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緣

第六章 緣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隨着不約而至的季節更替,做了八年丫頭的長今終於長大成人了。庭院裏的白木蓮花開得滿樹燦爛,儘管姿態艷麗卻不能與長今相媲美。

大王的誕辰正在一天天迫近。因為明朝使節團屆時前來祝賀,所以原本打算儉省的計劃不得不修改。當時,朝廷擔心明朝會以中宗反正為由吹毛求疵。於是,此次明朝使節團參加生日慶典就有了特殊的意義,必須全力以赴做好充分的準備。

最高尚宮把尚宮以下所有內人和丫頭都叫到食膳間,共同研究制訂壽宴的儀軌。

儀軌,即有關王室或國家重大活動的記錄。宮中舉行宴會時,通常任命一位進宴都監,負責策劃並指揮儀式的全部過程。進宴都監把有關宴會的全部事項記錄下來,就成了活動計劃書,即進宴儀軌。例如,臨時修建的熟設所(舉行國宴時,臨時用於烹飪食物的場所——譯者注)需要幾間,士兵吃飯用的犒饋所需要幾間等,都要詳細制定計劃。

正在翻看儀軌的崔尚宮突然抬起頭來,問最高尚宮。

「這次壽宴有金雞嗎?」

「金雞?」

韓尚宮感覺有些驚訝。

「金雞出產於中國四川省,據說是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秦始皇曾經吃過。」

「嬤嬤您見過金雞嗎?」

「聽說崔尚宮親手做過這道料理,是真的嗎?」

「是的,我哥哥和中國素有往來,所以我見過兩三次,至於料理則只有一次。」

「這次的金雞是中國皇帝通過使臣親送的。所以,殿下壽宴的準備工作和使節接待工作不能有半點疏忽。這次的主料理金雞,就交由崔尚宮負責。今英從旁積極協助,確保做出最美味的料理。」

今英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長今羨慕地注視着今英。

晚飯過後,宮女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御膳房的院子裏,談論著即將到來的壽宴。如此大型的慶宴已經多年沒有舉辦了,何況這次又恰好趕在春天。櫻花樹枝上懸掛着誘人的花瓣,每當春風拂過,景緻美不勝收,幾欲讓人為之迷醉。春天的暮靄激起濃厚的思念,幾乎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就連不知心心相念為何物的人都心神搖蕩了。然而調方卻是黯然神傷。

「人家永遠是乘勝前進。我成為內人都五年了,才只是個負責蒸食的中贊(朝鮮時代內人分三級,分別是上贊內人、中贊內人和下贊內人——譯者注),而她連內人儀式都沒舉行,竟然成了大王壽宴的幫手……」

令路不知深淺地插了一句。

「那姐姐你也趕快立功啊。」

「什麼話!總得給我立功的機會,才談得上立不立功吧!」

從旁經過的韓尚宮正好聽到了這句話。

「立功不用等機會。只要你真有實力,機會隨時都為你準備着!」

調方大吃一驚。旁邊的閔尚宮好象也很不滿。

「從這次的金雞料理就看得出來,總是交給平時就經常做的人,其他人哪有機會積累經驗啊?」

「大王的御膳是讓你們積累經驗的嗎?為什麼就知道詆毀別人,自己卻不努力呢?」

韓尚宮掩飾不住心中的厭惡之情,轉身離開了,她還要接受最高尚宮的吩咐。

「我把你叫來,是想告訴你不要過於傷心。」

最高尚宮沒頭沒腦地說道。

「我說的是金雞料理,雖然你沒表現出來,心裏一定很失落吧?」

還以為是什麼意思,原來她在暗中揣摩韓尚宮的心思。

「您明知我這個人的性格,為什麼還說這些不愉快的話呢?」

韓尚宮的聲音里飽含着憤怒。

「好了,好了,區區一個玩笑你都受不了。」

韓尚宮氣不打一處來,而最高尚宮卻是莫名其妙地笑個不停。

「其實是這樣的,提調尚宮總覺得太平館(朝鮮時代,明朝使臣居住的客館——譯者注)的尚宮們信不過,所以讓我派你去。到了那裏好好照顧使臣們的飲食,可千萬不能疏忽啊。」

最高尚宮收斂了笑容,很嚴肅地說道。韓尚宮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儘管如此,最高尚宮注視韓尚宮走遠的目光里仍然充滿了至高的信任。

司饔院前的庭院裏到處都是盛滿食物的大車、小車和平車,人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司饔院隸屬於吏曹的屬衙門,負責王宮裏的食物,同時兼管在全國各地設立魚所,捕捉魚類獻給王宮。

司饔院朴副監把金雞遞給等候在一邊的崔尚宮,沒有忘記叮囑她幾句。金雞被關在一個特別製作的鳥籠子裏,正骨碌碌地轉着眼珠。

「金雞可是無價之寶,一定要保管好。」

崔尚宮接過金雞,像供奉神靈似的捧回了飼養場。王宮飼養場里有狍子、哈巴狗、雞、沙獾等,凡是來自國外的牲畜,這裏應有盡有。

「我要立刻出宮購置金雞料理的材料。從現在開始直到壽宴那天的早晨,你一定要看好這隻金雞,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您就放心出宮吧!」

崔尚宮走了。今英出去舀水,才離開不大一會兒,誰知等她回來的時候,金雞竟然不見了。今英面若死灰,拿在手上的水碗跌落在地。鳥籠子的門開着,門閂不見了,有人偷走了金雞。

從飼養場附近找起,太後殿、東宮殿等全都找過了,甚至連便殿都悄悄巡視過了,可是哪兒都沒有金雞的影子。後院也找過了,沒有發現金雞,只有明媚春暉傾灑在大地上。沿着宮牆往前走,突然間今英精神一振,竟是下水道。橋下打了個圓孔,水從中流過,水溝上面被什麼東西覆蓋了,今英發現有什麼在動彈。

說不定就是金雞!緊張的今英向前邁出一步,正好對方也突然直起了腰。竟是長今。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捂嘴,生生地咽下了差點迸發出來的慘叫聲。

「嚇死我了,姐姐你怎麼來這兒了?」

忐忑不安的心臟稍稍平靜了,長今放下手來嘟噥著說。

「哦,沒什麼……你怎麼到這兒來?」

「我來找點兒花瓣做花煎餅,剛從樹上凋謝的櫻花漂浮着水上,我正在看呢。」

「後院可是嚴禁出入的地方!」

今英分明在說「這次算你走運」,她癱軟似的蹲了下來。長今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到花瓣浮在水面,長今想起了跟父親一起看門前小河旁的紫薇花的情景。

