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處方箋

第十六章 處方箋

接受醫女教育期間,隔三差五就有考試。長今並非每次考試都能獨拔頭籌,五次之中大約有三次都會讓別人把第一名的位置搶走,這人名叫銀非,是個官婢。

從第一天開始,銀非就格外引人注目。不僅因為在眾多年幼的女孩之中惟獨她與長今年齡相當,而且她那健美的容貌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讓她顯得超凡脫俗,非同尋常。

長今一眼就能看出銀非十分優秀,堪稱絕人。然而銀非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只以眼神與人打招呼,看上去很難接近,也許這是因為長今在每次考試中都與她爭奪名詞的緣故吧。

稻穀綉穗了,谷穗成熟了。可是任憑外面的世界物換星移,季節變換,長今也只是埋首書海,心無旁騖。她忘記了季節,忘記了政浩,甚至就連自己也忘記了。當寂寞來襲,實在難耐時,她便爬上銅丘,安撫孤寂的內心。

遠遠望見大殿的屋宇樓台,所有身為御膳房內人時的歲月全都刻骨銘心地復活了,那裏還有值得自己思念的面孔,時時給予長今力量和勇氣的連生,多情而親愛的閔尚宮、昌伊,還有今英……然而一切無不如雲煙過眼,轉瞬即逝,長今用力地搖了搖頭,抹去了浮上心頭的面孔。她摯愛的人們都離開了這個世界,父親、母親、丁尚宮、韓尚宮……

他們沒能度過餘生,卻含恨死於非命,而且越是對自己情深義重的人,死得就越凄慘。這樣想來,長今不由得膽怯了,恐懼了,再也不能輕易付出感情了。

愛一個人,並從愛中獲得力量,那樣的歲月真如南柯一夢啊。朝思暮想的臉孔剛剛浮現在腦海,便被長今輕輕地抹掉了。又一個秋天過去了,長今從來沒有過得這般凄涼。

冬天過去了,冰封的大地上春光漸暖,長今也迎來了學徒階段的最後一次考試。那天早晨,德九父子陪着長今一直走到了考場入口處。

「啊!對了……」

一道趕忙拉住長今,從上衣內襟里掏出一件厚墩墩的東西。精心包裹在櫟樹葉里的糯米糕。德九捏起其中一片放進長今嘴裏,並囑咐道。

「吃了這個,肯定金榜題名。」

「大叔,這次的考試沒什麼落不落榜的。」

「是嗎?那就爭取考第一!」

「對呀。據說只有成績優異的學徒,才能成為內醫院的醫女。所以必須考第一!」

長今咽下了口裏咀嚼著的糯米糕,點了點頭。

惠民署提調剛一露面,場內立刻安靜下來,如同冷水潑過。

「今天集合在這裏的學徒就是將來成為醫女,治療婦科疾病的人選。其中必然有人幫助嬪妃娘娘們生產,進而促進國家的安定團結。常言道:『寧醫十男子,莫醫一婦人。』意思是說治療一個女人要比治療十名男子困難得多。因為女人們的疾病往往隱藏在較為隱秘的部位,並不顯露於外部,此外,病人本身諱疾忌醫也是重要原因。」

惠民署提調的緒論冗長而嚴肅。果然不出所料,考試要圍繞婦科疾病出題。

「只有女人健康,普天下的老百姓才能過上富足而健康的生活。所以,今天這場最後的考試準備了與女人生產相關的問題。對於習慣性流產的女人如何施治,請大家開處方箋吧!」

考場里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長今毫不猶豫,立刻就開始書寫處方箋。然而各種各樣的浮想紛至沓來,讓她一時之間難以集中思緒。從一行也寫不出來的御膳競賽,到連生意外中發現了料理日記,再到與韓尚宮一起經歷過的令人窒息的比賽……

當時還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朝着最高尚宮的位置所必須踏過的墊腳石,可是正當自己一步一步艱難前行的時候,突然被人從背後推下了水,狂風巨浪吞沒了韓尚宮,自己也是九死一生,勉強撿回了一條命……

如今,再也不會狼狽不堪地遭人陷害了,再也不會失去所愛的人了。長今以近乎悲壯的決心沉着冷靜地寫下了每一個字。

公佈考試結果之前,惠民署提調再次把學徒們召集到一起,高聲說道。

「正如你們所知,取得第一名的醫女,將被授予在內醫院工作的資格。然而,在本次考試中擔任評審的醫員們意見紛紜,至今仍未能確定第一名的人選。」

場內一片嘩然,長今鎮靜地注視着惠民署提調。

「這裏有兩份處方箋開的是濟陰丹,並且都很優秀,只是其中之一略微有些特殊,為了直接詢問以確定結果,所以就把你們召集過來了。徐長今!」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被點到名的長今毫不猶豫地向前邁出一步。

「是!」

「首先重複一遍你的濟陰丹,讓大家都聽聽!」

「是。京墨、蒼朮、香附子、熟地黃、澤蘭、人蔘、桔梗、石斛、藁本、秦艽、甘草、當歸、肉桂、乾薑、細辛、牡丹皮、川芎、木香、茯苓、桃仁、石花菜、山藥、江米、大豆黃卷。」

「京墨是一種墨,而以墨入葯,的確是挺特別的。」

「濟飲丹能補氣血陰虛,對流產後的女人很有好處。之所以加入墨,目的在於清除子宮中的惡氣。所有的墨中,又以京墨最為上乘,所以就用它來入葯了。」

「不錯,墨的主要原料是松樹!一棵松樹如果能活到上千年,那不論是松針、松脂,還是樹皮、花粉,都可以毫不浪費地充分利用。那些用法你也都知道嗎?」

「是。傳說中松針是神仙們的食物,普通人咀嚼松針可以緩解疲勞。松針曬乾之後,對於腳氣和消化不良有顯著療效,也可以用作強壯劑。松脂既是膏藥的原料,又可以治療皮膚病。嫩芽能夠止咳化痰。松樹的種子又叫做海松子,用做強壯劑效果極佳。松花經常被用做茶點的材料,可治療心臟病和肺病,如果以松花粉和芸薹泡酒喝,可以治療腦瘤。此外,松芽有利於皮膚美容,能消除流產女人的黑斑。」

