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

第23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

趙憙

繼歐陽歙之後,扯出來的第二位權貴人物乃是宗室劉隆。更始元年,劉秀持節北上,劉隆毅然棄官追到射犬投奔,他的妻子兒女當時都安置在洛陽。兩年後,劉隆隨馮異攻打洛陽,共拒朱鮪、李軼,李軼卻因此將他的妻兒盡數殺害。

平心而論,劉隆對漢室江山所做出的貢獻和犧牲是不容忽視與抹殺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為竟陵侯。劉秀作為建武帝,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夠捨得棄掉這隻卒子,我作為東海公的母親陰貴人,卻不能不出面保他。

是時,十二月初,皇后郭聖通臨產,誕下嫡皇女。我藉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終這次因度田不實,舞弊貪污者十餘人誅死,唯獨劉隆以功臣之名,僥倖留下一條性命,貶為庶民。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關內侯戴涉繼歐陽歙之後被任命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蓋延薨。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張?常?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餘人,被指控丈量田畝舞弊,逮捕下獄,全部處死。

為了將度田令有效的實施下去,劉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強硬手段,打擊目標相當明確,先從位高權重的三公之一的歐陽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劉隆,最後是相當於現代省長級別的太守以及相當於首都市市長的河南尹。各個級別的政客,盡數囊括其中,一時間,建武帝凌厲且堅決的手段讓朝廷內外臣僚皆是驚懼莫名。

劉秀採用這等嚴刑酷法,殺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雖然有利於君主專制,卻無法解決度田的根本問題,反而加劇激化了矛盾。各郡國不斷有百姓受不了因為度田造成的盤剝而奮起造反,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紛紛叛亂,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處,尤為嚴重。

劉秀肩上的壓力空前巨大,一面要推行度田,嚴打貪官污吏,一面又要派兵到各郡國征剿叛軍亂民。

我雖然隱匿內宮,深居簡出,然而無論宮內還是宮外所發生的動向,卻是瞭若指掌。劉秀其實對自己殺了那麼多官吏一直耿耿於懷,他本不是個心狠毒辣之輩,雖然處在他這樣一國之君的地位,厲刑已是無法避免的一種手段。

他在我面前有時候長吁短嘆,黯然神傷,我審度著滿朝如今能稱得上兩袖清風,與度田無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馬援外,再無第二位合適人選,便讓馬援伺機開導,但似乎收效甚微,劉秀在短短的半年內遽然蒼老。

十二月初六,才剛滿四十五周歲的劉秀,雙鬢如雪,除了笑起時還保持着一份永恆不變的純真外,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瘦削,清癯,蒼白,憔悴……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的難以入眠,卻只能看着那長燃不熄的宮燈一遍遍的垂淚,恨自己沒能力能夠幫到他。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將一個國家的重擔如此殘酷的壓在他瘦骨稜稜的肩膀上!如果當初沒有劉?t南陽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些?他是不是能夠快快樂樂的在鄉下稼穡為樂?

作為農夫,他的責任僅僅是養活他的家人;可現在成了皇帝,責任卻是要養活全天下的人!這樣的責任太重,太重了……

***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來臨,元旦的喜氣沒能化開嚴寒的冰凍。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給劉秀第一份殘酷的新年禮物――趙公劉良病逝!

劉秀九歲喪父,之後他便被母親送到了蕭縣,由叔父劉良撫養。可以說他的啟蒙導師正是劉良。劉良對他的涵義已不僅僅是叔侄的關係,在劉秀心裏劉良勝於父親。

如今,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艱難時刻,劉良撒手人寰,劉秀再一次遭到親人離去的打擊。從劉良病中、彌留、離世到最後出殯,劉秀皆親歷親為。

「別難過了,老人家年紀大了,這是難免的。」見他愁眉不展,我心裏難受卻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強顏歡笑的勸慰,「我聽說叔父臨終尚有遺願?」

劉秀神色一黯,長長的嘆了口氣:「懷縣大姓李子春的兩個孫兒殺人害命,被懷縣縣令趙??追查,那二人遂自殺,李子春亦被抓捕下獄。這事朕去年早有耳聞,李子春此人結交皇親國戚,當時雒陽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數十人,皆被趙??擋了回來。如今叔父臨終求情,要朕饒了李子春一命,你說這……」

李子春的案子發生在懷縣,我雖有聞,了解卻並不深。劉秀這兩年為了度田,吏法甚嚴,我知道他早已心力交瘁,實在不忍他在情與法之間再兩難下去,於是勸道:「法不可不遵,但殺人害命的是他的兩個孫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說,李子春罪不當死,最多也就追究一個督導不嚴之罪。李子春在牢裏也有段日子了,這份罪也抵得過了。」

「麗華。」他伸手摟我入懷,我順勢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當個好皇帝……」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太累了,你也該放鬆一下。趙??這人不錯,辦事神速,將這樣的人才困在一個小小懷縣做縣令未免太屈才了。」

「嗯。」他低下頭,將耳朵貼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平原眼下盜匪猖獗,不妨升遷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

話音方落,劉秀已沉沉的笑了起來,連帶着我腹中的胎兒也興奮得踢騰起來:「你啊你……」

「我怎麼啦?」我被孩子踢得難受,不自覺的提高了嗓音,蹙起眉頭。

他抬起頭,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聰明,朕不知能省卻多少心思。」

「他們哪裏不聰明了?只是他們的聰明都用在別處了。」說到這裏,不禁動了情,心酸得幾欲落淚,「你瞧瞧你,都累成什麼樣了?」

哽咽,我咬着唇撇過頭去,不讓他看我欲哭的難過表情。他卻捧起我的臉頰,扳正了,與我對視。視線一觸到他花白的髮絲,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落下,連眨眼的罅隙都沒有。

「你即將臨盆,老是落淚對眼睛不好。快別哭了……」他替我擦眼淚,捧着我的臉細細端詳,「眼睛紅紅的,你晚上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是不是孩子壓着你難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淚流得更猛了:「你最近總說頭暈,你怎麼不先顧及你自個兒的身體啊,你要再這麼拚命,累垮了怎麼辦?」

「不哭,不哭……妊婦果然愛哭。」他親吻着我的眼瞼,吻去我的眼淚,「老讓我這麼吃你的眼淚可不行啊。」

我忍俊不禁,流着淚笑了出來,伸手捶他:「沒個正經,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羞。」

我從他腿上撐著要起身,卻被他雙臂托住一把從席氈上抱了起來。

「哎,哎,小心你的腰!」我慌亂的吊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我有些搖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從跪坐的姿勢抱起,只是臉色愈發蒼白,也虧他還能保持着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護你母子周全!」

「信你個大頭鬼啊!」我心有餘悸的笑罵,「你還當自己是三十壯年啊……」

「我有說過假話么?」

我順口反問:「你有說過真話么?」

他將我抱到床上,悶頭不語,過了片刻,就在我忘記剛才那個小插曲的時候,他在我耳邊低低的說了句:「我沒對你撒過謊,一次都沒有……」

聲音很輕,像是羽毛輕輕滑過,在我意識到那是句怎樣的話語時,他已起身離開,笑言:「你先睡,朕再看會兒圖讖。」

我張嘴欲呼,可聲音卻哽在喉嚨里,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朝我揮揮手,體貼的吹熄了兩盞宮燈,餘下牆角一盞,微弱的發出熒熒之光。

因為習慣二人相處時屏退奴僕,所以他一走,寢室內便顯得無比冷清。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個多小時,卻始終睡意全無,於是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到外間找他。

「怎麼了?」

「睡不着。」我靠在牆上苦着臉說。

他瞟了我一眼,終於吁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捲起竹簡,置於案角:「知道了。」

他撐著書案起身,順勢吹熄了案上的蠟燭。我嘻嘻一笑,等他走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日食

建武十七年二月廿九,這一天是我出月的日子,所以天剛亮便讓乳母抱着尚在熟睡中的小女兒,跟着我前往長秋宮給皇后晨省問安。

郭聖通只比我小三歲,但素來保養得不錯,不像我現在豐腴得臉都圓了,還添了層雙下巴,畢竟歲月不饒人,我本也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不過人到中年還能像郭聖通這樣保持窈窕體態,宛若少女的,也由不得人不羨慕一把。

我說了幾句例行的場面話,她讓乳母抱過孩子,細細端詳,贊了幾句,賞了兩樣金飾。我在長秋宮待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郭聖通留我用早膳,我稱謝領恩。才吃到一半,女兒餓醒了,哇哇啼哭,雖是才滿月的小女嬰,哭聲卻十分洪亮,郭聖通微微蹙眉,乳母急忙謝罪,抱着小公主慌慌張張的避讓到更衣間去了。

我不便跟去,可郭聖通似乎已沒了食慾,擱了筷箸,漱口拭手。雖然我還沒吃到三分飽,卻也不得不跟着停下進食,結束用餐。

沒等我的小女兒餵飽,那廂一婦人匆匆抱着啼哭的四公主劉禮劉走上堂來。劉禮劉一歲多,小臉養得肥嘟嘟的,肌膚雪白,小手不停的揉着眼睛,哽咽抽泣。

郭聖通急忙從席上起身迎了上去,將女兒抱到懷裏,親了親她的小臉蛋,柔聲問:「怎麼了,不哭……你要什麼?哦,好的……不哭,母后在這……」

郭聖通正柔聲哄著孩子,那邊又有侍女稟告:「綿曼侯殿外求見!」

適時乳母餵飽小公主出來,我不便再久留,於是請辭。這回郭聖通沒有挽留,說了句好生將養之類的話后,讓小黃門送我回去。我急忙帶着女兒匆匆閃人,領路的小黃門也是個機靈人,愣是繞着我從長秋宮兜了一大圈,等我出了殿走出老遠,再回頭張望,遠遠的看見郭況的身影步入長秋宮,除他之外,尚有兩個陌生男子隨從。

