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

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

封禪

建武三十年是劉秀稱帝第三十年,二月里朝中官吏上奏皇帝泰山,被劉秀嚴詞拒絕。

四月初九,劉秀將劉焉的封號從左翊王改為中山王,從皇宮中遷到宮外居住,卻隻字不提讓他就國的事。

是年冬,膠東侯賈復薨,謚號剛。

到了建武三十二年,朝臣雖不敢在皇帝面前說起,背地裏卻一直議論著封禪的事,於是一本寫着「赤劉之九,會命岱宗」的《河圖會昌符》送到了劉秀手裏,信奉讖緯的劉秀立即讓大女婿梁松去查,然後《河圖》、《洛書》又冒了出來,條條框框都在暗喻劉秀應該去封禪。

恰在這個時候,司空張純提出封禪之事,劉秀當即准了。下詔令一切禮儀參照武帝劉徹的規格辦理。

我對泰山封禪一事,非常不贊同,封禪之舉,非但勞民傷財,且要經歷長途跋涉,劉秀的身體如何吃得消?無奈底下樑松等人一個勁的煽動,堅信讖緯的劉秀又覺得非常有理,於是一場建國以來消耗最大,也是最為隆重的祭祀活動――封禪開始了。

劉秀帶着文武大臣是正月二十八離開的雒陽,大軍浩浩蕩蕩向東,我本不願去泰山看他們窮折騰,但又實在放心不下劉秀的身體,於是只得同行。

二月初九隊伍抵達魯國,在劉??的靈光殿內休息了兩天,才又繼續趕路,不過臨走,劉秀讓劉??也一塊跟着前往泰山封禪。二月十二到達奉高后,劉秀令虎賁中郎將率部先上山整治道路,接着讓侍御史、蘭台令史率領工匠上山刻石。

二月十五,天子、王侯、三公,以及文武百官分別在館驛、汶水之濱齋戒,十九日車駕才算到達泰山腳下,我和劉秀居於亭中,百官列於野外,從山腳往上看,只覺得山腰雲氣繚繞,氣勢迫人。

二十一日夜祭祀過天神,天一亮便正式開始攀登泰山,向泰山之巔進發。

剛剛上山的一段路,尚可騎行,但不久山路就變得崎嶇難行,必須經常下馬牽行,到達中觀,已離開平地二十里,馬匹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了,只能將所有馬匹和車輦都留在中觀。

從中觀仰望泰山之巔,天關如視浮雲,高不可及,其間山石奇崛,石壁???I,道路若隱若現。大部分的官吏平時日養尊處優慣了,何曾受過這等苦楚?不少人體力不支,倒於路邊小憩,老弱者更是僵卧石上,過了好久才緩過力來。

原本整裝齊發的隊伍,到這裏成了一盤散沙,漫長的隊伍散佈在彎曲的山道上,連綿二十餘里,形如盤蛇。

劉秀站在山崖陡壁間,花白的鬚髮被風一吹,似要隨風而去一般的縹緲感。站在他身旁的我忽然很害怕,緊緊的拉着他的手,也不管身邊有沒有大臣在關注,只是拽住他不放。

「別怕。」他喘著氣,回頭給我打氣,「一會兒就到山頂了。」說着,托住我的手肘,攙扶著繼續往前走。

「我不是怕累……」不知為什麼,眼淚忽然不爭氣的湧入眼眶,不由跺腳道,「你都六十好幾的人了,不好好待在家裏享清福,為什麼偏偏要來爬泰山?這要折騰出個好歹來,我……我……」

他挽着我的手,笑道:「朕活了這六十一年,值了!」

山上空氣稀薄,越往上越冷,快到天關的時候,我只覺得膝蓋發麻,無論如何都邁不開腳步,只得嘆道:「不中用了!你且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們下山!」

劉秀默默的看着我,眼中又憐又愛,然後背轉身彎腰蹲下。

我又酸又喜,在他背上拍了一記:「你哪裏還背得動我!」

劉秀道:「不試一下怎麼知道?」

我執意不肯,身邊伺候的人急忙搶著要背,卻都被劉秀攔了下來。正僵持着,山上有三四個人影沖了下來,一路高叫:「讓兒子來背!」

劉庄帶着弟弟們從山頂返轉,紛紛搶道:「兒子們背父皇、母後上山!」

到達天關,只見山頂岩石松柏,鬱郁蒼蒼,若在雲端。仰視天門,如同穴中觀天。再直上七里,逶迤的羊腸小道只容單人攀索而過,劉庄、劉蒼等人輪流背負着我和劉秀直上天門。

泰山之巔,鳥獸絕蹤。再往東行一里,方看到新築的祭天圓台,在這圓台南北兩側,是當年秦始皇與漢武帝封禪的遺跡。

圓台高九尺,直徑三丈,台上是一丈二尺見方的祭壇。等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齊后,於壇邊次第就位,手持玉笏,面北而列,虎賁軍執戟列於台下,氣勢威嚴,封禪大典正式開始。

劉秀從東階緩步走上祭台,面北而立,尚書令手捧玉牒,由皇帝用璽印親自封訖。將玉牒封入祭台的方石下。劉秀對天而拜,群臣同拜,高呼:「萬歲――萬歲――萬歲――萬歲――」

聲震山谷,久久回蕩,我再也難以抑制激動的情緒,眼淚奪眶而出。

立於泰山之巔,世間風雨皆在腳下,四顧遙望,山霧瀰漫。遠處山巒隱約可見,千里錦繡,萬里江山。

劉秀一手摟住我的腰,一手指向遠方:「皇天庇佑,一統四海,造國改物,撫民定業,風調雨順,人神易聽……但是麗華,這片江山,是秀的,也是你的――這是我們的秀麗江山!」他牢牢的抓住我的手,十指緊緊纏繞。

天地融於一處,這一刻時間彷彿全部停止,自來到這個神秘的時空,與劉秀初識、相遇、相戀,一幕幕如同電影殘舊的片段,飛快的在我腦海里閃現。

這是我們的秀麗江山!

我們的――秀麗江山!

登遐

封禪完畢后,御駕於四月初五返回雒陽,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號為中元,將建武三十二年改為中元元年。

從泰山回來后,劉秀的身體便一直不大爽利,而我的兩條腿更是時常疼得厲害,偏偏這時候又傳來全椒侯馬成的死訊,只讓人覺得諸事不順,於是索性一連辦了好幾場婚事用來沖喜。

先是將?U陽公主劉禮劉嫁給了郭況的兒子郭璜,一個月後又將酈邑公主劉綬嫁給了陰就的兒子陰豐――禮劉原本不肯嫁,她不認郭況是自己的舅舅,是以死活不肯,我好說歹說,她才勉強答應,臨出嫁還對我說,若是舅舅家敢有不敬,她便與郭璜立即休離。

把劉綬嫁給陰豐,我考慮最多的是這孩子從小被嬌寵壞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時候覺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時候宮裏的物質條件已經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着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物質滿足的同時又助長了她許多公主氣焰,這樣的女孩兒,不是我這個做娘的要偏心,她實在是不適合嫁為人婦,做人的好兒媳。我不願看到她將來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氣肯定會把家事鬧得比國事還大,所以早幾年我就有了準備,嫁外人不如嫁熟人,我的娘家人當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個照應。

劉綬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情竇未開,即使已經十七歲,心性卻遠像個小孩子,吃喝玩樂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對於夫君是何等樣人,她根本不在乎。

東海王劉??參與封禪后沒有回到魯國,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陽待了大半月之後上書要求返回封地,卻被劉秀把奏書退了回去,不予批複。於是,嫁完兩女兒后,我又替?a陽公主劉丘物色了一位夫婿――竇融的孫子竇勛,打着為劉丘籌措婚禮的借口,暫時有了挽留東海王的合理理由。

劉秀笑稱我有保媒的癮,老愛替人牽線搭橋,搭配婚姻,而且還忙得不亦樂乎。

「丘兒是劉家的長孫女,把她嫁出去,也許到了明年,我們就能當上曾祖了!這難道不比你帶着數千人馬去爬那勞什子的泰山來得更有意義嗎?」

我知道我的嘮叨很沒實質性的價值,甚至還有點強詞奪理,但我管不住這張嘴,就愛跟他抬杠。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歲數,年過半百,眼也花了,牙也鬆了,但話卻比平時多多了。幸而劉秀的脾氣沒改,永遠都是溫吞吞、笑眯眯的稟性,無論我嘮嘮叨叨重複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終不會厭煩。

「一會兒擔心自己老得快,一會兒又惦記着要當曾祖,你呀,顧得上哪頭呢?」

我搶白:「這是兩碼事!」

劉秀笑而不語。

停了會兒,我又忍不住念叨:「阿澄那女子,我瞧著子麗待她也親厚,兩個人一見面就如膠似漆的黏一塊,子麗還求了我很多次,讓我把她撥回太子宮去,也好早定名分。我才不傻呢,他現在貪戀着阿澄才每天往我這宮裏跑,我要把阿澄給了他,我還能天天見到他?」

「你也別把太子說得如此不堪,他可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

「嘁!」我笑啐,「誰還不知道你們男人的心思,假模假樣!子麗現在在盤算什麼我不是不知道,他啊,就想把阿澄的肚子搞大了,然後名正言順的把她從我這裏帶走……唉,劉老兒,我問你,這兩孩子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阿澄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呢?倒是那個她的外甥女賈氏,宗正來報,又有孕了。」

劉秀輕咳一聲,掩飾著尷尬,窘道:「兒子兒媳的事,我這個做公公的如何知曉?你也糊塗了,拿這事來問我。」

我一愣,轉瞬哈哈大笑起來:「你少在我面前裝正經,你那點花花腸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別開頭,急忙插入其他話題:「我說,陰老夫人,你的腿好些沒?」

「好什麼呀,好不了了!就這麼着吧,還能指望跟年輕時候那樣生龍活虎么?現在骨頭都硬了,膝蓋疼的時候連腿都抬不起來,更何談抻腿了!」說到這裏,不免又傷感起來,上了年紀才知道年少時的衝動,是多麼的無知與魯莽。

劉秀笑吟吟的挨近我,替我輕輕拿捏小腿肌肉:「一會兒泡泡腳吧,爬岱嶽那麼高的山巔,你也辛苦了。」

我撇了撇嘴:「跟你在一起,哪一天又是不辛苦的?」頓了頓,抬眼看他又愛又憐的眼神,不禁嘴角勾起,莞爾一笑,「可我不後悔,我想如果時光倒轉,讓這四十年重新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選擇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一把將我拉進懷裏抱住,用盡全力的抱住我,直到我快被他勒得喘不過氣,大叫:「劉老兒你吃錯藥啦!勒死了我,看還有誰能給你撓背!」

