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大唐狄公案·伍》(2)

第十八章《大唐狄公案·伍》(2)

紫雲寺奇案

時已深夜。隴西古剎紫雲寺的寺廟園子裏,一樓昏黃的燈光刺破了沉沉夜色,映照出幽靈般的一男一女兩人身影。那女子一言不發,只怔怔地打量著井欄上的一樣東西。炎夏的夜半,空氣依然濕熱沉悶,沒有半絲風吹動,幾朵海棠花卻從頭頂伸展的枝丫上兀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燈籠的光暈一照,顯得特別潔白。它們落在飽經風霜而黑黝黝的石頭上,染上並粘住了殷紅的血痕,紅白一對比,顯得它們格外慘白。

那女子把寬大的衣裙向上提了提,對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說道:「把它也扔到井裏去吧!這口老井多年廢棄不用了,保證不會有事。我想沒有人還會知道有這麼一口井。」她的視線所及,是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男子焦躁地向她掃了一眼,見女的面容暗淡,漠無表情,他忙忙亂亂地將燈籠放在井邊的石子和碎磚堆上,不耐煩地鬆開了脖子上的圍巾。

他表白說:「我是想來個雙保險,把它包起來再……」深更半夜,加上寺園荒寂,只聽得自己的聲音格外響亮刺耳,這男子又壓低了嗓子,繼續說道,「再埋在寺廟后的林子裏。那個笨蛋酒鬼正在做他的美夢,夜半已過,不會有任何人在那裏的。」

女子冷漠地看着他把割下的頭顱用圍巾包好。男的手指發顫得厲害,好不容易才系了個結。

他咕噥著替自己辯解說:「沒辦法!這事……這事帶給我的麻煩夠多了。你是怎麼弄的?兩次了,都這等靈巧……」

女子聳了聳肩,一副輕蔑的模樣。

「虧你,事情的關鍵在哪裏都不知道!」她冷冷地答道,然後彎腰倚身在井欄上。厚厚的常春藤糾結著,密密生長,掩住了破裂腐爛的木頭井蓋子,長長的、過分繁茂的莖枝垂入黑暗的深處,依附在半朽爛的繩索上,繩索原是系水桶用的。不知什麼東西在高大老樹的稠密葉片里動彈了一下,又一陣薄薄的白花灑落下來,有幾片掉在她手中,感覺是冷的,就像雪花。她抽回手,把它們抖落在地,接着慢聲說:「去年冬天,這個花園一片雪白。全白了……」她的話音變輕、變弱了。

「對對!」男的急切地說,「整個市鎮都那麼漂亮。荷花池的寶塔檐上掛滿了冰柱,像許多小鈴鐺。」他擦了一下濕乎乎的、熱熱的臉,又添了一句,「霜凍的空氣有多清爽,我記得早晨時候——」

「別記着!」女的冷冰冰地打斷他,「要忘記!只想着將來,因為我們能夠得到它了,全部。現在走吧,把它從那裏弄出來!」

「現在?」他驚呆了,大叫起來,「剛剛才——」但看到她不高興的表情,馬上又克制住,「我累得要死。告訴你,真的累得不行了!」

「累?你老自吹自誇你有多強壯!」

「可實在沒有什麼可着忙的,不是嗎?只要我們高興,任何時候都可以去把它弄到手。而我們……」

「碰巧我有點兒急了……不過也罷,就讓它保存在那裏吧,再過一個晚上怎麼樣?」

他不快地打量着她。她再次縮了縮身子,離他更遠了。這動作姿態表明的是疏遠,這明顯刺痛了他,因為他對這女人愛欲如火,非但欲罷不能,而且刻骨銘心。

「為何你就不能專情於我,只屬於我一人?」他懇切地說,「你知道,我會做你希望的一切。我證明給你看了,我——」

驀然間他住口了,因為他發覺女的根本沒在聽,這下心揪得更緊了。女子正極目眺望着綴滿白花的枝丫之間的空隙,樹木因層層交疊而形成的兩個高高的尖頂,清楚地凸現在夜空中。它們對稱優美,護衛著古剎寺廟的主殿。

就在上面深夜發生的那一幕的次日清晨,燥熱的空氣依舊沉悶地籠罩着蘭坊全城。狄公早晨散步歸來,回到自己的書房,驚訝地發現身上的布袍浸透了汗水,緊粘在寬闊的肩膀上。他從衣袖裏拿出一隻小木盒,放在桌子上,接着走到屋角的衣櫃前,換上一件乾淨的藍布夏衣,然後推開窗戶朝外張望。他手下那個體格壯實的隨從馬榮,扛着一整頭殺好的豬,正穿過縣衙磚鋪的庭院,嘴裏還哼著歌。歌聲飄散在空曠的庭院裏,聽起來空空落落的,透著怪異。

狄公關上窗戶,坐在堆滿文牘的桌前,擦著臉上的汗水。因地處偏遠,公務不多,無所施展滿腹經綸,近來他心中頗覺煩悶。但他又尋思,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怎麼也應當感到高興。他的目光落在桌子盡頭那個紫檀木小盒上,一片圓圓的綠玉寶石鑲嵌在木盒平滑烏黑的蓋面上,在朦朧的光線下幽幽閃亮。這是他早晨散步時在城裏一家古董店的櫥窗里看見的,由於綠玉寶石的圓片刻成「壽」字圖案,特別適合今天替正室夫人祝壽,所以他立即買了下來。看來他根本沒理由情緒低落。即使這個邊遠小城的生活使得他神智煩亂,他也不應該屈從於那些偶發的鬱悶心情。

他動作果斷地把一大堆文案推到一邊,清理出桌面,然後拍拍手掌,招呼差役。可能同炎熱的天氣有關,一想到早飯,胃裏就有股不舒服的感覺。他拿起一把大羽扇,靠在雕花紅木椅上,慢慢地扇著風。

門開了,一個衰弱的老人拖着腳步走進來,這是老家人洪參軍。他身穿藍長袍,一頂黑圓帽扣在他灰白的頭髮上。他道了安,在旁邊一張小桌上擺好一壺茶、一碟鹹魚和一些蔬菜。狄公微咂道:「你該叫僕役送早膳來的,何必自己辛苦?」

洪亮答道:「我正好路過廚房,看到馬榮買來一頭大豬,我從沒見過有這麼大的!」

狄公說:「對,那是準備晚上家宴用的。把茶壺放這裏吧,我自己來。你坐,洪亮!」

但老家人搖了搖頭,他很快替狄公倒了杯熱茶,盛上一碗香噴噴的蒸米飯,這才遵照吩咐在桌前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他暗中覺察到狄公不快的臉色。洪亮由於從狄公童年起就是狄家的管家,所以非常了解狄公的脾氣。狄公抄起筷箸說道:「昨晚上睡得不太好,多虧你這頓精心安排的早膳。」

洪亮用他乾枯的嗓音回答說:「蘭坊的氣候不好,冬天濕冷,夏天悶熱,有時會突然颳起冷風,從沙漠穿過邊境刮過來,所以大人您得多保重,否則很容易患重感冒。」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撩開灰白的長鬍子,啜飲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繼續道,「昨晚我看到這裏直到半夜還亮着燈,該不會是有什麼重大的案件發生了吧?」

狄公搖搖頭。

「不,沒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洪亮,你知道,自從我上任后着手整頓,這半年來法紀嚴明,吏治整肅,除了幾件偷盜案,以及居民們難得的糾紛外,實在沒什麼案子發生。我們的差事就是日常的行政管理、生老病死、婚嫁喪葬、收賦徵稅等,十分太平,我差不多要說,過於太平了!」他放聲大笑起來,但洪亮覺察出,他的笑有一點兒勉強。狄公又恢復了常態,說:「我多少感到有點兒無聊,至多如此罷了。讓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我的妻妾們,這裏的生活對她們來說過於乏味了。邊遠小鎮上幾乎找不到談得來的女伴,也沒什麼娛樂,看不到精彩的戲劇演出,也沒地方可以消遣……而且這地方外族風氣的影響這麼強烈,甚至我們中華人士的節慶宴席也缺少特色。正因為慮及於此,我很有興緻今夜替大夫人搞一個小小的家庭壽宴。」說完這番話,他又搖搖頭,然後不吱一聲地用完了早膳。食罷,狄公放下筷箸,斜身靠在椅子上,自己撿起了剛才的話題。

「洪亮,你問起昨晚的事。不錯,我翻閱了往年的檔案,發現了一個卷宗,是發生在這地方的那件著名懸案——國庫御金被盜案。」

「大人原來對這個案子發生了興趣。我記得這案子發生在去年,最後不了了之。那時大人您還沒到蘭坊就任呢……」

「對,確切地說,案子發生在去年,即己巳八月初二。懸案永遠引起我的興趣,洪亮,不管是新案子還是舊案子!」

聽到這兒,洪亮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記得我們那時還在浦陽,就從邸抄里讀到了這條新聞,此案當時真是驚動了整個朝廷。那五十錠御金竟似泥牛入海,杳無蹤影,戶部接連有兩個大員因脫不了干係而丟了烏紗帽。事情的起因是司庫鄒敬文奉旨去沙陀國採辦一批御用良馬,中途經過蘭坊城,在官驛里住宿一宿,他隨身攜帶着沉甸甸的五十錠御金——」

「不錯,洪亮!可誰知就一夜工夫,五十錠黃金被掉了包,變成了一堆鉛條。那竊賊從此毫無音訊——」

正說着,有人敲門,本縣都尉馬榮走了進來,不無自豪地稟告:「大人,我買了一頭最大最重的肥豬!」

狄公答道:「馬榮,我看到你把它扛回來了。今晚我們只有唯一一個客人,她是夫人們的女伴,又是吃素的,所以大部分的豬肉都歸你享用了。坐下吧,此刻我同洪亮正議論去年在本城發生的那樁御金被盜大案,你也來聽聽。」

身材高大的馬榮一屁股坐在另一隻凳子上。

「是,我記得這案子。身為戶部司庫應該知道如何保護信託給他的御金,」馬榮的態度有點兒無動於衷,「這下活該他倒霉!是不是這傢伙也丟掉了差使?」

「不錯,他也丟掉了差使。」狄公回答說,「金錠被盜后,京師曾派官員協同本地州府,嚴密追查了好一陣子,結果一無所獲。」他把手放在面前的一堆卷宗上,繼續說道,「馬榮,這些檔案文件是很有用的,值得深入研究。州府首先審訊了鄒敬文一行的衛隊長和士兵。州府認為,由於這麼一大筆黃金的運送是嚴加保密的官方機密,也只有鄒敬文本人知道這趟公差的使命,因此竊賊必定是內部的知情者。另一個事實也證明了這樣的一個推斷。鄒敬文當時的行李中帶了三隻一模一樣的皮箱——不論是尺寸大小、外表形狀、顏色深淺都一樣,三隻箱子都用專門的鎖緊鎖著。至於黃金藏在哪一隻皮箱,唯一可以識別的標誌是,那隻裝有黃金的皮箱有一邊開裂了一道細微的縫兒。結果,就是這隻箱子被撬開了,其他兩隻箱子分別裝有鄒敬文的衣物和其他個人物品,根本連動也沒被動過,因此懷疑竊賊出在鄒敬文的隨從中。」

洪亮發表自己的看法:「從另一方面看,這盜賊把黃金換成鉛條,明顯是想把假象維持下去,拖延時間,等鄒敬文到了沙陀國后,才發現黃金被盜,那時肯定為時已晚。從這點看,倒像是外部人作的案。所有內部的人都知道官府的規矩,攜帶御金的官吏每晚就寢前和起床后,都要加以驗證,確認黃金沒有被人動過。所以實際上一旦御金被盜,立即就會被發現的。盜賊如果是內賊,豈非自投羅網?」

狄公點了點頭。

「完全正確。可他們認為這是竊賊的一個高招——故意布下迷魂陣,讓人懷疑作案的是個外來者。」

馬榮站起來,走到窗前,目光在空曠的庭院裏搜尋了半天,然後皺起眉頭說:「真不知道那個懶骨頭小頭目方班頭正在幹什麼!他應該叫兵丁們出晨操的!」才說完,馬榮便察覺到狄公不耐煩的臉色,他又安定下來,「大人恕罪!我不得不親自過問和照看團丁及衛兵們,因為喬泰和陶干去了京城,去商討削減本縣守備士兵的事。」為了急於表明自己也很有興趣,他問,「竊賊難道沒有留下一點兒可以破案的線索?」

「一點兒也沒留下。」狄公的回答很直截了當。「司庫在官驛住宿的房間只有一窗一門,這你們都清楚。門外的走廊上,整夜都有四名兵丁把守。竊賊是破窗而入的,他撕破了窗紙,伸手進去,弄開了固定窗栓的鎖。」

洪亮取過厚厚的卷宗,一頁頁翻著。他一邊查看,一邊搖頭說:「不錯,他們沒有放過任何可疑之處。剛立案時,並未懷疑司庫的隨從們,而是先盤問了本縣周圍一帶的慣竊和銷贓窩贓的主兒——」

狄公打斷了他:「錯了,因為他們把自己的調查工作局限在蘭坊這一帶了。」

馬榮不解地問:「為什麼錯了?竊盜案不正是發生在這裏嗎?」

狄公不再靠在椅背上,變為正襟危坐。

「雖是這樣,但官府不應只是在蘭坊這彈丸之地搜索。黃金失竊固然發生在蘭坊官驛,不過盜賊也許早在鄒敬文到達蘭坊之前就已策劃好了。所以我們應該對蘭坊的鄰近區域——山那邊的彤崗地區進行徹底的調查。鄒敬文到蘭坊的前一天,在那裏過了一夜,說不定有人在那邊就打聽到他帶着巨款途經蘭坊去沙陀的消息,而且也知道黃金就藏在邊角有裂縫的那隻箱子裏。消息比鄒敬文早到蘭坊一步,盜賊早就在此守候了。馬榮,傳書吏!」

洪亮看來還是有點兒疑惑。他捻著稀稀疏疏的山羊鬍,說:「照大人所說的道理推斷,盜賊可能從京師到這裏的任何地方得知這消息,甚至在鄒敬文出京師之前便能得知密信。這京師到蘭坊有數千里之遙,何以要等到彤崗那個地方?」

狄公道:「不,洪亮!我認定是在彤崗走漏的消息,自有確實不移的道理。據記錄在此的鄒敬文獄中自述狀說,那隻裝着巨額金錠的箱子,正好是快到彤崗時跌落開裂的。原因嘛,不說也能猜到,那金子的分量實在太重了。」

馬榮帶進來一個精瘦的中年人,他就是書吏。書吏拜見狄公后,就恭恭敬敬地待在一邊聽候吩咐。

狄公對他說:「我打算搜集有關御金失竊案的所有資料。你到彤崗去走一趟,那是司庫鄒敬文到蘭坊前過夜的地方。你向當地衙門通報一下,找一找還記得鄒敬文到過且末鎮情況的人。我要了解他在且末鎮逗留時,有沒有接待過來訪的客人,有沒有安排當地的妓女陪他過夜,或有沒有收到過他人送來的包裹書信——一句話,所有的有關情況。」他從桌上的文案中挑出一頁空白的紙,給那裏的行政官吏簡短地寫了封介紹信,再蓋上本縣衙門的大紅印章,交給了書吏,又吩咐道,「你馬上就動身。僕役們替你備馬時,你先讀一讀這個卷宗。儘可能後天就回來。」

「遵命,大人!」

書吏正待躬身施禮離去,馬榮突然問他:「你可知道方班頭到哪裏去了?」

書吏答道:「方班頭去捉拿一個無賴去了。那無賴昨夜在城裏的一個酒館酗酒鬧事,打架鬥毆,失手殺死了本地一個小霸王。詳情要等方班頭回來才清楚。」

狄公說:「好了,這明擺了是一件下三爛的暴力兇殺案,倒也不需要更多的文案工作,你正好可快去快回。那就上路吧!一路順風!」

書吏離開后,馬榮心情煩亂地說:「看看吧,這就是我們的好頭目乾的好事!衙役班頭去追捕殺人犯,也不帶一個衛兵!這傢伙要是不顧惜他自己,遲早會因過度勞累而病倒的,說不定就在哪一天!」

洪亮說:「那就可惜不能再叫老方繼續當班頭了。」說話間,他一眼瞥見狄公書桌上放着一個紫檀木盒,不由得好奇地問:「咦,大人,那個木盒子是什麼東西?以前在您的書案上可從沒有看到過呀!」

「木盒?噢,噢,」狄公從沉思中醒悟過來,說:「我剛從城裏孔廟後街角上的那家古董店買的,也就是一刻鐘前,我早晨外出散步的時候。這是為大夫人準備的生日小禮物,想在今晚慶賀壽誕的家宴上送給她。」

他伸手拿起書案上的紫檀木盒,給他的部下觀賞。

「你們看,盒蓋上鑲著的這塊綠玉,雕刻成『壽』字圖案,特別適合做生日禮物。『壽』字還刻成漂亮的古篆體,」他指著身後的窗戶,「這風格和這屋子的窗格上裝飾的花紋圖樣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他把盒子遞給了馬榮,馬榮拿在手裏仔仔細細地端詳,說:「這紫檀木盒大小正適合用來放壽帖。」他把盒子湊近眼前,「可惜盒蓋上有兩處刀痕,未免敗相。不知哪個敗家子,在鑲著綠玉石這一邊劃了個『入』字,那一頭又刻了一下,倒像是個『下』字。大人,今天上午就把紫檀木盒交給我吧。等升堂辦完公事後,讓我拿去找個細木工,把盒蓋打磨光滑。我知道南門附近就有一個,一上午就夠用了。」

狄公之前倒未曾留心,便點頭說:「這主意不錯。呵,你又在琢磨什麼呢?」

馬榮無意中打開了木盒,正在打量盒蓋裏頭。

「這盒蓋後面,還貼著一小片紙呢。」馬榮喃喃說。

「無非是個價目簽,」狄公毫不在意,「你把它撕了吧。」

馬榮用小指指甲剔入小紙片的一角,輕輕揭起,忽然目光一亮。

「大人,這不是價目簽,上面有兩行反寫的小字呢,是用紅色墨水寫的。好了,現在整個揭下來了,把它翻過來了。寫得太潦草了,我辨認不出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

他把小紙片交給狄公。狄公皺起眉尖細細辨認,然後高聲念道:「又渴又餓,命在旦夕,趕快救我。小玉。己巳九月十二日。」

狄公有點兒惱怒:「幹嗎在這紫檀木盒裏貼上這樣無聊的東西?」

但馬榮激動起來:「大人,或許這並不是開玩笑!莫非真有一個名叫小玉的姑娘——她一定是花容玉貌——是不是她遭遇什麼不測,被壞人綁架了?這該是合情合理的想法!」

洪亮寬容地微笑着,他深知馬榮熱情洋溢的性格,所以平靜地說:「馬兄弟!你總在隨時隨地準備衝鋒陷陣,營救那些落難的美人!可這明顯是從傳奇小說或傳奇戲文上撕落的一片碎紙,何必當真?」