因為距離太遠,我無法看清是何人,不過也不用心急,到晚上我自然能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身份。

難得今天是個大晴天,清朗的陽光照射在身上,人也懶洋洋的,十分舒服。回到西宮,我讓紗南替我換了套淡紫色的襦裙,束腰,廣袖,長長的裙擺拖曳在青磚上,走起路來腰肢輕扭,人顯得分外妖嬈嫵媚。我拍了些粉,化了個最簡單的素妝,然後去了雲台廣德殿等劉秀下朝,想給他個驚喜,以補一月別離之苦。

廣德殿的佈置並沒有任何挪動,寢室內也收拾得纖塵不染,與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我習慣性的走到劉秀日常坐卧的床上,只見床上擱了張書案,案上堆放着成摞的竹簡,足有二三十卷。不只是書案,甚至連整張床,也同樣堆滿了成匝封套的竹簡。

一看這架勢,我便猜到劉秀晚上肯定沒好好休息,又熬夜看東西了。我嘴裏嘀咕著,隨手揀了其中一卷虛掩的竹簡,出於本能的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書簡,竹片色澤陳舊,一厘米寬,二十三厘米長,標準的尺簡――這不是詔書,皇帝所擬詔書竹片需得一尺多加一寸,正所謂「尺一之詔」。既然不是詔書,我便很放心的將竹簡拖到自己面前細細看了起來。

初看時我並不曾反應過來,只是略略一愣,有些狐疑的感到驚異,心裏甚至還想着,怎麼這字體如此潦草,如此醜陋,如此……眼熟?

上上下下通讀一遍后,我終於「呀」的一聲驚呼,恍然大悟,急忙拆開案上其餘數捲來驗看。果然,答案一致,確認無誤。

「貴人!陛下退朝了。」紗南突如其來的一句提醒,將我從失神中驚醒,我嚇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識的收了竹簡,匆匆塞進帛套中。

「他……他人呢?」

「往長秋宮去了。」

「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飄蕩,沒能及時回魂,好半天我才傻傻的問了句,「這些東西平日不是擱在西宮側殿的嗎?」

「貴人說的是這些圖讖?陛下這段時間一直在苦讀,怕在側殿打擾到貴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雲台殿來了。」

「圖……讖?」下巴險些掉下來,什麼時候我的《尋漢記》變成讖緯參考讀物了?

「陛下說是圖讖,難道不是?」精明的紗南立即警覺起來,目光銳利的閃著猛獸般的光芒,「貴人可是發現了什麼?」

「沒有。」我冷冰冰的扔下兩個字。正沒主張時,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來,殿內沒有點燈,所以那種急遽的光線明暗突變更讓人覺得突兀。

「怎麼回事?」耳聽殿外已響起一片吵嚷,我困惑的向外走。

剛到門口,代?n領着一名小黃門匆匆趕到:「原來陰貴人早到了這裏!貴人準備接駕吧。」

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長秋宮么?」

代?n指了指天,笑道:「今逢日食,天子需避正殿,是以長秋宮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駕廣德殿,囑咐小人召陰貴人至廣德殿隨侍,可巧貴人先到了。」

「日食?」說話間,天色已越來越暗。

代?n忙着人點燈,我趁機一個人走出殿外,仰起頭尋找目前太陽所處的方位。陽光明顯已經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體陰影遮擋住,剩下那點月牙光暈也躲進了雲層里,像個害羞的大姑娘一樣。

我手搭涼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個稚氣的聲音問道:「為什麼太陽會少了一半呢?」

我聞言莞爾,卻不低頭,用很驚訝的口吻重複道:「是啊,為什麼呢?」

「不是……不是我。」那聲音急了,連忙替自己申辯,「我只是有想過,太陽金燦燦的像塊餅……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沒有吃掉它。」一隻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勁搖晃,「娘,你要相信衡兒,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我忍俊不住,撲哧一笑,彎腰猛地將小傢伙抱了起來:「哇,又重了,你還說沒偷吃?」

「沒有!沒有!」他攤開一雙小手,五指張開,以此證明他的手上沒有任何東西,「衡兒沒有偷吃太陽餅!」

白白嫩嫩的小手,帶着一種嬰兒肥,似乎還飄着淡淡的奶香,手背上各有五個小小的圓渦,如同盛裝着美酒一般,分外誘人。我忍不住撅唇吻了上去,笑問:「這是什麼呀?」

「衡兒的手手。」他很老實的回答。

「手手有什麼用啊?」

「可以撕餅餅,吃肉肉。」

我在他臉上重重的親了口:「想不想娘?」

他伸手摟住我的脖子,使勁全身力氣摟緊,力氣之大險些沒把我勒死:「娘――」他嗲著聲撒嬌,「娘,我愛你!」

這三個字是我從小教他說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數都多,他也真不負所望,這三個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準確清晰。

「娘也愛你!我的小寶貝兒!」親了親他的額頭,又親了親他的鼻子,然後是臉蛋,嘴巴……看着這張相似卻稚嫩的臉,我心中一動,不禁問了個很傻氣的問題,「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

劉衡往後仰,盯着我看了會兒,伸手捧住我的臉一通亂摸,最後喜滋滋的說:「不會!娘不老!」我心裏一甜,這小傢伙的馬屁功夫果然了得,勝過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沒想到他接着補了一句,「娘一根鬍子都沒長呢……」

我嘴角抽搐,一臉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聽對面有人嗤嗤的悶笑,笑聲再熟悉不過。我抱着劉衡走了過去,故意裝作沒看到他,直接將他當隱形人忽略。擦肩而過,不出十秒鐘,他果然追了上來,這時一群內侍打起了燈,陽光已盡數被遮蔽,天黑得猶如寂夜。

劉秀命人取來氈席鋪在廡廊之下,柔風陣陣吹在身上,並沒有真正寒夜中那般的冷峭凍骨。

「你未經我允許,偷看了我的東西!」我沒打算繞彎,於是開門見山的表達出我的不滿情緒。

「呵呵。」

「少裝愣,裝愣可含混不過去。」我故意捏壓指關節,發出喀喀的聲響。

「是朕不對。」他誠懇的說。

沉默,一如突臨的黑晝。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其實我……」

「這套圖讖很有意思。」

「啊?」

「我花了大半年時間,除了看懂幾百字外,無法串聯出一個整句來。」他大發感慨,「看來我的悟性仍是不夠,麗華,不如你給我講解一下如何?」

「啊?」我很誇張的擺了個暈倒的姿勢。那個用簡繁體交融寫就的《尋漢記》目前所載約五六十萬字,積少成多,把它們換成竹簡,足足可堆滿好幾間屋子,我沒想到劉秀竟會如此荒唐的認定這些文字記載的是讖緯。

我很想講出實情,可話到嘴邊滾了三遍,最終也沒能吐出半個字來。

「衡兒!」靈機一動,我拉過兒子的手,打岔道,「還記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嗎?唱一遍給爹爹聽聽。」

劉衡咧嘴一笑,傻兮兮的撓頭:「唱得不好你會打我嗎?」

「不會。」

「那好吧。」他很痛快的接受了娘親的考驗,於是站了起來,一邊比劃動作,一邊哼哼唧唧的唱道:「一隻……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隻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

一遍聽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乾脆的拍著小手大聲宣佈:「唱完啦!」我才從無數個「哈巴狗」中覺醒過來,然後――捧腹大笑。

我笑疼了肚子,身旁的劉秀雖然不大明白兒子唱的是什麼東西,但一連聽了七八個哈巴狗,也早被繞暈了,不禁笑問:「你教的什麼歌,為什麼那麼多隻狗?」

我喘不上氣,趴在席上抽搐著,屢屢順氣卻又忍不住噴笑出來。

劉衡再木訥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著身體,退後兩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彎的弧,他重重的吸氣,鼻翼翕張,一副瀕臨崩潰的前兆。我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立刻停住笑聲,因為忍得不易,以至於漲紅了一張老臉,還得十分認真的裝出友愛可親的表情來,起身對他張開雙臂:「來,寶貝兒,過來……」

「嗚……」他喉嚨里發出貓叫似的咽聲。

我頭皮發緊,趕忙站了起來,討好的撫摸他的小臉。他不領情的摔開我的手,癟著小嘴,十分委屈的含着眼淚瞪向我:「不要喜歡你了,嗚……」

「哎呀,不要這樣嘛!」我使勁摟住他,呵氣撓他痒痒。

他怕癢的往後躲,嘴裏救命似的哇哇尖叫,又叫又笑。我不敢鬧得太過火,適時收了手,這時日全食的時辰已過,天色正在逐漸放晴轉明。

我摟着劉衡不斷扭動的身體,嘴唇貼着他的耳朵,柔聲哼唱:「一隻哈巴狗,坐在大門口……」翻來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劉衡也不再鬧了,安靜的聽我哼唱,然後嘴裏還時不時的跟着我唱上幾句。

