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三 凄涼犯

第27章 番外三 凄涼犯

第27章番外三凄涼犯

京郊某處山青水綠,是塊絕佳的寶地。碧色河水環繞山巒,猶如翠帶。河岸雜植花樹,春日桃花盛放,落英繽紛;入秋紅楓成片,霜林醉染,俱為勝景。都中貴戚往往於此處修築別院,用作游幸之所。河岸因此雕樑畫棟延綿不斷,直至山口。

沿山而上,清幽之處有一間尼寺,寺院不大,卻受着皇室的供奉,早些年曾引起好些獵奇者的注意。坊間傳說,先帝在世時,曾有妃嬪在此落髮,遊人去寺中進香時,也好向眾尼打聽宮中的秘聞。可對着香客們的詢問,寺中女尼卻個個雙掌合十、口念佛陀,任憑如何試探,竟無一人能問出那位嬪妃的所在。時日久了,大家都漸漸淡忘了此事,偶爾有人提起,也不過是當作笑談。忽然有一日,山道上來了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打着皇室的旗號,遮天蔽日一般入了寺中。有些遊人好奇之下前去打聽,卻被告知是太后親自帶着蘭陵公主到寺中進香。眾人疑惑,這麼一間小廟何德何能,竟與皇室關係如此密切,連太后都要來此進香?莫非當年妃子出家的傳言竟是真的?不過才短短一日,那位神秘的先帝嬪妃就再度成了坊間熱議的話題。

外面的議論,寺中的太后和蘭陵公主都不曾聽見。蘭陵公主對母親定要來這裏進香感到很奇怪,但她年輕好動,正巴不得出門遊玩,很快便將些許疑問拋諸腦後。這一路出行,她見到什麼都新奇,甚至會不時將車窗上的紗幕偷偷揭開,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些。太后卻不比蘭陵公主,雖然不用攀爬山路,可她到底上了年紀,光是這一路顛簸便讓她有了些疲態。公主事母至孝,陪着太后燒了香,便忙扶着她去靜室休息。

在靜室坐下,便有宮人忙前忙后,送上種種果點。住持則親自捧了茶盤,向太后及公主奉茶。太后飲下少許茶湯,緩緩開口問道:「明慧禪師何在?」

住持回答:「正在外面等候。」

「請她進來。」

住持應下,退出禪室,片刻后領着一名中年女尼入內。

那女尼向太後下拜,卻被太后扶起:「阿師不必多禮。」

女尼起身,眾人這才看清她的長相。這女尼已不在盛年,又無粉黛之飾,卻依稀可見清麗之顏,可以想見她年輕時必定十分美貌。

「瑤光,」太后輕喚蘭陵公主的閨名,「來見過阿師。」

蘭陵公主上前向女尼一福:「明慧師父。」

「不敢。」明慧待要閃避,卻被太后按住,就那麼受了蘭陵公主一禮。

蘭陵公主起身,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尼。明慧有些局促,迴避着她的目光。可當蘭陵公主和太后說話時,她卻又不住地看向蘭陵公主。

太后只作沒看見,放下手中茶盞,和藹地問明慧:「阿師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每日研讀佛經,也能靜心度日。」女尼回答道,「太后近來身子還好?」

「也還好,就是年紀大了,精神不比以前。」

蘭陵公主聽了幾句她們的對話,甚感無趣,便向太后道:「母親,你和阿師聊會兒,我到外面逛逛去。」

太后數落道:「你這孩子,怎可慢怠了阿師?」

明慧卻連忙道:「無妨,公主且去遊玩。」

蘭陵公主得意地看向太后:「阿師是出世的高人,才不會和我一般見識。」

太后赧然,對明慧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

明慧卻微微一笑,對蘭陵公主說道:「寺中還有幾處好景,公主若有興緻,倒是值得一游。」

蘭陵公主歡呼一聲,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太后忙讓宮女跟着她,又不住地念叨:「慢點,讓她慢點。」

