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柳寧

第十一章 柳寧

經過一連幾天的陰雨,天終於放晴,清晨起來,厚厚一層霜打在原野之上,象是為大地罩上了一層紗衣。鳥兒在久違了的陽光下歡快地跳躍,婉囀的鳴唱,用他們嫩黃的嘴兒梳理著羽毛,不時偏過頭,好奇的打量著這靜靜地沉默了許久的人群。

成千上萬的和平軍將士,是城,是山,是林,是火,屹立在臨時辟出的校場之中,他們表情嚴肅,但眉宇間卻露出幾分渴望。

「嗬!」忽然間,遠處傳來無數人炸雷般的喝聲,鳥兒被驚得撲扇著翅膀高高飛起,喝聲未落,嗚嗚的號角吹起了清晨的寒意,風卷紫旗,翻滾飄動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嘭」的一聲重重的鼓點緊隨着號角而響,羌人力士在這樣的天氣中仍舊裸著上身,每一塊肌肉有如刀斧刻出一般,盤虯粗獷,洋溢着似乎使不完的力量。

「嘭」的第二聲又響起來了,緊接着又是嘭嘭聲如連珠迸發一般,連綿不絕,先只是那赤著上身的羌人力士一面鼓,很快和平軍所有營寨中的鼓聲便響成一片。

巨大的紫色龍旗開始自南向北移動,戰士的腳步聲,戰馬的蹄聲,戰車的軸輪聲,混在一起,令大地也禁不住發出沉沉的回聲相應和。

柳州城上,蘇國官兵瞪着因為熬夜而通紅的眼,迎入他們眼中的,除去初升太陽的紅光外,便是同那太陽一起出現在他們視線中的紫色龍旗。

「我……我怎麼了?」一個士兵只覺得心臟幾乎不再跳動,自己張大嘴巴,卻仍然喘不上氣來,自骨髓深處,一種針一般的冷意一點點地將身軀佔據,直至整個身軀都似乎不屬於了他。

「不……不行,我……我……」哪兒士兵不知自己應當做什麼,他只知道,看着迎面而來那以堅實的方陣推進的隊伍。

「各就各位……」一個武官聲嘶力竭喊了出來,「準備作戰!」

這喊聲無法喚醒這些被敵軍氣勢壓跨了的官兵,直到他一腳將那個擋着他面前的士兵踹倒,其餘人才慌慌張張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那個士兵倒在地上的同時,忽然想到自己要做什麼了:他想撒尿。

但此時不是他小解的時候,他驚惶地四處張望,看到別人都已做好了戰鬥準備,他也摘下弓來到了自己的垛口。將半個頭伸出垛口,他極力向城下張望,但能見者,只是陽光下一片弦紫汪汪的大海。

「射……射死你……」顫慄著拉開弓,射出第一枝箭,而此刻和平軍尚在射程之外,這場攻打柳州城的戰爭中第一枝射出的箭矢,漫無目標地在空中輕飄飄落下,甚至不能插入泥土之中,而是平平地落在地面上。隨着他的弓弦聲響,更多同他一樣的新近被強征入伍的官兵射出了箭矢但旋即便被一片軍官的喝擴聲與踢打聲制止。

「笨蛋!」身旁的老兵粗魯地給了這新兵一脖拐,將他頭重重碰在城磚之上,幸好有鐵盔護著,雖然疼痛,卻沒有破,他手忙腳亂地將頭盔扶正來,免得遮住自己的視線,半是驚恐半是無奈地看着老兵。

老兵半眯着眼,嘴裏還叼著根草莖,弓箭就是隨意地扔在他身旁,別人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敵軍,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在那休息。不知為何,新兵見了他的神情,覺得略略有點安心,就連小腹中的尿意,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鼓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激烈,架著大牛皮鼓的鼓車已被推至距離城牆不足三箭之地,正這時,吶喊聲象從半天打下來的霹靂一般,驀然響起,新兵心神剛剛放鬆,這一下子又被驚得慌了起來,手中的弓箭也拿不穩,開始劇烈地顫抖。

「伏下來!」老兵又給了新兵一個脖拐,自己搶先將身軀蜷縮成一團,藏在箭垛突出的磚石之下。新兵慌裏慌張依樣伏下身,只覺得腹部受了擠壓,尿意更深了。

「嗒!」皮索被斬斷之聲響了起來,緊接着,重投石器發出沉重的咯吱聲,將南瓜大小的石塊擲向天空。新兵吃了一驚,剛想站起來,卻看到老兵伏在那兒氣都不敢喘,於是便也不曾動彈。不過是片刻之事,他只覺天空似乎變暗了,陽光似乎被什麼遮住了,他驚訝得張大了嘴。

「轟!」和平軍的投石機投出的石頭,重重砸在鐵索連成的護城網上,將護城網帶得向下猛烈一沉,發出刺耳的金屬磨擊之聲。碎了的石塊四處飛濺,一些方才站起來的官兵頭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掙扎。他們的鐵盔鏈甲,在這強大的衝擊之下有如不存在。

一個慘叫着的士兵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血自他手指縫間流了出來,他跌跌撞撞在城上走着,顯然是雙目被飛濺起的碎石砸瞎了。眼見他暴露在自護城網縫隙間滾下的石塊之下,那個新兵忍不住爬起來伸手去拉他,但不等他走出去,老兵貓著腰扯住了他的絆甲皮帶,狠狠將他扯過去按倒在地。

當新兵抬起頭來時,那個慘叫的士兵已經直直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的手腳仍在抽搐,被砸扁了的頭盔里,血和腦漿的混合物不斷地滲著。新兵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胃部的翻滾遠遠勝過了小腹的尿意。他拚命地嘔吐,將早晨吃下去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老兵側着耳,似乎在聽着什麼,沒有對新兵說話,也沒有理會新兵那半是憤怒半是感激的目光。慘叫聲,投石機發石的聲音,功城或守城器械被砸碎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風卷戰旗的聲音,還有將這殺戳一步步推向**的吶喊聲與擊鼓聲,震得人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