我教他唱了幾遍,然後在他耳邊嘀咕了句,他馬上興奮的跑到劉秀面前:「爹爹,你聽我唱歌吧!」

不等劉秀回答,他已上舉下蹲扭屁股的自顧自的表演起來,口齒雖然不夠伶俐,但比起剛才那一遍已經有了飛速提高。

「一隻哈巴狗,坐在大門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頭……」兩隻小手伸前,劉衡學着小狗模樣吐著舌頭汪汪叫了三聲,然後繼續很賣力的唱,「一隻哈巴狗,吃完肉骨頭,尾巴搖一搖,向我點點頭……」他先是拚命扭屁股,然後還不斷猛烈點頭,這樣上下不協調的動作,結果是把自己晃得頭暈眼花,他嘴裏尚在「汪汪汪」的學着狗叫,人卻跌跌撞撞的往前面仆倒,一跤摔到席上。

我心裏一緊,劉衡這一跤顯然摔得並不重,不等我上前扶他,他已利索的爬了起來,仍是瘋瘋癲癲的學着狗叫,四肢並用的向劉秀爬了過去。

我莞爾一笑,淡定的望着那對容貌酷似的父子倆。

「汪汪汪!汪汪――」劉衡用頭去頂父親,劉秀卻一動不動的端坐。

我心中詫異,走過去坐到他對面,小聲問道:「別小心眼嘛,不是我不說,我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他面無表情的看着懷裏嬉戲的兒子,我倏然住嘴,驚駭的發現他的鼻孔一側正不斷的滴下血來。

「秀兒!」我失聲尖叫,剛想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他臉上肌肉微顫,眼一閉,端坐的身體突然向前癱倒,重重的壓在劉衡背上。

「哇――」年幼懵懂的孩子不明原由,還以為父親在跟他鬧着玩,儘管被父親沉重的軀體壓得氣喘咻咻,卻仍是不停的發出咯咯的笑聲。

心跳彷彿被震得停住了,下一秒,我發出一聲尖叫:「秀兒――」手忙腳亂的將他抱起,他的頭無力的枕在我的腿上,面色灰白,半張臉被血跡污染,那樣驚心動魄的顏色令人毛骨悚然。

「秀兒……」顫抖的用手撫摸着他的臉,觸手冰冷,「秀兒,你怎麼了?別……嚇我了……」

守在雲台的宮人亂作一團,尖叫聲迭聲響起,我腦子裏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眩暈。

「你起來,不玩了,起來……」手心裏全是濕濡的血,帶着一股餘溫,我用袖子抖抖瑟瑟的去擦他臉上的血漬,眼淚簌簌落下,「起來,別開玩笑!這一點……都不好笑……」

血漬越擦越多,我的頭眩暈得厲害,四周的景物似乎在天崩地裂的旋轉着。可是劉秀的雙手耷拉在席子上,手指正在不停的顫抖,四肢微微抽搐。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實,完全不像是場惡作劇!

「爹爹!我們再來玩吧!」無知的孩子坐在他的腳邊,拍著小手笑得一臉天真,「爹爹,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他的體溫冷上一分,我的心便麻木上一分。天空正在漸漸轉亮,陽光重新普照向大地,可是我卻一點光明都感覺不到。

「秀兒……」低下頭,我顫慄的吻上他冰冷的額頭,淚如泉湧,「別丟下我……」

心中僅存的一點光明,在他重重倒下的瞬間,被殘忍的吞噬殆盡。

中風

不記得是如何把他抬到了廣德殿的床上,不記得太醫是何時趕來的,我像個失去靈魂的空殼,唯一能做的,是緊緊的握住他的手,無論旁人如何勸說我都置若罔聞。

「請陰貴人讓開,容臣把脈……」

劉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醫在他鼻孔里塞了什麼東西,至少現在鼻血已經不流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唇發紫,雙眼緊閉,情況似乎比剛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張的口角尚有噝噝的吸氣聲傳出,我早已精神崩潰。

「陰貴人……」

「貴人,請……」

無論他們怎麼拉扯我,我只是不肯鬆手。我心裏害怕,那種強烈的懼意充斥着我全身每個細胞,劉秀的手很冷,我固執的認為我能通過緊緊相連的這雙手給予他溫暖。

「陰貴人――」清冷而尖厲的聲音划空而起,然後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木訥的抬起頭來,郭聖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視。她的眼神是相當凌厲的,這一刻,我甚至產生出一種認錯人的恍惚。

「退下!」簡短有力的兩個字,透著不容駁斥的威懾力,那是一個國母理應具備的氣勢。我茫然的看着她,第一次從那張神情複雜的美麗臉龐上讀出了一種徹骨的恨意。

是的,她應該恨我!一如……我同樣嫉恨着她!

我的無動於衷顯然更加激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著一股決絕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陣劇痛中,被她一根根的掰開。

當最後一根手指也被剝離時,她猛地用力揮開我的手,用一種痛快的厭惡口吻說道:「陰貴人產後虛弱,還需靜養。代?n,擇人送貴人回寢宮!」

代?n面帶難色的俯下身,對跪在床下的我小聲央求:「小人送貴人回宮吧。」

心如刀絞,不容我再有抗拒,兩名黃門內侍沖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我的胳膊將我拽離床頭。我憤怒的掙扎,眼睜睜的看着自己離劉秀越來越遠,他被無數人一層又一層的包圍住,與我生生相隔……

淚水洶湧而出,我張嘴欲嘶聲尖叫,可身前的代?n眼明手快的及時捂住了我的嘴:「貴人,求求你,莫為難小人!」

我心裏恨到極處,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悶哼一聲,卻不敢喊出聲來,忍痛催促手下將我拖出廣德殿。我繼續掙扎,無奈現在四肢無力,根本施展不開手腳,竟是被這一群黃門硬生生的強行拖到門口。

代?n一直沒有鬆開他的手,直至我嘗到了血氣的甜腥,鬆開了牙齒,他也沒有要放開手的意思。被帶離廣德殿的霎那,我只覺得天地為之失色,眼前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我停止了掙扎,像個死人一樣被他們拖着拽下階梯。

然後,前行的腳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聲伴隨着痛呼聲響了起來。很快,四周又重新恢復了安靜。

我自始自終低頭不語,直到有個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帶着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

這一聲呼喊,猶如醍醐灌頂,我頓時清醒過來,也不知從哪生出的氣力,推開代?n等人,往殿內跑去。

代?n在身後急道:「東海公,這可是皇后的意思……」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廣德殿,奔到門口時,門前的郎官舉起手中長戟要擋,卻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喘氣,抬眼見那人正是梁松。梁松沖我點點頭,拉着同伴閃到一旁,我顧不得道謝,一鼓作氣闖進門去。

殿內此時正亂作一團,郭聖通的聲音不住驚慌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對妾身說什麼?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麼……」

太醫們跪了一地,太醫令急得滿頭大汗,皇太子劉??跪在床頭,失聲痛哭。

幽深的廣德殿內,響徹著一片凄惶哭聲,我步履蹣跚的踉蹌靠近。

「陰……陰貴人……」有宮女發現了我,言語無措的瞪大了眼睛。

郭聖通聞聲驀然轉身,像看怪物一樣盯着我,隔了許久,她突然高聲怒喝:「代?n――」

我咬着唇,倔強的含着眼淚,慢慢的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賤妾在殿內照看陛下!」

「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傷處,她厲聲高叫,平時那麼高貴端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的崩潰。她用手指着我,面色慘白,雙目發紅,手指不斷顫抖,「還請貴人自重!」

我悵然落淚。

自重!我當然清楚自己的身份!這十幾年來,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這個皇宮裏,我只是個侍妾,郭聖通對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至少我們都在努力不剝下對方最後那點維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着面上應有的融洽和禮節。

但是……

這個時候,我不想離開!即使我不夠身份,不夠資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邊!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沒辦法自重!

「咚!」

「咚!」

兩聲沉悶的捶擊,在愁雲慘霧的廣室中,彷彿劈下一道驚人的閃電。

「咚!」

「咚!」

郭聖通僵硬的扭轉頭,太醫令惶恐的說:「陛下乃……中風發疾,臣等……無能,只……只能盡人事,聽……聽天命……」

我只覺得兩眼發黑,險些癱倒在地上,那捶擊聲更響,如同敲在我心上一把鼓槌。驟然間,邊上「撲通」一聲,郭聖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擊,暈死過去。

眾人驚呼,殿內一通忙亂,趁著眾人忙於搶救郭聖通,我手腳並用的爬到劉秀床前,那些看顧的太醫不敢攔阻我。我淚眼模糊的爬到床頭,赫然發現劉秀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床上,兩眼睜得老大,口角微斜,發紫的唇瓣不住哆嗦,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就這麼神情木然的躺着,右手緊緊握拳,一下下的捶著床板。

「咚!」

「咚!」

我撲上去,強忍住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顫抖的用雙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陣掙扎,這一次卻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淚流滿臉,我緊緊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兒!別這樣……」

手一頓,掙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着將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是我,我在這兒……」

他的眼珠左右移動,很快找准焦距,對上我的視線。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無法做出任何錶情,不禁又驚又痛,失聲慟哭。

手中微動,他的手指指腹輕輕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睜開眼,淚眼模糊的看着他。他就這麼看着我,雖然面無表情,然而那般柔軟而疼惜的眼神,卻讓我更加肝腸寸斷。

「為什麼會這樣?」我撫摸着他瘦削的臉頰,心裏痛得陣陣痙攣,「我……寧可躺在這裏的人是我。」

淚眼婆娑,眼淚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頰,我慌亂的替他拭去,卻終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別丟下我!求求你留下來,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鈍的望着我,眼睛眨動,一滴淚水順着他的眼角無聲的滑落。我哭得愈發傷心欲絕,他的胳膊沒法舉起來,可是右手卻緊緊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緊了。

「讓她出去……」身後喘吁吁的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郭聖通在劉??的攙扶下掙扎著撲到床前,指着我,「出去!」

