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月都花開

50月都花開

回到溯昭,蘇疏知道我要成親,孩子氣地躲在被窩裏哭了幾天幾夜。我和哥哥輪流過去安撫他,加上曦荷格外配合,對他嬌嬌痴痴地裝可愛,都沒能讓他好起來。

後來,還是曦荷忍無可忍,把被子一拉,咆哮道:「大男人哭個屁!」他才被嚇得忘了初衷。過了蘇疏這一關,便是二姐那一關。

她原本對我們的婚事極力反對,但經孔疏提點,想起哥哥去世我哭暈過去的事,一時心軟,總算點頭答應。於是,我和哥哥總算安心下來,開始籌備婚禮。

一個月後。天剛微亮,空氣如洗,圓月淡銀泛青,高掛山頭。空中有仙鶴穿雲而翔,漫山遍野桃花盛開。我頭戴鳳冠,身穿霞裳,踏上千百階石梯,走到山頂的祭壇前。

大祭司帶着祭司隊列站立靜候,哥哥同樣一身喜服,背對我而立,抬頭望着面前的神祗石像,低低地說了一聲:「我等候今日,已有多年。」然後,他轉過身來,沖我清淺一笑。

「今日開始,我便不能再叫你哥哥了。」我在鳳冠珠簾后垂首淺笑,「臣之,這樣如何?」

「薇薇高興便好。」

我們倆相視一笑,就像小時一起做了壞事那般。溯昭,我與臣之在這裏相識相別,不想竟有一日,會在這裏許諾終生。

婚禮儀式進行到一半,我看了一眼上方如山的滄瀛神雕像。這是至高水神,我們溯昭氏從小的信仰。不過,整個溯昭除了我和姐姐外,沒有人知道,他曾親自來過此地,像個孩子般幻化成這個雕像的模樣。

當然,也無人知曉,真正的胤澤神尊其實是個青年人的模樣。沒人知道他的風華絕代,一眼萬年。現在回頭再想,上一次見他,那是幾時的事?

還記得四十一年前,我們曾經也站在這桃花遍野的山野中。那時,我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姑娘,跟曦荷一樣莽撞。我曾經在此地,霸道地指著胤澤,宣稱這是我的。

這之後沒多久,他便送了我戒指,說無論如何,都要與我成親。當時,我也比如今直率大膽很多,聽見他淺笑中的告白,我就可以哭成個花貓臉,撲到他的懷裏動情地說,我只是太喜歡你,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如今,我卻連再去神界看他一眼也不敢。因此,每次看見那些勇往直前的年輕孩子,總是覺得分外懷念。這會讓我想起百年前,那個熱情而勇敢的自己。

時間過得真快。胤澤,整整一百年未見,你現在過得可還好?

終於,我要成親了。與當初年少的約定不同,我的良人到底不是你。但是,這也與我們在一起之前預料的差不多,不是么。

不,這麼多年過去,你還記得我么。冷酷如你,恐怕早已忘卻我的模樣。我很想說,我也一樣,卻知道這終究是一片謊言。

不過,我雖然做不到遺忘,卻能做到淡忘。年少輕狂,情深如海,痛徹心扉,海誓山盟……再多的銘心刻骨,都不如一個生世長相守。

我抬頭看了一眼春風拂面的哥哥,也輕輕笑了。從今往後,我的人生里便只有他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燭后,我卻無法入眠。幾十年來,這夜半失眠便飲酒的習慣還是很難改。我拿着一壺酒,縱水飛出紫潮宮,來到洛水旁。溯昭經過千年歲月洗鍊,無聲送走了多少熟悉的名字。

滄海桑田,亘古不變的,便是這一抹月色。今夕何夕,流水桃花。月波如水,長照金樽里。桃樹搖春風,抖落了滿地瓊枝芳華。花瓣為風吹作雪,又因風走碾作塵,我伸手試圖去接花瓣,眼前美景如夢似幻,卻使我的眼前一花。

洛水月中流,碧華萬丈,我在那洛水中央,看見了一個墨藍色的身影。那人撐著水墨傘,傘沿壓得很低,似乎也在賞月。

我以為自己看走眼,還怕一眨眼,便只能看見遍地寂月。我屏住呼吸,靜靜眺望前方,看他的袍子在晚風中抖動,看他的黑色長發如柳絮飛舞。這自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幻影,我也知道這並非他本人。而且,距離最後一次見他,也已過了四十年,是時候忘記了吧……

