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1)

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1)

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群一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去,雖覺兩個如花美女膏於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脫大難,卻也不勝慶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顧金標見樹枝又將燒盡,懶得去采,把狼糞撥在火里,添火燒烤狼肉。過不多時,一柱黑煙衝天而起,雖經風吹,仍是裊裊不散。

正在飽餐狼肉之際,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四人見狼群又來,忙去牽馬。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都是關東三魔帶來的。張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馬的韁繩,哈合台縱身撲到,搶住韁繩,喝問:「你想幹麼?」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見滕一雷和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他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手中沒了兵刃,急中使詐,叫道:「忙甚麼?那又不是狼!」關東三魔回頭一望,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他一瞥之下,見煙塵滾滾中竟是大群駝羊,並無餓狼蹤跡,隨口撒謊,不料說個正著。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這時下不了台,兜轉馬頭,反向煙塵之處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里,只見迎面一騎馬急馳而來,衝到跟前,乘者韁繩一勒,那馬斗然停住,再也不動。張召重心中暗贊:「好騎術!」乘者是個灰衣老者,見他是清軍軍官裝束,用漢語問道:「狼群呢?」張召重向西一指。這時大群駝羊已蜂擁而至,後面一個禿頭紅臉老者、一個白髮矮小老婦騎着馬押隊,只聽羊呼馬嘶之聲,亂成一片。

張召重正要詢問,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見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禮,說道:「又見着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

那老者哼了一聲,道:「也沒甚麼不好。」原來就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天山雙鷹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后,想起霍青桐病體未痊,急着趕回看望,走了兩天,只見袁士霄趕着大群駝羊而來。陳正德為了討好愛妻,過去着實親熱。袁士霄見他忽然改性,關明梅則在一旁微笑,很感奇怪。

陳正德道:「袁大哥,趕這一大群駝羊去哪裏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給你弄得傾家蕩產了呀。」陳正德奇道:「怎麼啊?」袁士霄道:「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滿想把狼群引入陷阱,哪知……」陳正德笑道:「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瞎搗亂,壞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么?我有甚麼法子?

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陳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錢?

小弟賠還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對他溫柔體貼,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爾大變,一心要討妻子歡喜,居然對袁士霄低聲下氣,加意遷就,實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誰要你賠?」陳正德笑道:「那麼我們給你效一點小勞!聽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關明梅一望,見她微笑點頭,就道:「好吧!」

於是三人趕了駝羊,循着狼糞蹤跡,一路尋來。這天望見遠處狼煙,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煙柱奔來,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

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但見三魔執禮甚恭,心知必非尋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對四人道:「咱們去捉狼,你們都跟我來。」四人吃了一驚,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見了狼群逃避猶恐不及,居然說去捉狼。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又知他有一身驚人武功,不敢怎樣。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一聲,說道:「我還想再吃幾年飯,恕不奉陪。」說了轉身要走。

陳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裏抓去,喝道:「你不聽袁大俠吩咐,莫非想死?」張召重運力右掌,一招「烘雲托月」,手腕翻過,下肘轉了個小圈,向陳正德爪上打去,剛要打到,日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爪,心裏一驚,立即收轉手掌,變招握拳,向他手腕猛擊。陳正德一抓不中,也是變拳打落。兩人雙臂相格,功力悉敵,不分上下,各自震開三步,心中都暗暗稱奇:怎麼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

張召重喝道:「朋友,請留下萬兒來。」陳正德罵道:「憑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張召重交手一招,已知這老兒武功與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老者為「袁大俠」,十分尊敬,看來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俠是誰?一時卻想不起來,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莫給他騙了,但若倔強不從,他們六人聯上了手,自己孤身決不能敵,當下不亢不卑的說道:「在下想請教袁大俠的高姓大名,倘若確是前輩高人,自當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較起老兒來啦!老兒生平只考較別人,從不受人考較。我問你,剛才你使『烘雲托月』,后變『雪擁藍關』,要是我左面給你一招『下山斬虎』,右面點你『神庭穴』,右腳同時踢你膝彎之下三寸,你怎生應付?」張召重一呆,答道:「我下盤『盤弓射鵰』,雙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脈門。」袁士霄道:「守中帶攻,那也是武當門下的高手了。」