於是三四個小黃門圍上來拉扯,我拚命抱住劉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黃門怕拉扯間牽連劉秀御體,所以都不敢使力,郭聖通直氣得臉色發白,靠在兒子肩頭,顫巍巍的叱道:「不成體統……你、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我哪裏還顧得上那些虛禮,這會兒我只知道劉秀就是我的命,要我離開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從,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外忽喇喇闖進一大批人來。不等郭聖通反應過來,當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開恩!念在陰貴人服侍父皇一場的份上,求母后讓她留下侍奉吧!」

郭聖通扶著額頭,身子不禁晃了晃,於是劉陽再拜:「求母后開恩!」

剛剛闖入的皇子皇女中隨即走出劉蒼、劉荊、劉義王、劉中禮、劉紅夫,劉衡六人,齊齊跪於劉陽之後,齊聲哀求:「求母后開恩!」

「母后,你讓我娘留在爹爹身邊吧!衡兒以後一定聽母后的話,做母后的乖兒子!」年方四歲的劉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著郭聖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嬌的說道。

郭聖通緊閉雙唇,只是不答。

劉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們快幫幫忙啊,你們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調皮,她從來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佇立的劉輔等人面面相覷,無所適從,不知進退。

劉衡最後無奈的指向最邊上被劉英牽着,正在津津有味的吮着手指的劉京,一副急得快哭出來的表情:「弟弟你來,你過來……」見劉京不理他,他很生氣的走過去,一把將他拖到郭聖通面前,把弟弟使勁摁趴在地上,「快給母后磕頭,求母后別罵娘了……」

目睹這一切,我既心疼兒女,又悲慟劉秀,心裏只覺得百轉千折,已盡數碎成齏粉。喉頭哽咽,無法言語,我泣不成聲的握緊劉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體重要,暫且不必計較逾禮之事吧。」終於,劉??小聲的開口求情。

郭聖通痛苦的閉上眼睛,默默的流下傷心的淚水,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骨發白,不住發顫。

整間殿閣內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後命令,我掉轉頭,看向劉秀。

那雙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流露出哀傷的氣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現在的決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馬殿外求見!」代?n熟悉的細長聲線在門外響了起來,引得殿內一陣騷動。

我伏身在劉秀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貼耳竊語:「我說過的話絕對說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隨,天上地下,誓死不離。你別想甩開我,知道么?」

這句話才說完,也沒聽見郭聖通有什麼答覆,就見吳漢一身戎裝的帶着竇融、戴涉二人走進殿來,武將出身的吳漢甚至連腰間的佩劍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闊步,雄赳氣昂的來到床前。

三公齊聚,郭聖通顯然沒有料到會突然出現這麼一幕。劉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佈,按理朝臣不該有所知覺才是。

「大司馬臣漢,叩見陛下、皇後娘娘!」

「大司空臣融,叩見陛下、皇後娘娘!」

「大司徒臣涉,叩見陛下、皇後娘娘!」

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緊張起來,任是再白痴的人也能感覺出一些不對勁。三公之中撇開戴涉、竇融暫且不說,吳漢身為大司馬,手中卻還掌握着數十萬的兵權,況且此人行軍打仗,向來奉行屠殺血洗,聲名遠播,無人不曉,此時貿然攜劍出現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膽戰心驚?

劉??下意識的往父親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擋住吳漢的視線。我抬頭瞟了眼皇太子,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於何種目的和立場,至少他心裏還是惦記着自己的父親。

郭聖通不出聲,不知道是不是嚇得沒了主見。

按禮三公向皇帝行禮,皇帝原該離座起立,受禮後由侍從唱:「敬謝行禮。」方算成禮。可這會兒劉秀別說起身,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代?n在邊上左顧右盼,一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模樣。事到如今,我也無所謂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裏噓嘆著,從床前站了起來,啞聲開口:「陛下聖體違和,諸位先請起吧。」

吳漢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從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賜坐,三人均婉謝。吳漢詳細的問了太醫令病情,竇融與戴涉聽后均是一臉肅容,面色不佳,唯獨吳漢不以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過這等毛病,風眩而已,只需自強,當可痊癒。」

聽他說得不似有假,可口氣卻又似乎太過輕巧了些,讓人將信將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麼葯,只需要駕車出去走走,當可恢復……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眼見得郭聖通面露慍色,我心有所悟,壯起膽子說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筆。」

吳漢虎目一睜,眼底精芒綻露,我並不躲閃,始終不卑不亢的與他直顏面對。最終他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說了句:「那便請陛下筆書示下。」

代?n反應最快,我的話才說出口,他已命人備下筆硯,等到吳漢張口吩咐,一片木牘已遞到劉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劉??將劉秀扶起,我故意退開兩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矯詔之嫌。

劉秀雖然右手勉強能動,可手指關節畢竟仍不能靈活運用,我眼見他五指僵硬,形同雞爪一樣抓着筆桿,邊抖邊寫,眼中滿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着起起落落的抽痛。

苦挨了十多分鐘,叭嗒一聲,筆桿從他手中滑落,劉秀終於閉了閉眼,額際的汗珠已經將鬢髮浸濕。天知道這十多分鐘,他要強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寫完,我再也剋制不住的沖了上去,將他緊緊摟在懷裏。

郭聖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這般無禮放肆,她挺直背脊,長身而立,面上敷的鉛華早被淚痕弄花,可這一切卻無法折損她的形象。

驕傲、高貴、美艷、雍容、端莊,她做到了一個皇后應有的禮數,而我,卻遠遠逾越了一個貴人應守的規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麼貴人,更不會稀罕做什麼皇后,我只想和劉秀二人,守在蔡陽的那三間小夯土房裏,安安穩穩的渡過餘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兒……

「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吳漢將木牘遞給竇融、戴涉閱覽,而後不疾不徐的對郭聖通稟告,「陛下認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駕出宮離京,回章陵養病。」

「什麼?!」異口同聲的,郭聖通和劉??不敢置信的發出一聲驚呼。

吳漢道:「陛下命陰貴人隨行,皇後娘娘留在宮中主持掖庭內務……」

「這……這怎麼可以!」郭聖通慌道,「陛下的病況如此兇險,輕易挪動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長路?太醫令,你說,陛下……」

太醫令囁嚅不敢答,竇融將手中木牘遞於郭聖通,她猶豫了片刻,才伸手接過。我沒看到木牘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但我相信吳漢所言不會有假,因為郭聖通在看清木牘上的字跡后,神情大變,那副表情雖說不上咬牙切齒,卻也恨不能將木牘捏碎。

我所認識的郭聖通,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夠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靜。今日連番失態,想來也是因為劉秀的突然病危才讓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維。

「陛下!」她呆愣片刻后隨即跪於床頭,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涉險啊,你的病唯有靠太醫們合力診治才是良策……」

劉秀用右手輕輕拍了下床板,張開五指,沖她搖了搖手。

郭聖通頓時語噎,滿腹委屈最終化作點點清淚,她癱軟的伏在床上,埋首低咽哭泣。

求醫

初夏的風帶着一股青草獨有滯澀的香氣,迎面吹入寬敞的車廂。

風是暖的,車輿微搖,劉秀閉目安靜的躺在車內,頭枕於我的雙腿上。我怕他吹風着涼,於是伸手去夠帷幕,想將捲起的車簾放下,卻始終差了些距離。

養了大半月,宮中延醫無數次,卻僅能靠大量的藥物暫時控制病情不再惡化。劉秀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窩瘀青,皇后與太子黨人畢竟在朝中有些分量,在他們的影響下,出行計劃一度被中斷,言語無緒的皇帝被當成傀儡似的擺弄,整天灌以無止盡的湯藥,那段日子簡直生不如死。

這樣活生生的拖了二十多天,朝廷上大部分臣僚似乎已放棄希望,甚至其中有些人暗中打起了奉立新主的念頭,一時間,郭氏外戚勢力大漲。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失語多時的皇帝突然恢復了說話能力,雖然口齒不是很清晰,但說話條理分明,交代事情時也絕不糊塗。

將京都朝政的事宜做了簡單的安排后,重病未愈的建武漢帝毅然下令出乘南巡,這一次任是外戚、皇后黨眾再如何想方設法的阻止也已無濟於事。

我向後傾倒上身,努力的伸長胳膊,用手指去撩撥車簾,一連試了幾次卻都沒能成功。

「把……我……放……」

我吃驚的回頭,劉秀正睜着眼睛,眸底盛滿笑意的瞅着我。

「醒了?」我赧顏一笑,竟像是個被人無意中窺得心事的少女般,不好意思的囁嚅,「我怕你着涼。」

他眯眼一笑,啞聲:「扶我……起來。」

我一手托着他的脖頸,一手托住他的腰背,將他扶了起來。正覺得腿麻,身邊「嘔」的一聲,剛剛坐起的劉秀身子歪側向另一邊,低頭嘔吐起來,車內頓時充滿了一股醺臭酸腐的氣味。

「秀兒……」我一把扳過他的肩膀,他吐得掏心挖肺,許是被未吐盡的污穢嗆住了氣管,頓時面色發青,喘氣如風箱,邊吐邊咳,樣子十分狼狽。我心疼得眼圈紅了起來,順着他的氣,不停的拍撫着他的背,「頭暈不暈?暈不暈?你再堅持一天,明天……明天我們就到偃師了……」

劉秀沒有答覆我,面色卻是越來越難看,喉嚨里嗬嗬的發出粗重的抽氣聲。眼見他喘不過這口氣,人便要就此暈厥過去。我來不及多想,快速捏住他的雙頰,吐盡胸中濁氣,然後對準他的嘴吸了下去。