然而,不過是遙望這道身影,已頓感心如刀割。

來不及詫異,來不及掩飾,來不及嘲笑這般無用的自己。我只清楚意識到一件事:看見他本人,原來比相思更痛。

淚水被自己逼了回去,但還是吸了吸鼻子。然後,聞聲他抬高傘沿,也遠遠眺望着我。

「薇兒?」他先是一愣,笑容寒泉般清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現夜已深,何故在外逗留。」

我快速閉上眼,想要平定情緒。然而,毫無緣由的,淚水成片湧出眼眶,像無數只小蟹般蜿蜒到下巴。明明已哭得頭皮都已發疼,但我還是沒發出半點聲響,直到他輕踏水紋而來,用傘為我擋去花瓣雨:「今天是好日子,應該開心才是。為何要哭。」

只能看見視野模糊,只能輕輕搖首,我無法回答他一個字。

「我原以為今天見不着你,沒想到……」他眼神變得溫柔許多,低聲說道,「我們薇兒,真是越來越美了。可惜的是,每次和我待在一起,你都會這樣傷心。」

「別說了。」

我又看了一眼他撐的傘,確定這就是我當初送他的那一把。從兒時起,每一次在幻境中遇到他,他都撐著這把傘。而且,他的手指上沒有青玉戒指。事到如今,我已經猜出了個大概。這個胤澤,應該是真胤澤變出的幻影,從某一個時間點,回到過去見我許多次。而真的胤澤在何處,在做什麼,我全無所知。更糟糕的是,關於真胤澤的去向,我心中有很不好的預感。很怕自己會後悔,我道:「胤澤,我和臣之成親了。」

「我知道。你們青梅竹馬,原本便是天生一對。如今終成眷屬,也是順應了天意。」他答得很平靜,「恭喜。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或許現在說這話毫無意義,或許你不愛聽,你甚至不一定能聽到……哪怕你只是在騙我,哪怕你愛的是別人,哪怕對不起臣之……」我閉上眼,帶着哭腔說道,「我這一生,只愛過你一人。」

我久久都未得到回應。只見又一陣花雨落下,他道:「薇兒,不論有多少情分,我們終究無緣。」

儘管他說得毫不在意,但握著傘柄的手收緊,關節也褪為無色。他轉過身,長袍微擺,朝洛水走去。

我往前追上去,大聲道:「胤澤,我知道你還喜歡著尚煙,但我也不知道為何,總覺得你是還有苦衷的。所以,今日只是告訴你我的想法,過了今晚,我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因為,我已和臣之結為伉儷,以後,就再也不能多牽掛你一分,但我很想知道,你對我,可曾有過一時半刻的動心?可曾有一刻,你把我當成薇兒,而不是尚……」

說到此處,我已繞到他面前,卻因震驚再說不出話——他面無表情,臉上卻也全是淚水。

「胤澤……」這是第一次見他落淚,儘管他什麼也沒說,看上去還是同樣淡冷。但是,我卻比他還難過,不自禁跟着哭了出來:「你當初說愛我,可是真的?」

他只是眼眸冷漠地流淚,然後拭去我的淚水,始終不曾回答我的問題。這一刻,我多麼想握住他的手,但心中知道,一旦碰了他,他就會如煙散去。

我只能握緊雙拳,用凌厲的眼神逼問他:「回答我啊,說你當時是撒謊,你從來都是玩弄我,讓我死心,讓我徹底忘記你好嗎!」

然而,不管我說什麼,他都不再開口。到後來,我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話:「你就是人渣,你就這樣丟下我和曦荷不管,這麼多年,都是我一個人,你就這樣拋下我,讓我一個人!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嗎?你知道孩子沒有父親是什麼樣的生活嗎?曦荷只要一睡覺,我就會一直哭,哭到比你這輩子任何時候都痛苦一百倍!都是因為你這人渣……」這些話卻是一把雙刃劍,當我揮着它刺傷他時,也狠狠刺痛了自己。

說到後來,我泣不成聲,終於再也說不下去。我怎麼會這樣傻,明知道他不是真的,還要這般……

可是,忽然之間,他垂下頭吻了我。

這個吻沒有任何溫度,我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我只是看見他近了,感覺得到那屬於他的氣息、微弱的元神。隨即,他的周身散發出金色光點。又一場金色火雨倏地擴散,如同萬千螢火蟲,瞬間飛向上天下地,他亦煙消雲散。

沒有哪一次看見胤澤的幻影,會像這一次這般令我痛苦。再捕捉不到他的身影,忽然有一種與他永世訣別的感覺,我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胤澤,你這負心薄倖的人!你為何不解釋?你回來!你給我把話都說清楚……」

