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傳染病

第十八章 傳染病

「當初說要做宮女的時候,我很想阻攔你,現在看着你這個樣子,幸好當時我沒有那樣做。」

聽說長今去了惠民署,德九媳婦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

「你把話說明白點兒,什麼意思啊?」

「她不是動不動就被趕出來嗎?要是像普通女人一樣嫁人,也會被趕出來的。」

「如果當初嫁了人,說不定過得很好呢。」

「可是如果女人被婆家趕出來,一輩子就完了。你看長今呢,從宮女到內醫女,甚至惠民署醫女,她可以隨便換,這不是很好嗎?」

德九媳婦諷刺挖苦的技巧確實不容低估,但長今也只是笑笑,沒往心裏去。旁邊的一道倒是暴跳如雷。

「她本來就很傷心了,您就不能跟她說點兒別的嗎?」

「我也是傷心才這麼說的,說是一年交兩石米,可現在怎麼樣?別說兩石了,連兩斗都不到。惠民署的俸祿比內醫院低多了,不是嗎?」

「錢就那麼好?您就那麼喜歡錢?」

「那你呢,你就那麼喜歡長今,竟然能為了她跟母親頂嘴?你就那麼喜歡?」

長今接受醫女教育就是在惠民署,所以對這裏並不感到陌生。太祖元年繼承高麗時代的惠民庫制度,設立了惠民局,世祖12年更名為惠民署。遷都漢陽后,在建設都城時動用了大量百姓,很多人在施工中受傷,甚至還傳染病大肆泛濫,據說這些人都是在惠民署接受了治療。醫藥運輸、收納、救治民眾,包括醫學教育都是惠民署的主要任務。

這裏人很多,從提調到茶母(朝鮮時代在官衙里負責端茶倒酒的官婢,從朝鮮後期開始秘密從事搜捕任務,相當於今天的女刑警——譯者注),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據說考試成績不好的醫女被送往惠民署做茶母,而且惠民署醫女在官妓中的地位最高。想成為醫官的人必須先以醫學訓練生的身份入學,接受一定的教育,所以這裏有很多預備醫官。

惠民署和活人署的設立,是為了救濟那些得不到中央醫療部門照顧的普通百姓。根據字面意思來看,惠民署就是施給百姓恩惠的官廳,活人署則是救人的官廳。

據《經國大典》記載,惠民署是為百姓治病的機關,而活人署則是為都城病人治療的機關。很多百姓在生病卻無錢醫治時都來找惠民署。事實上這兩處機關都是一團糟,甚至被人們稱為「殺人署」。建立不久為什麼被冠之以如此惡名呢,可見問題之多。

接受醫女訓練的時候長今並沒有發現,惠民署其實不成體系,卻頻繁發生違法亂紀的事。原本免費提供給百姓的藥材總是不翼而飛,藥材倉庫里積滿了灰塵。

醫官在取得獨立開設藥房的權力之前,也只是打發時間,從來不把心思放在為百姓治病上面。不但茶母,大部分的醫女都熱切盼望有一天能被哪位高官娶回家中做妾室。儘管如此,他們也敢欺生,聚在一起結黨營私,從第一天起就排斥長今。

大概是有人跟內醫女交往的緣故,長今拒絕參加宴會的消息也傳到了這裏,至於她擅自行醫的消息就更不必說了。醫官們拿荒唐不經不可救藥的眼神打量她,醫女則對長今表現出了徹骨的厭惡。長今對此毫不在意,她理直氣壯地面對那些除了權威和體面什麼也沒有的醫官,對於嘰嘰喳喳的醫女,她根本就不放在眼裏。

因為醫女不可以擅自針灸,她也只好給醫官們打雜。想來想去,長今又把一些有志於學醫的訓練生和婦女聚集起來,教她們學習簡單的醫術。當然,大多是些可以在家簡單操作的應急措施。

對於貧苦艱難的百姓來說,貴重的藥材或者醫學書籍都可望而不可及,因為書籍大都以難懂的漢字編著而成。長今用言簡意賅的語言解釋給大家聽,還教她們基礎的針灸法。

政浩每天都留在惠民署,就像堅守承諾一樣,他堅守着「永遠守護在長今身邊」。當時他正在調查藥材商與崔判述之間的非法勾當,於是暗中調查惠民署的藥材繳納情況。

根據政浩掌握的情況,葯種商壟斷了藥材的專賣特許權,而崔判述則控制着葯種商。對全國各地藥材商帶來的藥品,他找出種種借口吹毛求疵,或是退回或是低價購入。崔判述從喪失競爭力的藥材商那裏以最低的價錢收購藥材,轉手賣給他所掌握的葯種商,在這個過程中他可以謀取數倍的暴利。

窮苦百姓自然買不起葯,他們只能去找惠民署,可是從惠民署取葯比上天摘星星還難。暫且不論進到惠民署的藥材質量多差,而且就連這些劣質藥材也被醫官們偽造帳簿從而據為己有了。

儒醫出入惠民署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還是有很多人看着不順眼。他們害怕自己的非法勾當被戳穿,一個個神經緊張。政浩不能告訴大家他來看望長今,再加上當年的成均館人蔘問題半途而廢仍未解決,所以他決不想放棄調查。

長今忙於自己的事情,沒有太多時間與政浩在一起。醫女們隨時都被叫去參加大大小小的宴會,給患者看病、教育、甚至連藥材管理的事全都由她負責,忙得不可開交。

梅雨季節開始的時候,雲白來了。

「你又被趕出來了吧?看來你跟王宮真是無緣啊。」

剛一見面,雲白就冷嘲熱諷。長今被激怒了,氣急敗壞也不甘示弱,她冷冰冰地說道。

「大人還沒被趕出來嗎?典醫監的法紀也太鬆散了吧?」

「你不用擔心典醫監的法紀,很早以前我就被趕出來了。」

「什麼?」

「我說讓我戒酒還不如讓我戒典醫監,他們就讓我立刻走人。」

「大人您也……那現在拿什麼當酒錢?你總不會要我給你買酒吧?」

「死丫頭,沒良心的東西,為了讓你做醫女,我盡心儘力地教你,連壺酒也不願意給師傅買嗎?」

「惠民署醫女的俸祿少得可憐,我很難辦。」

師徒之間親密無間地開着玩笑,彼此很久沒有這樣無憂無慮地笑過了。一陣清風挾著雨的氣息從濕熱的院子裏席捲而過。

「好象要下雨,看來路上不會寂寞了。」

「您要去哪兒啊?」

長今這才發現,雲白背着一個大包袱,好象要出遠門。

「我去旅行,順便到智異山找點兒藥材。」

「離開典醫監,現在您又打算開藥房嗎?」

「這個主意也不錯啊。麻煩醫女無論如何幫我牽牽線,就讓我用惠民署的藥材吧。」

「等雨停了再走吧。」

長今正為雲白雨中趕路的事擔心,所以沒理會他的玩笑。

「如果現在出發,走到那邊雨不就停了嗎?」

「這可是梅雨。」

「梅雨過後,說不定又有傳染病肆虐。對於艱難的老百姓來說,這個時候的葯比任何時候都貴。要想趕在梅雨之前採藥加工,現在必須馬上出發。藥材的採集時機和加工方法最為重要。」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凡葯三分毒。為了把毒排乾淨,必須經過認真細緻的加工程序。同樣的藥材,用心調製加工和未經加工,藥效大不相同。」

「什麼時候有機會,我想跟大人學習學習。」

「沒有特別的方法,只要用心就行。噴上酒,九蒸九曝,也就是蒸九次炒九次,這個過程很重要。另外還要花費很多時間和心思除去油脂,最後曬乾。藥材的藥效最終取決於調製和加工的方法。過季的藥材藥效肯定會大大減弱,所以不管多麼珍貴,都不能用。」