「胡說八道!」馬榮急了,「那可憐的姑娘用自己的鮮血寫了這紙條,放在盒子內,偷偷地扔出關押她的房間窗口。當時血跡還是新鮮潮濕的,木盒掉在地上不停滾動,紙條也就粘在盒蓋上了。這事發生將近有一年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繼續聽任那個把她折磨得饑渴而死的惡棍逍遙法外?」他轉向狄公,急切地詢問道:「大人,您認為如何?」

狄公慢慢地擰動着他的長鬍,在書桌上展平了那一小片紙,反覆驗證著。他抬頭看着馬榮。

「你的分析判斷非常機智聰慧。不過,我還是贊成洪亮的看法。如果這真的是有人遭綁架的信息,那麼——」正說着,忽聽到門外有人稟告,他把目光轉向了門口:「進來!」

進來的是方班頭,只見他神采飛揚地行了個禮,長著短短的絡腮鬍的臉頰紅光奕奕,堆滿了得意的笑容。

「啟稟大人,那個肇事殺人的無賴已經被捉住,名叫阿牛。昨晚在一場鬥毆中他殺死了一個當地小惡霸——」

「不錯,書吏已經告訴我了。幹得好,班頭!等一會兒升堂我親自密理此案,證人都傳齊全了嗎?」

「有不少呢!出事的那家酒店的掌柜、兩個賭徒,還有——」

「好。待會兒把他們帶到公堂上,現在你先下去吧。」

方班頭走後,狄公站起身來。他拿起那個紫檀木盒,在手上擺弄半晌,對着它沉思默想,然後把它藏進衣袖裏。他吩咐兩個部屬說:「我們得進一步追查這木盒裏的古怪信息,反正現在離升堂還有半個時辰左右。不管這信息是真是假,圍繞着這件壽誕賀禮,滋生出許多可疑的事情總是不好。所以我得回到古董店去,再另選一件壽禮,順便向店主打聽一下,這木盒究竟是什麼來歷。洪亮,你去文案館查閱一下失蹤人員的文檔,看看去年九月里有沒有人來衙門報案,說是有一個名叫小玉的女子突然不見了的。馬榮,你陪我去古董店。路不遠,我們走着去吧。」說罷,兩人相隨出門。

狄公和馬榮步出縣衙大門前寬敞的台階,儘管時辰尚早,天氣燠悶,但往南城門去的通衢大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人來客往,熱鬧非凡。可因濕霧尚籠罩着全城,天際朦朦朧朧的,荷花池上寶塔的窈窕身影也只是在遠處若隱若現。

狄公領頭走着。他仍穿着那身平常的藍布夏衣,頭上那頂高高的黑官帽換成了頂小便帽,走在街頭沒人認得出他來。馬榮緊跟在後,一身衙門的公服——那是件系黑帶鑲黑邊的褐袍子,頭上戴一個平頂黑帽。

走不多遠,馬榮突然停下了步子。他看見幾步開外,一個女子正睜著一雙大大的、熾熱似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一眼瞥見那女子臉色白皙,面容姣好,身着韃靼的衣袍,一條頭巾遮去了部分臉面,身材特別頎長。馬榮心中納悶稀奇,正打算上前問個究竟,兩個挑夫肩挑着一隻大木箱從他們兩人之間穿過。等那兩個挑夫過去,那女的已轉眼消失在人群之中。

狄公回過身來,向馬榮指點孔廟的高高屋脊。「右邊轉彎就是孔廟後街,古董鋪就在廟后第二條橫街的街角。」他說。狄公忽然看見馬榮獃獃地佇立在那裏,一副迷惘不解的神情,就開口問道:「馬榮,你怎麼啦?」

「大人,我剛看見一個分外出眾的女子,她死盯着我看,一對忒大的眼睛彷彿就要——」

「行了!行了!」狄公的口氣十分不耐煩,「我請你不要一看到漂亮女人就眼珠盯住人家轉不動了!還是趕緊走吧,我們時間不多。」

孔廟後街比較狹窄,行人也相對稀少。狄公領馬榮推門進了一家小小的、半明半暗的古董鋪,有人彬彬有禮地招呼他們倆。等認出是狄公時,老掌柜拖着一大把髒兮兮的大鬍子,趕緊從櫃枱後邊迎了出來。

「哦喲喲,縣令大人大駕光臨啊,在下有失遠迎!有什麼地方需要小的為大人效勞?」老掌柜滿臉堆笑,亂蓬蓬的鬍子下那張大嘴裏的牙齒已經落光,嗓音聽來像一面乾裂破碎的鼓。

狄公道:「早晨來時,我忘了還想置一件上好的玉器,比方說一對鐲子,或一支長發簪什麼的,都可以。」

老掌柜從櫃枱下拿出一個方盤,裏面滿是各種各樣的玉飾珍寶,同時說道:「大人,從這裏頭肯定能挑選出讓您中意的東西來!」

狄公在各式各樣的玉器中間翻揀著,選了一對古色古香的白玉手鐲,手鐲上轉圈雕琢著精細的梅花圖案。他把這對白玉手鐲放在一邊,問說要多少銀子。

「一錠銀子,大人。大人您再度光臨,是敝店莫大榮幸,榮幸之至!這區區小數,就算大人的賞賜!」

狄公不在意價格多少,說:「我要了。順帶打聽一下早晨我要的那隻紫檀木盒的來歷,那物件非同尋常。實不相瞞,我有個習慣,收藏古玩時總喜歡知道它的來歷,比方出自何朝何代何人之手之類的。」

老掌柜將便帽推向後腦勺,伸手撓了撓頭。

「啊喲!大人好雅興!可這紫檀木盒是從哪裏來的呢?……有了,待小的查閱一下賬冊上的進貨記錄。只消片刻工夫就夠,請大人稍候!」說畢,他轉身到屋後去了。

「大人,您幹嗎不殺他的價?」馬榮對狄公連還價都不屑甚為不滿,口氣聽來有點兒惡狠狠的,「整整一錠銀子!活脫兒是劫人錢財!這老強盜,簡直該死!」

「算了,這對白玉手鐲是真古董,值這個價錢。再說我相信大夫人會愛不釋手的。」

老掌柜重新從鋪面屋后鑽了出來,手裏捧著一本陳舊的賬簿,放在櫃枱上,又用細長的指甲點着其中翻開的一頁,咕噥不清道:「在這裏,找到了。那紫檀木盒是四個月前從李珂相公手中買來的。」

「李珂是誰?他干何種營生?」狄公不由得急切地問。

「哦哦,那李珂,大人,他是那類大夥兒稱作二流小畫師的人。說起來他也酷愛丹青,專繪山水,只可惜生不逢時,無人賞識。他整日整夜無休無止地畫山畫水,也不管別人買不買他的畫作,總之畫出來的要比賣出去的多得多。想想看,這年頭,有誰掏銀子來買新的山水畫?這畫上的青山綠水,只要出得城門,不費錢就到處都能瞧見。要是古董畫的話,嘿嘿,那可就不一般了——」

「李珂現在住於何處?」狄公打斷了他的嘮叨。

「離這裏不遠,大人!就在鐘樓下面的小街中,一間年久失修的小破屋,裏面骯髒不堪。對了對了,我想起來了。那紫檀木盒當時是在李珂準備扔掉的一籃子陳年垃圾里,盒子周身上下都覆滿了泥。要是李珂能看見盒蓋上那片精美絕倫的綠玉……」老掌柜那隻沒了牙的嘴得意地咧了開來,但他馬上補充說,「大人,當時我可是付了他一大筆錢!對了,李珂本人的親哥哥李玫,正兒八經是個生意人,開着一家金銀錢莊,那錢莊雖說不大,倒也殷實可靠……不錯,我是向著李家兄弟中老大這一邊的,那才是信得過的正派人,大人。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同李玫相公有買賣上的交易……」

狄公有點兒不解:「李珂既然有個錢莊掌柜李玫做哥哥,他本人怎麼會如此貧困潦倒?」

老掌柜的頭顱在瘦弱的肩膀上晃了一晃,表示不明底里。

「聽說他們兄弟倆去年吵過架。大人,您明察秋毫,如今這年頭,還有幾人注重孝悌二字的?再也沒有人明白父子一堂、長幼同居的道理。我常說——」

「行了,別再啰唆了。這裏是銀子。不,玉鐲你不必包裝了。」

狄公止住老掌柜,自己將玉鐲收進衣袖中,就拉馬榮走出了古董鋪。他對馬榮說:「這兒離鐘樓不遠,我們已獲得了線索,最好順便去拜訪一下李珂相公。」

馬榮點頭答應。兩人再次穿過大街,沿着鐘樓下的平台兜了一圈,見那銅鐘懸掛在紅漆大梁下,古色斑駁。銅鐘每天清晨撞響,告訴百姓起居的時辰。老掌柜說得不錯,鐘樓背後確有一條橫街。在一個挑水人的指點下,狄公兩人在狹窄的街后找到了李珂居住的地方,那間破舊不堪的木屋顯然是租賃給小店主之流居住的。

屋子的前門是光溜溜的木板做的,滿是修補的痕迹。門緊閉着,兩側有幾扇窗子。

「李相公的房子可不像大戶人家的。」狄公伸手叩著木板門,評論說。

「莫不是他也成了古董販子?」馬榮的語調明顯是在挖苦。

敲了半晌,總算聽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有人拉動了門閂,開了嘎吱作響的門。

那是個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高個兒男子,見來人是狄公和馬榮,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頓時有點兒語塞:「你們……你們倆是何人?到底有什麼事?」顯然他等待的是來買畫的生意人。狄公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見他乾瘦的臉頰上僅有幾撇黑鬍子,兩隻不小的眼睛閃爍不定,一件破舊的長袍寬鬆地套在他身上,沾滿了有顏色的污斑,頭上一頂絲絨小帽破舊不堪。

「足下就是畫家李珂相公?」狄公一邊致意一邊道,那人木然地點了點頭,沒有言語。狄公繼續道:「我是本縣縣令,這是我的隨從馬榮。」狄公覺察到李珂微微一震,臉色變白,便安慰他道,「不妨事,不妨事!不是正式公務,不必介意!久聞李珂相公是丹青妙手,獨擅山水,造詣頗深。本縣最喜青綠山水,今天恰好路過,順便登門拜訪,以便略抒仰慕之情。」

「萬分榮幸,大人!真是萬分榮幸!」李珂趕忙應答,面色和緩了下來,「不巧的是,今天屋裏分外雜亂,因小人雇的幫手昨夜未歸,屋子無人收拾,恐無立足之處。若大人方便,何妨再稍緩數日,再恭請大人過來一敘?」

「沒關係,沒關係。」狄公笑着搖頭,同時徑自向黑黝黝的房內踱進去。

李珂只得將兩人引入後邊一間低矮的大屋,屋裏只有暗淡的光線透過兩扇污穢的紙糊窗戶。他把一張腿腳搖晃的高背椅子拖到支在屋中央的桌子前,請狄公坐下,給了馬榮一個竹圓凳。

接着李珂在靠牆的長桌旁倒水沏茶。此時,狄公不經意地瞥了眼前的桌子一眼。只見桌上放着一小捲紙帛、一個插放畫筆的筆筒。洗子裏的顏料已幹得龜裂,石硯上積了薄薄一層塵土。看來畫師李珂剛剛用過早餐,因為桌子另一頭還有個粥碗,以及包着一小塊鹹菜的油污紙片。

狄公抬起目光,打量左邊牆上懸掛的十多幅山水畫,那些畫全都用純墨畫成,其中有些倒也稱得上墨分五色,風骨俊秀,頗有韻致,可稱佳作。但等他把目光轉向對面牆上展開的捲軸時,雙眉不由得緊蹙起來。捲軸上畫的都是神佛圖像,但又非正統的大乘佛教供奉的聖潔、美好的男女神靈,而是小乘密宗的那些半裸的、面目猙獰的魔怪。他們形狀可怖,長著許多個腦袋和許多條手臂,面容如同怪物,齜牙咧嘴,戴着死人顱骨做成的項鏈。有的魔怪懷裏還抱着同樣半裸的女怪,二者相擁成交配狀。這些畫幅反而均用重彩工筆繪成,着色明艷,敷以金粉石綠,故而金碧輝煌,奪人觀瞻。

李珂敬上茶來。狄公指點着山水畫,誇讚道:「相公筆下的山水令人愛慕不已,觀之不倦。構圖用筆,俱見功力,直逼前朝大家。」

李珂面有得意之態,不覺表白說:「在下雅好山水風景。春來秋去,時序轉換,必出城遠足,或城北之高峰,或城東之峻岭,從不視為畏途。敢說這一帶的奇山佳水,沒有我不曾登臨過的。如此,以筆下景再現眼中景,方能距名家風範不遠。」

狄公敷衍地點頭稱是,但他立即又轉向神佛圖卷,話鋒也隨之一轉。

「只是不解像李相公這樣志存高遠的藝匠,如何又屈事這種種異端邪神?這豈不有玷相公名譽?」

李珂一屁股坐在窗前的長竹椅上。他慘淡一笑,回答道:「其中實有苦衷,大人有所不知。如果只畫山水的話,小的連餬口都糊不成,恐怕早就餓死了!倒是這些佛畫,因城中百姓多的是韃靼、回紇部族的人,需求量不小,換得來銀子。大人想必也聽說過,韃靼、回紇族的人相信邪教的胡說,以為男女交媾即是天地化合,並且可以因此得到超度。痴迷的信徒們還把自己等同於這些可怖的魔怪或女妖。他們的祭祀禮儀包括——」

狄公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

「本縣了解藉著宗教的幌子所進行的骯髒勾當,它們是放蕩和罪孽之源。還是在漢源縣任上,我就處理過幾樁在道觀里發生的兇險謀殺案,那也是利用秘密進行的祭祀禮儀作案的。佛教的宗教祭禮和道教是相仿還是根本不同,我無意打聽,也絕不在意。」說着,狄公的語調漸漸激憤起來,不住地捋著自己的鬍鬚。他的目光變得分外銳利,盯着李珂,追問道:「你的意思是否是說,密宗那些可憎可怖的禮儀,至今仍在這一地區流行?」

「謹奉告大人,那倒也不盡如此。密宗在此地流行,是十來年前的事了,那時在東城門外不遠的山陵上有座紫雲寺,是屬於密宗的,香火極盛,許多韃靼和境外的異邦信徒紛紛來此,舉行秘密的儀式。後來官府明令禁止,派人進駐,僧尼們也就離開了紫雲寺。只不過城中信仰佛教的百姓,仍舊皈依密宗。他們購得這些佛畫,供奉在家中住宅的祭壇上,燒香跪拜,堅信這些面目猙獰的魔怪會保佑他們逢凶化吉、長命百歲、多子多福。」

狄公扼腕嘆息道:「愚民迷信,竟至於此!其實真正的佛教教義,是包含着許多精深的至妙奧理的。本縣身為儒家弟子——相信李相公也是同樣的根底——不會接受任何一種密宗的偶像。在這裏,我倒是有意要向相公訂購一幅中堂山水,我早就有一個心愿,想在書齋中掛一幅邊塞山水畫卷,讓崇山峻岭和大漠荒野相映成趣。潤筆的銀子不會少,同時我還要將相公薦舉給故老知交、賢紳達官、名公大人,讓他們也有機會欣賞相公的畫藝。只是從今以後,再也別揮毫弄墨去繪那些異教神怪了!」

李珂點頭稱是:「樂意從命,大人!」

趁此機會,狄公從袖中取出那隻紫檀木盒來,放在桌上。他突然發問道:「李相公,這個木盒以前是你的東西嗎?」

狄公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察看着李珂的臉色,李珂的表情卻只顯出驚訝和意外。

「回稟大人,這木盒在下從未見過。當然嘍,像這樣的木盒在店鋪集市裏到處可以買到,本地的工匠用紫檀木做出來的不少,大家買了一般都用來放印章或名刺。不過如此精美的古董,確實無緣見識。即使見到了,在下也不可能買得起!」

狄公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又彷彿漫不經心地問:「你的兄長有沒有買過你的字畫呢?」

李珂臉色一沉,口氣也十分不遜:「我兄長是個生意人,只知道賺錢發財,對丹青筆墨不感興趣,對所有作畫從藝之人從來都瞧不上眼。」

狄公道:「如此看來,相公孤身一人,也就是同你雇的幫手在一起生活了。」

「大人所言不差。在下就是討厭像我兄長那種循規蹈矩的家庭生活,因此唯願以筆墨紙硯為伴。說起來,小人的幫傭楊茂德倒也算得上能幹。他也是名生員,懂得文章翰墨,只因貧困潦倒,沒有財力應舉赴試,取得功名。他伶俐精幹,不僅幫我料理家務,還幫我鋪紙研墨、裱褙庋藏等,無異我的左膀右臂。可惜大人今天沒有見到他。」見狄公起身要走,他急忙招呼說,「請再用茶!寒舍可不是經常有這樣的榮幸,遇上大人這樣尊貴的客人光臨的,何妨再屈駕片刻?」

狄公還是告辭:「不用客氣了,本縣還得回衙門處理政務諸事。多謝香茗款待!拜託的邊塞山水畫卷,千萬不要忘了。」邊說,邊步出門去。

李珂恭恭敬敬,直送至門外。

轉到了街道上,忍了半天的馬榮終於發作開來:「這刁滑的半吊子畫家真不是玩意兒,當着大人的面撒下彌天大謊!那老掌柜的賬簿上分明記得清清楚楚,木盒是從李珂那裏買來的,李珂卻全不肯認賬。那老掌柜做生意從來不出一點兒差錯,錯的不會是他!」

狄公不慌不忙地說:「首先,李珂給我的印象不壞。其次,不少事我還不敢確定。」他停頓了一下,「現在我先回衙門去,你在這兒向左鄰右舍打聽一下,聽聽他們對李珂有些什麼看法。同時,你也了解一下他的幫傭楊茂德最近到哪兒去了,李珂不是說他這兩天沒回來嗎?你就說你想買畫,希望知道一些畫家的情況。」

馬榮點頭答應。

狄公走後,馬榮四處轉了轉,在狹窄的小巷子裏只見到一家裁縫店的招牌,上面用大字寫着幾句話,無非吹噓老闆量體裁衣,工藝精良。店鋪里的裁縫正在收拾一匹綢緞,鋪子後部有四個中年婦女,圍坐在一張長條桌前,在忙着做針線活兒。馬榮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裁縫也客客氣氣地回了禮。可聽說馬榮問他是否認識畫家李珂時,他就臉不是臉,話也不甚中聽了。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客人指的是那個窮得像耗子的窮措大啊?隔三岔五我能看見他從這鋪子前路過,可他連半個銅子兒也沒有,從來也買不起一件新衣服!他那個幫手更是浪子一個,出沒不定,和那撥兒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結成一幫,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回來時一路唱一路叫,擾得這條街上的正派人不得清靜!」