蘭陵公主的離開彷彿帶走了所有的亮色,室內忽然沉寂了下來。良久,太后才抬手,讓眾人都退出去。

室中只余太后和明慧女尼二人,明慧復又起身,向太后深深一禮:「多謝太后這些年一直照顧這孩子。」

「你也不必謝我。皇帝事繁,寧王又是個荒唐性子,」太后微笑道,「多虧瑤光陪在我身邊,給了我不少安慰。今日我是特意帶她來一起進香的。」

明慧甚是感慨:「當日離宮出家,以為貧尼母女今生再無相見之期,不想今日竟然還能相逢……」

這明慧女尼便是當初出家的先帝嬪妃柳氏。

太后看她眼圈紅了,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背道:「母女相見是喜事,哭什麼?」

明慧抹了抹眼角,笑着問道:「太后必不會無緣無故地帶她來,可是有什麼事?」

太后含笑道:「禪師果然聰明。瑤光親事已經定下,過幾個月就要出嫁了。我想着也該告訴你一聲。」

明慧臉上閃過一抹喜色,關切地問:「不知定下的是什麼人家?」

「程家。」

明慧想了想,問道:「程相公家?」

太後點頭:「是程謹的次子,叫程灝的那個。程家的家風一向清白,那孩子脾氣甚好,肯遷就人;話雖不多,但挺有主意。我和皇帝都覺得這親事合適。」

程謹官至宰相,輔佐了兩代天子,如今雖已致仕,卻是桃李滿門,德高望重。若程家兒子真如太后所言是個好性情的人,的確是一門好親事。明慧點頭:「太后費心了。既然太后和陛下都覺得合適,想必是合適的。」

「你不反對就好。」太后頓了頓,又道,「瑤光長大了,先帝也走了這麼多年,你若想與她母女相認,也是使得的。」

明慧的眸子亮了一下,卻很快黯淡了下去,搖頭道:「當初我意氣用事,把她舍在宮中,如今又有什麼面目相認?她一直以為生母已逝,現在讓她認母,只怕反添她煩惱。她並不是沒有母兄疼愛,我亦已習慣與青燈古佛相伴,還是不認的好。」

太后嘆息一聲:「言之成理,那這件事就此作罷了吧。」

她要說的事已經說完,便想起身傳喚宮人,卻又聽到明慧遲疑道:「太后留步。貧尼……受人之託,還有件事想向太后稟明。」

太后坐了回去,頷首道:「請講。」

「寺中還有個人想求見太后。」

「什麼人?」太后漫不經心地問道。

明慧猶豫片刻,靠近太后耳邊低語數句。太后微露詫異之色,好一會兒才道:「請禪師引路。」

「這邊請。」明慧開了門。

門外不遠處就有宮人守候,見二人出來都起了身。太后擺了擺手:「我想與禪師走走,你們不必跟着。」

明慧領着太後向寺院后的小徑走去。山路曲折,並不好走,太後腿腳有些不便,雖在明慧的攙扶下,也有些氣喘吁吁。走了不短的時間,兩人才見到一處簡陋的木屋。明慧在屋前停了腳步,對太后說道:「就是這裏了。」

太後點頭,上前推開了門。

屋內也如外觀一般簡陋。太后環顧片刻,見室中不過一幾一榻及角落裏一個小小的箱籠而已。几上置有經卷,榻上一人擁被向內而卧,看不清面容,只可見其散落於腦後的白髮。聽見有人入內,那人緩緩轉頭,卻是一個枯瘦的老婦。

那老婦病得甚是沉重,不但膚色蠟黃、眼窩深陷,她睜開眼時,眼白還微微泛黃,眼神也已渾濁。她便用這渾濁的目光打量著來人。太後走到卧榻之前,遲疑片刻后,才不確定地問了聲:「是崔娘子嗎?」

「是!」那老婦掙扎著要起身,「民婦見過太后。」

「你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虛禮。」太后讓她躺下,「多年不見,我竟認不出娘子了。」

