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弓長睜開眼就看到正坐在床頭假寐的應閑。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那裏從脖頸開始傳來一陣陣鈍痛。眼睛環看四周,咦?

一轉頭正好對上少年帶笑的溫柔眼神。

「很痛么?」

「還好……從後面偷襲我的人是你?」弓長雙肘使勁從床上坐起。

應閑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當然。」弓長冷下臉。

「就憑你簽的保險單?你一條命就值二十萬人民幣?你以為這二十萬能幹什麼事情?」應閑的笑容似乎有點扭曲。

「我也想多點賠償金啊,可是我沒那麼多錢交保險費。」弓長先是驚的一抬頭,隨即表情就變得很平靜很無所謂。

「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把我也加入受益人當中?」

「不用謝。那三分之一受益金,算是我預先支付給你照顧我家人的費用。」

應閑覺得自己似乎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了解這個男人。在經歷過那樣大的家變后,他怎麼還能這麼平靜?

「我從來沒有認為過你是個笨蛋,相反我一直覺得你智商很高。」

弓長看了看頓住話頭的少年,揉了揉脖子,「我正等你的轉折句。」

應閑瞪了他一眼,可惜一張娃娃臉沒有多大威脅力。

「但你現在所要做的事,只有衝動沒大腦的人才會這麼做!我不相信你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殺死周世琨夫婦對你有什麼好處?只是解氣而已!

「可你有沒有想過,女兒女婿被殺死的本市陸軍參謀長會對你和弓家展開什麼樣的報復?你有沒有想過你和周世琨夫婦同歸於盡后,你爺爺、奶奶能受得了這個打擊么?你留下那個比你要莽撞一百倍的弟弟要怎麼辦?你就沒想過他會和你有同樣的念頭?」

弓長一直在默默地聽,聽到這裏猛地抬起頭。

應閑嘆口氣,不忍心他再着急,「我已經安排人看着他了,你放心。」

「……多謝。」

「你我之間還說什麼謝字。」應閑輕輕握住他的手。

弓長面無表情地抽回自己的手。「我要回去了。」

「回去?去哪裏?」應閑盯着他。

弓長很奇怪地看了他一樣,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緊張。

「我想回家。雖然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你,但現在我覺得都不重要了。我需要早點回去,免得我弟擔心胡思亂想。我還要給我妹辦喪事,我爺爺、奶奶還住在醫院裏,他們也需要有人去探望。

「還有徐天,我還得找個時間去看看他,我還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我還得給柏律師打個電話,告訴他官司不要打了,讓他轉告周家:等我把家裏都安頓好,我們就搬走,離開這座城市。」弓長靜靜地陳述自己要做的事情,表情平淡的好像他已經認命。

「阿長!」

弓長作了個手勢阻止他說下去,「你說的不錯。我是想得太簡單、太天真了。上訪也好,殺了周世琨夫婦也好,只要他們的靠山不倒,我們弓家包括幫我的朋友都不會有好果子吃。遲早一天,他會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

「你看,連你這樣的孩子都知道這個道理,我這個吃了一年牢飯的人,竟還沒有認清這個事實。」

笑了笑,「我妹沒死之前,我還是抱了希望,打算上訪,並一心相信法律和政府遲早會有還我們公道的一天。但我卻忘了對方怎麼可能會給我翻身的機會?你知道是什麼害死了我妹妹嗎?

「是輿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拾寶街已經到處在傳我妹為了國費生名額,勾引他們教授破壞人家家庭,教授想分手我妹卻以肚中不知是誰的種,來威脅敲詐該教授付她巨額留學生活費,最後被學校知道,不但取消了國費生名額,還處以退學處分的謠言。

「一個人說沒有人相信,十個人說半信半疑,當大家都在傳的時候就成了事實。因為這個事實,我奶奶被氣得心臟病發作,我妹妹到他們學校跳樓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們很厲害不是么?沒有動一刀一槍,就把我的家毀了。」

淚,無聲地在男人的笑臉上滑落。

「阿長,你不要灰心,還有機會,相信我!」應閑急道。

弓長搖搖頭,「不用了,夠了。知道關於我妹的謠言為什麼越傳越像真的一樣嗎?和一個有着背景的高尚副教授比起來,你認為一個出過騙子、出過罪犯的家庭,會有多少人相信他們的無辜?