「懂點兒文墨的年輕人,一到晚上都尋歡作樂,從來都是這樣的。」馬榮相當平靜地說。

「懂點兒文墨?老天爺,虧你說得出!那姓楊的傢伙簡直就是流氓,只是善於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斯文罷了!算我晦氣,他賒了我一件新長袍子,至今還沒有付給我一個銅子兒!我應該不留情面,找他算賬的。可是……」他把身子伸出櫃枱,將整條街巷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不怕你笑話,客人,我不得不小心行事,這種惡棍是得罪不起的。我可不想哪一天讓他領着那幫痞子,一把火將我的裁縫店燒了……」

馬榮問:「既然這楊茂德如此無賴,那李珂怎麼會用他幫忙?」

「怎麼會?就因為姓李的和他一路貨!老話是怎麼說的?對,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呀!請問客人,你知道那李相公為什麼不娶妻生子?不錯,他是窮,可一個男人不管怎麼窮,也總能找到一個比自己更窮的女人。只要願意,總歸是能夠成個家,過上安安分分的日子的,就像所有的正派人一樣。」那裁縫臉上綻露出一絲狡黠而又曖昧的笑意,「天知道,就只有他們兩個男人,整天住在那所骯里骯髒的破木屋裏,連個做雜活兒的女工都不用。老天爺才知道,到了晚上,那屋裏會有什麼事發生!」

裁縫一邊說,一邊嘖嘖搖頭,向馬榮做着大有深意的表情。但見大個子馬榮並無興趣打聽細節,他又把腦袋湊了過來,壓低了嗓門兒說:「要是你不在意,我再告訴你一條新聞。我可不是好傳播流言蜚語的人,我總喜歡說,自己活,也要讓別人活,所以我只提一件事。幾天前有街坊對我說,不早不晚,就在半夜時分,他親眼瞧見一個女人溜進了那破木屋。我把這事告訴雜貨鋪主人時,他記起來了,說他也見過李珂在清晨時送一個女人出門。客人你瞧瞧吧!諸如此類的事使得街坊間醜聲四播,聲名敗壞。說到底,這會影響我生意的!」

馬榮對此只能表示同情,順口說些世風日下之類的話。摸到情況后,他向裁縫鋪店主道了別,頂着暑溽趕回衙門去。

等馬榮趕到縣衙時,狄公正好在書房裏將烏帽皂靴穿戴完畢,準備升堂。洪亮在一邊伺候着,幫狄公把身上的那件綉金綠緞官袍整理熨帖,再輕輕地把衣袍下擺的皺褶撫平。趁著狄公對鏡正衣冠,馬榮把裁縫說的一番話語細細地稟告了一遍。

狄公說:「所有這些事,目前我還理不出個頭緒來。洪亮去查閱了失蹤人等的檔案,檔案同樣留下了空白。」他轉而吩咐洪亮:「洪亮,你把在縣衙文案館查到的有關失蹤報案的記錄,說給馬榮聽聽。」

洪亮拿起了他剛才放在桌上的查閱記錄。

「據檔案記載,去歲己巳年九月有兩人失蹤。」他告訴馬榮,「第一件是九月初四,本地的一個韃靼馬販子報官,說他的女兒失蹤了。但過了一個月,他女兒就回來了,還帶着境外的一個男人和嬰兒一起回家。第二件是有人來報官,說他兄弟鐵匠兼鎖匠米大郎九月初六離家后,再不見返回。至於小玉嘛,我查遍了己巳年所有的檔案卷宗,都沒見到有一處提到這麼一個姑娘。」

正說話間,書房裏聽到衙門傳來的一陣銅鑼響,那銅鑼連着打了三通兒,預告著升堂在即。狄公也立刻起身,準備正式升堂。

洪亮替狄公掣起了在書房和審訊公堂間懸掛的帘子。帘子是絳紫色的,上用金線綉著獬豸的圖案,這傳說中的獨角巨獸,意味着公正無私。狄公登上公堂,坐在高高的公案后,公案鋪着紅桌布,前面的幔子長可垂地。公案上擺放着有關的公文卷宗,公文卷宗旁有一個大大的長方形油紙包。狄公好奇地瞥了那個油紙包一眼,然後正襟危坐,嚴峻的目光掃視着整個公堂。

衙門內高高的屋堂陰氣森森,要比大街上涼快得多。大堂兩側廊廡外已有十來個百姓站着聽審看熱鬧。他們與其說是被這樁謀殺案所吸引,不如說是為了避暑,因為案子本身沒什麼驚險或疑難之處。八名衙役四人一排,已經在公堂前分兩邊站好,衙役頭目方班頭稍稍拉開距離,立在他們頭裏,手裏執著沉重的鞭子,腰間寬寬的皮帶上系著兩副鐐銬,顯得分外威風。在他身後,狄公看見了四個身穿藍布短衫的黎元百姓,他們表情不太自然。公堂左側兩名書吏也已各就各位坐好,執筆在手,準備記錄審訊的問答。

等洪亮和馬榮在狄公座椅背後左右站好,狄公便舉起驚堂木,重重拍在公案上。

「開堂!」狄公聲若洪鐘,宣佈開庭。他查閱了案卷,然後命令方班頭把案犯帶上來。

方班頭做了個手勢,兩名衙役走下,到左邊的入口處,拖進了一個瘦長的傢伙,他穿着打補丁的褐短衫和寬大的褲子。狄公立刻注意到他長長的、被太陽晒黑的臉,亂蓬蓬的小鬍子和短短的髭鬚,長而散亂的頭髮因油膩而糾結,覆蓋在前額上。接着衙役們把他按倒在公案前的石板地上,叫他跪在那裏。方班頭貼近他站着,手裏的鞭子前後揮舞著。

狄公查閱了一下眼前的案卷,厲聲發問:「你名叫阿牛,今年三十二歲,無業無籍遊民。是這樣嗎?」

「大人說的是。可小的冤枉啊——」案犯呼起冤來。

方班頭的鞭子柄抵住了阿牛肩膀,止住了他的呼叫。「不得喧嘩,只准回答大人的問話!」他沖着犯人怒聲咆哮。

狄公下令道:「方班頭,陳述一下案件的前後經過。」

方班頭挺直身板,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這才開始稟報說:「昨天夜間,案犯阿牛這廝在東城門內周家小酒店,同那一帶臭名遠揚的潑皮沈三一道吃的晚飯。兩人灌了四大碗酒,等到要付酒資時,都想賴賬,就爭執起來。周掌柜出面調停,二人總算達成了和解。然後兩人又擲骰子賭錢。沈三連輸了好幾個大注,便突然跳起來責罵阿牛做了手腳。雙方從口角紛爭發展到動手鬥毆,阿牛抄起空酒碗,要砸沈三腦袋。周掌柜招呼眾酒客幫忙,才制止兩人,把他們攆出了小酒店。沈三悻悻離店,卻又聽他對阿牛揚言,等到了老荒寺,他會讓阿牛知道什麼叫厲害。大人,這老荒寺指的是原先的紫雲寺,位於東城門外山頭上,香火廢弛了有十多年,每到晚上所有無恥不肖之徒就在那裏出沒。」

「那麼案犯是否確實一道去了紫雲寺呢?」狄公問。

「看來他們倆果真去了,大人。東門守卒報告說,午夜前半個時辰,看見他倆滿嘴罵罵咧咧的髒話出了東城門。守卒警告他們,時辰已晚,城門就要關閉了,可阿牛大叫說,他橫豎再也不回來了。」

阿牛抬起頭來,想說什麼,但方班頭一抬鞭子,他又趕緊把頭低低地垂下了。

方班頭繼續稟報:「今日一早天剛亮,孟獵戶到衙門來報案,說他打獵途中在紫雲寺歇腳,發現大殿祭壇供桌前橫著一具屍體。卑職聽報,立即帶領屬下兩名弟兄趕赴紫雲寺。到了那裏,發現死者的頭顱已被剁下,滾在屍體一旁的血泊中,卑職一看,那正是沈三的腦袋。殺人的兇器扔在現場,是一把笨重的雙刃斧,韃靼製造的樣式。卑職立即帶領屬下搜索廟宇,見案犯阿牛正在佛殿花園邊上的一棵櫟樹下酣睡,身上短衫染著斑斑血跡。卑職唯恐回衙門領命再將他帶回會貽誤時機,弄不好案犯就會逃之夭夭,因而應急權變,以盲流之罪將其拿下。聽案犯說他昨夜城裏最後去的地方是周家小酒店,卑職便火速趕往那裏,周掌柜對我敘述了昨夜兩人爭吵鬥毆的情狀。周掌柜和兩位目擊此事的喝酒客人,以及孟獵戶,現均被傳喚到堂,聽候做證。」

狄公聽完方班頭的敘述,點了點頭。他低聲對馬榮說:「你不覺得兩個小無賴口角鬥毆,竟然動用了韃靼的雙刃斧,太不尋常了嗎?」

馬榮答道:「是這樣。按常理,也就是捅捅刀子,在腦袋砸上一棍棒罷了。」

狄公吩咐說:「當堂驗看一下那殺人的兇器!」

馬榮打開方班頭遞上來的油紙包,只見是一把曲柄的雙刃大斧,曲柄長有三尺,柄端上刻着一個面目猙獰的神魔頭像,寒光閃閃的斧刃上凝結著幾星幹了的血跡。

狄公問:「兇犯從哪裏來的這麼一把韃靼大斧?」

方班頭繼續說:「稟大人,那是現成的東西。紫雲寺被查封多年,大殿上早就空空如也,只剩下對着后牆的那個老供桌。但側牆壁龕內至今還安放着兩柄這樣的神斧和兩支方天畫戟,這以前紫雲寺香火鼎盛時,神斧神戟原是密宗信徒行祭祀大禮時用的。後來僧侶們撤離寺廟時,便把它們遺留了下來。從來無人敢輕舉妄動偷盜它們,因為它們算是神物,動了恐遭神魔降下災殃,禍及自身和家人。」

狄公略為沉吟,問:「方班頭,這死了的沈三在蘭坊城與有無家小親眷?」

方班頭答道:「蘭坊城裏沒有。不過他倒有個兄弟名沈五,前不久這傢伙遷到鄰近的彤崗去了。」

洪亮俯身向狄公,小聲插言道:「我正好看到了彤崗縣令發佈的一個判狀抄件,沈五和同居的女人新近剛犯了事,被判關押六個月,罪名是兩人合夥偷了一頭豬。」

狄公點頭說:「我知道了。」這才回頭審問阿牛。狄公厲聲道:「阿牛,你當着本縣,一五一十地仔細如實供來,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阿牛抬起頭,望着狄公開口就叫起冤來:「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啊!小人根本沒做下什麼,一點兒事也沒有。我可以發誓!沈三可算是我割頭不換頸的朋友哥兒們,幹嗎我要狠下心——」

狄公喝住了他:「你們倆吵得不可開交還動了粗,你想砸破他的腦袋,連這你也要抵賴?」

「這實有其事,小人不敢抵賴。小人與沈三雖是多年朋友,吵架鬥毆卻是家常便飯。不過並不全是動真格的,有時實在是百無聊賴消磨時光。就說昨晚在小酒店裏,沈三說我擲骰子做手腳,其實這本是我最拿手的本事,沈三平時就喜歡拆穿我的西洋景取樂,多多少少有鬧着玩的成分,圖個熱鬧有趣,助興而已。青天大老爺,小人真的不曾殺了他。相信我,小人可以發誓!小人平時從來不傷及別人一根毫髮,又怎敢傷及性命——」

狄公猛然一拍驚堂木。

「本縣再問你,你們兩個離開酒店后又幹了什麼勾當?快給我從實招來!」

阿牛俯首招道:「離開酒店,我們兩個一起去了東門,一路上真真假假地對罵着。過了東門,我倆已經手拉手哼起小曲來了。沈三還幫着我登石階走上山來,因為我替一個吝嗇的小財東扛了一下午木頭,累得他媽的不輕……是,是,我挑緊要的說。不一會兒就到了老荒寺的院子,沈三說:『我進大殿去,睡那供桌上。』我又困又乏,在一棵樹下就東倒西歪地進了黑甜鄉,直到大清早才驚醒過來,不知哪個龜兒子——」他抬眼看見了方班頭,方班頭正舉起鞭子怒目瞪着他,阿牛慌忙又改口道,「只見這位官爺正踢着我肋骨,吼叫說我犯下了殺人命案呢!」

狄公又追問:「廟中還有別人過夜嗎?」

「再沒見過其他人,青天大老爺!」

狄公轉向方班頭問道:「仵作查驗過沈三的屍體嗎?」

「驗過了,大人。這裏是仵作寫的屍格。」

方班頭從衣袖裏拿出屍格,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呈上。狄公翻閱著屍格,馬榮和洪亮也湊上前來,從他肩后觀看。

馬榮喃喃道:「真滑稽!兇手為什麼要費事剁下受害者的頭來?一斧子砍在脖頸上也就送命了,為什麼還要費這樣的手腳?」

狄公轉頭注視着他,然後低聲說道:「仵作的屍格上說,沈三屍體上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迹。沈三是個出名的無賴潑皮,慣於打架鬥毆,怎麼會束手待斃呢?這是讓我多少感到可疑的另一點。」他捋著長長的黑鬍鬚,沉吟片刻,接着對兩個下屬道:「本縣的仵作人品雖不錯,但對驗屍那一套還缺乏經驗。我想在做出判斷前,我們最好親自去驗看一下屍體。」他再次拍響了驚堂木,宣佈道:「方班頭,先把阿牛押下大牢看管。今日審案,到此暫告一段落,何時重新開審,等候通告。」

狄公離座退堂,從綉著獬豸的門簾后隱身而去,洪亮和馬榮也緊隨而下。

狄公、洪亮、馬榮三人來到后衙牢房旁的一個偏屋,這裏權當停屍間,沈三的屍體就厝放在此。

門打開后,瀰漫在屋子裏的一股濃重霉腥味撲鼻而來,屋中間紅磚地上支放着一張高高的木板桌,這算是屍床了。上有一張大蘆席覆蓋在屍身上,桌子腿邊擱放着一個竹籃,上面蓋着蓋子。

狄公手指著那隻竹籃,吩咐馬榮說:「先驗看一下那顆人頭。」

馬榮彎腰將竹籃提到木板桌上的一角,揭開蓋子時,他不由自主地做了個鬼臉。

「大人,這可是個骯髒活兒!」馬榮提起衣領掩蓋好自己的口鼻,抓住血塊凝結的長頭髮,將首級從竹籃里提將起來,然後一個翻轉,把那顆腦袋的嘴與眼孔朝上翻了過來。

狄公倒背雙手,默默地端詳這顆面貌猙獰的人頭。沈三臉面浮腫,因日晒變得黝黑,左頰有個難看的舊傷疤令臉部變形。兩顆眼珠已迸裂,沾滿了血污,部分被頭髮遮住,那頭髮黏結在有了皺紋的前額上。輪廓分明的嘴巴上有一撇雜亂的小鬍子,厚厚的嘴唇歪裂變形,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暴露在外,似在獰笑。脖根皮肉撕裂,干凝著一粒粒血塊。

狄公皺眉道:「這沈三看外貌就可知其非善良之輩。洪亮,再把那蘆席掀去。」

因為仵作剛驗過屍,無首的屍體全身上下都裸露著。看那赤裸的屍體,卻是上下各部位皮肉細膩,形體勻稱,肩背渾圓,股肱緊湊。

馬榮說:「一副好身段,論身高和壯實,要砍下他的腦袋並不那麼容易。」他低下頭來仔細觀察砍斷的脖頸處,突然有了發現,「大人,你來看,屍體的頸根上有條青紫色的繩索絞勒的血痕!可以肯定,罪犯先用繩索勒殺了死者。難道阿牛先勒死沈三,再用雙刃斧砍下他的頭顱不成?」

狄公若有所悟,點了點頭。

「你說得不錯,馬榮。這條繩索絞勒的血痕是最好的證據。說起來,這個頭顱同這個身軀並不太相配,但首級和屍體這麼一分家,人們只得以為那顆腦袋就是長在這個魁梧的軀體上的。看看吧,什麼時候這樁古怪的案子能夠水落石出?」接着狄公伸出手來,觸摸了屍體的手腳,又將其腿胯膝肘都彎曲了幾下,「從屍體的情況來判斷,果然是午夜時分被害斃命的。起碼這一點,和方班頭報告的情節是相符合的。」狄公正要放下死者的手臂,忽然又自己動手檢查起來。他用力掰開死者緊握的右拳,那掌心也相當光滑細膩。他又細細察看了手指。隨後他撇下那手臂,又走到桌子另一頭,再仔細察看死者的腳底心。

狄公一邊在證實自己的猜疑,一邊對洪亮說:「牆角那個沾滿血跡的包裹莫非是死者的血衣?快拿過來,給我打開。」

洪亮遵照吩咐,撿起了那個包裹。狄公從包裹里抽出一條打補丁的褲子,拿來照着屍體的雙腿一比量,不禁失聲道:「不妙!事情有詐!果然不出我所料!」

狄公神色陰沉了下來,對兩位隨從道:「我險些釀成大錯!今天早晨我還在說,這無非是三教九流宵小之徒的暴力犯罪。這麼說吧,這其實是件雙重兇殺案!」

馬榮和洪亮一時沒有醒過神來,對着狄公憤憤的神態只是發愣。

「雙重兇殺案?」洪亮開了口,「大人所指為何?請明示。」

狄公解釋道:「那意思是指,不止一個人,而是有兩個人被殺了。首級被割了下來,是為了把屍體調包,所謂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計。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這屍體不是沈三的軀體?比較比較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和那屍體兩手和前臂上的細皮白肉,再打量打量那雙保養得很好的手,以及腳掌底都沒有一點兒老繭!這屍體看來應該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再說,血衣血褲的尺寸和屍體也不相配,這死者身材相當高大,沈三的褲子他根本穿不下。我們的方班頭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我馬上去把這頭蠢驢叫來,」馬榮不滿地嘟囔著,「隨後給他好好上一課——」

「千萬別!」狄公迅即制止他,接着說道,「兇手必然是個狡猾過人的傢伙,他必定另有原因,才煞費心機布下這樣一個迷魂陣,讓人表面看來只有沈三被殺!而這就是沈三的屍體。目前我們還不得不相信他,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情況是這樣。」

「那如何才能找到沈三的屍身和另一個人頭呢?」馬榮頗感困惑,發問道。

狄公回答說:「這也正是我急欲知道的!」他的語調聽來相當峻急,「蒼天在上,這麼一件雙重謀殺案,我們連最簡單的線索及兇手作案的動機都沒有!」他撫著自己的鬍子,注視沈三那慘不忍睹的面容,顯然在思索着什麼。然後他抬起目光,對兩人道:「此刻我們最好到隔壁的牢房裏去,重新提審一下阿牛吧。」

牢房就在隔壁。禁卒打開牢門,狹小的牢房裏頭黑沉沉的。阿牛鐵鏈鐐銬鎖身,縮身坐在鐵柵欄的那一邊,只依稀辨認得出他猥瑣的一團身影。看到狄公和洪亮、馬榮三人進到牢房裏來,阿牛心生畏懼,連滾帶爬退到牢房的角落裏,鏈條鐐銬鋃鐺作響。