這老婦便是當年被先帝廢為庶人的崔氏,太后曾聽說她被廢出宮后便一直帶髮修行,不想竟又在這裏碰上了。

崔氏又躺了回去,對太后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明慧跟着太後進了屋,此時上前代為解釋道:「崔居士是十年前搬來的寺中,一直在此帶髮修行。貧尼雖然見過,卻一直不知她的身份。若不是數日前她向貧尼吐露,貧尼也想不到寺中的女居士竟然就是當初的廢后。她堅持要見太后,卻不說明因由,貧尼也甚是為難。可貧尼看她實在虛弱,又怕她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便斗膽懇請太后一見。」

太後點頭,向崔氏道:「若有我需要幫忙的事,只管開口。」

「不,」崔氏嘶啞著開口,「民婦不是想求太后幫助,而是想向太后認罪。」

「認罪?」太后不由得一愣。

「民婦做過一件錯事,萬死不能贖其罪孽。」

太后似是意識到了什麼,面無表情地問道:「是什麼事?」

「當年那個孩子……」崔氏艱澀地說道,「是……是民婦所害。」

明慧聽說過哀孝王之事,聽聞此言也是大驚。她只是同情崔氏的遭遇,卻想不到還有這樣的隱情。若是太后遷怒,會不會給寺中惹出禍事來?

她忐忑地觀察著太后的反應,覺得太后在聽到崔氏的話時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接着猛然拽住了崔氏的手,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

「哀孝王之子是民婦授意……推入水中……」

「為什麼?」太后語氣變得激憤起來,「你為什麼要害他?」

崔氏在宮中為後時,太后還只是妃嬪,又一向恭順,還是第一次見她動怒。崔氏忍不住渾身顫抖,別開頭道:「朝臣中並不是沒有同情哀孝王的人,他的遺腹子留着始終是個隱患。」

「先帝讓你做的?」太后尖銳地問道。

「不是,」崔氏連忙搖頭,「先帝從沒這麼說過,他對那個孩子比對自己的兒子都好。罪婦那時認為先帝太過仁厚,必是下不了這個手,所以……」

「所以你就代他出手了?」太后諷刺道。

崔氏掙扎著下床,跪伏在地。她年老病重,做這幾個動作已是用盡了全力,伏在地上不住地喘著粗氣。明慧到底不是當事人,見狀有些不忍,挪了一下腳步,轉念間又覺得她罪有應得,且不知太後會是什麼態度,最終還是留在了原地。

「請……太后降罪。」崔氏喘息著說道。

許是見了崔氏的病弱之態,太后的怒意稍減,語氣也略微平靜下來:「你的意思是,先帝並不知道此事?」

「不,不知……」崔氏剛開了口,卻忽然想起那孩子出事後,先帝曾經來過她的殿中,向她詢問那孩子落水后的詳情,她讓身旁的宮人複述了一遍那孩子落水的經過。

先帝聽時面無表情,沒問任何問題,聽完后也就不再提起此事。那孩子的死就被當作意外了結。當時她還以為已經遮掩了過去,可現在回想起來,先帝對她的態度日漸微妙正是從那時開始的。且她被廢前,先帝頗有深意地問過她一句:「皇後有沒有資格母儀天下,難道皇后自己不知?」

她當時不解先帝之意,現在想來,莫非先帝是認為她對一個幼童出手,已無身為國母的資格,才會有此質問?

