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後來的事》(18)

第一百零七章《後來的事》(18)

十七

晚上十點多,代助悄悄走出家門。

「現在還要到哪兒去嗎?」門野訝異地問。

「出去一下。」代助曖昧地答了一句,向外走到寺町的大路上。天氣仍很炎熱,所以這個時間的街頭看起來跟黃昏沒什麼分別。代助一路走來,好幾個穿浴衣的行人從他前後經過。但是在他眼裏,那些路人看起來只是一些移動的物體。道路兩邊的商店全已燈火通明,那些燈光照得人簡直睜不開眼,代助只好轉進一條比較昏暗的小巷。走到江戶川的河邊時,微弱的晚風正在空中吹拂,櫻花樹葉的黑影隨着風兒輕輕搖曳。在一座橫跨江戶川的橋上,兩名路人站在那兒憑欄眺望河水。代助繼續登上金剛寺坂,路上卻沒看到半個人。岩崎家(1)的石砌高牆從左右兩側擋住了狹窄的坡路。

平岡家附近的街道顯得更加寂靜,幾乎沒有一戶人家的窗里還點着燈。遠處迎面來了一輛沒有載客的人力車,車輪滾過地面,發出震動心跳的聲響。代助來到平岡家牆外停下腳步,探出身子向院內窺探。庭院裏黑漆漆的,緊閉的院門上方,一盞門燈孤零零地照耀着門牌,玻璃燈罩上斜斜地映着一隻壁虎的身影。代助今天早上已經來過這兒。中午以後,他一直在附近的街頭徘徊,一心盼著三千代家的女傭萬一出門購物,他就可以趁機打聽一下三千代的病情。然而,女傭始終沒有出來,平岡也沒有露臉。他靠近牆邊豎起耳朵傾聽,卻聽不到半點人聲。代助也盤算著,萬一碰到醫生,一定要攔下醫生詳細詢問,但是門外卻沒看到一輛像給醫生乘坐的人力車。代助站在牆外沒多久,強烈的陽光就曬得他腦袋發暈,腦中像大海似的翻起巨浪,他只要停下腳步,身體就像隨時都會倒下,但若繼續邁步向前,又感到地面正在搖來晃去,波濤翻滾。他只好強忍痛苦,像爬行似的返回家門。一進門,他就倒下了,全身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連晚飯都懶得起來吃。恐怖的太陽這時才逐漸西沉。很快,繁星開始在夜空裏發出燦爛的光輝。黑暗與涼爽讓代助重新恢復了生氣,不一會兒,他又頂着露水,跑到三千代的身邊來了。

代助在三千代的門前來來回回踱著步子。每次走到門燈下,他便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一聽就是五分或十分。但他完全聽不出屋裏的情況。天地萬物儘是一片死寂。

代助在門燈下駐足暫停時,那隻壁虎便把身子緊貼在燈罩的玻璃上,壁虎的黑影一動也不動,始終斜斜地掛在那兒。

一看到那隻壁虎,代助心裏總是升起一種抗拒的感覺。那靜止不動的姿態令他心情異常沉重,精神過度敏銳的狀態更令他陷入迷信的深淵。代助想像著三千代的病情十分危急,現在正在承受無盡的痛苦;代助又想像著三千代已經命在旦夕,卻希望在斷氣前再見代助一面,所以她正在苟延殘喘,不肯咽氣……想到這兒,代助不禁握緊拳頭,恨不得當場敲破平岡家的大門。但是眨眼工夫,他又想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碰平岡的東西,連用手指去輕輕點一下都不行。代助心裏充滿了恐懼,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起來。寂靜的小巷裏,只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腳步聲。代助越跑越怕,待他放慢腳步時,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

路邊有一座石階。他精神恍惚地一屁股坐下去,雙手摁著前額,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半晌,他才睜開雙眼,看到面前那扇巨大的黑門。門內有一棵粗壯的松樹,枝丫越過黑門上方,伸向樹牆的外側。原來他正坐在一間寺廟的大門外休息。

代助從地上站起來,茫然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他又重新踏進平岡家的那條小巷,彷彿夢遊似的站在門燈前。那隻壁虎仍然停在原處。代助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小石川轉身朝着南邊山下走去。

當天晚上,代助的腦袋在熾熱如火的紅色旋風中不停地旋轉。他努力想要逃離那股旋風,可是腦袋一點也不肯聽他指揮。整個腦袋就像樹葉似的,隨着熱風嘩啦嘩啦不斷旋轉,幾乎一刻也不肯停歇。