雙方投石機的互擊很快邊結束,無論是兵力還是器械上,和平軍都佔了優勢。算起自願隨和平軍來攻柳州的投誠的蘇國官兵,圍住柳州城的足足有十二萬大軍,而城中守軍這幾日不斷潰逃嘩變,已經不過區區六萬,這六萬人還不能一起上城,還得有部分拱衛宮殿,有部分巡查街坊雖然城中囤有大量軍資器械,但卻無人能用。

「殺呀!」和平軍戰士開始衝鋒,當先者是一群將又長又后的木板舉在頭頂的羌人勇士。他們力大無窮,城上射下的弓箭大多都落在他們頭上的木板上,對他們難以造成傷害。當他們來到護城河后,藏在木板之下的盾手鑽了出來,用大盾護住他們,而他們則將木板重重摔在護城河上,用力將木板推向護城河對岸,數十塊木板組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寬敞的臨時橋樑。

「倒油!」城上的火油如瀑布般傾了下來,緊隨着下來的還有碎棉布、松枝等易燃之物,火矢一枝枝射下,木板上一處處被點燃,火舌騰地躍起,很快便讓和平軍的努力化作在下的煙燼。

那個新兵此刻已不能算是新兵了,他盡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將箭壺中的箭矢都射了出去,城下的和平軍是如此眾多,他可以肯定自己射中了其中幾個。當第一個敵人中箭倒下,那獃滯的目光移過來尋找射殺他的人時,新兵的心沉到了腹內。但漸漸的,他麻木了,不斷有人倒下,敵人,或者是身旁的戰友。人心底的殺戳**在這慘烈的激斗中被激了起來,他已經忘記對手是人,而只知道要殺死對方。

「沒箭了!」當發現箭壺中沒了箭矢時,他心劇烈地跳了下,如今箭便是他的依靠。他伏在地上,滾到一具同伴屍體旁,解下他的箭壺,將他的屍體踢到了一邊——就在這短短的片刻,他已經很自然地覺得伏在這城磚之上的不再是個人。他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自己也會伏在城磚之上。

箭雨與石雷漸漸稀疏了,和平軍開始退卻了,那個新兵抹去額間與血混在一起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城上,全身上下都濕漉漉的,尿意早就不知到哪去了。

「打起精神來!」老兵身上明顯比他要好些,神色也要悠閑得多,「才開始呢!」

新兵悄悄從箭垛口處向城下看去,在搭建強渡護城河的浮橋失利之後,和平軍前部稍稍後撤,但緊接着又是一輪冰雹似地投石。護城網上的鐵索也禁不住這般密集的轟擊,開始出現零星的斷裂,而藏身於其下的官兵所受的傷亡也開始增多了。

城牆上的塔樓首先被這飛石砸得崩裂,新兵眼睜睜地看着一處塔樓倒了下來,將廁身於其下的幾個官兵都埋入斷磚碎石之中。他等了會兒,沒有一個人從那片狼籍中爬起,他明白,這幾個人都已經完了。

「,咚咚!」和平軍的戰鼓聲換了一種鼓點,吶喊聲再度衝破雲霄,架橋失敗並沒有讓和平軍崩潰,高大的移動箭塔被推了過來,那箭塔比柳州城外城城垣要高出足有十尺,藏身於其上的夷人弓箭手居高臨下,以準確的射擊逐一將城頭躲避得不嚴的官兵射殺。官兵則全力反擊,以火矢射向移動箭塔,但那箭塔盡數用水浸得透濕,極難點着來,眼見和平軍弓箭手牽制了官兵注意力,羌人力士又抬着長板沖了上來。這一次他們將長板鋪上,立刻用麻袋裹着泥土蓋在長板之上,城頭的官兵受了壓制,不能象前一次一樣將所有長板點燃,很快便有數道臨時橋樑架成。

和平軍中「萬歲」的呼聲剎那間取代了喊殺聲,不等架橋的羌人力士退回來,十數支利箭般的和平軍沖了出來。即使在全力平治之中,他們卻也沒有一絲散亂,分路沖向臨時橋樑。

那個新兵茫然失措,不敢探出身去射箭,他本能地將目光看向老兵,只見老兵已然將弓箭扔在地上,提起了刀和盾。新兵有樣學樣,也放棄了弓箭,而握住了矛。

雲梯幾乎就在他將矛提起的同時搭上了城垛,和平軍將士或順着雲梯,或使用爬索,將刀劍噙在口中,迅速向城垛爬了過去。雙方在城垣之上展開了激烈的肉搏,箭塔上的夷人弓箭手再不能以自己密集的射擊來壓制官兵,只能瞅准空檔以冷箭來助在血戰中的己軍一臂之力。

那新兵此刻才探出頭去,看着一個瘦削的和平軍戰士猴也似的順索蹭了上來,距他越來越近,甚至連他臉上的紋理都可以看清。新兵「呀」的大叫,用力將長矛揮出去。那瘦削的和平軍戰士身手甚是靈活,用力蹬了城牆一腳,那爬索便盪了開來,閃過新兵這一矛。新兵見自己一擊不中,而對方卻乘機又爬上了幾尺,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老兵瞅準時機將一塊石頭擲了下去,那和平軍戰士偏過了頭,卻躲不過肩,在空中搖晃着四肢從足有三十尺高的城上摔了下去。

新兵鬆了口氣,不待他向那老兵投去致謝的目光,「叭」的一聲,一架雲梯便搭在他守的城垛口處,緊接着十餘個和平軍將士魚貫而來,新兵連擲了兩塊石頭,雖然砸倒了一個和平軍戰士,卻不能阻住對方的前進。很快一隻長矛便向他刺了過來,他揮矛去格,那個和平軍戰士大喝着將矛連續刺出,將他稍稍逼得退後了幾步,他一離開城垛,那個和平軍戰士立刻上前,想登上城牆,而旁邊的官兵此刻已趕來接應,用鋼叉叉住雲梯,將雲梯推翻了過去。

僅僅是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新兵卻覺得過了幾個月那般漫長。與這慘烈的肉搏相比,方才投石與箭雨中傷亡的人只能算是少數。和平軍數輪衝鋒都被官兵擊退,沒有一個和平軍將士能活着踏上城垣,經過這輪番作戰,新兵只覺得渾身酸軟,四肢無力,而城頭準備的滾木擂石也已消耗殆盡。

