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卻說雯青正與彩雲雙雙地靠在船窗,賞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緻,忽有人推門進來,把他們倆拉住問話。兩人抬頭一看,卻就是那非常標緻的女洋人夏雅麗姑娘,柳眉倒豎,鳳眼圓睜。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前數日畢葉演技的事露了風了。只聽那姑娘學着很響亮的京腔道:「我要問你,我跟你們往日無讎,今日無故,幹嗎你叫人戲弄我姑娘?你可打聽打聽看,本姑娘是大俄國轟轟烈烈的奇女子,我為的是看重你是一個公使大臣,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書,誰知道你們中國的官員,越大越不像人,簡捷兒都是糊塗的蠢蟲!我姑娘也不犯和你們講什麼理,今兒個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厲害!」說着,伸手在袖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槍。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是彩雲老當,見風頭不妙,連忙上前拉住夏雅麗的臂膀道:「密斯請息怒,這事不關我們老爺的事,都是貴國畢先生要顯他的神通,我們老爺是看客。」雯青聽了方抖聲接說道:「我不過多了一句嘴,請他再演,並沒有指定着姑娘。」夏雅麗鼻子裏哼了一聲。彩雲又搶說道:「況老爺並不知道姑娘是誰,不比畢先生跟姑娘同國,曉得姑娘的底里,就應該慎重些。倘或畢先生不肯演,難道我們老爺好相強嗎?所以這事還是畢先生的不是多哩,望密斯三思!」夏雅麗正欲開口,忽房門咿呀一響,一個短小精悍的外國人,捱身進來。雯青又吃一嚇,暗忖道:「完了,一個人還打發不了,又添一個出來!」彩雲眼快,早認得是船主質克,連忙喊道:「密斯脫質克,快來解勸解勸!」夏雅麗也立起道:「密斯脫質克,你來幹嗎?」質克笑道:「我正要請問密斯到此何干,密斯倒問起我來!密斯你為何如此執性?我昨夜如何勸你,你總是不聽,鬧出事來,倒都是我的不是了!我從昨夜與密斯談天之後,一直防着你,剛剛走到你那邊,見你不在,我就猜着到這裏來了,所以一直趕來,果然不出所料。」夏雅麗怒顏道:「難道我不該來問他么?」質克道:「不管怎麼說。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畢先生更屬不該。但畢葉在演術的時候,也沒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直到姑娘走近,看見了貴會的徽章,方始知道,已是後悔不及。至於金大人,是更加茫然了。據我的意思,現在金大人是我們兩國的公使,倘逞著姑娘的意,弄出事來,為這一點小事,鬧出國際問題,已屬不犯著。而戕害公使,為文明公律所不許,於貴國聲譽有礙,尤其不可。況現在公使在我的船上,都是我的責任,我絕不容姑娘為此強硬手段。」夏雅麗道:「照你說來,難道就罷了不成?」質克道:「我的愚見,金公使瀆犯了姑娘,自然不能太便宜他。我看現在貴黨經濟十分困難,叫金公使出一宗巨款,捐入貴黨,聊以示罰。在姑娘雖受些小辱,而為公家爭得大利,姑娘聲譽,必然大起,大家亦得安然無事,豈不兩全!至畢先生是姑娘的同國,他得罪姑娘,心本不安,叫他在貴黨盡些力,必然樂從的。」這番說話,質克都是操著德話,雯青是一句不懂。彩雲聽得明白,連忙道:「質克先生的話,我們老爺一定遵依的,只求密斯應允。」其時夏雅麗面色已和善了好些,手槍已放在旁邊小几上,開口道:「既然質克先生這麼說,我就看着國際的名譽上,船主的許可權上,便宜了他。但須告訴他,不比中國那些見錢眼開的主兒,什麼大事,有了孔方,都一天雲霧散了。再問他到底能捐多少呢?」質克看着彩雲。彩雲道:「這個一聽姑娘主張。」夏雅麗拿着手槍一頭往外走,一頭說道:「本會新近運動一事,要用一萬馬克,叫他擔任了就是了。」又回顧彩雲道:「這事與你無干,剛才恕我冒犯,回來仍到我那裏,今天要上文法了。」說着,揚長而去。彩雲諾諾答應。質克向著彩雲道:「今天險極了!虧得時候尚早,都沒有曉得,暗地了結,還算便宜。」說完,自回艙面辦事。