「因為開花時間比較長,所以又叫百日紅。如果有人撓它的樹皮,葉子就會動,所以也叫小痒痒樹。」

父親講到樹有三個名字的理由,還說你永遠都叫長今,你只有一個名字,不管你是白丁也好,中人也好,你永遠都是徐長今,這個事實無法改變。當時,父親的嗓音彷彿有些濕潤。過不了多久,那座空蕩蕩的房子和鐵匠鋪也會迎來夏天,漂浮在水面上的紫薇花瓣又將經過門前的小河。

長今想着自己的父親,今英想着金雞,兩人暫時忘記了使命,顧自犯起愁來。長今首先抖擻精神。

「可是姐姐你為什麼到這裏來呢?」

今英猶豫良久,索性把這件事合盤托出。聽今英說完,長今決定幫助她。

「正好韓尚宮去了太平館,我們一起去找吧。收養我的大叔是個待令熟手,應該有辦法弄到金雞。」

「如果懇求大伯幫忙,應該也能找得到,可是……我們沒有得到允許就擅自出宮,萬一被發現了,你我都要受處罰,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可是你弄丟了金雞,這已經夠你受罰的了?」

長今說的也是那麼回事。今英為難地看了看宮牆。只要翻過一道石牆,就是宮外了。

「再說了,金雞不僅是大王壽宴上的主打菜肴,還是明朝皇帝送來的禮物。這不僅是姐姐一個人的問題,更關係到御膳房的所有宮女,甚至事關國家安危。快走吧!」

不等今英回答,長今猛然起身,並向今英伸出手去。今英磨磨蹭蹭,始終不敢輕易抓住這隻手,長今等不下去,催促今英道。

「沒時間磨蹭了,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長今的身體已經向宮牆傾斜了大半,今英受到鼓舞,終於站起身來。

好容易趕到崔判述的家,剛巧崔判述外出不在家。看見今英,執事大驚失色,趕緊帶她們朝正屋走去。

「有個東萊商人來找大人做生意,大人去跟他會面,晚上喝酒可能要到很晚。」

「糟了!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如果不能在今天夜裏看見大伯並弄到金雞,我一定會被驅逐出宮的!」

「難道……小姐……您沒有出宮令牌就擅自出宮嗎?」

「現在的問題不是出宮令牌,我要找到金雞、金雞!」

「我聽說宮女一旦進宮,不變成屍體是不能出來的。」

「還用你教,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出宮有罪,弄丟金雞有罪,反正都是一樣,都要被驅逐出宮!只是金雞有可能連累到御膳房的全體宮女,甚至使國家為之遭殃啊!」

「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以幫您找金雞。小姐您還是趕緊回宮吧。」

「不行!我一定要親手把金雞帶回去!」

「現在天已經黑了,就算去找,也不可能找到。不管怎麼樣,小姐您都要在這裏等著,千萬不要出去!」

「別着急,我一定幫您找回金雞!」

今英急得直跺腳,就連旁邊的長今都急得兩腿發麻。

「姐姐,反正今天晚上是不可能找到了,在這裏乾等著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我還是到德九大叔家去一趟吧。」

「那邊會有什麼辦法嗎?」

「德九大叔肯定認識幾個買賣食品的商人,他又專門為大王做滋補品。與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執事身上,我這東方不亮西方亮的辦法不是更安全嗎?」

「那你最晚也要趕在酉時之前回來,如果戌時以後不在住所,會受罰的。」

「我知道了。」

「長今,這個你帶上。」

今英從隨身口袋裏掏出幾枚銅錢塞給長今,長今接過銅錢就跑開了。

「長今!」

正準備開門,長今聽見今英匆匆叫自己的名字,回頭看去,後院的槐樹高過了房頂,今英就在這背景里一動不動地望着長今。

「謝謝!」

長今笑了笑,飛跑出去。

「我今天腰疼……」

德九緊抓腰帶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嘴裏還在不停地耍著貧嘴。他不時把腰貼到牆壁的角落裏,看樣子怎麼也不像腰疼,倒比健康人更健康。

「前天頭疼,昨天腿疼,今天又輪到腰了?你的身體有一天正常嗎?」

「所以……這個……」

「讓你幹活你就找借口推辭,收完酒錢就揣進自己腰包,如果今天你還想推掉,你還是個男人嗎?」

「誰想推掉了?我不是腰疼嗎?」

「我不管!今天就算你腰折了、頭炸了,我也不管,我不管!」

「你這臭婆娘!別的時候先不說了,腰疼怎麼做啊?」

「忍着,那個地方不疼吧?」

德九媳婦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來就要解丈夫的腰帶。德九就像聽見人聲嚇傻了的河蟹,蜷縮著藏匿了四肢。