過了片刻,我將頭偏向一側,將吸出的穢痰吐到一邊。這時車外隨侍的代?n、紗南聽到動靜後放緩了車速,正探頭進來張望,見此情景,不由都呆住了。

「拿水來。」我吐了兩口唾沫,將恢復自主呼吸的劉秀扶靠在軟墊上,因為怕他再噁心泛吐,便小心翼翼的將他的頭稍稍偏向一側,避免嘔吐時再嗆到自己。

劉秀一直不說話,眼瞼無精打採的耷拉着,也不知有沒有清醒過來。

「貴人,水……」代?n低低的喚了聲。

我看也沒看,回手從他手中接過木?D,湊到劉秀唇邊:「喝點水,潤潤喉。」喊了幾聲都沒回答,我額上的汗珠順着臉頰滑入頸脖,劉秀的臉色雪白,嘴皮乾裂翹起。剛才他吐得厲害,我怕天熱造成他脫水,於是想了想,將木?D遞到自己口中,含了水,漱口,然後吐掉。一?D水都被我用來漱口,完了我見紗南提着水壺傻愣愣的毫無反應,便從她手裏接過陶壺,直接捧著水壺喝了口,等喝到第二口的時候,卻並沒有咽下,而是側過身伏在劉秀身上,嘴對嘴的餵了下去。

這樣餵了三四口,忽聽車外響起一片嗚咽,原來車輦已經停下,車簾未閉,車外有宮人瞧見,竟是禁不住掩面哭了出來。

紗南平素一貫冷麵,這時候也不由動容,眼圈微微發紅。

我無暇顧及他們的情緒,扶著劉秀挪到乾淨的一側:「把車內整理乾淨。」

「諾。」

我跳下車,讓那些黃門宦臣爬上車去侍弄。

站在田野里舉目四望,這裏離雒陽其實並不遠,我們趕了兩天,卻並沒有走出多少里路。劉秀的病情一直反覆,跟來的太醫除了煎藥、熬藥、溫葯,其他什麼用都沒有。

「離偃師還有多遠?」

「跑快些,一個時辰。如果走走停停,大約得夜宿,那就明兒才能到了。」

太陽已經西沉,要不了多少時間便會沉到地平線下,到時候夜路肯定不好走。

四下里無風,我站在曠野里,卻感覺像是置身在封閉的悶罐子裏,憋屈得透不過氣來:「偃師那邊安排得怎麼樣了?」

「貴人要的人晌午已經到了偃師,只是……」紗南面現一絲難色,「那老頭脾氣倔得很,上門去請時我們的人與他發生了些口角,他原不肯來……這事是貴人下了死令的,河北的影士不敢怠慢,無奈之下便綁了來。」

我淡淡的「嗯」了聲,紗南說話十分謹慎,大概以為我聽了會發火,卻沒料到我反應如此平淡,不禁詫異的瞄了我兩眼。

我回頭張望,看他們把車隊整理妥當,於是很簡略的說:「催馬趕路!一個時辰之後……我要見到那人!」

說完也不理會紗南是何表情,徑直走向馬車。

車內的佈置一應換了新的,只是剛才嘔吐后的酸腐氣味仍未能消散,車廂一角安置了薰爐,裊裊青煙帶着股馨香正飄散開來。

我皺了眉,這股香氣可能會引起劉秀的敏感與不適,於是非常不悅的將薰爐直接抄起來扔到車外,咣當一聲,也不知嚇沒嚇到車外的人。正覺得心裏不痛快,身側響起一個熟悉的輕笑:「還是……那麼暴躁。」

聞聲嚇了一跳,我扭頭驚問:「把你吵醒了?」

劉秀躺在車內,頭枕着木漆枕,臉側向我,面帶疲憊的微笑:「沒睡……一直醒著……」

我俯下身去,將他凌亂的髮絲撥到一旁,細細的梳理:「我讓他們加快速度,一會兒跑起來我擔心你身子吃不消,倒還不如……」

他舉起右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的捏了下:「醒著……看看你……多陪你……一會兒……」

我捧着他的臉,一陣兒心酸:「那你忍忍。」

「嗯。」

說話間,車速加快,車廂左右搖晃,即使是造價不菲、工藝最好的御輦,也不能夠完全避震。飛速平治下的車輛,搖晃的程度足以使一個身體康健的正常人暈得七葷八素,更何況是劉秀這樣奄奄一息的重症患者。

我將他緊緊的摟在懷裏,他不說話,甚至連一聲低微的呻吟之聲都沒有,讓人感覺也許他已經被震暈了過去。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神情恍惚的呢喃。

「嗯,我……不死。」紊亂的氣息,強忍的吐氣聲,他微弱的聲音像是黑夜中升起的一點星芒,給予我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無比強悍的支撐起我那顆早已脆弱的心,「不――死――」

***

四月初二,鑾駕夜宿偃師。

館舍廡廊上的燈在夜風中變得冗暗不明,樹枝的陰影投射在緊閉的門扉上,搖曳著張牙舞爪的猙獰,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

我命人打開門上的鎖,推門進去,但見室內蕭索,只簡單的擱了一張床,一張案,幾張藺席。案幾直接擱在床上,一位長須老者,佝僂著背脊,正趴在案上吃力的眯眼寫字,他寫得極慢,落筆遲疑,且頻頻出錯,不時用小刀將寫錯的字刮掉重寫。

門打開時,他只是湊著燭光向門口下意識的瞥了一眼,卻並沒有在意我的出現,仍轉過頭繼續冥思該如何落筆。

時隔十六年,我本也沒能料到他還能活於世上,看到他的一瞬間,似乎許多塵封的往事便不由自主的被重新翻啟。那一刻,我站在門口,竟有了種怯意,不敢再近步干擾。

紗南從我身邊走上前欲先招呼,被我一把拽住胳膊。終於,我深深吸了口氣,拖着沉重的腳步上前,走到床前,撲通跪下。

「哦?」床上的老者傾身相顧,「這是誰啊?何故行此大禮,老夫受不起……」

「妾身陰麗華,懇求程老先生寬恕怠慢無禮之罪!」

床上老者沒有立即表態,我跪在地上,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感覺心裏的傷痛也一點點在反覆翻攪。

「原來是……貴人請起吧,莫要折殺老夫了。」他行動遲緩的從床上下來,我隨即捧起身側的草鞋,恭恭敬敬的套在他的腳上。

他慌忙縮腳,驚呼:「你這是做什麼呢?」

我不容他退縮,固執的替他穿上鞋,口中只道:「旁的且不說,先生乃我故交,是為長輩,理當如此。」

他腳踩實地,跺了跺腳,連聲嘆氣:「沒想到十餘年不見,你高居尊位,居然還能記得我等故人。也罷,也罷……你且請起。」

我不肯起,仍是跪地求道:「求程先生救我夫君一命!妾身願以身代命!」

程馭顫巍巍的扶我起來,我執意不肯,他年老體邁,根本拗不過我,只得喘吁吁的道:「老夫年歲大了,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心裏一酸,燭光下這位年過古稀的老者,滿面褶皺,兩眼渾濁,就連說話的聲音都顯然底氣不足。我心裏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喀的聲碎裂開,只得含淚顫道:「先生神技,但求一試。」

事到如今,死馬當活馬醫吧!如果劉秀有什麼不測,我也萬萬不可能獨活。

「唉。」他長長的吁氣,「果然被子陵言中,他這傢伙溜得快啊,撇下老夫……唉,也罷,既來之,則安之。老夫姑且一試,姑且一試……」

我重重的磕了頭,這才含淚起身,他笑眯眯的望着我,臉色這才變得和藹起來。

我知道強行擄他來偃師,此等做法畢竟有失妥當,不覺羞愧的紅了臉。他細細的看了我兩眼,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沒想到……唉,不說了,不說了,這就請貴人帶老夫去覲見陛下吧。」

我忙扶着他的胳膊,攙他出去。眼見程馭從床上摸出一根木?剩?拄著顫巍巍的走三步歇一步,我心裏頓時又涼了半截。

黎陽

程馭年紀雖老,醫術卻要比我想像的精湛,想來這十六年不僅僅只在江邊垂釣,隱世不出的同時,他對醫術的鑽研也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更勝往昔。

劉秀顯然沒能認出眼前替他醫治的老頭便是當年在河北下博指路的「仙人」,時隔太久,一面之緣的記憶早已模糊,更何況程馭比起當年「仙風道骨」的風姿,現在的樣貌,更似垂垂老朽。

歲月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刻畫下深刻的痕迹,每一筆都是如此的清晰和殘酷,絲毫沒有因為個人身份的不同而稍加留情。

劉秀的情況在一天天的好轉,經過程馭的施針用藥,病情已相對穩定。他的言語已如常人,只是行動上仍有不便,中風造成的手腳麻痹,使得他左半身一度癱瘓,如今在程馭的悉心治療下,也正在慢慢恢復知覺。

我已忘了自己曾暗自流了多少眼淚,程馭仍如當年一般,用藥急且猛,劉秀雖然康復有望,但這其中所受苦痛,卻比死還難受百倍。病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夜裏我爬起來替他翻身,總能見他疼得滿頭大汗,卻咬牙不吭半句。

當我哭着問他,既然疼,為什麼不喊出來?他卻說怕吵醒我。自那以後每天夜裏起來,我再沒見他醒著,總是安詳的閉着眼沉沉入睡,低鼾起伏,狀若酣然。然而熟悉如我,又怎麼沒有覺察到,他疼得微微打顫卻極力剋制的細微表情。