看到和平軍陣勢開始略略退卻,新兵一屁股坐在城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經過這番血戰,他也不再是一個新兵了。殺聲已歇,城上城下儘是傷者的哀鳴,血腥味讓人嗅覺都已麻木,而護城河更是成了一條紅色的河。新兵此刻再看起來,更為強烈的恐懼感讓他的牙齒髮出咯咯的聲音,尿意再次衝擊着他的感官。

他本能地再次看向老兵,那老兵卻也滿臉懼色,見了他望過來,那老兵低聲道:「危險了……」

「逆……逆賊不是被……被打退了嗎?」新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顯得那麼發顫。

「賊軍陣勢未亂,方才的攻擊只是總攻前的試探,此刻賊將已然知曉城上何處防守薄弱,若是再攻來,必定是傾力而出。」老兵見軍官將領都累得縮在後邊,低聲道,「賊軍試探進攻尚且如此,若是全力來攻,官兵兵少,只怕難守啊。」

「你……你是說……我們守不住?」

老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來:「若是城中兵力多上一倍,又有員得力的大將指揮,賊兵想破城勢比登天。但如今城中兵少將怯,陛下又不敢親征勞軍,相國大人則早就收拾了細軟財寶,我們怎能守得住?」

新兵頗為不信地向四周望去,周圍殘存的官兵要麼在竊竊私語,要麼在發獃,士氣之低,全然沒有打退了敵軍的樣子。他越看心中越急,問道:「那……那我們會不會死?」

「誰知道呢?」老兵嘆息著說了聲,「殺戮場上,誰知道自己有沒有下一刻?」

新兵心中開始發冷,老兵臉上的懼色卻慢慢消褪,他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道:「娘的,能拉出一支這樣的軍隊,李均真不愧曾是陸帥愛將,若是我有幸也在陸帥帳下呆個三年五載的,沒準比這李均還要厲害。小子,有機會你倒應見見李均。」

新兵聽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番大話,好奇心將恐懼略略衝去些,他正待再說,忽地聽到城下戰鼓聲又是大作!

「這是玩真的了。」老兵大聲嚷着,似是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又似警告新兵小心。新兵在衣襟上抹去掌心的汗水,握住自己的長矛,眼看着大隊和平軍又開始了衝鋒。

老兵揣測得不錯,和平軍此次雖然又擺出了自柳城南和城西兩個方向全面進攻的架勢,事實上卻集中敢死勇士於西城的兌金門。當數十架雲梯搭上了兌金門附近城垛之上后,這些不畏死的勇士瘋子般向上攀登,雖然不時有人中了木石而倒下,但緊接着便有人頂上來。經過先前試探攻擊后,這兌金門處的滾木擂石已消耗殆盡,急切間也無法補充得全,因此在矢石皆盡之後,雙方便進入白刃肉搏狀態。

那新兵雖然明白和平軍將選薄弱之處攻擊,卻不想對方挑中的薄弱之處就是自己這兒。想來對方已經發覺鎮守此處大多數都是新近強征入伍的新兵,有戰鬥經驗的老兵數量有限的緣故。他用盡全力揮出長矛,長矛刺入了一個羌人勇士的胸中,那羌人勇士竟無知無覺一般繼續向城上攀爬。他大驚之中想拔回長矛,但長矛卻被對手身體夾住,那羌人勇士一手捂著胸口流血的傷口,一手扶著城垣,咧開嘴向新兵森然一笑,血紅的雙眼中露出似譏似嘲的冷光,眼見他便能登上城來,但他的力氣此刻用盡,終於晃了晃自雲梯上栽倒下去。

新兵急忙鬆開手,他的長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屍體之上落到了城下。他想去拔腰刀,卻見一個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自雲梯上探出頭來。那將領身手甚是矯捷,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牆。新兵眼見他手中的戰斧閃著寒光劈頭蓋腦地斬了過來,哪裏還敢拔刀格擋,向後便是急退,但不想身後是一具官兵的屍體,將他絆得向後倒了過去。

也虧得他向後倒了下去,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一斧劈空之後反手又是一斧,重達數十斤的戰斧在他手中就跟小木棍沒什麼兩樣。但新兵一倒這斧便從他胸前掃了過去,新兵只覺得胸前一疼,忍了許久的尿再也控制不住,「唉」的一聲便昏死了過去。旁邊的老兵見這和平軍將領勇猛難擋,扔了兵器就走,和平軍將領卻不放過他,向前跨惡劣兩步,戰斧一橫,那老兵的首級便飛了起來,脖腔中鮮血噴出足有三尺高。

「萬歲,萬歲!」那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第一個登上城,城下的將士都興奮得高呼了起來。

「萬歲!」

數萬人高聲呼喊,聲音足以刺破長空,震碎天上的雲彩。

緊接着那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之後,一個羌人勇士略有些笨重得登了上來。他一手提着九環大刀,一手舉著一面紫色龍旗,在城頭找了處裂縫將紫旗插了進去,回過頭來便砍翻一個迎上來的官兵。

城下的歡呼聲更大了,這兩個和平軍將士護住所佔的垛口,不過片刻間,便又有十數個和平軍將士攀了上來。

「鍾彪!鍾彪!第一個登行者是鍾彪!」識得那獨目濃須武將的士兵都大呼,鍾彪聽了咧嘴一笑,他在戰場上縱橫多年,向來是默默無聞的角色,幾曾有過這番榮光。李均在陣前仰望,臉上露出一絲思考的神色,問身旁的董成道:「那當先衝上城的,便是你在涼水鎮收伏的鐘彪?」

董成臉上也禁不住浮出自豪之色,但這絲自豪旋即被另一種異樣的心情倒替了,雖然自己的部將取得這攻城的頭功,但所攻的卻是自己曾經發誓效忠的王朝的都城,他沉聲道:「不錯,此人甚是勇猛,也頗有智計。」