「惠民署要是能有一位大人這樣的醫官就好了。」

「不是有你嗎?」

「醫女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都有嚴格的規定。」

「你以為只有醫女才是這樣嗎?」

雲白的話音里飽含着失落。他一定在典醫監遇上了什麼事,所以他才放棄俸祿,如此狼狽地離開。

望着雲白逐漸遠去的孤獨的背影,長今突然想到,也許自由不過是孤獨的另一種說法罷了,那是只有放棄某種東西的人才能擁有的高尚而隱然的孤立感。這時候雨的氣息越來越濃了。

有消息說,御膳房的一個內人自盡了。長今奉命前往調查事件的真相,於是她和茶母一起入宮了。

三年了,長今再次來到御膳房。走進停放着屍體的內人住所,長今努力忍耐,卻仍然恨得兩腿發抖。

內人們蜂擁而來,長今連招呼也沒打,直接邁步進了房間。

通過考察屍體發現,這名內人好象服過劇毒藥物。自盡之人無論選擇上吊還是投湖,一般都會咬到舌頭,而服劇毒本身就有些蹊蹺。不管手藝多麼精湛、配出多好的毒藥,都不可能服毒之後立刻死去。

被賜死葯的罪人也可以自己走回房間慢慢死去,之所以把葯加熱,為的就是增強藥效,縮短痛苦的時間。如果賜死對象是武官或者身強力壯,僅憑死葯死不了,還要用繩索勒脖子,這樣的事情也經常發生。想自殺卻選擇這種痛苦的方法,從常理上說不通。

茶母的想法也差不多。

「嘴巴周圍還有傷,可疑的地方很多,內衣上面的斑點也很可疑。分明是沾在草葉或泥土上,過一段時間幹了之後留下的痕迹。」

「還有一種假設,她去尋找上吊的合適位置,然後回到住處服了劇毒,可我總覺得有些前後矛盾。」

「像是服了劇毒吧?」

茶母摘下銀簪撥開死者嘴巴插進喉嚨,過一會兒,銀簪逐漸變成了黑色。

「她服的是砒霜。砒霜內含硫磺,與銀結合就會變成黑色。不過,如果是她自己服的砒霜,嘴角不可能撕裂。」

「一定是有人強灌的。」

「那麼,為什麼不把屍體抬走而放在這裏呢?」

「如果是憑藉暴力灌毒藥,至少應該有兩人以上。應該不是力氣不夠,而是沒有時間。」

「一定是這樣,現在該怎麼辦呢?」

「應該先見一見跟她關係密切的內人。也許她和誰結了仇怨,或者與誰相愛都是說不定的事。」

「我也暗中打聽一下。」

「對了!你曾在御膳房待過,一定有很多熟人。」

茶母聲音很低,必須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巴才聽得見。她故意放低聲音,是怕別人聽見。

長今回答得很簡短,先走出了房間。御膳房的宮女們圍在院子裏鬧哄哄的,看見有人出來,不約而同地磨蹭著向後退去。

閔尚宮和昌伊、令路都在其中,可是沒有連生的面孔。

「這不是長今嗎?在濟州清理馬糞的賤人,怎麼又到宮裏來了?」

令路還像從前一樣。儘管歲月流逝,卻仍然存在着不可改變的事物,這讓長今感到欣喜。

「你最好趕快離開,不要在這裏耽擱。難道你還不知道?王宮不是你待的地方。」

令路分明是心虛了。不過仔細看時,她也只是聲音沒變,臉上全無血色,眼神遊移不定,彷彿被人追趕似的。

「你不讓我走,我也會走的,不過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

「太放肆了,一個卑賤的奴婢竟然對從九品女官不說敬語?你還像從前一樣不知深淺,胡說八道。」

「對不起。奴婢太高興了,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本分,闖了大禍,還請大人海涵。」

長今面帶嘲笑,用上了誇張的敬語,令路滿臉不悅地轉身走了。這時,驚訝得不知所措的閔尚宮和昌伊跑了過來。

「長今啊!多長時間沒有見到你了?」

「我們都不知道你做了醫女,以為你還在濟州做官婢呢。」

「真是高興啊,看見你,我就想起了韓尚宮。」

閔尚宮笑着說道,但是眼眶裏早已盈滿了淚水,似乎馬上就要溢出來。長今哽咽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受了不少苦吧?做醫女不累嗎?」

「是的,這些日子您還好吧?」

「當然,我們一定要好好活着。儘管御膳房一天比一天恐怖……」

「連生呢?我怎麼沒看見連生?」

「這個嘛……她……」

「怎麼了?她出什麼事了?」

「這裏人太多,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

閔尚宮環視周圍,帶長今回到自己的住處。

「近來,御膳房的氣氛越來越怪,我跟你在一起都要看人家臉色。」

「看誰的臉色?」

「看誰的臉色?要是傳到崔尚宮嬤嬤耳朵里,准沒好事。」

做尚宮的時候就攪得御膳房雞犬不寧,現在成了最高尚宮,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最近提調尚宮和最高尚宮反目成仇,御膳房亂成了一團。我們每天都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提調尚宮怎麼和最高尚宮反目成仇呢?她們不是很親密嗎?」

「別提了。崔尚宮最近瘋狂排擠提調尚宮。自從有了淑媛娘娘這座後台,崔尚宮乾脆把自己當成了提調尚宮的主子。」

她不滿足於御膳房的第一把交椅,就連背後支持自己的主子也要一併剷除。崔尚宮對權力的慾望似乎永無止境。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權力欲更醜惡更無情了。

「可是連生到哪兒去了呢?」

「我們也都在猜呢。昨天夜裏提調尚宮來把連生叫走了,我問了問跟連生住一個房間的丫頭,說她直到今天早晨還沒回來呢。」

「提調尚宮為什麼把連生帶走呢?」

「這個嘛,我覺得好象是這樣……」

「哎呀,您又來了!我都說過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閔尚宮壓低聲音,昌伊擺着手插嘴說道。

「你這孩子!怎麼說呢,你等著瞧吧,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請您說詳細些,讓我也聽個明白。」

「我是這麼想的,提調尚宮肯定是把連生帶到殿下那裏了。」

「連生還遠遠不到給大王進膳的時候啊?」

「你呀你,身為醫女就只能想到這些嗎?」

「看看您吧,只有尚宮嬤嬤才想得到那些古怪事。」

「有什麼古怪的,連生蒙受大王聖恩,這有什麼古怪的嗎?」

「不是這件事情古怪,嬤嬤您能想到這些倒是很古怪。」

「連生蒙受大王聖恩……提調尚宮為什麼要策劃這種事呢?」

「你想想吧。崔尚宮嬤嬤憑藉淑媛娘娘的後台對提調尚宮的位置虎視眈眈,所以提調尚宮也要培養可以與她抗衡的力量,就在連生身上下工夫。連生長得漂亮,又愛撒嬌。」

「為什麼一定要找連生呢?如果只是這個目的,可以從百姓中間物色一個,那不是更可靠嗎?」

「提調尚宮嬤嬤家裏女孩很少,而且沒有年齡合適的。」

「難怪啊,還有誰能像連生那樣對崔尚宮懷着報復之心呢?」

「當然,那當然,你的腦子總算開竅了。」

昌伊只是隨口一句話,閔尚宮卻像得到鼓勵似的勇氣倍增。

還有誰能像連生那樣對崔尚宮懷有報復之心,這句話的意思不用問也猜得出來。就像親祖母一樣被連生信任和依賴的丁尚宮被她們害死了,從某種角度來說韓尚宮也替代了連生早已不在人世的母親,還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長今也遭到她們的迫害。