劉秀噗嗤一笑,並不放手,只是力道放鬆了許多。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時無語。

年底,明堂、靈台,辟雍建成,這也算是劉秀這輩子唯一花錢建築的殿宇,卻仍與自身享受無關。

隨着這三處宮殿建成,劉秀的健康狀況開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時更加勤勉辛勞起來。每天天一亮便上朝聽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來后也不休息,不斷接見三公、郎將,談論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寢。如此周而復始,劉庄實在看不下去了,找了個機會規勸父親愛惜身體,注意休養。

沒想到劉秀和藹的回答兒子:「這樣的忙碌令我自得其樂,因此並不覺得辛苦!」

劉庄欲再勸,卻被我攔了下來。

夜深人靜,看着他挑燈與公卿長談,神采飛揚的神情,我唯有將眼淚強咽下肚:「這是他的最後時光了,讓他做他喜歡乾的事吧。」

劉庄很是震驚,我唯有含淚沖他微笑寬勉:「你的父皇,正在用他最後的力量,教導你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

「母后!」

「就這樣吧!讓他高興點,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讓你的父皇放下心……」

民心日趨穩定、經濟逐步繁榮的漢帝國,進入了嶄新的一年。作為皇后,我開始十二時辰寸步不離的守在皇帝身邊,即使上朝,我也堅持坐在帷幕後等待,靜心聆聽他與公卿們的爭辯。

我和他彼此交流的話語並不多,他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公卿大臣,留給了幾個兒女,留給了國家的繼承人。我所能堅持的,只是不離不棄的默默守候在他身邊,陪伴着他,注視着他,聆聽着他……

二月初一,劉秀終於無法再起身上朝,但他堅持要待在前殿,我二話沒說,讓人打包搬了些許行李,陪着他一起住進了前殿。

前殿分前後進,前面就是上朝的議會之所。劉秀病後,太醫令、太醫丞攜諸多太醫進宮,太尉趙??到南郊祭祀,司空馮魴與司徒李欣告宗廟,拜諸神。

從頭至尾,一切都進行的井然有序。

我整宿的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邊,每天數着朝陽升起,夕陽墜落。

如此過了五天四夜,劉秀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日正是初五,晚霞灑遍前殿的每寸角落,金燦燦的映照在壁柱上,煞是耀眼。

劉秀忽然口齒清晰的說了句:「真好看!」驚得殿內守夜的人全都站了起來。

我跪坐在他身邊,握着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着回答他,就像這幾十年來中的每一次問答一樣,輕鬆而隨意。

劉秀笑了起來,雖然滿面塵霜,老態龍鍾,但在我眼中,卻仍似當年在農田裏乍見的那個笑容一樣,純粹無暇,知足幸福。

我扶他坐了起來,他不看底下烏壓壓跪了一地的公卿與朝臣,只是拉着我的手:「秀麗……江山,以後要麻煩你了……他們……未必不是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多扶攜……」

我點頭:「我知道。我一定把秀麗江山完完整整的交到太子手上,那是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

他輕輕一笑,我擁着他坐看夕陽,直到光暈在殿內逐漸黯淡下去,他才從枕邊摸出一隻兩尺見方金鑲玉的匣子,當着所有人的面遞給我。

我單手接過,只覺得入手一沉,我的心也跟着這份沉重的分量往下一沉。

看着我接過玉匣,他忽然長長的噓嘆口氣,緊皺的眉頭舒展開,表情變得異常輕鬆起來。

眼瞼慢慢垂下,我只覺得那個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我等你……」他低低的說了三個字。

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泣不成聲,抱住他大聲哭道:「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不能反悔,你既說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聖君,也不許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你都得等着我!一日等不到我來,你便一日不許登遐飛仙!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我哭得凄慘,底下更是一片嗚咽之聲。半晌,才有一個細不可聞的聲音貼在我的耳畔,氣息微弱的說:「秀……等,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肩上一沉,耳畔的氣息突然斷了。

我如墜夢中,抱着他癱軟沉重的身體,不敢輕易挪動分毫。

殿內僅剩的一點霞光也終於黯淡下去,我緊緊摟住劉秀,淚水無聲的滴落在他的臉頰上。

太醫立即上前探息診脈,然後一陣竊竊私語,最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殿內響起代?n強忍悲痛的一聲高呼:「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響亮的高呼聲次第傳將出去,殿內一片哀號之聲,劉??、劉庄、劉蒼、劉荊、劉焉、劉京以及一干皇孫放聲大哭。

少頃,三公聞訊從前殿朝議處趕來。代?n在我身後請示,我只是抱着劉秀痛哭,並不理會,他只得哽聲向外喊了句:「皇后詔請三公典喪事!」

趙??、馮魴、李欣三人魚貫而入,皆是一身白色?R衣,頭戴白幘而去冠。趙??躬身稟告:「回皇後娘娘,依制城門、宮門皆閉!虎賁、羽林、郎中各署戒嚴!皇城內外戒嚴!」說話間,門外有大批近侍中黃門手持兵器湧入殿內,站立兩旁,嚴守以待,嚇得跪在地上的一些尚在哭泣中的皇子皇孫們都驚慌失措的站了起來。

我低頭最後看了眼懷中安詳閉目的劉秀,輕輕在他額頭親吻,啞聲:「你放心,這片江山我會繼續替你撐起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記得,要等我!」

趙??上前一步,從我手中接過劉秀,我從床上下來,腳剛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紗南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娘娘!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咬緊牙關,憋氣點頭:「是,我明白!」口中雖然要強,眼淚卻止不住簌簌滾落。

淚眼婆娑間,眼看着趙??、馮魴、李欣三人將劉秀的屍身平放在床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開擺正,然後脫去身上的衣物開始做最後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攪割,痛徹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喊著撲了上去:「秀兒――秀兒――秀兒――」

聲聲熟稔的呼喚,卻再也喚不回他的答覆。

紗南使勁拽回我,我痛心疾首,滿屋子的人都在哭,哭聲震動整座皇城。

片刻后,三公清洗完畢,有守宮令奉上黃綿、緹繒、金縷玉柙等物,趙??將一枚白玉?i蟬放入劉秀口中,然後取過一緞黃錦,一層層的將屍體包裹起來。

我哪裏還能承受得住,嘴裏含糊的叫了聲,仰頭厥了過去。耳邊嗡嗡聲不斷,漸漸的聲音從模糊又變得清晰起來,是劉庄在抱着我痛哭。

我悠悠轉醒,發現自己正半躺半坐在榻上,回頭一看,衣斂已畢,床上四平八穩的擺着一具外裹金縷玉柙的屍身,劉秀臨終給我的玉匣正擺放在屍身邊上。

趙??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說道:「請皇后宣大行皇帝遺詔!」

我被人攙至床邊,手一觸到冰冷的玉匣,眼淚便再次滾滾而下。玉匣雖未上鎖,鎖扣處卻有皇帝親蓋的紫色璽印封泥。破開完整的封泥,打開玉匣,裏面露出一層黃色錦緞,緞面上整齊的擺放着一塊白色縑帛。

我顫巍巍的取出,交給趙??。趙??攜同馮魴、李欣三人齊拜,殿外階下的百官亦同拜。

趙??展開縑帛,揚聲道:「大行皇帝陛下詔曰:『朕無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務從約省。刺史?p二千石長吏皆無離城郭,無遣吏及因郵奏。』」

遺詔剛讀完,階下百官已齊聲慟哭。

我捧著玉匣,哭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這時紗南在邊上忽然說道:「咦,這玉匣底下好像還有東西……」

我低頭一看,卻見那塊墊底的黃錦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底下還鋪了什麼東西,於是伸手去掀。黃錦掀開,底下果然還有一層,是件疊得非常齊整的衣衫,布料雖然精細,顏色卻已褪淡泛黃。

劉庄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匣底的衣衫捧出――劉庄提領,劉蒼與劉荊二人各托一隻衣袖,劉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開,卻是一件陳舊的女式直裾深衣

直裾深衣一經打開,便聽「簌」的一聲,有團東西沿着布料滾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徑自跌落在我的腳邊。

我僵直著一動不動,劉京離得最近,彎腰伸手要去撿,我大叫一聲:「不許碰它!」嚇得他趕緊縮手。

我撐著床沿,身子一點點滑落到地上,顫抖的手剛伸出去,淚水便已模糊了雙眼。掌心緊緊握住那束枯黃的谷穗,飽滿的穗粒隨着我雙手的顫慄在微微搖晃。

「秀……等,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這個送你。」

「陰姬,後會有期!」

陰姬,後會有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笨女孩脫下自己的深衣忘了取回來,只顧沒頭沒腦的拉着弟弟落荒而逃……然後,有個笑得很好看的青年追上她的車,送給那個笨女孩一束剛剛收割的谷穗……

一莖九穗,秀出班行!

「這個送你……陰姬,後會有期!」

「啊――」我嘶聲哭泣,將谷穗緊緊貼到心口,慟哭着彎下腰。

那是個很笨、很蠢、很遲鈍的女孩,但他卻真的為了一句「後會有期」執著的等了很久很久……他給了她一生的幸福,她總以為是自己先愛上他,總以為是自己先對他付出了感情……卻從不知道因為自己的笨拙,讓他苦苦等待了那麼久。

秀……等,陰姬……記得……後會有期……

「秀兒……秀兒……我的秀……」我彎著腰,緊緊的捂著那束谷穗,無助的喚着他的名字。

即位

遵照大行皇帝遺詔,喪禮遵照文帝舊制,一切從簡,除發竹節告知郡國各諸侯王之外,詔令二千石官吏皆不需趕赴京城奔喪,也不必遣使弔唁。

喪禮由太尉趙??主持,皇宮內外早已戒嚴,北軍五校的兵力將皇宮圍成銅牆鐵壁。大行皇帝小斂,屍身裝入棺槨,之後便是大殮。

我和皇子們都換了白衣,五官、左右虎賁、羽林五將各自率兵,手持虎賁戟,駐守在大殿台階的左右側,內闈之中仍由中黃門持戟守備。接近更漏時分,稍作休息后的群臣再次入宮。大鴻臚郭況設置九賓位置,由謁者領着皇太子及各諸侯王立於殿下空地,面西而立,左手順次往左,從北到南依次為劉庄、劉??、劉蒼、劉荊、劉焉、劉京……再往南則是宗室諸侯王,站在最末的乃是樊氏、陰氏、郭氏等外戚諸侯。

空地中間位置則分置百官,統一面北排成一列隊伍,依次先是三公,然後是兩千石官吏,再是特進侯、列侯、六百石官吏、博士……最底下的人數眾多便分為兩列站立,以西首者為尊。

我站在西側位置,面東而立,身後按等級跟着劉義王、劉中禮、劉紅夫、劉禮劉、劉綬五位公主,許美人列於公主之後,最後面才是宗室內眷。

等到眾人全部就位后,郭況一一清點人數,由謁者報與趙??知曉。夜風陣陣,更深露重,四周火把照得殿下宛若白晝。趙??環顧所有人,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躬身。