「你看看,男人也是有感情的,你就知道用力推我,你到底想怎麼樣?」

「既然如此,我今天還非做不可了!平時只有給丈夫搓背的時候才能看見丈夫的身體,這叫我有什麼樂趣?」

「哦,哦,好,我現在就脫。我要脫衣服了,你去熄燈!」

「熄什麼燈啊……這麼大歲數了,難道你還害羞啊?」

即便如此,德九媳婦好象還是非常喜歡丈夫的可愛樣,她咧嘴笑着悄悄坐起身來。就在這時,外面有人喊德九。

「德九大叔,我是長今!」

德九推開妻子,赤着腳就跑了出去。

「長今!哎呀,長今啊,看見你真高興啊。」

長今沖向欣喜若狂的德九。

「您還好吧?」

「還好,我就算進宮也只能老遠偷看你一眼,應該想辦法靠近才行啊。哎呀,我們長今都長成大姑娘了,快進來!」

被德九推開以後,德九媳婦回到房間背對門口坐下,第一句話就是抱怨。

「要來也得看看時間吧,出宮休假也不該是這個時間啊!難道是被趕出宮了?」

「對啊,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長今向德九打聽弄到金雞的渠道,德九猛然起立。

「出事了,出事了!」

「孩子,趁著還沒被人發現,趕緊回宮!就算被趕出宮來,這裏也沒有你的地方了。」

「沒有辦法啊!明天天亮之前必須弄到金雞,然後我跟今英一起回宮。」

「好吧,既然已經出來了,今天先睡覺,明天你跟我上雛雞店看看。」

「謝謝您,我就知道大叔有辦法。」

「哎喲,大人孩子你都不管,根本辦不到的事你倒逞能攬下了。」

德九媳婦緊握拳頭,瞪大了眼睛。德九嚇得躲到了長今背後。

德九和長今在天亮之前趕到了雛雞店。所謂雛雞店,其實就是買賣野雞或家雞的地方。德九拿起一隻黃色的公雞遞給長今。

「大叔,金雞不是家雞,而是野雞。」

「金雞是野雞嗎?哎呀,這個你該早說嘛。」

德九邊說邊走到老闆面前。聽長今這麼一說,德九的心裏就更着急了。

「不是這個,有金色的野雞嗎?」

「金色的野雞是什麼呀?」

「就是金雞、金雞。」

「金雞?哎呀,剛才就應該這麼說嘛!什麼金色的雞、金色的雞,煩不煩呢你……」

長今在旁邊默默聆聽,頓時感覺渾身滾燙。

「你知道金雞嗎?」

「見倒是見過。不過通常都不在雛雞店裏賣,那些跟中國商人做交易的灣商(17世紀末期從事中朝貿易的義州商人——譯者注)帶回來兩三隻,很快就被大戶人家的僕人買走了。也就是說,這是直接交易。有一次我在松坡碼頭看見過,當時灣商的船剛靠岸不久。」

「長今!這就好辦了,今天正好是灣商船在松坡碼頭靠岸的日子……」

「是嗎?」

長今喜出望外,立刻趕往松坡碼頭。

碼頭上蕩漾著春天的氣息,商賈行人往來如梭,熙熙攘攘。儘管在清早,江風卻是十分柔和。松坡碼頭作為水貨集散地,是以全國有名的常設市場——松坡市場為背景發展起來的。船隻在松坡與蠶室之間往來穿行,為漢陽人運送木柴。

長今站在松坡市場入口處等待德九。德九打聽到了貨船到埠的時間,表情卻是十分掃興。

「聽說船要到申時才能到呢。」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趕在酉時之前回宮!」

「在這之前我們可以先做好準備工作。首先找到商人,船一靠岸立刻就把金雞賣給我們,你拿着金雞直接回宮。」

儘管並不像說的那麼容易,但除了寄希望於此,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所以呢,為了收買商人,應該先給他們灌上幾升酒,你說是不是?」

「哦,對!」

長今數出幾枚銅錢給了德九,德九興高采烈地跑開了,甚至沒講好什麼時候回來。

「大叔,今天說什麼也不能遲到啊,知道嗎?」

「那當然,那當然!你不要擔心,就在這裏等我。」

長今還是隱隱覺得不安,卻也只能相信德九。

等待德九的時候,長今無事可做,就在市場上轉悠起來。長今來到一個賣雜貨的遮陽篷前面,立刻就被那裏的圖畫和書籍吸引住了。突然之間,長今感到一陣寒氣襲人,側身去看,一個目光不同尋常的女人正向自己走近。長今和那個女人目光相遇,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驚慌失措地把視線轉回到圖畫上。這時,一個頭戴斗笠的男人擦身而過,把一個紙條樣的東西塞進女人手裏,飄然離去。

長今沒有力氣逛市場,也邁不動步子,於是來到小山入口處的一座亭子。這個地方沒有人來人往,悠閑安靜,碼頭和漢江盡收眼底。長今坐在亭子裏,剛剛鬆了口氣,突然悄悄走過來兩個男人,每人抓住了長今的一條胳膊。

不等長今做出絲毫反抗,便被帶進一片茂密的松林。

「把你藏的東西拿出來!」

聽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長今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男人取出了堵在長今嘴裏的東西,她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你……你們說什麼?什麼藏東西,我不知道啊。」

「趕快拿出來,免得我們沒搜你的身!」

一聽說要搜身,長今更加害怕了。

「你們不要這樣!我既沒收過別人的東西,也沒藏過什麼呀。」

「賤女人……」

一個陰森森泛著白光的東西碰到了長今的脖子。長今情不自禁地睜眼去看,竟是一把刀。長今登時魂飛魄散,拔腿就跑,刀也緊緊跟隨長今,就像貼在她身上一樣。

「不是這個女人!」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長今從死亡的邊緣解救了出來。

「是旁邊那個穿藍裙子的女人!」

男人慌忙撤刀,遲疑了一會兒。剛才那個說話的男人向長今走去,此人頭戴戰笠,下身穿的卻是貴族人家的普通服飾。

「那女人在碼頭上,要上船了,立即行動!」

話雖是說給另外兩個男人聽的,但是眼睛卻始終盯住長今。

「對不起,沒傷著您吧?」

長今勉強控制着渾身的顫慄,來不及回答什麼。戴戰笠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隨後就跟前面的人一起消失了。

幸好德九買到了金雞。長今接過金雞,連個謝字都沒來得及說,拔腿就跑。離開市場走進山路的瞬間,尖銳的金屬聲差點穿透了長今的耳膜。不知道這邊又發生了什麼事,長今正想趕快離開,突然看見茂密的松樹林中隱約有個人影,猛地又消失了。動作異常敏捷,甚至分不清是人是鬼。

「倭寇的密探!還不乖乖地束手就擒!」

這句話讓長今心驚肉跳。不但內容驚人,而且這聲音跟剛才在緊急關頭救了自己的那個男人極為相似。長今忍不住好奇,伸長了脖子。沒走出多遠,她就看見有幾個男人在樹樁之間舉刀對峙。

雙方各有四個人,正準備向敵人發起猛烈的進攻。緊接着,刀與刀相遇,雙方廝殺起來。最後,兩邊各剩一人。這邊是戴戰笠的男人,另一邊則是那個貴族打扮的男人。

長今心裏想的是趕快拿金雞回去見今英,無奈兩條腿怎麼也不聽使喚。這時,貴族男子把戴戰笠的男人壓倒在地,好象從他身上找出了什麼東西。他剛剛放鬆下來,準備打開來看個仔細。突然,一個影子如風而至。就在長今發現藍裙女人的同時,只見她揮刀朝貴族男子刺去,不偏不倚地正中男人後背。藍裙女人奪過地圖,又風一般消失了。

長今上前察看,發現男人已經昏厥。他躺在那裏,滿地都是濕漉漉的鮮血。長今不知所措,身體不停地顫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把短刀拔了出來。必須一下子拔出來才行,長今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長今緊閉雙眼,手上用力,男人的身體猛地一挺,隨後又倒在地上。

「呃啊!」

拔刀那一瞬間的感覺把長今嚇壞了,她大聲慘叫着把刀扔出很遠。鮮血找到了出口,更加猛烈地洶湧而出。長今急忙撕下一片襯裙,幫男人止住血,一邊止血還一邊用眼睛尋找着什麼,視野之內好象沒有,長今的目光逐漸從身邊擴及到更遠處。