冷風嗆入喉嚨,我再說不出一個字。思緒只剩一片漿糊,統統化作眼淚流了出來。

後來,臣之發現我離去,出來尋我,將我抱回了卧房。

當我意識到自己依靠的人是誰,只覺得又是絕望,又是自責,恨不得將那人從自己的記憶中抽離。

不過我們又迎來了一個好消息:這天半夜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雨。這是數十年來第一場暴雨,伴着雷電交加,與六界九天所有生靈的歡呼掌聲。好事來得這樣快,我居然有些不能適應。

翌日清晨,我和臣之一起出去看雨,路過窗枱,卻見那裏有一把水墨傘,傘下還有些積水。臣之道:「昨夜不見你帶傘出門,這可是宮人的傘?」

我怔怔地望着這把傘,只覺得周圍驟然安靜,心跳也變得愈發緩慢。

若不是上面還有水,我會認為六十一年前,自己不曾把它贈與離人。

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個月,每一天都下得毫無保留,像是滄海之神傾盡生命,賜予了六界重生之水。在這個月里,每一天都有海中游龍成千上萬,紛紛出水,身披風雲,與雷電共舞。其景之壯麗,畫圖難足。

而後,旱災終於結束。萬物復甦,川流不息,乾枯的滄海,也重新回到原本遼闊的模樣。同年深秋,歲物豐成,穰穰滿家,不論走到何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其實,下大雨的第一天,我便想把這個好消息帶給蘇疏。然而,不知是我去得太晚了,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待我去蘇疏的房間,他已不在,唯剩池中留下蘇蓮一朵。

雨打荷花,漣漪四起,這一回,不論我怎麼喚他,他都未再化作人形。後來,我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一封信,信里只寫了一行字:蘇某靈氣終盡,願為靜荷,長伴卿左右。

翌年,我與臣之帶着曦荷、玄月一起回青龍之天遊玩。聽聞胤澤神尊已回神界,暫無回仙界的打算。他將滄瀛府中人遣散,再過兩年,連府邸也會拆遷。所以,我們回到天市城,也不用再面對重逢他的尷尬。

抵達天市城是流火七月,是處艷陽無邊,煙波萬頃愁。曦荷為仙界美景所吸引,騎着玄月滿城到處跑。仙人們雖見多識廣,但看見一小姑娘駕馭這麼大隻神獸,還是會忍不住多瞧他們幾眼。

成親以後,我比以往更加繁忙,玄月幾乎變成了曦荷一個人的寵物。然而重回天市城,玄月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同。我知道它想起了很多事,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往事再重也已矣,不必再提。我挽著臣之的胳膊,造訪了些許故人,又回法華櫻原一游。

雖已錯過櫻花最好的日子,但這裏好便好在,時時有花看。我與臣之共飲片刻,聊到當年的舊事。

「那還是我第一次……」成親已久,臣之居然還有些羞澀,以手掩嘴,清了清嗓子,「總之,當時我就知道,自己已被你拒絕。」

我只頷首而笑,不作答。

「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愧。」他頓了頓,也不知是否已發現我的異樣,「你心中一直有師尊。」

我定定地望着他,更加不知如何作答。可他卻從來不願使我難堪,立即接道:「薇薇,我不介意你心中有他。他是我們的恩師,對我同樣如再生父母。所以,我不會強迫你忘記他。你永遠都不用忘記他。」

他這樣一說,我更覺得無比羞愧:「臣之,我……」做不到像你這樣大度。也無法原諒自己。

「只是,既然我們已是夫妻,只希望你在心中,為我留一席之地,讓我今後可以照顧你,陪……」

不等他說下去,我捂住他的嘴:「不管是不是夫妻,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他淺淺一笑,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充滿敬意地吻了一下:「那我便滿足了。」

一直在法華櫻原待到日暮時分,天色漸晚,我們決意離去休息。途徑浮屠星海,遊人卻比以往多了幾倍。想起小時我曾與胤澤來過這裏,當時我還是他門下弟子,他對我的態度可真是夏日可畏。

當時,也有一名叫桃花佛的算命神仙為我們看姻緣。然而這一回,我們停留了數日,不管走到星海哪一處,是白晝還是夜晚,都未再遇到那個老不正經的桃花佛。

茫茫雲海中,只有詩仙狂放飲酒,不時吟唱一首近些年廣為流傳的《浮屠海》:

浮屠眾生浮屠人,浮屠海上浮屠魂。

桃花浮屠穿雲過,笑把路人姻緣問。

朱雀正舉九萬里,神龜秋訪白虎城。

不知青龍歸何處,唯見滄海漫紅塵。

飛鏡豈知洛水恨,新月無情漏半輪。

白帝草深故人去,星海曾笑又一春。

這幾日,我聽到了關於胤澤神尊失蹤的種種傳說,但因為編得太離譜,所以一個也不願意相信。倒是這一首詩里有一句「不知青龍歸何處,唯見滄海漫紅塵」,讓我有片刻的出神。

這是其中一個傳聞,說胤澤神尊早已人神俱散,去到了遼闊天地之間,化作河川滄海,去年一整個月的傾天暴雨便是鐵證。

當然,我是一個字也不信。這些人都不了解胤澤,他不是那種心繫蒼生的救世主。相反,他所做一切,出發點都是一己私慾。就包括當年收我與臣之為徒,也只為了他喜愛的女人。所以我確定,他不過是回到神界,與尚煙甜蜜過日子去了。

這一回回到青龍之天,我終於知道,沒有胤澤的天市城,對我而言便毫無歸屬感。故地重遊一次,此後我就幾乎未再回來過。此後,我忙着輔助二姐建立邦交,利用人脈,為溯昭建立威望。其中,有雪神之徒建立的鴻雪國,有以黃米為食的伯服國,還有「沙漠之珠」流黃酆氏之國。

因此,我們還多了一個節日,叫「雪節日」,便是每年臘月初五,請雪神之徒到溯昭祈雪,以求瑞雪兆豐年。這一習俗,一直維持到兩百多年後,也不曾停歇。

就這樣,在二姐的統治下,溯昭走完了又一個繁華時代。史書記載我們的時代,是為「洛神盛世」。雖然溯昭帝是二姐,但我守護溯昭有功,我們的母親河又是洛水,所以,溯昭氏子民以及邦交之國,都會尊稱我一聲「洛神」。

當然,在夫妻生活方面,我也是一帆風順。

兩百二十七年後,我三百二十八歲,已是個塵滿面鬢如霜的老太太,走路都要杵著拐杖,讓人攙扶。這樣的老太太,換做別人,恐怕都是守寡孤苦的命,可我身邊卻還有個愛我如初的年輕仙公子,幸運了我,卻也真是難為了臣之。

衰老是件可怕的事,我早早便對此心存懼意,生怕面對外貌差異過大帶來的別離。臣之卻對我說,他愛的人是洛薇,那麼只要洛薇這人還在,不管變成什麼樣,他都會不離不棄。當時我只當這是助興的情話,壓根沒往心裏去,卻不想他真的做到了。

現在想想,若換做衰老的人是他,我想我也能做到像他這般。

花開花落,年去年來。倏忽之間,又是一年春季到來。距離姐姐去世,已有百年光景。現在我是名義上的溯昭帝,但手握實權的是她兒子。我早已退隱朝堂,每日便是種種花,溜溜鳥,和臣之玄月閑話家常。

這一日晚上,明月孤高,獨倚綉屏,臣之湊巧回了仙界,我卻在自家寢宮門前遇到了個故人。

「洛薇,真是好久不見。」凌陰神君對我輕佻一笑,還是沒點正經,「沒想到你老了還是這樣風華萬丈,真是讓人萬分神往啊。」

想我在溯昭已是德高望重,很久沒人敢這樣跟我說話。不過對他而言,我再是衰老,也不過是個小鬼。我雙手撐在拐杖上,緩緩一笑:「呵。無利不早起。神君親臨溯昭,是有何貴幹?」

「我還真無要事,只是今日夜觀天象,察覺你也活不久了。已經過了兩百多年,有些問題還是得問清楚。」

「什麼問題?」

「這兩百多年來,你可有把神尊放在心中?」

我心中一凜,眯着眼睛道:「上界神尊可不止一個,我怎知你說的哪一個。」

凌陰神君輕吐了一口氣:「真瞧不出來,你年紀一大把,個性是一點沒變。還是這樣碗裏盛稀飯,裝得一手好糊塗。你知我說的誰,神尊,胤澤神尊。」

我杵著拐杖,老態龍鍾地走出月階,抬頭看向空中巨大的圓月:「我們溯昭別名月都,這月色可不負盛名,你說是罷。」

「確實如此。不過,這可不是我問題的答案。」

「明月滄海,是我見過最美的風景。」我眺望着明月,輕輕笑了,「只是,月光再是明亮,再是奮力普照滄海,也無法探索海的深邃。月與海本無交集,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相望相守。」