我懂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在替他翻身,揉捏腿腳的時候便假裝不知情,眼淚在我眼眶中打轉,我卻得強忍着不讓它落下,這種滋味,只有他和我才能體會到其中包含了多少心酸。

這一日天氣清朗,我用輪椅推他到庭院中賞花,他精神極好,指著荊棘雜草中的一株不知名的蘭草與我講解。可我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頭,他講了好一會兒,我真正聽進去的卻沒幾句。

終於,我的愣忡換來他一聲低嘆:「如果真要出事,也不是在這裏長吁短嘆便能解決問題的。」

我一凜,回過神來。劉秀坐在輪椅上,難掩憔悴的面容,帶着寬仁的微笑,只是眼神十分睿智明利。這讓我想起那個臨朝的建武漢帝,而非一個病痛纏身的中風患者。

我跪在他面前,頭枕在他的腿上,低聲呢喃:「如果我說一點都不擔心,那是騙你,也是騙我自己。」

他用手撫摸着我的頭髮,低沉的笑:「太子留在京里,朕也甚是想念。皇兒們皆有爭當孝廉之心,也應為天下表楷。這樣吧,傳詔他們從駕南巡……」

我倏地抬起頭,愣愣的瞅着他。

劉秀看着我,含笑點了點頭,目光清澈。

他果然不愧為一朝天子,雖然病了,對於政治的敏銳卻一點都沒有降低。皇帝病重,獨留皇后與太子在京中坐大,獨攬朝政,總有一日會惹出大麻煩。

雖說京都有吳漢坐鎮,卻終不是長久之計。如果雒陽當真發生異變,只怕面臨這場驚天動地的變亂,我們也唯有眼睜睜的看着,鞭長莫及。到那時,也許恢復健康的劉秀有朝一日還能有翻雲覆雨的手段將這場動亂重新撥亂反正,但是當異變發生之時,我兒劉陽只怕已難逃一劫。

「皇子從駕不是不可,只是……」只是皇太子若從駕,以我們現在的精力,誰又能鎮得住劉??他們?郭氏外戚的人脈與勢力如今即使稱不上權傾朝野,也難保不會滲透到皇帝身邊。

劉秀淡淡一笑,手掌一翻,掌心露出一塊金銅飾物,形同虎狀,虎身用金絲刻制銘文。他將這半枚虎符放到我手裏,輕輕說了三個字:「黎陽營。」

我心頭劇震。建武六年合併郡國時,朝廷曾改革地方兵制,裁減並改善了郡兵的徵調制度,全國一統后,撤銷郡常備軍,將原來地方上的一些營改編為長期駐守軍。這其中為保雒陽、長安兩京安全,分別在黎陽、雍縣東西兩地設置軍營――黎陽營位屬冀州魏郡,集幽州、冀州、并州三州精兵組建,駐屯黎陽,警戒黃河以北動向;雍營則是原先扶風都尉統轄的部隊,駐守雍縣,負責三輔地區,作為長安西部的軍事屏障。

這兩支軍隊都由中央直接指揮,算是天子部署的嫡系精銳兵力。

如果說我對雍營的軍備實力還不是太了解,那對於那支駐紮在黎陽,專門針對河北勢力而組建的黎陽營,卻不可謂不熟知。因為當年地方武裝力量裁員時,陰家安置在河北的突騎軍無處可去,考慮到作為外戚,蓄養如此一支精銳部隊委實太過扎眼,於是在我接受影士組織后,便將這支由我提議,陰家花了無數心血培養出來的騎兵,以地方零散兵的名義,拆整化零的慢慢融入進朝廷設置的黎陽營中。

到如今,這種滲透已近十年,黎陽營中的一些將領,得力幹將背後卻仍隱藏着另一種身份。

我手中緊緊握著那半枚虎符,心裏懸著的一塊大石終於穩穩落下。其實如果沒有劉秀這番提議,少不得我也已決定要破釜沉舟,動用黎陽營中的舊部,渡過眼下這個難關。

「你派個得力的人送虎符去黎陽,徵調一千騎兵速至章陵。」劉秀壓低聲音,附耳叮囑,「這事需做得謹慎,事先不能露了風聲。」

我明白其中利害,於是點了點頭,起身:「調兵的事你且放寬心,保管萬無一失。」

他笑道:「這點能耐用在你身上,實在大材小用。」

我心中一動,聽這口氣,竟像是知道些什麼似的。只是他這話說得模稜兩可,似有意又似無意,一時間倒叫我摸不准他的心思。

***

劉秀病體稍和,一面下詔召皇子隨扈,一面勒令繼續往南行。待到進入南陽葉縣的時候,他已可以下地行走,身體復原之快,令程馭這樣的醫者也瞠目結舌,噓嘆不已。

鑾駕在葉縣停留之時,皇太子劉??、右翊公劉輔、楚公許英、東海公劉陽、濟南公劉康、東平公劉蒼,六人一起抵達南陽郡。因詔書所寫為南巡狩獵,所以這份詔書送抵京都時,想必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同時也按捺下無數蠢蠢欲動的野心。

這六位皇子在葉縣見到的父皇是非常健康的,至少面上如此。他如常人般跪坐在席上,侃侃而談,除了面色稍許有些蒼白,人瘦了一大圈外,一點都看不出這曾經是個中風的病患。為了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會晤,事後,我和劉秀忙得整宿都沒合眼。當晚,在程馭的叱令下,我使盡渾身解數,一遍又一遍的給劉秀反覆活血按摩。

四月下旬,隨着天氣越來越熱,我們這行人總算拖拖拉拉的趕到了南陽郡章陵――劉秀的故鄉,在此之前,黎陽營一千餘鐵騎兵已在章陵等候多日。

從外觀上看,劉秀康復得已如同正常人一般無二,皇子們也很服帖聽話,沒有搞出任何出格的亂子。但恰恰是這種時候,一位身體康健的皇帝需要靠武力來鎮壓住他的兒子們,這事本身的邏輯就已經非常耐人尋思。

千萬別總以為自己是聖人,而別人都是傻瓜,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心虛的事,外人不可能看不出一絲端倪。

於是,又一個大膽的計劃從劉秀口中吐露――他要將這場南巡狩獵變成名副其實。

這個提議令我們每一個知曉內情的人心驚肉跳,程馭竭力制止,代?n甚至誓死相勸,卻始終沒法動搖他的決心。

「他這是去送死!送死!知道么?就是去送死……」程馭惱怒的回屋收拾包袱,我默默的跟隨在他身後,他仍不盡興,一邊理東西一邊罵道,「老夫救活他容易么?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救他?」

「先生息怒。」我剋制的低下頭,「陛下也是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糟蹋自己的身體也是萬不得已?」

我面色平靜的輕嘆:「是啊,誰讓他是人主呢。」

我慢慢展開笑容,程馭不可思議的拿眼瞪視我,我知道他心裏氣惱,也是為劉秀的身體考慮,純粹出於一片好意。

「求先生留下吧,陛下未曾痊癒,委實離不開先生……」

程馭背轉身不理我,可手中的動作卻停了下來,過了會兒,他悶聲道:「如此作踐,真不知是福是禍。」

我淡淡一笑:「福也好,禍也罷,我們夫妻患難同當,至死不離。」

飛羽

定了狩獵的日期,苑囿的安全問題以及諸多細節也一併關照下去。等什麼事都籌備妥當,已是戌時末,為了明天能有體力,今晚的睡眠質量也是至關重要的,然而心裏畢竟裝着事,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睡不着。

劉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沒法合眼休息。

「秀兒,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他側過身,面對向我。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卻能感到那灼熱的目光,正牢牢的投射在我臉上,「真像是衡兒,睡不着嗎?」

「嗯。」

「想聽什麼?」溫柔的聲音,怎麼聽都覺得十分窩心。

我一把抱住他:「講什麼都好,聽着你的聲音,會讓我心裏覺得很踏實……」

於是,那個低沉的聲音頓了頓,忽然在我耳邊吟唱起來。舒緩,動聽,宛若一首安眠曲: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N葉?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者??,?A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9??I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p倜?於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A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2指?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這次我第一次聽劉秀唱歌,沒想到他的歌聲如此優柔。我不由自主的閉上眼,沉浸在抑揚頓挫的歌聲中。

劉秀像平時哄劉衡睡覺時一樣,伸手輕拍着我的背,一遍遍的低聲唱着。睡意沉沉,我昏昏欲睡,卻又捨不得這夢幻般的聲音,內心掙扎著不肯就此睡去,嘴裏含糊嘟噥:「好聽……只是,歌詞聽不太懂呢……」

歌聲一頓,嘎然而止,我猛地睜開眼來,迷迷糊糊的問:「怎麼了?」

他連忙笑了起來,繼續哄我入睡,輕輕打起了拍子:「沒什麼。快閉上眼,乖乖睡覺。」

優越低沉的歌聲繼續響了起來,縈繞在我耳邊,我眼皮耷拉下來,終於全身放鬆的沉沉睡去。

***

振臂放飛鷂子,翅尖呼嘯著劃破長空,一飛衝天。我一邊輕夾馬腹,一邊小聲叮囑:「你別使力,一切有我!」

腦後嗤笑,劉秀攬臂摟住我的腰,下巴擱在我的肩上,懶洋洋的說:「這樣子,朕像不像是個昏君?」

狩獵帶着姬妾,且二人同騎,當着皇子以及僕從們的面,卿卿我我的貼在一起,雖然面子上的確「昏庸」了點,但總好過他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摔下來。