「青天大,大,大人在上,千萬不要對小人動大刑……」阿牛像瘋了似的一迭聲地叫起冤來,「我發誓,我不曾——」

「閉嘴!」狄公一聲斷喝,制止了他,接着和顏問道:「本縣正是感到案情蹊蹺,才親自到這裏來,再訊問一下有關沈三的情況。我且問你,要是你果真沒有殺沈三,那又會是誰呢?再說,你衣裳上的血跡又是哪裏來的呢?」

阿牛向牢房門口方向爬過來。他戴着手銬的雙手絕望地抱住了膝蓋,接着悲聲嘶喊起來:「大人在上,小人哪裏得知?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呀!怎麼弄的?怎麼弄的這一身的血?這沈三為人刁賴,自然有幾個冤家對頭。這年頭你爭我奪,各不相讓,哪個人會沒個仇家?但也不至於冒着性命危險去殺他。絕無一人會這樣干。至於血跡嘛,老天有眼,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到了我衣襟上。我只知道離開小酒店那陣兒,衣服還是乾乾淨淨的。真沒法說!」他連連搖頭,接着又彷彿自言自語地說,「沈三是會功夫的人,拳腳武術有一套,也會舞槍弄刀,一般人休想對付他。那會是誰?只有老天爺知情了!老天爺,莫非……莫非是……莫非是……」阿牛的瞳孔閃出幽幽的恐懼,突然閉口不語了。

「莫非是誰?臭小痞子,你快說!」

「莫非是鬼……大人,我想,沈三必定遇上了鬼。那是個女鬼,我們都叫她古幽靈,她披頭散髮,穿一身雪白的長裙,時不時地在紫雲荒寺現身作祟。尤其十四、十五月明之夜,她必然到舊花園遊盪,因這鬼魂幽靈出沒,那裏誰都不敢靠近半步。叫人毛骨悚然的催命鬼!都說那幽魂專會掐斷脖頸,飲人血。我們是從來不到那裏去的,但凡——」

狄公對這些鬼神之事從來不信,遂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冷冷地說:「你不要再編一大套胡言亂語來矇混本縣。我再問你,沈三最近與什麼人吵過架或動過手?我不是指喝醉酒胡鬧的那種,而是真有什麼仇,比方說為了錢財女子……」

「哦哦,這倒提醒了小人。有的,有的!不到一個月前,沈三同他兄弟沈五大鬧了一場。那沈五不及沈三魁梧,是個不起眼兒的雜種。他不是個東西,竟將沈三的相好奪了去,沈三發誓要殺了他。沈五嚇得帶着那婆娘躲到彤崗去了,再也不敢露面。可這是為了娘兒們的事,不值得動刀動槍,殺人害命。要是為了錢財,那又另當別論……」

狄公接着問:「那沈三交往的相識朋友中,是否有一個偉岸兼又細皮白肉的漢子?類似花花公子或商店夥計這檔子人的?」

阿牛眉頭緊鎖,尋思了半晌,才說:「有那麼兩三次,倒確實看見他與一個體格魁梧的漢子在一起小聲嘀咕。那廝嘛,正是白皮嫩肉的,身上穿一件毛藍葛袍,戴一頂黑帽子,模樣兒乾乾淨淨,像是個牙人。事後閑談中向沈三打聽過那是誰,匆忙談的又是什麼事,沈三非但沒說,還責罵小的我多操閑心,讓我閉嘴管好自己的事。我就沒再打聽了。」

「如果再遇到此人,你能辨認得出來嗎?」

「回大人,這個小的可不敢擔保!記得當時他們是天黑後站在紫雲寺的前院裏說話,小人只瞥了一眼。我想,他沒留長須,只長著小鬍子。」

狄公說:「好,阿牛!你就多回想回想過去的事,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這對你早早洗清罪名是有好處的。聽見沒有?」

三人回到衙廳,狄公對洪亮和馬榮說:「阿牛的話不像是謊言,他是被別人做了圈套,拿來頂缸的。把他暫時關在監牢裏,反而更安全些。洪亮,你告訴方班頭,這案子推遲到明天再審。至於現在,我要放鬆一下,今天是大夫人的壽誕,我答應同妻妾內眷們一道用午宴的,得趕快去同她們喝上一杯。午後,洪亮與方班頭同我一起去那座荒廢的紫雲寺,察看一下謀殺兩個人的現場。至於你,馬榮,我希望你到城西北的北寮一帶走走,那裏韃靼、回紇與各個境外部族雜居。由於兇手用的是韃靼大斧,他很可能是個韃靼人,或者同他們交往密切的漢人。你還必須學會如何使用那把曲柄雙刃斧,就像那兇手用得那樣熟練。多到那些痞子出沒的下等小酒館去打聽打聽,遇到問題考慮得周全一些。」

「放心,大人!我會做得很好的,」馬榮急切地說,「我去找圖爾比!」

馬榮如此表態,反而叫洪亮不甚放心,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狄公一眼,但謹慎地沒有多說什麼。原來圖爾比是個回紇妓女,半年前馬榮曾不顧一切地同她相愛過。但這段戀情持續的時間不長,一則圖爾比喜歡帶臊味的奶茶,又極少洗澡,似乎從不知道怎樣把自己洗濯乾淨,這不同的風俗習慣很快就讓馬榮覺得難以忍受;二則他又發現圖爾比早就有了個相當固定的情人,那是個趕駱駝的胡人,兩人生過兩個孩子,所以他體體面面地同那風塵女子分了手。他用自己的積蓄替圖爾比贖了身,代她盤下一個湯館做謀生之業,安排她和趕駱駝的蒙古人舉行了婚禮。馬榮還身為大恩人出席了圖爾比的婚禮宴席,他通宵達旦地大吃烤羊肉,痛飲蒙古燒酒,弄得酩酊大醉,宿酲難醒。因而,這段風流故事差不多人人皆知。

狄公也知道馬榮這段經歷,其實他有意調動馬榮在這方面的優勢。他停頓了一會兒,頗有分寸地對馬榮說:「這些部族的人對涉及他們自己的事,總對別人有極大的保留。不過因為你和圖爾比關係很好,說不定她真的會很信任地告訴你許多事。不管怎樣,值得一試。等你一回來,就馬上向我稟報。」

洪亮和馬榮一起在衙役房內用的午膳。馬榮特意叫一名衙役到附近一家小酒店,買來一大碗酒喝下。

馬榮撂下酒碗,有點兒踉蹌,說:「我知道我那個老相好賣的什麼渾酒湯,參軍,所以我得事先款待一下我的五臟廟!現在,我想最好還是換上一套便服,這樣看起來不太引人注目。祝你下午踏勘紫雲寺一切順利!」

等馬榮動身後,洪亮用完茶,就去了狄公在衙門后的私宅。老家人告訴洪亮,午飯後狄公和三位妻妾在後花園消遣。洪亮點了點頭,繼續前行。他是狄公衙府中唯一能出入狄家閨閣的男子,這當然和洪亮多年在狄府伺候有關,但他將這視之為特權,頗有幾分自得。

進得後花園,但覺涼爽撲面。前任縣令雅好園藝,把個後花園規劃得十分自在。櫟楸槐榆枝丫亭然,陣陣清風拂來,樹蔭下的小道用大小形狀不一的磨光黑石砌就,道路每一轉折,都能聽見迂迴曲折流過小樹叢的清溪潺潺聲,那聲音時而在這裏,時而在那裏。溪流又被精心佈置的叢叢花樹所隔斷,真有曲徑通幽之勝。

拐過了最後一個彎,洪亮就到了一小塊以綴滿苔蘚的山岩為界的空曠地上。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高高的毛竹林下的一張白竹椅上,凝望着稍遠處花園最低地方的荷花池。荷花池外便是外牆,那牆卻巧妙地隱蔽在一排錯落有致的松樹后。荷花池中央建著一個小小水榭,飛檐拱頂,下有六根丹漆的細巧柱子托住,顯得精美異常。大夫人正陪着狄公在水榭里,躬身在書桌上運筆揮毫。

「老爺正在寫書法呢,」二夫人告訴洪亮,「我們先在此地待一會兒,省得打擾了他。」二夫人相貌和顏悅色,平易近人,頭髮只簡單地在後腦勺綰成一個髮髻,身穿白裳,外套一件紫綢背心。她在家裏的職責是監管錢財。三夫人則穿了一件藍絲綢衣裙,胸下系了條紅腰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髮型精心梳成一個高髻,越發襯托得她粉臉生春。三夫人喜歡繪畫和書法,也愛好戶外運動,特別是騎馬。她負責教育狄公的幾個孩子。洪亮對她倆點頭致意,走下石階,往水榭而去。

他登上了一道石雕橋,水榭就建在石雕橋彎拱的最高點。狄公正站在書桌前,手裏握著一管大毛筆,運神屏息,注視着鋪展在書桌上的一張紅紙。大夫人則在旁邊一張小桌上忙着磨硯備墨。大夫人貌若滿月,髮髻分成三大股,再用一根窄窄的金簪束住。藍白兩色鑲嵌的絲綢袍裁製合式,典雅大方,既顯出她窈窕的身材,也暗示今天她在慶祝三十九歲生日。她十九歲時就嫁過來了,系名宦之家的長女,兩家又是世交,身份自非一般。她自幼飽讀詩書,兼又端方剛強,總攬狄府的家政,掌管得絲毫不差,人人敬服。此刻她停止了磨墨,告訴夫君說墨汁已經備好。狄公捋上右衣袖,飽濡墨汁,然後兔起鶻落,親筆為正夫人在紅紙上寫了大大的一個「壽」字。

洪亮等候在石橋上,直至狄公寫完字,才步入水榭,不禁脫口誇讚道:「大人書法絕妙!」

大夫人見是洪亮,就說:「我希望慶壽的吉祥字幅是老爺自己的墨寶。今晚我們把它掛在宴席廳的牆上!」

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匆匆趕至水榭中來欣賞狄公的書法,兩人不約而同地喝起彩來。

狄公笑了:「這字不可能寫得不好。賢夫人親手研的墨,二位愛妾又準備了紅紙和毛筆,豈能不勉力為之?不過現在我必須走了,要到古紫雲寺去察看兇殺現場,昨天晚上那裏有幾個地痞鬧事。如果有空,我還會去拜訪東城門外山上清風庵的女尼寶月,告訴她我打算在山上安排些正常崗哨。」

「儘快安排吧!」二夫人急切地說,「寶月就帶着個丫鬟住在山上!」

「你應該讓寶月搬遷到城裏來。」大夫人又發表意見,「城裏還有兩三個空寺庵,她可以住下來。這樣也省得她來教我們插花時走那麼多的路了。」

「我會儘力的。」狄公答應女眷們。清風庵的寶月是她們在蘭坊城裏為數不多的友人之一。「不過我得馬上走了,不然就遲了。」狄公又說,「今天下午你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城裏其他官宦人家的女眷們要來道賀,需要接待。我儘早回來。」

三位夫人一直把狄公送到後花園門。

衙廳幾步開外,八名身強力壯的轎夫排列在轎子兩側。方班頭領着十名衙役、兵丁等,騎在馬上,也在那裏等候。狄公、洪亮上了官轎,轎夫抬起大轎,飛一般地出了縣衙大門,直向東門外而去。

一路到了東城門,洪亮問狄公:「大人,我至今還弄不明白,這兇手為何要費心費力割下受害者的首級,又為何要調換死屍的身首?」

狄公道:「這個答案我也沒完全揣摩透。不過,有一點是可以推斷出來的,那就是兇手——或許我該說這兩個兇手,不在意沈三被殺讓人發現,卻由於某種原因而不想暴露沈三的屍身。與此同時,兇手企圖掩蓋更多的真相,不想讓人發現還有另外一個兇手和另一個受害者。但情況也可能相反,因為畢竟還沒掌握任何有說服力的證據。不管怎樣,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沈三的屍身和另一顆人頭。有了這兩樣東西,便不難判斷出兇手作案的目的,以及移花接木、身首互換的用心。據我猜測,這沈三的屍身和另一顆人頭,必定藏在紫雲寺內外的隱蔽處。」

官轎出了東門,官道逐漸變成了鄉下的泥路,路邊與小店裏的閑人好奇地打量著這支出巡的隊伍。偶爾聚攏來一小幫遊民,跟着轎子和馬隊跑着湊熱鬧,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方班頭只得舉起鞭子吆喝着,喝令他們退後。

沒多少路程,很快便到了紫雲寺的山腳下。但見一座琢石雕花的石牌坊巍然峙立,滿山綠樹成蔭襯托其後。古剎在高高的山頂上,接着還有一段山路。方班頭和兵丁們下了馬,狄公和洪亮也下了轎。下轎時狄公迅疾道:「記住,洪亮,休得讓我們的手下知道我們在找什麼!我只告訴說是去寺中尋找一件箱籠之類的東西。」

下得轎來,狄公笑着對方班頭說:「這麼個大熱天來登山,實在夠嗆!」

方班頭說:「回大人,也就不到兩百個台階,可這是最便捷的路。寺廟后倒也有條小路通向一個斜坡,很方便就到了大道,從那裏到蘭坊北城門也不遠,可下山容易上山難,那得花去你半個多時辰方能到達山頂。平常只有獵手和砍柴的走那條小路,在寺廟裏過夜的那些小痞子,也是走這個石階道上山的。」

「原來如此。」狄公點頭道。他繫上長袍的前襟,開始登上一階階不知經過多少歲月和風雨侵蝕的石頭台階。

登到半山腰,狄公見洪亮氣喘吁吁,這才命大家稍事休息。片刻后,仍抓緊時間趕路。過不多久,眾人不知不覺已到達山頂,只見濃密樹叢重重包圍,中間是一片荒草滋生的空地。空地迎面一側就是古剎荒寺的灰石山門,另一側是一堵令人望而生畏的高牆。山門正中的石檐下,鐫刻着「紫雲寺」三個斗大的字,仔細辨認,那字原先是塗粉飾彩的,如今早已剝落乾淨。

只聽方班頭稟報說:「沿着這高牆向右有一條小道,通到一個新建的小寺廟,叫清風庵。清風庵是有香火佛事的,住持的女尼法名寶月,身邊還有個侍奉她的女子。我還沒來得及向她們打聽是否知道昨夜在紫雲寺發生的事。」

狄公只簡單吩咐道:「我們先去大殿,看一下殺人現場。帶路吧!」

方班頭前頭領路,狄公一行進了山門。石板鋪地的前院同樣雜草叢生,圍牆也頹圮破損,四處剝落。但有一對三層石浮屠在大殿兩側,高檐飛宇,儘管斑斑駁駁,卻成功地抵禦了時光的消磨,總體依然完好。

狄公對洪亮說:「自我們中原之士的目光觀之,這些異邦風格的建築物自然很難獲得我們的青睞。不過單從技藝觀點看,我仍得承認,那些天竺國的工匠建造了一個傑作。你看,這兩個浮屠石塔是互相對稱的。這個寺廟,我估計也足有三百年歷史了,但一眼就可看出並未完全頹毀,要修繕好並不難。哦,對了,方班頭,你是在哪裏捕獲阿牛的?」

方班頭並不馬上答話,而是領着大家沿着庭院的左側走到了寺廟和野地相接壤的邊沿。右側方向一塊荒地,上面有大塊鵝卵石鑲嵌,但見百草凄凄,落卉寞寞,枝丫交互,深不可測。這地方的氣溫明顯要比城裏涼快些,耳邊卻只聽得夏蟬不停歇的噪鳴。

「大人,這裏原是附屬於寺廟的一個花圃,被經管得相當出色,可現在,卻只有野草亂長,即使在寺廟裏出沒的無賴痞子也不敢走進去,因為據說有毒蛇。」他指點給大家看:「阿牛被捕時,就在那一頭的老櫟樹下打盹兒,頭枕着地面上的樹根。我猜想,他殺了沈三后本打算開溜,但因酒喝多了,黑夜裏一腳絆在樹根上,跌倒在地,就此就睡了過去。」

狄公說:「知道了,去大殿裏頭看看吧。」

眾人推開大殿的六折格子門,朽爛的木頭碎屑紛紛落到他們頭上。狄公登上三級高的寬闊石頭台階,跨過高高的門檻,好奇地打量著到處是窟窿的昏暗殿堂。左邊和右邊皆有六根粗壯的石柱,頂起了厚重的殿宇,從殿頂棟樑上懸掛下積滿了灰塵的蜘蛛網,看去像是許多灰色的三角旗。在遠處,對着后牆,狄公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隻紅木供桌,那桌子長約一丈,高約五尺。邊牆上有個窄門,窄門上部有個小方窗,卻用木板釘死了。狄公指著小方窗問:「方班頭,你手下的人能不能把這小方窗打開?大殿內太暗了!」

隨着方班頭的指使,兩名兵丁從左邊一排柱子後面的小龕里找來兩把畫戟,就拿它們當工具來打開窗戶。衙役、兵丁幹活兒的時候,狄公繼續在大殿中央踱來踱去,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他隱隱感到空氣沉悶,胸口發緊。他發現,一般廟宇里牆上都有供養佛像用的燭台,但在這個大殿裏卻絲毫不見其痕迹。本來密宗的廟宇結構就和其他宗派的佛寺不同,但令狄公怵惕的是,殿堂里處處瀰漫着一種邪惡的氣息。而且突然間,他厭惡地感覺到,正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滿懷敵意地死死地盯着他。

「大人,」彷彿猜到了狄公心裏的感受,方班頭向他解釋說,「據說從前大殿牆上掛着大幅彩色圖畫,畫的是裸體的男女神魔,還有——」

「那些污穢、不堪入目的東西,沒有人感興趣!」狄公厲聲地喝斷他。見方班頭表情尷尬,狄公又緩和下來,和顏悅色地問他:「你看柱子背後那幾堆炭火餘燼,那是怎麼來的?」

「那是寒冬時分,無業遊民在這裏點火取暖留下的。他們在廟裏過夜,尤其在最冷的月份,大殿厚實的牆壁可以遮擋風雪。」

「可是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這大殿中央的一堆火灰看起來是新近的。」狄公提醒大家。大家一看,果然如此,而且那一堆灰燼恰好在一塊平板石當中的淺圓坑裏。圍繞着這淺圓坑,石頭上鐫刻着蓮花花瓣的圖案。狄公進而發現,這塊特殊的平板石正巧鋪砌在殿堂地板的正中心,它的四周有八塊同樣的平板石,不同的是,它們上面都刻着外邦文字。

就在這時,兵丁們拆下了小窗戶上的木板,卻驚動了兩隻在那棲息的蝙蝠。它們像不祥的黑影,厲聲尖叫着掠過人們的頭頂,向大殿外飛去。

洪亮在供桌前頭單腿跪下,對地面仔細察看了好大一會兒工夫。因為殿內變得稍微亮堂一點兒了,他終於確認了自己的發現,這才說:「大人,這下你也可以看清楚了,這供桌前面有一攤血跡,原先塵土垃圾積得太厚,把鮮血都吸收掉了,所以不易發現。而且這供桌前後左右足跡紊亂,似是有幾番踐踏,因此可以肯定,斷非一人所為。」