頃刻之間,連生失去三個最親最愛的人,孤零零地留了下來,而她們幾乎就是連生的全部。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崔氏家族害死了韓尚宮和長今,但連生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恨她們了。

「她不會跟這次御膳房內人自盡事件有什麼關聯吧?連生會不會被綁架了,我很擔心。」

「提調尚宮是當着我們所有人的面把連生帶走的,不會是綁架。總之,心伊也夠可憐的。」

「這個內人您熟悉嗎?御膳房的內人我應該認識啊,可是這張面孔我覺得很陌生。現在是內人的話,應該是跟我一起進宮做丫頭的吧?」

「訓育尚宮出去物色丫頭的時候注意到她,就把她帶進來了,她年紀大,才華橫溢,就做了特別內人。」

「她有什麼不為人知的事,竟然選擇自盡呢?」

「如果有不為人知的事情,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

「這段時間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嗎?」

「蹊蹺的地方?當然有!怎麼會沒有。」

「您詳細說說。」

「一個活潑又有才華的孩子突然間斷命,還有比這更蹊蹺的嗎?」

「她的性格很活潑?」

「當然了,聰明能幹,很有人情味,所以她做了特別內人,我們也都很喜歡她。而且她還很有俠義心腸,看見誰可憐都不會置之不理。」

「只是除了一個人。」

「除了一個人?誰?」

「您還問是誰?從早到晚折磨心伊的人,除了令路還有別人嗎?」

「對!令路這個缺德鬼看見心伊就恨不得把她吃了,就像對你和連生一樣,總是使壞心眼。」

長今點點頭,陷入了沉思。聰明又有才華的內人在一夜之間毀掉自己的人生選擇了自盡,這不是件容易事。然而在御膳房,尤其是掌握在崔尚宮之手的御膳房,一個聰明而且才華出眾的內人卻很有可能突然消失。說不定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可以揭發崔氏家族的奸惡兇險。

長今把這些事全都告訴了茶母,緊接着去找洪淑儀。

「聽說你去了惠民署,我擔心壞了,現在能夠看見你,我就放心了。你應該找我幫忙的,怎麼讓你走你就悄悄地走了?」

淑儀很高興,做手勢要長今靠近點兒。

「突然之間要走,我也沒來得及向您問候一聲就離開了。您的病怎麼樣了?」

「一天比一天好,你的功勞很大啊。」

「不敢當。」

「現在算是徹底回來了嗎?」

「不是,真是荒唐,御膳房的一個內人自盡了,惠民署派我過來,我就來了。」

「竟然有這種事!宮女自盡!宮女是不允許死在王宮裏的,不是嗎?」

「詳細的原因我不清楚,不過有很多可疑之處,都不像是自盡。」

「可疑?那麼,你是說有人先將她殺了,又故意設計出自盡的場面?」

「現在還很難斷定。所以,我有急事要問娘娘。」

「你說吧,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告訴你。」

「最近宮裏有沒有發生符咒事件?」

「符咒事件……這個我不知道,我倒是聽說淑媛為了生兒子,叫巫師施行巫術。」

「在王宮裏施行巫術?」

「她大概想趕在王後娘娘生下元子之前先生齣兒子來吧。」

「不是已經有章敬王后的世子了嗎?」

「好象是想先生兒子,然後再策劃別的事情。而且,哪個妃子不希望自己膝下能有個兒子?」

就算崔家再為權力迷住眼睛,應該也不敢圖謀這種事吧。韓尚宮僅憑實力就敢跟她們對抗,並且試圖戰勝她們,實在令人尊敬,也讓長今自豪。

「現在就這麼放肆,要是生下兒子,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呢。王後娘娘沒有嫉妒心,所以現在還相安無事,不過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前幾天,我帶着你採集的露和茶去看王後娘娘了。」

「是嗎?」

「她說味道很好,我就把這茶的來歷隨口一說,結果令我吃驚的是娘娘竟然知道你的名字?聽說你盡心儘力地照顧過保姆尚宮?」

「是的,只是沒想到王後娘娘還能記得我的名字。」

「你參加御膳房最高尚宮比賽的時候,她好象就已經注意到你了,她很為你的才華惋惜,還說你要是回宮,一定帶你去見她。」

帶着這個喜出望外的消息,長今離開了淑儀的房間。王後娘娘竟然還記得自己的名字,真讓她驚訝不已。最高尚宮比賽的情景她還沒有忘記,千萬百姓之母記住了她跟隨師傅參加的純粹而熾烈的挑戰時光。

長今從淑儀的庭院裏走過,仰望天空。厚重的烏雲鋪滿天空,彷彿一場大雨就要來臨,烏雲的那邊彷彿有韓尚宮在俯視自己。

崔尚宮的臉比烏雲密佈的天空更陰沉。令路的臉蒼白得泛著青光。

「我千叮嚀萬囑咐,你怎麼處理成這個樣子?」

「我按照嬤嬤的吩咐,已經確定她死了,可是……」

「確定死了?那你是說她變成鬼回來了?」

「分明死了的呀。」

「服下砒霜斷了氣的人,怎麼可能自己回到住處呢?」

「這……這個……我也正為這事納悶得要死。嬤嬤您叮囑過,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親眼確定她斷了氣,然後才能離開,不但我,其他內人也都看見了。」

「你這個蠢貨,從你做事不徹底被心伊發現起,我就應該看出來了……」

崔尚宮按著太陽穴,說到後面就模糊了。她如坐針氈,心神不定。雖然在住處被人發現,幸好她已經死了。為了讓大家知道到她的死亡,她一定拚命回到住處然後才肯咽氣。服了劇毒還能有這麼大的力氣,論剛強真不亞於明伊。

剛聽到這個消息,崔尚宮以為謀殺明伊時的噩夢重新上演,一時間心亂如麻。再加上長今才露面不久,她更加難以擺脫毛骨悚然的心情。

她派令路把辰砂放在中宮殿的火鍋里,即使被發現,也還可以找到爭辯的理由。辰砂是一種礦物質,味道很甜美,磨成粉末后具有鎮靜和鎮痙作用,屬於上好的藥材,安神明目、促進血液循環、使面部皮膚富有光澤。發高燒或神情恍惚說胡話時,因驚嚇而劇烈心跳時,賁門下部疼痛或者經期癥狀嚴重時,效果尤佳。但如果沾上熱氣,則會變成毒物,所以被崔尚宮選來放進火鍋。

令路往食物里倒粉末的時候被心伊發現了,她按照嬤嬤事先的囑咐敷衍幾句,不料聰明的心伊卻沒有就此放過。為了不讓明伊的故事重演,這次以砒霜代替附子,更不忘叮囑令路務必確認心伊徹底死後才能離開。令路還是把事情辦砸了。服完砒霜的人還能回到自己的房間,真是不可思議。同室的朋友發現心伊后立刻報告義禁府,崔尚宮連插手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最令崔尚宮不安的還是長今的出現。不知道她有沒有從韓尚宮那裏了解到她母親明伊的情形,就算她不知道,但只要由她來負責這件事,她一定會拚命查個水落石出的。

首先應該讓長今回到惠民署。想到長今留在宮裏,什麼東西不吃她也會消化不良。

崔尚宮冥思苦想,終於打點精神給吳兼護寫信。

長今見到茶母,根據各自調查到的情況對事件進行推理。

「從身體的僵硬程度來看,好象不過寅時。那就應該是亥時至子時之間服的砒霜。」

「你能確定是毒殺嗎?」

「沒有找到物證,不過既然在初檢過程中發現可疑之處,現在就該提交複檢了。複檢由其他茶母負責。」

「如果還是抓不到犯人呢?」

「我會調查到第三次、第四次,凡是調查過的茶母都要聚集在一起徵集意見,有了一致結果后才能結案。」

「我沒想到會調查得如此詳細。」

「宮中頻頻發生殺人事件,大多數都被壓了下去。這樣的情況還很少見,算是個例外。可能是太過恐懼了,御膳房內人發現朋友死了之後,沒有立即報告自己的主子,而是通報了義禁府。這個內人現在的處境大概也很尷尬。」

