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百年初醒

47百年初醒

之後,我帶着祈雨靈珠回到溯昭,當天便祈雨得水,換回了水光縱橫的美麗溯昭。頃刻,所有溯昭氏一致對我感恩戴德。我想,既然有了如此聖物,我們不僅可以治理旱災,同時也可依仗靈珠之力,為溯昭做點什麼。畢竟在這個時期,六界都處在窘境。

亂世出英雄,溯昭若能把握好機會,與強大的氏族建立邦交,輸送水之力,說不定能從此得以復興,甚至擴張勢力。

原以為二姐對此會心服首肯,但將這一想法告訴她,她卻只是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我的好妹妹,果然是在仙界待了太久,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了。」

我迷惑道:「什麼意思?」

「我都聽說了,你為了取這祈雨靈珠,已經害得流黃酆氏之國從世上消失。你這樣做,與黃道仙君那樣道貌岸然的仙人又有何區別?由此趁人之危,侵佔弱國,又與開軒君有何區別?」

「二姐,你怎可這樣說我。」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也譏諷地笑了起來,「若沒有我這靈珠,你牽腸掛肚的孔夫君能活下來么。我所做一切,都只是為了溯昭。」

「洛薇,我們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若是父王母后泉下有知,看見你今日所作所為,他們會得以安息么?他們會為你驕傲么?你自己好好想明白。」

我確實想過這個問題。酆氏子民曾數度擾我清夢,在夜裏哭成一片血河。夢中酆氏君主長成了乾屍模樣,對我不斷重複著八個字「恩將仇報,不得好死」。但是,事已至此,若再尋退路,豈不是已經太遲?

於是,未經二姐許可,我在溯昭籌集兵馬,栽培靈力,看中了百裏外的一個小城,打算時機一到便去與之談判,以支援水源歸降之,若他們不吃軟,我們便來硬的。因着我這一回帶回靈珠的功勞,百姓雲集響應,很快勛司便編好萬人部隊。誰知,得知這一消息,二姐居然下令阻撓,說不經她許可任何人不得興師動眾。

其實,別人反對我,我完全可以理解。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二姐的排斥。作為一國之主,她怎可以如此單純無害?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原本就是世界的定律。

一天夜裏,我把孔疏綁了起來,由此威脅二姐,讓她昭告稱病,將國之要務交給我打理。孔疏一直是二姐的軟肋,她幾乎連反抗也無,便交出了所有大權。我將他們軟禁在紫潮宮內,不許出宮半步,然後自己風風火火地出去攻略城池。

就這樣,不出五十年,連大名鼎鼎的雪妖之國都被我拿下。然而,帶回這一好消息的清晨,二姐便在禁宮中斷了氣。原本繼位者應是她的孩子,但我奪走了這個機會,用同樣的方法關住了外甥們,自己繼位,當上了新一任溯昭帝。

我登基的第二天,蘇疏前來踐行,說他準備回東海了:「如今陛下已繼位,曦荷也已成人,蘇某多留無益。」

「為何?你繼續待在溯昭,也並無大礙。」

他沖我拱了拱手,莞爾笑道:「我總是活在過去,活在當年小王姬的身邊。這對陛下也不公平。望陛下今後好生照料自己,早日找到下一位撫琴人。」

經他一提,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已近五十年未再撫琴賞月。

蘇疏走後,我確實傷感了一段時間,但好在有女兒相伴,每逢處理國事之後,漏斷人靜時,也不至於太寂寞。之後,隨着我的東征西討,「溯昭」這一生僻的名字,也出現在越來越多國家的書本上。

有越來越多的使者慕名而來,向我們尋求幫助與支援,也有心懷不軌者主動攻打上門,卻都被我們紛紛擊退。終於有一日,訪問者中,來了一位天外來客。

「我想來想去,就只有你能完成這個任務。」紫修一身鑲紫黑袍,笑容卻如孩童般純粹,「我要你去冒充尚煙,把她送回我身邊。此後,你想要什麼土地,我都可以給你。你想要除掉什麼人,我都會讓他死。」

我從紫修那裏得知,尚煙就在天市城,還懷了胤澤的孩子。聽到此處,嫉妒之火差點將我整個人焚燒。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在他的幫助下,學會幻化之法,變成尚煙的樣子,獨自去了一趟天市城。

但是,我卻做了一件一箭雙鵰的事:我用幻化之法,把一位暗戀紫修多年的仙女變成尚煙,讓她去找紫修,然後動手殺了尚煙,包括她那高高隆起七個月的孩子。紫修很快發現了端倪,徹底陷入瘋狂,發動史上最可怕的一場屠神之戰。