狄公聞訊,立即過來,也彎下腰來細細驗看一遍。然後他說:「先不要斷言,天知道這裏究竟發生過什麼。方班頭,把你手下的人召集到這裏來!」等衙役們圍成半個圓圈站在他面前,狄公便佈置道:「我得到可靠消息,謀殺之前或之後,有一隻盜賊收藏贓物的箱籠藏進了這個廟宇的大殿中,或者是殿外的地底下。我們現在要開始搜索。我和洪亮領三個人搜查大殿左翼,其餘人跟着方班頭搜查右翼。這可能是只相當大的箱籠,所以暗藏的壁龕及石板地磚上凡有新鮮可疑之處,皆需細細查遍,也需注意暗道機關之類的東西。動手吧!」

兩個兵丁打開了供放祭祀兵器用的壁龕旁的門,壁龕中兩支畫戟已經取出來當開啟窗戶木板的工具了,裏頭還有一把韃靼曲柄雙刃斧,和砍掉沈三頭顱的那一把是一模一樣的,它們原來就是一對。狄公一行進入了一個長約三丈的狹窄走廊,走廊兩側各有四個門洞,門洞進去是狹長的斗室,各有一小窗取亮,小窗戶上糊窗紙的窗格早已全部朽爛。

「這顯然是密宗法師修鍊的房間,」狄公說,「大殿右翼應該也有一狹長走廊和同樣數目的八個居室,因為大殿的設計是左右對稱的。喂,你過來!」狄公手指著石板砌就的地面,告訴衙役說:「看看你能否撬開這些地磚,它們看起來砌得不夠嚴實。你們另外兩個可以試探一下對面居室里的地板。」

兵丁把刀刃刺進平石板中間的縫隙,輕而易舉地就撬開了三塊石板地磚。

「快看看裏頭藏着什麼東西!」

那兵丁用刀挖開鬆動的泥土,但下面除了殿宇的堅固基礎外,什麼也沒有。

「大人,我們差不多找到線索了!」洪亮不禁有點兒激動,「有人試圖在這裏埋下什麼大東西,但他發現地基太硬,無法把洞挖得足夠深,就放棄了!」

「一點兒不錯,洪亮。我們可以略過其他修鍊房不看。謀殺者很可能會到塔下去找藏匿的地方,檢查那裏是否有空的洞穴可以利用。他——」

就在這時,狄公的分析被一個衙役的報告打斷了。「請到那邊去看一下,大人!對面一間修鍊房的石板地磚有半數被人撬動過了!」

狄公和洪亮迅即跟着此人到了對面的房間。室中央有六塊地磚被挖了出來,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個角落裏。狄公伸手摸了摸頂上的一塊,上頭有一層薄薄的塵土。狄公命令道:「大家分頭把每間修鍊房都檢查一下!」

他們發現,左右兩廊的每個修鍊房的地面都經人折騰過,只不過那人把有的修鍊房的地磚全部翻掘起來后,又整整齊齊全部鋪成原狀;有的則掘起后,並未恢復原樣就胡亂扔在牆角里。

狄公下令道:「到塔下去!」他穿過廊道盡頭的門洞,進入一間特別的八角形房屋,那是西側的浮屠塔的底層。那裏的地面沒有被撬動過。

「這倒也合情合理,」狄公喃喃自語道,「這厚厚的地面鋪了層三合土,板結牢固。你想挖個洞,得用上大尖鎬。可是瞧瞧這些護壁板吧!」

好幾個地方,蓋住磚牆的木板已經朽爛,卻被故意拆了下來,露出了一個個兩三寸大小的豁口。

洪亮對眼前所見有點兒困惑不解,說:「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明白,」狄公打斷了他,然後吩咐道:「你們檢查一下樓梯間和上面兩層。洪亮,你跟我來,我們倆登到塔頂上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倆爬上吱咯作響的樓梯,小心翼翼地跨過樓梯中間因橫木朽爛、斷級缺檔而造成的窟窿。

塔頂最高層在尖頂飛檐下,是一層狹窄的圈形露台。狄公靠着低低的欄桿站着,雙手束袖,望着塔下綠樹的樹梢出了一會兒神。然後他轉過身來,望着多少有點兒力不從心的洪亮,笑着說:「抱歉!讓你急匆匆地跟着我爬得這麼高。這案情實在是夠複雜的,現在總算有了一點兒線索,可看上去又跟我們的謀殺案毫無關聯。我敢說,有人已經在我們前頭很仔細周詳地搜索挖掘過這寺廟,但絕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有一段時日了,目的也不是尋找藏匿起來的身首異處的屍身與人頭。可以斷定,來人找尋的是一件不太大的東西,那東西不足一尺方圓,算來應該是金銀寶物之類的。」

洪亮緩緩地點着頭,接着他問:「何以見得呢?憑什麼大人認為他們找的是不大的東西呢?」

「是這樣的。尋找的人掘開每一間修鍊房的地磚后,發現下面的地層只有五六寸厚,卻把每間居室的地面都挖開了,期待找到埋藏在裏頭的東西。然後他又跑來這裏搜尋護壁板後面的空間,那裏離磚牆也僅有幾寸空隙,就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狄公略加思索,又接着說道,「我想,還可以斷定,這尋找的人不止一個,至少有兩個。兩人性情不同,所以才會有我們剛才看到的不同結果。一個頗為歷練,刨開地磚翻尋過後,又一塊塊把地磚放回原處,使別人看不出痕迹;另一個粗枝大葉,胡亂翻掘起地磚便擱在屋角里,把護壁板也撬個稀爛。」

洪亮聽了連連點頭,又補充道:「您說過這尋找佛寺藏寶的事和我們調查的謀殺案沒關係,可我們了解沈三經常在這古老荒寺出沒,說不定二者之間會有某種聯繫,儘管無名氏的搜尋發生在謀殺之前。」

狄公深表讚揚,說:「你想得極為周到!這樣一種可能性,我們應該認真考慮,或許沈三和另一個受害者被殺,是因為他們發現了躲在黑暗中另一幫人要尋找的寶物。」他又稍作沉思,捋著自己的長須說,「我們並沒有在寺院內找到那失蹤的屍身和另一顆被割下的人頭,幾乎所有地方都沒有發現一滴血跡,或血跡被擦拭掉的痕迹。」他轉身指著浮屠塔下那一片綠樹梢,「埋藏屍身、人頭的最好地方,應該是寺廟外的野樹林子,可到樹林子裏尋找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從這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紫雲古剎周圍的地盤有多大,碧樹綠叢連綿不斷,到哪裏去挖掘呢?好了,我看我們也該下去了。」

在浮屠塔下層里忙着檢查地面的三個兵丁報告說,他們沒有發現任何有人翻尋過的痕迹,牆上本來就沒有護壁板,牆磚也不曾被撬動過。

回到大殿,方班頭站在那裏,用領巾擦拭著油津津的臟臉。他的部下圍在四周站成一圈,正在小聲地嘀咕著。

「有人動過地面和牆壁,」方班頭報告說,有點兒筋疲力盡的樣子,「不過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大箱子的蹤跡。」

「極有可能是埋到佛寺花園裏了,方班頭。對了,大殿祭壇後邊的小門通向什麼地方?我在西佛塔頂上,並沒有看見寺廟院牆的後門。」

方班頭告訴他:「小門通向大殿後一個狹小場所,原先院牆是有後門的,但多年前坍塌毀壞了。」

「好的。」接着狄公吩咐說,「方班頭,帶着你所有的人到花園去,查一查新近挖掘過的樹叢、草窠和土皮的痕迹。洪亮,趁此機會,你我先去一趟清風庵。」

狄公和洪亮穿過寺廟前院往外走,這時狄公說:「據我推想,兇手一定有同黨!你瞧,接連殺了兩個人,還剁下了他們的頭,又調換了屍首屍身,把沈三的屍身和另一顆頭藏起來后,還不忘記到睡著了的阿牛身上濺些鮮血——這樣繁難的一連串勾當,竟然是一個人所為?實在是不太可能。兇手至少有兩個人。他們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要是沒有一點兒緣由,實在說不過去。」

兩人出了紫雲寺山門,拐進寺廟外牆往前延伸的一條小道。

在路上,狄公繼續道:「天下動亂時,寺院的和尚時常把佛像、法器、金銀財寶藏匿起來,以防兵匪盜搶。所以一般的寺廟往往建造時就有特殊的設計,暗中建有密室,隱蔽得十分巧妙,不要說是局外人,即便是寺內的普通僧眾也未必知曉隱情,通常只有一兩個當家的住持法師獨掌秘密。如果這紫雲寺以前也像這樣隱藏過一批秘密財寶的話,那麼今天我們見到的一切稀奇現象就有了解釋,殺人犯如此大費周折的情由也不難想見了。難就難在我從未聽說這紫雲寺曾經藏有財物,廢棄了這麼多年,也從沒聽說過有人到這兒來尋找珍寶。」

「大人,說不定有人在某種古書卷冊里偶然看到了這類記錄或傳聞!」

「說得對,洪亮,關鍵就在這裏!如果是發現這記錄的傢伙糾集了幾個潑皮無賴來圖個僥倖又會怎麼樣?假定沈三和那個無頭死鬼正是其中的同夥,他倆想獨吞全部財物,因此而起了內訌,才引來殺身之禍,如此就順理成章了。如此解釋,這尋寶人和殺人犯恰好在這條線上穿在一起了。」

小路進入了位於紫雲寺和清風庵之間的林蔭道,狄公停了下來,四處打量。

「你看,從這裏可以清楚地鳥瞰整個紫雲寺的景緻。后牆後面的山坡走勢陡峭,因而往下通向官道的山路也百折千繞。洪亮,我們必須多了解一些相關的歷史。回衙門后,希望你再仔細查閱一下文獻檔案,弄清這紫雲寺的來龍去脈,確切地說,是何時官方命令廟中的居住者離開?誰擔任過寺廟的住持,以後去了哪裏?再看看有沒有藏寶物的記載。」

走出林子,沒幾步路程,清風庵就在望了。和紫雲寺相比,清風庵顯得小巧玲瓏,是純粹的漢式建築風格,綠色琉璃瓦覆頂,飛檐雕刻成龍尾圖案。耳畔除傳來幾聲隱隱約約的白鵝鳴叫外,就是一片蟬鳴了。

洪亮用手輕輕拍打大門上的銅環,不一會兒有人啟動門閂,庵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姑娘的俊俏小臉蛋兒露了出來,臉頰上有兩個小梨窩。顯然,她就是服侍寶月的使女。她忽閃的一雙大眼睛含着猜疑,仔細地打量兩位來訪者半天,才不客氣地問:「兩位施主有何貴幹?」

「我們是從縣衙門來的,姑娘請開門。」洪亮說。

那姑娘把兩人領進一個小小的青磚鋪地的庭院,院中有一眼井,井邊有一花圃和幾個瓷瓶,種植著各種各樣的花卉,嬌艷動人,芬芳撲鼻。花的品種和搭配的樣式與狄公家眷平時喜愛的差不多,狄公據此猜想是寶月教她們的。剛剛在荒蕪破敗的紫雲寺逗留良久,現在看到這些明媚芳香的鮮花,確實令人心曠神怡,精神為之一爽。

姑娘並不請兩位客人坐,只是不耐煩地問:「兩位到草庵來究竟有何公幹?」

狄公從袖籠里掏出名刺,遞了上去。「我欲拜訪住持貴庵的寶月大士,這是我的名帖,請姑娘轉呈。」

想不到那姑娘拉長了臉,愛搭不理地說:「師父夜間要進城去縣令大人家祝壽,現在正在午睡養神,早吩咐過了一概不見俗客。除非兩位公爺硬要打攪——」

狄公趕快說:「好吧,既然你師父午睡,我們也不便打擾。我只問你一句話。昨夜有幾個無賴潑皮在荒廢的紫雲寺胡鬧滋事,你們這裏可曾聽見什麼或瞧見什麼蹊蹺古怪之事?時間大約在半夜時分。」

「半夜時分?」姑娘的回話里含着譏嘲。她小手一揮,指著整個庭院和四周的庵房:「公爺,你看這草庵雖小,可全靠我一人清掃庭院,除塵撣灰,還有許許多多的雜事雜活兒要做。勞累一天後,誰還會枯坐着直到半夜?不怕你笑話,太陽落山我就睡了,哪裏去聽見什麼、瞧見什麼?」

狄公並不為小姑娘的張揚態度所動,還是鄭重其事地問道:「那你總得下山採辦食品吧?你要是每天從紫雲寺腳下石階下山,總會遇見什麼人吧?」

「我十天左右才下一趟山,也就添點兒油鹽醬醋。你知道,尼庵里又不吃魚肉葷腥——」

「不過,剛才在門外我聽到清風庵里有鵝叫,難道白鵝不是葷腥肉食嗎?」狄公立刻不失時機地打斷了她。

姑娘的表情反而柔和起來。

「那是我養的,寶月師父允許的,養了它們好生蛋,下山換油鹽醬醋。那幾個小傢伙可聰明機靈了……」但她馬上發現自己扯遠了,又冷冷地問,「二位還有什麼其他公幹?」

「暫時沒有了。走吧,洪亮,讓我們回頭去看看寺廟裏的事進展得如何了。」他們重新穿越樹林,老成持重的洪亮不禁感喟道:「這小丫頭,沒規沒矩,不知輕重,簡直給大人吃了個閉門羹!」

狄公不以為意地一擺手。

「洪亮,你不認為她喜歡養鵝總歸有點兒不大對頭嗎?這其中應有一些什麼問題。無論如何,今天我親眼見到了這清風庵。且不計較那丫頭的態度,庵內的佈置和氛圍都不俗,相信那寶月大士也非凡俗之輩,夫人們同她交往還是有眼力的,我也放心了。」

等回到紫雲寺時,方班頭同兩名兵丁坐在大殿前的台階上,看上去渾身冒汗,衣衫不整。見狄公和洪亮兩人回來,他們立即縱身跳了起來。

「大人,一點兒也沒用!我敢起誓賭咒,沒有人能在那該死的荒草地里待上那麼一會兒!連條通道都沒有。肉眼所及,也根本不見有人挖掘過土地的痕迹。其餘兵丁正沿着寺廟外牆繼續徹底檢查呢。」

狄公坐在牆陰影下的一塊大圓石上,拚命搖著扇子。

停了一會兒,洪亮開口說:「大人,你提到過,兇手很可能有個幫手。他們會不會臨時弄個擔架,把屍體藏匿在寺外的山坡上了?」

狄公說:「極有可能,又極不可能,因為那樣做要冒撞上其他痞子無賴的風險,而這批傢伙是非常喜歡刨根問底的。所以說來說去,最好的藏匿地還是寺廟內的荒園裏。」

剩餘的那些衙役兵丁從荒蕪的花園裏一個接一個走了出來,紛紛搖著頭。最後,狄公站起來下了決斷:「時候不早,我們還是回衙門去。方班頭,你把整個大殿裏裏外外的所有門窗都貼上封條,留下兩個人在這裏監視,等天黑再派人換崗。」

同一天的下午,馬榮經過一番喬裝打扮,套上寬大的褲子,外加一件綴滿補丁的褪色藍馬甲,頭髮上還系了根紅帶子,看上去就像從異國他鄉來的流浪者,他去了蘭坊城的西北角,那地方叫作北寮。這身打扮一點兒也不招人注意,因為這北寮歷來是韃靼、天竺、回紇等胡人各族雜居,行商客販雲集之處。

路途相當遙遠,但走來還算輕鬆,因為大多數店鋪午休關門,街上行人稀少。等他過了鼓樓后,那些窄窄的小街就變得熱鬧起來,住在這一帶的窮苦居民匆忙地在街角巷尾吞食麵條,他們吃完午餐還要馬上去幹活兒,好掙出晚上養家餬口的那幾個銅子兒來。

馬榮在摩肩接踵的胡人腳夫和中原小販中間擇路穿行,走過了幾條又臭又臟又陰暗的街道后,終於踏上了圖爾比開湯館的那條街。馬榮老遠就看見那女子站在灶台前頭罵她的大孩子,那孩子正撥拉着大鐵鍋底下的火,而另一個小孩兒則將身子吊在圖爾比的青布裙上淘氣。這時正好空閑,顧客上門喝湯還早,馬榮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

「哎喲喲,是馬榮你!」圖爾比一眼就認出了馬榮,看見舊時相好突然來到,簡直喜出望外,「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你怎麼這副樣子?是不是被衙門的官大人攆出來了?我總對你說,你這麼個好人,當個捉拿盜賊的差人太屈才了。你應當——」

「噓!」馬榮打斷了圖爾比的話,「今天我來這兒是因為有一件公務在身,如此打扮是為了遮人耳目。」

「滾開,你這小鬼頭!」圖爾比給了歲數小的孩子一耳光,他正拉住她的裙裾糾纏不放。那小孩兒立即嘶扯著嗓門兒號啕大哭起來,當哥哥的狠狠瞪了馬榮一眼,往灶火里吐了口唾沫。馬榮幾乎在所有東西上都聞到那股熟悉的臭乾酪味,也注意到圖爾比的臉龐髒兮兮的,身段已經過分發福。他不由得默默感謝仁慈的上蒼,不曾把這個女人和這一切恩賜給他。他伸手到衣袖裏,從中掏出一串銅錢,說:「這些個——」圖爾比緊忙搖手,嗔道:「你好不害臊,馬榮!這時候還給我錢,是什麼意思?你們所有男人就這麼給錢的?」但她還是把銅錢納進了她的衣袖裏,告訴馬榮說,「好馬榮,我那死男人今天出門去了,所以咱倆可以到我房間里好好敘談一番。這鋪面嘛,交給孩子照料好了——」

馬榮趕緊打斷她:「不不,圖爾比,我跟你說了,今天我公務在身,主要是想向你打聽一些事。他們說了,這錢是酬謝給提供消息的人的。就坐在這椅子上談談好了。」

「快一點兒吧你!」圖爾比上來緊緊抓住馬榮的手,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你什麼消息都會得到,各式各樣的!當然,最好是歇了這生意,可……是啊,星星會落,月亮會缺,有些東西變了,但你知道,唯有我對你的感情不會變,馬榮!」她向她的房門拋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馬榮把圖爾比按在椅子上,也緊挨着坐在她身邊。他哄着她:「下一回吧,可人兒。我真的有公務在身,實在太忙了,我不騙你。上頭讓我來了解,你們的人有沒有和沈三過不去?沈三是東城一帶的潑皮,昨夜喝醉酒與人打架鬥毆,被人剁下了頭顱。你有沒有聽說這件新聞?」

圖爾比搖搖頭,說:「咱們外番胡人的小夥子和漢族的痞子從來不在一起混,因為大家相互聽不懂對方的話。」轉眼她又回憶起了自己的事,「對了,你記不記得,當初是怎麼教我漢族話的?」說到這事,她又眉眼飛動起來。

「嗯嗯,記得!」馬榮可不想把話題朝那個方向引導,「哦,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們外番和胡人的小夥子有可能是罪魁禍首,這你得明白。縣令大人也只是為了防備彼此之間鬧出亂子來,他只想萬事順順噹噹,就像生意人說的那樣。想想看,寶貝!有沒有聽說來喝湯的顧客提到發生在紫雲荒寺的兇殺案,那個東城門外的紫雲寺?」