凌陰神君沉默良久,道:「……你還是會時常想着他,對么。」

這話題毫無意義。我只是安靜望月,沒有回答。

凌陰神君長嘆一聲:「如此,他的犧牲也算是值了。」

「犧牲?他有什麼好犧牲的。」舊事重提,難免令我心聲鬱結,我冷冷笑道,「與我終生廝守的人,可不是他。」

「可若沒有他的犧牲,你早已煙消雲散,又談何與人終生廝守。」

我愣了一下,轉過身去,迷惑地望向他:「什麼意思?」

「他說過,讓我不要跟你提及此事,讓你後半生好好過日子。不過,我瞧你也命數將盡,想聽這故事么。」

可怕的預感當頭襲來,我握緊杖頭,手指有些發抖:「你……你說……」

其實,我並不是愚昧到無法察覺這其間的種種,只是不想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愚昧,也不敢相信他會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所以,寧可一生糊塗。

半個時辰過後,凌陰神君化雲而去。

我終於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命不久矣。這殘敗而枯竭的身軀,再也承受不住這樣大的打擊。我徒步走回月階,想要找個地方靠一下,卻是再也走不動,只得壓着拐杖頭,竭力不讓自己摔倒。

可是,只要一想到胤澤的事,便無法平定情緒。

拐杖腿不住顫動,在地上劃下痕迹。我閉着眼,胸口上下劇烈起伏數次,把湧出的一口血吞了下去。然後,我揮揮袖袍,施展了流水換影之術。

一瞬間,天搖地動,滿城石滾沙揚,花葉墜落,巨大的月亮也離我們越來越遠。

最終,溯昭穿過萬千煙雲,沉落在大海之中。

我一生為溯昭付出諸多,卻晚節不保,做了一件極為自私的事。明月已遠,海聲卻近了。我倒在月階上,失去了意識。

再度醒來,還是同一個夜晚,我已躺在寢宮的床上,卻再無力坐起身來。察覺此處略有動靜,臣之飛奔過來,坐在床邊,一雙眼睛十分紅腫,像是剛才哭過:「薇薇,你還好么?」

「嗯。」我虛弱地應道,「你不是要七天後才回來么,怎麼提早……」

「仙尊有臨時要事,所以為兄提前回來了。」

聽見那「為兄」,我在他身上多掃了幾眼——果然,他腰間有一根輕飄飄的紅線。那裏原來掛着我送他的小鹿冰雕。看來,他發現小鹿冰雕融化,才立即趕了回來。瞞了他兩百多年,我想,是時候告訴他這秘密了。我淺淺笑道:「臣之,你發現了么,每次你撒謊,都喜歡自稱『為兄』。」

他微微一怔,無奈笑道:「你也真是厲害,瞞了我這麼多年。」

窗外的月亮變得極小,與人間別處月色,並無不同。春夜花暖,天地間一片鮮艷天真。我聽見浪聲吹岸,風臨煙城,今宵我若能再踏出門去,恐怕便能看見令人懷念的滄海明月之絕景。只是,怕堅持不到那時了。

多麼想跟臣之說,請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中。可臣之惜我一世,我決不能這樣自私。我只是繼續吃力地與他談心,談到我們少年重逢的感動,小時的糗事。

終於後來我有些累了,便道:「臣之,我有些餓了,想吃蘇蓮糕。」

「好。」他咬了咬牙,眼比方才更紅,「我這便讓人給你做。」

相處這麼多年,我們都很了解彼此。他完全可以囑咐別人去做,但他還是親自出去了。他應該知道,我是想把最後的時間留給自己。他在我額上吻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臣之。」看見他停下來,我對他的背影笑了笑,「謝謝你。」

他靜立片刻,並未回頭,只是拉開門,大步走出去。

待門重新關上,我從懷中拿出一個被焐熱的東西。藉著月光,我虛眼看清它的模樣:這是一枚青玉戒,但相較兩百六十八年前,我初次戴上它,它已的模樣已改變了很多。記得當年,這枚戒指上原有精細的雕花,現也被摩挲得圓潤光滑,成了一枚普通的戒指。

「嗷嗚……」窗欞處,玄月的腦袋探了進來。

「玄月……乖,讓我自己靜一靜……」我有氣無力道。

玄月大概也察覺到了離別在即,滿眼悲傷,扑打着翅膀,依依不捨地飛去。

人們常說,歲月是人世間最偉大的事物,因為它可以輕易洗去所有的愛恨,淡化所有傷痛。縱觀九天四海,六道輪迴,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敵不過它。再是強烈的感情,都會在它的磨練下影滅跡絕。