「狩獵本就是件玩樂奢靡之事,不值得提倡。」我不敢將馬催得太快。不遠處,皇子們正騎馬帶着僕從、獵犬、鷹鷂分散開去,身影迅速沒入苑囿的叢林中。

為謹慎起見,我在劉陽和劉蒼身邊分別安置了十名突騎士兵,加以暗中保護,而劉秀身邊更是明裏暗裏塞了五六十名衛隊。

「既然出來了,裝也得裝得像樣是吧?」我撥弄着手中的弓弩,吩咐代?n帶上十來個人到林中驅趕獵物,「若是空手而歸,豈不被人笑話?」

既然沒辦法當真策馬獵殺猛獸,那就設法讓那些獵物「主動」撞到箭弩上吧。雖然,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並不怎麼光彩。

我將箭裝進了弩括中,剛剛拉起弩弦,對着空曠之處試着瞄了下,忽然一陣狂風大作,緊接着一聲震天動地的虎嘯嘶吼從林中傳了過來。胯下坐騎受驚,咴的聲撒開蹄子沒頭沒腦奪路亂躥,險些將我們二人甩下馬背,幸而紗南見機快,一把抓住轡頭,拼盡全力勒住馬韁。

「怎麼回事?」我面色大變,怒道,「讓他們趕些獐鹿狐兔過來,怎麼反倒招來了老虎?」

代?n也是面色驚惶不定,好在他常年服侍在帝側,在宮裏也算是久經歷練的老人了,這種時候勉強還能保持鎮定,大聲吆喝着打發那些小黃門去瞧瞧怎麼回事。

這頭話還沒講完,那邊虎嘯聲排山倒海的一陣接一陣,越靠越近。呼啦一聲,叢林灌木分開,一頭吊睛猛虎從林中呼嘯著撲了出來,四肢騰飛,虎虎生氣。

猛虎顯然受人驅趕,不但受了驚還受了傷,背上兀自插著一枝箭羽,隨着奔跑的動作不停的顫動。

馬匹再度受驚,這一次,劉秀從身後一把勒住馬韁,雙腿緊緊夾住馬腹。駿馬嘶嘶鳴叫,總算沒有慌亂失措。大批的突騎軍聞聲圍攏過來,猛虎離我們還有一定的距離,隨着它從叢林中撲出,身後追逐的獵人也跟着冒了出來。

一共十七八人,我眯眼一看,已瞧清為首之人正是皇太子劉??。馬蹄聲再度紛亂的響起,劉陽帶着手下也從林中追了出來。

苑囿空曠,猛虎被這兩隊人馬逼得無處可藏,只得咆哮著不斷繞場奔跑。恰在這時,劉輔、劉英等人也帶着手下一併趕到。

突騎軍見狀,略略散開,劉秀笑道:「讓孩子們玩吧,不必去搶他們的功。」

我嗤笑:「怎見得我就想去獵虎了?」

劉秀勒馬繞開獵虎場地,欲往別處另覓狩獵戰場。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總覺得不是很安心,不自覺的回頭看了又看。那頭虎已是強弩之末,尤作困獸之鬥,但觀此情形,想必也撐不了多久了。

「別瞧了,若心癢,改日朕陪你去長安上林苑玩個盡興。」

我嘿嘿偷笑,劉秀真是了解我的心思。笑聲未歇,一道靈光在腦中迅速閃過,我猛地一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緊張的扭頭:「章陵……何來虎?」

為了這次的巡狩「作秀」活動,我事先早將苑囿方圓百里都做了周密的篩查,絕不可能放入這等巨型的猛獸在此間任意出沒。

一句話將劉秀的笑容完全擊潰,我二人面面相覷,片刻后,劉秀勒韁,策馬轉首。

我的心禁不住顫慄,如果這場狩獵背後暗藏不可細說的陰謀,那麼……這將意味着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虎嘯、馬嘶、人呼,一切都在剎那瞬間。我眼睜睜的看着有人從馬上滾落,然後圍獵的人群像是陡然炸開的馬蜂窩,圍攏,散開,飛羽流矢宛若飛蝗。

猛虎頃刻間被射死,無奈我眼力甚好,早已看到那個從馬背上滾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劉陽。我肝膽欲裂,急欲催馬上前查看,才跑了幾步,忽聽迎面破空聲起,一枝飛羽如流星趕月般襲來。

「小心!」劉秀的大手摁住我的頭,壓着我使勁伏低了身。

東山

狩獵歸來,皇帝陛下病癒的消息很快傳遍天下,同一時間,劉秀做出封賞,封郭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劉禮劉為?U陽公主。

另一方面,建武漢帝下詔召見庄光。找到庄光的蹤跡時,他正在富春山耕田,由於去請的人帶去了程馭的死訊,所以這一次庄光沒有任何推辭,很快便隨車趕到了章陵。

程馭的死訊處理得很低調,按庄光的意思,是要將他的遺體帶回河北再辦喪事。自建武七年一別,迄今已是十年光景,歲月在我和劉秀身上同時刻下了不淺的痕迹,唯獨對庄光,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他除了所蓄鬍須長長了些外,竟然看不出有太大的變化。

劉秀想請庄光留下,隨我們回雒陽,入仕為官,卻再次遭到拒絕。他一心要走,我們拿他也無可奈何。劉秀身體尚未痊癒,所以設宴款待的重任便壓在了我的肩上。幾次話到嘴邊,可看着庄光一副洞察瞭然的神情,卻又終於咽了下去。

「我以為,你早該坐上那個位置了。沒想到,蹉跎了十年,你居然還留在原地,甚至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毒舌果然是毒舌,劉秀在時他還稍許有些收斂,劉秀才一退席,他便開始原形畢露了。

我沒好氣的自斟自飲,他不客氣的將手中的空酒鍾遞到我面前,示意我舀酒。我長長的嘆了口氣,手剛剛觸到酒尊內的木勺,卻突然被他冒出的一句話震得頓住。

「你可有什麼心愿尚需完成?」

漫不經心的口吻,似乎說的只是無關輕重的話語。

我慢慢的抬頭,詫異的看向他。

「我想……」

他略一擺手,咧開嘴露出白燦燦的牙齒:「得是你的心愿,不是陛下的。」

「我……」一時語塞,我最想要庄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劉秀身邊,以他精絕的智謀,輔佐治理天下。我低下頭,將木勺內的酒水小心翼翼的舀入他的酒鍾,但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內心無法平靜的我終於將酒水灑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語,咬着唇瓣默默的低頭盯着自己的膝蓋,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裏的惆悵與抑鬱擴大到無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淚即將墜落,我在席上驟然起身,向他鄭而重之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賜教!」

低微的啜酒聲靜靜的在這間昏暗的斗室中迴響,庄光的聲音清冷,擲地有聲:「《孫子兵法》始計第一,作戰第二,謀攻第三,軍形第四,兵勢第五,虛實第六,軍爭第七,九變第八,行軍第九,地形第十,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間第十三……」他側過頭來,平靜的看着我,一字一頓的說道,「孫子曰:『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然後能為勝敗。』你既已被人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不妨死地重生吧!」

我似懂非懂,但他說的那些話卻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那顆飄蕩恍惚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來。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給我,我給你耍個好戲法。」他一口飲盡鍾中酒,故作神秘的輕笑,我雖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不過凡是他的請求,對我而言卻是無有不允的。

這之後,他便沉默下來,只顧低頭一鍾接一鍾的飲酒。室內的氣氛一度低落,不多時屋頂上忽然聽到?O?O?@?@的聲響,竟是下起雨來。

庄光停杯望向窗外,忽爾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幾分醉意。席側安放了一具築,本是劉秀想趁興擊築與之為樂的,無奈體力不支不曾用上。這時庄光將築拖到跟前,擱於腿上,左手按弦,右手執竹尺擊弦。

「咿嗡」一聲,絲弦作響,他抿唇一笑,趁著酒興放聲唱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濉K蔞Т又?,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b。」

庄光的聲音蒼勁有力,與劉秀的歌聲大相徑庭,一首《蒹葭》唱到纏綿處卻又有說不盡的悱惻動人。我於這首《蒹葭》卻是熟悉的,聽他娓娓唱來,竟似透著無限柔情,宛若正對其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細語,不免感到有些尷尬。

一等他唱完,我便連忙鼓掌喝彩,藉此避開難堪。

庄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笑問:「原來你真懂《詩經》?」

掌聲一頓,他的話反而讓我更加無地自容。我壓低頭,很小聲的說:「不是……很懂。」

我所記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識裏頭,也僅限於《蒹葭》、《關雎》這類的語文課必修詞句了。

「貴人竟也有自謙的時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撥了兩下。

我心中一動,不禁問道:「我這兒恰好有一首好辭,子陵可會吟唱?」

「嗯?」

細細回想,我盡量模仿劉秀的語調,唱了兩句:「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再往下,我便記不住了,只得乖覺的打住,面帶微笑的望向他。

「調子不錯,詞用的是《詩經?豳風?東山》。」他沒太在意的試着在弦上撥弄了兩下,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N葉?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者??,?A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9??I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p倜?於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A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2指?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調子略有不同,似乎經過了自組翻唱。我撓撓頭,窘道:「就好比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後合,彷彿聽了一個多麼好笑的笑話一樣:「你不會不懂,你這是在假裝不懂呢。」笑聲稍止,他意味深長的看着我笑,這笑容太詭異,直笑得我脊梁骨發寒,「這是陛下唱給貴人聽的吧?」