「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我沒親眼見過,只是聽說過一些。以銀簪試驗也沒有任何異常,差點兒就為自殺事件結案了,結果用雞蛋和米飯查出是一起他殺案。」

「雞蛋和米飯怎麼能查出殺人案呢?」

「把蛋清和米飯混合,放入死者口中,拿紙蓋住嘴巴,上面放上燒熱的酒糟,就是這樣的方法。那是水銀毒殺事件。」

使用蛋清和米飯進行試驗是因為水銀和蛋白質結合會發生反應,長今了解到一條新的信息,眼睛裏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太奇怪了,真沒想到調查得這麼縝密。」

「這種事也不常見,一般發生在地位很高的人身上。最常見的是貧窮百姓的死,可是誰會去認真調查呢?」

「是啊。可在進宮之前,惠民署不說這是自殺事件嗎?一看就知道不是自殺,為什麼還要把這種事通知惠民署呢?」

「之所以這樣通知,肯定有人希望把這事當成自殺事件壓下去。回頭想想,應該從這裏着手調查。只要查清出事當天夜裏有哪位內人不在住處,嫌疑者的範圍就縮小了。」

「內人都是兩人一個房間,逐一盤問,就能知道那天夜裏有誰不在住處了。」

「雖然有點兒麻煩,卻也不失為好主意。現在就查。」

還沒來得及去問,茶母就必須回去了。惠民署前來通知,要她們立即終止調查。

長今自然也不能繼續留在宮裏。也許有人想把事情隱瞞下去,便動員了惠民署提調。儘管心裏憤憤不平,卻也不能違抗命令自作主張。還是先回去,詳細稟告事情的經過,然後請求提調再給一次機會,也只能這樣了。

應該趕快回去才行,然而長今不想連招呼也不打就離開。她擔心連生有沒有回到御膳房。魂牽夢縈的地方一如從前,每個盤子裏都盛着新鮮的蔬菜,年幼的丫頭們正在摘洗蔬菜,內人在她們中間走來走去指點着什麼……紅色的柱子、翠綠色的丹青和層層疊疊的銅碗……

寬敞的庭院裏風景宛然,這就是她夢中撫摩過的御膳房。

閔尚宮的崗位是從前韓尚宮工作的地方,看見閔尚宮的背影,長今臉上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僅僅是圍裙上下露出的回裝小褂的后襟,就讓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了。

長今暫時忘記了歲月,她想跑到韓尚宮身邊,用力邁出的腳步和回頭看過來的閔尚宮的臉龐重疊了,靜靜地停在半空。現實無情而清晰,彷彿一道閃電,令人暈眩地展現在眼前。腳步落下時,長今失去了重心,有些踉蹌。

「長今你來了,怎麼了?頭暈嗎?」

「不,緊急通知要求我們回惠民署。」

「這就要走嗎?我們總得一起吃頓便飯……」

「我很快還會再來,連生回來了嗎?」

閔尚宮搖了搖頭,俯在長今耳邊輕聲說道。

「她的確是蒙受聖恩了。」

「沒見到連生,我真的很遺憾。如果有什麼事情,您一定到惠民署通知我。」

「好的,這個你不用擔心。你去吧。」

「是。」

「小心點,哦?」

茶母正在御膳房入口處等候長今,看見長今之後,立刻加快腳步向惠民署走去。長今連跑帶顛想要追上她。

突然,長今感覺額頭冰涼,伸開手掌,她真切地感覺到了雨珠。黑色的烏雲翻滾,霹雷震顫著遠方的天空。一場雷雨終於要來了。

長今還想加快腳步,突然感覺後腦勺發燙,她想回頭去看,卻害怕看過之後徒添憂鬱,於是她徑直向前跑去。風雨模糊了她的視野,茶母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滿臉恐懼的連生跑回了御膳房。

「你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怎麼這個樣子?」

閔尚宮一看是連生,驚訝地叫了起來。連生表情複雜,夾雜着喜悅和冷酷。

「長今剛才來過了。」

「什麼?誰來了?」

「長今剛才來過了,剛走,你回來的時候沒看見嗎?」

連生沒有聽完,轉身就跑了出去。雨珠越來越密,打得臉頰熱辣辣的。到處都是水,阻擋着腳步。走在泥濘的地上,一隻宮鞋也甩丟了。連生失去了平衡,撲倒在地,滑了半天,直到下巴碰到泥水,才算停了下來。

「長今!」

雨越下越大,連生睜開眼睛努力張望,然而能看見的只有雨珠。

「長今啊!」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聽到的只有殘酷的雨聲。

「長今啊,你把我也帶走吧,我一個人活不下去。我一個人再也活不下去了,你把我也帶走吧,長今啊。」

連生不想站起來,把頭埋在臂彎里放聲痛哭。粗大的雨點無情地抽打着她的後背。

「這把刀你總該帶走吧,我一直都為你珍藏着。那是韓尚宮給你的,她說這是你最愛惜的刀……你兩手空空被趕出宮,什麼也沒帶。長今啊!長今啊!我想念你!」

尖銳的雨點就像鳥喙一樣啄著連生的後腦勺,連生盡情地淋雨,悵惘地痛哭。

有消息說,京畿道安城地區發生了瘟疫。負責傳染性疾病的官廳東西活人署和惠民署立即組成了醫官派遣隊。

儒醫閔政浩也在其中,一起去往安城。

原本很少自然災害安然無恙的安城,卻在傳染病的侵擾下變成了人間地獄。安城是儒生參加科舉考試的必經之地,嶺南、湖南和忠清三地運往漢城的物資都在這裏聚集,同時也是三大集市會聚之地。安城人來人往,外地人很多,他們留下的絕不僅僅是銅錢。

對百姓而言,最恐怖的莫過於傳染病了。據《朝鮮王朝實錄》記載,朝鮮中期二百年間就發生了七十九次傳染病,死亡人數超過10萬名的就有六次之多。

霍亂泛濫於朝鮮末期貿易走向繁榮的時期,朝鮮中期比較猖獗的傳染病在史書上只能查到病名,例如大疫、瘴疫、癘疫、疫疾、輪行、時疾、時疫等。現在已經無法了解每種疾病的準確病名和癥狀,只能推斷出那是一種傳染性極強、死亡率極高的傳染病。

平民百姓躲避傳染病的唯一方法就是逃跑,嚴重時曾創下都城人逃跑九成的記錄。這說明以當時的醫療水平和應急能力,面對傳染病時的確束手無策。

當時的農耕民族把葉落歸根當做理所當然的事。即便是為了躲避死亡暫時逃離家鄉,大多也會在流浪山溝的過程中餓死。

經過傳染病之後倖存下來的人們,刻在心靈上的是比死亡更殘忍的傷痕。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得病的恐懼、背鄉離井的惆悵、失去家人的悲傷、適應陌生土地的疲憊,無窮無盡的痛苦都要一一面對。為了生存而逃跑,然而等待他們的只有生不如死的悲慘歲月。

傳染病猖獗使得當年收成也不好,連松樹都逃脫不掉饑民的手掌,從而加速了死亡。極度的飢餓消除了人與獸之間的界限,有的父母丟下剛剛出生的孩子顧自逃命,甚至有人把子女殺死吃肉。

