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八(上)

回七十八(上)

「秋風清,

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

寒鴉棲復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

柳逸安凝目車外荒草連綿,落葉繽紛,心中愁腸百結,幽思千轉,忽而聽得這番彈唱之聲,頓時覺得心中凄苦,胸臆間被悲情充斥,無法宣洩,悲愴的對瑤璟道:「姐姐別彈了……」

瑤璟卻似沒有聽到他說話一般,絳唇輕啟,聲如幼鶯出谷,似乳燕歸巢,便將那這首秋風詞的下半闕唱了出來:

「入我相思門,

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

何如當初莫相識。」

歌聲宛轉悠揚,卻隱隱透著一股凄涼,透著一股冷澀,無比的纏綿悱惻,一字一字便如釘入柳逸安心中去一般。那馬車突然一個顛簸,他只覺身軀猛地一晃,險些從車內跌飛出去。「求你,別再唱了……」柳逸安面龐已漸漸扭曲,彷彿受着莫大的痛楚。

「我自唱我的,與你何干!」瑤璟兩片眉兒倒立起來,竟勃然大怒,一曲方歇,一曲又起: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她琴聲本便直透人心,加之這歌聲如泣如訴,悲涼凄楚,便如穿腸毒藥,讓人聞之生不如死。柳逸安聽在耳中,又悲又怒,猛地立起,大聲咆哮道:「嫣嫣,芸蘿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你失心瘋了么?居然唱這悼亡詞!」周身勁氣鼓盪,直欲將那車頂掀翻了去。

「你敢罵我!」瑤璟雙睛怒鼓,抱琴起身,右腳一踏,將這馬車的轅軛盡皆踏斷,那兩匹駿馬擺脫束縛,受驚長嘶,風也似的在山道上平治遠去。

二人各催真氣,那馬車雙輪深深的陷入泥濘中去。車廂此時只有一根輪軸支撐,卻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塵滿面,鬢如霜……」柳逸安神情忽而頹頓,凄然一笑,「生離總好過死別!小弟怨天尤人,反倒讓姐姐譏笑了!」說罷雙眸微闔,負了覃、穆二人從那馬車走下。

卻不知何時風雨已停,一輪杲日中天而懸,天高風清,蒼穹如洗。

「方才自己為何要那般激怒他?」瑤璟見柳逸安呆立道旁,背影凄冷,心中驀地悵然若失,也無聲無息的躍下。那馬車尾重首輕,待瑤璟一離車便猛地傾入泥漿中去。

「世間誰心無魔障,天涯何處不囚籠!」柳逸安低聲吟罷,忽見遠處一處險峰峭壁上有一洞穴,便負了二人大步奔了過去。

柳逸安這兩句乃是自嘲之語,瑤璟聽得卻覺便在說自己一般,雙眸中異彩流轉,一動不動的立在道路中央,任憑道旁樹木上的雨水滴滴打落在衣衫上。彈指之間,柳逸安去而復返,面無表情的道:「他們既然能夠尋到這礦山,想必知道出山的途徑。」也不等瑤璟應答,雙手一握劍柄,一握劍鋒,將邪螭扛在肩上,從山道上徑行了去。起先打算詢問穆天俠他武藝從何學來,此時竟自忘了。

待二人遠去,在道上縮成兩個黑點,穆天俠在那洞穴中立起身來,搖頭嘆道:「這世間最痛苦的相思,不是天涯,而是咫尺……」回頭看見覃雨非酣睡的臉龐,艷如桃李,俏若梅蘭,兀自瞧得痴了……

「那長矛與方盾,質地奇特,剛韌非常,遠非尋常鋼鐵可以比擬,若是得萬人配備此等兵器,便是一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虎賁之師!」行得數里,柳逸安忽而慢下腳步,回頭對瑤璟說道。

一路上柳逸安不言不語,瑤璟還道他記恨自己,此時聞他說話,不由一喜,卻全然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檀口微張,茫然不知作何言語。

「這黃家,好似……」柳逸安話未說完,低呼了一聲,「有人來了!」

二人縱身而起,藏身在道旁一株擎天櫸木上,只見三輛馬車首尾相繼,碌碌行來,與他們方才搭乘的礦車一般無二。車輪聲漸近又漸遠,二人從那樹木參差的枝葉間一飛而下,瑤璟看着地面馬車或深或淺的輾痕,不由愕然:「這礦山的奇鐵,要運到何處?」

柳逸安本也心存疑惑,無意間瞥見自己腰間那飛龍玉佩,心底登時一寒,冷冷的對自己道道:「柳逸安,你如今還有心思管這般閑事!」暗自一哂,提步便行。

「如今那馬車被遺棄在路中央,那男女二人還昏迷不醒,你就不怕他們被那些黑衣人尋到了么?」瑤璟好奇心起,本想要把這其中的蹊蹺查個一清二白,此時見柳逸安不打算做片刻停留,便追上去問道。