第二天,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天氣熱得簡直要把人烤焦了。猛烈的陽光照遍大地,令人感到焦躁難耐。代助忍着這股燠熱,直到八點多才起床。剛一下床,立刻感到頭昏眼花,但他還是像平日一樣,先去沖了冷水澡,然後走進書房,坐在那兒發起呆來。

這時,門野進來報告:「有客人來了。」說完,他露出訝異的表情站在門口看着代助。代助根本懶得回答,也沒問客人是誰,只把手肘撐住的臉頰稍微轉向門野。就在這一刻,迴廊上傳來了客人的腳步聲,哥哥誠吾等不及通報就自己走進來了。

「啊!請坐這兒吧。」代助向哥哥招呼著,態度卻很悠閑。誠吾一坐下來,立刻掏出扇子,拉開高級麻料的襯衣領口,不斷往衣服裏面扇風,呼吸也很急促,好像全身的肥肉都被熾熱的天氣烤得很苦。

「好熱呀!」誠吾說。

「家裏沒什麼事吧?」代助一副疲憊萬分的表情問道。接着,兄弟倆隨意閑聊了一會兒,代助表現得跟往常不太一樣,但哥哥卻絕口不問怎麼回事。聊了一會兒,兩人暫時無話,誠吾這才開口說:「不瞞你說,今天其實是……」說着,誠吾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

「其實是有事想問你才來的。」誠吾把信封的背面翻過來,遞到代助面前。

「這個人,你認識嗎?」誠吾問。信封背面寫着平岡的地址和姓名,是他的親筆字跡。

「認識。」代助幾乎像機器似的回答。

「他說是你以前的同學,真的嗎?」

「是。」

「他老婆,你也認識?」

「認識。」

哥哥又抓起扇子,吧嗒吧嗒扇了兩三下,然後把身子探向代助,並且降低了音量。

「他老婆跟你有什麼關係嗎?」代助原本打算把事情從頭到尾全部說出來的,但聽到哥哥問得如此簡單,心中不免懷疑,這麼複雜的經過,怎樣才能用一兩句話交代清楚呢?想到這兒,他反而無法開口了。哥哥從信封里掏出信紙,捲起前面十幾厘米的部分。

「實話跟你說,這個叫平岡的傢伙,寫了這麼一封信寄給父親……你讀一下吧?」說着,哥哥把捲起一部分的信紙交給弟弟。代助默默地接過信紙讀了起來。哥哥的眼睛緊盯着代助的前額。

信里的字寫得非常小,代助一行一行念下去,念到後來,從他手裏垂下的信紙已有足足六十多厘米,但是整封信還沒有念完。代助只覺得眼花,整個腦袋就像鐵鎚一樣沉重。但他認為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一定要念完這封信才行。他感到全身承受着無法形容的壓力,腋下滴著汗水,好不容易念到信尾時,他甚至沒有勇氣把手裏的信紙再捲起來,只好直接攤在桌上。

「他信里寫的那些,是真的嗎?」哥哥低聲問道。

「是真的。」代助只答了一句話。哥哥似乎受到打擊,正在搖晃的扇子停了幾秒。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

半晌,哥哥才開口說:「哎喲!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竟然做出這種蠢事!」哥哥的語氣里充滿驚愕。代助依然一句話也不說。

「不管什麼樣的女人,只要你想,多少都能弄到手的,不是嗎?」哥哥接着又說。但是代助還是沉默不語。等到哥哥第三次開口時,只聽他說道:「你對那些玩樂之事,又不是一點經驗也沒有,如今竟然闖了這麼大的禍,那從前投資下去的錢,豈不都白花了。」

聽到這兒,代助已沒有勇氣再向哥哥解釋自己的立場。因為不久之前,他跟哥哥現在的想法完全一樣。

「你嫂子都哭了。」哥哥說。

「是嗎?」代助像發出囈語似的說。

「父親非常生氣。」代助沒有回答,只用凝視遠方的目光望着哥哥。

「你這傢伙向來迷迷糊糊。但我總以為,你的頭腦遲早還是會清醒過來吧,所以一直還跟你維持兄弟之情。但是這次看你做的這件事,才曉得你這傢伙一點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我真對你失望透頂。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頭腦不清的人更危險了。因為這種人叫人無法安心,摸不清他要做什麼,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或許你認為,不論做什麼都是你的自由,可是也請你想想父親和我的社會地位呀!你腦袋裏究竟有沒有家族名譽的觀念哪?」