醫官們也要冒着生命危險前去救災,經常有人在照顧患者時被感染。醫官們大都是遠遠地裝模做樣,積極站出來為病人醫治的醫官實屬罕見。

這次當然不例外。所有的醫療機關都聚集在漢陽,一旦下面地方發生疫情,要麼等死,要麼逃亡,兩條道路擇其一,此外更無他法。地方官衙設有月令醫和審葯,負責藥草的檢查和調度,以及醫學訓練生的教育,但大多有名無實。他們平時只關心藥材的調度,只有藥材能讓他們的腰包鼓漲起來。

派遣隊同樣令人失望。疫情發生時,惠民署臨時搭建病幕,負責患者的治療和護理,而東西活人署的任務則是埋葬死屍,但他們所做的只是放火。

東西活人署和惠民署醫官組成的派遣隊形同虛設,他們只不過是來看熱鬧罷了。當政浩發現這樣的事實時,憤怒得渾身發抖。他對派遣隊的醫官軟硬兼施,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行動。

他們進入村莊,並不想多救活一個將死之人,卻急於放火焚燒村莊,根本就不曾直接治療過任何一名患者。尚未咽氣就隨房子一起被大火包圍的人不計其數。

政浩不忍親眼目睹這一切,只好想辦法把重症患者隔離開來。可是醫官們仍然忙於抽身,無奈之下政浩只得請求首令(高麗和朝鮮時代由中央派往各州、府、郡、縣的地方官——譯者注)派來的士兵和患者家屬的幫助,才把重症患者聚集到一個村莊。這個被疏散的村莊用草繩團團圍住,到處都有士兵把守,滴水不進,連影子都出入不得。

野火般蔓延的疫情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控制,政浩去鄰村觀察情況。走進村莊,迎接政浩的是尚未退去的梅雨季節的潮濕氣息和皮膚灼燒的味道,以及動物們痛苦的哀鳴。村莊中間升騰着火焰,氣勢洶洶的火把彷彿要燃燒天空。

着火的地方傳來人的慘叫和動物咆哮的聲音。政浩循聲來到一處深邃的所在,展現在眼前的一幕讓他啞然失色,不知說什麼才好。

二十幾個男人有的傷了頭部,有的傷了鼻子,有的傷了耳朵,一個個血跡班駁地倒在地上。其中有人睜着眼睛,難以辨別生者與死者。

一眼就能看出他們不是因傳染病而受傷,到處都是打過群架的痕迹。斧頭、鐮刀、木棍還在地上滾動,都是打群架的證明。

政浩急忙來到一個正在呻吟的男人面前,查看他的傷勢。那人眼睛流血,但幸好沒有受內傷,只是傷了表皮。除此之外沒有外傷,但他仍然不能活動,看來是骨折了。政浩把男人扶了起來,給他進行應急處理,又讓他倚著草屋的土牆。男人嘮嘮叨叨地講起事情的經過。

「我們村裏的醫員手頭正好有治這種傳染病的特效藥,鄰村的男人們蜂擁而來要搶我們的葯,於是就打成了這個樣子。」

「治療傳染病的特效藥?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不過我這裏還藏了一些沒被搶走。」

男人在腰間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藥材,原來是用藿香和陳皮等製成的回生散,這是一種用於治療因霍亂引起的腹痛、嘔吐、腹瀉等癥狀的藥材。這裏倒是有患者表現出相似的癥狀,服用之後不知道能不能立即停止嘔吐和腹瀉,不過對於急性傳染病不起作用。

「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從村裏醫員那裏買來的。」

「醫員在哪兒?」

「不知道,已經逃跑了吧。」

「醫員把葯白白分給村裏人?」

「哪是白給呀,給他三升米還得求情才能得到。哎,就為這個,兩個村子的人打得頭破血流,他怎麼能白白送給我們呢。」

「醫員家住哪兒?」

「你去了也是白去……」

嘴上這麼說,男人還是詳細告訴了政浩去醫員家的路。按照男人說的路線,政浩一直向上走,走到一棵柿子樹然後向左拐,看見一座枸橘籬笆圍起來的房子,那就是醫員的家了。

醫員果然不在,一位年邁的老人拄著彎曲的拐杖,坐在地板上望着遠處的群山。老人眼睛裏血淚模糊,牙齒都掉光了,好象馬上就要跟這破舊的地板一起毀滅了,看來他並沒有染上傳染病。

「老人家,這裏是醫員府上嗎?」

問了好幾遍,老人只是獃獃地望着遠方。他不像是耳聾,彷彿受到嚴重打擊不會說話了。說不定醫員把年邁的父親拋在家裏,帶着自己的家眷逃跑了。

「醫員去了哪裏?」

老人仍然不作回答。政浩心裏着急,但他還是背着老人往下走。他把老人託付給身強力壯者,約好一會兒再來給他治病。

想到其他村裏說不定也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政浩心裏更急了。

「大人!」

政浩正想轉身走開,老人突然把他叫住了。

「他到山上去了。」

「您說什麼?」

「他可能躲在村子後面的山洞裏。」

政浩向老人道了謝,向山上走去,這時候天已經漸漸黑了。政浩稍微猶豫了一下,先稟告派遣隊或首令,然後帶幾名士兵一起出來好象更為妥當,不過那樣的話就要過夜了。

政浩的思緒朝着派遣隊所在的村莊,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走在了山路上。他只想向醫員打聽回生散的來歷。雖說他是醫員,卻也不應該事先預備那麼多回生散。聲稱回生散是治療傳染病的特效藥並從中騙取暴利的肯定另有其人。

在這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竟然有人只顧滿足一己私慾,這樣的人絕對不能輕易放過,一定要把他們抓出來嚴加治罪,趁此機會也可以撫慰老百姓每逢傳染病來襲就被惑世誣民的巫術矇騙的脆弱心靈。

政浩決心已定,向山裏走去。

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政浩找到了老人所說的山洞。儘管用樹枝做裝飾,卻還是十分破舊,一眼就看得出來。

政浩擔心醫員有同夥,便拔出短刀走進洞裏,除了醫員一家,裏面連個影子都沒有。女人正在給孩子餵奶,醫員疲憊地把頭靠在洞穴壁上。看見他把老父親拋在家裏,獨自躲在這裏給孩子餵奶,一種厭惡感油然而生。

聽見腳步聲,醫員猛然抬起頭來。

「你是誰?」

「朝廷派來的儒醫。」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這個你不用管,你聲稱是特效藥賣給村民的回生散是從哪兒來的?」

醫員瞪大眼睛盯着政浩,女人驚恐萬分地緩緩後退,一邊後退一邊讓孩子叼住乳頭,緊緊地摟住孩子。為了躲避吵吵嚷嚷向他求葯的鄰村村民跑進山洞,卻被朝廷派來的儒醫發現,醫員有點兒驚慌失措了。

「我沒想欺騙他們。有人威脅我說這是治療傳染病的特效藥,我不得不買。」

「誰?是誰威脅你?」

「這我也不知道,有個自稱惠民署的人帶着六個彪形大漢。」

「惠民署的人?竟敢打出惠民署的牌子。那群人里就沒有一個你認識的人?」

「裏面有個在邑城賣藥材的人,他也賣人蔘,在周圍一帶臭名遠揚。聽說他憑藉暴力壓迫遠近的藥材商,低價收購藥材,然後高價賣給漢陽的葯種商,從中謀取暴利。」

「我到哪裏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怎麼說呢,平常在邑城的藥材店就能看見他,但是現在我不敢說……」

醫員突然沒了自信,含糊其辭,大概是害怕那人報復自己。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到那裏,政浩匆忙離開了洞穴。他突然想起一句話不能不說,便責怪道。