圖爾比神色憂鬱地捏了捏鼻子,然後慢悠悠地說:「沒有,好人兒。最近我聽他們議論過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韃靼統領在邊境上的一場血戰中被殺死了。」她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又說,「不過你提起紫雲寺,我倒想起一個人。由這兒過四條橫街,住着一個韃靼女巫,名叫塔拉,能知前世、今生、未來三世,可解釋陰陽因果。我們的人有什麼新開張的事,都會先請她算一卦。她預知一切,相當靈驗。馬榮,絕對是一切!但這不等於塔拉願意把所知道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人。所以近來大家對塔拉的意見越來越多,他們硬說塔拉算得不準,說得不對,有意把人引入歧途。要不是因為害怕她的法力,說不定大夥兒早就把她……」說到這裏,她把手放在脖頸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馬榮問:「她住的地方怎麼走?」

「別再折騰那大鍋了!」圖爾比沖着自己的大兒子叫,「帶馬叔到塔拉的住所去!」臨走時,她還飛快地對馬榮耳語道:「小心點兒,塔拉不是個好對付的女人!千萬當心!」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多謝了!」

孩子領着馬榮去的那條歪歪斜斜的衚衕,儘是一層高的房子,泰半的泥牆已經垮塌,房頂用茅草粗粗編成。那孩子半路上指了指一間稍大一些的房子,就急忙跑掉了。那房子有個突出的屋頂,形狀隱約像韃靼人的帳篷。那裏僅有的人是三個韃靼漢子,他們在塔拉住處對面靠着牆嘮嗑。他們穿着帶口袋的皮褲子,束著寬皮帶,袒露出肌肉強悍的身軀。中午時分的太陽照耀在他們圓圓的腦袋上,他們的腦袋剃得溜光,只在後腦勺留一根長辮。馬榮從他們面前走過時,其中一個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他同伴說:「如今她竟然也給漢人測卦算命了!」

馬榮裝作沒聽見,自顧自掀起油污的門簾,走了進去。只見屋子裏十分陰暗,夯實的泥地上籠著一堆幽幽的火,火堆旁坐着的兩人顯得影影綽綽。沒人注意他,他便在近門口的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屋外陽光照耀,剛進來時,他的視力還沒有調整好,所以屋裏的情景他看不大清楚。涼爽的空氣里飄散著一股異域的香味,聞起來像是藥材,他想有可能是樟木。背向著他的是一個身材佝僂的老婦,披着一件油膩黑亮的羊皮大氅,正嘰里咕嚕地說着馬榮聽不懂的外族話。老年番婦的對面,坐在火堆另一頭的,也是個女人,但模樣看不清楚,似乎是倚坐在一張低矮的椅子裏,全身包裹在一件從肩頭直拖到地面的大斗篷中,頭部露在外面,長長的頭髮一半遮住了臉頰,一半從雙肩垂下來。她正全神貫注地傾聽老婦的敘說。她應該就是塔拉了。

馬榮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坐在那裏等待着,也打量了屋內稀少的一點兒擺設。女巫身後,靠牆擺着一張粗木板床,床左右是兩張竹几,其中一張竹几上放着一個銅手鈴,那手鈴有把長長的精工鑄造的手柄。床後上方的牆上,有一尊比真人還高的色彩斑斕的神像,它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對怒睜的圓目,兼之面貌可怖,長發直立,頸纏長蛇,赤裸著紅色的身軀,只在腰間系了塊虎皮,一手持着形狀古怪的護法兵器,一手舉著人頭骷髏做的酒杯。是跳動的火苗造成的效果,還是由於神像大張著嘴伸出舌頭的嘲笑模樣?恍恍惚惚中,馬榮覺得那幅畫更像是個雕塑。馬榮始終也沒搞清楚,因為這令人生懼的神魔身後只是一片黑影。

馬榮略感不快,遂從那可惡的圖像那兒移開了目光,掃視着屋裏的其他地方。遠角有一堆垃圾。獸皮堆放在一側牆邊,旁邊有一個裝水的大銅罐。感覺越來越糟糕,他把上衣裹得更緊,此刻也確實變得越來越涼。他強迫自己想一點兒別的更愉快的事情。回想起來,圖爾比還是有情有義的,等過了這一陣,以後他真的得挑個日子去看看她,還要帶點兒禮物……一會兒他又想起那個突然失蹤的小玉姑娘,想起了小玉在紫檀木盒裏留下的神秘信息。小玉究竟有沒有得救?現在她可能在哪裏?他覺得小玉的名字起得不錯,給人一種晶瑩、純潔的美的印象。他又無端地覺得,小玉這姑娘肯定也是個多情的可愛女子……馬榮回過神來,那老婦人的話音已經停息。

塔拉從裹住全身的大斗篷里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拿起一根細棍,撥拉着火堆,然後用燒紅的棍尖在炭灰上畫了點兒圖案,又對老婦人耳語了幾句。老婦人急切地點着頭。老婦人在火堆邊放下幾個銅子兒,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撩開氈子門簾走了出去。

馬榮直起身正準備自我介紹,那女巫抬起了頭。馬榮和她目光相迎,不禁大吃一驚,那女人有一對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清早在大街上遇到的!現在,他看清楚了,塔拉麵貌妖媚標緻,神態冷峻,是十足的冷艷美人。她那失去血色的嘴角上,掛着一絲鄙夷的冷笑。

「原來是縣衙門的公爺,難道是來打聽你的姑娘還愛不愛你嗎?」塔拉理了一下兩肩的長發,嗓音相當低沉厚重,彷彿是從胸膛發出的,「還是奉你主子的命,來調查我是否違反你們漢人衙門的法規,還在行巫術?」奇怪的是,她的漢語說得相當標準。馬榮一時語塞,塔拉又繼續說下去:「公爺,今兒早上我可見過你。那時你還是一身公服的打扮,惶惶恐恐地跟在你主子的後面,跟着那個長鬍子的縣令大人。」

「你好眼力……」馬榮喃喃道。他把自己的凳子往火堆旁挪了挪,火焰低低地飄搖著。馬榮心裏還沒把握,不知怎麼開口才好。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讓你到這裏來找我?我可沒收過偷來的財物。要不,你就自己看吧!」

塔拉撥旺了火,用撥火棍指著屋角說。

馬榮順勢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原來屋角他見過的那些垃圾,竟變成了一大堆人骨頭。有兩個骷髏頭張大了一口沒遮掩的牙,正向著馬榮獰笑。頂上是一排大腿骨,加上碎裂的骨盆,因年代久遠而發黑了。

馬榮毛骨悚然,但他馬上叫了起來:「騙術!騙術!蠱惑人心的騙術!你施展了妖法!」

塔拉冷冷一笑:「對,是騙術!可這世界上哪一個人不生活在騙術之中,你騙我,我騙你,或者自己騙自己?只不過有的騙術高明,那就功成名就,稱王封侯,升仙成聖;有的騙術還不夠高明,那就成盜成匪,為賊做寇,入魔成妖。說吧,年輕的公爺,你到底為何事而來?」

馬榮深深吐出一口氣。這女巫果然非同尋常,圖爾比剛才關照的話還真有道理。既然如此,也用不上轉彎抹角兜圈子了,不如索性實話實說。「我確在衙門公幹。昨晚在東門外發生了一樁殺人案,有個叫沈三的痞子被殺。不知這裏頭有什麼底細——」

塔拉打斷他:「你為這事來求我,那就是浪費時間了。我只能測知西城這一帶和境外發生的事,這個城裏其他地區的事,我就無可奉告了。不過,要是你打聽你剛才正在相思的女人的事,我倒能幫你個大忙!」見馬榮一臉的尷尬和窘迫,那女巫繼續快言快語地說,「公爺,我可不是指圖爾比那個煙花女子,而是另一個名叫小玉的女孩子。」

馬榮驀地一驚,不由自主豎起了耳朵:「你知道小玉……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請教我的夫君。」

塔拉站起身來,把大斗篷從肩頭卸了下來。馬榮又一次目瞪口呆了。原來這樣一來,塔拉頎長的姣好身段,就赤裸裸地呈現在他眼前了。

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同時又被莫名的恐懼牢牢地攫住了。塔拉一絲不掛的蒼白身軀,很富魅惑力,像有無限強大的磁性,緊緊地吸住了他,但又顯得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體,那優美的曲線,根本不屬於真實的生命,非但沒有激起他的愛欲,反而讓他陷入了對陌生事物的膽怯和懼悚中。但馬榮終於以極大的毅力挪開了目光。就在這時,他反而一眼洞穿,塔拉並沒有站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骷髏疊成的一座小尖塔上。

塔拉以一種冷冰冰的、根本不是她的聲音,開始念念有詞:「這就是起始。放棄你所有的白日夢,放棄你懷抱的所有幻想……」她手指骷髏塔的頂端,又說,「這就是終結。放棄所有空洞的許諾,放棄所有甜蜜的希望……」她扭動赤裸裸的腰肢跳起了舞,光腳丫把一個個骷髏頭蹬踏下來,它們骨碌碌地滾落到地面上。

有一會兒,塔拉又雙手叉腰,特意叉開兩條大腿,帶着極端嘲弄的表情,蔑視着驚愕不已的馬榮。馬榮坐在那裏,瑟瑟發抖,冷汗滿身。他恍惚如在夢中,見她突然轉了個圈,解開了牆頭鐵鈎上的繩子。原先掛在黑漆漆的椽子上的一塊帘布飄飄悠悠地從空而降,把房間隔成了兩個部分。塔拉搖動着一頭披散的長發,退到了帘布後面。

地上的火堆似乎熄滅了。馬榮不理解塔拉在說些什麼,但他越來越體驗到極端孤獨的恐怖感。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帘布上那古怪且莫名其妙的圖案,內心似為霜雪所冰凍。忽然,響起了震耳的銅鈴聲,把他從心靈的麻痹中喚醒過來。塔拉開始用蠻邦的語言自言自語一般地吟唱着祭歌。隨着陣陣銅鈴的伴奏,吟唱聲忽高忽低,時疾時緩,若有若無。屋內越來越暖,同時空氣也越來越叫人窒息,一股陳腐之氣淹沒了樟木的清香。屋內漸漸地越來越熱,馬榮汗流浹背,濕透了衣裳。剎那間,吟唱變成了低低的呻吟,銅鈴聲停止了。馬榮在無力的狂怒中緊握雙拳,指甲刺破了結著老繭的掌心,只覺得噁心欲嘔。

正當馬榮覺得自己快要重病發作之際,忽然空氣變清爽了。樟木的清香蕩滌了刺鼻的惡臭,屋子也不那麼熱了。過了一會兒,屋裏變得一片沉寂,像墳墓那樣悄無聲息。這時,從帘布後面傳來了塔拉極度虛弱的嗓音:「把帘布升起來,把繩子系牢。」

馬榮僵直地站起身,照着做了,卻不敢正視塔拉。他把繩子在鐵鈎上紮緊后,轉身側目覷去,只見那女巫直直地躺在木板床上,頭枕着手臂,雙眼閉合著,長發垂落在地面上。

「過來!」她並不張開眼睛,吩咐馬榮過去。

馬榮坐在床前的竹凳上,發現她周身上下都佈滿了汗珠,下嘴唇滿是血。

塔拉像在喃喃自語地說:「你的小玉姑娘二十年前生於五月初四,生肖是狗。她死於去年即己巳的九月初十,是摔斷脖子死的。」

馬榮難以置信:「怎麼回事……是誰,是誰殺害了她?」

「別問了!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命該如此!我也算出了我的命運。走吧!走吧!」

馬榮拚命鼓足了勇氣:「我命令你把事情說清楚!不然的話,我一條鐵鏈子把你鎖了去,扔進死囚牢,看你說還是不說!」

塔拉毫無懼色,伸出雙手,看也不看他一眼,說:「那你就把我鎖了去吧!只怕你沒有捕我的文書!」

馬榮一時答不上話,悶在那裏。塔拉卻抬起了眼睫,她的雙目充血,通紅通紅的,既像瞎了,又像死人的眼珠。

馬榮只覺得噁心。他跳起身,奪門而出,被屋外的陽光閃得有點兒睜不開眼,一頭撞在一個踉蹌欲倒的人身上。那是韃靼人中的一個。那三個人現正站在街道上,擋住了他的路。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推了他一下。

「瞧著點兒,狗娘養的!你和那女妖婆搞鬼了吧?」

這時,馬榮鬱積在心頭的全部憤懣爆發了出來。他提起拳頭,照準高個兒的韃靼人的下巴,狠狠來了一拳,打得對方像一根木頭椽子那樣倒在地上。另外兩個韃靼人立即拔腿狂逃,因為他們從馬榮冒火的眼神中,看出其內心充斥的殺機。此時馬榮挾著激憤,猛追不已。街上的人群看到這個滿嘴惡罵的大個子急奔過來,紛紛讓開了路。追着追着,馬榮一腳踩進一個坑裏,跌了個嘴啃泥。等他慢慢爬起來,他發覺自己又來到了圖爾比所在的那條街上。

圖爾比正站在她店鋪的鍋台前,用一柄長勺攪動着大鍋。她的目光從肩頭一側望出去,看見她大兒子正揪著小弟弟的頭髮,弄得他尖聲叫喚,就用她刺耳的嗓子罵了起來。

馬榮一肚子火氣全消了。他見到的這一幅日常的家庭生活圖景,頓時在他胸中引發了溫馨和愉悅,讓他覺得分外可親。抬頭看天色還早,他想,首先要喝上一大碗熱湯,安頓安頓自己的胃,然後……他迅即擦掉臉上的泥巴,綻出滿臉的笑容,向圖爾比走了過去。

狄公私邸的宴席廳里,所有燈火都已點燃,明白如畫。一群丫鬟在前花園裏張燈結綵,替一叢叢樹枝掛上了一圈圈彩色燈籠。合府上下都在為狄公大夫人的壽宴做準備,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狄夫人身着綉金紫裳,一下午以茶為禮,款待來道賀的其他官宦人家的女眷們,此刻正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她轉過身來,眺望着毗鄰的衙門官廳,心裏多少有點兒着急。她聽家人說,半個時辰前狄公就從古剎回來了,但他卻還沒有在她面前露過臉。她情不自禁地對迎上前來的三夫人說:「只希望老爺不要到得太晚,誤了接待寶月大士。也就還有半個時辰吧,壽宴就該開始了。」三夫人身穿上漿白羅緞長衫,動靜有聲,顯得格外嬌弱。

這個時刻,衙廳里狄公和洪亮、馬榮三人的商議已近尾聲。狄公倚在靠椅上,手捋鬍鬚,銀燭台映照出他凝重的神情。洪亮蜷縮在角落的一張竹榻上。這個炎熱的下午,他隨同狄公在紫雲寺奔波完后,接着又去文案館查閱資料,一氣忙碌了半天,燭光下顯得有點兒疲累,此刻只是有意無意地翻着手邊的文書。馬榮坐在狄公的對面,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狄公同他談了在古寺搜查的情況后,他稟報了在塔拉住處的所見所聞,狄公又讓他逐字逐句地重複了和女巫彼此的對話。雖然和圖爾比得以重續舊情讓他擺脫了今後再無法同女人相愛的恐懼,但重述和塔拉在一起的那一段經歷,又激起了他的憤怒,儘管他口頭上不屑承認。

狄公終於開了口。

「對塔拉這樣的女巫,我不想做進一步的議論,只能談談一般的看法,要不就會涉及那些已被弄得臭烘烘的大逆不道的謬說,似乎什麼正派人都可能成神成聖。至於她竟能準確地說出小玉的名字,能猜出你心裏的想法,那很容易解釋,馬榮。她和那老婦人交談時,你在旁等候,心思一定集中在小玉身上。塔拉就像她那行當里最出色的女巫,明顯掌握了讀心術,那與感同身受的分析心術有關,能猜出別人的心思。許多巫師能夠未卜先知,部分也是靠它。至於她如何知道小玉的生卒年月日,我還不敢妄下斷語。」

「乾脆把這個可惡的女人抓起來痛打一頓,看她說不說實話!」馬榮發作道。

狄公從他書桌上的文案里抽出一張公文令狀,用紅筆填寫完畢,又蓋上了衙門的大印。但他還是搖著頭。

「逮捕塔拉這種女巫雖是我的職責,但只怕成功的希望極微,因為她絕對明白我們隨時有理由這麼做。說不定這時她早就越過國界,到了韃靼境內。特別是最近甚至連北寮她本族的人都起來反對她。不管怎樣,捕她的命令我簽發了。馬榮,你交給方班頭,不要忘了告訴他塔拉的住處在哪裏。」

馬榮離開后,洪亮問:「為什麼那女巫要把小玉的事告訴馬榮呢?」

「我還漫無頭緒,洪亮。不過現在我們至少知道了,紫檀木盒裏面的小紙片和血字不能當成純粹的玩笑。至於它的真正含義嘛,我想……」狄公一時語塞。他陰鬱的目光盯住了那個紫檀木盒,此刻他正將其當作鎮紙派用場。盒上那塊光潤的綠玉,也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出柔柔的幽光。

狄公撫摸著自己的上髭,把視線轉到了桌上的文件堆,可視線又頻頻回到了紫檀木盒上。

馬榮向方班頭吩咐完逮捕塔拉的事後便又回到了書房。狄公從座椅上直起身子。

「馬榮,拿一支筆和一張紙,」狄公直截了當地說,「我口授,你筆錄。」等馬榮潤好筆,狄公便口授道,「茲有女子,人名小玉者,於去歲九月失蹤,凡知悉其姓氏、現下居所及相關消息者,望及早向本衙稟告。蘭坊縣令布。」接着他說,「好了,完畢。馬榮,你把它拿到文書處,讓書吏們謄抄十二份,連夜就在城內各處告示張貼。對紫檀木盒這一疑案,這是我們能採取的最佳措施了。」

狄公重新靠回座椅里,精神顯得活躍了一點兒,對洪亮說:「告訴馬榮你從文案館的縣衙文書里查到的紫雲古寺的興衰歷史。」

洪亮把坐處往燭光挪近,一邊參考着他摘錄的紙片,一邊介紹說:「紫雲寺是天竺高僧來此地創建的,距離現在已有二百八十年了。布施捐建的是當地的異族民眾,當時他們富甲一方。儘管此後各種戰亂災禍頻仍,但長期來香火不絕。三十年前,從西域來了三個番僧和三個番尼,在這裏傳播密宗,吸引了此地的居民。雖然有人因不喜密宗而離開了,可也有新的信徒加入,其中既有胡人,也有漢人。在雜居的胡人中間信徒頗眾,一時來進香朝拜的絡繹不絕,聲勢大盛。然後大約十五年前,因寺內淫祀邪神,污褻清教,有瀆風化,激起了本地縉紳的公憤,他們提出了訴狀。官府進行了嚴密的調查,結果為首的住持被帶枷押往京師,所有的神魔圖像、雕塑和其他祭祀物品皆在市集當眾焚毀,信徒們也遭流放。」