這裏雯青本來嚇倒在一張榻上發抖,又不解德語,見他們忽然都散了,心中又怕又疑。驚魂略定,彩雲方把方才的話,從頭告訴一遍,一萬馬克,彩雲卻說了一萬五千。雯青方略放心,聽見要拿出一萬五千馬克,不免又懊惱起來,與彩雲商量能否請質克去說說,減少些。彩雲撅著嘴道:「剛才要不是我,老爺性命都沒了。這時得了命,又捨不得錢了。我勸老爺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欽差,哪個不發十萬八萬的財,何在乎這一點兒買命錢,倒肉痛起來?」雯青無語。不一會,男女僕人都起來伺候,雯青、彩雲照常梳洗完畢,雯青自有次芳及隨員等相陪閑話,彩雲也仍過去學洋文。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憐的畢先生同時也受了一番驚恐外,其餘真沒一人知道。

到傍晚時候,畢葉也來雯青處,其時次芳等已經散了。畢葉就說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質克另要謝儀,罰款則俟到德京由彩雲直接交付,均已面議妥協,叫彼先來告訴雯青一聲。」雯青只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說了些後悔的話。雯青又問起:「這姑娘到底在什麼會?」畢葉道:「講起這會,話長哩。這會發源於法蘭西人聖西門,乃是平等主義的極端。他的宗旨,說世人侈言平等,終是表面的話,若說內情,世界的真權利,總歸富貴人得的多,貧賤人得的少;資本家占的大,勞動的人占的小,哪裏算得真平等!他立這會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個真平等:無國家思想,無人種思想,無家族思想,無宗教思想;廢幣制,禁遺產,衝決種種網羅,打破種種桎梏;皇帝是仇敵,政府是盜賊,國里有事,全國人公議公辦;國土是個大公園,貨物是個大公司;國里的利,全國人共享共用。一萬個人,合成一個靈魂;一萬個靈魂,共抱一個目的。現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現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壞。擲可驚可怖之代價,要購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會派,也分著許多,最激烈的叫做『虛無黨』,又叫做『無政府黨』。這會起源於英、法,現在卻盛行到敝國了。也因敝國的政治,實在專制;又兼我國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爾岑及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以冰雪聰明的文章,寫雷霆精銳的思想,這種議論,就容易動人聽聞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會的。這會的勢力,自然越發張大了。」雯青聽了,大驚失色道:「照先生說來,簡直是大逆不道,謀為不軌的叛黨了。這種人要在敝國,是早已明正典刑哪裏容他們如此膽大妄為呢!」畢葉笑道:「這裏頭有個道理,不是我糟蹋貴國,實在貴國的百姓彷彿比個人,年紀還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牆摸壁的時候,他只知道自己該給皇帝管的,哪裏曉得天賦人權、萬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強力去逼壓。若說敝國,雖說政體與貴國相仿,百姓卻已開通,不甘,受騙,就是剛才大人說的『大逆不道,謀為不軌』八個字,他們說起來,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沒有的;皇帝可以『謀為不軌』,百姓不能的。為什麼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過是公雇的管帳夥計罷了!這種,說話,在敝國騙皇帝聽了,也同大人一樣的大怒,何嘗不想殺盡拿盡。只是殺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餉彼酬,赫赫有聲的世界大都會聖彼德堡,方方百里地,變成皇帝百姓相殺的大戰場了。」雯青越聽越不懂,究竟畢葉是外國人,不敢十分批駁,不過自己咕嚕道:「男的還罷了,怎麼女人家不謹守閨門,也出來胡鬧?」畢葉連忙搖手道:「大人別再惹禍了!」雯青只好閉口不語,彼此沒趣散了。斯時薩克森船尚在地中海,這日忽起了風浪,震蕩得實在厲害,大家困卧了數日,無事可說。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熱瓦,雯青謝了船主,換了火車,走了五日,始抵德國柏林都城。