我被他的讀心術嚇了一跳,吶吶的漲紅了臉,趕忙藉著飲酒的姿態掩飾自己的尷尬。

「昔日周公東征,將士不得不與新婚的髮妻分離,三年後方得卸甲歸家,還鄉途中念及家中髮妻……這首《東山》果然再貼切不過,真是述盡了陛下當年的相思情事……」他低頭調音,聲音悶悶的,似有萬般感慨,卻無從說起,「鸛鳴於垤,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A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果然一言難盡……」

聲音逐漸低迷,沉默片刻后,他再次擊築,用一種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蒙蒙。才說要從東山歸,我心憂傷早西飛。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軍事銜枚。野蠶蜷蜷樹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將身縮一團,睡在哪兒車底下。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蒙蒙。栝樓藤上結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內潮濕生地虱,蜘蛛結網當門掛。鹿跡斑斑場上留,磷火閃閃夜間流。家園荒涼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蒙蒙。白鸛丘上輕叫喚,吾妻屋中把氣嘆。灑掃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轉。瓠瓜葫蘆剖兩半,撂上柴堆無人管。舊物置閑我不見,算來到今已三年。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蒙蒙。當年黃鶯正飛翔,黃鶯毛羽有輝光。那人過門做新娘,親迎駿馬白透黃。娘為女兒結縭裳,婚儀繁縟多過場。當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該如何模樣!」

他唱一句,我內心便跟着震顫一句,隨着他的歌聲,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場傷心欲絕的別離,最終造成了我和劉秀今時今日,乃至一生無法擺脫的苦痛。

庄光刻意將話說得很簡樸,直到他說唱完,門外隱約傳來抽泣聲。我知道是紗南守在外頭,卻沒想到連她也會因此被打動,一時心裏又酸又痛,竟無法再說出一句話來。

庄光將築收起,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對我一揖:「貴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說懂吧。」他自以為是的搖頭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絕處不逢生路!」說完,踉踉蹌蹌的扶牆而出。

聽那腳步聲走遠了,在門口似乎碰到紗南,兩人細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他突然嘔吐起來。我直挺挺的跪坐在席上,看着案上冰冷的殘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潑到自己臉上。

門外漸漸安靜下來,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滾燙,用手一抹,卻是不知何時淚已滿腮。

回到寢室,劉秀早已安寢,跪坐在門口值夜的奴婢替我開了門,我放輕腳步走到床前,看着那熟悉的寬厚背影,忽然情難自抑的抽泣起來。

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風情的女子了。

兩千年的代溝,使得我們兩個錯失了無數次溝通的機會。秀兒,和我在一起,你會不會覺得疲憊無助?

「怎麼了?」啜泣聲竟然驚醒了睡夢中的他,劉秀從床上翻身坐起,整個人困得眼皮都撐不開,手卻已下意識的伸過來攬住了我,「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他一迭連聲的追問。我撲進他的懷裏,哽咽著說:「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過。」

「什麼?」他放開我,緊張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替我拭淚。

淚水是鹹的,可笑容卻是發自內心的甜蜜。我吻住他的唇,舌尖舔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兒,我愛你……愛着你,一直都……」

腰上的力道加劇,我被他一把拖入懷中,淺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的吻住我,似乎想將我揉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喘著吁兒輕笑,滾燙的唇落在我的額頭,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

眼淚像是扯斷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的嘩嘩落下,他細心的替我一一擦拭,不時的親吻我的臉頰,吮干我的淚痕,口中不停的低聲喚著:「痴兒,傻女子……」

***

程馭死後,劉秀的療程中斷,之後只得按照太醫的固本保元的方子來調理,但效果明顯要弱於前段時間。我擔心劉秀這次的中風之疾沒法得到根治,留下不必要的後遺症,因此日夜憂心忡忡,劉秀卻是非常樂觀,時常反倒過來安慰我。

劉秀大病初癒,下令修葺蔡陽舊宅。五月初一,正當舊宅修整完畢,劉秀帶着一干人等準備從傳舍搬回老屋居住時,潁川郡出現了千古難見的奇觀。

上古傳說,有鳳棲梧。潁川並不多見梧桐樹,卻不曾想竟當真招來了鳳凰。

當我見到那隻高約八尺的碩大鳳凰的時候,險些噴笑出來。庄光花費了百人的工時,按他的意願造就了一隻「假鳳」,整體構架為木造,上覆五色彩羽,用木輪推動而賴以行走――整個構造的基本原理其實和我當初設計的木輪輪椅沒太大區別,只是在外表的塑造上更耗費財力、物力、人力。

借庄光的口吻說一句,這隻鳳凰根本就是用錢堆出來,不過他不在乎錢,因為幕後出錢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大哥陰識。

這隻人造鳳凰自然不可能給人近觀,所以每當鳳凰現身,庄光便會使人放飛事先抓捕的各類禽鳥,據聞當時情景,天地為之色變,成千上萬的飛鳥繞鳳起舞,鳴啼不止,數目之眾,黑壓壓的覆蓋了一頃之地。

潁川郡離南陽郡不遠,等到這個消息從潁川傳到南陽時,有關於鳳凰蒞臨的傳說恰好到了尾聲。在一些無知百姓的熏染下,鳳凰的出現被描繪得更加繪聲繪色,大家都說此乃祥瑞之兆。

劉秀聽聞后也甚為喜悅,他本是迷信之人,自然對這種祥瑞徵兆、上天預示是確信不疑的。

鳳者,鸞鳥朱雀也。鳳凰既出,頓時轟動整個河南,隨後各州各郡皆有使者前來覲拜。自劉秀推出度田令后,各地時有叛亂擾民,民心動搖。劉秀因此採用了一種緩和的手法,下令鼓勵叛亂民眾互相檢舉,只要五人中有一人檢舉揭發,則可以抵消五人的罪行。而對於那些曾經畏怯、逃避甚至故意放縱亂民的官吏,則一律不追究當初的責任,既往不咎。

各地亂民內部因此產生內訌,官吏們也全心全意的開始征剿平亂,漢廷又有了新的朝氣。

從整體而言,雖說劉秀對於度田令最終採取了息事寧人的退讓態度,但終因他強悍酷罰的手段,綜合朝廷內部的整風、尚書台架空三公,君主權利凌駕於朝臣,大權在握等各種因素,劉秀一手推行的這場變革終於也使朝廷內部格局有了嶄新的氣象。

「我想好了,小公主的名字就叫劉壽,取其長壽之名,希望陛下能福壽綿長。」

劉秀並不大在意,在兒女的名字上,他總順着我的意,不會有太大的意見。只是這一次,庄光提出他的獨到見解:「不如換個音同字吧。」

「哦。子陵有何高見呢?」劉秀對於庄光肯停留在蔡陽半月未去,甚是高興,平時說話的語氣對這個脾氣孤高狷傲的同窗老友也總添了幾分討好。

然而我卻心如明鏡,庄光心中自有主見,絕不會因他人意願而更改自己的決定,他最終還是會選擇離開,永遠不會跟隨劉秀回到雒陽那個勾心鬥角的朝政上。

「這個字如何?」庄光書字於縑帛,笑吟吟的呈了上來,原來是個「綬」字。

綬,乃是一種權利、地位的象徵,與印璽同理。真難為庄光這樣的方外之人能夠想出如此妙字,劉秀喜上眉梢,我卻在心底暗暗嘆氣。

果然,等劉秀應允后,庄光站起請辭,這麼突兀的決定讓劉秀一時有些難以接受,我只得出面解圍:「程老先生的靈柩還是早日運回河北得好,這一路便有勞子陵了。」

他終究不是我輩中人,無法強留,劉秀似乎也明白這個道理,雖心有不甘,卻也無能為力。

庄光臨走那日,我奉天子令前往送行,一直送到程馭的靈車出了蔡陽,我的眼淚始終沒有停過。

程馭不僅死得冤枉,就連冤讎也無法得以伸張。仇家不是不可尋,只是目標太大,即使尋到了一時三刻也無法替他報仇雪恨。我憎恨自己的無能,對於這位救過我們夫妻的老人,唯有報以愧疚的眼淚。

「回去吧。」坐到車上的庄光,眼中有種篤定。旁觀者總要比我們這些當局者來得頭腦清醒,「只是需得小心提防狗急跳牆啊。」

我作揖,誠心誠意的道謝:「多謝你的幫助,如今河南人心歸一,扶持我的人不會少於郭后,這全是你的功勞。」

他捋須頷首,毫不虛心謙讓:「有朝一日,位立長秋,莫忘故人便是。」

我心中感激,承諾道:「故人之情,沒齒不忘!」

他哂然一笑,揚起馬鞭喝了聲,高聲道:「告辭,不必遠送!」

我對着擦身離去的車尾再拜,忽然半空中有一團東西呈拋物線狀扔了過來,不等我反應過來,紗南已身手敏捷的凌空躍起,接在手中。

她隨即將東西呈給我看,原是一方半新不舊的絲巾,像是家常用過的陳年舊物,染的色澤早已黯褪。絲巾打了結,裏面還包了東西,打開一看,卻是一尊木刻的人俑,約有一尺多高,頭結巾幗,腰懸銅劍,衣衽飄飄,說不盡的婀娜英姿。

這尊木俑刀痕十分陳舊,表面光滑,似乎經常被人撫摸。人俑的五官面容雖無法比擬真人相貌,然而那副身姿裝扮卻又是格外栩栩如生。

正驚異間,滾滾紅塵中被炎炎熱風吹送,一個洪亮的歌聲在空曠的四野中蕩漾開去:「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歌聲撩人心弦,卻終成絕響,連同那車轍捲起的漫天塵埃,一起消失於茫茫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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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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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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