李均垂下頭去,慢慢思索什麼,過了會,他又問道:「此人可曾在陸帥帳下效過力?」

「那倒不曾,此人是五年前投入官兵的,投入官兵之前據說也是傭兵。」

李均心中「登」地一下,他看着鍾彪的身形眼熟,只道是當初在陸翔帳下時認識的人,如今聽來,這個鐘彪似乎是另一個人。

「不會這麼巧吧……」他心中暗想,但旋即將這**頭甩到一邊,此刻正是關鍵之時,他必須全神貫注於指揮調動將士。

「反擊,反擊,將他們趕下去!」

一個武將聲嘶力竭地呼喝,夾在官兵之中沖了過來。鍾彪獨目圓睜,戰斧盪著罡風,如旋風般迎著這武將衝過去。兩隻纓槍毒舌般向他胸喉處刺來,但都被他戰斧盪開。那兩個官兵尚不曾收回纓槍,鍾彪一斧過去,便將其中之一從頭至腰劈成兩片,緊跟着一抬腳,踢在另一個官兵下身,那官兵棄了兵器捂著小腹跪了下去,鍾彪卻毫不遲疑又是一斧,那官兵的頭飛起老高,撞在那大叫反擊的武將身上。

「逆賊!」那武將倒也有膽氣,不曾被鍾彪的氣勢嚇倒,挺槍便刺,槍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縮不定,槍櫻如蝴蝶般上下飛舞,讓人眼花繚亂。但鍾彪卻毫不理會,挺胸迎著槍便踏向前去,戰斧只是簡簡單單從頭上劈了下去!

「吐吐吐!」一連數聲,那武將的槍尖在鍾彪胸甲上刺出五個窟窿,每個窟窿都向外冒出鮮血,但每處傷都只是破了鍾彪皮膚,而不曾刺入胸腔之中。反觀武將自己,頭顱如頭被切開的西瓜般分成兩片,紅的白的流了出來。

「哼!」鍾彪一腳將那武將屍體踢開,橫著戰斧,怒瞪獨目,吼道:「誰還敢來?」

官兵見得他全身浴血,威風凜凜有若殺神一般,那裏還敢上前。官兵的反撲變成了潰退,而利用這時機,又有數十名和平軍將士登上了城。他們迅速向左右殺去,將已然動搖的官兵驅趕開來,佔據了更多的城垛口,從而也讓更多的和平軍戰士攀了上來。

官兵此刻從其餘所在緊急抽調了人員殺了過來,暫時穩住了陣腳,雙方便在兌金門上的城垣展開了激烈爭奪。但城上空間有限,雙方數百將士擠作一團,誰都無法施展開來。

「衝車!」李均在城下望得明白,揮了揮手命令道。

不過片刻時間,一架由百十名力士衝車便來到兌金門前。這些力士也不管城頭的戰事,喊著號子一齊用力,那衝車「砰」地一聲,城門四周被撞得灰塵簌簌而下,便是數十丈外,也可以感覺到巨大的震動。

「嘿呦、嘿呦、嗬!」力士們的號子在戰場中的殺聲里,並不顯得引人注意,但衝車卻應聲又撞在城門之上,撞角所觸之處,銅皮包着的門被撞凹進去一截。城門裏的官兵也被震得倒在地上,不能再用重物撐住門。

「轟!」接二連三的衝車撞擊終於在城門之上開了個洞口,內外的士兵相互可以看得到對方,官兵眼見外頭和平軍的聲勢,更不敢留在這兒,因此再撞得幾下,這高大厚重的城門終於被撞倒在地上。

「萬歲!」和平軍中再次傳來萬歲的呼聲,這是今日裏第三次呼喊了。不等力士們移開衝車,和平軍便從他們身側沖了過去,直撲向城內逃散的官兵。城頭的官兵見城門已破,都知再堅守外城已無意義,紛紛向內城退卻。

「追,莫讓他們逃了!」鍾彪殺氣騰騰,不知疲倦般揮動着戰斧,踏着官兵的屍體沖了上去。

但在所有官兵逃入內城之前,內城的大門便死死關了起來,任官兵如何捶撻也不敢再開一絲縫隙。望着城下同僚袍澤的哀嚎,城上的官兵也禁不住黯然神傷。

「為國死戰原本為忠臣義士所為,爾等不得貪生怕死,快快回過頭去與逆賊作戰!」城上的禁軍將領眼見不妙,大聲呵斥道。

「如何死戰?」城下的官兵紛紛叫嚷起來,眼見外城各處正逐一失守,和平軍氣焰熾天,他們既無勇將指揮又無退路可尋,心中懼怒,哪裏還管得上什麼忠義。

「傳令全軍,勿要追殺。」聽得前軍中來的使者傳來的軍情之後,李均果斷下令道。

「為何不乘機全殲那城下官兵,反倒留下時間給他們逃走?」身旁一將不解地問道。

「殺了他們,只能激得內城官兵死守,相反饒他們一條生路,既可收攬軍民之心,有可以懈怠守城官兵之志。」

李均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一句,便側向董成:「董兄,你以為當如何?」

「內城堅固,地勢複雜,遠勝於外城,況且城中百姓眾多,大軍衝擊之下,難免玉石俱焚。」董成道:「能不戰而勝,那時最好不過。」

「之所以不遣將自北城攻擊,便是為此。」石全慢慢道,「我只擔憂,屠龍子云能否及時趕上。」

「屠龍小事上馬馬乎乎,大事之上卻從不誤事。」李均道,「估算情形,也差不多了。」

其餘將領聽得莫名其妙,一將問道:「什麼情形差不多了?」

「自然是官兵投降獻城了。」魏展哈哈一笑,他見李均在這夙願將實現之際,卻似乎並不怎麼開心,便問道:「統領還有何擔憂嗎?」

李均微微催促了一下戰馬,自己嘯月飛霜被水沖走之後,他便一直沒有稱意的馬,身下的這匹烏稚雖然也是白里挑一的好馬,但他總覺得比不上嘯月飛霜。有些舊的東西,雖然已經永遠失去,但留下的記憶卻無法消除。即便一時似乎忘卻,但只要條件時機適合,便又會出現在人的腦海之中。