「身為醫員卻把自己的父親扔下不管,只想自己活命,你對那些衣不裹體的百姓還能好到哪兒去?」

政浩說完就離開了山洞,一路奔跑。光線越來越暗,但還能勉強看見前面的路。

到達邑城藥店的時候,已經過了酉時。在緊閉的大門前,政浩稍微遲疑片刻。原以為這個憑藉暴力胡作非為的傢伙不會逃跑,看來是高估他了。

政浩白跑一趟。當務之急是回到搭建病幕的村莊,如果自己不在,派遣隊和首令不可能盡心照顧患者。政浩正準備轉身回去,藥店後面的草屋裏卻亮起了燈。他將信將疑地走進院子,叫出了主人。

「有人嗎?」

門開了,一個性格暴躁的男人探出頭來。

「誰呀?」

「請問這裏是藥店老闆的府上嗎?」

「今天關門。」

「您是藥店老闆嗎?」

「是的。」

政浩不再多說,衝過去就把男人拖了出來。儘管男人虎背熊腰,卻也抗拒不了內禁衛從事官的敏捷身手。

政浩很快就把男人制服了,雙手牢牢地束在身後。

「你這惡毒的傢伙,竟敢以暴力榨取百姓的血汗。我料你也沒有膽量策劃這件事,誰是主使?」

「媽的!我也不知道!」

「非把你帶到義禁府才肯開口嗎?」

目無王法胡作非為的傢伙一聽說義禁府,頓時蔫了。

「我只是負責從崔判述商社取葯賣掉。」

「崔判述,是他指使你的?」

又是崔判述!不把國家的金錢和權力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看來他不會滿足。只要有他一天,朝廷和百姓就永無寧日。這次絕對馬虎不得!想到這裏,政浩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快把崔判述商社的非法勾當統統說出來!」

「藥材送往漢陽葯種商,但不能隨便賣,只能賣給崔判述商社指定的地方。不能討價還價,給多少拿多少。藥材低價買進,趁現在這種時候以昂貴的價格賣出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

「已經很久了,我們只是按他的指示辦事,誰也沒想過反抗。」

「你知道中間跑腿的人是誰嗎?」

「那個人在銅丘販賣藥材,身邊總跟着一個叫弼斗的男人,還有個身強力壯的壯丁。」

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政浩把男人交給官衙,自己依舊回到派遣隊所在的村莊,後面的事情暫且交給他們,現在必須立刻回宮稟告大王。政浩決定既不上訴也不揭發,直接向大王稟告崔判述的滔天罪行,請求大王嚴厲懲處。

梅雨季節尚未結束,夜空裏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周圍是淋雨木炭一樣黝黑而光滑的黑暗。路兩旁的水田裏,青蛙高聲鳴叫,吵得人耳朵火辣辣的。

稀稀落落的民房被大火燒過,有的沒了房頂,有的只剩下岌岌可危的輪廓,張著漆黑的大嘴。陰森森的夜,好象隨時都會有鬼魂站在面前。

突然,幾個影子從拐角處的破屋子裏跳了出來。

「什麼人?」

政浩迅速退後一步,大聲喝道。幾個影子拔刀在手,悄無聲息地縮短著與政浩之間的距離。一、二、三、四、五……政浩獨自對付五個人,似乎有些吃力。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白色的刀刃閃閃發光。政浩凝神於刀尖,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然而政浩只有一把短刀,要對付五個揮舞長刀的精壯男子實在力不從心,左肩和肋骨火燒般疼痛,身體也不聽使喚了。就在他感覺自己動作鬆散的瞬間,一個尖銳的東西刺進了他的內臟。

長刀刺入的部位是那樣地冰冷,又是那樣地空洞,政浩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傷處,短刀掉落在地,膝蓋也彎了下來。

政浩趴倒在地上,痙攣般地向上聳動兩下,然後就一動不動了。這時,一個黑影走上前來,翻鹹魚似的把政浩的身體翻了個遍。

「死了嗎?」

低沉陰險的聲音撕扯著黑暗。

「沒有呼吸了,要不要再砍幾刀?」

「把他扔到那邊,自己就完了。扔過去!」

幾個影子衝上來,抓住四肢把政浩的身體挪到了廢屋後面。這棟連圍牆也沒有的房子怎麼可能躲過火災,支撐到現在呢?只是所有稱得上門的地方都破碎不堪,已經裏外莫辨了。一隻老貓偷窺著院子裏發生的一切,然後箭一般地跑開了。

幾個黑影把政浩扔進張著大嘴的房子,悠然自得地離去。他們剛走,一直在房頂窺視的老貓悄悄地溜下來。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又領來了幾隻,現在總共是三隻貓了。

隊伍到達邑城,看到集市便停了下來。率領隊伍的指揮者下令稍事休息,趁著問路也好潤潤嗓子。他們找到一家小酒館,看見空座就隨便脫了鞋子亂坐一通。惠民署又派出一支由醫官和醫女組成的後備隊,長今亦在其中。

「老闆娘!來點兒水!」

「再端點兒洗腳水來!」

「乾脆每人來碗清清爽爽的米酒!」

眼看着老闆娘一個人忙來忙去不得清閑,醫官們還是催促她要這要那。

「怎麼溫乎乎的?這也叫酒嗎?」

聽見有人叫喊,回頭看去,一個醫官搖晃着酒杯怒目而視,他在惠民署也是折磨醫女最凶的。

「這是剛剛從井水裏拿出來的。」

「什麼?這麼說是我吹毛求疵了?你這臭女人,你把惠民署醫官當成什麼了……」

醫官把酒杯摔到老闆娘面前。幸好酒杯只是摔在了地上,米酒卻濺了老闆娘滿頭滿臉。

「既來之,則安之。安安靜靜休息一會兒走人不就完了,為什麼扔酒,怪可惜的?」

一個背朝這邊吃飯的客人在冷嘲熱諷。聲音聽上去有點兒熟悉,長今伸長脖子注視着男人的背影。

「什……什麼?」

「既然有力氣向無辜的老闆娘摔酒杯,為什麼不把力氣用來救治百姓呢?」

「哎,你這傢伙!」

醫官站起身來,那男人也轉身做出迎接的姿勢。那人正是雲白。醫官正要衝上去,其他醫官都趕忙把他勸住了。這時候有人認出了雲白。

「這不是典醫監的鄭雲白大人嗎?」

雲白大聲咳嗽了一聲,算是回答。

「你呀你,闖大禍了,還不趕快向大人謝罪。」

醫官知道事情不妙,極不情願地請求雲白原諒。雲白咳嗽的聲音更大了,最後咳嗽著離開了酒館。

「大人!」

雲白看見長今並沒有流露出驚訝。

「沒想到在這裏遇見大人,真不敢相信。您真是鄭雲白大人嗎?」

「別吵,我耳朵都熱了。」

「您不是說去智異山嗎,怎麼在這裏?」

「山上沒有酒,我喉嚨幹了就下山了。」

「您是要回漢陽嗎?」

「不是,我聽說這附近有傳染病蔓延,就急忙趕來了。雖然朝廷派了派遣隊,可他們除了放火還能做什麼?」

長今滿懷崇敬地注視着雲白。這裏的人們紛紛逃跑,而雲白卻不避艱險特意前來,長今不禁為他的人品所折服,心頭一熱。

「不要拿這種目光看人,怪肉麻的,大夏天的直起雞皮疙瘩。」

就這樣,長今和雲白一路同行到傳染病猖獗的村莊。空氣濕熱,壓抑著胸口,不過有了雲白同行,長今並沒有感覺吃力。

雨過天晴之後的山野,整潔乾淨彷彿剛剛清掃過,惡劣天氣中的陰鬱潮濕的樹木翠綠清新,彷彿蛻了一層老皮。終於見到陽光的花兒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令人頭痛。草鞋草的黃花遍地都是,每邁一步都會踩到。