「這世道就是如此。就像一個只有高中畢業文憑又有坐牢經歷的人,永遠不會找到一份好工作一樣。」

「阿長,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壓抑自己好不好?我把你扛回來只是不想看你做傻事,而不是想看你放棄一切的樣子!」應閑好像還是第一次在弓長面前發怒。

「我沒有放棄一切啊。我還有我弟弟,我爺爺我奶奶,還有我媽……我爸。我會和他們在別的城市好好過日子的。」

弓長聳聳肩,「應閑,這就是生活。我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胳膊拐不過大腿,我要想讓我剩下的家人平安生活下去,我唯一可做的就是接受他們的條件……我已經不想再失去他們中任何一個人。」

隨手抹了把淚在褲子上擦擦,隨即又抬手看了看,似乎很奇怪自己的手怎麼濕了。

「弓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算出去後繼續做傻事!總之,在事情沒解決之前,我不會讓你離開這裏半步!」

「哦?」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少年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弓長臉上有了變化,從難堪變成兇狠。「那你不妨試試看你能不能攔得住我!」

交手的時候,弓長在心中又咦了一聲。

一種像是在同樣場合做過同樣事情的熟悉感流遍全身。

他根本就不是這個少年的對手!這小子竟真的是個武功高手!三番兩次被少年輕易掀翻在地,越打弓長火越大。

媽的!連你這個小王八羔子也欺負老子!老子今天就跟你拼了!那個算命的說得不錯,認識你以後就沒遇到好事!都是你!

都是你的錯!

雙手去抓他的衣領沒有抓到,男人咬牙切齒如凶神惡煞。

你是不是在玩我?你是不是在耍我?你是不是跟那些有錢有勢的王八蛋一樣,都在看我們弓家笑話!「你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和我這樣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罪犯在一起!什麼喜歡、愛我,根本就是狗屁!」弓長不知道這句話他喊了出來。

「有錢又怎麼了?有錢有勢就可以欺負人嗎!誰給你們的權力!」

過度壓抑的憤怒和悲傷在此時全部噴涌而出,加上長達四十小時毫無睡眠,弓長突然間被劇烈的頭痛侵襲身子晃了一晃。

是你們!哈哈!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讓我們找到你們這對狼心狗肺的東西!

站穩腳跟,弓長發現剛才跟他吵架的孩子不見了,那斯文敗類和他那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老婆卻冒了出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哈哈哈!我的刀呢?我的刀在哪裏?我明明放在懷裏的!沒有刀也行,他看見書桌上的紙鎮,一把抓起。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殺了你們我妹妹就會回來了……殺了你們她就回來了!」小音,我知道你在等哥哥給你報仇!哥哥這就給你報仇!

狠狠地砸出去卻砸了個空。一拳打出沒有打中,又是一腳狠狠踹出。

可總是打不中,無論他怎麼努力、怎麼用勁都無法接近那兩人一步。

呼!呼!弓長喘著粗氣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你們別想逃!一個都別想逃走!今天我若不殺了你們,老子……誰?

耳邊傳來呼喚。

誰?誰在叫我?小音?小音是你嗎?

小音你在哪裏?哥哥就來救你!哥哥馬上就來!

可是有人擋在了他面前。「滾開!」

手剛伸出去又立刻縮了回來。

奶奶?怎麼是你!那對狗男女呢?你為什麼要攔住我?小音在叫我啊!

