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魍魎罪人

第二百五十三章 魍魎罪人

符金盞道:「官家入住的寢室只有前面一道門,沒有別的入口。不過我可以叫曹泰過去先把侍從和御醫支開,然後讓他出來、帶你走正殿旁邊的甬道。沿着廊廡過去,能避開人們的視線……我在裏面等你,你隨後進來看他。」

郭紹起身作拜,聽從她的安排。

他先從正殿出去,在外面的偏屋裏坐了一會兒等著。這裏在大殿外面,門窗開得很大,正對着台階下的廣場視線十分開闊;光線也非常好。

郭紹剛才在大殿裏耽了一會兒,這時只見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了。明媚的陽光,反而叫他的內心泛出些許猶豫。

不多時,曹泰出來叫他,他再次起身離開這屋,向金祥殿的台階下面過去,走甬道進入這座雄偉的建築群。曹泰在廊廡上止步,郭紹默默進了之前去過的寢宮,果然見符金盞已在病床跟前。

郭紹向龍床行叩拜作禮,躬身上前察看。只見柴榮安靜地閉着眼睛,看不出與昨日有什麼不同,但也沒有更糟糕;略有好轉的是,他今天更安靜了,好像在閉目養神一般。

郭紹不是醫生,根本瞧不出皇帝究竟得的是什麼病,左攸曾經聽了描述后懷疑是「肺脹」。這是什麼病?有可能是肺氣腫一類的慢性病……總之不會是急症,不然柴榮怎會挨了幾年了才發病;河北發病到現在也有一兩個月了,確實是很拖得。

他仔細看了一會兒,示意皇后出來再說。

符金盞遂先走,郭紹跟出寢室來,輕輕掩上房門。

她出門後轉頭朝裏面看了一眼,神情不似平素那麼從容……郭紹發現,能叫符金盞害怕到失態的人,只有柴榮。

她悄悄說道:「這會兒他可能睡了。早上能說話,還喝了粥。」

郭紹沉吟片刻,口氣忽然變得沒之前那麼緊張、問道:「皇后聽說過迴光返照么?」

「嗯。」符金盞點點頭疑惑地看着他。

郭紹沉聲道:「官家的表現就是迴光返照!堅持不了多久。」

「你怎麼看出來的?」符氏問道。郭紹一本正經道:「我在軍呆的時間長,見過很多臨死的傷病,反正瞧得出來……只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以後告訴皇后。」

符金盞將信將疑,說道:「這兩天兵馬動蕩還有借口。一旦朝廷平定下來,就算大臣和后妃們不敢主動要求,咱們不給他們見皇帝,他們也會認為是我們幽禁了皇帝。」

「確是如此。」郭紹點頭道,「不過官家真是迴光返照,只要再等兩天就知道結果了。」

他的目光漸漸變得非常明亮,毫不顧禮地盯着符金盞的眼睛道:「皇后內心是不想害他的,是么?」

符金盞道:「我當然不想,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會想那種事。」

郭紹又道:「現在皇后正想別的更妥善的法解決當務之急,是么?」

符金盞皺眉道:「郭將軍忽然說話很奇怪,你想說什麼?」

郭紹道:「我只想讓皇后明白,之前你只是害怕慌張了才會偶爾想到某種極端手段,其實內心裏並未起意。」他不等符金盞說話,又道,「皇后也做不到。首先官家本是身強力壯的武人,就算病了力量爆發出來也可能傷人,昨日抓住皇后的手、您能掙脫嗎?其次,皇后也忍不下心,畢竟皇后和官家夫妻多年,總有不淺的恩情。」

聽到恩情,符金盞的嘴唇動了一下。

郭紹立刻又道:「您想想,當年李守貞造反,若非太祖父搭救皇后,皇后現在可能過得更不好。」

符金盞聽罷沉吟道:「太祖確實對我有恩……」

郭紹柔聲引導她:「現在皇后想想有沒有更好、更溫和的辦法。皇后冰雪智慧,只要靜下心來,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法。」

符金盞微微點頭道:「我再想想,應該還有更好的辦法……我確實不該這麼對待他。」

「很好。」郭紹道,「皇后在那邊坐會兒等我,我再進去確認一下他的病情。」

這偌大的後殿裏沒有別的人,符金盞正皺眉苦思,她也信任郭紹,隨手揮了一下便由得他。

……幽暗的深宮寢室,帝王靜靜地躺在龍床上,空氣似乎充滿了陰謀的氣息。

郭紹走進此間,隨手閂上了房門。他在柴榮的床前行君臣叩拜之禮,默默道:陛下,我長期在您的威怒之下小心活着,但依舊尊重您的威儀,不敢否認您的治武功、以及為國家強盛所建立的功業。但從個人感情上,我有一些忠心也只能對符皇后,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