「你的處方對於習慣性流產的女人非常有用。那麼,你知道什麼是茯苓嗎?」

「茯苓是一種以吃松脂為生的菌類。松脂從樹根流出,進入地下,並與菌類結合,凝成塊狀物,外表粗礪如硬殼,裏面呈現為白色或粉紅色。白的就叫白茯苓,粉紅的就叫紅茯苓。患有心口病的人,經常傷心悲痛的人,精神不安的人,服用茯苓很有好處。」

「嗯,除了使用京墨這點之外,學徒銀非的藥方跟你的非常相似。無論多麼優秀的藥方,如果不能給患者醫好病,那也不過是一張白紙。你認為最重要的是什麼呢?」

「對。藥方只是藥方,而不是葯。開方者的真誠,煎藥者的真誠,病人堅信服完葯病情就會好轉的真誠,只有當以上三種真誠融合起來的時候,藥方才能成其為名副其實的葯。」

「不錯。那你的藥方又該如何服用呢?」

「將上面提到的藥材混合,做成丸劑,用燙酒服下即可,也可以在開水中加入食醋來代替燙酒。每次一粒。」

「酒能刺激藥效儘快發揮,可是在開水中加醋又是為什麼呢?」

「醋在清除體內之毒即濁氣時,效果其好。」

「對,很對!」

「處方上的丸劑必須在飯前溫服。」

「哦,是嗎?」

「據《神農本草經》記載,如果病在胸胳以上,則在飯後服藥,如果病在心腹以下,則在飯前服藥。大部分葯都需溫服,只在治療熱症使用寒葯時需要冷服。如果治療的是寒症,用的又是熱葯,則以溫服最為恰當。」

惠民署提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來對長今的回答非常滿意。

「知道了。因為平常對京墨的使用知之甚少,所以沒能及時將你的處方箋確定為第一名。」

提調向其他在座的惠民署醫員環視一圈,並以眼神交換過意見,然後確定長今的處方箋為第一名。銀非位列長今之後。長今也只是放下心來,她沒有笑,而且也不能笑,因為現在僅僅是開始,直到為韓尚宮昭雪冤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非常欣賞你的聰慧。你想不想留在惠民署呢?」

「很抱歉,我想成為內醫院醫女。」

「哦,原來是這樣。按照慣例,首席醫女應該被送往內醫院的,我只是問問你有沒有這方面的打算。」

話雖這麼說,惠民署提調仍然有些戀戀不捨。但她很快就從惋惜中回過神來,高聲對學徒們訓示道。

「你們都聽着!你們已經結束學徒期,正式成為醫女,開始為患者看病了。你們當中有人進入內醫院,為後宮嬪妃們看病,有人需要留在惠民署,為生活艱難的天下蒼生看病。當然,有的醫女需要回到出生地,負責地方百姓的醫療。但是不論身在何方,為什麼樣的人看病,更不管病人的身份是什麼,你們務必一視同仁,盡心竭力,切不可忘!」

惠民署提調的訓示充滿威嚴,而長今卻陷入了另外的思緒,想到自己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宮中,其他什麼聲音也都聽不見了。那裏有連生、有回憶,當然,還有未能實現的悲傷的夢想……

現在,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站在內醫院所在的昌德宮誠正閣前,長今心裏無限感慨。玲瓏精巧的殿閣緊緊相連,顯得無比多情。久遠的事物日益老去,卻也在歲月里學會了自然交融的法則。

最前面的中心建築物有個寬敞的大廳,十分引人注目,緊挨在旁邊的是史官房。每當國君出宮視察,必有史官隨行,所以有必要為他們準備臨時休息的住所。

醫官們辦公的地方是針醫廳,比想像中的要小。針醫廳旁邊的建築叫做醫藥同參廳。所謂醫藥同參,是指從各地名醫當中破格選拔的醫術精湛的人才,他們沒有經過醫科考試正式進入內醫院。

內醫院書吏和醫女們的房間旁附於此,據說值宿房距離敦化門外咫尺之遙。為了應付緊急事宜,內醫院的醫官們必須輪流值宿,為此,值宿房便建在了敦化門外。

東西兩側迎面相對的兩棟建築叫做藥材倉庫。另外還建有水庫,以便儲存一種名為江心水的特殊用水。所謂江心水,顧名思義,就是漢江中心最純凈的水。

當然,最讓人高興的還是冊庫,據說裏面收藏各種各樣的醫學典籍。這時,長今不禁又想起了政浩,但是長今很快便將他從心裏抹掉了。只要還活着,總有一天還會相見,就算沒有重逢的一天,彷彿也可以堅持下去了。

只要他還活着,長今便有了充分的力量,支撐自己度過餘生。與韓尚宮死別之後,尚且能夠活下來,何況現在與政浩生離呢,自然也能欣然面對了。雖然思念會時時侵擾,但無論如何一定努力生活下去。活下去!因為還有需要自己去做的事。

在正對圍牆的院落一角,有個用於搗磨藥材的石臼在承受着春暉的照耀。長今被陽光吸引著,來到了院子中央。陽光很溫暖。迎著太陽光,長今朝着內醫院的建築望去,誠正閣飛檐之上的鷲頭和龍頭正背向而立,仰望天際,好象是在慪氣。正在恍惚之間,熱淚已經潸潸而落。

日子飛快地過去,長今根本無暇他顧。切葯、煎藥、管理藥材,光是這些就讓人感覺春日短暫了。即使成為醫女,各種教育還是接連不斷。每次結束一天的日程往宿舍走去,長今的視線總要不自覺地向御膳房那邊望過去。

她真想立刻跑到那邊,拉住連生的手,傾訴分別之後的思念之情,哪怕只是無言地哭泣也好啊。彷彿只要能夠抱住連生哭出來,就能將糾結在內心深處的怨恨釋放出來。然而長今還是生生地收住腳步,回到了內醫女的宿舍。

每當此時,她總是倍感孤獨。母親去世之後,她就成了流落天涯的孤兒,那個時候的她不僅孤獨,更加感覺恐懼。如今再也沒有什麼讓她害怕失去了,沒有恐懼的時候她又感到徹骨的孤獨。從前以為只要回宮就能安心,就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然而她錯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殆盡了,這是一片陌生的宮闕。

偶爾去璿源殿後院看看龍柏樹,便成了長今唯一的樂趣。春天,韓尚宮和母親曾經埋過柿子醋的龍柏樹上,枝枝椏椏全都盛開了黃色的花朵。龍柏樹的木材可以用做香料,所以又叫香木。龍柏枯死之後,其香味比起活着的時候更為濃郁,傳得也更遠。