頭痛的就像有千萬根針在腦漿中穿梭,弓長扶住額頭髮出痛苦的呻吟。腦中景象在不停變化,記憶交錯起來,到最後哪是真哪是假他已經無法分辨。

拚命揮舞雙手想要阻止。

奶奶,不要罵了!不要再這樣罵我媽了!我求求你了!

媽媽,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們!你都走了我們怎麼辦?

場景變換,不再是媽媽和奶奶,而是……

不!不!小音!奶奶我求求你住口!不要罵小音!不要罵,不能罵!

可是遲了,他看到小音穿着一條她在一場大型演出時穿過的白色連身長裙,從高高的樓頂上飛了下來。血液飛濺,那滾熱的感覺如此真實。

小音……哥對不起你,哥沒用,哥真的好沒用!小音,小音……

黑色的血塊凝結在小音曾經漂亮美麗的臉孔上,碎成幾塊的頭骨讓小音的臉看起來有點扭曲,鼻子塌了下去,眼眶成了一團血糊,缺了很多牙齒的嘴巴張開像是在笑。

碎成很多截的小音,他最疼愛最自豪最驕傲的妹妹,他捧在手心把所有夢想和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的寶貝,現在就這麼躺在那裏。冰冷冷的,孤零零的,帶着一身冤屈。

他那才二十二歲的妹妹,他那有着無限希望無限才華的妹妹,他的家人,他這麼這麼努力的根源。

小武,不要哭。這不是小音。我們的小音還在家裏等我們回去。

回家吧,回去我們吃一頓團圓飯,好像已經有很久我們一家人沒有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了。小武,走啊。

小武……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誰?你們要對小武做什麼?放開他!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你們是誰?

不!不要打他!不要殺他!我不告狀了!我不告了啊——「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們弓家到底做了什麼缺德事,你要這樣報應我們!」男人跪在地上舉臂高呼,愴然大笑。

「你笑什麼?你笑什麼!」

他怎麼可以這樣笑我?任何人都可以笑我就是你不可以這樣笑我!

可不管他怎麼拚命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接近嘲笑他的人一分一毫。這種無力感,這種弱者和強者之間明顯的差別,在他看到對方臉上一個近似同情和不屑的笑容時,弓長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在這一瞬間炸了開來。

狂吼一聲,舉起身邊的椅子就向少年砸去。「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這個王八蛋!」

椅子實實在在地砸到了李應閑身上。

「砰!」一切幻影消失。弓長呆住,眼睜睜地看着少年捂著頭倒下。

「……小航?」弓長緩緩走近兩步。

是他。是那個娃娃臉少年。是……他的應閑。「應閑!應閑——」弓長撲了上去。

鮮紅的血液順着少年的指縫汩汩流出。

不,我都做了些什麼?不!男人不知道自己痛哭失聲,此時的他就像一個失控的閘門,任由各種感情宣洩而出。

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哭……我沒事。」李應閑努力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淚。

「醫院!我送你去醫院!」弓長慌忙抹抹臉,彎身就想抱起少年。

「不要去醫院,我有葯。」應閑抓着他的手臂借力坐起。

唔……還真他媽的痛!這就是腦子發昏,收掉護身功力不躲不閃的結果!李應閑啊李應閑,你果然是沒救了。唉,腦袋疼總比心疼好吧?至少一個有葯醫,一個……

而且他還有點心虛,看弓長的樣子應該是上次給他施術的惡果出來了。也許是該找個適當時機說出真相……不過,說真的,他真的有點怕。

應閑:

你這小子真他媽的是老子的孽障!

你說要我對你負責,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答案:不能。不是我不願,而是我不能。

在這裏我要問你三個問題,望你誠實回答。

第一,那天晚上跑到周世琨病房把他打成重傷,又從十樓跳下去的人,是不是你?雖然護士形容的那人個頭和你不符,但我總覺得你這小子很神秘,好像也會些功夫,說不定就像武俠小說中寫的那樣─你根本就是一個會縮骨功的武林高手!