在他的間接相助下,旱災加劇,我大溯昭再度佔地無數,情勢一片大好。

終於又等了數年,我做好所有準備,橫戈躍馬地回到天市城,到滄瀛府上求見胤澤。

「洛薇夫人,您終於來了。神尊已在裏面等候您多時。」一個童子引我入內,如此說道。

我沿着曲折的走廊,來到庭院中。此處,繁花落盡,酒香四溢,孤月漏了滿地銀霜。石桌上放着金樽美酒,胤澤背對我站在一株桃花下,似乎在靜觀花凋。

聽聞腳步聲靠近,胤澤扭過頭來,隔着花枝望我,露出了淺淺一笑,看上去有些許惆悵:「薇兒,許久不見,你的頭髮都白了。」

這一笑冰如霜雪,卻也誤盡蒼生。我靜靜地看他良久,道:「你還是喜歡青發的我么。」

「不,這樣也很美。只是我不理解,為何你的容顏未有半分衰老。」

「你不喜歡我年輕的樣子么。」

「喜歡。只要是薇兒的樣子,我都喜歡。」

得到他如此回答,我也終於心滿意足。其實,經過這麼多年的征伐與操勞,我早已眼生皺紋,雙眸枯竭,儘管並未老態橫生,卻也絕非這般水嫩的模樣。

能得以維持青春,是因為異國往溯昭輸送的人才中,有一個大夫精通駐顏術,他為我開出的金丹配方中,有一項是「窮奇之瞳」。為此,玄月曾激烈反抗,但最後還是妥協了,剜去一隻眼珠給我,從此離開了溯昭,也不知現在身在何處。

服用金丹后,我的容顏與年輕時毫無差別。不過,這金丹只有十年藥效。若十年後我不再服藥,極有可能會變成鬼臉。大夫跟我說,倒時我可以繼續煉藥,或是直接像畫皮鬼那樣為自己披一層人皮。

苦是苦了一些,但船到橋頭自然直,十年期滿,我總會有辦法的。而現今,我以這樣的姿態出現,便可以像往日那樣,長長久久陪在眼前這人身邊。我笑道:「我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心中只有師尊一人。」

走到此處,像是尋盡萬水千山,踏遍天涯海角。

我想起之前在書上看過一個關於舞姬的故事:這舞姬能歌善舞,卻總是對自己過於苛刻,於是她晝夜不分地練舞,一直跳到腿斷為止。別人都很同情她,她卻毫無感覺。有一日,她在水中望見了自己的倒影,發現自己並不是想像中那麼美麗,相反,是殘缺不全的。終於,她跪在地上哭了出來。

我想,之所以不覺得自己可憐,是因為我和舞姬一樣,看不到在別人眼中自己的樣子。

一直以來,我都不覺得自己犧牲了很多。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親友零落,舊齒凋喪。

遙想當年,亦是相似的夜,哥哥曾帶我到樹下尋得太師尊,也曾幼稚地宣稱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那時,我大概如何也不會想到,近在眼前卻如在天邊的太師尊,會讓我走到這一步。

多年來,為了離他近一些,為了站在他的身側,我都做了多少傻事啊……

可是,儘管摔得遍體鱗傷,變到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我終究又一次回到他的身邊……

我走到胤澤面前:「我知道尚煙之死令你很難過。沒關係,說我會一直守着你,哪怕你把我當成她,我也不介意。」

「你真的不介意?」

我輕輕搖頭:「你心裏可以有她。」

他的手指化作春風,捋動我的雪發和臉頰,笑得有些無奈:「薇兒,你怎麼這兒傻。」

我是個傻子,着實迷戀這個人。不管過多久,只要他一句話,我便可以放下所有防備與不甘,帶着濃濃的委屈重新回到他的懷抱。我把頭埋入他的胸口,中蠱般緊緊抱住他,卻感到越來越冷。

我顫聲道:「胤澤,我以前就答應過你,此生此世會永遠陪着你。以後你的生活里有我,有我們的女兒……還有,還有,我在想辦法煉製長生不老葯,以後說不定不會死,你不會再孤單了……」

當然,我不會告訴他長生不老葯的隱患。

我是老了,也確實不能再愛。但對胤澤的感情,是從小到大濃烈如血的牽絆。這是痼疾,永遠也治不好。所以,只要還能在這懷抱里,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下一秒便會粉身碎骨……

可是,就在這時,尖銳的刺痛穿透了我的胸膛。我瞪大眼,壓住胸口那把從背後穿出來的匕首,驚詫地看着胤澤:「為……為何……」

胤澤漠然道:「你殺了尚煙,我若連這都不知道,還配當神尊么。」

我先是一愣,而後苦笑:「沒錯,是我殺了她。可是我比她愛你。」

「那又有什麼用。我不愛你。」他把我推到地上,像碰過髒東西一樣拍拍手,「你連尚煙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喘息聲越來越大,呼吸卻越來越吃力,我單手撐着地面,跪在地上:「胤澤,胤澤……不要再拋棄我,我對你……是真心的……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你做了太多……」

疼痛傳遍四肢百骸,我拚命掙扎,揮舞著雙手,隨後渾身一涼,猛地睜開雙眼。有人用衣服兜了水潑在我身上。

不是胤澤,而是剎海。他站在一旁俯視我,鄙夷道:「鬧夠了么,鬧夠了就起來。」

怎麼回事?為何會是剎海?我已經有幾十年沒見他,從上一次在流黃酆氏之國與他一別,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為何……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沙漠中一片綠洲旁。再垂頭看看自己的雙手,發現皮膚依舊白皙細膩,一個斑、一條皺紋都沒有,體內充滿精力的感覺,卻不是因為駐顏金丹。而玄月和蘇疏正伏在前方不遠處,在睡夢中苦苦掙扎,拚命刨爪子,應該是做了噩夢。我立即跑過去,把玄月搖醒。它睜開雙眼,獃獃地望着我,「嗷」地咆了一聲。