張召重一驚,暗想:「我只跟那禿頭老兒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話,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門派。」只聽袁士霄道:「當年我在湖北,曾和馬真道長印證過武功。」

張召重胸頭一震,臉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綿掌『陰手』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進,撞你前胸……」張召重搶著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錘』。」袁士霄道:「不錯,但是這『肘錘』只是虛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發,反擊你面門。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開這一招,後來是我說了給他聽。且看你會不會拆。」

張召重潛心思索,過了一會,道:「要是你變招快,我自然來不及躲,我發『鴛鴦腿』攻你左脅,使你不得不閃避收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這招不錯,當今武當門中,多半武功以你為第一。」張召重道:「我隨即點你胸口『玄機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勢綿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歸妹』,攻你下盤。」張召重道:「我退『訟』位,進『無妄』,點『天泉』。」

顧金標和哈合台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聲問道:「他們說的是甚麼黑話?」

滕一雷說道:「不是黑話,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

顧哈二人這才明白,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從來只聽說有「紙上談兵」,如此口上搏鬥卻是聞所未聞。

只聽袁士霄道:「右進『明夷』,拿『期門』。「張召重道:「退『中孚』,以鳳眼手化開。」袁士霄道:「進『既濟』,點『環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張召重神色緊迫,頓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復』位,再退『未濟』。」

哈合台低聲道:「怎麼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搖搖手。只聽兩人越說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張召重額頭不斷滲汗,有時一招想了好一陣才勉強化開。關東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對敵,哪容你有思索餘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給人打倒了。」

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張召重道:「旁進『小畜』,虛守中盤。」袁士霄搖手道:「這招不好,你輸啦!」張召重道:「請教。」袁士霄道:「我竄進『賁』位,足踢『陰市』,又點『神封』,你解救不了。」張召重道:「話是不錯,但你既在『賁』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你不信,就試試!小心了。」右腿飛起,向他膝上三寸處「陰市穴」踢到,張召重反身躍開,叫道:「你如何傷我……」語聲未畢,袁士霄右手一伸,已點中他胸口「神封穴」。張召重胸口一痛,立時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宮過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眾人見他身子微動,手指一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武功當真深不可測,盡皆駭然。

張召重神色沮喪,不敢再行倔強,道:「在下聽袁大俠吩咐就是。」陳正德道:「你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了。請教閣下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名召重。不敢請教三位。」陳正德道:「啊,原來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馬真道長的師弟。」袁士霄點頭道:「嗯,他師兄不及他。咱們走吧。」一馬當先,向前馳去。

駝羊群中雜着不少馬匹,張召重和哈合台挑兩匹騎了,六人押著畜隊跟着袁士霄而去。馳了一會,張召重問陳正德道:「老爺子,狼很多呀,怎麼個捉法?」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關切。陳正德道:「你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幾頭小狼,有甚麼可怕的,真沒出息。」張召重就不再問,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穩,難道我就示弱於他?其實陳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氣橫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兇惡,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慄慄。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不禁暗暗好笑。

跑了一陣,袁士霄兜轉馬頭,對眾人道:「這裏的狼糞很新鮮,狼群過去不久,看來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這群惡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換一匹坐騎。」眾人點頭答應。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當先領路。你們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將駝馬趕在中間,別讓逃亂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要詢問詳情,袁士霄已轉頭向前。

各人馳了十八九里,狼糞越來越濕。關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麼聽到了這許多駝馬叫聲,竟不追來?」陳正德道:「這也真奇了。」再走數里,地勢陡變,見群山圍繞,中間一座白玉高峰參天而起。天山雙鷹久在大漠,早聽說過這玉峰的諸般神奇傳說,不意今日得能親見,只見陽光斜照玉峰,隱隱泛彩,奇麗無倫。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進迷宮裏去了,大家鞭打駝馬!」各人舉起馬鞭,往駝馬身上抽去,一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過不多時,一頭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

袁士霄長鞭一揮,在空中辟拍抽擊,高聲大叫,縱馬向南疾奔。天山雙鷹、張召重、關東三魔六人押著大隊駝馬跟隨其後。奔出數里,後面狼嗥之聲大作。陳正德回頭一望,只見灰撲撲的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頭餓狼張牙舞爪的追來。他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四人雖然強自鎮定,但都臉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趕駝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駝馬性子,好幾匹駝馬要離隊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盡數驅趕歸隊,竟沒走散一頭。關明梅贊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雖然兇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里后,已給拋得不見蹤影。再馳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會吧!」