我隨手抹了把臉,把眼淚擦乾,頗覺疲憊的閉了閉眼。正是在這眨眼的瞬間,趙??突然轉身,他的身後石階之上正站立着一名中黃門,趙??動作飛快,右手握住中黃門腰間長劍的劍柄,鏗鏘一聲抽劍出鞘。

四下里響起一片抽氣聲,人群里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但有好些人立即注意到我對此並無反應,馬上冷靜下來。趙??橫劍殿階,指著劉??等諸侯王厲喝:「咄!目無尊卑!諸王豈可與太子爭列?」

劉??當先打了個哆嗦,嚇得臉都白了,涕淚縱橫的臉上只剩下驚駭之色。

劉蒼最先反應過來,向趙??一拜:「諾。」往後退了一步,身子側向北,遵臣禮。劉焉與劉京隨即也退後一步,轉向北面。趙??右手手持長劍,疾步走到呆若木雞的劉??跟前,左手挽住他的胳膊,沉聲:「請東海王遵禮法!明尊卑!」

劉??又一哆嗦,雖然他與我隔了一段距離,我卻分明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恐懼。趙??不由分說的扶着他退後,支配着他的舉動,直到符合禮節為止。劉??歸位后,趙??斜視掃了眼劉荊,劉荊一言不發,沉着臉朝趙??稽首,也依禮向後退了一步。

趙??點頭表示讚許,重新回到殿階上,將長劍還給中黃門。少頃,郭況循禮揚聲高呼:「哭――」

場上的人頓時一起跪伏於地,放聲嚎啕慟哭,只剩下劉庄一人,以太子之尊仍可站立,卻是哭得捶胸頓足,傷心欲絕。

趙??、馮魴、李欣三人踏上高階,在凄厲的哭聲中一步步走向殿閣。我跪在殿下,前額觸地,不敢去看那高殿的入殮儀式。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殿內燭火全滅,我的心隨着那一下沉重的棺木合蓋聲,再次被震裂開。

我無力的抬起頭,哭的時間太久,早已聲嘶力竭。眼眶是乾涸的,眼淚不再盛裝在眼眶裏,而是如決堤的洪水般在我心裏橫衝直撞!我把傷口浸泡在咸津津的淚水中,那種傷痛,只有自己能夠體會。

東園匠用鎚子將一枚枚鐵釘敲打着釘入梓宮,那一聲聲叮叮噹噹的擊錘,彷彿正將釘子直接釘入了我的骨肉。

入殮完成,火把重新燃起。靈堂、梓宮佈置就位,先由太常奉上豬、牛、羊太牢祭奠,然後按照順序,太官食監、中黃門、尚食等官吏依次獻祭。

哀號陣陣,趙??從殿上匆匆下來,走到我跟前,叫了一聲:「皇后!」

我如攤爛泥般無力的跪在地上,義王與中禮等人將我從地上攙了起來,我虛弱的揮手:「太尉公依禮行事便是!」

趙??稱諾,走上殿階,高聲:「《尚書?顧命》曰,太子即日即天子位與柩前,故臣等請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後為皇太后!」

我強忍眼淚,勉力擠出一字:「可。」

趙??對着黑壓壓的人群揮手,於是群臣起立,依次退出。劉庄含淚從對面走到我面前,跪下喊了聲:「母后……」聲音悲切,哽咽得再也說不出其他。

我撫摸着他的頭:「你的父皇,東西赴難,以車上為家,傳榮合戰,跨馬操兵,身在行伍,自而立之年建起這個國家,為百姓、為黎民、為江山、為社稷,兢業三十餘年。而今你亦三十為帝,母后希望你不要辜負你父皇的期待,做一個好皇帝……」

「母后……母后!」劉庄抱住我的腰,失聲痛哭,「兒子不敢功比父皇,但也絕不辜負黎民社稷,必然做一個心懷天下的仁德天子!」

我們母子抱頭痛哭,邊上立即有人上前勸慰,拉開我們兩個。避入內室,紗南取來衣物,替我一一換上。我任她支配,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宮女取來銅鏡與我自照。

鏡內婦人身穿曲裾深衣,蠶絲織就,上紺下?o,隱領與袖緣都用?d帶鑲邊,頭戴剪?郵b,耳??垂珠,?x瑁製成的尺長?`簪橫插入髮髻,?`端飾花雕鑄成鳳凰於飛,鳳以翡翠作羽,口銜白珠釧,釧末墜以黃金鑷。左右又各有一根橫簪插入?b內,賴以固定?b結。

衣飾華美,氣度雍容,我第一次穿戴上了太后的品裝,心裏卻痛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鏡中人眼睛虛腫,神情憔悴,但經過紗南的巧手修飾,已掩去不少垂暮之色,我撫摸著鬢角的白髮,凄然一笑。不知道秀兒看到我這樣裝扮,可還會笑着贊我一句?

回到前殿,劉庄也已穿戴完畢,頭戴旒冕,玄衣?c裳,日月星辰十二章綉於衣上。

恍惚間,我似乎又看到那個步履穩健,英姿勃發的熟悉身影迎面向我走來。一時感懷難抑,我站在廊下,視線逐漸模糊,淚水漣漣,濺濕衣襟。

大臣們陸陸續續返回,皆是身穿吉服,手持玉笏,按照平日朝會時的次序依秩列位。

殿內靈柩前設置御座,趙??攜劉庄登上台階,站在御座前面北稽首,宣讀策皇帝書。讀畢,右轉面東,將傳國玉璽與六枚皇帝印璽跪呈新帝。劉庄雙手接了,登御座上坐下,命中黃門將玉具、隋侯珠、斬蛇劍跪着授予太尉趙??。

交接完畢,中黃門宣禮畢,殿下群臣拜伏高呼:「萬歲――」

新帝即位,尊我為皇太后,遣使宣詔打開城門、宮門,撤去屯衛兵。

四更后,百官退去,紗南等人扶我回宮休息。

卸去妝容,我疲憊不堪的和衣躺在床上,明明已經累到極致,可是闔上眼卻始終難以入眠,眼淚不自覺的從眼角滑落。床畔空了,平時同床共枕的人如今卻在前殿的靈堂上,安靜的躺在冰冷的梓宮內。

我翻身坐起,驚醒了床下打盹的馬澄:「太后想要什麼?」

我掀開被子:「我想到前頭去看看!」

她急忙伸手按住我,柔聲道:「靈前有陛下及三公、太常以及諸王照應,太后請安心歇息吧!」

我顫道:「我睡不着,想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

馬澄一愣,轉瞬才明白過來,垂淚跪在我面前:「太后!陛下還要仰仗你的扶持,大行皇帝駕崩,陛下已是傷心欲絕,若是太后再……陛下該怎麼辦呢?」

她的哭聲驚動了外頭,紗南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見我披頭散髮的赤腳站在床下,低呼一聲,哽咽道:「太后!」

我茫然的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右手緩緩放在自己的心口――這裏,就像這間房一樣,也是空的……

栽贓

大行皇帝停靈發喪,全國哭喪三日,大司農從國庫中撥錢,每戶貼補六丈粗布錢,舉國服喪。劉輔、劉英、劉康、劉延等諸王接到符節后,入京奔喪弔唁。

朝臣草擬大行皇帝謚號與廟號,商議了許久,最終奏了上來。劉庄向我請示:「《周書》雲,能紹前業曰光,克定禍亂曰武,是以尊大行皇帝謚曰『光武皇帝』,廟稱『世祖』!母后可有異議?」

能紹前業曰光,克定禍亂曰武――光武皇帝――光武中興!

做了三十幾年的夫妻,親眼看着他一點點將江山從四分五裂到統一完整,看着他使百姓停止流浪,安居樂業,雖然我無法得知現在發生過的事與我存在過的那個時代的歷史是否完全吻合,歷史的軌道有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而被顛覆、偏離……但我真真切切的知道,光武皇帝,光武中興,不論在哪個時空,唯有他能擔得起「光武」這兩個字!

「漢世祖光武……」我撫摸著縑帛上的字跡,眼淚一滴滴的墜下。

因距離遠近不同,諸侯王抵達京城的時間也分先後,但每一個都是從城門外一路哭到宮裏。

弔唁哭靈,宮門除早起和晚上會開放外,其餘時刻一律嚴令諸王回各自的住處休息,不得在宮內無故逗留。治喪期間,一切娛樂活動均被禁止。

這日正獨自坐在宮裏發獃,劉庄忽然來了,自他靈前就位以來這十幾天,我還沒機會與他碰面,他要忙着弔喪,忙着接手政務。

「母后!」劉庄瘦了,臉上鬍鬚剌茬的,雖然瞧着落拓,但雙目銳利,舉手投足也添了少許霸氣。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在我懷裏撒嬌嬉戲的小孩子了!

「有事么?」如果不是大事,他大可與趙??商議著辦,而且他原先在太子宮裏頭也養了一批親信,這會兒都提拔了起來,如果不是發生了事非要我出面,他也不用來找我。

「有份東西,想請母後過目。」他坐在我對面,屏退開所有人,甚至連紗南也被請了出去。然後他掏出一隻綠綈方底口袋,慎而重之的遞給我。

袋內是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巾帕,帕上留有熏香,一看就知不是常人所用之物。淺灰色的底,黑色的隸書小字,密密麻麻的寫了一整面。

「君王無罪,猥被斥廢,而兄弟至有束縛入牢獄者。太后失職,別守北宮,及至年老,遠斥居邊,海內深痛,觀者鼻酸。及太后屍柩在堂,雒陽吏以次捕斬賓客,至有一家三屍伏堂者,痛甚矣!今天下有喪,已弩張設甚備。間梁松敕虎賁史曰:『吏以便宜見非,勿有所拘,封侯難再得也。』郎官竊悲之,為王寒心累息。今天下爭欲思刻賊王以求功,寧有量邪!若歸併二國之眾,可聚百萬,君王為之主,鼓行無前,功易於太山破雞子,輕於四馬載鴻毛,此湯、武兵也。今年軒轅星有白氣,星家及喜事者,皆雲白氣者喪,軒轅女主之位。又太白前出西方,至午兵當起。又太子星色黑,至辰日輒變赤。夫黑為病,赤為兵,王努力卒事。高祖起亭長,陛下興白水,何況於王陛下長子,故副主哉!上以求天下事必舉,下以雪除沉沒之恥,報死母之仇。精誠所加,金石為開。當為秋霜,無為檻羊。雖欲為檻羊,又可得乎!竊見諸相工言王貴,天子法也。人主崩亡,閭閻之伍尚為盜賊,欲有所望,何況王邪!夫受命之君,天之所立,不可謀也。今新帝人之所置,強者為右。願君王為高祖、陛下所志,無為扶蘇、將閭叫呼天地。」