凝望着眼前的樹樁,彷彿看見了雪白而健美的手指,兩個豆蔻年華的宮女互相期許遙遠的未來,滿懷虔誠地埋下一壇柿醋。想到這裏,長今的嘴角油然掛上一絲微笑。

韓內人和朴內人的咯咯的笑聲彷彿隔着歲月的帷幕,遠遠地傳來。長今驚詫不已,連忙環視四周,不料那笑聲戛然而止,只有明媚的春光寂寥而空曠地照耀着院落。好一個慘淡的春日啊。

埋完醋后,母親即被逐出宮,從而斷送了夢想,韓尚宮也失去了朋友。如此說來,她們那天所埋藏的並非柿子醋,或許是夢。數十年之後,她們的女兒和徒弟把醋挖了出來,將它用做料理的材料,不料正是這道菜讓自己在最高尚宮的比賽中脫穎而出,也許這就是為她們圓夢吧。

如今兩人都已作古,萬事皆休,卻只留下她們的女兒和徒弟。每次想到這裏,長今就更加堅定了信念。儘管已經人已經死去,卻必然化作更加濃郁的清香,傳播得也更加遙遠,母親是這樣,韓尚宮也是這樣。為此,她們的冤屈必須首先得到昭雪,而在冤屈昭雪之前,必須有人站出來,揭露她們死亡的真相。

除了長今自己,再也不會有人站出來了。這就是她必須活下去的理由。活着,不僅僅是苟延殘喘,而且務必成功。所以,絕對不能沉迷於孤獨之中。長今決定,所有軟化內心的東西,包括懷疑、軟弱、顧慮,都要統統拋掉。

作為內醫院的醫女,長今正努力地紮下根去,然而就在某個暮春的夜晚,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天地之間飄蕩著栗子花的芬芳,不知道是被栗子花香所陶醉,還是太過辛勞,長今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消化著繁忙的日程。當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寓所,剛想躺到床上,門外突然傳來了呼叫聲。一個從未見過的丫頭站在門外,微微地低着頭。

「誰?」

「我是針房的丫頭,御醫女吩咐,讓您現在馬上就到瑞蔥台。」

「瑞蔥台,不就是後院的石台嗎?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事嗎?」

「詳細的情況我不太了解,我的職責就是來請醫女您到針房去。」

「剛才不是說瑞蔥台嗎,怎麼又要去針房了?」

「御醫女吩咐說,先帶您去針房看看要換的衣服。」

儘管心裏有些疑惑,但是詳細的內情還不了解,卻也不好貿然違抗禦醫女的命令。跟在針房丫頭的後面,長今感覺萬分不可思議。所有她遞過來的衣服,不論質地還是顏色,分明都不象是醫女的診療服裝。

看苗頭,這件事情無比可疑,儘管如此,長今還是默默地把衣服換好了。不管怎樣,還是先見過御醫女,聽聽事情原委,然後再做判斷。

現在,長今穿在身上的儘是綾羅綢緞,皮鞋和飾物也是兩班貴夫人才能穿戴的奢侈品。王宮之中對於顏色的規定尤其嚴格,這一身紅色的綾羅綢緞着實讓長今吃驚不小。

雖然別的情況不怎麼了解,長今畢竟聽說過宮中對於妓女的服飾十分寬泛,管理並不嚴厲。即便身份卑賤,時時遭人輕蔑,但是普通女人一生之中只能在婚禮上享用的豪華服飾,對妓女而言可說是家常便飯。

且不說心裏怎麼想,單是這身綠褲紅襖,再挽一個大冠髻,現在的長今真可謂儀態萬千,美不勝收了。只有插在冠髻之上的花冠和別在衣帶上的針筒,才說明了她藥房妓生的身份。她的嘴唇比穿在身上的大紅裙子更紅、更鮮艷,面對如此的美貌,誰又能不被誘惑呢。

沒有魚肚袖曲線的一字型袖口,朝右拉緊的裙子,下擺隱約露出的內衣,短褂下面故意流露的白色裙腰,刺繡在裙腰上的華麗花紋,衣服疊穿幾遭以便強調臀部……任憑仔細打量,認真端詳,無論如何都不象是個醫女。

到了瑞蔥台一看,長今更加哭笑不得。池塘周圍燈火通明,恍若白晝。登上雕龍石欄桿,巨大的宴席擺設在兩邊,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引人注目的不僅有京妓和醫女,還有樂工、舞童、吹鼓手、細樂手等等。通過規模來看,應該是一場十分重要的宴會。

「這麼晚才來,還不趕快行禮!」

一見長今,御醫女便連聲催促道。隨着御醫女的催促聲,男人們紛紛把視線轉向了長今。

「哇,真是不得了!要不是大監讓全部叫來,還差點兒錯過了呢。」

「誰說不是呢。還在那兒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給內贍寺正大監斟酒!」

那個人稱內贍寺正的傢伙努力集中渙散的目光,滿臉淫笑地上下打量著長今,這張臉不是別人,正是朴夫謙。他依附於吳兼護,從崔判述商團中謀取私利,中飽私囊,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爬上了內贍寺的最高位置。

內贍寺主要負責供應各宮各殿日常用度,賞賜二品以上官員酒和菜肴,另外也負責賞賜倭人和女真人食物和織布等,是一處掌管巨大財富和實權的油水衙門。

長今眼睛一眨也不眨,虎視眈眈地盯着朴夫謙。

「沒看見大監大人正等著嗎?還不趕快坐到大監身邊,好生伺候!」

御醫女焦急萬分,連連催促。然而長今仍是紋絲不動。不管為母親和韓尚宮伸冤昭雪多麼重要,也不能給朴夫謙斟酒。她們兩位泉下有知,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啊哈,還不快點兒就座,幹什麼呢?」

「算了。這孩子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吧?」

「是的。」

「可能還害羞吧。」

「真對不起,大監大人。」

「你叫什麼名字啊?」

事到如今,長今沒有理由不說出自己的名字。

「徐長今!」

「哦,長今?我想嘗嘗你給我倒的酒是什麼味道。醫女斟酒有利於身體健康嘛,是不是啊?」

「我不斟酒!」

「為什麼?」

「不管上藥還是敬酒,誠心最為重要。我倒的酒里沒有誠心,只有痛恨!」

「你是說痛恨?」

「是的。」

「我的名分是國家的工曹判書。你一個卑賤的藥房妓生為我斟酒,不感到莫大的榮幸,反而說什麼痛恨?」

「因為我的誠心只獻給病人,而不是私人的酒宴!」

「你說什麼?」

朴夫謙惱羞成怒,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御醫女誠惶誠恐,慌忙站起身來。長今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徑自衝下雕龍石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瑞蔥台。