這也是我最喜歡用來勸說年輕孩子的話:「莫要以為你經歷的便是永遠。時間久了,你會知道,與你白頭相守的人,才是對的人。」

我應了那個人的祝福,真的與臣之走到了白頭,做了我們都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白頭相守,畫眉舉案。這世上總有諸多美滿的辭彙,分明講的是普通至極之事,卻能讓我悼心疾首,悲痛難絕。

我又曾在書上讀到過詩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恐怕是世上最悲傷的八個字。

從四十二歲到三百二十八歲,從第一次偷偷喜歡上他到現在,已過去兩百八十六年。這麼漫長的時間裏,我們真正廝守的時間,卻不足一年。

離開他以後,這兩百八十六年裏,我是多麼灑脫,合家團圓,子孫滿堂,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提他,好似他從未入過我的生命中。

可又有誰人知曉,在這整整兩百八十六年裏,我沒有一天,不在愛着這個人。

此時再談愛,未免太過可笑。因為,我早已老得不能愛,愛到自己都欺騙,連自己也不曾發覺。因為知道他是薄情之人,揭開粉飾的太平,只會傷自己更深。就像貝殼,總是會把最脆弱真實的部分,藏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聽到凌陰神君跟我說的前因後果,我是發自內心感激他沒有提早告知。因為,我若早些知道,怕也確實沒有勇氣活到今天。

如此沉重的感情,誰願背負?

胤澤,這一回你真的不能怪我。畢竟你我之間,我一直是輸家。只以為你無情,我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如今知道真相,你可知道我會恨你。恨你不給我機會,讓我當初隨你一同而去。

百川歸海,這原本便是萬物的定律。你分明是滄海之神,能容天地之川河,為何不能忍受我這一縷小小的清流,回到你的懷中?

人生中最美之事,便是知道你也如我一般,用情至深。

人生中最痛之事,便是知道你情深至何處。

真是成也在君,敗也在君。

粉色桃李是厚厚的窗欄,將窗子裹成了一個圈,在這軒窗之外,有一輪圓月高掛青冥。那有東方七宿,青龍之天,星斗璀璨環月,讓我想起了兩百年前,初次漫步在浮屠星海,那一份少女時的心動。這樣的心動,已經很多很多年不曾有過。

我多麼希望這份感情和當年楊花般輕盈。

如此,我便可以只把你當作我年少時,一個簡單而遺憾的殘夢,一個不經意錯過的美夢。

那些年,我真是好年輕啊。當時傻傻叫着的「師尊」,也還站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還記得那一年的春天,你在曾對花仙子般插了滿頭桃花的我,露出了輕蔑的笑。

還記得那一年的夜晚,我在浮屠星海望見你回眸的一瞬,從此一生一世,再不回頭。

此刻,雙眼疲憊,我知道自己靈力即將散盡,握著青玉戒的手也漸漸鬆開。隨着「叮」的一聲響起,戒指掉落在地。悄然清脆,一如花瓣初綻的聲音。隨即,這一切輕巧的聲響,都被滄海的浪濤聲覆住。

終於,兩百年八十六年過去,我第一次真正聽見了你的聲音。

而你,可有聽見此處的聲音?

雙眼合住的剎那,有一場幻境花雨般飛過,在我最後的思緒中,留下浮光掠影。周圍的景色,像是浮屠星海,像是法華櫻原,又更像是在故鄉溯昭。我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只看見青天高遠,落花紛紛,流水中自己的倒影,變成了兩百多年前的模樣:雙馬尾,雪膚青發,眼神青澀靈動,綻開一臉天真到犯傻的笑。

正為自己的模樣感到詫異,卻聽見一個人在身後喚道:「薇兒。」

轉過頭去,只見星海浮屠載眾生,那雲霧邈邈處,站着一個眉目清遠的青年。靛青長袍在風中擺盪,他的笑靨如冰,疏冷而美麗。而楊花卻如雪,書寫了上百年無窮無盡的思念。我朝他揮了揮手,雀躍地喊道:「師尊!師尊!」然後,提起裙擺,奮不顧身地朝他跑去。

夢魂百年明月笑,人面桃花辭溯昭。

胤澤,你聽,月都的花開了。

【終】

君子以澤於二零一四年十月十二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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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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