我匆匆一瞥,已氣得四肢冰冷,手足發顫,待看到那句「上以求天下事必舉,下以雪除沉沒之恥,報死母之仇」,氣得一掌拍在案上:「一派胡言――這是哪個寫給劉??的?」劉庄一言不發,我氣得將帕子捏在手裏,幾乎揉成團,「郭況?」

劉庄仍是不說話,我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愈發氣得渾身發抖:「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

劉庄這才慢吞吞的開口:「東海王正在殿外候傳……」

「他還有臉來?這種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直接誅九族都夠了!」

「母后息怒!」劉庄一面寬撫,一面宣召劉??入殿。

劉??是一路哭着爬進門的,手足並用,狼狽至極,幸而劉庄有先見之明,將閑雜人等全部屏退開,不然任何人看到我現在發狂的模樣都會被嚇破膽。

一見到劉??哭哭啼啼的那副衰樣,我多年培養的涵養盡數被擊潰,怒火中燒,指着他破口罵道:「原來這麼多年,你們心裏就是如此以怨報德的!說什麼『君王無罪,猥被斥廢』,什麼『太后失職,別守北宮,及至年老,遠斥居邊,海內深痛,觀者鼻酸』,早知你們這些混賬東西怎麼養最後都會變成白眼狼,當初不如狠狠心將郭氏滿門抄斬,一個不留!也好過留下幾隻不識好歹的狼崽子,放任你們現在甥舅幾個聯合起來密謀造反,活活氣煞我!」

劉??嚎啕大哭,言語無序,不斷趴在地上磕頭:「不是……不是……兒臣不敢……」

見我氣得不輕,劉庄過來扶住我,無奈的喊了聲:「母后,你先別動怒,聽東海王把話說完。」

我只覺得胸口糾結,鬱郁作痛,捂著胸口喘氣道:「這個該死的孽障,嘴裏還能吐出什麼好話來?」

劉??哭道:「不是……臣不敢……臣待陛下忠心耿耿,絕無貳心!」他指天詛咒,面無人色,滿臉涕淚。

「母后,此書正是東海王交予朕的,朕相信此事與東海王無關!」劉庄的語氣淡淡的,談不上悲哀,更談不上歡喜。

我雖然氣憤,理智尚存,聽劉庄這麼一說,即刻問道:「這可是你舅舅寫給你的?」

劉??一怔,轉瞬流淚道:「臣委實不知原委,匿名無落款,臣收到投書後不甚惶恐,當即抓住了送信使者,願聽憑母后聖裁……先皇崩亡,兒臣未在母後跟前略盡孝道,反因此累得母后氣惱,實乃罪過,難辭其咎!請母后責罰……」說着,脫下喪服,肉袒請罪,顫抖著跪伏於地,重重磕頭。

見他悲泣如此,我的頭腦反而冷靜下來,抬頭看了眼身邊的劉庄,問:「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尊母后示下!」

我嘆氣:「這事先別宣揚出去,即使要查,也需暗訪。光武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兄弟幾個若是當真犯下這等忤逆大罪,或因此搞得兄弟反目,兵戎相見,塗炭生靈,真是叫亡者何安?」

心裏傷心,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劉庄與劉??只是賠罪,我哭累了,也罵累了,這才讓劉庄領着劉??出去。

我爬到床上躺了會兒,挨着枕頭想到劉秀臨終囑託,傷痛之餘又重新升起一股勇氣,於是努力從床上撐起,將紗南叫了進來。

我把唆使謀反的信提了提,紗南雖然驚訝,面上卻淡淡的,處變不驚的姿態已深入她的骨血,這一點上我永遠及不上她。

「太后想讓奴婢查什麼?」

「送信的使者被當場抓獲,無論如何刑訊逼問,只一口咬定是大鴻臚差使。這信不管是否偽造,雖匿名不具,但口吻確實是郭況不假。陛下質問大鴻臚,他卻矢口否認,聲稱並不認識此人,願以死明志,以證清白。這麼多年來,眼見得郭、陰兩家外戚相爭,明裏是郭氏添光,實則郭氏遠不如陰氏懂得先帝的心思。外戚就是外戚,皇帝是君,外戚是臣,哪怕是再器重、親近的親戚,君臣這條底線也絕不可越界。郭氏雖然一向囂張,但我不信郭況行事會如此愚蠢。先帝在時,雖然懷柔重情,但也正如信中提及的那樣,皇權神聖不可欺,一旦越界,必然予以重擊,絕不容情。同理,封禪之後,作為前太子的劉??被扣京師,先帝的用意是不想看到他們兄弟反目,所以留了這一手防備,同時也算是給郭氏的一個警告。先帝駕崩,留下太尉趙??主持喪儀,趙??的為人,想必劉??已領教到厲害,君臣之禮,尊卑有別,這當口新帝已立,兵權在握,郭況若是看不透這一點而妄想在虎口拔牙,他既沒兵又沒人,豈非自尋死路,枉送全族人的性命?」紗南並不插嘴,安靜的聽我分析完。

我頓了頓,目光明利,發出辟邪令:「這事蹊蹺,不管真相如何,我堅信空穴來風,事出有因,順着這條線給我挖!我不管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在搗鬼,只要威脅到皇帝的人,我都不會姑息養奸!」

我答應過劉秀,要守護好這片秀麗江山,要將它完完整整的交到兒子手上!為了這個目的,我會親手替劉庄掃平一切阻礙!

哪個敢覬覦,我便滅了哪個!

「啪!」一記耳光甩在臉上,將他打得一個趔趄,險些趴在地上。我尤不解恨,抬腿一腳踹在他胸口,「你這個孽障――」

劉荊跪在地上,不躲不閃,被我踢了個正著,卻仍是神情倔強的高昂着頭顱。他的臉上被我撓出的五指印通紅,顴骨瘀青紅腫。

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他們調皮淘氣得太過分時我會用藤條抽打他們的手心外,我從沒動過他們一下,雖有痛罵,卻從沒像現在打得這般狠,更何況如今劉荊早已成人,早有了自己的兒女。

我氣得頭暈眼花,手指指向他,直戳到他的腦門:「你……腦子裏裝的難道全是豆腐渣?你到底想做什麼?寫匿名信栽贓嫁禍,東海王到底還是你的大哥,雖非一母所生,總也是你的兄長,你難道要害死他不成?」

我對劉荊又打又罵,劉庄不勸也不拉,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裏看着,臉色肅然,目光深邃,喜怒難辨。影士的調查結果固然讓我傷心欲絕,但我也實在不願看到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所以雖然恨到極處,言語間卻仍是有所維護。

實指望他能有所悔悟,將錯就錯,向自己的皇帝哥哥認個錯,可沒想到他根本不領我的情,反而昂着頭,冷笑道:「同樣是父皇母后的兒子,憑什麼四哥能當皇帝?論長相,諸子中我最肖似父皇,我哪點輸給四哥?為什麼我只能做人臣,他卻能繼承父皇的衣缽,成為人主?」

腦袋轟地聲炸了,血液逆流,手腳發冷。

我千方百計替他掩飾,騙劉庄同時也是在騙自己,總希望能給劉荊的逆行編造一個解釋的借口,一個讓我不至於絕望到心碎的借口。

然而……為什麼非要這麼殘酷的講出來?為什麼非要讓我親身面對這樣殘酷的真相?

我提防郭聖通的兒子們,提防郭氏外戚,小心謹慎的提防了十幾年,防他們心生貳心,防他們勢力坐大,防他們打着前太子的旗號東山再起……我防這防那,防東防西,唯獨忘了防自己的兒子!

右手舉起,又無力的垂下,全身顫慄。

劉荊滿臉傲氣,全然不知悔過的表情再次刺上我的心。

我只覺得萬念俱灰,傷心到了極處,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若早知生你出來如此不孝,不如不生……」我放聲大哭,滿心的絕望。

劉荊雖然倔強傲氣,但見我哭得傷心,也不免有所動容。劉庄緩步走到我跟前,跪下道:「母后,事已至此,傷心無用啊。」

他說話語氣平靜,毫無波瀾,似乎不帶絲毫個人情緒。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猝然抬頭:「你想做什麼?」

劉庄深吸口氣,瞥了眼劉荊,神情已不像剛才那般冷淡,只是難免疲憊與惆悵:「朕又能怎樣?母后在擔心什麼呢?他是朕的胞弟,他有錯,朕這個做兄長的也有責任……」他攙扶着我從地上站了起來,「母後放寬心吧,兒子知道該怎麼做,這件事交給朕來處理。」

我驚疑不定,既痛恨劉荊大逆不道,又擔心劉庄會對自己的兄弟秉公辦理,內心矛盾,猶如放在火上煎熬一般。

劉庄將這件事秘而不宣,不過劉荊罪孽深重,雖念及手足之情,不予追究,卻仍是將他調離皇宮,勒令其住到河南宮去,出入都有人嚴加看管。

三月初五,是出殯的正日。夜漏二十刻,由東園匠人抬着皇帝靈柩上了靈車,太僕御者駕駛四輪殯車,身邊站立頭戴黃金面具的方相,殯車上插著「天子之柩」的旌旗。

靈車上縛著六根白絲挽成的挽繩,長約三十丈,每根挽繩由五十人牽引。大駕儀仗出城廓,一路往原陵而去,那一日,舉城嗚咽,哀號漫天,天上飄着小雨,似乎連天都在哭泣。

東園匠將靈柩抬入地宮,又將隨葬明器一一擺入,隨葬品五花八門,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一切仿照生前所需安置,雖多卻都不精貴,沒有一件奢華之物。擺到最後,我揮了揮手,示意列在儀仗最後的幾十輛輜車上前。東園匠人以及隨行武士數十人一起動手,在眾人困惑的注視下將車上裝載的一千餘冊《尋漢記》盡數搬入地宮。

光武帝終於永眠於枕河蹬山的原陵,墓道合攏的那一霎,我沒有流淚,只是對着原陵呢喃的應下承諾。

「後會有期……」

分釵

喪禮完后,劉??、劉輔、劉英等人開始陸續返回封國,許胭脂以楚太后的身份跟隨她的兒子回楚國,頤養天年。胭脂臨走時,到我宮裏請辭,我沒見她,她跪在殿門口千恩萬謝,聲淚俱下,執著的隔着兩道門給我磕了頭、謝了恩后,才離開了這個困守了她三十幾年的皇宮。

藩王們雖然順利離去,但出了劉荊那件事,即使對外刻意隱瞞,也免不了流言四起。經此一鬧,新帝雖然即位登基,但能否如同先帝一樣將朝中的那般老臣操控自如,盡在掌握,還需要一個艱辛的磨合期。

新帝要培養自己的領導班子成員,同時也要與老臣們融合,新舊交替的時代,極大的考驗著一個帝王堅忍的素質和強勁的手腕。

劉庄的脾氣有點像我,年輕氣盛,幹什麼事都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眼裏摻不得一粒沙子。這樣的行事作風,適合嚴打整風,卻不適合現在這個過渡階段。