他很快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不遠處有一塊搭在銅盆上的毛巾,遂走過去拿了起來、捏在手心裏還是濕的。郭紹將毛巾小心地摺疊了一下,用手壓板實,安靜地走到了床前,輕輕搭在皇帝的口鼻上。然後拉了被忽然捂在他的頭上,身體隨即壓了上去,鐵鉗一樣的手臂牢牢控制着下面的人的軀幹。很快皇帝就掙紮起來……

過了一會兒,符金盞似乎聽到了響動,郭紹背後傳來了她驚恐的聲音:「郭紹!你在做什麼?」

郭紹沒有理會外面的動靜。良久之後,郭紹臉色蒼白瞪圓了雙目、放開了被。他伸手在一動不動的人鼻前輕輕一探,又翻開眼皮觀察了一下。這才把毛巾在銅盆里洗了一下,輕輕放回原處。

他上前整理好床和被,然後向床上深深一鞠躬,沉聲說道:「陛下,您這樣死去,會得到帝王的喪葬之禮,舉國民將為您悲痛服喪。」

陰影里恢復了安靜,一束細細的光線在幽暗的空氣,細小的塵埃像鬼魅一樣在跳舞。在陰謀之,郭紹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慢慢變黑。

他長吁一口氣,轉身走到門口,推開門閂,「嘎吱」打開房門時,只見符金盞正無力地靠在門邊,肩膀顫抖著看着裏面。

「沒事了。」郭紹好言寬慰她道,「我們離開這裏。」

符金盞扶著牆想朝裏面走:「讓我進去看看。」

「別看了!」郭紹的口氣忽然變得有點粗暴,「他死了。我殺了他。」

符金盞抬眼看着郭紹,毫無意義地搖著頭:「為……為什麼?」

郭紹道:「不為什麼,我就是想殺他!」

「我不是問你為什麼殺人……」符金盞的眼睛爭得很大,複雜的眼神裏帶着叫人憐惜的苦楚。

郭紹如同在詛咒一樣沉聲道:「我們可以騙別人,但騙不了自己!我不想看到皇后成為弒夫弒君的罪人,你在我心裏,應該是一個美麗的、美好的,聰明又冰清玉潔的女,就像仙女一樣。你已經在想辦法怎麼保護皇帝了,所作所為的惡事都與你無關!

如果有罪,全是我一個人的罪。我先欺騙皇后,后陰謀刺殺君主。我弒君、殺了賞賜自己官位俸祿的天,是個不知知恩圖報、狼野心的亂臣賊,奸佞!如果要遺臭萬年,如果要遭天譴,都是我一個人乾的,來吧!

符金盞無言地搖著頭,眼淚已毫無防備地大滴大滴落了下來。

郭紹顫聲道:「無論發生過什麼事,我都會保護皇后。無論您以前有過什麼,在我心裏,你都是高貴又純潔的仙女。」

符金盞頓時大哭,完全沒有了貴婦的矜持,哭得十分肆無忌憚,趴在牆壁上好像要哭個夠一樣。

郭紹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彷彿有晴天霹靂正在醞釀。他的世界觀價值觀在一瞬間已經轟然崩塌,心裏一種罪惡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也許會變成歷史的罪人。

郭紹深呼吸了一口,回頭看了一眼那幽暗的房間,又見符金盞正在默默地抽泣,便道:「我殺了你的親人,你可以恨我……」

「我想恨你,恨不起來。」符金盞哽咽道。

郭紹道:「現在咱們應該趕快離開這裏。皇后先叫親信守着門口,別泄露風聲,等御醫發現皇帝駕崩。然後故作震驚,先不發喪,再召集大臣商議大事……據說太祖也曾贊皇后臨危不懼,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你要穩住主持大局。」

符金盞終於轉過身來,眼睛有點紅,她直接拿袖揩臉上的淚水,說道:「你先走,曹泰在廊廡上。讓我進去呆一會兒。」

郭紹漸漸從鮮血上涌的狀態下稍稍平靜,長吁一口氣抱拳道:「告辭……實在有點對不起。」

符金盞張了張嘴,忍了一會兒道:「說不清楚,你根本不懂我和官家之間的事!你走罷。」

郭紹又拜了一拜,轉身不動聲色地向宮門走去。

當他在寢宮裏覺得天崩地裂時,實際上整座大殿都靜悄悄的。走出宮門,被陽光一晃,然後聽到鳥雀嘰喳聒噪,一切都毫無跡象,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

他向側面的廊廡走去,這時頭腦清醒了一點,一時間步履愈發沉重。

確實是幹了一件非常嚴重的大事!不過他尋思了一遍,只是感到了畏懼,卻並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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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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