柳州城中,殺聲漸息。在眾將與幕僚相對愕然的目光中,李均的坐騎緩緩載着他前行。紀蘇與衛士立即隨在他身側,雖然周圍是精兵強將的簇擁,但李均卻覺得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騎,徜徉在一條叫做記憶的河畔。

父母留給他的印象早就淡化了,但如今卻清楚地記了起來,還有堂兄李坦,還有那小山村裏的鄉民與玩伴。早年浪跡於傭兵中的戰友,第一次殺人時的感受,陸帥的臉與聲音,雪原星落之戰時自己叫天天不應的悲愴,第一次去見鳳九天時立下的志願,有如流寇般的萬里轉戰,雷鳴城中的華風,叛變了的彭遠程……無數面孔,無數心情,同時在他的心中升了起來。

「萬歲!」城中的和平軍將士又傳來萬歲的歡呼聲,這讓城外的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城中又有了有利於己方的重大變故。果然,片刻后快使便來報:「稟統領,內城官兵破門獻城,這柳州城中,再無抵抗之人了!」

三百年大國之都,百萬人戶的古城,在不足一日的血戰之後,便輕易束手。和平軍將士們歡呼著相互擁抱,激動得載歌載舞,將激動與興奮的淚水拋灑在柳州城的街道之上。

「傳統領令於全軍,就地休整。有膽敢騷擾百姓者,斬!有膽敢搶掠財物者,斬!有膽敢強暴民女者,斬!有膽敢縱火為亂者,斬!有膽敢濫殺降俘者,斬!」

見連着呼喚李均,李均也不肯做聲,石全、魏展與董成等人稍稍商議了幾句,石全揚聲高喝。此刻仍舊面無喜色的,全軍中除了李均,便只有他了。這「五斬」軍令傳得甚是及時,部分新近投入和平軍中的官兵已開始劫掠,很快便為和平軍執法隊彈壓,數百名將士人頭落地,這也使得石全自此有了個「五斬參謀」的綽號。

「統領,進城吧!」魏展驅馬上前,來到李均身側,低聲問道。此刻城中軍心浮動,民心不安,正需要李均等進城坐鎮。

「嗯。」李均點了點頭,抬起雙眼,望着城頭在風中飄搖招展的紫色龍旗,他長長吁了口氣。「為何這大勝就在眼前,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意?」

馬蹄踏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之上,發出悅耳的得得聲,在無數將士與百姓的注目之下,李均終於踏進柳州城。在城門之前,他略駐了一駐,專註地盯着城上的「柳京」兩個大字,過了片刻,他側臉對董成道:「我有意將這柳京改為柳寧,不知董兄以為如何?」

「柳寧?」董成重複了一句,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李均的意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不惟這柳州自此安寧,還希望我大蘇全境自此安寧,我神洲全境自此安寧!」

見自己的提議得到董成贊同,李均只是略一點頭,便催馬踏進了兌金門。

「萬歲!萬歲!」

城內街道上,就地休整的和平軍將士見了李均,都發出歡呼,這歡悅的氣氛將膽大的出來看熱鬧的百姓也感染。當他們從和平軍口中得知,那個留着短須,看起來還不過是二十幾許的英俊青年,便是官府口中殺人如麻食人肉飲人血的大魔王時,他們也禁不住歡呼起來。少年英雄,遠比什麼官府的辭令更讓百姓着迷與崇拜,也讓他們輕易地便接受了舊王朝崩潰的事實。

李均皺了皺眉,和平軍在戰場中為了鼓舞士氣,常常呼喊萬歲,這是對勇士的激勵。而此刻再喊萬歲,似乎全是對着自己喊的,他向魏展看了一眼,道:「這萬歲不是那昏君的稱呼嗎?」

「什麼?」震耳欲聾的歡呼讓魏展沒有聽清李均說的是什麼,他大聲問道。李均微微苦笑,知道與他說也沒有什麼用處,只得微垂下頭,帶着謙遜的神色迎向百姓與軍士們的歡呼。

他們來到了內城之前,只見一群蘇國文武大臣,擁著一個著黃色袍服的少年,跪倒在內城「愛晚門」前。李均再次皺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稟統領,昏君奸相前日便已逃走,滿朝文武盡皆不知。如今這些文武官員與昏君留下監國的王子李珈奉圖表前來請降。」

那個黃色袍服的少年不過十七八歲,滿臉皆是羞怒之色。他向來不得李構喜愛,故此未被立為王儲,而此次李構逃走,更是將他留在都城中,名為監國,實為送死。他倒少年氣盛,有意與李均決一死戰,奈何文武大臣在外城破后便直入宮苑,想尋李構問對策,這才發現李構逃走,便脅迫他來獻降。

李均自馬上翻了下來,伸手將李珈扶了起來,但那李珈卻不領情,依然長跪不起,李均上下打量着他幾眼,見到他臉上的稚氣與不憤,禁不住莞爾。他道:「你便是李珈嗎?」

李珈偏過頭去,不理會他。李均淡淡道:「我當初起兵之時便立志,自此雙膝不跪人。故此,在我軍中,無論上下將士,都無跪拜之人。我不願跪你,也不要你跪我。」

「孤堂堂王子,豈有跪你之理?」李珈終於出言,「孤家跪的是這萬里河山自此淪陷,孤家跪的是上對不起祖宗社稷下對不起百姓黎庶,孤家跪的是這滿天下陸翔死後竟再無能力挽狂瀾之人!」

「胡說,昏君在這京城之日,曾親口承認,李統領乃獻王之後,為王室嫡脈,倒是你們昏君這一系,以幼奪嫡已逾百年,如今天祚……」一個大臣搖頭晃腦地湊上來,想要為李均辯駁一番,但卻發現無一人在聽他的,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屑與譏諷,他不由咽了咽唾沫,悄悄看向李均。

他目光與李均那殺意盎然的目光碰了個正著,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冷戰。李均慢慢道:「若非石參謀有言,膽敢濫殺降俘者斬,我第一個便要殺你!」