一個月下來,劉庄瘦了許多。但他一日不開口,我便一日不聞不問,終於有一天他下朝後直奔西宮,雖然仍是什麼話都沒有,但他卻忽然像小時候那樣,把頭枕上我的膝頭。

我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扶他直身,替他將頭上的通天冠戴正,憐惜之情溢於言表:「你首先要摸清楚他們的意圖,然後才可以和他們討價還價……一味強來,豈不是只會讓他們對你這位天子失望么?一旦少了他們的扶持,後果是什麼,你應該也是清楚的。所以,有時候脾氣還是收斂些,多想想你父皇以前是如何應付他們的。做皇帝,和大臣們打交道,也是門學問呢。」

劉庄彷徨而惆悵的嘆氣,眼中有了受挫后的鬱結與不甘。

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我真替他心疼,忍不住嘆道:「你弟弟……荊兒不爭氣,不代表着你的弟弟都不爭氣,你考慮下看看。」

他緩緩點頭:「朕有想過,但即使讓劉蒼幫朕,一些老臣也未必肯真心相信朕,全力輔佐……」說到這裏,他恨恨的以拳砸掌,「那幫狡猾的老東西,跟朕虛與委蛇,總有一天朕非……」

「孩子話!」我搖了搖頭,好氣又好笑。

劉庄赧然一笑:「唉,朕也知這隻能在母後跟前說說氣話而已。」他頓了頓,「其實……朕不是沒經過深思熟慮,放眼滿朝文武,若論資,論功勛,論威望,再無一人能出高密侯之右。朕幼時還曾蒙他授業,高密侯有多少能耐,朕深信不疑。而且鄧家有子十三人,個個德才兼備,皆可為朝廷所用。朕有心請高密侯輔佐朝政,相信高密侯一出,諸事皆可平,但他卻以年事已高為由謝絕,朕現在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劉庄和我說話的當口,恰好馬澄前來請安,她竟也是一臉憂鬱,滿腹心事,但她隱藏得極好,面上淡淡的,既保持着守孝時應有的節制,又不缺兒媳侍奉婆母應有的柔順。

我和他倆閑聊扯了小半個時辰,馬澄見我神情疲倦,便巧妙的使了眼色給劉庄,二人極有默契的一起告退。

他倆走後,我失神的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連紗南何時走到我跟前的都沒留意到。

紗南喊了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詫異的反問:「你說什麼?」

「眼見得天要黑了,太官打聽你今晚宵夜要吃什麼,他那邊好先預備食材。」

我無意識的「哦」了聲,仍是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心裏百轉千折,思緒紛亂。我又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紗南說道:「你到雲台廣德殿去,把東閣柜子上格里的一隻妝奩匣子給我取來。」

紗南一怔,隨即答道:「東閣柜子上格是鎖著的,鑰匙不在奴婢這兒,太后可是交給馬貴人保管了?」

我搖了搖頭,顫巍巍的起身,抖抖瑟瑟的爬到床上,然後在床頭的暗格里一通摸索,最後摸出一把黑沉沉的鑰匙。那一刻我居然沒勇氣去細看,直接遞給紗南:「拿去……」

紗南接過鑰匙,在我身後玩笑似的調侃:「太后藏了什麼好東西呢?那柜子裏頭原來滿噹噹的裝了你娘家給的陪嫁,這麼些年,你老讓奴婢開柜子取東西打賞人,柜子都快搬空了――原來還有好寶貝藏着呢。」

我沒回頭,沒好氣的啐道:「叫你去拿就去拿唄,哪來那麼多廢話!」

紗南察言觀色,馬上聽出不對勁,收了聲,轉身就走。腳步聲快到門口時,我打了個激靈,神經質的喊了聲:「慢!」

紗南停了下來。

我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用力吸了口氣,才萬般艱澀的開口:「取了匣子,不必拿回來給我,直接叫人送到高密侯府去。記住,叮囑送去的人,一定要交到高密侯手裏,不得假他人之手轉交……」

「諾。」

「等等!」我仍是不放心,轉過身,直視紗南,「還是你親自走這一趟,旁人我不放心。記得要高密侯親自打開匣子,你等他看過東西后就回來,不必等答覆,也不需轉告任何話!」

「諾。」不管我用意為何,紗南懂得規矩,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她走後,我待在房間里坐立難安,宮女伺侯我吃宵夜,我也是食不知味。大約到二更天時分,紗南才回來。

「匣子交到高密侯手上了,東西也打開看了,高密侯一句話都沒說,奴婢交了差便直接回來了。」

心裏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聽了紗南的話,忽然平靜下來,像是亂到了極處,心境卻是空了。於是淡然一笑:「已經很晚了,趕緊回房睡覺去吧。」

一宿無眠,腦子裏渾渾噩噩的想起了很多片段。

明明上了年紀,明明有些事情距離現在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漫長歲月,但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卻能夠清晰如昨般的印在腦海里。

天蒙蒙亮的時候,聽到大長秋的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詢問:「太后可起了?」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嗓子裏幹得像火在燒:「什麼事?」

外頭聽到我的問話,起了一陣騷亂,有三四名宮女趕緊進來伺侯,大長秋在外頭回道:「高密侯宮外求見!」

宮女正遞了熱帕子給我擦臉,聽到這句我閃了神,帕子沒接牢,叭嗒掉在地上。

我在宣德殿南側的廡廊下接見了鄧禹。旭日才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加上廡廊前後通風,坐在廊下也不覺得氣悶。這些年,我時常看見鄧禹,只是大多數情況都是在節慶朝賀上打個照面,更多時候甚至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遠遠驚鴻一瞥。次數並不多,每回都覺得他變得厲害,特別是這幾年,鬚髮半白,明顯見老。

我想,這種情況不僅他是如此,比他小兩歲的我亦是如此。

歲月催人老,轉眼,我們兩個都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鄧禹穿着素色?R衣,迎面走來時,寬大的衣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兩袖盈風,他整個人看似要迎風飛到天上去一般。

「高密侯臣禹拜見太后!」

我眯起眼,鄧禹離得遠,我竟無法看清他的臉。寬綽的廡廊下,故人相見,卻礙於身份有別,尊卑中透著濃烈的尷尬。

紗南機靈,使眼色將廊下的宮女黃門統統帶走,退到十丈之外的天井中去等候,如此一來,既不違禮制又能暢所欲言。

廡廊下只剩下我和鄧禹,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啟口打破僵局,只得尷尬的將目光投放在遠處十幾個黃門宮女身上。

猶豫間,忽然覺察鄧禹靠了過來,離我居然只有數步之遙。我猛然一驚,忙指著面前的蒲席:「請坐!」

他依言坐下,卻在坐下前把席子挪近了些,這下我跟他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促膝可碰。我有些慌亂,他卻毫不在意,坐下后,雙目平視,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那個眼神說不出的怪異,似要將我看穿。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咧嘴一笑,因為笑得突然,我根本就沒心理準備,考慮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卻萬萬沒想到他會沖着我笑。他這一笑,我下意識的便也回了他一個笑容,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尷尬的氣氛居然一掃而空。

他從袖管內取出一樣東西遞了給我,我迷迷糊糊的伸手接過,低頭一看,卻是半支白玉斷釵。我心裏一涼,脫口道:「你不願意?」

他仍是看着我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份難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的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當初鄧禹送了這支半釵,允諾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願意都會帶我離開……可是如今滄海桑田,我卻要用這半釵之約來央求他答應其他的事。

卑鄙如我,又有何面目問他願不願意呢?

正羞愧難當,鄧禹當着我的面伸出左手,掌心竟然也躺了半支斷釵。他一言不發的將兩股斷釵拼在一起,冰冷的玉器碰撞,發出一聲碎冰般的「喀」――分離了三十四年的白玉釵終於合到了一起。

鄧禹痴痴的望着席上的那支玉釵,眼神又愛又痛,半晌后,他徑自離席起身。

我抬起頭,獃獃的仰望於他。

「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釵之約,一生無悔!」他淡淡的念了句,稍頓,稽首向我深深一拜,鄭重的說出四字,「如爾所願!」

旋身,離去。

廡廊的風勢強勁,衣袂在裂帛般的呼嘯聲下颯颯作響,那個振袖欲飛的卓然姿態漸行漸遠,逐漸淡化成一個模糊的輪廓。那個瞬間,我的心口異常脹痛,眼眶不自覺的濕了。

四年

中元二年四月廿四,新帝劉庄詔曰:「予未小子,奉承聖業,夙夜震畏,不敢荒寧。先帝受命中興,德侔帝王,協和萬邦,假於上下,懷柔百神,惠於鰥、寡。朕承大運,繼體守文,不知稼穡之艱難,懼有廢失。聖恩遺戒,顧重天下,以元元為首。公卿百僚,將何以輔朕不逮?其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爵過公乘,得移與子若同產、同產子;及流人無名數欲自占者人一級;鰥、寡、孤、獨、篤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國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後捕系者,悉免其刑。又邊人遭亂為內郡人妻,在己卯赦前,一切遣還邊,恣其所樂。中二千石下至黃綬,貶秩贖論者,悉皆復秩還贖。方今上無天子,下無方伯,若涉淵水而無舟楫。夫萬乘至重而壯者慮輕,實賴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東平王蒼,寬博有謀;並可以受六尺之託,臨大節而不撓。其以禹為太傅,蒼為驃騎將軍。大尉??告謚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宮,司空魴將校復土。其封??為節鄉侯,欣為安鄉侯,魴為楊邑侯。」

劉秀在位時,為掣肘三公,所以對三公絕不另外封侯。劉庄即位后打破劉秀的慣例,將三公封了侯,卻另外捧出了一個驃騎將軍置於三公之上――方法雖不同,用意卻是一樣的。

劉蒼數番謙辭,都被劉庄攔了下來,不僅如此,劉庄又特別下詔,令劉蒼設立單獨的驃騎將軍府,可任命長史、掾史等官員四十人,且位在三公之上,真正使劉蒼居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而拜為太傅的高密侯鄧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議時不必與群臣一樣面北而坐,特許其上尊位,面東參議。

在以劉蒼、鄧禹為代表的新舊兩派勢力的共同努力下,漢室的江山終於再次恢復了新的生機,一切又重新趨於平靜。

然而到了秋天,隴西郡又發生亂民騷動,沿邊的羌族官兵紛紛叛變。劉庄先是命謁者張鴻徵調各郡兵力圍剿,孰料鎩羽慘敗,漢軍全軍覆沒。

於是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馬武――自馬援死後,馬武卸甲去印,賦閑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領兵打仗時,這個打了一輩子仗、年過六旬的老傢伙竟然當着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話形容,這幾年他憋在家裏,感覺英雄無用武之地,就快發霉了。

十一月,劉庄委派中郎將竇固、捕虜將軍馬武,率兵四萬人討伐亂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幹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運作在新舊搭檔中順利過渡,劉庄對於日常公務的處理漸漸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過問政事。