「這種草到處都有,名字卻叫龍牙草或仙鶴草,是不是有些過分?」

長今想起醫書上面不懂的問題,隨口問道。

「新芽剛剛萌發的時候,形狀像龍的牙齒,所以叫龍牙草,仙鶴銜來的草吃過之後可以止鼻血,所以叫仙鶴草。人們都相信是神仙派來的仙鶴。」

「您看吧,龍是想像中的動物,誰見過龍的牙齒?而且仙鶴也很難見到,何況又是神仙派來的仙鶴,真是太誇張了。」

「既然你這麼不滿,就給它取個象樣的名字吧。」

「草鞋草最合適了。」

「你知道它為什麼叫草鞋草嗎?」

「不是因為它像草鞋一樣隨處可見嗎?」

「如果拿它拌野菜,吃起來味同嚼蠟,就像咀嚼煮過的草鞋,所以叫草鞋草。」

「儘管不好吃,可這種草這麼常見,卻能添飽百姓的肚子,做止血劑效果也很顯著,這難道不是值得感恩的事嗎?」

「是啊,藥材的價值不在於它有多珍貴,最重要的是其藥效如何。可那些小人之流竟然以稀有程度衡量藥材的價值,春天裏漫山遍野的薺菜不是可以強胃健肝而且明目清心嗎?山竹不是可以降壓降熱而且還能治療消渴症和慢性肝炎嗎?不過,問題又豈止是藥材呢?整個世界不也是這樣的嗎,為數不多的權勢人物受到的待遇遠比芸芸眾生要好得多?」

「正因為數量眾多,價格隨之降低,窮苦百姓才能得到恩惠啊。」

「呵呵,你說得也是啊。對,是我見識太短,你說得對。」

雲白向弟子低頭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反而很高興,豪爽地笑着。突然間抬頭一看,連個人影也沒有了。兩個人光顧說話,已經被隊伍落下很遠還不知道呢。長今並不着急趕路,就像散步一樣,跟雲白一起走在夏日的山野間,她想盡量享受這種閑適的心情。不用多久,他們就要跟傳染病展開一場看不見盡頭的戰爭。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雲白看着腳下的草,努了努嘴。幾大棵湊在一起的青草,鋪滿了整條道路。

「小時候經常看見這種草,只是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這種草叫做知風草,可以用做家畜的飼料,葉子可以當繩子。」

「您所說的繩子,不就是草索嗎?」

「對,把兩根稻草放在手心裏搓成的草繩。」

「是的。」

「你知道知風草為什麼長在道路中間嗎?」

「我也正納悶呢。」

「只有經常有東西踩在上面,這種草才能長得好。」

「被人踩了不但不死,反而長得更好,真是神奇。」

「多麼堅強的草啊。春蘭雖然高貴,可是動不動就會枯死。與春蘭相比,我更喜歡生命力旺盛的知風草。它活得多麼堅韌啊。就算死了,仍然可以用做繩子,它的生命是不是的確很長?」

「可是怎麼看都不覺得它漂亮。」

「要想成為優秀的醫女,你就應該像知風草一樣活下去。」

「您說什麼?」

「越是遭到踐踏,越是活得頑強。那些想要壓住你的人,他們的腳步越有力,你就應該越頑強越堅韌,就像這知風草一樣!」

雲白好象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到了隊伍後面,突然加快步伐,匆匆向前趕去。長今來不及回答雲白,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長今用力踩着腳下的知風草,縮短她和雲白之間的距離。

一個農夫正在牲口圈前痛哭,哭聲悲涼。天氣炎熱,人也疲憊不堪,大家徑直從農夫身邊走過,只有雲白,他不能置若罔聞,便走到農夫面前。

「為什麼哭成這樣?是不是家裏有人生病了?」

農夫點了點頭,哭得更凶了。

「得的是什麼病?是不是現在正猖獗的傳染病?」

「我不知道原因,她說肚子疼,就是不停嘔吐,然後就……」

「沒有別的癥狀嗎?」

「高燒,她說還便血。」

癥狀和傳染病相似。雖說農夫的狀態還算不錯,但也不敢確定。

「家裏還有其他的病人嗎?」

「沒有了。我沒有子女,就我和老婆兩個人。現在連老婆也走了,我以後可怎麼活呀?」

「真可憐啊。在傳染病進一步擴散傷害更多生命之前,一定要控制住。她生病之前有沒有吃過跟平時不一樣的食物?」

「我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能吃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看來沒必要問這個。」

「對了!她流了很多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我以為她是中暑,就給她買了點兒牛肉吃。」

「對普通百姓來說,這可不容易啊……」

「鄰村正好進了些便宜肉,我想給唯一的老婆補補身子……這大概是她去陰間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吃到貴重的食物了。」

想到去世的妻子,農夫更悲傷了,本來已經停止了哭泣,現在又哭了起來。

「牛肉引起腹痛,高燒、腹瀉、嘔吐……便血……」

雲白嘴裏嘟噥著,看了看家畜圈。牛正在反芻,表情悠閑自在,恰恰跟農夫的痛苦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們終究不能為這可憐的農夫做些什麼,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趕在傳染病進一步蔓延之前將其控制住。雲白和長今長嘆一聲,彷彿要把牲口圈震飛似的,然後留下農夫,無奈地走了。

雲白與派遣隊會合,查看了患者的病情,然後找到患者家屬,詳細詢問了各種情況。吃過什麼、摸過什麼、穿過什麼等各種詳細的問題,一一記在本子上。

長今正在揮汗如雨,忙於照看一個被人拋棄的患者。天黑之後雲白才回到病幕,看見長今便搖頭嘆息。

「好象是新的傳染病。」

「嘔吐和腹瀉不是傳染病的基本癥狀嗎?」

「這倒是,不過嘛……初期出現大量病人,可是之後並沒有蔓延開來,這個很奇怪,也不可能是惠民署的醫官治好的。也許是他們明哲保身的緣故,不過醫官和醫女一個也沒被感染,這的確很奇怪。皮膚上出現暗黑色的斑點,也不符合常理……也可能不是傳染病。」

「如果不是傳染病,怎麼可能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病人呢?」

「集體患病,什麼情況會這樣呢?」

「這個嘛,像食物中毒,許多人一起吃同樣的東西,就會出現這種現象。」

聽了長今這句話,雲白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立刻跑到病幕外面去了。長今也跟着跑了出去,雲白正抓住一個病人家屬模樣的年輕人不停地問這問那。

「你剛才是不是說,傳染病發生之前村子裏舉行過什麼宴會?」

「其實也算不上宴會,只是大家幫助狗屎家脫困而已。」

「你詳細說說。」

「狗屎家的牛突然死了,牛肉又賣不出去,情況很困難。對農民來說,一頭牛無異於一個家庭的全部財產,而牛死了,狗屎家幾乎沒有了生路,所以家家戶戶都花點兒錢買牛肉吃了。」

「你也吃了嗎?」

「我本來就是一口肉也不吃的。」

「其他人都吃了吧?」

「那當然了,平時我們這些農夫哪能吃得上牛肉?要不是這種機會,也許一輩子都很難吃上一口牛肉。」

「其他村莊的人也吃牛肉了嗎?」

「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十有八九應該沒吃吧?因為我母親就是從鄰村嫁過來的。我好象聽她說給舅舅家送去了一條牛腿,說是要給外婆補補身子。」

雲白點了點頭,看來他好象摸到了一點兒頭緒。

「可能是人畜共通傳染病。」

雲白和那年輕人分開,回到病幕以後說了第一句話。

「這是什麼病?」

「應該說是人和動物共通的一種疾病吧。這種病對動物來說可能不是致命的,惟獨對人類傷害最大。」

「以前有過類似的例子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

「但您為什麼下這個結論呢?」

「來的路上不是看見一個農夫嗎,他說他妻子吃完牛肉就開始腹痛。只有吃了牛肉的人才得病,而牛和農夫都平安無事。而且這個村莊里的人也是吃完牛肉后才發病的,很可能是牛肉出了問題。同樣的一家人,沒吃牛肉的年輕人不是好好的嗎,這就是證據。」