那大臣雙膝一軟,禁不住跪倒在地上,一股騷臭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李均又轉向李珈,冷冷道:「你倒說得大義凜然,你跪過北境落入嵐國之手的大好河山嗎?你現在跪百姓黎庶,為何自你祖宗起就不知讓天下的百姓黎庶過得好些?你知道殺死力挽狂瀾的陸翔者,便是你那昏君父親嗎?」

「殺陸翔者,明明是奸臣吳恕,與我父王何干?我父王為那奸臣蒙蔽,朝中權柄盡在奸臣手中……」

「哼!」李均冷冷的哼聲,打斷了李珈的話語,「陸帥生前執掌兵權,位高望重,若不是那昏君首肯,吳恕有何能為?」

見李珈雖然口中不說,臉上卻依然不以為然,李均搖了搖頭,道:「你父子儘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在你年紀尚幼,向來在諸王子中又頗有賢名,我不難為你,你先回自己府中,暫時不得外出就是。」

「要殺便殺,多說什麼?」李珈挺胸站了起來,「與其不難為我,不如不難為這城中百姓!」

「不難為城中百姓?」李均一字一頓將李珈之話重複了一遍,想身側的石全看了一眼,道:「罷了,我懶得對這籠中之鳥多說,石兄,將他交給你了。」

石全微一頜首。李均在眾人目光之中,終於進了柳州內城的愛晚門。

烽煙漸熄,嘈雜的喊聲也被沉靜所代替,街頭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部分商家在和平軍戰士逐一通知下,大著膽子重新開業,而瓦肆市坊也有了些許生機。畢竟,在柳州城的百姓心中,改朝換代是達官貴人的事情,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關係並不大。在某些里巷,甚或傳來歌辭之聲,當初舊蘇王朝所禁的寄生草也在有些人口中唱了出來。

「今夜荒野孤墳,昨日柱國干臣。道甚麼志如鯤鵬扶搖懷壯烈,說甚麼心似鐵石剛直抱忠貞,終難免行至絕處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場將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若非功臣名將一一被斥退,李均如何能輕易取下柳寧城。

「此次攻城,立首功者,當屬鍾彪。」石全翻開功勞簿,「論功行賞,當升鍾彪為萬夫長,金十萬,絹六百匹。」

鍾彪聽得一震,不敢置信的喜色浮上他的臉。那萬夫長之職,非勞苦功高者不能得,和平軍全軍之中萬夫長也不足十位,而他卻由一個降將,得居此高位,怎讓他不心中大喜。更何況,和平軍中官職不多,因此多是以金帛充作獎賞,十萬金與六百匹絹,足夠一個富豪揮霍一世了。

他大步字眾將中邁了出來,走向坐在案幾之後的李均,雖然他投降和平軍已經有近十日,但這還是第一次與李均面對面。

魏展與石全卻相互對視,換了往常,部將立此奇功,李均定然滿面笑容,甚至調侃幾句,但今日李均卻面沉似水,雙眸中殺機涌動,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意識到,李均此刻心中根本沒有喜意。

鍾彪來到李均身前,正要行軍中見禮,李均卻道:「且慢。」

鍾彪一楞,這才將目光移在李均臉上,當他看到李均這張鐵青著的臉時,心中登地一下,暗想:「莫非他怪不是和平軍嫡系奪了頭功,想要挑我毛病嗎?」

「鍾……鍾彪。」李均沒有象對別的和平軍將領中年長者便稱兄那樣稱呼鍾彪,而是直呼其名,「聽說在成為官兵之前,你也是一傭兵?」

「有勞統領下問,末將曾浪跡神洲,替各國賣命。」

「那麼,你定然認識肖林統領了。」

「在彭遠程之亂中陣的肖林統領嗎?」鍾彪隱隱覺得,李均此刻提起肖林,並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心中**頭迅速轉了幾轉,覺得自己應如實回答,便道:「當年末將與肖林統領各為其主,曾交過數次手,末將人少,屢屢被他追殺。」

李均緩緩從椅中站了起來,平視着鍾彪,這個結實精悍的漢子,身高與他相差無幾,李均又道:「那麼,你可曾有過一個綽號叫鍾鬍子?」

「哈哈,連這個統領都知道嗎?」鍾彪唯一的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末將天生大鬍子,雖然當年不過二十齣頭,卻滿臉絡腮,因此在同行中有鍾鬍子的匪號。肖林統領生前,也曾對統領提過末將嗎?」

李均的手慢慢摸上了劍柄,點了點頭,道:「那麼,便是你了。」

鍾彪只覺李均再也不收斂滿腔的怒火與殺意,自己的脊樑似乎被雪水浸透著一般,冰冷刺骨,他禁不住退了一步,眉毛一挑,道:「統領這是何意?」

「何意?」李均仰天狂笑,「哈哈哈哈,何意?我尋了你二十年,你問我何意?」

「尋了我二十年……」鍾彪手按腰刀,臉上現出猙獰之色,道:「此話怎講?」

「你不記得了嗎?那麼,我再提一個人名字,李坦,你可還記得?」

鍾彪凝眉想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似乎有印象……李坦……李坦……」忽然他錚地將腰刀拔了出來,道:「李坦……李膽小?」

「正是,你終於想起來了,你還記得那個學堂嗎?你還記得那個學堂里的孩子們嗎?你還記得那個村莊嗎?你還記得那個村莊的火嗎?」

李均一面問,一面步步向鍾彪逼了過來。鍾彪雖然明知李均此刻身上尚有重傷,卻不敢搶先攻擊,只能一步步後退。

「你……你是那個村莊逃生的?」他想起當年之事,再對應眼前的李均,依稀在李均臉上還可以看出與李坦有幾分相似,「李坦是你什麼人?」

「李坦是我堂兄,他長我十六歲。」李均嘴角微微宸課莘倩伲舨皇翹眯忠隕硤寤ぷ∥遙冶閌遣槐荒閔彼潰慌亂菜澇諏一鷸校舨皇切ち滯沉焓樟粑遙乙蒼繚謖飴沂樂諧晌莨恰已傲四愣十年,你可知道嗎?那村莊中的哀嚎與烈火,也追了我二十年!?