「你是說把賈貴人生的五皇子過繼給馬貴人撫養?」馬澄自入宮,已經過了五年,可始終一無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着宮裏頭其他貴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說,暗裏卻為自己不會生育哭了很多次。

「賈貴人是馬貴人的外甥女,都是親戚,過繼個孩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劉庄說得輕描淡寫,我卻很不以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夠體會自己的孩子被人奪走的滋味?賈貴人雖然另外還有一女,但五皇子劉?乇暇挂彩撬?懷胎十月所生下的。

劉庄站在我面前,時不時回眸瞥覷馬澄,頗多憐惜維護的模樣,而馬澄則誠惶誠恐的站在他身後,低着頭不發一語。我本想反對,看到這裏,卻頓有所悟,我這個兒子,一向風流成性,如今竟會為一個不會生養的貴人操起心來。

如此煞費苦心的折騰,到底為了什麼,我已能猜得一二,於是笑道:「只要賈貴人願意,也沒什麼不可的。」

劉庄十分高興,馬上回頭對馬澄說:「母后允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說話間,門外乳母將襁褓中的劉?乇Я死礎A踝?伸手接過,放到馬澄懷裏。

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漲得通紅,眼圈裏含着眼淚,又是激動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親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愛他,撫養他就夠了!他將來待你必然比親生子尤為孝順,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帶大了?U陽公主,?U陽公主奉若親母,其孝心之誠,哪裏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沒想到劉庄竟然拿我作比,一時愣住。劉?卦諑沓位忱鋝豢薏荒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點都不怕生的看着她,她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當着我和劉庄的面跪下抽泣:「多謝太后!多謝陛下……妾……終於有兒子了……從今往後,妾待此子,必視若己出!」

她哭得淚流滿面,劉庄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突然一把摟進懷裏,長長的嘆了口氣。

「別……壓着孩子了……」馬澄緊張的騰出手,下一秒才意識到我還在跟前看熱鬧,一張哭花的臉頓時漲得要爆了似的,連耳根子也血紅一片。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倆,劉庄只有一瞬間的羞澀,轉瞬便又恢復如常,對着我拜謝道:「多謝母后成全!」

我知道這句話背後真正的潛台詞是什麼,於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操之過急反而不好。」

劉庄沖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佈滿喜氣,興沖沖的扶著馬澄,兩大一小三口一起離去。

看着這兩人相依的背影逐漸遠去,我唏噓著向身後的紗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紗南不回答,只是軟軟一笑,笑容里也帶着一種難言的寂寞。

按禮,天子守孝,一日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劉庄不幹,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為尊,仍是堅持替劉秀守滿常人的三年孝。於是這三年裏,他不幸姬妾,禁止娛樂,飲食茹素,於是按照這種邏輯,本該早立的后位也因此懸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劉隆薨逝。

劉庄即位后第二年,始建新年號,改元永平,是為永平元年。

轉眼夏天來臨,宮裏宮外正忙着避暑防蟲,卻忽然有消息傳來,說東海王劉??病了。他年紀輕輕的生場病,這樣的小事我原沒放在心上,可沒多久卻又有傳報,說劉??病勢沉重,似乎藥石無救。我這才警覺起來,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虛實,得到的回報卻是真假難辨。正在困惑時,劉庄卻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鈎盾令護送太醫令、丞乘驛車前往魯城靈光殿,同時下詔命沛王劉輔、濟南王劉康、淮陽王劉延一起到魯城去。

這樣的陣仗,其用意幾乎就是斷定劉??不活,讓他們幾個同胞兄弟趕去見最後一面了。我尚在懷疑劉??病情的真假,但是劉庄卻甚為篤定,完全不擔心這幾個異母兄弟聚在一堆會否鬧出事來,他的這份篤定令我心生疑竇的同時也感到一陣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但這時偏偏鄧禹也病倒了,因為年事已高,所以鄧家甚至已替他準備好後事。素荷日日進宮向我及時彙報公公的病情,我牽掛着鄧禹,也就無心再去關注劉??。

這日素荷又進宮,沒想到同行的居然還有鄧禹的妻子李月瓏,我正納悶,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著不行了,撐了口氣,卻非說要見見太后,否則死不瞑目。妾實在無法,斗膽求太后移駕,念在夫君為朝廷效命,操勞數十年,了了他的心愿吧!」

我如遭雷殛,雖然心裏早有了些許準備,但真到了這一步,卻發覺自己還是無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樣肅殺的氣氛緊緊勒住了我的喉嚨,我害怕得喘不過氣來。李氏一路領我進了主室,發現鄧禹已經被抬到了外間,堂屋上甚至連棺材都已經備好了,一屋子的子孫含淚相守。

鄧禹還沒咽氣,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樣,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但那雙眼睛卻仍是瞪得大大的,無神的望着頭頂的承塵。

進屋的時候我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床前,完全沒了太后應有的儀態。鄧禹似乎感覺到我來了,轉過頭來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淚都已含在了眼眶裏,卻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淚迸出的同時我也笑了起來,但緊接着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嚶嚶的哭了起來。

鄧禹向我身後瞄了一眼,緊接着門嘎吱一聲闔上了,屋子裏靜悄悄的,只聽得到我的抽泣聲。

「嗨……」他輕輕的打着招呼,滄桑的臉上依然掛着淡淡笑容,「我現在很高興……很高興你能來……我以為……以為又是一場空等……」

我流淚哽聲:「你還有什麼心愿……你說……可要我封賞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着我,笑着搖頭。

「不要封侯拜將,那就金錢萬貫?」

他仍是搖頭。

我哭道:「那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麗華……」他輕輕嘆息,「我只要……你別怪我……我以前就曾說過,這一生,功名利祿也好,亂臣賊子也好,都只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後不要怪我……」

我獃獃的看着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堅定。我忽然醒悟過來,頹然的歪倒在床邊,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來是你……」

「即使我現在不坦白,相信……你以後也會明白,我從沒騙過你什麼,也不願看到你為難……劉??,不得不除……」

我猛然一震。

劉??,不得不除!

我其實比誰都清楚他說的是實話!真真正正的大實話!

我不是沒動過這樣的念頭,特別是當去年那封栽贓信捅出來時,我真想殺了劉??一了百了。那件事固然是劉荊做得不對,但是劉??收到信后的反應超出常理,他馬上抓了使者,把信上交,他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那封信不是他的舅舅所寫,而只是一封借刀殺人的偽信,他如何敢將這樣的罪證交給皇帝?他如何敢把自己舅舅全家的性命大公無私的交到皇帝手中?我不信他有這麼愚蠢,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的清白,不惜告發自己的親舅舅。

劉??一向不是個絕情的孩子,從小敦厚,為人膽小,無太多主見,擅於聽從旁人勸解。這樣的孩子,如果真收到一封號稱是舅舅給的密謀信,第一反應會是害怕,不敢當真成事,第二反應會是燒掉信件……但劉??當時的反應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性格,就好像當年推行度田時他讓劉庄故意搶了風頭一樣,告發栽贓信的背後,何嘗不是他們在反告劉荊呢?

這樣的人,即使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使他敦厚老實,但因為他是先帝長子,又擁有着前太子這個耀眼的光環,僅僅基於他的身份,便能被許多人趁此利用,而劉荊只是其中之一。

劉??不是禍首,但他卻是禍源!只有除了他,才能真正消除隱患,否則,以後會有更多個「劉荊」不斷的冒出來。

我想過要除掉劉??,這個念頭在我腦子裏盤恆了無數個煎熬的日子,但我只要想到劉秀的臨終囑託,心腸便再也硬不起來了。最終,我放走了劉??,讓他和他的兄弟們一樣,回到自己的封國。

「皇帝知道么?」

鄧禹不答,呼吸聲漸漸急促。

「皇帝他知道么?」我繼續追問。

「別問了……」他喘氣,很無奈的看着我,「知道與不知道,都不重要……」

「我……」一口氣噎在心裏,只是覺得疼,疼得難以呼吸。

「我就是……不想讓你再操心……你還是這麼傻啊,為什麼……為什麼不能糊塗一點呢?試着放手吧……要相信天子,他可是……你和光武帝的兒子啊……」

我腦子一片空白,無助又彷徨的看着他。

鄧禹沖我虛軟的一笑:「你……你……」他忽然說不出話來,聲音憋在喉嚨里,嘴唇嚅動,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我又驚又急,連忙半爬上床,把耳朵附在他嘴邊,緊張的直掉眼淚:「你想說什麼……我聽着呢……」

等了片刻,除了粗重的呼吸聲,卻仍是聽不到一個字,我急得汗都滴下來了。倏地,我右側臉頰一涼,柔軟卻微冷的唇瓣貼着我的鬢角滑過。

我悚然一驚,錯愕的轉過頭來。他睜着眼,心滿意足的笑了,但笑了沒多久,眼神卻又迅速黯淡下去。

「麗華……」他低聲喚我。

我沒回答。

「麗華……」聲音里透著哀求。

我心一軟,輕輕「嗯」了聲。

「麗華……」他彷彿沒有聽到,仍是繼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麗華……麗華……麗華……」

聲音越來越低,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裏,他忽然笑着閉上了眼:「年少時,我以為那是四年,如今才知,那其實就是一生……」

我靜靜的守在他的床邊,無聲的落下淚來。

屋子裏很靜,能聽到夏蟬的呱雜訊,我彷彿回到了那個炎熱沉悶的午後,當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從午睡中醒來時,那個幘巾束髮的俊美少年手持黏蟬的網兜,傻兮兮的站在我的窗外,汗流浹背,烈日下的笑容卻依然燦若星辰。

「鄧禹……」我低聲念着他的名字,「你怎麼那麼傻?」

他靜靜的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彷彿睡著了一般。

「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我捧着他的臉頰,眼淚一滴又一滴的滾落在他臉上,有一滴滴在了他蒼白的唇上,很快滑入他的口中。我顫抖著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繼而是面頰,最後是冰冷的唇……

年少時,我們以為那是四年,卻不知,那其實就是一生。

麗華

永平元年夏五月,高密侯鄧禹薨,終年五十七歲,謚號元侯。

五月廿二,東海王劉??薨,臨終前上疏謝恩:「臣蒙恩得備蕃輔,特受二國,宮室禮樂,事事殊異,巍巍無量,訖無報稱。而自修不謹,連年被疾,為朝廷憂念。皇太后、陛下哀憐臣??,感動發中,數遣使者太醫令丞方伎道術,絡驛不絕。臣伏惟厚恩,不知所言。臣內自省視,氣力羸劣,日夜浸困,終不復望見闕庭,奉承帷幄,孤負重恩,銜恨黃泉。身既夭命孤弱,復為皇太后、陛下憂慮,誠悲誠?X。息政,小人也,猥當襲臣后,必非所以全利之也。誠願還東海郡。天恩愍哀,以臣無男之故,處臣三女小國侯,此臣宿昔常計。今天下新罹大憂,惟陛下加供養皇太后,數進御餐。臣強困劣,言不能盡意。願並謝諸王,不意永不復相見也。」