「幹得好!」狄公贊同地說,「那是對付越軌行為的唯一辦法。」

洪亮瞥了一眼他的摘錄,繼續說下去:「但這些嚴厲措施也激起了胡人的反感,甚至有人揚言要起事謀反。官府為了安撫僧俗民眾,遂於距紫雲寺三里的地方另建清風寺,以接續佛界香火,光大釋教法輪。當時有一僧一尼住持,弘揚大乘正宗,誦經佈道,接納各族的善男信女。不數年,因沙漠隨季風移動,沙磧浸淹,通往西域的官道往北偏移,不再經過蘭坊城,一時城內商賈雲散,市場蕭條,城鎮逐漸冷落下來,崇奉釋教去寺廟燒香的信徒人數自然大為減少。而後,清風寺的和尚和女尼先後逃逸,清風寺也就關閉了,直到去年本城的張銀匠亡故。這銀匠頗有家產,膝下卻無子息,他妻子沈氏一向喜好吃齋念佛,見夫君辭世,越發淡薄了塵世俗念,遂把家產全部捐奉給了庵堂佛院,本人立志削髮為尼。官府念其志誠,於去年八月二十日讓沈氏入住清風寺,該寺改名清風庵。沈氏正式落髮受戒,法號寶月,從此身披緇衣,青燈為伴,她也就是現在清風庵的住持。清風庵每逢初一、十五開門納香客,讓信徒進去燒香拜佛,平時就閉門靜修。寶月身邊,就一個叫春雲的丫頭伺候,那就是我和大人下午見過的那個不懂禮數的姑娘。」

「馬榮,你看這是不是個有意思的故事?」狄公議論道,「可對解決我們的問題沒有任何幫助。我原希望獲得寺院裏老早藏了多少寶物的材料。」他嘆了口氣,一時間悶熱的書房內沉默無語。然後馬榮把帽子往後腦勺一推,自告奮勇道:「既然我到城西北角沒有得到有關兇殺案的材料,何妨今晚我再到城東門周圍一帶去轉轉?那裏有許多廉價的小酒店和小飯館,沈三又是下三爛的知名人物,找到那些熟悉沈三的人,讓他們談談有關的消息,或許更容易得手。」

「你去辦吧。」狄公表示贊同,又吩咐說,「你不妨去找一找那一帶的乞丐頭目。俗話說得好:行有行首,團有團頭。這些乞丐也是有頭有領的團體幫伙。這些做頭領的一邊關照幫內的眾乞丐,一邊也向大家抽利收頭,所以丐幫團頭對手下人的情況了如指掌。馬榮,設法找到這樣的人,同他好好談談。」

馬榮見自己的建議得到採納,很受鼓舞,轉眼又添了個主意:「還有,依我看,另一個斷頭和屍身的藏匿處所,並沒有出古寺庭園的範圍。今晚上,我索性再從城東門順道去紫雲寺摸一下情況,許多白天裏會疏忽的事,到了黑夜反而會更清楚。雖然方班頭和兵丁們也搜查了寺廟的花園,但憑當年我當過綠林漢子的經驗,我敢擔保,天一黑樹林子就是另一種模樣。我還需換個角度,以盜賊的心態來揣摩一下藏屍的地方。比方說,由我殺的人、作的案,我又會把屍體和首級藏在哪兒?」

狄公緩緩地點了點頭,答應了他的請求:「馬榮,你這番話,倒是給人不少啟發。不錯,你就試試吧。我在古剎里安排了兩個留守值崗的兵丁,你可以同他們聯繫,讓他們幫你清理清理通道。還有,要小心廟外林叢草地的稠密處,聽說那裏可能有毒蛇。」然後狄公站起身來,「好了,現在我該儘快洗個澡,換換衣服,去出席大夫人的壽宴了。」

一刻鐘后,狄公沐浴更衣完畢,步進了衙門后自己宅第的宴席廳。他換上了鑲金綠錦緞禮袍,戴上了高高的黑帽。他到的正是時候,此刻大夫人正領着清風庵住持寶月走進宴席廳的前堂,兩位如夫人跟隨在後。

狄公匆忙上前迎候。他躬身施禮,表示歡迎寶月光臨宴席。寶月躬身還禮如儀,雙手籠在她寬大的紅色袍袖裏。她還言道,甚謝狄大人的熱情邀請,措辭精當,始終謙遜地垂目而視。狄公對寶月頗為好奇,因為往常只有在寶月穿過院子到他妻妾閨房傳授插花技藝時,他才偶爾得以一窺她高高的身影。聽說寶月年近四十,但他認為她依然面貌姣好,表情冷峻而又嚴肅。她的頭部和肩部裹着黑披巾,只露出臉龐。他也注意到她那高聳且線條分明的鼻子,以及薄而果毅的嘴唇。

五人坐在一張四方大理石條几旁的圓凳上。六折格子門敞開着,讓夜晚的涼風能吹進來。從他們坐的地方能清楚看到前花園的景色,色彩鮮艷的彩紙燈籠在暗綠的樹木叢中熠熠閃亮。兩個丫鬟在他們杯盅中倒入了茉莉香茶,別的丫鬟則在條几上擺下了蜜餞和瓜子小碟。四個婦人恭恭敬敬地等待着狄公開口說話,開始餐前的閑談。

「我首先得向寶月大士致歉!」狄公開了頭,「今夜壽宴僅是小小的家庭酒饌,粗釀淡餚,希望不至於敗壞了您的清雅口味。」

寶月低首還言道:「大人多禮了!有緣相聚便是福,何必饕餮貪口欲?小尼也有一事順便致歉。大人下午來訪,春雲丫頭本當立即通報,可恨那丫頭竟然擋駕,把大人堵在門外。事後我才知道,實在慚愧。那春雲雖是本城姑娘,奈何不通詩書,不懂禮節,我已管教她多次,只不過……」她伸出豐腴的手,做了個辭退的手勢,右手腕上一串水晶念珠隨之叮噹作響。

狄公忙道:「不礙事,不礙事!其實我只想了解一下,昨晚與清風庵相鄰的紫雲古寺有無賴潑皮鬥毆滋事,不知貴庵有沒有受到驚擾。據春雲所說,她可是什麼動靜也沒聽到。」

寶月抬起頭來,用她那雙雖大卻漠無表情的眼睛看住了狄公。

「那紫雲古寺也是罪過,一度曾讓密宗邪教橫行。畢竟我佛慈悲,寶光廣照,普救眾生,滌此污穢。」她伸出白白的手,拿起茶盅啜了一口茶,「說起春雲這丫頭來,我怕她有可能對您說的不儘是實話。」看到狄公抬起目光注視着她,她又繼續說下去,「不怕諸位恥笑,這丫頭不僅缺乏教養,而且平素行為舉止多有放蕩不端之處,時常與上山來的潑皮閑漢勾搭廝混。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她站在庵門口與骯髒襤褸的乞丐擠眉弄眼。為了這類事,我曾嚴厲責罰過她,不知對她改悔是否有益。我只有求佛祖保佑她!」說完便數着水晶念珠,默默念了幾句經咒。

「你不應該再僱用那丫頭了!」大夫人一聽,立即提議說。她轉向二夫人:「你在你那些信仰佛教的朋友中間打聽一下,她們會認識些女傭,適合寶月大士用的。」

二夫人朝狄公瞥了一眼,心裏有點兒害怕。她是到了蘭坊以後才信仰佛教的。她受的教育不多,佛家簡單的信條和豐富多彩的儀式吸引了她。雖然狄公沒有提出過反對,但她知道他對她的皈依並不高興。不過此刻狄公的心思卻在別的地方。他在琢磨,那春雲耐不住尼庵的寂寞冷清,願意和上山來的潑皮閑漢搭訕,說不定倒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消息和線索,因為潑皮閑漢就喜歡在女人面前胡亂吹噓,以博取女人的歡心。

他告訴寶月:「我的親隨幹辦馬榮今夜要去紫雲寺勘查,也許會順路拐到清風仙庵去,找你的丫鬟進一步了解情況。」

寶月正色道:「找春雲了解情況,最好是我在場。否則如果讓她一個人接待您的屬下,難保她……不捉弄他。」

「當然,我會……哦,孩子們來了!」

說話間,老媽子領着狄公二男一女的三個孩子來給大夫人祝壽,其中最小的只有三歲,被抱在懷裏。大夫人將三個孩子都引到寶月跟前,這時管家進來報告說晚宴已準備好了。

大家走到了大廳另一頭的大圓桌跟前。狄公坐在主位上,就在靠後牆的一張紫檀木雕供桌的前方,供桌上就懸掛着他中午親筆書寫的大大的「壽」字。他讓寶月坐在他的右席,大夫人坐在他的左席,兩位如夫人則在她們對面入座。大夫人告訴保姆把孩子們帶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但那個三歲的小孩兒堅持要在娘親的金髮簪里插上花,還要不叫他們退下。結果大夫人讓保姆也留在宴席廳里,就站在自己的椅子后。

大家嘗過冷盤菜后,管家上了第一道熱菜——煎豆腐,丫鬟給每一位斟滿了酒。狄公舉杯祝酒,家庭壽宴就此正式開始。

夏日西沉,暮雲初合。差不多正當狄公家壽宴喜氣洋洋開始之際,馬榮正在城東的關帝廟背後,踏進了街頭一家出售廉價酒的小酒店。見他進來,兩個挑夫模樣的人「吱溜」一聲吸干手裏那杯酒,擲出幾個銅子兒,趕緊起身離開了。店掌柜又高又瘦,黃黃的面容像具蠟屍,看樣子也是三教九流中人。他敞着馬甲,露出胸口的汗毛,起身撥亮了照着店堂前後的唯一一盞油燈。

馬榮明白,是自己晚上出來穿着這套衙役行頭把這些人嚇著了。他會意地一笑,往櫃枱邊一靠,從袖口裏抓出一大把銅錢,在櫃枱上一撒,同時吩咐要酒。店掌柜伸出了手,但馬榮迅即張開大巴掌籠住了那堆錢。

「慢著,夥計,你會掙到這些錢的,只不過我想同你聊聊沈三。那小子昨晚上被害了。你知道他吧?」

「當然知道。瞧,又一個好酒鬼走了!不然他也許很快會變得更好。人家告訴我,上禮拜他有一筆大買賣,能撈一大筆錢!」

「喂,是不是和外邦蠻族人攪在一塊兒的那種事?」

「哦,不!沈三不是那種成幫結夥幹事的傢伙,不過他向那些狗娘養的外番野人套線索。」

「那他為誰幹活兒?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憑他一隻手要想獨挑大樑,難!」

店掌柜擤了把鼻涕:「我覺得像是敲竹杠之類的事。這種事情嘛,沈三靠他自己一個人,當然幹得了!」

「你知道他打算敲誰的竹杠?」

「打聽這可沒門兒!雖說沈三是個嘮叨貨,可這種事他卻守口如瓶,只說他有大把銀子可到手。」

「這狗雜種住哪裏?」

「一會兒住這兒,一會兒住那兒,沒個準兒。他經常去東門外的那個破寺廟——叫什麼紫雲寺的老荒廟裏過夜。公爺,你再來一壺酒?」

「不用了。說不定他敲詐的那倒霉傢伙也住在古廟裏。」

「你瘋了啊?我問你,誰會到那裏去敲你竹杠?敲詐個鬼啊!」店掌柜往地下啐了口唾沫。

「丐幫團頭也許了解。喂,你可知道,這丐幫團頭現在是哪一位?」

「沒什麼丐幫團頭了。公爺,這蘭坊城裏窮苦人想活命,可比在地獄里還難。先是那狗雜種錢牧的親信們奪走了他們髒兮兮手裏的所有買賣,然後是大鬍子龜兒子——呸呸!我這張沒遮攔的臭嘴!我是指現任的縣令大人——把什麼事都搞得沒戲唱。告訴你,蘭坊城裏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瞧瞧,周老大沒敢進我的店,走過去了!老天爺,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聽着,公爺,行行好,你趕快走吧你!我的生意全給你攪沒了。你要是還打算侃侃大聊,就去找丐幫的老丐王吧!」

馬榮把所有的銅錢都推到他面前。

「你剛才不說沒那麼一個團頭了嗎?」

「是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那丐王是條漢子,好酒量,身材高大勇武,我猜想是胡人的後代。他曾是丐幫的頭兒,不過如今他老了,得病了,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工夫約束手下那幫丐戶?我想,眼下他住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窩棚里吧。好了,謝謝公爺的賞錢,只是請你高抬貴手,放小人一馬,再別光臨小店了!」

馬榮哼了一聲,走了出來。他尋思,敲詐可能是雙重謀殺案的動機,藏在古寺里的東西沒準兒是當作把柄的信件之類的文書。受敲詐的受害者起先想找到它們,等到實在找不到時,就索性把兩個敲竹杠的傢伙給殺了。

馬榮又花了半個時辰,走了四家酒店。離開最後一家小酒店時,他不禁感慨地想:「要是喬泰在此地就好了!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同你一起幹活兒,苦差事也變成開心果了。我納悶老喬哥兒們在京師能混出些什麼名堂。我敢打賭,他又在拈花惹草弄些尷尬事了!他媽的,渾酒水倒是灌了一肚子,可還沒搞到一點兒有用的消息。人人都說沈三是個下賤的無賴,除了阿牛沒別的朋友。看來也別期待能從丐王那裏得到更多的東西。他無非是個可憐的老朽物罷了,風燭殘年,只有同過去的親信——另一個老傢伙——一塊兒苟延殘喘等死而已。那下一步我該幹些什麼呢?」

他向四周打量著,突然見到一個瘦高的人從他身後超上來,有點兒眼熟,仔細一瞧,原來是上午見過的畫家李珂。

馬榮招呼道:「李相公,巧得很,又見面了。天色這麼晚了,相公何事奔忙,又匆匆趕到了城東?」

李珂見有人攔路,先是吃了一驚,等認出是馬榮,才回答說:「原來是縣衙門的馬爺!哦,對了,在下的那名幫手楊茂德至今不見回歸,在下唯恐他有個三長兩短,只得到處找他一找。往常他也狂飲爛醉,不過事先總會先告訴我一聲,所以我到這裏的小酒店來看看。請問馬爺,此刻又有什麼公幹?」

馬榮如實相告:「我去城外東山紫雲古寺。李相公,要是今夜你還找不到楊茂德,建議你還是抓緊時間到縣衙門去報個案,縣衙破起失蹤案來,比你自己一人尋找要方便多了。」

馬榮告別李珂,信步向東城門走去。到東門時,馬榮向守門士卒要了一盞風燈,就在東門外大道邊的便宜小飯鋪里扒拉了兩碗飯。吃完飯,他感覺體力和心情都恢復了,興沖沖地準備爬紫雲寺山坡下的陡峭台階。此時夜幕降臨,天氣轉涼,但一路攀登上來仍叫他汗流浹背。

「真納悶這些他媽的寺廟為啥都建在這麼高的地方!」他自言自語道,「難道這樣就能離西天近一點兒?」

馬榮走到了山門前的那片空地上,嗖的一聲,古柏后躥出兩條黑影,揮舞著棍子撲上來。等認出是馬榮,那兩人隨即躬身施禮,並稱這是他們留守山頭以來,頭一次見到有人來古寺。馬榮這才認出原來是狄公吩咐留下守候的兩名衙役,其中一個是方班頭之子,大名方景行,是個聰明有才的年輕人,馬榮平時對他十分賞識。

馬榮對兩名衙役解釋道:「我是奉狄大人之命,趁夜間再來寺院做一番勘查的,恐怕這時刻有些白天見不著的情況。你們兩個在寺廟外守候,我在廟裏頭遇到意外情況需要幫忙時,會打個響哨給你們,你們立刻進來接應。若有看到可疑的人,你們就先抓押起來,然後也打個響哨給我。」

馬榮過了山門,悄聲踏進廟宇。他打量了古寺的前院有一會兒,在滿月的慘淡月光下,殿宇台閣、花木碑碣顯得特別陰森凄清。

「左邊的那個花園確實荒蕪得像大林莽了!」他對自己說,「行,我會有條有理地把一切打理一番。首先我去搜查一下大殿,然後再設身處地想像一下,作為兇手,扛着屍身,提着斷頭,該如何行動!」

從大殿前面的台階走上來,他發現下午狄公踏勘完畢走後,方班頭把六對門封死了。他撕開大殿的封條,推開一扇笨重而朽爛的格子木門。正要跨入大殿內,卻不由得屏住了氣息,因為正在這一剎那間,漆黑一片的大殿背後傳來了關門的嘎吱聲。但等他諦聽時,又什麼動靜也沒有了。他隨口罵了一句,就點亮風燈,舉得高高的,走了進去。晃動的燈光照亮了粗壯的柱子、笨重的供桌和空空蕩蕩的四壁,並沒有發現任何特別異常之處。他快步奔向祭壇左邊的小門,剛才的聲響似乎是從那裏發出的。那扇小門沒有封死,只兩步台階就到了外邊一個又長又窄的磚砌後院。院子裏空無一人。

「論理方班頭應當把這道小門也封住的!」他抱怨說,「不過也許那動靜只是我的想像。」他伸著鼻子嗅了嗅空氣,回到大殿內,才聞到一股奇怪的霉臭味,那可能是牆角和門背處的蝙蝠及狐狸的尿跡所散發出來的。但他馬上驚覺起來,因為在塔拉的住處,他聞到的也是這樣一股刺鼻且令人作嘔的味道。「我的老天爺,會不會屍體和首級就藏匿在大殿中?頭兒上次肯定沒在這地方搜查,你看地磚整整齊齊的,上面還有灰塵。」他把燈籠高高舉過自己頭頂,搜看着上方的椽子,「前堂那邊的壁龕怎麼樣?假如有一架梯子,就能夠把屍首藏到那裏去了。說不定兇殺者果真有一架梯子。他做這些事的時間是綽綽有餘的,他有整整一個夜晚呢!」

他推開了前殿六對門當中的兩扇,在門底下用石頭墊牢,把這兩個門扇固定住,再把燈籠掛在腰間,抓住門扇的上沿翻身躍了上去,把腳伸進門上的格子空檔里。然後他張開兩腿,一隻腳蹬在一扇門上,剛好能看見壁龕的凹口。此時,一隻黑影倏地飛撲到他臉上,差點兒讓他失去了平衡。

「該死的蝙蝠!壁龕里的空間夠大的了,可以待得下上千隻蝙蝠,也藏得下兩具屍體。但這裏既沒屍體也沒首級,而且這裏的氣味聞起來還不像底下大殿那麼刺鼻。」

馬榮爬了下來,下到地面時,反而把風燈弄滅了。他站在殿門敞開的地方,打量著寺院右側稠密的樹叢。

「那棵枝丫高聳的櫟樹應該就是阿牛那小子躺着做美夢的地方。不錯,讓我設想一下。我肩扛着屍體走進了院子,那割下的腦袋我用領巾包好手提着。或者我將貴重物的包裹委託給了我的朋友,然後——」