「酉時之前……酉時之前……」

長今不由自主地輕僧叨念。

還好,總算在向陽的岩石縫裏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是比黃瓜更有黃瓜味的地榆,雖然還沒有開花,但是有止血作用的桿莖已經長成。長今采完地榆回到男人身邊時,鮮血的腥味早已瀰漫開來。她擔心這樣下去金雞會窒息,但是不管怎樣,先救人要緊。

長今急於搗葯,結果總是碰到自己的手背,忙得不可開交。

應急處理完畢,長今又為男人把脈。如果有同夥及時趕來找他,也許還能保住性命。長今不忍心把這將死之人獨自拋下,但若再耽誤一會兒,自己也就死定了。她拿好金雞頭也不回地跑開了,等她匆匆趕回的時候,今英已經離開了崔判述家。

「哎呀,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崔尚宮嬤嬤和今英小姐都等急了。」

執事嘴裏說出的「崔尚宮」三個字,要比今英離開更讓長今震驚。

「崔尚宮嬤嬤也來了?」

「她說你們兩個出宮的事已經露餡了。所以崔尚宮嬤嬤來把今英小姐強行帶回去了,當然啦,今英小姐說什麼也不肯一個人先走。」

「到底還是被發現了。金雞呢?」

「我弄到了一隻。」

「原來如此!」

謝天謝地。長今又覺得自己是枉費周折,頓時心生沮喪。

「您也不要喪氣,還是趕緊追上她們吧,她們剛離開不久。」

執事話音未落,長今早已跑開了。可惜金雞讓她快不起來,儘管如此,長今也不能把金雞丟下。

敦化門前,崔尚宮正拿着出宮令牌給士兵看。今英跟在崔尚宮身後東張西望,終於與咬緊牙關跑來的長今目光相遇。她的臉上露出短暫的喜悅,繼而又滿懷遺憾和歉意地望着長今。崔尚宮強行扭住今英的胳膊。

長今束手無策,獃獃地望着被強行拉走的今英。今英一步一回頭,終於消失在長今的視野中,彷彿一切也都隨之消失了。

「古往今來,宮女之法甚於國法。區區宮女竟敢翻越宮牆?」

勃然大怒的提調尚宮厲聲呵斥。最高尚宮以及御膳房所有的尚宮全都垂首侍立,猶如罪人。王宮上下都忙於準備大王壽宴的關鍵時刻,長今卻被內禁衛軍官帶走了。如果不是這樣,最高尚宮還可以在她的職權範圍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竟然有這種事情發生,可見宮女教育何其鬆散!」

鐵證如山,誰都無話可說。韓尚宮陰沉着臉,憂心忡忡。

「簡直是可惡之極!最高尚宮罰俸半年!帶領長今的韓尚宮、負責御膳房教育的崔尚宮,分別由上贊降至中贊!至於長今,除了領受內禁衛的懲罰,明天凌晨還要重責二十大板!」

「嬤嬤!」

韓尚宮的幾近於哽咽了。

「她還只是個丫頭,面對即將死去的血肉之軀,一時失去了分辨能力,所以才如此輕舉妄動。求您發發慈悲吧!」

「你給我閉嘴!如果不想被趕驅逐出宮,就給我閉嘴!」

提調尚宮臉色鐵青。既沒有人敢求情,也沒有人敢退下,所有在場的人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真想讓我趕你出去嗎?」

「……」

「我不願再看見你,馬上出去!」

即使再堅持下去,提調尚宮的氣也不會消。走出執務室的尚宮們全都耷拉着肩膀,垂頭喪氣。

最高尚宮立刻趕往長番內侍的執務室,塊頭肥大的她搖晃着胳膊逐漸走遠。韓尚宮茫然不解地盯着她的背影。

「我也是剛才聽說的,提調尚宮下了命令,我也沒有辦法,這是宮女們的事。」

「可你不是分管御膳房嗎?這孩子冤枉啊。」

「至於最高尚宮為什麼要為手下包庇過錯,這可不在我的許可權之內。」

「既然如此,內禁衛那邊還請您幫幫忙。她已經被趕出宮了,聽說還要追究她侵犯王宮的罪過。請您無論如何也要幫忙阻止。」

長番內侍默默無語,不置可否。

「如果一定要趕她出宮,為什麼非要從內禁衛的監牢裏離開呢?可不可以讓她從我的房間里走?」

「我明白了,這個我倒是可以幫幫忙。」

今英也在向崔尚宮求情。

「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

「最高尚宮嬤嬤也會處罰你的。」

「不管怎樣處罰我,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但是請您救救長今吧。如果提調尚宮了解事情的經過,也許就會改變主意的。」

「這樣一來,不但你私自外出的事,就連我欺騙提調尚宮拿到令牌,還有你弄丟金雞的事,不都得讓提調尚宮知道了嗎?」

「長今什麼過錯也沒有,為什麼要讓她獨自受罰呢?」

「事情的確是因你而起,但她沒有按時回來,這就是她的錯了。」

今英無話可說,向來都只散發着傲慢光芒的眼睛此刻正在不停地流淚。

「從現在起你就把這件事情忘掉吧!一定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要惹出更大的亂子。我的話你一定要牢記、再牢記,知道嗎?」

「嬤嬤,求求您……」

崔尚宮轉身背對着今英,冷漠得似乎能夠掀起一陣涼風。望着她的背影,今英一邊叫嬤嬤,一邊茫然地哭泣。

長今被內禁衛放出來后回到住處,與韓尚宮面對面坐着。美麗的臉憔悴不堪了,彷彿在地獄過了一夜。

「你打算就這麼走嗎?」

「……」

「真的就這麼走了嗎?」

「我做內人時有一位朋友,也和你一樣好奇而且熱情。有一天,她被驅逐出宮,我卻無能為力,什麼忙也幫不上。」

韓尚宮在哭泣,卻沒有一滴眼淚,憐憫、無力和感嘆讓她瞳孔充血,竟然流出了血淚。

「真的是無能為力啊。」

韓尚宮不停地重複這句話。長今不由得想起母親,悲傷頓時湧上心頭。

「母親被趕出宮時,她的心情也像我這樣嗎?也是這樣悲傷、茫然,感覺就像被拋棄了嗎?」

「真的是無能為力,什麼忙也幫不上……」

當時的她也像現在這樣感慨,吞咽血淚嗎?經歷兩次難以忍受的生離死別,卻不能放聲痛哭,宮女的心裏到底是什麼樣呢?到底需要什麼樣的心靈,才能成為宮女呢?