字字血淚,令見者傷心,難以自抑。遺書中劉??謹小慎微的婉言提到他子嗣稀少,男丁薄弱,希望能將之前劉秀多賞的封地退出,讓還未成年的兒子劉政帶着家人退回到原來的東海郡去,他的真正用意無非是想以己命換得家人平安。

劉??的喪禮辦得異常隆重,除了我親自帶着皇帝出城至津門亭舉哀外,皇帝還特命司空馮魴持節,前往魯城治喪,破例詔令楚王劉英、趙王劉栩、北海王劉興、?a陽公主劉丘前去奔喪弔唁。劉庄本來還讓?U陽公主劉禮劉隨劉丘一塊去魯城,但是劉禮劉以身懷有孕的說辭拒絕,只轉託平時交情最好的館陶公主劉紅夫代替前往。

我並不清楚鄧禹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逼死了劉??,但是看到這樣的遺書,除了感到愧疚外,實在想不出別的。我曾答應劉秀盡量保全他的子嗣,但這場奪嫡之戰仍是比我意料中的要來得殘酷數倍,最後到底還是傷了很多人。

縱觀劉??這一生,最悲哀的就是做了太子,使他成為這場政治爭鬥中最不幸的犧牲品。

政治,如此殘酷,如此絕情……叫人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每每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看着他越來越成熟的運用帝王心術,將文武百官、天下民生一一操縱在手中,我除了唏噓之外,只剩下無言的感慨。

七月,馬武等人攻打西羌頗見成效,但是拘禁在河南宮裏的劉荊卻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經過劉??之死後的我,在某種程度上早已領悟到這個國家的第二代漢帝,性情上絕對與他的父親天差地別,就如同以前常將劉秀的政治手腕比作是武當太極,那劉庄就是實打實的少林絕學。

兩個都是我的兒子,即使劉荊不爭氣,倒行逆施,可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我沒辦法眼睜睜的看着他成為第二個劉??。

「我不管你要怎麼當這個天子,但凡我在的一天,你都別再叫我看到你們兄弟相殘!除非你現在就想氣死我!」

劉庄雖然強悍,但對我還是極為孝順,我不再插手國事,幸而陰家也從不涉足朝政,現在想想,愈發覺得陰識當初的決策有多英明,預見性准得叫人生畏。

劉荊最終被改封為廣陵王,即日前往封地就國。

原先的山陽國距離雒陽八百一十里,廣陵離雒陽卻翻了一倍不止,整整一千六百四十里,差不多相等於現代的江蘇一代。這樣的沿海地帶,在現代看來是座非常富饒的城市,但在兩千年前的漢代,那裏瘴氣重,濕氣濃,根本不適宜生活,基本屬於蠻荒地界。

我雖然心疼劉荊,但是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又忍不住生氣,劉庄不殺他,已是法外開恩,顧惜了手足之情。

是年,好??侯耿?m、朗陵侯臧宮薨。

永平二年,已經二十二歲的中山王劉焉得以就國。

年底,護羌校尉竇林貪贓枉法,被捕入獄,最後死於獄中。竇林乃是竇融的侄子,當時竇氏家族在京城炙手可熱,屬於名門望族,族中之人除了竇融做過三公外,還娶了三位公主,竇家在雒陽的私宅,官邸,從祖父輩到孫子輩首尾銜接,佔地廣袤,十分驚人。竇林死後,劉庄不斷下詔責備竇融,最終嚇得竇融辭官回家養病。

對於這樣那樣的事,雖然還是不斷有人到我面前哭訴,但我已決意不再過問朝事,所以常常裝聾作啞,反正我這個太後年事已高,這幾年的記憶力正在不斷衰退,偶爾忘些事情,干出些老糊塗的蠢事,也很正常。

原本以為日子就是在等死中慢慢煎熬,萬萬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當初考慮到自己刁蠻的小女兒嫁不出去,所以將她許配給了侄子陰豐,親上加親,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可沒料到劉綬的脾氣太過任性,陰豐又是個倔□躁的性子,兩人互相不能謙讓,整日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起爭執,搞得整天家無寧日,直至鬧到最後,陰豐一怒之下竟然將劉綬殺了。

殺公主是滅族大罪,陰豐嚇得隨即畏罪自盡。兩個孩子就這麼枉送了性命,陰就覺得愧疚,對不起我,對不起陰家,竟而與妻子二人一同自殺謝罪。

一家子,四條人命,宗正將命案呈報到我面前時,我抖得兩隻手連木牘都拿捏不住。

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四個人,其中有我的親生女兒,有我的手足兄弟……我痛心疾首,悔不當初,可這一切換不來他們鮮活的生命。

陰家上下一片凄惶,他們這些族人戰戰兢兢的過了幾十年,在陰識的領導下,家族繁衍得極其迅速,資產也頗為豐厚,然而我這個從陰家出去的太后,卻並沒有給這個家族帶來多大的榮耀。相反,陰家為了避嫌,一味的低調再低調,搞得外戚不像外戚,甥舅不像甥舅。

陰識終於為此累得病倒了,年過六旬的他寫了份帛書給我,可我當時正沉浸在傷心難過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沒有理會他給我的信函。直到過了好些天,我才緩過神來注意到有這麼一卷東西壓在了鎮玉石下。

看完那封帛書後的第一反應,我即刻趕到了原鹿侯府,但這時的陰識已經陷入昏迷。我帶着滿腹的疑問和焦慮,足足等了三個時辰,太醫們用盡一切法子,才終於讓陰識暫時醒了過來。

當他看到我手裏的帛書時,黯淡無光的眼眸忽然有了神采,我舉着手裏的帛書問:「這是真的?」

他點點頭。

我激動的吐氣:「原來這麼多年,你什麼都知道!」

他不作聲。

我有些憋屈,看着他蒼老的臉,臉上的刀疤卻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被消磨去。我深深的吸氣,然後呼氣,努力使自己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這麼多年來,你到底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既然你一早就知道真相,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

「我記得……那年冬天天特別冷,一場接一場的雪,幾乎沒有停過。」他雙眼的焦點並不在我身上,視線穿越過我的身體,彷彿望向了未知的遠方。「麗華一遍又一遍的翻閱著《尚書》,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她哭的時候還好些,如果哪天不哭了,我心裏反而多了份擔心。我整天提心弔膽的,讓小子丫鬟看緊她,可即使這樣仍是出了事。臘日那天本來要逐儺,家裏人多手雜,天剛黑,儺戲還沒等開始她就不見了,所有人都出去找,家裏亂成一團……我找到她的時候……找到她的時候……」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又像是沉浸在回憶中,忘了再繼續表述。

我在他床頭坐了下來,很平靜的看着他,在他沉穩的敘述中漸漸找回了理智。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踩裂了結冰的河面,整個人掉進了冰窟里……」

我微微一顫,雖然已經有所覺悟,但聽到這樣悲慘的事實,仍是有點心酸。

「我在河面上發現了你……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從哪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麗華長得很像,如果不是你們身上穿的衣物不同,我幾乎分辨不出你們兩個誰才是我的妹妹。麗華被封在了冰河下,你卻躺在冰面上,星光下,你倆就像是水鏡中的兩個交相輝映的對影……那天是我把你背回了家,是我替你換上了麗華的衣裙,是我……親手把你變成了我的妹妹――陰姬麗華!」

我緊抿著唇,眼睛漲得酸痛,不管陰識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將我背回了家,我都得感謝他。是他救了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待我視若親妹。

「你昏迷了好幾天,醒來后卻說自己忘了一切,不管是真是假,在我看來這都是一件好事。確認你馬上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后,我獨自一人到河邊將麗華從冰河下挖了出來,將她掩埋在陰家的祖墳里。她才十三歲……情竇初開,花一般的年紀,卻就這樣過早的凋謝了。雖然她的死不是劉秀親手所為,但要我不遷怒記恨,我實在辦不到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在最初很長的一段的時間,他對劉秀的感情都帶着一種難以描述的矛盾,既賞識他,又厭惡他。

「麗華雖然不爭氣,但家人都很關心她,在乎她,我不敢想像如果她的死訊公開后,家裏會亂成什麼樣,君陵……也許會拿刀衝到蔡陽劉家……」他的眼神忽然放柔了,眼底有深深的無奈和惆悵,「把你取代麗華,這個決定雖然是我一時之念,但事後看到大家越來越喜歡你,漸漸的連我自己都糊塗了,時常產生錯覺,以為你真是我的妹妹陰麗華。這麼多年後,我對當初那個麗華的印象早已模糊,完完全全被你所取代,所以……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陰家的一份子,是我們所有人都喜愛、敬佩的那個陰姬麗華!」

我早已泣不成聲,我的身世來歷,在這個時代而言就是一個神奇的謎,連我自己守了這四十幾年都覺得是件不容易的事,可他卻獨自一個人堅守着這個秘密,默默的看着我這個外來的入侵者,一點點的取代了他所心愛的小妹,無怨無悔。

「大哥!」淚流滿面,我在他床頭跪了下來,額頭觸碰冰冷的地面,「你永遠是我的大哥!不管我和你有無血緣,我永遠是你的妹妹,是你看顧了一輩子的陰麗華!」

「你起來!」病床上的陰識忽然掙扎著用手肘半撐起身子,沖着我厲聲喝道,「你這成何體統?堂堂天子之母,如何在這拜我?你起來――」

我被他罵得直打哆嗦,他雙眼通紅,紅得像是要淌出血淚來,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忽然感覺不知所措起來。

陰識半側身軀,伸手顫抖著指着我,啞聲:「畢生最大的心愿,唯守護陰氏族人,我不求功名,不求利祿,但是……陰家……不能垮……」

我馬上明白他的意思,哭道:「陰姬無能,但一定竭盡所能,保全陰家!」

他深深的看着我,最終頹然的倒下,躺在床上喘息,聲音喑啞低迷,似在自語:「三弟自殺謝罪,你念在他子嗣單薄,千萬別讓他這一脈斷了……」

我頻頻點頭,哽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陰識再度陷入昏迷,我喊了太醫進來,灌湯逼葯,折騰到了晚上,陰識又醒了一次,這回他召集陰氏子孫說了一番話,最後把嫡長子陰躬喊到跟前,交代了臨終遺言。

更漏時分,陰識撇下濟濟一堂的陰氏子孫,懷着無限遺憾,與世長辭。

料理陰識喪事的同時,皇帝對於陰豐弒殺公主的處理結果也出來了,念在甥舅一家的情分上,准予不追究旁人,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