鍾彪已然退到牆邊,再也退無可退,他橫刀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麼,這二十年來,你有沒有殺過無辜的百姓?有沒有燒過平靜的村莊?有沒有聽到死於你手中人的哀嚎?」

李均一怔,見他滿臉不屑,心中殺意更甚,但不待他答話,鍾彪又道:「我所做的,你也都做過了,你可以尋我報仇,那麼這神洲因你而喪父亡夫的,是不是也要來尋你報仇?這和平軍中為了替你打這天下而陣亡的將士,他們的親友,是不是也要來尋你報仇?」

李均大喝一聲,寶劍出鞘,他雖然重傷在身,這劍出鞘時帶的靈力卻依舊威猛無儔,劍尖指處,罡風四射,將鍾彪衣袂帶得都微微震動起來。

「統領!」石全大聲呼道,「統領請三思!當年之事且不談論,如今鍾彪為我和平軍將領,且剛剛立了大功,統領此刻殺他,如何是收人心之道?」

「我管他什麼人心!」李均一振臂,劍身發出嗡嗡的龍吟,「我起這和平軍,便是想讓天下百姓不再受我的遭遇,什麼人心不人心的,也擋不住我今日取這暴徒的性命!」

鍾彪轉頭看了看四周,和平軍中唯一能為他說話的,只有董成了。但董成剛剛向前跨了一步,李均便一揮手,道:「董兄,此間事了之後,我向董兄負荊請罪,但如今,還請董兄讓我放縱一次!」

鍾彪見董成也微微遲疑,心中一片惶惶然,他忽然將刀拋在地上,道:「要殺便殺吧,算我鍾彪有眼無珠,自投羅網,盼只盼你李均不會有我這一日!」

「拿起你的刀!」李均冷冷喝道,「你便是放棄抵抗,今日我也非殺你不可!」

「今日統領要殺鍾彪,請先殺我魏展!」一直不曾作聲的魏展忽然張開雙臂,迎著李均的殺意站在鍾彪身前。他雙眸炯炯,儘是堅毅之色,瞪着李均。

李均略略避開他的目光,道:「魏先生,千事萬事我都依你,你難道就不能依我這一回嗎?」

「以私怨,棄公義,非行大事者所為。」魏展慢慢道,「統領自幼孤苦,屢遭磨難,故此才有兼濟天下德行四海之志。如今仇令智昏,逞一時之怒,失嚮往之心,若此時我不能正統領之大錯,止統領之愚行,依了統領,那我還有何面目再見統領?」

「殺這殘暴不仁之輩,怎算得以私怨棄公義?」李均寶劍前挺,但魏展卻沒有絲毫退縮之意,當劍尖抵住魏展胸口時,李均頓了頓,厲聲道:「先生,請讓開!」

「統領,請先殺我!」魏展雙目死死瞪住李均眼睛,嘴角微微一撇,李均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眾將都知他此刻真的已被怒氣沖昏了頭,但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郎!」紀蘇的手搭住了李均小臂輕輕將李均的手按了下來,「殺那鍾彪,原是他罪有應得,但魏先生有何罪過,你要用劍指住他?」

「你也來與我作對!」李均環首四顧,見眾將臉色都是不愉,竟然無一人現出支持之色,他憤然將劍一摔,打開紀蘇的手,大步出了門去,留下眾將官在此面面相覷。一場原本應喜氣洋洋的慶功宴,也因這意料之外的爭執而取消了。

將自己鎖在屋中一整日,李均一直沒有出來,連向來風雨不動的訓練之時,他也不曾出現。

紀蘇憂心忡忡,李均多年來與諸將士形成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已經在將士們議論中開始動搖。紀蘇她內心深處,是贊成將鍾彪殺了的,但她也明白,鍾彪立此大功卻被殺,勢必將影響到將士們的忠誠與團結。更何況,當魏展苦諫之時,李均當時是真正對魏展起了殺心。紀蘇所擔憂的,便是這一點。

「魏先生,昨日你為何要捨身阻止李郎?」一籌莫展之下,紀蘇只有去找魏展。

想起昨天李均眼中的殺機,魏展心有餘悸,禁不住搖頭道:「我也知統領復仇心切,但以統領今日之權勢,若不能制住自己仇恨之心,則和平軍這些年來所努力的目標,不過是統領的一句空話。即使我們能奪取天下,也只不過多了個暴君罷了!」

「殺一個區區鍾彪,豈會有如此後果?」紀蘇不以為然,道:「李郎俊才天下無雙,怎會成為一個暴君?」

「夫人,統領俊才無二,但心胸卻非天生寬廣。」魏展苦笑道,「統領自幼孤苦,性格便有些偏激,只是在陸帥帳下,才學得那悲天憫人的胸懷與控制自己心中暴戾之氣的自製。這些年來鳳九天與我勸統領多讀書,便是希望統領能受先賢聖哲熏陶,漸漸消除心中的偏執。若是讓統領以私仇殺了鍾彪,我只怕統領心中恨意雖解,但暴戾之氣卻復生。況且惡無大小,善無先後,統領邁出這第一步,勢必還會有第二步第三步,今日因私怨殺鍾彪,誰又知統領明日是否會因小事而殺他人?」

紀蘇沉默不語心中卻承認魏展所言有理。想到昨日李均打開自己手時的粗暴,她禁不住有些黯然,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用處,若是墨蓉在此,定然能阻止李均。

魏展知他心意,道:「如今能勸得動統領者,惟有夫人你。」

「我儘力而已……」紀蘇頓了頓,二人又商議了會兒,紀蘇便告辭而去。

回到李均屋外,她輕輕敲了敲門,卻沒有傳來回應聲。她反覆敲了數回,才聽得李均問道:「誰?」

「李郎,是我。」紀蘇柔聲道。

但是半晌李均也不曾開門,紀蘇固執地又敲了敲門,道:「李郎,讓我進去。」

李均終於拗不過她,將門栓拉開,紀蘇進了門,看見李均臉上仍是鐵青,輕輕嘆了聲,道:「李郎呵,你還在生氣嗎?」

「你們這麼多人反對我,我怎敢同你們生氣?」李均冷冷一笑,他雖然成熟了許多,但終究血氣旺盛,因此出口便是譏刺,「我當初起兵,只不過是想要自己的命運不在被人所掌握,如今我兵力之盛足以同大國相提並論,卻奈何不了一個仇人。這還真多虧了你們!」