第二天,長今又被御醫女叫了過去,不料銀非早已站在了那裏。依照慣例,只有第一名的醫女才能進內醫院,而這次破例,就連第二名的銀非也被選了進去。因為銀非不僅在學徒期間就成績突出,而且她的處方箋同樣出色,惠民署的醫官們難分伯仲。甚至有傳聞說,內醫院非常欣賞銀非的才華,早就將她確定為內醫院醫女的人選了。不管怎麼樣,對於長今來說,她並不討厭學徒期間與銀非的競爭。

「就算立刻把你們兩個趕走,仍然難解我心頭之恨!你們以為那是什麼場合,竟然也敢說走就走?」

御醫女怒氣沖沖地高聲大喊,彷彿真要把她們兩個立刻趕走。

「國王殿下為了表彰朴夫謙大監的功勞,所以親自賜宴。誰想到讓你們兩個賤人弄得敗興而歸,殿下震怒不已。你們說,應該怎麼補償?」

只看御醫女的臉色,就知道她為了平息昨天夜裏的風波而忍受了多少屈辱。即使這樣,畢竟覆水難收,現在說後悔也沒有用了,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接受懲罰了。

「你們兩個剛剛成為醫女,還不懂得怎樣分辨事理,所以犯下了這樣的錯誤。這次我先原諒你們。從今往後,如果再敢輕舉妄動,我就把你們貶為地方妓,知道了嗎?」

所謂地方妓,指的是京妓之外的另一種妓女。隸屬於官廳的妓女共有京妓和地方妓兩種,地方妓中如果有姿色出眾且才華過人的則被選拔為京妓。這兩種妓女只是所屬地域不同而已,在陪酒侍宴、跳舞賣笑方面並沒有兩樣。

「我說的不對嗎?怎麼不回答?」

「不管御醫女嬤嬤怎麼說,反正我是絕對不會斟酒的!」

聞聽此言,不僅御醫女驚詫不已,就連長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轉頭去看旁邊的銀非。

「什麼?」

「我想成為醫女,可不是為了給別人斟酒。」

「你竟敢如此放肆!難道你忘了醫女是賤民的事實了嗎?身為賤民,志氣之類又有什麼用呢?兩班貴族讓你幹什麼,你就得乖乖地幹什麼,這才是賤民的本分!如果敢於違抗貴族的命令,那是要殺頭的,難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如果活着必須為男人倒酒,我寧願選擇死!」

「什……什麼?」

御醫女都要被氣瘋了,而銀非仍是毫不退讓。她那義正嚴詞、滔滔不絕的樣子,連長今都在為之隱隱擔心。以她這樣寧折不彎的品性,作為醫女的將來絕對不會平坦順利的。

御醫女強作鎮靜,收拾起了剛才的表情,開始對銀非好言撫慰。

「妓女和醫女,兩者都隸屬於官廳。在身為賤人、服務國家這點上是有共同點的。妓女的服務是展示歌舞的技藝,醫女的服務是展示為患者治病的醫術,兩者身份相同,目的也是一樣的。不過是讓你臨時以妓女的身份服務,值得你豁出性命來嗎?」

「即使兩者身份相同,為國家服務的目的也相同,但是治病救人和陪酒侍宴的意義還是判若天壤。再說了,國王殿下不也嚴令禁止醫女參加宴會嗎?」

「那不過是法令,現實卻是現實!」

「如此說來,該受懲罰的不是拒絕倒酒的我們,而是違反王命的士大夫!」

銀非唐突的回答讓御醫女啞口無言。

長今愣住了,獃獃地凝望着銀非,眼神之中既有感嘆,又有尊敬。

「不管怎麼樣,你們不聽我御醫女的話,竟敢擅自行動,必須接受懲罰。從今天開始,給我連續煎藥三天!」

如果說所謂懲罰就是連續三天煎藥,那倒不是什麼難事。銀非也百思不得其解,扭頭看了看長今,兩人目光相對。

「三天三夜不許合眼,必須始終守着藥罐子。要是被我發現你們哪怕合一下眼,我就當場把你們貶斥為地方妓,到時候可不要怨恨我!」

御醫女的話彷彿畫上了個句號,銀非長長地舒了口氣。難怪懲罰乍聽之下不怎麼嚴厲,原來還附加了更麻煩的條件。

走出御醫女的房間,銀非毫不遲疑地去了煎藥房。藥罐前的醫藥同參、尚葯不約而同地注視着兩名醫女。

「什麼事啊?」

「御醫女讓我們守着藥罐子,三天三夜不許離開。」

回答尚葯質問的依然是銀非。

「這可是尚葯我的分內之事,御醫女為什麼要對你們下這種命令?」

「至於有什麼深層的意思,我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她讓我們守在藥罐子前,三天三夜也不準合眼。」

「是嗎?看來御醫女是在懲罰你們。了解煎藥的過程也很重要,那就趁現在好好學習學習,提前熟悉一下吧。」

尚葯哈哈大笑,轉身繼續他的工作。

其實,煎藥工作的重要性從內侍組織的結構來看,便可略知一二了。內侍之中以侍奉國君膳食的尚膳地位最高,其次是管理王室酒類的尚醞,接下來便是準備國君湯藥的尚葯,最後是尚茶,也就是管理茶飲的內侍。

因為飯、酒、葯、茶均為入口為食之物,所以必須在國君最親近的相關內侍的嚴格管理下準備,無一例外。

內醫院奉葯給國君必須遵循繁瑣而嚴格的程序,以便防止心懷不軌者與醫官相互勾結。首先,內醫院都提調與三名醫官依次為國君診脈,然後分別說明對於脈象的意見。至於進葯還是不進葯,以及進什麼葯,也必須共同商議之後,再做決定。此時,御醫和醫藥同參也參與討論。