晨曦透過窗戶紙射進來。長今站起身來行了個大禮,她低下頭去,終於還是掉下一滴眼淚,打濕了地面。

「嬤嬤,是您給了我這個沒有父母的孤兒血肉般的親情,請您務必保重。」

韓尚宮沒說一句道別的話。然而當門關上,當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時,韓尚宮終於還是小聲啜泣了。當然,早已離去的長今無從知道。

最高尚宮的住處門戶緊閉。長今在門前施禮,身後的御膳房尚宮、內人和丫頭們全都遺憾地望着她,就連令路的表情都有些難過,今英也夾雜在這些沉痛的面孔之間。連生沒來,不知道她正躲藏在哪個角落裏偷着哭呢。

施禮完畢長今正準備離開,今英向前邁了一步。儘管已是春天,但她看上去卻是冰冷的,彷彿站在寒風中。

「一切都是因為我。」

「不是的,我沒有按時回來,是我的錯。我走了。」

長今走了。距離越來越遠了。竟然沒有握一下長今溫暖的手,今英為自己的無情而後悔。現在她想要伸手,只是太遲了。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今英更用力地雙手揪緊裙角。

「長今!長今啊!」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的人都回頭看去。只見連生把裙角卷到膝蓋之上,跌跌撞撞地正往這邊跑來。長今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長今!」

「好,我還以為走之前見不到你了。」

「來……長今……說……說是讓你去茶栽軒(朝鮮時代負責試驗栽培從明朝引進的各種珍貴藥草和植物的下等官衙——譯者注)。」

「什麼?」

「哎呀,累死我了。提調尚宮嬤嬤說讓你去茶栽軒。」

「茶栽軒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提調尚宮收回了趕你出宮的命令。」

「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我們的最高尚宮嬤嬤和韓尚宮嬤嬤哭着為你求情。她們寧願放棄三年俸祿,只求把你留在宮中。」

長今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裏。最高尚宮和韓尚宮正從提調尚宮的住處往這邊走來,兩位尚宮的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

最高尚宮什麼也沒說,直接回了自己的住處。韓尚宮走過來,眼圈立刻就紅了。見此情景,長今也流下了熱淚。

「怎麼能動不動就哭呢?」

「因為我……嬤嬤為了我……」

「不要說了!雖說比趕出宮門要好,但對一名宮女來說,去茶栽軒和被拋棄也沒什麼區別。要是這樣,你還願意去嗎?」

「是的!我去!」

「當然了,不久后的御膳競賽你也不能參加了。不能參加御膳競賽,也就無法成為內人,這個你也知道吧?」

「是的。」

「你做御膳房宮女的日子就等於結束了!要麼就此放棄,要麼到那邊以後不管什麼事都盡心儘力去做好,這個由你選擇。這是我給你出的題目。」

一道簡難的題目。但是只要不離開王宮,長今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馬上就走!」

聽完這句話,長今立刻邁出腳步,連生抽泣著跟在後面。

「長今啊,你一定要回來,記住了嗎?」

但是長今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只是用力握了握連生的手,然後鬆開了。

連生站在那裏,就像路標一樣。長今與連生的距離逐漸擴大,越來越遠了。春日的陽光燦爛得讓人心痛。溫暖的大地上,一個影子彷彿被釘牢在地,一個影子漸漸走遠,還有另一個影子,那是站在遠處目送長今離開的今英。

從敦化門出來,還要走一段漫長的山路,儘管屬於王宮,卻並不在宮牆以內。因為這裏地勢較高,看得見王宮的屋頂。

長今難以擺脫心底的憂鬱,一邊走路一邊盯着腳底的宮鞋。一個身穿內禁衛訓練服的男人正從對面走來,男人用布包着肩膀。正是長今的緊急處理最終挽救了這個生命。兩個人擦肩而過,各自沉浸在思緒中,誰也沒有認出對方。

所謂茶栽軒,其實只是位於王宮圍牆之外的一片菜地,專門用來栽培從明朝或俄羅斯引進的貴重香辛料和藥材種子。當時,漢陽城內禁止種植莊稼,進貢給王宮的蔬菜或藥材的栽培卻是例外。蔬菜由內農圃負責,藥材種子則由茶栽軒保管。

越過一座山崗,眼前突然呈現出大片的菜地。菜地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遙遠的茶栽軒建築。壟溝逐漸加深,看似綠油油的藥草其實大半都是雜草。藥材和雜草混雜,難以區分開來,看着就讓人頭暈目眩。

長今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突然,腳下好象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仔細一看,竟然是人腳。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叉腿躺在壟溝里打呼嚕。長今懷着厭惡的心情幾乎是打着滾跑到了茶栽軒。大白天竟然擺起了酒席,幾個男人正圍坐在平板床上喝酒。通過每個人的黑紅臉色就可以看出,這場酒決非剛剛開始。長今的臉差點紅了,但她還是故做威嚴地說道。

「我是從御膳房來的宮女。請問哪位是負責管理茶栽軒的大人?」

「大人?好,大人,不錯。來,喝一杯,大人。」

一個男人慢吞吞地走到另一個男人面前,舉起酒瓶,哈哈大笑起來。

「從衣着打扮來看,你們應該是這裏的工作人員。為什麼大白天喝酒,而不工作呢?」

「怎麼了?是不是不給你酒喝你不高興了?」

「什……什麼?」

「你要是不願意喝酒,那就給我們倒上?」

「你這傢伙!雖說還沒舉行內人儀式,可我總算是個宮女!你一個奴才竟然讓宮女給你倒酒!還不趕快給我引見判官大人?」

「什麼大人不大人的,都三個多月沒見他人影了。別張狂了,要不就跟我們一起喝酒,要不就去睡覺。」

長今受到侮辱,氣得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看着渾身發抖的長今,那男人用鼻子笑了笑。

「既然是宮女,就應該等著享受大王的恩寵啊,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跟這些混蛋沒有共同語言。長今逃跑似的離開那裏,出來尋找自己的住所。茶栽軒的一邊以橫七豎八的木頭支撐,上面搭了個蓋,看樣子岌岌可危,彷彿吹口氣就能把它吹倒。房間里只有一床被子,地上積塵很厚,只消拿手一掃,灰塵便僕僕亂飛了。