眾人下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領極精,笑道:「多虧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駝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

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餘里。前面塵頭起處,兩名回人馳到,叫道:「袁老爺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來啦,來啦!你叫大夥兒預備。」兩名回人掉頭先行。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奔近時,見城牆高逾四丈,牆上有一狹小門口,袁士霄一馬當先,進了城門,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

駝馬隊將盡,群狼也已奄至。張召重馳到門口,稍一遲疑,一拉馬韁,從牆邊繞了開去。滕一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開。

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衝進沙城,向駝馬撲咬。等到狼群盡數入城,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里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來。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湧向城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之間,已將門口堵死。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見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牆頂,於是躍下馬來,沿踏級奔上牆頂,只見眾回人手持長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他向下一望,嚇了一跳,那沙城徑長百餘丈,內面城牆陡削,系以沙磚砌成,外面用細泥堊光,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數百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正德道:「狼群為害天山南北,殺人無算,數百年來始終難以驅除。袁大哥一舉將之滅絕,這番大功造福百世。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俠。」袁士霄道:「咱們在這裏吃了回族老哥們幾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又道:「若非眾人齊心合力,我一人又怎辦得到?單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時光。今日你們幾位也幫了大忙。」關明梅道:「要餓死這些惡狼,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么?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這群畜生飽餐了一頓。」

眾回人歡聲大作,高歌相慶。幾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為首的回人道:「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我們在這裏圍困狼群。狼已入伏,大夥兒這就幫她去了……」話未說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身上卻是清官裝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也不便多問。

陳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說不可,你可別見怪。」

袁士霄笑道:「哈,你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陳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甚麼?家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一旁,將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後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說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決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說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熾,叫道:「我受他義父重託,把他從小撫養長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後有何面目見於大哥於地下?」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眼中淚珠瑩然,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士霄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

關明梅低聲道:「大家當面把話說個明白,那最好不過,別把話憋在心裏,一憋就是幾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袁士霄聞弦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氣用事,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然白髮滿頭,在他心中所見,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任性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嘆道:「咱們今日還能見面,我也已心滿意足,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

關明梅望着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緩緩說道:「甚麼都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是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一個鬆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個人天天在享福,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着天邊拿不著的東西,哪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今我是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彩煥發,望着妻子。

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柔聲道:「一個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幾十年,甚麼罪過也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甚麼罪過。

我很快活,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頭,突然飛身上馬,說道:「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後跟去。

張召重見強敵離去,登時精神大振。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須去訪查確實,以便回奏。他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吃了,那沒話說。要是還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馬上要敗,還是竄掇這三魔同去為妙。」

於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兩人走開幾步。張召重低聲道:「顧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怒道:「你待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要去殺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顧金標遲疑道:「只怕這三人都已給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要是給狼吃了,那是你沒福消受。你老大嗎,我去跟他說。」顧金標點點頭,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見得肯同去。」

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說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帳。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如此寶物,學武的人哪個不愛?滕一雷想:就算陳家洛已葬身狼腹,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大喜,只聽滕一雷叫道:「老四,咱們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聽老大相呼,轉頭叫道:「哪裏去?」滕一雷道:「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要是他們屍骨沒給吃完,就給他們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

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佩,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回人討了乾糧食水,上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主張連夜趕路,又行了一陣,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張召重喝問:「甚麼人?」

過了半晌,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了出來,嘻嘻一笑,說道:「我是這墳里的死人!」他說的是漢語,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幹麼出來?」那人道:「出來散散心。」顧金標怒道:「死人還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諸位說的對。算我錯啦,對不住,對不住!」說着把頭縮了進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入墳,想揪他出來,哪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

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頭,正要再走,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標喜道:「乾糧吃得膩死啦,烤驢肉倒還真不壞!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縱馬上去,伸手牽住了韁繩,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

話聲未畢,只聽得颼的一聲,驢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剛才鑽進墳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間,已從墳里出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不敢輕忽,忙勒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懷裏拿出一條驢子尾巴,晃了兩晃,說道:「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鬍子,瘋瘋癲癲,不知是甚麼路道,於是一提馬韁,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那人一避,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污泥,忽然間頭上一涼,伸手一摸,帽子卻不見了,只見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回人。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球兒。」