在德國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禮節,不必細述。前任公使呂卒芳交了篆務,然後雯青率同參贊隨員等一同進署。連日往謁德國大宰相俾思麥克,適遇俾公事忙,五次方得見着。隨後又拜會了各部大臣及各國公使。又過了幾月,那時恰好西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里,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飛蝶麗新即了日耳曼帝位,於是雯青就趁著這個當兒,覲見了德皇及皇后維多利亞第二,呈遞國書,回來與彩雲講起覲見許多儀節。彩雲忖著自己在夏雅麗處學得幾句德語,便撒嬌撒痴要去覲見。雯青道:「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來應該覲見的。不過我中國婦女素來守禮,不願跟他們學。前幾年只有個曾小侯夫人,她卻倜儻得很,一到西國居然與西人弄得來,往來聯絡得很熱鬧。她就跟着小侯,一樣覲見各國皇帝。我們中國人聽見了,自然要議論她,外國人卻很佩服的。你要學她,不曉得你有她的本事沒有?」彩雲道:「老爺,你別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個人,難道她有三頭六臂么?」雯青道:「你倒別說大話。有件事,現在洋人說起,還贊她聰明,只怕你就幹不了!」彩雲道:「什麼事呢?」雯青笑着說道:「你不忙,你裝袋旱煙我吃,讓我慢慢地講給你聽。」彩雲抿著嘴道:「什麼稀罕事兒!值得這麼拿腔!」說着,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來長的旱煙筒,滿滿地裝上一袋蟠桃香煙,遞給雯青,一面又回頭叫小丫頭道:「替老爺快倒一杯釅釅兒的清茶來!」笑眯眯地向著雯青道:「這可沒得說了,快給我講吧!」雯青道:「你提起茶,我講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當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國。那時英國剛剛起了個什麼叫做『手工賽會』。這會原是英國上流婦女集合的,凡有婦女親手製造的物件,薈萃在一處,叫人批評比賽,好的就把金錢投下,算個賞彩。到散會時,把投的金錢,大家比較,誰的金錢多,系誰是第一。卻說這個侯夫人,當時結交很廣,這會開的時候,英國外交部送來一角公函,請夫人赴會。曾侯便問夫人:『赴會不赴會?』夫人道:『為什麼不赴?你復函答應便了。』曾侯道:『這不可胡鬧。我們沒有東西可賽,不要事到臨頭,拿不出手,被人恥笑,反傷國體!』夫人笑道:『你別管,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過,只好回書答應。」彩雲道:「這應該答應,叫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掙這口氣。」說着,恰好丫環拿上一杯茶來。雯青接着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說道:「你曉得她應允了,怎麼樣呢?卻毫不在意,沒一點兒準備。看看會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乾急不幹急呢?哪曉得夫人越做得沒事人兒一樣。這日正是開會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來,卻不見了夫人,知道已經赴會去了,連忙坐了馬車,趕到會場,只見會場中人山人海,異常熱鬧。場上陳列著有錦繡的,有金銀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頓時嚇得出神。四處找他夫人,一時慌了,竟找不着。只聽得一片喝采聲、拍掌聲,從會場門首第一個桌子邊發出。回頭一看,卻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邊一把矮椅上,桌上卻擺着十幾個康熙五採的雞缸杯,幾把紫砂的龔春名壺,壺中滿貯著無錫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着幾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種幽雅的古色,映着陸離的異彩,直射眼帘;一股清俊的香味,趁著氤氤的和風,直透鼻官。許多碧眼紫髯的偉男、蜷發蜂腰的仕女,正是摩肩如雲、揮汗成雨的時候,煩渴得了不得。忽然一滴楊枝術,劈頭灑將來,正如仙露明珠,瓊漿玉液,哪一個不歡喜讚歎!頓時拋擲金錢,如雨點一般。直到會散,把金錢彙算起來,侯夫人竟佔了次多數。曾侯那時的得意可想而知,覺臉上添了無數的光彩。你想侯夫人這事辦得聰明不聰明?寫意不寫意?無怪外國人要佩服她!你要有這樣本事,便不枉我帶你出來走一趟了。」彩雲聽着,心中暗忖:老爺這明明估量我是個小家女子,不能替他爭面子,怕我鬧笑話。我倒偏要顯個手段勝過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覷。想着,扭著頭說道:「本來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貴,我是腳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裏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爺坍了台,倒叫老爺不放心,不如死守着這螺螄殼公使館,永不出頭;要不然,送了我回去,要出醜也出醜到家裏去,不關老爺的體面。」雯青連忙立起來,走到彩雲身旁,拍着她肩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何嘗不許你出去呢!你要覲見,只消叫文案上備一角文書,知照外部大臣,等他擇期覲見便了。」彩雲見雯青答應了,方始轉怒為喜,催著雯青出去辦文。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

正是:

初送隱娘金盒去,卻看馮嫽錦車來。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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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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