第二,請柏秋軍大律師來幫我的人是不是你?我想來想去,周圍論得上有門路有權勢又有錢有面子,能請得動徐天口中的大牌律師的人好像只有你?

你看,你是李園的孩子,上次我記得你還跟我胡扯過你是李家當家候選人之一(說不定你沒在胡扯)。

我印象中你好像一向不受寵,連學都沒得上,但鑒於你後來給我的神秘感和輕浮感,我想你應該不是什麼大家庭中小妾生的、被大房排擠的可憐悲慘公子哥才對。

你小時候還能給我一點可憐兮兮心事重重的感覺,大了后……嘖!整一個滿肚子鬼主意的囂張妖精(別以為你那張臉能騙倒我——!寫到這裏真想踹你兩腳。

哦,差點忘了最後一句:所以我推斷的結果就是你是一個真正的少爺!而且對我隱瞞了很多事情——我沒有生氣,真的沒有生氣。

第三,我做過一個夢,夢中的內容讓我至今未忘。一個很奇怪很荒唐的夢。我夢見你殺了人還強姦了老子,你說,你有沒有做過?是男人就要勇於承認!逃避不能解決問題!

其實我是想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但鑒於這幾天看到這八個字的機率太高造成一定反感,所以就變成上面那一句了。

下面我將對你抒之以情。我承認這點有點卑鄙,但我實在找不到其它人拜託。

我喜歡你。如果你想聽我說這句話的話。很可惜你是個男孩子,否則幫我生一個跟你一樣有張可愛娃娃臉、咿呀咿呀叫我爸爸的小毛頭,我會高興死!

我想我不是同性戀,因為我真的不喜歡被插!至於前兩次為什麼會答應你,我想……嗯……你就不用自己想了。你這種年齡的小鬼是不會明白我們這種大人的複雜心理的。

其實我還想對你說幾句肉麻的話,但光是在腦中想想都讓我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所以就此省略。

我不是把我的責任轉嫁給你,我只是在拜託你,希望你能在我不在的期間,偶爾幫我看看我的家人,我不希望有人欺負他們,如果有可能,我深切希望你能保護他們。當然是在你能力所及範圍之內。我想,就算你現在沒有這個能力,將來也會有的。

我不強求你,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也無所謂。你給我的幫助(如果真是你的話),已經足夠讓我為你立長生牌位一日三炷香的拜謝。

我想我們以後還會見面的吧,那時候請告訴我你的答案。

請快點,因為我覺得我被槍斃的可能性要比坐牢的可能性大得多。

弓長

二00四年九月十九日

應閑躺在床上苦笑,不明白語調如此輕鬆的信,讀來為何會如此心酸?

因為這封信就像弓長這個人一樣么?

乍一看大大咧咧無所畏懼,似乎什麼事都無法難倒他困住他打擊到他,他看起來好像永遠都是那麼堅強,他把快樂幸福和人分享,卻把悲傷、寂寞自己獨嘗,他努力想為家人築起一道堅固的防風牆,卻不管站在最外面的他是否能承受得住所有暴風狂沙。

他樂觀,他向上,他在逆境中求生,讓每一個接觸到他的人都相信了,只要有心天下無難事這句話。

他保守,他頑固,他對感情堅貞,他無法接受同性戀卻對他堅決負起責任。

這樣的男人,怎能讓人不愛?應閑低頭看睡在身邊的人。

此時的他,是如此安靜,放鬆的臉頰只有青黑的眼底才能看出他曾多麼疲累。

唇輕輕印在他的額頭上。

睡吧,我的愛人。等你醒來,我會讓你看到一個更有希望的世界……也許更糟糕?呵呵。

李錚做得很徹底,在他收到李應閑打到他銀行帳上的五百萬美金后。或者說,李家習慣對敵人出手后,就一定要做到讓對方完全沒有翻身的機會。

本市陸軍參謀長秦某在一起非法盜賣軍火案中受到牽連。牽連之廣,包括他在內的所有關係勢力都被連根拔起。當然這一行動前後所花時間長達四個月。那位陸軍參謀長顯然也努力了,但在比他更強大的勢力和權力面前,沒有人敢幫他,甚至怕被他牽連。