長今連連嘆息,耳邊傳來了韓尚宮的聲音。

「你做御膳房宮女的日子就等於結束了!要麼就此放棄,要麼到那邊以後不管什麼事都盡心儘力去做好,這個由你選擇。這是我給你出的題目。」

長今挽起袖子,找了把小鋤頭便去了菜地。烈陽炙烤著菜地,長今甩開大步走在其中,一雙雙飽含嘲笑的眼睛在她身後緊緊追隨。

菜地里的雜草怎麼鏟也鏟不完。光是鏟草,就已經耗費了好多天。可是第二天再到菜地里一看,又長出了新草,幾乎跟前一天鏟去的數量差不多。長今不得不感嘆草的旺盛生命力。不過,偶爾也能發現幾棵稀落的藥草。如果仔細尋找,還可以看見被鏟倒的牌子。上面寫着藿香、柴胡、何首烏、石蒜之類的名字。石蒜又名龍爪花,它的鱗莖對治療扁桃腺病症有特殊的效果,長今曾經在白丁村莊後面的小山上挖到過。雲白經常喝得爛醉如泥,隨便躺下就能睡着,他可比藥材更難見到。他好象把菜地當成睡午覺的地方了。有一天,長今怒不可遏,端起一瓢水就潑到了他的臉上。

「一個奴才怎麼整天不幹活,就知道喝酒睡覺呢?」

睡夢中的雲白被潑了個落湯雞,眼睛半睜半合地抬頭看了看。

「你願意幹活兒自己干好了,為什麼要來煩我,讓我覺都睡不好?」

「喂,你能不能馬上站起來拿鋤頭?」

雲白躺在地上摸過鋤頭,胡亂地撅著身邊的地。

「你……你這是幹什麼?這不把藥草也撅出來了嗎?」

「啊,你不是讓我鏟嗎……我現在不是在鏟草嗎?」

長今氣更不打一處來。雲白剛剛鏟過的地方長出了嫩苗,嫩苗像蝴蝶似的張開嘴巴向上拱。長今趕緊跑過去奪過了雲白手裏鋤頭,把目光投向露出嫩黃葉子的幼芽。

「這是菘菜。」

看着長今興趣盎然的樣子,雲白把名字告訴了她。

「菘菜?」

「對緩解內臟多熱、頭腦渾濁、排便困難很有效果,如果喝了酒,第二天口渴的時候服用效果最好了。」

說着,雲白當着長今的面把那株看着就讓人憐愛的嫩苗一把拔掉,塞進了嘴裏。他咯吱咯吱地大嚼不止,長今真想上前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為了壓抑動手打人的衝動,長今臉上的肌肉明顯在抽搐。

「菘菜。」

菘菜是中宗時代最早引進朝鮮的,當時剛剛開始栽培,是一種能入葯的白菜。雖然不能打他,可也不能就這麼放過他,長今正在咂舌,突然聽見菜地下面傳來急切的聲音。

「死人了!快……快來看啊!」

聽見聲音,一向遊手好閒的雲白也露出緊張的神色。長今跟在雲白後面一起跑進茶栽軒,原來是做飯的女傭暈倒在地上。雲白跑過去給她把了把脈,翻開眼皮看了看,又撥開嘴巴望了一下。

「快拿針筒來!」

長今不知道雲白沖自己說話,愣愣地站在一邊看。雲白大聲呵斥。

「讓你把針筒拿過來,沒聽見嗎?那邊,到抽屜里找找!」

長今找到針筒遞給雲白。雲白動作嫻熟地開始了扎針,他的額頭上滾動着汗珠,但是扎針的手卻是十分鎮靜。雲白一連扎了好幾針,不一會兒,躺在地上的女傭「嘩啦」一聲把吃過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這就對了。」

女傭吐出來的穢物沾到雲白的衣服上,但他並不在意,扶起女傭拍打着她的後背。

「活動一下手指!」

看着女傭的手指來回蠕動,雲白緊張的神情放鬆下來。

「好了,你現在應該到裏面去!你,過來扶她一下。」

長今過來扶起女傭,雲白從站在一旁的巴只(巴只)手裏奪過酒瓶,說道。

「煮些黃豆,把黃豆水給她服下去。」

隨口說完,他又把嘴貼到瓶口咕嘟咕嘟地大喝起來,然後就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又變成了一個醉鬼。

「他的手藝不像偷看或偷聽來的……」

長今一邊扶著女傭回房間,一邊小聲對女傭說。

「您還不知道吧?他就是主簿(朝鮮時代在內醫院、司仆寺、漢城府、惠民署等各部門設立的從六品官職——譯者注)鄭大人啊。」

主簿可是從六品官員,原來他不是奴才。

照顧佣服下黃豆水后,長今又去了菜地。坐在平板床上的雲白仍然在喝酒,他望着菜地那邊無邊無際的天空,目光之中充滿了凄涼。

「我不知道您就是主簿大人,多多冒犯,請您原諒!」

「那你以後聽我的話嗎?」

「請您吩咐。」

「什麼事也不要做。」

「為什麼?」

「你不要整天忙忙碌碌,也不要以為這裏還有什麼希望。要麼喝酒,要麼睡覺,如果這些你都不喜歡,也可以跟巴只調情。總之怎麼都好,就是不要幹活。」

雲白含糊不清地說完,盯着長今。他的眼睛裏含着血絲。面對這樣的目光,長今簡直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長今開始整理丟得到處都是的種子。當她發現一個寫有「百本」字樣的種子袋時,便去找雲白。雲白依舊以菜地為炕,寬衣解帶,舒展四肢。

「大人。」

雲白好象沒聽見。沒有辦法,長今只好把種子袋推到他鼻子底下。

「這是百本的種子嗎?」

雲白只睜開一隻眼睛,粗略地掃了一眼,不耐煩地回答說。

「是的。」

說完,雲白撲騰坐了起來,大聲吼叫。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不是讓你什麼也不要做嗎,你把我的話都當成耳邊風了?」

「我做不到。」

長今面帶微笑,好象故意激怒雲白。

「什……什麼?」

「你我都是拿國家俸祿的人,既然拿着老百姓的稅當俸祿,就應該為國家做事。」

「好,你厲害,既然這麼厲害怎麼會被趕出宮呢?」

「而且作為我來說,如果連這邊的事也不做,真的會支撐不下去。也許大人您心裏沒有任何希望,心裏反而平靜,但是我會把這份希望當做動力。」

「別臭美了。你看看這裏的人,最初哪個不是像你這樣瘋狂地折騰?都沒有用。黃梁美夢不會給你帶來希望,只會令人絕望!」

「儘管如此,我總還是要活下去的,絕望之中總能有一粒種子生根發芽吧?」

「你的嘴皮子真是不得了。好吧,希望也好,絕望也好,都隨你的便吧,只是請你不要干涉我。」

長今沒再說話,悻悻地離開了。

耥開一條壟溝,長今播下了百本種。澆水之後又等了幾天,依然不見發芽的跡象。有一天,種子終於沒等到發芽,腐爛了。撒播方式失敗后,長今又試了條播、點播。播種以後,她試過放任不管,也試過輕輕蓋上一層土,有時也埋得很深。然而一切努力都沒有效果。她試過澆少量水,也試過澆水分充足,有時連續幾天停止澆水。好肥料也都用過了,甚至澆過自己的尿。躺在結實外殼中休眠的百本,彷彿故意嘲笑長今的種種努力,就是不肯發芽。