意見經過整理,交由御醫之中職位最低者準備處方箋,並呈交都提調。都提調將處方箋的內容稟明國君,徵詢是否進葯。一般來說,殿下都會下旨按處方箋的內容進葯。進下來就進入迅速準備藥材和煎藥的過程了。此時,因為是國君進食的藥物,所以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內醫院提調和御醫必須對藥物準備情況進行嚴格點驗,以免使用了品質不良的藥材,或者有異物落湯藥。

即便是煎煮湯劑的過程中也有可能出現問題,所以必須派遣一名內醫官全程檢查、監督。葯湯完成後,如果進葯的命令下達,首先由三名內醫院提調品嘗味道。

確認無誤后,將葯盛進一種名為鎖料冶的特製葯碗,並以白紙標明藥名貼到蓋子上。小飯桌上除葯碗以外,還有一把小瓢,泡過蜂蜜的甜棗用來去除服藥之後口中殘留的苦味,另有一條薴麻布手巾用來擦拭嘴角。

不管是尚葯、醫藥同參,還是內醫院提調,但有疑問,銀非開口即問,毫無懼色。長今不由得對銀非大為佩服,暗想只要不離左右,耳濡目染,自然就能學到不少東西。

也是在這時,她才知道煎藥容器中以滑石葯湯罐為最好。此外,先在空藥罐里放入藥材,再注入滾水浸泡一個時辰左右,也是長今第一次聽說的煎藥方法。

至於所需水量,大約以每碗水煎一服藥最合適,因為每次所煎藥材性質並不相同,所以水量也可以隨機調節,以高出藥材表面兩指為宜。

在滾開之前用旺火,然後以文火煎熬大約一個時辰。如果時間不到一個時辰,而葯已經滾開,可以先將湯液倒出,重新加水,燒至再次沸騰,這樣的方法長今也是第一次聽說。一個時辰之後,如果藥渣漂浮到水面,則以麻布小包輕輕過濾殘渣,藥液與前面倒出的部分混合,並分三次服用。據說,這是最為理想的方法。

煎藥的過程之所以如此煩瑣,是因為要充分考慮到藥材的成分,比如有的藥材揮發性強,需要煎熬的時間相對較短,而有的藥材則必須經過長時間的熔煉,才能發揮藥效。首先要煎揮發性強的藥材,其次則是耗時較長的藥材,只有這樣,才能不錯失一切有用的成分。一般來說,礦物性藥材耗時最長,動物性藥材次之,最後是植物性藥材。

植物性藥材之中,以花、葉入葯的植物,如薄荷、藿香、小葉夏枯草、荊芥、佩蘭等揮發性藥材的煎熬時間最短,至於肉蓯蓉、熟地黃、附子、黃精等,則以較長時間煎煮為宜。

僅是煎藥這一件事,需要學習的東西就有如此之多,當然也就需要花費相當的力氣了。然而人體又是如此複雜,既有五臟六腑,又有兩百多塊骨骼、六百多塊肌肉,更不用說數不勝數的經絡和穴位了,要想全部掌握並且融會貫通,那真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啊。

而且,雲白曾經說過,每個人的體質都不一樣,應該根據各人與生俱來的特性與自然相溝通。所有這一切若想徹底弄通並運用自如,看來至死都是不可能的了。做料理的時候還可以做些試驗,最多只會引起腹瀉,倒不至於有什麼大的害處,然而醫術事關生死,豈容絲毫馬虎,是萬萬不可以人為對象做什麼試驗的。

雲白還說過要靠領悟。長今當然想領悟一切,可是以自己現在的粗淺經驗,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這麼神妙莫測的道理呢。

就在這共同學習如何煎藥的過程中,第一天終於過去了。第二天清晨,眼皮就開始發沉了。好歹算是熬過了白天,夜晚一到,洶湧而來的倦意實在是難以忍受。內醫院提調和醫藥同參進進出出,偶爾尚葯也過來看看,這裏的確不是打瞌睡的地方,否則很快就會傳到御醫女的耳朵里去。

「困死了,我們聊天吧?」

這還是第一次,銀非正式同長今搭話。既不徵得對方的同意,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用起了非敬語。其實就算當着御醫女的面,她也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所以如果跟她計較什麼敬語非敬語的,那反倒是有些無理取鬧了。

「好啊。我也是早就想跟你聊天了,沒想到機會終於來了。」

「你真讓我刮目相看呀。」

「什麼意思?」

「從學徒的時候我就開始注意你了,那時候的你表情冷漠,只知道用功學習。」

「你那時候也是一樣。」

長今立刻回敬,惹得銀非放聲大笑。但她隨即便抹去了臉上的笑容,以一種近乎悲壯的神情說道。

「就算是拼將一死,我也不會給男人們倒酒的!」

「我也是。」

「己卯士禍(朝鮮王朝中宗14年(1519年)的士林慘禍,主要發生於以南袞為首的守舊派和以趙光祖為首的新進派之間,最終以守舊派勝利而告終,新進派人物或被賜死,或被流放——譯者注)的時候,我父親遭到流放,後來被賜死於流放地。母親和我淪落為全羅監營的官婢,有一天,母親被叫到一個宴會上去陪酒,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人事不省了。原來母親拒絕伺候達官貴人,被打得昏死過去。我就像瘋了似的,搜遍了山谷和田野,希望能夠找到醫治母親的藥材,不料夏天太炎熱,傷口很快就化膿破裂了,母親就這樣含冤而死。我是母親的女兒,絕對不會幹給男人倒酒的事!」

只看銀非的眼神,就可以完全感受到她當時的憤怒和悲哀了。出於憐憫和同病相憐的感情,長今立刻就對銀非產生了好感。

「我很慚愧。如果不是有認識的人在裏面,我可能不會像你這樣義無返顧地堅持下來。」

「從今往後,這樣的事情可能還會經常發生,所以我們一定要趁機讓她了解我們的意志。就算她是御醫女,總不能隨隨便便就把我們趕走,或者殺了。即使頭痛難受,可只要我們頻頻闖禍,你說這樣的醫女她還願意使喚嗎?用不了幾次,她肯定會放棄我們的。」

「好主意,我也覺得是這樣。」

銀非既剛強又聰明。有了這樣的好朋友,肯定會成為醫女生涯中莫大的慰藉。長今突然覺得心裏非常踏實,彷彿得到了千軍萬馬。然而困意陣陣襲來,再也難以抵擋。到了第三天,她們互相掐擰對方的皮肉,拿冷水往臉上潑,最後還把藥罐子頂到頭上,打個激靈睜開眼睛,卻發現兩人正額頭相抵打着瞌睡。令人吃驚的是,哪怕只是短暫地合一下眼睛,也能臨時消除疲憊,保持好大一會兒的清醒呢。當你幾天幾夜不睡時,剎那間的瞌睡便頂得上平時的一兩個時辰,也許是睡得深的緣故吧。