張召重又驚又怒,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

張召重雙掌一錯,跳下馬來,叫道:「你是甚麼人?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驢戴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一挾,毛驢向前奔出。張召重拔步趕去,突聽呼的一聲響,風聲勁急,有暗器擲來,當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更是怒不可遏,便這麼一阻,驢子已經遠去,當即拾起一塊石子,對準他后心擲去。

那人卻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聽當的一聲,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不絕,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喲,打死我的鐵鍋啦,不得了,鐵鍋一定沒命啦。」四人愕然相對,那人卻去得遠了。

隔了良久,張召重才罵道:「這傢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搖頭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鬼地方真是邪門,甚麼怪物都有。」

四人驅馬急馳,中途睡了兩個時辰,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糞一路撒布,正是絕好的指引,循着狼糞獸跡,到了白玉峰前,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

陳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復,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靜夜之中,微聞兩人鼻息之聲,石室中瀰漫着淡淡清香,花香無此馥郁,麝香無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自己三人能否脫險?脫險之後,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嘆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尋思:「她身處險地,卻如此安心,那是甚麼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

「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忽想:「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倘若我死了,喀絲麗一定不會活,霍青桐卻能活下去。不過,這並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霍青桐憂急擔心,極力勸阻,對我十分愛惜。她妹妹卻並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那天遇上張召重,她笑吟吟的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麼心地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想到這裏,不禁心酸,又想:「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她愛我,我也愛她。對霍青桐呢,我可從來沒說過。霍青桐是這般能幹,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甚麼事,我都會去做的。喀絲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那麼我不愛霍青桐么?

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溫柔聰明,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為我么?」

一個是可敬可感,一個是可親可愛,實在難分輕重。

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心想:「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里奔波,趕來報訊,不是為了愛她么?她贈短劍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儘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麼分別?」又想:「日後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她謀略尤勝七哥,如能得她臂助,獲益良多……唉,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么?」想到這裏,矍然心驚,輕輕說道:「陳家洛,陳家洛,你胸襟竟是這般小么?」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說:「和喀絲麗在一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喜……」

他睜大眼睛望着頭頂的一線天光,良久,良久,眼見月光隱去,眼見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緩緩坐起身來,忽然驚道:「你聽!」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怎會有人行走?難道真的有鬼?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雖然相距甚遠,但在寂靜之中,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寒毛直豎,都驚呆了。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從夢中驚醒過來。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聲道:「玉器可以辟邪。」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處,不敢稍動。只見火光閃晃,走進四個人來。當先兩人手執火把,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

忽然噹啷、噹啷數聲響處,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獨足銅人雖仍在手,鏢囊中的十二隻鋼鏢卻激射出去。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乘他們目瞪口呆、驚惶失措之際,大喝一聲,手持玉劍,從暗處跳將出來,拍拍兩劍,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時漆黑一團。張召重雙掌護身,返身奔出。關東三魔隨後跟出,只聽砰的一聲,又是一聲「啊唷」,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

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霍青桐忽然驚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陳家洛立時醒悟,摸索著疾追出去,甬道還未走完,只聽得嘰嘰之聲,接着蓬的一聲大響,石門已給關上。

陳家洛飛身撲到,終於遲了一步,石門后光溜溜的無着手之處,哪裏還拉得開來?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陳家洛回過身來,撿了一塊木材點燃,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儘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掙扎的遺跡。霍青桐慘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她手道:「姊姊,別怕!」陳家洛強自笑道:「我們三人畢命於此,也真奇怪得緊。」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鬆,竟有如釋重負之意,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說道:「老兄,老兄,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說道:「咱們回去玉室,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

三人回歸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禱,然後拿出地圖來反覆審視,苦苦思索。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若能脫身,不是來了外援,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進來捉拿自己。但這地方如此隱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陳家洛道:「你唱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聲唱了起來。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雙手捧住了頭,皺着眉頭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會,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兒吧!」站起身來,走到白玉床邊,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對不住啦,請你挪一挪,讓點地方出來,給我姊姊休息!」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床角,忽然「咦」了一聲,撿起一卷東西,道:「這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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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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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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