他這一番怒火發泄過了,卻不曾聽到紀蘇反駁。依著紀蘇倔強的性格,若不是反唇相譏,便應是奪門而出才是。但他等了片刻,紀蘇仍是無聲無息,這讓李均禁不住有些驚詫了。

回過頭去,紀蘇咬着唇,含滿淚水的雙眸正盯着他。李均心中一軟,想起二人自相識以來同甘共苦兩情相悅,自己方才那兩句話,着實太傷人心了。

「紀蘇妹子……」她蠕動了幾下唇,將道歉的話又咽了回去,此刻若是道歉,自己就必須向紀蘇他們讓步了。

紀蘇卻不成理會他,只是任淚珠兒一滴滴落了下來。二人沉默相對了良久,李均看着紀蘇雙眸漸漸紅腫,終於按捺不住,柔聲道:「紀蘇妹子,有什麼話你就說,別再哭了。」

紀蘇端端正正向李均行了一個禮,慢慢道:「我嫁與李郎之時曾與李郎有約,身為婦人,決不幹政,昨日裏我當眾止住李郎,是我不對,還請李郎責罰。」

李均吃了一驚,當初娶墨蓉與紀蘇之時,李均與二人有約,她們可在自己權責之內處分事物,但不得干涉和平軍軍政,但墨蓉與紀蘇都非尋常女子,無論是軍務或是政事,往往都有自己的見解,偶爾向李均建言,反可彌補李均某些遺漏不足,因此這約定漸漸便不再被提起。

「紀蘇妹子,昨日之事不同尋常,那鍾彪是我們破家仇人,若是輕易放過他,叫我如何去面對被他殺害的親人!」即均心中**頭一轉,知道紀蘇實際上是在婉轉地勸諫自己,因此挑明了道。

「我知道,那鍾彪二十年前便當殺了。」紀蘇抹了一把淚水,道,「只是,如今卻不是二十年前,你更不應對魏先生起殺意呵。」

李均緩緩坐回自己座位之中,等待紀蘇繼續說話,但紀蘇只說了這一句,便又止住了。

「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李均忍不住問道。

「我已經說了,我身為婦人,決不干涉你之軍國大事,方才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已經是不該了。」紀蘇的淚水止住了,她恢復平靜,正容巍坐,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

「妹子,我不過是一時氣憤罷了。」見她如此,李均頗為頭痛,口中只得略略鬆了些。沒料到這一句又引得紀蘇眼圈兒紅了起來,他哽咽著道:「你一時氣憤……一時氣憤便要殺人,那若是放縱你這性情,天下人還有活路嗎?」

李均心中一凜,自己如今勢高權重,若是放縱性情,倒也真非天下人之福,但紀蘇當面這樣說他,他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因此臉也不禁沉了下來。

「昨日裏也怪不得你。」紀蘇不理會他的臉色,只是自顧自地道,「怨只怨我不好,若是墨蓉姐姐在此,定然能解開你的心結,偏生是我這粗枝大葉的戎人女子在你身邊……」

聽得她提起墨蓉,再見她自怨自艾的神色,李均心中憐惜又起,他雖然成親數載,但墨蓉與紀蘇都是女中豪傑,極少給他看到這種神情,因此他並不知這一哭二鬧三上吊原本是女子制服丈夫的不二法門,想到為了二十年的仇恨,令這生死與共的賢妻也發出這般怨聲,李均只得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就莫提蓉姐了,我依你們便是,只是那鍾彪我見了他便有殺了他的衝動,以後讓他少來見我為妙。」

紀蘇破涕為笑:「你是天下無雙的英雄,可不能對我婦人言而無信。」

見她如梨花帶雨的神色,李均苦笑道:「我算服了……」

正這時,門外衛兵高聲道:「稟報統領,魏先生有緊急軍情來稟。」

「請他進來。」李均又對紀蘇道:「你去把臉洗洗,這般樣子太難看了。」

紀蘇一擰身子,道:「魏先生又不是外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嘴中如此說,人卻閃入裏間屋子去了。

「統領,有三件緊急軍情要報。」見紀蘇已不在屋裏,魏展心中大定,臉上神色如常,彷彿昨日什麼也不曾發生一般。

「哦,快說來聽聽。」李均聽得有緊急軍情,暫時也將心事放在一邊,向前傾了傾,道。

「首先是好消息,屠龍子云與任遷將昏君堵在盧家堡,隨行禁軍作鳥獸散,奸臣見勢不妙,綁了昏君請降,信使說屠龍自雲派了五千人押送他們來這柳寧了。」

聽得柳寧二字,李均先是一怔,旋即想起自己初入城時已經為柳州改了名字,不由大笑起來:「好好,屠龍子云果然不曾讓我們失望,他小事有些粗放,這大事卻從來不曾誤過。」

「第二件軍情在統領意料之中,嵐國伍威親統三十萬大軍,號稱百萬,揮師南下,在十日之前便過了吳陰城,其先鋒騎兵在屠龍子云擒昏君奸臣之際出現在盧家堡附近,只是見盧家堡已為我軍奪占才退走。看來伍威聽到伍鵬敗績,便已經明白我軍計策了,這先鋒騎兵定是趕來迎接昏君奸臣的。」

「伍威能將陸帥逼入絕境,自然非伍鵬之流可比。」李均精神一振,將伍威的嵐國精銳引來,他的計策便能完整鋪開,一場神洲史中少有的大手筆戰役便將展開。

但他等了片刻,魏展也不曾將第三件軍情說出來,他不禁問道:「魏先生,這第三件是什麼?如今軍情緊迫,若不是什麼重要消息,我們便去點兵備戰,與伍威決一雌雄!」

「哦,這第三件事正與此有關。」魏展微閉了一下眼,暗自想了想措辭,然後再道:「要破伍威,我軍必須團結,可是如今我軍中有將士密謀叛亂!」

「什麼!」李均霍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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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洲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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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柳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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