稍微打了個盹,銀非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幾乎咧開了嘴巴,然後不等閉上嘴,她又一臉嫌惡地說道。

「那天我們不是被叫到瑞蔥台了嗎,你還記得嗎?」

「嗯。」

「當今殿下登上寶座之後,工程才被終止。如果按照原定計劃完工,規模還會更龐大。」

「你是怎麼知道的?」

「聽說原來幾乎計劃把石欄桿壘到十人高,寬度也要求坐得下一千個人。台前的池塘要再挖十人深,以便讓遊船任意出入。」

「幸虧終止了工程。如果按照原來的計劃完工,召開宴會的次數肯定要比現在多得多,那我們就只能更頻繁地被他們呼來喚去了。」

「的確是萬幸。燕山昏君之所以把枱子建得這麼高,又把池塘挖得這麼深,目的就是為了欣賞蝶行遊戲或者螢行遊戲。」

「什麼是蝶行遊戲或螢行遊戲啊?」

「我聽說這是大國(韓國古代對中國的稱謂——譯者注)的皇帝們喜歡玩的遊戲。春天是蝶行遊戲,夏天是螢行遊戲。蝶就是蝴蝶,螢就是螢火蟲。你明白了嗎?」

「蝴蝶和螢火蟲,那要怎麼玩啊?」

「讓宮女們每人拿一把扇子站到船上,然後把船駛進蓮池中央,皇上點燃蘆葦燈籠招引蝴蝶或螢火蟲。如果它們停落到哪把扇子上,那麼當天晚上這個拿扇子的宮女就要蒙受聖恩了。」

「瑞蔥台沒有按原計劃完工,可真是一大幸事啊!」

「由於每天晚上都這麼耽於玩樂,所以大國的皇帝們就需要不斷補充精力。想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辦法嗎?」

「你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啊!」

「我在全羅監營的時候,跟我在一起做事的官婢們告訴我的。據說有座山名叫龍候山,那裏出產一種其他地方沒有的鯉魚,他們把鯉魚運回皇宮,用木棒敲打,但是不能打死,為的是讓鯉魚流淚,喝了鯉魚的眼淚,對恢復精力很有好處。」

「怎麼可能啊!他們怎麼能用木棒把鯉魚打得半死呢?而且鯉魚又怎麼會流眼淚呢?」

「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先不管這些,另外還有呢。把魚放進長頸瓶里,拿給狐狸吃,狐狸因為吃不着瓶子裏的魚便直流口水。狐狸的口水叫做狐涎,據說對恢復精力有奇特的效果,所以他們就連狐狸的口水也接了吃。」

「簡直不可思議!」

「如果這樣還不能滿足,我聽說還有最後一樣東西。你猜那是什麼?」

「蟒蛇?」

「不是蟒蛇,而是覆盆子。」

「不就是野草莓嗎?」

「嗯。聽說大國的皇帝每天夜裏都要吃一小把野草莓,因為野草莓是最好的強壯劑。」

「對。我好象也學過野草莓對於治療男性病很有效果。」

「對婦科病也不錯呀。據說還能治療不孕呢。」

「真的?」

「可是現在,你的嘴唇紅得就像野草莓似的啊。」

長今很難為情地笑了,不知不覺中甚至連耳垂都變紅了。

「咦,你的臉怎麼紅了?哇,真像紅梅花啊!」

「紅梅花?好看嗎?」

「當然好看嘍。」

「好象這種花在漢陽很難見到的。」

「在全羅監營的時候,母親看着紅梅花對我說,你一定要成為紅梅花,哪怕是寒冬臘月,也要頂風冒雪,傲然盛開。她還說女人必須這樣。也許是想起了去世的父親,所以才有感而發吧。」

長今聞聽此言,不由得肅然起敬。朝鮮的女人無不終生侍奉一個男人,如果失去了這個男人,那麼作為女人的生活也就只能結束了。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銀非的母親仍然以女人之身頑強地活了下來,她的囑託是那麼凄涼,令人無法當做耳旁風。

寧願選擇死也不肯侍奉達官貴人的女人尤其讓人悲痛。活着的時候就像冰天雪地中依然盛開的紅梅,卻為了堅守貞節而捨棄了生命……那熾烈而純潔的內心世界,長今不敢妄加猜測,而銀非當然不愧為母親的好女兒。

「怎麼樣?現在瞌睡跑掉了吧?」

「不過它跟我說去去就來。」

兩人壓低了聲音咯咯地笑着,就像兩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看來用不了多久,野草莓就會熟了。然而直到現在,長今都沒能遵守採摘野草莓祭奠母親的約定。如果說前年夏天是因為身在濟州而沒去成,那去年夏天為什麼沒去呢。

當時剛剛挨過雲白的痛罵,然後全身心地埋頭鑽研醫術,野草莓成熟的季節就這樣錯過了。當心中思念之情迫切時,往往條件又不允許;當條件允許的時候,卻又想不起來。這樣的不孝又該如何來補償呢?

長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銀非殷切地呼喚長今。

「長今!」

「嗯?」

「我們來拉鈎吧。」

「拉鈎幹什麼?」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也決不倒酒!不光是不倒酒,還不能被她們趕出去,一定要成為最優秀的醫女!」

「對。雖然困難重重,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感覺自己有無窮的力量!」

「我一定要成為一名優秀的醫女。如果被趕出去,要麼再次成為官婢,要麼被送去當地方醫女,那我這輩子就只能照顧兩班貴人了。我真的討厭這樣的生活!」

「我跟你一樣。可是,不管成為多麼優秀的醫女,我們仍然擺脫不了賤民的身份,不是嗎?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很傷心。」

「重要的不是身份,而是以什麼為生。貴族家的女人又能怎麼樣?雖然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可是一輩子被所謂的七去之惡(七去之惡,韓國封建時代驅趕妻子的七種理由,包括不順舅姑、無子、淫行、嫉妒、惡疾、口舌、盜竊——譯者注)緊緊地束縛著,只能過着井底之蛙一般的生活!」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貴族家的女人不會被人看不起,更不會被人叫到酒宴上去倒酒。」