早在燕山君時代,百本種子就被帶回了朝鮮,其後足足耗費了二十年的時間,想盡各種辦法栽培,可是每次都化為泡影,看來必定是另有原因。百本對人身內外都能產生良好影響,幾乎所有的湯藥之中都要加入百本。由此以來,百本便沒有了固定的行情,只能任憑明朝使臣漫天要價。

長今嘗試在兩條溝壟之間條播,輕輕地覆蓋泥土,撒上肥料。這時候,長今到茶栽軒已經兩個月了。不管走到哪裏,火辣辣的太陽如影隨形,熾烈地灼烤著後腦勺。

「住手!」

長今提着水桶正要往前走,突然聽見雲白大喊一聲。其時雲白正趴在地上,盯着地面看。此時此刻的雲白眼神之中充滿了認真,一反平日的醉鬼形象。長今躡手躡腳地向前,朝雲白視線停留的地方看去,綠色的幼芽鑽出了地面。

「這……」

巴只們三三倆倆地圍攏過來,其中一個激動地喊道。

「長出葉子了!百本發芽了!」

長今眼裏滿含熱淚,男人們也都跟着激動,望着遠方的天空良久無語。

「這邊的雜草鏟掉就可以了嗎?」

「你呀你,雜草可不能這樣鏟。」

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拿起小鋤頭趴在壟溝里,有個已經拿着水桶搖搖晃晃地下去打水了。蜿蜿蜒蜒的溝壟盡處,天空像着火似的通紅一片。

「我去了趟內資寺,那邊還剩下很多,他們都給了我。」

雲白把種子袋扔給長今。長今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微笑着接了過來。

「御膳房有個宮女問我是不是從茶栽軒來的,然後托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雲白稀里嘩啦地掏出一本小冊子。長今趕緊把信拆開,卻是連生熟悉的筆跡。

「我每天都懇求最高尚宮嬤嬤讓你回來。丫頭們都在準備即將到來的御膳競賽,忙得不可開交呢。不管今後怎樣,我先把希望與你共同分享的心意裝進這本小冊子,並將我聽到和學習到的東西寫下來給你看。希望你不要放棄,堅持錘鍊,爭取儘快回到御膳房。」

小冊子裏記滿了芝麻粒大小的字,偶爾還有畫得不大好的圖畫。長今撫摩著、親吻著,彷彿那就是連生的臉龐。終於抑制不住,長今把小冊子抱在懷裏哭了起來。

從第二天開始,長今不論走到哪裏,都拿着小冊子大聲背誦上面的內容,不管是在房間里、菜地里,還是在倉庫中。現在,百本已經長到手掌般大小,遠遠望去,周圍的土地都是一片碧綠。

「選擇干海帶時,葉子比莖重、泛黑光的最好;選擇黃瓜時,頂花帶刺、摸上去稍感疼痛的最好;選擇章魚時,雄的比雌的更柔軟,也更好吃,吸盤按一定順序排列的是雄章魚;選擇大蝦時,先用雙手抓住相互撞擊,發出清脆聲音的就是新鮮的;茄子要選頂部帶刺扎手的……」

長今大聲背誦著走向菜地。此時,一個巴只氣喘吁吁地跑來。

「小姮娥先生!您快來看看吧!」

長今跑過去一看,不知是誰把百本地弄得亂七八糟。

「哎呀,是哪個混蛋把這……」

圍在旁邊的一個巴只失魂落魄地說。

「雖然這是在王宮外面,但是畢竟跟王宮連在一起,普通老百姓很難進來,可這又不像是牲口弄的……」

「姮娥先生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百本……到底是哪個該死的混蛋……」

「這種混蛋!要是讓我抓住,我肯定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長今默默地聽着他們說話,彷彿他們談的事情與自己無關。

從內資寺回來的雲白聽到這個消息,只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話。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對於一個人生基本畫上句號的人來說,百本還能是什麼好事嗎?」

長今原本以為雲白總能想出辦法來,雲白的這番話的確讓她既難過又失望。現在只能回到開始,重新播種了。

第二天,長今把被踐踏過的土地修整一番,再一次播下種子。儘管發生了這種事,還是有幾個人過來幫忙。恰好下了一場毛毛細雨,沒過幾天,地里又長出了綠油油的新芽。

剛剛發出新芽的那天夜裏,長今正在住所看連生寫給她的書信。突然,菜地那邊傳來奇怪的聲音,而且聲音越來越近。長今緊張地豎起了耳朵。這時,長今聽見雲白的聲音。

「趕快出來吧。」

天黑之後,巴只必須離開王宮,這是宮中慣例。儘管這是在宮牆之外,畢竟還是大王的女人也就是宮女生活的地方。巴只和宮女同在一個地方過夜,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長今不明所以,來到外面一看,一個男人被捆綁着跪在地上。雲白兩手倒背在身後,望着菜地那邊。被綁的男人是茶栽軒里的巴只。

「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我就知道這混蛋不可能只做一次就罷手。果不其然,我在這裏放哨,正好抓住了這小子。」

長今沒想到雲白這麼有心,早先的失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你說說,為什麼要干這事?」

長今既憤怒又疑惑,就問那個男人。男人緘口不語。

「你明明知道這種藥材十分貴重,卻還要這麼做,肯定是有什麼苦衷吧?」

「我對姮娥先生犯了死罪啊!」

「我現在不想聽這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快說!」

男人緊閉嘴巴不肯招供,任憑你軟硬兼施,他都不肯再開口了。

「好!看來他是不打算說了。明天告訴判官,把他交給義禁府,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太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不,我也要在這裏……」

「我讓你回去!」

雲白的氣勢非同尋常,長今不便堅持,只好離開了。看着長今已經走遠,雲白語氣和藹地對男人說道。

「你的難處我都知道,如果你偷百本賣掉好象還說得過去,可是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要把百本給扒翻了。是誰?」

「我對不起大人,我很慚愧。」

「是啊,是啊,你肯定會慚愧的。哦,不要慚愧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誰指使你這麼乾的?」

男人無語,只有草蟲的叫聲不斷傳來。

「如果你有苦衷,我倒想放你一馬。看來沒辦法了,只能把你交給判官大人了!」

雲白把那個男人帶到判官面前,判官從頭聽到尾,只是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知道了,把他放在這裏,你走吧。」