哥哥這段話像一陣風似的擦過代助的耳邊,飛向空中。他只覺得整個身體都很痛苦。但是在哥哥的面前,他並沒驚慌到主動去譴責自己的良心。事到如今,代助並不想用有利的借口解釋一切,也不期待能從這位俗氣的哥哥那兒獲取同情,他從頭到尾就不打算演這齣戲。代助擁有自信,他相信自己選擇了正確的道路,也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足。能夠理解自己這種滿足的人,只有三千代。除了三千代以外,不論是父親或兄長,甚至整個社會、人類,全都是自己的敵人。大家都想把他和三千代丟進熊熊烈火中活活燒死。而對代助來說,讓他靜靜地擁著三千代,在那火焰中儘快燒死,才是他求之不得的夢想。他沒再回答哥哥的問題,只用手撐著沉重的腦袋,宛如石像似的一動也不動。

「代助。」哥哥呼喚道,「今天是父親派我來的。打從上次以後,你好像一直不肯回來。若是在平日,父親今天會把你叫回家,當面訓斥一頓,但是父親說他今天不想看到你,叫我過來向你確認。所以呢,如果你有什麼說辭,現在可以告訴我,若是你不做任何辯解,也就是說,平岡所說的全都是事實的話……下面是父親的原話,他說呀……那麼,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代助了。不管他上哪兒去,要做什麼,都隨他。以後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他也沒有我這個父親了……不能怪父親哪。我現在聽了你的話才知道,原來平岡信里寫的,全是真的,那就沒辦法了。而且你對這件事,好像既無悔意,也不肯認錯,那我回去也很難向父親交代。現在只好把父親的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你,之後我就回去了。如何?父親的意思聽懂了嗎?」

「聽懂了。」代助回答得簡單明了。

「你簡直是個蠢貨。」哥哥高聲罵道。代助仍舊低着頭,沒把臉抬起來。

「一天到晚拖拖拉拉!」哥哥繼續說,「平常批評起別人來,一句也不肯吃虧,到了關鍵時刻,又像個啞巴似的不吭聲。背地裏竟還干著有損父母名譽的勾當。真不知你從前受的那些教育是做什麼用的!」

說完,哥哥抓起桌上那封信,自己動手卷了起來。寂靜的房間里,棉紙發出沙沙沙的聲響。哥哥把信紙捲成原本的模樣,塞回信封,然後收進自己的懷裏。

「那我回去了。」哥哥改用平日的語調說。代助很恭敬地向哥哥行個禮。

「我以後也不想看到你了。」哥哥拋下這句話,走出了玄關。哥哥走後,代助仍像剛才那樣坐在椅上,直到門野進來收拾茶杯時,代助才突然站起來。

「門野,我出去打聽一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說完,代助立刻戴上鴨舌帽,連洋傘也不撐,就冒着大太陽跑出去。

炎熱的氣溫里,代助雖然跑不動,腳步卻走得很急。陽光從他頭頂直射下來,乾燥的塵土像火花似的裹住他的光腳。漸漸地,焦躁開始從他心底升起。

「急人哪。急死人了。」他一面走一面自語着。到了飯田橋之後,代助搭上電車。電車筆直向前奔去。

「哎喲,動了!世界動起來了。」代助在車上說,身邊的乘客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代助的腦中也隨着電車平治的速度迴轉起來。轉了半天,只覺得腦袋熾熱得像是燒起一把火似的。他想,照這樣下去,再繼續搭電車跑上半天,恐怕就能把整個腦袋燒掉了吧。

猛然間,一個紅色郵筒躍入代助的眼帘,緊接着,郵筒上的紅色突然飛進他的腦中,也開始嘩啦嘩啦旋轉起來。這時電車經過路邊一家傘店,招牌上高掛着四把疊成一堆的紅色蝙蝠傘。傘上的紅色也朝向代助的腦中飛來,嘩啦嘩啦一起旋轉起來。電車到了十字路口,有個人正在那兒兜售鮮紅的氣球。電車在路口猛地轉個彎,氣球便跟着電車一起追來,忽地緊貼在代助的腦袋上。就在這時,路旁突然有一輛載送郵局小包的紅色汽車,緊貼電車錯身而過,車上的紅色又被代助的腦袋吸了進去。接着,他看到路旁有一間香煙店,店門外的暖簾是紅的,招攬顧客的旗子也是紅的,路旁的電線桿是紅的,還有一塊接着一塊的紅色招牌,一路綿延不已……最後,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鮮紅色,萬物吐着火舌,圍着代助的腦袋一圈又一圈不斷地迴旋。代助決定乘着電車一直向前,直到自己的腦袋被燒成灰燼為止。

(1)岩崎家:指創立三菱財閥的岩崎家位於東京都台東區池端的宅邸與庭園。現在是東京市的重要文化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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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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