「我沒告訴過先帝,」最終崔氏不確定地改口道,「不過先帝有沒有猜到,罪婦不敢肯定。」

自然是猜到了。太后木然地想道,他說他知道是誰,但是不會告訴她。他那樣精明,怎麼可能會猜不到?她花了半生的時間來設局報復,卻被告知竟連復仇的對象也弄錯了。她曾以為先帝只是不甘心,才會編出這樣的一套話來騙她,卻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良久,太后才頹然道:「你現在告訴我,又有何用?」

「被廢出宮時,罪婦曾想過要坦白,」崔氏道,「可又怕連累了家人。之後十年間罪婦娘家一系厄運不斷,最後竟致離散,或許便是因了罪婦當年種下的惡果。罪婦想要向太后贖罪,奈何已是庶人,再難與宮中通信。前些年聽說這間尼寺有皇家供養,就想着也許有一天能見到宮中人,便到這地來修行。這幾十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當日所為,我日夜為那個孩子誦經,希望他能早登極樂。罪婦知道這樣並不能贖清我的罪孽,可是罪婦已沒有別的辦法了。萬幸今日能見到太后,請太后治罪,我願意承擔所有的罪責。」

「罪責?」太后苦澀地說道,「無論我怎麼懲罰你,那個孩子也不會回來了,你又能承擔什麼?」

崔氏抽泣著不住地重複著:「是我錯了,請太后降罪。」

太后凝視着伏在面前的崔氏,許久之後,她一聲長嘆,一言不發地起身出屋。

明慧將崔氏扶回了卧榻,急急地追到了屋外。

太后並沒有走,只是安靜地站在房前的空地上。

明慧上前,小心地問道:「太后打算如何處置她?」

太後知道她在想什麼,搖頭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拿她怎麼樣的。」

明慧有些出乎意料:「沒想到太后如此寬宏。」

「若是早幾年知道真相,我必不會放過她,」太后道,「可現在……這些年死的人夠多了。她已時日無多,殺了她又有何益?何況……」

「何況?」明慧小心地重複著。

太后喃喃說道:「謀害那孩子的人先帝心知肚明,卻始終不肯對我言明……」

「太后的意思是……先帝在回護她?」明慧遲疑着說道。

太后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道,但我不想再深究了。」

與崔氏的會面並不長,太后卻彷彿經歷了一場大戰。她疲倦地擺了擺手,讓明慧不必再說。明慧只好扶着她,沿山路返回。走到一處坡道,遠遠地便見蘭陵公主站在頂上向她們招手。顯然她已盡了遊興,急切地奔到兩人面前,含笑喚太后:「母親。」

太后勉強動了動嘴角,卻沒有說出話。隨侍公主的宮人只道太后是累了,忙從明慧手中接過太后,扶着她走上坡道。

蘭陵公主察覺到太后的情緒有異,轉向明慧問道:「禪師,我阿娘怎麼了?」

明慧有些為難,沒有直接回答:「還請公主這些時日好好陪伴太后。」

蘭陵公主看了看太后的背影,點了點頭:「我會的。」

「公主……」明慧欲言又止,最後卻只是說道,「請公主善自珍重。」

蘭陵公主謝了她的好意,快步追上了太后。

明慧看着她們漸漸走遠,她本想囑咐瑤光,請她婚後不要自恃公主身份,要用心對待夫婿,兩人相敬相愛,白頭偕老。可話要出口時,她卻想到了今日之事:崔氏為先帝造下了殺業,太後為報殺子之仇接近先帝;先帝雖傾心於她,卻又想為崔氏遮掩,最後竟引出這幾十年來無數的變故。細究起來,一切的糾葛不就是源自一個愛字?這種種可怕之處,她竟不知該不該再囑咐女兒了。

太后與公主很快起駕,寺院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三日後,崔氏歿于山后的小屋內。她這一支已無直系親人,便由尼寺負責安葬。

崔氏下葬完畢,眾尼陸續返回寺中,只有明慧還佇留於墓前。日暮漸沉,禪寺鐘聲響起,眾尼開始了這一日的晚課。很快,悠遠的唱誦經文之聲便在幽靜的山谷之間飄蕩:

人為恩愛惑,不能舍情慾。

如是憂愛多,潺潺盈於池。

夫所以憂悲,世間苦非一。

但為緣愛有,離愛則無憂。[引自《北傳法句經·愛欲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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