眼睛是完整的。玄月還在,它哪裏都沒去。我激動得差一點哭出來,用力抱住它的毛絨絨的身子。我又看了看剎海,迷惑道:「我不理解,我是從何時開始做夢的?那流黃酆氏之國果然是海市蜃樓嗎?」

剎海道:「流黃酆氏之國?我們還要走好幾日才能到那裏。我也沒看到什麼海市蜃樓。倒是你們幾個,走着走着,突然就整齊倒在地上了,還是我把你們駝過來的。」

也就是說,從在沙漠裏看見海市蜃樓起,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夢?太好了,一切都只是夢,從未發生過……我沒有偷竊靈珠,也沒有殺死相國,更沒有做出傷害蘇疏、玄月、二姐他們的事。沒有濫殺無辜,和紫修勾結,兩面三刀,更沒有自殘亂吃金丹,沒有殺掉尚煙和她的孩子……這一切都是假的,真是太好了……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過來:「如何?臭丫頭,這夢你可還喜歡?」

「什麼人?」我警惕道。

一個穿着春秋服飾的君王魂靈從空中飄來,慢慢在我們面前停下,還得意洋洋地捋了捋鬍鬚。與這人已有上百年未見,上一回我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但是,由於他當初的無聊曾經震撼過我,所以,要忘記他也不是那麼輕鬆的事。我道:「浮生帝?你為何會在此處?」

「上一回你和胤澤神尊害我吃那麼大個癟,還嘲笑我,羞辱我,說我的幻術只是皮毛,什麼心甘情願地在我幻術中互相殘殺,才是真正的厲害。」浮生帝冷笑一聲,將雙手抱在長袖中,「如何,今天這夢你還滿意否?為了等你再度光臨,我可是精心籌備了幾十年。」

回想夢裏發生的事,我詫異得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真不敢相信,這世上真有這種帶着秤桿買小菜的小氣鬼。當年我才多大,童言無忌多說了幾句,他居然可以做這等份上。由此可見,他還是閑得發慌。我望天搖首道:「你造得再真實,也不過是夢罷了。」

「呵,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知道么,這夢可不是由我一個人完成的,這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這夢預示了你的未來,也是你唯一能回到胤澤神尊身邊的途徑。不同的是,他不會像夢裏那樣殺了你——那一段是我擅自改動過的,不過是為了嚇嚇你。」他哼笑兩聲,「你若真通過這樣的方式回到他身邊,他會和你長相廝守。除此之外,你們恐怕會永世錯過。

我徹底呆住了。並不是因為知道到胤澤身邊需要犧牲這麼多,而是聽見了他那一句「人生最大的心愿」。

原來,我人生最想完成的事,不是振興溯昭,不是輔佐王姐,不是女兒幸福平安,而是這麼可笑又無意義的事。而是,與胤澤長相廝守……

這百年來所受到的所有挫折,都不如這一事實打擊來得大。我就這般沒用,這般沒有尊嚴么。連自己想要什麼都改變不了,我還有什麼資格為人臣,為人母?

「呵呵,呵呵。」我閉着眼,笑得斷斷續續,滿腔苦痛。

原來,兜兜轉轉五十八年時間,我還是當年那個傻子。笨拙如故,不曾長大半分。那人這樣傷我,我花了半生時間,卻還是沒能將他忘記。

曾經我是如此恨他。曾經,我也是如此愛他。歲月是個很殘忍的東西,它將我對胤澤的恨消磨殆盡,卻沒有帶走那最不該保留的部分。

從來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麼事。或許還要再等等,再過個五十年我就能解脫了。或許直到死去,我也走不出來。

我開始感到怕了。若有一天我老到走不動路,卻還是想着他,是否這輩子就這樣完了?

浮生帝笑道:「如何,這夢又美又殘忍,是否覺得非常矛盾?到底要不要如此做呢?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喜歡你這種表情……」

「哈哈。」

這笑聲不是我發出來的,也不是剎海或是蘇疏的聲音,而是從綠洲流水上方飄過來的。浮生帝的臉拉下來:「旱魃老兒,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最好少來插手管我的事。」

「浮生帝,百年不見,沒想到你還是這麼蠢,沒一點長進。」此人聲線奇異,聽上去像兩個人的聲音疊在一起。

「我蠢,再蠢也蠢不過怕童子尿與黑狗血的半身妖。」

「你看你,還是這樣,一點就爆,講話不經過腦子。從方才到現在,你一直在拐騙這姑娘,想讓她自殘去追胤澤神尊,卻沒想過,胤澤神尊對她一片痴心,根本輪不到你給她下套。」

浮生帝不屑道:「你又猜到了。」

旱魃哼哼笑了兩聲:「這還需要我猜么。墮入魔道,自身難保,都要跟着她保護她,還不夠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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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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