是年,淮陽侯王霸薨。

永平三年二月,三年孝期滿,皇帝除服,公卿提出當立皇后。皇帝對此沒任何錶態,最終由我出面,提議:「馬貴人德冠後宮,就立她吧!」

皇帝並無異議,於是二月廿九,擢升貴人馬氏為皇后,立馬氏之子劉?匚?皇太子。

四月十七,皇帝封皇長子劉建為千乘王,次子劉羨為廣平王。

曲終

永平三年劉庄動起了腦子,想要把北宮推倒重建,大興土木,充做後宮之用。時逢大旱,尚書僕射鍾離意冒死進諫,劉庄本來聽不進去,我得知后,將他喊到西宮,耳提面命一番。

「先皇一生節儉,不樂享受,現在國家雖然稍見起色,但也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天子怎可以為了自己的私慾而任意揮霍?」

劉庄羞愧,伏地認錯,北宮重建一事就此擱淺。

也就是這年的年底,我帶着他去了趟章陵,拜祭劉氏先祖。從章陵回來,我的腿腳便再不利索,及至後來,連日常行走都十分困難,所以更多的時間我都待在寢宮裏不出去,但因為有影士的存在,我對劉庄的一些作為還是瞭若指掌。

永平四年春,劉庄出宮觀覽城第,打算到河內郡去遊獵,劉蒼上書規勸,劉庄知曉后,馬上知錯返回。

我觀察了他好幾年,發覺這孩子雖不是個創世皇帝,但在守成上,也算是個有為之君,雖然脾氣太過剛烈,但國家的經濟民生在他手裏,確確實實在突飛猛進。

有感於這幾年我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腦子也不比原來活絡,於是找了個機會,我把劉庄找來,慎重的將辟邪令交到他手中。劉庄並不清楚影士機構的來龍去脈,我也說得含糊其辭,只假託這是他的父皇留下來的東西,念在他治國有方,現在一併交給他全權負責。

我不知道將影士交給劉庄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但他是我的兒子,是我和劉秀兩人寄予了厚望的接班人,秀麗的江山要靠他一肩挑起來,國家的未來要靠他去創造!

正如鄧禹所說,我要相信他,要學會放手,因為他是我和劉秀的兒子――我和劉秀的使命已經完結,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努力了。

是年夏,楊虛侯馬武薨。之後沒多久,千乘王劉建夭折。到了年底,兩年前因向地方索要賄賂被免職的梁松,因為四下傳播匿名書被捕,作繭之人終自縛,儘管義王哭着求我和劉庄,但是梁松最終仍是死在了獄中。

梁松死後,劉蒼請辭驃騎將軍一職,希望能就國回到封地。我雖然捨不得兒子離開,但也知道他老架在這麼一個重要的位置上,功勞太大也始終是個禍端,於是忍痛放行。劉庄卻仍是替弟弟保留了驃騎將軍的職位,虛席以待。

永平五年二月十六,東平王劉蒼歸藩就國,天子賜錢五千萬,布帛十萬匹,與劉蒼同時就國的還有我的么子劉京。

是年冬,陰就亡故后滿三年,劉庄特召陰就之女入宮,封為貴人。

永平六年二月,王洛山挖出寶鼎,有人呈現給皇帝,藉機阿諛奉承,結果反被劉庄斥責。

劉庄為帝的政治手腕雖然強硬,與劉秀的寬仁手段大相徑庭,但是我相信他是一個好皇帝,沒有辜負劉秀對他的期待。

永平七年正月,劉蒼、劉京返回雒陽慶賀元日,劉庄感念前世中興功臣,於是下詔替二十八位功臣畫像,然後將畫像懸掛於雲台殿。

又有人傳言說此雲台二十八將乃天上星宿下凡,拯救蒼生,匡助光武皇帝,創下赫赫功績。此言雖訛,卻是那些愚昧百姓對功臣們的一片仰慕欣羨所至。

雲台二十八將以鄧禹為首,依照生前爵秩與民間四象二十八宿傳說,依次排序為:

太傅高密侯鄧禹――――――――――――――――青龍角宿

大司馬廣平侯吳漢―――――――――――――――青龍亢宿

左將軍膠東侯賈復―――――――――――――――青龍氐宿

建威大將軍好??侯耿?m―――――――――――――青龍房宿

執金吾雍奴侯寇恂―――――――――――――――青龍心宿

征南大將軍舞陽侯岑彭―――――――――――――青龍尾宿

征西大將軍陽夏侯馮異―――――――――――――青龍箕宿

建義大將軍融侯朱祜――――――――――――――玄武鬥宿

征虜將軍穎陽侯祭遵――――――――――――――玄武牛宿

驃騎大將軍櫟陽侯景丹―――――――――――――玄武女宿

虎牙大將軍安平侯蓋延―――――――――――――玄武虛宿

衛尉安成侯銚期――――――――――――――――玄武危宿

東郡太守樂光侯耿純――――――――――――――玄武室宿

城門校尉朗陵侯臧宮――――――――――――――玄武壁宿

捕虜將軍楊虛侯馬武――――――――――――――白虎奎宿

驃騎將軍慎侯劉隆―――――――――――――――白虎婁宿

中山太守全椒侯馬成――――――――――――――白虎胃宿

河南尹阜成侯王梁―――――――――――――――白虎昴宿

琅邪太守祝阿侯陳俊――――――――――――――白虎畢宿

驃騎大將軍參蘧侯杜茂―――――――――――――白虎參宿

積弩將軍昆陽侯傅俊――――――――――――――白虎觜宿

左曹合肥侯堅鐔――――――――――――――――朱雀井宿

上谷太守淮陽侯王霸――――――――――――――朱雀鬼宿

信都太守阿陵侯任光――――――――――――――朱雀柳宿

豫章太守中水侯李忠――――――――――――――朱雀星宿

右將軍槐里侯萬??―――――――――――――――朱雀張宿

太守靈壽侯邳彤――――――――――――――――朱雀翼宿

驍騎將軍昌成侯劉植――――――――――――――朱雀軫宿

今年的元日朝會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熱鬧,子子孫孫齊聚一堂,我的兒子,我的孫子,我的曾孫子,所有人都圍繞在我身邊,承歡膝下……作為一個老人,能在晚年含飴弄孫,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了。

記得很久以前和劉秀閑聊時,曾經有一次聊到彼此最喜歡什麼樣的死法。當時年少,曾玩笑說,好女子當不輸男兒,死也要死在疆場。

劉秀那時候是怎麼回答的呢?嗯……隔得太久,原話我已記不清了,但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說我是個有福之人,即便將來辭世,也會是壽終正寢,會躺在床上,身邊環繞子嗣,然後在眾人的眷戀不舍與深切祝福中毫無遺憾的離開。

關於生與死的話題,於少年是百無禁忌的玩笑,於中年則是敬畏懼怕的禁忌,隨着年齡逐漸的增長,對於這個,或避諱、或坦然,想法各不相同。

無力的望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劉庄,目光穿梭至他的身後,義王、中禮、紅夫、禮劉、劉蒼、劉京……乃至孫子、曾孫輩的,大大小小在我床頭跪了一地。

紗南托着我的背,扶起我餵了口湯藥,我覺得胸口鬱悶,且葯汁苦得叫人噁心反胃,含在喉嚨里沒能咽得下去,又從嘴角溢了出來。

紗南抽泣,太醫看了看我,又回頭看了看皇帝,終於耷拉着腦袋,頹然的搖了搖頭。

一屋子的人哭得愈發傷心,我卻笑了起來,顫巍巍的抬起胳膊,像以前無數次常做的那樣,撫摸着他的額發,軟聲哄道:「陽兒不哭,娘很高興……娘終於能遵守約定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眼皮沉重的直想耷拉下來,我聽到劉庄痛哭的粗重抽氣聲,以及一屋子沉悶的哭泣,忽然也覺得難過起來,於是故作輕鬆的說道:「把窗戶打開透透氣……」

紗南看了看皇帝,然後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冷氣從窗外迅速湧入,隆冬的夜,窗欞上掛着冰棱,夜空卻格外璀璨。

我呵了口氣,眼淚順着眼角無聲滑落:「好美……」話音才落,只見夜空中陡然劃過一道光芒,一顆流星從東向西迅速墜落。

我有些恍惚起來,記憶中似乎也曾這樣看過流星隕落。

二十八宿歸位之日,便是歸去之時……不知道為什麼腦海里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我轉過頭,看着啼哭不止的劉庄,柔聲說:「別哭,我知道你捨不得娘,可是娘……更捨不得你的父皇。」我揉着他的發,又看了眼劉蒼等人,噓嘆,「西域有神,曰『佛』。佛說靈魂不滅,人生有輪迴……如果我們有緣,我希望下一世還能做你們的母親,照顧你們生生世世……」

「母后――」「母后――」「母后啊――」聲聲哭泣斷人心腸,我睜眼看馬澄領着劉?毓蛟諶撕螅?於是伸手召她母子近前。我看了她很久,感覺心裏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馬澄是個冰雪聰明之人,見我如此,流着淚說:「妾當不負母后厚望……」

我長長的嘆了口氣:「孩子……皇后,不是那麼容易當的,你……以後,要好自為之啊……」

年幼懂事的劉?卦詒呱現善?的插嘴:「祖母,你別哭,?囟?給你唱首歌……」

我微微一笑,他站了起來,低低的唱了句:「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

我心中一動,感慰至極。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眼前時而微亮,時而昏暗,我轉頭看向那片看似遙遠又似觸手可及的夜空,視線漸漸模糊。

朦朧間,天空群星閃爍,光芒耀眼,夜空扭曲旋轉,星辰流轉,逐漸交織成一幅幅瑰麗的圖形。

青龍盤旋,騰爪箕張!

白虎咆嘯,奔騰如雷!

玄武交頸,猙獰糾纏!

朱雀翔翼,烈焰焚空!

神志一陣恍惚,四神獸的光芒斂去,天空中浮現出一個個熟悉的身影,他們或長衫、或短衣、或披鎧、或佩劍……那一張張熟悉的臉上全都洋溢着開心的笑顏。

鄧禹、馮異、耿?m、吳漢、朱祜、馬武、馬成、臧宮、賈復、寇恂、岑彭……

每個人的笑顏都是那麼輕鬆愜意,無聲的朗笑從他們嘴裏逸出。慢慢的,他們向兩側分開,讓出一個通道。通道的盡頭現出一位白衣青年,白凈無暇的臉孔上,他的雙眼微微眯彎,嘴角揚起,笑容略帶孩子氣,將手中一株金燦燦的嘉穗遞向我……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屋子裏的人一齊哽聲吟唱,哭聲被嗚咽的歌聲所取代。我在輕柔的歌聲中安詳而滿足的笑了起來,眼瞼眨了眨,終於再也無力支撐,沉沉闔起,眼中飽含的淚水無聲的順着眼角滑入雲鬢。

(第四卷朱雀卷完)(全書四卷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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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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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此愛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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