「她們不會被人看不起?算了吧!如果不能生兒子,她們就是罪無可赦的罪人。就算是罪人吧,也還有機會補償呢,可是貴族家的女人們呢,那真的是萬劫不復了。」

「儘管我們的母親也都沒有生兒子,可她們不都從父親那裏得到了無比的愛嗎。」

「雖說醫女還是賤民身份,但在這個國家能像我們這樣學習知識的人畢竟還不多,而且就是在內醫、看病醫、初學醫之中,我們也是身份最高的內醫。既有機會學習知識,又有機會實踐所學,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呢?所以說賤民其實也就是一張外皮而已。你想啊,天地間還有什麼比治病救人更高貴的事情呢?我們,我們必須為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感到自豪。比起那些釘在閨房裏最多只會刺刺繡、閑下來便吟詩作對或者無病呻吟的貴族女人們,我們是多麼不同啊!」

長今感嘆不已,出神地凝視着銀非的臉,銀非端莊而秀氣的臉上閃耀着自信。原本以為除了連生,再也結識不到新的朋友了,然而人生在世,總能遇見意想不到幸運和緣分。在單純而柔弱的連生面前,自己總以保護者自居,而銀非是那麼強大,彷彿艱難時總可以無條件地投進她的懷抱,並且她一定會讓自己感到溫暖和踏實。

在孤獨的醫女生涯里能和銀非相遇,長今欣幸不已,原來不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的決心也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還有一件事也讓長今感到十分高興,那就是與醫女施然的重逢。在內醫院的庭院裏,當時長今正用石臼搗葯,偶爾經過的施然首先認出了長今,立刻跑過來打招呼。

這期間施然因為經驗豐富,得以成為從二品淑儀娘娘的貼身醫女。然而她眼圈發黑,彷彿籠罩着濃重的陰影,不知道是因為疲勞,還是因為憂慮。她笑的時候也是無精打采,讓人情不自禁地為之擔心。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煩心事啊?」

長今也知道這樣問有些失禮,但不忍心坐視不問,於是就輕輕地問了一句。施然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艱難地開口說道。

「從做內人的時候開始,我就熟悉並相信你的人品,要不然我也不會跟你說。」

「對。你不用擔心,我會守口如瓶的。」

「其實是淑儀娘娘得了難以啟齒的疾病,儘管這樣那樣的辦法也想了不少,可始終都不見好轉,所以我非常擔心。」

「什麼是難以啟齒的疾病啊……」

「據我觀察,很可能是白斑病。」

「白斑病?不就是皮膚上長出白色的斑點嗎?對女人來說,這可是一種致命的病啊!」

「正因為如此,所以才不敢公之於眾,只能在私下裏說嘛。殿下本來就很少過來,現在娘娘更加擔心了。有機會的話你幫我在大殿那邊打聽打聽。淑儀娘娘可能再也無緣目睹殿下的龍顏了。」

「內醫院怎麼說?」

「哪敢讓內醫院知道啊。」

「是怕流言嗎?」

「淑儀娘娘吩咐千萬不要告訴內醫院。可是只靠我一個人,又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控制病情。別說是治病了,萬一有一天隱藏病情的事實被發現,恐怕不僅淑儀娘娘的處境糟糕,我也是自身難保了。」

「是啊。沒有內醫院的指示,醫女是不能隨便給人治療的。這事的確讓人頭疼。」

聽完施然的話,長今也跟着擔心起來,當然希望自己能幫上她的忙,只是一時之間哪裏能有什麼好辦法,所以也只能幹着急。

「我……我也知道這種事不能讓你……」

「你就說吧。只要是我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儘力幫你。」

「你能不能直接去給淑儀娘娘看看病啊?」

「我?」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吃力了,所以我只能求你幫忙。其實早在御膳房做飯的時候,我就發現你有着非凡的才華,不是嗎?」

「可我才剛剛結束學徒期,只是個初級醫女啊。」

「是啊,也許是我的要求太過無理了吧。」

看着施然滿臉不高興的樣子,長今的心裏也是矛盾重重。如果真是白斑病,那麼自己在攻讀醫書的時候倒是碰到過記載的各種理論和處方,還記得有本書上說絨毛白斑或乳頭白斑分別是前癌病變的癥狀,嚴重的時候能使人喪生。萬一淑儀娘娘出點兒什麼差錯,那隱瞞病情的施然恐怕就性命難保了。

長今決定硬著頭皮試試看。多一個人,就增加一份力量,總比施然獨自吃力好吧,怕只怕事情沒有想像中的順利。

「倒不是我覺得麻煩,只是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份能力。我擔心萬一白忙活一場,反而叫你更加難堪了。」

「不會的。只要你肯過去看看,就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

「在我失去味覺的時候,您不也曾經真誠地暗中幫助過我嗎。就算是對您的報答吧,我也會儘力的。」

「謝謝。我馬上就去稟告淑儀娘娘。」

施然轉憂為喜,連蹦帶跳地跑開了,當天晚上,她就給長今捎來了消息。長今正把自己關在書庫里翻找各種相關的醫書,聽完銀非傳來的消息后,毫不遲疑,立刻向淑儀殿跑去。

經過觀察,發現白斑基本上集中在腋窩和胸部。

「娘娘,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這些癥狀的?」

「半年多點兒,不到一年。」

「是不是當時有什麼事讓您操心啊?」

「這個嘛,好象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殿下就很少到我這裏來了。」

「我也覺得這是白斑病,也叫白癜風。」

「是嗎,那病情嚴重嗎?」

「不是的。皮膚上長出白色的斑點,並且慢慢擴散,這就是白癜風。這是一種因色素消失而導致的疾病,原因有許多種,其中憂慮引起的心口痛是主要原因之一。此外,氣運凝滯導致淤血,血液不能滋養皮膚,也有可能引起白斑病。幸好娘娘這病是後天所得,只要找出原因,連根拔除,應該不會複發。娘娘是不是為國王殿下勞心過度,以至於此啊?」

「這麼說病情可以控制了?」

「因為不能用藥,所以我想先用針灸試試。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治療這種病,所以不敢給娘娘任何確定的答覆。另外還有一點也應該稟明娘娘,要想徹底治好白癜風,通常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