「這種藥材,就連朝廷都是翹首以待。他毀了這麼貴重的藥材,我以為您會把他交給義禁府,徹底糾出背後指使的人。」

「我知道了。」

「宮女長今想盡各種辦法,費盡周折,終於成功栽培出了百本,這件事也請您如實稟告朝廷。」

「鄭主簿到茶栽軒多長時間了?」

「差不多五個月了。」

「這段時間,不知道百本都有多少次長到這個程度。芽是發出來了,但是過不多久就腐爛了,要麼就是枯死。剛長這麼大,就向朝廷草率稟告,萬一再次失敗,那可如何是好?等結果確鑿的時候再稟告也不遲。」

表面看來是態度謹慎,語氣卻顯得頗不情願,說不定這個判官也是同黨。

「還有,天黑了你怎麼還不回家,留在那邊做什麼?如果再發生這樣的怪事,我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怎麼會這樣呢?抓住犯人,不但沒有獎賞,反而受到等同於犯人的待遇。

沒過多久,雲白就察覺出判官也參與了這件事。巴只過來稟告說判官找他,於是雲白跟隨巴只離開了。不料,他們去的不是執務室,而是妓院。看見雲白進來,判官給雲白斟滿酒,臉上帶着卑屈的神情。

「來,先喝一杯。王宮上下誰不知道鄭主簿嗜酒如命啊?」

這話不假。雲白一口氣就喝光了杯中酒,卻沒有勸判官喝。判官自己喝完后,開始安慰雲白。

「剛才我的嗓門是大了些,實在對不起。我就開門見山實話實說吧,這次的事情你就只當什麼也沒有。」

「不可能!」

「如果我們管不住這張嘴,你我不但保不住這個位子,甚至災禍難免。這是大人物跟大人物之間的事情,我們這些小人物也是無可奈何的緊呢。」

「可是大人,現在我們正以不菲的價格購買百本啊。正因為這種藥材用處多,所以中國才敢漫天要價啊!」

「哈哈,你這人怎麼聽不懂我說話呢?儘管是貴重藥材,可是栽培成功與否跟你我有關係嗎?」

「這可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啊!」

「看來你是說不通了。難道要我追查你跟茶栽軒宮女的私通之罪嗎?」

聽到這裏,雲白頓時語塞。果真如此,那受苦的可就不僅僅是雲白了。

「你還像從前那樣,只管喝酒好了。至於酒錢嘛,這個你放寬心……」

雲白回來后,接連幾天沉迷在酒氣之中。問他什麼事,他也只是閉口不答,長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終於有一天,事情爆發了,已經長大的百本苗全都不見了。上次還只是把百本苗毀了,而這次連苗都不見了。

第二天,義禁府都使和捕快們帶走了雲白。長今和巴只們不知就裏,獃獃地站在院子裏,當着眾人的面雲白束手就擒,彷彿履行期待已久的約定。

雲白跪在義禁府的庭院裏,面不改色。

「你說你賣掉了百本苗,這是真的嗎?」

「是的!」

「賣完之後你還造謠說是茶栽軒的官吏賣的?」

「大概就是這樣。」

「大概?」

「是我喝醉酒的時候說的……」

「如此說來,百本已經栽培成功了?」

「新來的御膳房宮女長今,通過種種辦法加以試驗,不久前終於冒出了新芽。」

「啊哈,這麼說你根本就沒打算稟報工曹(朝鮮時代六曹之一,主要負責山川、工匠、營造等相關事項,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工部——譯者注)以期造福百姓,你把國家的貴重藥材偷出去賣掉了?」

「是的。」

「你這混蛋!身為君王臣子,竟然做出這等無恥之事,還敢如此猖狂?」

「如果我不去偷賣,判官大人根本就不會理我。我抓住破壞百本的混蛋,而判官大人卻不做任何處置,所以我也只好這樣。我把百本賣掉,很快就可以普及全國,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又是什麼鬼話?」

義禁府判官略微停頓,理了理頭緒。這時,有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來人正是茶栽軒判官,他與雲白四目相對,狠狠地瞪了雲白一眼。雲白以眼還眼,毫不示弱。

「你來的正好。百本栽培成功的事你也知道吧?」

茶栽軒判官張了張嘴,終於無話可說。

「對於你的玩忽職守,我決不姑息遷就!」

「事情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司饔院官員執務室,吳兼護暴跳如雷。利潤無限的搖錢樹飛走了不說,萬一背後操縱之人被揭穿出來,那自己的人生也就走到盡頭了。朴夫謙臉色鐵青,崔判述連連咂舌。

「我擔心陳判官,要不要一起除掉……」

「他可是內醫院的人,只因酗酒才被趕了出來,怎麼會害怕這種威脅?應該趁早殺他滅口才是!」

「對不起。」

「你們務必守口如瓶。萬一我的名字被泄露出去,我就先砍你們的腦袋!」

此時此刻,長今正在接受工曹和內醫院官員的禮節性訪問。

「你是怎麼栽培出來的?」

「事情是這樣的,百本原來生長在偏僻的山林地帶,如果接受光線過多或者澆水過於頻繁,沒等長出來就先腐爛了。更加詳細的栽培方法我已經記錄下來,你們可以做參考。」

「噢呼,你太厲害了,百本價格暴漲,百姓們早就叫苦不迭了。長今啊,你為朝廷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呀!」

「這是茶栽軒所有人的功勞。」

「我來這兒之前遇見了公判令監,他負責詳細稟告你的大功。」

「對了,主簿大人怎麼樣了?」

「誰知道呢,義禁府已經知道了他的本意,應該不會判重罪吧?」

說曹操,曹操到。雲白正歪歪扭扭畫着之字往茶栽軒走來,儘管經過這麼大的事,但他的表情依然狂傲不改,進屋就找酒瓶的習慣也一如既往。

「您怎麼這樣呢?就算判官大人沒有誠意,您還可以正式稟報司憲府或義禁府,為什麼隨隨便便交給一個商人,還大聲嚷嚷着讓人家給你買酒喝?」

「我喝醉之後做的事,你怎麼比我還清楚?」

「大人,老這樣下去您會被趕走的,那可怎麼辦呀?」

「你未免太杞人憂天了吧。有時間皺着眉頭看我這張老臉,還不如回頭看看呢。好象是來找你的!」

聽雲白這麼一說,長今轉過頭去,連生正躍過壟溝飛也似的朝這邊跑來。長今也向連生跑去,她的心膨脹得都要爆炸了。

「長今!提調尚宮讓我帶你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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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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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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