「大人的話好象很有道理。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通知派遣隊,禁止食肉!」

雲白把醫官們召集在一起,長今來到病幕外邊,四下里張望,然而到處都看不到政浩的身影,她決定問問先到的醫女。

「是啊,從昨天到現在都沒看見他。」

「他沒說要去哪裏嗎?」

「說是去鄰村觀察一下情況,然後就一直沒回來。」

整整一天過去了,政浩仍然沒有回來,這有些奇怪。現在正是夏天,白天比較長,其實晚飯時間也已經過了。政浩前一天的白天出去,在外過了一夜,現在又過了一天,仍然沒有回來。無論如何,都應該先到政浩所在的村莊去看一看。

長今在村口遇到一個男人,告訴她去醫員家的路線。醫員什麼也不說,只是讓長今到邑城的藥店去看看。他好象隱瞞了什麼,任憑長今怎麼追問,醫員始終不做回答。

長今離開村子,向邑城方向走去。她有些擔心,因為出來的時候連個招呼也沒打。長今開始後悔出來之前沒告訴雲白一聲了,如果現在回去告訴雲白,然後再出來,時間又太晚了。就算快走,回來也得半夜了。

長今加快了腳步。太陽掛在西山上,睜著又圓又紅的眼睛,把周圍染成一片紅色。來時路上的知風草在腳底下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輝,此刻也被染成濃濃的紅色,感覺就像踩在綢緞上。

經過廢屋門前時,雖然還有些陽光,屋子裏卻陰森森的叫人不敢往裏看。來的時候大概只顧跟雲白說話了,竟然沒注意到這座村莊。一個人影也沒有,只聽見遠處接連不斷地傳來「喵喵」的貓叫聲。

這是個被疏散的村莊。在這個被疏散的村莊里,貓的叫聲讓人毛骨悚然,彷彿小孩子的哭聲。長今剛剛產生這樣的想法,一隻貓從廢屋後面突然竄了出來,長今尖叫着蹲在地上。貓惡狠狠地盯着長今,然後消失在拐角處。

長今失魂落魄,站立不起,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她坐下來等待眩暈消失,突然看見廢屋後面有什麼東西在動。

「呃啊」,長今大叫一聲。是胳膊,仔細看去,那條胳膊正在地上抓着什麼。不是鬼,分明是活人的胳膊。

長今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愕然發現一個男人趴在地上。

「來人啊!來人啊!」

趴在地上的男人艱難地抬頭望着長今。

「請救救我。」

「這不是被疏散的村莊嗎?怎麼還有患者趴在地上?」

「他們把只剩一口氣的人扔在這間房子裏就走了。」

「這麼說,你是從那邊爬到這兒來的嗎?」

「是的……」

「那裏面還有人活着嗎?」

男人用力朝地面點了點頭,鼻子差點兒沒磕到地上。

現在應該儘快把患者轉移,但是長今決定先看一看房子裏面的情況。穿過院子,長今朝着連門都沒有的房間里一看,太殘忍了,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房間里堆了二十多個男人,身體彼此交錯糾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死誰活。應該把死者埋掉,趕緊治療活着的人。誰把這些人丟在這裏不管,真讓人氣憤難平。

自然是活人乾的好事。直到現在長今才終於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長今想把男人們一一翻轉過來,確定是生是死,可是一想到這些,雙腿就已經發抖了。尋找政浩固然重要,然而當務之急似乎是回到病幕把醫官叫來。

就這樣決定以後,剛要轉身出來,地板上有個東西在閃閃發光,吸引了長今的視線。在高高細細的雜草中間,彷彿是一把銀妝刀,在夕陽的映照下發出耀眼的光輝。

長今漫不經心地揀起來,赫然發現那正是她給政浩的三色流蘇飄帶。她驚慌失措地跑過去,到裏面角落裏仔細一看,政浩正枕在一個死人的腿上躺着,早已是血肉模糊了。

還能摸到脈搏,儘管脈搏已經十分微弱,看樣子不象得了傳染病。肩膀、肋骨和下腹部都有傷口裂開着,分明是刀傷的痕迹。皮膚上也沒有黑色的斑點,應該立刻止血。

長今跑到外面,瘋狂地撕扯著知風草。她想起第一次救政浩時用過的地榆,彷彿早有預感似的,她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些草藥。長今兜起裙子,滿載而歸。她來到廚房,找出菜板搗葯,幾乎每搗三下就有一下搗在手指上。長今連疼都顧不上了,直到看見知風草才發現自己的手指破了,便用嘴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匆匆忙忙做完了手裏的事兒,長今向政浩走去。

剛剛結束了應急處理,正想鬆一口氣,突然聽見呻吟,這是倖存者發出的求救信號。長今忽然想起那個趴在路邊的男人,如果跑出去把他挪到這邊,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和力氣。

反正不能把政浩放在這裏不管,她要觀察政浩的變化,以便採取進一步的措施。長今想起政浩曾經說過要永遠守護在自己身邊,她不想把政浩一個人丟在這裏,哪怕只是短暫的瞬間。

因為是夏天,房間里瀰漫着屍體腐爛的氣味。就算還有一口氣,但只要聞到這種氣味,也會因窒息而死。她把倖存者挪到另一個房間,最後才是政浩。抬不動,只好拖他的身體。

政浩的身體拌在門檻兒上,長今稍微用力,結果政浩的後腦勺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咣當」一聲,長今的心猛地一沉。她忘了政浩已經失去知覺了,驚慌失措地撫摩著政浩的頭。其實政浩並沒有感覺疼痛,但長今心裏還是很難過,彷彿撞在地上的是自己的頭。

「大人,請原諒,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頭……」

撫摩著政浩的後腦勺,長今如痴如狂地喃喃自語。她哽咽著,就像重重地打了個噴嚏,突然間放聲大哭。這是第一次,她想到自己可能會失去政浩。

當她看見政浩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的時候,當她碾碎知風草塗抹在患處的時候,當她按住穴位防止大出血的時候,她的腦海里根本就不曾浮現出「死」的字眼。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止血上,卻沒想到致命的傷口可能置政浩於死地。

長今放聲痛哭,耳畔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長今啊,你不要哭。」

是韓尚宮。長今猛然回過神來,又鼓起了勇氣。現在沒有時間流淚。

放好了政浩,長今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翻遍了廚房和倉庫,看見什麼就拿什麼,蓖麻油、黑豆、甘草等擺在眼前。長今按照黑豆兩把和甘草一把的比例混合,放在水裏煮。

因為需要時間很長,長今便利用這個空隙醫治那些還有生還希望的人。只要還有一點兒氣力,她就幫他們倚牆而坐,喂他們蓖麻油。雲白曾經所說,如果問題出在他們吃過的食物上,那就應該先讓他們把吃過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喝完蓖麻油的人吐得滿地都是,收拾污穢物也不容易。長今把柜子裏所有的布都掏出來,當做抹布使用。用過一次的抹布馬上扔到院子裏,最後一起燒掉。

這時候,黑豆和甘草熬成的藥茶已經好了。長今把藥茶餵給患者,然後過去察看政浩,政浩仍然死一般地躺着,一動也不動。雖然雲白說這種病不會在人群之間傳染,但是以防萬一,長今還是給政浩喝了藥茶。

天漸漸亮了。長今努力驅趕困意,眼睛卻總在不知不覺中合上。憑長今的體力,一夜不睡覺應該能夠很輕鬆地熬過去,然而這次很奇怪,也許是遠道而來,沒有來得及休息的緣故吧。不能睡,不能睡,長今不停地提醒著自己,身體卻總向政浩的腳下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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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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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傳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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