「萍水相逢,何必掛心?」柳逸安冰冷的答了句,腳下沒有絲毫緩慢,「柳某無俠義之心,不行俠義之舉!」電字訣起,一掠已在丈外。

瑤璟道:「我費了好一番心思欺騙那二人,倘若他們死了,我這身上的傷還不白受了?不好玩,不好玩……」嘴上雖如是說,腳下卻幾個疾步,趕上前來,與柳逸安並肩而行。

那山道本行往東南,過了幾里便轉向北方。二人行至一巨大的峽谷,便見那山道左靠懸崖,右臨深淵,綿延似無窮盡,乃是人工從那峭壁上開鑿出來的,卻如鬼斧神工,天造地設,好一個險譎的所在。

柳逸安踏上那險道,便提了邪螭在手,心道:「狹路相逢,無處躲藏,倘若再遇到運礦的馬車,免不得要傷幾條人命了!」

一面是千仞之壁,雲霧繚繞,一面是萬丈之淵,水聲如雷。人在那道上奔行,便似在雲端飛翔一般。柳逸安與瑤璟沿那道路行了數里,並未遇到人馬,卻見前方出現一個黝黑的岫口,其上筍石嶙峋,便如猛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一般,內里陰風颯颯,寒氣凜凜,見不到半絲光線。

「這洞中莫不有什麼妖魔鬼怪?」瑤璟立在洞口,感覺冷聲迫耳,寒氣襲人,嘻嘻笑道。

「你我不都是鬼怪么?」柳逸安冷笑了笑道,信步踏入其中去。瑤璟怒瞪了他一眼,緊隨而入。二人目力如炬,這漆黑無光的洞穴便如千萬明燈照耀一般,洞內毫髮可見。七轉八折行了半個時辰許,前方忽見光明,柳逸安卻登時止步,瑤璟也把目光投來,二人心照不宣:「洞外有人,為數不少!」

柳逸安心道:「看來是那兩匹受驚的馬匹……」不自主的拿手拭了拭劍鋒。

「那洞口狹隘,他們無法結陣,你一個人應付得來。」瑤璟忽而說道,躍到洞中一壁穴內,將背上瑤琴放在一旁,一頭倒在上面,打了個哈欠道,「本姑娘倦了,你殺光了回來叫醒我!」

柳逸安既知她脾性,此時也不多言,扭了扭十指骨節,便朝洞口緩步走去。甫踏出那洞口,柳逸安感覺陽光刺目,不自主的停下腳步,闔上雙眼。他一足踏在光明裏,一足踏在黑暗裏,木然立了片刻,那兩顆眸子猛得閃亮,手上劍鋒黑芒乍現……

洞外一死木枝頭,棲著的幾隻烏鴉猛然驚飛,尖唳著朝九天上撲騰飛去,幾片黑羽從雲端悠悠的盤旋飄下,落在地面赤紅的水流中,急瀉而下……

夤夜,鄱陽水寨。

依山臨湖之處,建著一處屋宇。架構古樸,木牆泥瓦,百尺根基入水,彷彿巨雕棲息,俯瞰碧波萬頃。那屋宇的門楣上書著「節義堂」三字,門上右聯書「襟連河海」,左聯書「領導江湖」。鄱陽水寨坐鎮中原腹地,掌控長江漕渠,這兩聯雖不免大言炎炎,然單論在「江河湖海」的勢力,倒也不甚為過。但這江湖二字乃是一詞二義,若是武林中人見之,恐少不得一番冷嘲熱諷。

此時那節義堂中燃着數十盞松油燈,火焰螢煌,亮如白晝。寨主歐陽霆此時神色凝重的坐在大堂正中的座椅之上,兩道刀眉絞在一處,手指不停的敲打着座椅上的扶手。

「報!」一疾裝勁服的漢子架著一舟風馳電掣般從湖心中行來,不待泊穩便疾步奔上台階,到歐陽霆身前單膝跪下。

歐陽霆聞聲便起,急切問道:「可曾抓到那二人?」

「稟寨主,屬下率一百好手乘閃電舟連夜追趕,后在峽口尋到他們下落……」那漢子神色不定,說到此竟一口氣續不上來,噎在那裏。

歐陽霆心憂如焚,連連問道:「如何?如何?」

「屬下當即命大部隨舟追趕,自己帶二十餘人潛水入飛魚口,抄捷徑攔截……」那漢子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

歐陽霆臉色稍霽,欣然道:「韓老弟你料敵先機,心思縝密,某真沒看錯你!如此那二人必成瓮中之鱉,還不手到擒來!」

那韓姓漢子抬起頭來,黝黑的面孔在燈火照射下,竟似無比的慘白,他顫慄著道:「屬下久候不至,便率部從水路逆返,卻見……卻見……」

歐陽霆心底驀地冒起一陣涼意,追問道:「卻見什麼?」

「卻見……卻見那七八十好手已經全部死在舟中,無一……無一活口……那二人也已不知去向……」那漢子說罷,身子已經抖得如同篩糠一般。

歐陽霆聞言也不由得倒退一步:「能一舉擊殺我寨中這麼多好手,那二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漢子話卻未曾說完,強咽了口唾沫道:「那……那七八十兄弟,都是……都是自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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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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