本身陷入生死關頭的秦某,自然也無力再去管自己女兒、女婿的事,就在弓長打破應閑腦袋之後的一個星期,也就是九月二十七日那天,弓家經由律師柏秋軍正式向法院提出周世琨夫婦謀害弓音的告訴。

也許是出於法律的公正,也許是出於牆倒眾人推的千古名言,這個案子很快就有了結果;秦玉紅被判雙重罪名,故意傷害罪和因故意扭曲事實、散佈謠言導致受害者死亡的誹謗罪,因情節惡劣,兩罪並罰,共判二十年,無緩刑。

周世琨因沒有阻止其妻的故意傷害行為視為同謀,誹謗罪亦同時成立,同判二十年,無緩刑。

周世琨夫婦不服提出上訴,不久上訴被駁回,一切維持原判。也就在這時候,夫婦二人才知道他們的靠山即將倒塌,而且他們的父親很可能要比他們坐更長時間的牢獄。

惡果終於被該食的人食下,雖然此事有點以暴制暴的嫌疑,但有些時候某些事也只能靠某些非常手段解決,不是嗎?

轉過頭來再看弓家這邊。除了弓奶奶外,弓家全體出席了葬禮,包括弓音大學校長和教導主任等幾位校方代表人物,還有許多弓音的同學。

該校校長代表學校向弓長一家道歉,表示以後再有同樣的事情,他們一定會查個清楚,再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但也只是如此了。後來該校鑒於此事搞了一個性騷擾揭發信箱,也不知道有沒有起作用。

喪事辦了三天,弓武恨不得讓大哥把他的存款全部用在姐姐的喪禮上。弓長沒告訴弟弟,他的存款早就在付了奶奶的手術費后見底。

弓音辦喪事的費用該大學私下出了一半,剩下一半弓長借了高利貸,向某人。

這個某人這些天一直跟着弓長寸步不離。弓長去哪兒他就去哪兒,頂着一個扎著繃帶的大腦袋到處晃悠。

而弓長對此的反應是?

徐天給弓長打了電話,表示自己已經沒有大礙,很快就可以回來,然後詢問了弓長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

弓長什麼都沒說,只說他們上訴成功,現在就等結果。他沒說其它人受到威脅的事,也沒說妹妹的凄慘下場。徐天有點懷疑但還是很高興,說回來要大肆慶祝。

羅峪一家也出席葬禮,看到弓長時羅父重重握了一下手沒說一句話。鄰居多年,幾乎是看着這家孩子長大,如今卻……他為自保雖無錯,卻無法改變他見死不救的事實。

羅峪陪着弓武,在弓音靈前一起垂淚不止。

弓媽媽出現的時候,弓爸爸躲起來了。

弓爺爺靠在長孫的懷裏哭白髮人送黑髮人。弓長一邊安慰他,一邊掃了一眼他父親那邊。這個男人自從回來以後就行蹤不定,現在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知是為了女兒還是因為其它什麼原因。

現在弓長只求這人別再給他捅出新的簍子,弓家已經再禁不起任何一次風波。

應閑這個外人大概是弓家最忙的人了。從接待客人到安排喪禮隊,從佈置靈堂到找尋墳地,他甚至還在弓家四合院內擺了簡單的流水席好款待客人,總之弓音喪禮的一切瑣事他幾乎都包辦了。

弓長對他的表現很驚訝,不是他熱心幫助他這點,而是驚訝這毛頭小子竟然對這些喪事禮儀、忌諱、行程包括風水,知道得比拾寶街最懂行的老太還多!