「一年……太長了。」

「請娘娘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動員一切可能的辦法,盡量爭取縮短時間。即使不能徹底治癒,但至少可以先控制到不太惹眼的程度。只要不是明亮的白晝,我保證能瞞過殿下的龍目。」

「可是,你剛才說不能用藥,為什麼呀?如果針、葯雙管齊下,不是好得更快嗎?」

「宮裏的所有藥材都由內醫院管理,不能越過正常程序隨便用藥。」

「是啊,的確如此。」

淑儀的臉上流露出無奈,旁邊的施然連忙說道。

「娘娘,還是先試試針灸吧。然後由我來找找藥材。」

「你?怎麼找啊?」

「只要娘娘給我開個出入證,我可以到銅丘的中藥街去買回藥材來。」

「噢,這樣也好。」

典醫監還負責培養預備醫員級的學生,包括前啣和生徒兩種。為了保障其生活,國家特許他們經營藥材生意,藥材商最為集中的地方就是銅丘。

沒有內醫院、典醫監、惠民署的聯合許可,除了銅丘的其他任何地方都嚴禁藥材生意,就連從鄉下運葯來的人也只能限定於銅丘交易。銅丘的藥材商就在這裏收購藥材,然後轉手販賣給邊遠地區的藥材商。實際上,銅丘的藥材商掌握著全國藥材的專賣特權。

另外,每年的10月到12月,大丘、全州、原州等地都要舉辦葯令市。此時,負責宮廷藥材事宜的審葯便前往觀察與監督。然而銅丘的藥材商們暗中勾結審葯官,從中獲取各種便利。

普通百姓即便是有病在身,都很難弄到一副救命的良藥,而藥材商們則濫用國家賦予的權力,大肆謀取個人私利。

在施然的幫助下,長今以梅花針刺激患處,希望以此臨時阻擋白斑的擴散。每次用針結束,長今便寫好處方箋,交給施然。

風寒侵襲肝臟,引起氣血阻塞,這也是白斑病的起因,所以必須同時使用治風的藥材和保護肝臟的藥材,共有黑芝麻、當歸、苦參、連翹、白蒺藜、何首烏等祛風、化痰、清血的藥材二十多種。因為煎熬當歸根和白芷根的藥水清洗患處效果極佳,所以長今囑咐施然也一併買來。

施然拿着處方箋馬不停蹄地去找藥材商。

等待施然回來的時候,淑儀娘娘又跟長今說了很多話。在君王很少光顧的冷清宮殿裏,平日只有尚宮和醫女陪伴,所以淑儀很希望其他人能陪自己說話。

正因為這樣,淑儀才欣然將患處展示給自己,長今也就由衷希望淑儀能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然而即使在跟長今說話的過程中,淑儀仍然不時深深地嘆息。

「娘娘,我知道您很焦急,可是您一定要把心放寬才行啊。要想徹底治療白癜風,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我開出的消風丸您也必須堅持不懈地耐心服用,這樣才能收到效果。」

「是啊,我也知道不能過於憂慮,可是老管不住自己的心思。」

「如果人的身體能夠生機勃勃,而且氣血流暢毫無阻礙,那麼就不會有疾病纏身了。白斑病又叫白癜風,因為這也是一種風。所謂的風,指的就是氣血過於集中在一起,這就好比大氣流通不順暢的時候就會產生氣壓差,從而引起大風。兩者的原理是一致的。」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請您千萬把心放寬。為什麼會出現白癜風呢?就是因為氣血通路受阻,內外難以疏通,所以與皮膚相關聯的組織和附屬器官都不能發揮各自的機能。針灸和藥材固然重要,可是娘娘拋卻憂慮卻比這些更有效,也是更切實的治療方法啊。」

「我這是思君成疾啊。所以只要我無法拋開對於君王的思念之情,病就得不到治療了?」

「如果能得到殿下的寵愛,不就可以了嗎?」

「我當然希望是這樣了,可這哪是件容易事啊?」

「奴婢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我覺得您還是必須拋開憂慮。要想得到殿下的寵愛,娘娘您首先要健康才行啊,總這樣勞心傷神,當然會丟掉健康啦。」

「真是太讓我驚訝了。初次相見你竟然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內心焦急如焚……」

「對不起。我見到娘娘心裏覺得無比溫暖,好象不是第一次見面似的,所以什麼話都敢說了。請娘娘原諒。」

「不是的。你能說出我焦急如焚的心情,我應該感謝你呀。」

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甚至有些心痛。能對初次相見的人袒露內心,可見她有多麼孤獨。這是一位柔弱卻心地善良的女人。就像對待連生一樣,長今現在能做的就是誠心誠意地幫助淑儀。

「娘娘,所謂的『病』其實是由『腸』和『焦楚之心』合併而成。『腸』和『焦楚之心』合併,就成了『病』,可見心可以影響到腸。內心過於焦急,就會消耗氣力,從而導致腸變細或形狀不規則,嚴重時甚至還會斷裂。所有的病症都由氣力阻塞引起,而氣力阻塞多半帶有心因性的傾向,所以最重要的是把心放寬。」

「我明白了,今後我會努力照你說的去做。」

終於,淑儀憂心忡忡的臉上露出隱約的微笑。同為女人,拋開身份的不同,長今對她產生了深深的憐憫。女人的幸福抑或不幸完全取決於一個男人,這似乎太殘忍了。就算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她也一定要在醫女的路上走下去。

淑儀的白斑症並沒有很快治癒,但濃度卻是越來越低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再加上原以為再也不會臨幸自己的大王又開始出入,淑儀的住處真可謂雙喜臨門。

淑儀認為長今功不可沒,便通過施然賞賜長今流蘇飄帶。不僅如此,有時她也把長今叫來陪她聊天。儘管淑儀膝下無子,但堂堂淑儀與一介醫女聊天,實屬罕見。

長今把銀非介紹給了施然,三個人不管好事壞事都共同分享或分擔,互相成為彼此的依靠,又有淑儀溫暖的呵護,長今逐漸適應了醫女的生活。

這時候,梅雨季節開始了,後院樹上的花朵紛紛落下枝頭。天氣晴朗的時候,暑意也是越來越濃了。風雨過後,又換成新的一季。

在內醫院東面的圍牆下,長今和銀非一起栽下一棵紅梅花。她們約定要像茫茫大雪中依然妖嬈的紅梅花一樣,始終保持熱忱的心靈和純潔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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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處方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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