那老太甚至很驚訝地說:「這娃兒知道的很多古禮,連我都想不起來詳細過程怎麼弄的,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我說娃兒啊,你家不會是專門做這個的吧?」

李應閑聽了這個跑去跟弓長哭訴,說他堂堂李家公子哥,被一個缺牙老太當成幫人辦喪事的了,弓長白了他一眼,應閑立時變得更委屈。

雖然痛仍舊存在,眼中已浮現一絲笑意。弓長嘴巴不說,心裏對這個喜歡扮可愛的高大少年還是很感激的。辦喪事是件耗心神耗體力的事,而他和弓武在目前的狀況下恐怕很難辦好,至少他們無法做到面面俱到。

因為有應閑在,他才能和弓武及家人向妹妹好好道別,為她守夜為她來生祈福。

弓音下葬后的當天晚上,弓武到弓音房間去睡,說要跟她姐講話。弓長沒有攔阻,他想對於雙胞胎的小武來說,也許還沒有辦法去面對半身已經失去的現實。

「也許雙胞胎之間真有什麼神奇的聯繫,小武說不定真的能和他姐對話。」某人不負責任地說。

「迷信的傢伙!」弓長想去敲他頭又停住,皺眉道:「你這個印度頭準備纏到什麼時候?」

「纏到你準備嫁給我的時候?」

「滾!」弓長現在的心情並不適合開玩笑。

滾就滾,某人用兩條腿滾到弓長身邊,挨着他在床邊坐下。

「叫你滾沒聽見吶?都幾點了?回家睡覺去!」吃飯、睡覺都在這,真當這是你家?

「我不敢回去。家裏有頭自以為是狼王卻是異種的吃人野獸,我要回去他怕不把我逮住,啃得連骨頭也沒得剩。阿長,親愛的,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我想知道。」應閑不理他,抱着他的胳膊把頭挨上他的肩。他喜歡這樣的感覺,這讓他感到他和這個男人之間有不同尋常的親密。

弓長眉頭皺得更深,「你怎麼越來越娘?那邊去點!熱不熱你?」

被人說成很娘的少年,面孔微微扭曲了下,蘭花指一翹,「哎喲,這位哥哥,你怎麼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哩。人家哪裏娘了?人家明明就是威武雄壯的大男人一個嘛。」

「去死!」又好氣又好笑,這傢伙,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起染坊來了!不過他明白這人為什麼要委屈自己扮女人腔。就因為他明白,所以他罵得更凶!

應閑還想繼續翹蘭花指捏著嗓子說話,被弓長掐住脖子趕緊舉手投降,表示願意恢復正常。連連咳嗽了好幾聲,「真是的,我只不過想讓你看看真正娘娘腔的樣子,你反應這麼激烈幹什麼?」

「是男人就應該有男人的樣子,是女人就應該有女人的樣子,不男不女算什麼?內分泌失調嗎?你還沒給我答案呢!」弓長板起臉,不想泄漏出內心深處的小小感動。

「什麼?啊!」還好跟弓長已經處了一段時間,對他這種跳躍性思維已經有一定的適應能力。笑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應閑黏糊道:「你先跟我說你的事,等你說了,我就告訴你答案。」

「你想聽什麼?」弓長坐在床邊把曬乾收回的衣服一件件迭起。跟他聊聊吧,也許心裏會舒坦點?

「聽你小時候還有長大后的,我來不及加入的那一段。」

弓長那天會突然發瘋,大概不止弓音這一件事刺激到他。這個人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應該累積了不少無法向別人述說出口的委屈。他雖然是個堅強的男人,但並不代表他不需要聽眾和適當的發泄。

「哦?我小時候?小時候我很快樂。」弓長一句話概括。

李應閑不滿,用眼光指責他偷工減料。

弓長正在折迭一條牛仔褲,一邊折一邊回憶道:「十幾二十年前大家的生活條件都不是很好,我們家當時尤其如此。

「不過我那時還小,並不懂什麼窮不窮的。所以就算我們家不像其它人家一樣周日可以去動物園、去看電影什麼的,也不能經常有新衣服穿,我還是很快樂。

「等上初中后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家就是所謂的貧困戶。那時候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有很多很多錢的富人……對了,那時我甚至還想過,如果有錢了就讓我父母領養你。你還記得你那時候很慘吧?」

李應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後來呢?」

「後來?」弓長偏頭想了想,似乎在考慮怎麼組織語言。

「後來大了人也自私了。十五歲以後我的夢想就變了,我想成為一名建築師。那時我是真的發瘋似地喜歡關於建築的任何東西,一直到高中三年級我都在為這個目標努力。然後……我們家就出了事,後面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

「我想聽你說。」應閑固執地道。

「你小子怎麼這麼煩人?要想聽故事自己找DVD看去!」

「你家有么?」

「你不會回自己家啊!小少爺!」

「你說不說!」

「幹嘛?你還想威脅我不成?」

應閑纏着繃帶的大腦袋上下動了動,「你要不說,以後每天晚上我都來爬你的床!」

弓長很想說怕你不成,但一想到這小子真的能幹得出來,也不禁猶豫了兩秒。他可不想天天向他老弟解釋,一個大男孩怎麼天天晚上來擠他的單人床。

他不耐煩地開口道:「那時我爸不知道腦子哪根筋不對,竟然騙了人家五萬塊就這樣跑了,而我媽和我奶奶鬧翻離開。但就是那個時候我還在想我要繼續考我的大學,不是為了奶奶一句要爭氣啊,而是我自私的想要實現自己的夢。

「也許是對我自私的懲罰吧,我妹來幫我收攤的時候被流氓盯上,我為我妹出頭打傷幾個人。為此,我坐了牢。」聳聳肩,想要表示他不在乎。

「同年,我以本市第二高分的成績被北京大學建築系錄取。很可笑是不是?我的夢想曾經離我只有一厘米那麼遙遠,我卻失之交臂。我妹也因此自責不已,同樣也為今天的悲劇埋下了禍根。」

應閑靜靜地聽着。

「我妹曾說過我嘴巴上說不怪她,心裏還是有想法的。是,對於這件事我是有想法,但不是對她,而是對始作俑者我的父親。我不曉得這事是不是該責怪奶奶,她實在給小音太多壓力,經常拿那件事說她,以至於小音至死也沒放下這個包袱。

「……但她是我奶奶,我能說什麼?我不是說小音的死怪我奶奶,而是……你懂對不對?」

應閑點點頭。

弓長的表情有點疲累,眼睛通紅,臉色卻平靜如初。「從牢裏出來,看家人那麼拚命在支撐這個家,我當時便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家給撐下去。可是你知道,一個坐過牢的只有高中文憑的人,找工作有多難?我根本不想擺餛飩攤。

「我面試了各種工作,也嘗試了各種工作。這期間我應聘進一家建築公司工作,記得上班頭一天就有人問我:你真的改過自新了嗎?」

「媽的!」應閑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弓長苦笑了一下。「這世道就是如此,可我當時涵養還不夠,對這個世界也還沒認識清楚,之後……」弓長平靜地述說着他唯一一次的建築公司經歷。

「總之,公司最後選擇獎賞那個王八蛋而把我開除。後來再怎麼找建築方面的工作都找不到,掙扎了一段時間我才決定放棄我的夢想,因為它已經不切實際。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弟弟妹妹身上,尤其是小音。她真的好有音樂方面的才華!我為她驕傲,為她是我妹妹而感到自豪。」

弓長的聲音有點哽咽,應閑伸過手握住他。弓長反過來緊緊握住他。

「謝謝你。」

「什麼?」

「謝謝你在我身邊。」男人的眼光是如此誠懇。

應閑從內心發出微笑,「嗨,你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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餛飩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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