突然他愣住了,目光盯住櫟樹後過去一點兒的那一片荒蕪的園地上。他使勁擦了擦自己的前腦門。

「我發誓我親眼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這裏晃了一下!那有可能是個女子,相當高,穿一身長裙裾的白衣裳。追上她!」馬榮暗自道。

馬榮穿過寺廟的庭院到了另一頭,但在櫟樹那一邊,只有一大片帶刺的白色野玫瑰。

「這幽魂到哪裏去了……」馬榮納悶道,隨即他看到折斷了的花枝,便止口不語了。他仔細分開低處的枝丫,不禁咧嘴而笑:「瞧瞧,這裏有條不易被發現的通道!野草長得真旺盛啊。那是怎說的?對了,燒了一茬長一茬……」

他匍匐下身子,鑽進了野玫瑰樹叢的枝葉下。憑着他當過樵夫的經驗,他知道他走在一條荒廢了的舊道上,這道只是被密密麻麻的草叢給覆蓋了。很快他就能直起身子行走了。他躡手躡腳地走着,幾乎不發出半點兒聲響,時時停下來傾聽有什麼動靜,但除了蟋蟀的唧唧聲和不知來自何處的野獸吼叫外,幾近萬籟俱寂。他點亮了風燈,在矮樹叢里照了照。有些葉子上有深深的污痕,他沒有走錯路。

荒蕪的小路在更高的林木中拐了個彎,轉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另一條小路由此分叉。

「我敢說那條路是通向寺廟背後的。但我應當沿着左邊走。」他嗅了嗅空氣,在腐敗樹葉的陰霉味中有一絲淡淡的幽香,「海棠花!前頭肯定有些海棠樹!」

走不遠,在幾株挺拔的海棠樹下,馬榮發現了一眼古井。飄落一地的海棠花瓣像密密麻麻的雪片,灑落在井台和四周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古井的另一頭是繁密的樹叢,樹叢外有一堵高牆,牆頭已經崩坍了一大塊,裂開了幾尺寬的口子。一大堆斷磚圓石堆積在井台旁,蔓草萋萋,處處叢生。

馬榮抬頭看了看。通過海棠樹枝丫間的空缺,他能看見古寺左邊的寶塔。這讓他明白了自己所處的方位。

「這口廢井應該在寺廟該死的花園背後,是最遠的角落。那漂亮的女鬼現在跑到哪裏去了?她可能已經從高牆的裂縫溜出去,也可能轉到我半路見到的另一條路上去了。甭管怎樣,此時此地是找不到她了,這下你可放心了!」

以上幾句話是馬榮大著嗓門兒對自己說的,因他渾身上下感覺彆扭得很。神鬼之事本來就是天底下唯一真正讓他討厭的東西。馬榮細細搜查了墨黑的林木之間,可是一無所獲,他轉回到了井台上,忽然心內一亮。

「這眼枯井倒正是藏匿屍身的好地方!對呀,看看井圈上這幾滴黑痕,它們還一直延伸到了磚頭上。這是幹了的血跡!」馬榮伸頭朝井中張望,「非常深,我說有二丈多深。井壁上長了許多植物。這井繩快朽爛透了,不過系我的風燈還是經得起的。」

他把風燈的提把兒系在井繩的下端,把燈放到了井底。在稠密的常春藤葉下,粗壯的莖蔓深深扎進了磚縫裏。大片井壁坍落,到處綻出了裂縫。風燈搖晃的光暈在井底徘徊著。

「除了石頭和野草,就沒別的東西!」馬榮不免有點兒失望,喃喃自語道,「不過屍體肯定在下面某個地方。」他飛快地把風燈拽了上來,別在腰間,然後縱身跳上井台,牢牢地抓住一根藤蔓,將身子下半截墜入井中,兩條腿在井圈下面試探著,通過在井壁上找到的能夠支腳的地方而慢慢下移。儘管馬榮是訓練有素的夜行者,但他每個行動仍不得不細加留神,因為他的腳蹬到井壁上時,許多地方的舊磚都坍塌了。他終於下到了井底,落身在雜草中間。但他立即向旁邊跳開了,因為覺得自己的右腳正踩落在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上。他低腰俯下身子,不覺喜笑顏開。那竟然是一條人腿。再撥開亂草細看,他發現了一具形骨健壯的無頭屍體,那屍身背脊朝上,背上有一片文身圖案。

馬榮蹲了下來,舉起風燈,照亮了屍體背部皮膚上複雜的刺青花紋。那文身圖像生動,色彩鮮艷,是用綠、藍、黃三色刺成的。

「這身花紋肯定花了他不少錢!」馬榮想,「兩個肩胛之間的大老虎是個吉祥圖符,保佑他不受身後的襲擊,可這一次,非但沒保佑他,反讓他倒下了。置他死命的那一刀就是從左肩胛骨下捅進去的。不錯,這屍身應該就是沈三的,瞧他手臂和腿部的一身橫肉。可另一個渾蛋的那顆人頭又在哪裏呢?」

馬榮在井底有限的範圍中四下尋找,可除了一個藍布包外毫無所獲。摸來摸去,他發現井圈壁下端有一處大凹陷,是磚塊塌落形成的,足有四尺高三尺深,十足像個壁龕。他蹲踞著把風燈伸進去照了照。一隻大癩蛤蟆對他瞠目而視,由於燈光的照耀,不斷地眨巴着眼睛。

馬榮吐了口唾沫。「兇手該是把割下的頭顱帶回家了!行了,我最好還是爬上去,叫那兩個兵丁弄點兒繩子和一個擔架來,然後……我肏你祖宗!」

「乓」的一聲,一大塊碎磚石猛地劈進井圈內,有塊碎片打在了他的左肩上。碎磚石落到井底的屍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馬榮大吃一驚,飛速弄滅了燈,把身體蜷縮起來,背朝後躲進了井壁上那個壁龕似的凹洞裏。他雙臂抱腿,下巴頦兒貼在膝蓋上,好不容易才擠進去。

又有幾塊大磚石接二連三從井口劈下來。

「住手!你這笨蛋!」馬榮故意一迭聲地大呼小叫,「哎喲,我的肩膀……住手……」隨後發出了痛苦的號叫和垂死的呻吟。更多的碎磚還在一塊接一塊地從井口砸下來,接着是一大堆長著苔蘚的圓卵石。其中有一塊打在井壁上,反彈過來,剛好擊中馬榮的左腳,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痛沒有叫出聲來。又有幾塊磚頭從井口飛下來。終於,一切又恢復了寂靜。

馬榮不敢大意,儘可能地在井下那個憋悶的洞穴里待了好半晌,緊張地諦聽着外面的動靜。直到一切依舊寂靜無聲,才小心翼翼地鑽出井壁的凹陷處,摩挲著麻木的四肢,打量著頭頂上的井口。直到確信上面空無一人了,他才取下腰間的風燈,重新點亮。

沈三的無頭屍已經被幾尺厚的磚石埋在底下了。

后衙牢獄充當停屍間的偏屋內,沈三的無頭屍身停在另一張長桌上。狄公仔細地上下察看着,他穿着夜便服,免去了冠冕,頭髮用一根帶子系著。馬榮衣衫襤褸,沾滿污泥,舉著大蜡燭台在邊上伺候,兩人半晌都沒說話。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狄公抬起頭來。

「我們的方班頭是頭笨驢,他沒告訴他兒子和另一個衙役,寺廟背後還有第二條通道。我也同樣愚蠢,」馬榮生氣地說,「我應該在跳下那口枯井前,先看一看牆后的情況。牆上有條大裂縫,那個渾蛋很可能就在裂縫后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他大概在我進大殿之前就在那裏頭了,因為我一進去就聽見了大殿後邊小門的關門聲,但我說不太准。兩個衙役忙着從井下把屍體弄出來時,我檢查了整個廟宇寺院的后沿,發現緊靠花園牆外還有條通路。我想,那歹徒興許是沿着那條小路來到磚牆的裂縫處的。他不可能跟在我背後穿過整個花園,要不我就發現他了,這一點我絕對有把握。」

「剛才你不是說,還見到一個白衣女子嗎?」狄公問。

「是的,」馬榮答道,口氣疑疑惑惑的,「但那可能壓根兒就是我的錯覺,是月光映照的白影子。大人,鬼呀,幽靈呀,要想害人,根本用不着扔大塊磚石的!」

狄公俯下身,細細觀察起那屍體背脊上複雜的刺青花紋來。

「這屍體背部,被要謀害你的兇手拋下井的磚石砸得稀爛,簡直都辨別不清了。」狄公說,「沈三分明是個十分迷信的傢伙,他那幫人大多如此。你看,老虎下面是一對黃色的鴛鴦,意味着與相好的女人天長地久。他還在一隻鴛鴦下刺上了自己的名字,另一隻下面……老天保佑!馬榮,你把燭台舉得近一點兒,靠近這裏!」他指著橫貫腰背部的一個更小的靛藍色圖案,「瞧,這是古寺的剖面圖!可惜皮膚被磚砸得血肉模糊。但我還能依稀辨認出底下刺的八個字:『黃金滾滾,鴻運高照』。」

狄公確認自己沒有弄錯,頓時容光煥發。

「馬榮,現在我們搞清楚兇手為什麼要藏匿屍體了!作案的動機就在沈三背部的文身圖案里!這分明是在暗示紫雲寺的確藏有黃金,沈三是去寺中挖掘黃金的!兇手必定也在尋找黃金。」

「今夜我打聽過關帝廟一帶一家小酒肆的店掌柜,他說,沈三像是在敲什麼人的竹杠。」馬榮有點兒異議,對狄公說了他自己的設想,可能藏在古寺里的只是作為訛詐根據的文書材料。他說:「莫非這上頭所說的『黃金滾滾』並非是真的黃金,而是指他敲竹杠會撈到一筆錢?」

狄公說:「好吧,你這說法也算是一種可能,我們先擱在心裏頭。畢竟這是個十分複雜的案件,馬榮!但至少我們排除了外邦異族人捲入謀殺案的假設,因為我們現在已經了解沈三是背後被捅了一刀致死的,另一個受害者則是被勒死的。在兩人死後,用韃靼的曲柄大斧剁下他們的腦袋,並不需要特別的功夫。」狄公沉吟了有頃,又補充說,「但兇手不曾把另一受害者的首級也扔到井底去,真是咄咄怪事,令人難以理解!對了,你不是說在井中只找到一個衣服布包嗎?」

「是的,大人。我把藍布包放在這牆角了。」

「好的,我們現在就把這些衣物拿回書房去,好好檢查和研究一下。馬榮,你仔細把這停屍房的門鎖好。」

馬榮彎腰提起了那個藍布衣服包。兩人的腳步聲經過文案館寂無一人的走廊,聽起來空空落落的。一邊走,狄公一邊問:「馬榮,你發現屍身的事情,有幾個人知道?」

「只有守候紫雲寺的方景行等兩人知情。我對他們說過,不要對衙門裏任何人提起實情。我們用毛毯裹了屍體,直接抬到縣衙署的。路上還瞞過了守東城門的士卒,只說是巡邏時在樹林里碰到了一個病死的流民,正要運回城內火化。」

「好極了。要讓對你下毒手的歹徒相信,沈三的屍體和你,或者別的發現了沈三屍體的人,還繼續待在老枯井底下,瞞得越久越好。明天一大早,哦,該說是今天一大早了,你和方景行就把沈三的屍體和頭顱一道火化了。儘管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小無賴,還是應該讓他保留個全屍,去另一個世界。」

一來到書齋,狄公就重重地坐在扶手椅上。馬榮用他手裏一路照明的蠟燭,點亮了書桌上的燭台,然後也坐了下來。他接着說:「對了,夜裏我進紫雲寺大雄寶殿的時候,還聞到一股霉腥味,讓我聯想到塔拉那個可惡婦人的那股腐臭味。」

狄公說:「今天下午我在古寺時倒沒在意。很可能是死了的蝙蝠,那地方有的是這樣的小生靈。對了,你提到了那女巫,順帶告訴你,晚上壽宴時方班頭來稟告過了,沒有抓到,估計她已藏匿在外,正如我預料的那樣。衙役們搜查了街坊鄰居的家,也沒找到。那一帶的居民特別配合,自告奮勇幫忙找她,分明是既恨她,又懼怕她的巫術,與她結怨很深。今天聽說官府傳令拘押她,大家都興高采烈。你是了解這些胡人是怎麼回事的。凡是他們的巫師靈驗的時候,他們簡直把巫師當成天神來崇敬;一旦巫師失靈,他們就毫不顧念他們了。韃靼人要是真有膽量,會動手殺掉塔拉的。哦,你看看茶壺裏還有沒有熱茶。」

馬榮倒了杯茶,狄公繼續道:「另一件事,今夜壽宴上女尼寶月告訴我,她的婢女春雲生性輕佻,耐不住山庵的寂寞,常和上紫雲寺的潑皮無賴勾三搭四,說說笑笑。估計春雲會了解一點兒情況,你不妨私下找她聊聊,套出些真情來。但這需要避開寶月。寶月說了,訊問春雲時她也想在場,不過有寶月在一旁,春雲自然會感到有壓力,很可能一言不發。」他放下了茶杯,壓下一個哈欠,「好了,讓我們來看看這些衣物吧。」

馬榮解開了那布包。他取出一件整潔的藍布衫、一條褲子,搭在他的椅背上,然後伸手撫摸着衣袖,又仔細搜摸了一遍衣縫,最後搖了搖頭。「大人,什麼也沒有。看來兇手早有防備,沒留下一點兒蛛絲馬跡。」

狄公還在察看衣物,慢慢捻着他的絡腮鬍。忽然他抬起頭來說:「你告訴過我,入夜後在城東關帝廟一帶遇見過李珂,他正在找他的幫手楊茂德,那姓楊的有兩天沒回家了。你也在他家附近的裁縫那兒了解過,裁縫不是說,楊茂德平素和閑漢無賴交往密切、行為不端嗎?此外,阿牛也提到過,沈三常和一個身穿整潔藍布衫的高個子鬼鬼祟祟地混在一起,那人看上去像個商店夥計。莫非這另一個受害者正是畫家的那個隱逃不見幫手楊茂德?當然,這是一個大膽的假設。」

「好吧,」馬榮拉長了聲音,顯得不太信服,「那明天我們就去叫李珂來認屍。畫畫的眼力好,即使屍體缺了腦袋或胳臂手腳,也肯定能認出來。」

狄公舉起手來,搖了一搖。「不!只要紫檀木盒的秘密不澄清,我就更願意讓李珂置身事外。馬榮,靠牆的桌子上有一隻空盆,你趕快給它注滿清水!」

馬榮莫名其妙,不懂狄公是什麼意思,但還是照辦了。狄公又吩咐說:「把水盆放在我面前。好。再把那件布衫放在水盆上方,用這把尺用力敲打!」

馬榮這樣做的時候,狄公舉著燭台貼近水盆,看着有許多塵土細屑紛紛揚揚落入盆內水中。一會兒他又舉手指揮馬榮:「好了,行了。現在再敲打那條褲子!」等馬榮拿着那根長木尺亂打亂敲一陣后,他說:「可以了。看看我們到底有什麼收穫吧!」

狄公低頭在水盆上方,更近距離地細細端詳水中的情況。「是了,」他確信自己是正確的,不覺大喜,道,「穿這套行頭的,果然是李珂的幫手楊茂德無疑了。馬榮你看!這些浮在水面的灰色顆粒,當然是日常居家生活中蒙受的粉塵。但你有沒有看到那些沉澱在盆底的細粒?右邊那兩顆是紅色的,正在水裏溶化,漾成粉紅的水暈。還有這裏,我手指點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一點兒黃色,和藍色混合在一起。它們是畫家作畫時所使用的顏料的細粒,肯定是楊茂德給畫家做幫手,替李珂擦拭桌上濺開的顏色粉料時沾粘上的。再仔細瞧瞧,那衫襟上還有好幾處墨污。這也就是那前一個無頭死者!馬榮,真想不到突然有這樣的發現和突破!」

狄公興奮地在書房兜開了圈子,踱著方步,沉鬱的心情一掃而空。馬榮也喜笑顏開,怔怔地低頭凝視着水盆。水盆中,顏料顆粒溶解而造成的小小的雜色水暈,化開得愈來愈多了。

狄公停了下來,雙手插進衣袖裏,又重新開了口:「此刻我上面的假設已得到了證實,馬榮。我再提出另一個假設,關於雙重謀殺案的動機的。我不認為敲詐的說法能夠成立,至少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反過來,如果照字面的意義來理解沈三背部文身圖案中的『黃金』二字,那顯然涉及古寺中藏匿的黃金。但洪亮仔仔細細地查閱過有關紫雲寺歷史的所有文案,從來沒有埋藏過金銀財寶的記載,連一點兒暗示都沒有。假如有這類寶藏的話,當年官府查封寺院時,兵丁們也會有所發現。相信他們已經審問過居民,同時也會像梳子篦頭似的掘地三尺找了個遍。」

狄公坐了下來。

「馬榮,我的假設是,他們尋找的紫雲寺中藏匿的黃金,應該就是去年京師戶部司庫鄒敬文所押解的、後來在半路被盜的五十錠御金!」

馬榮頗有疑慮,反詰道:「可鄒敬文押御金被盜是去年的事呀,大人!」

「御金被盜固然在去年,但盜賊總得潛伏個一年半載,等到官府搜捕的風聲已過,才敢出贓銷贓。作案者有可能只告訴了主子或同夥御金藏在紫雲寺,但沒有明確指出確切方位。倘若他本人遭變故突然死亡或潛逃,贓物留在古寺里,那其他知情者就會如蒼蠅趨血、牛蠅嗜糞一般圍上前來,為爭奪那些藏金,搜遍寺廟和挖遍所有的地面。這沈三和楊茂德,或單獨或合夥,覺察了掘金者的形跡,首先對這批人進行訛詐和威脅,這同你的想法是相符的,馬榮!但接下來,沈三和楊茂德低估了他們的對手,結果就被滅口了。」

馬榮恍然大悟,急切地點着頭:「大人,我想你一定找到了破案的關鍵。人們可以用各種方式來包裝那五十錠御金,用大的四方包裹,用一般的或橢圓形的包裹,或者用幾個小包,等等。這麼說來,原來有人搜尋禪房的地磚下面和寶塔的牆板後邊,都是為了尋找那五十錠御金!」

「正是!」狄公微笑捻須,頗為得意地說,「儘管如此,馬榮,我敢說這兇手與沈三、楊茂德都還沒有找到金子。五十錠御金,仍安然無恙地靜卧在寺院的某個角落,否則再費神搞這移花接木、調換屍首的勾當就毫無意義了。若黃金已得手,兇手會在殺人後帶着金子立即逃之夭夭,也不用把隱藏着線索的文身屍體藏起來,並且千方百計不讓我們找到。他們也不會在今晚重新回到寺廟來折騰,並企圖加害於你。御金肯定仍在古寺內的某處,我們應搶先找到它!馬榮,等天一亮,你就隨我趕去紫雲寺,」他不由得打了個哈欠,「現在,抓緊時間,小憩片刻!」

十一

次日早晨曙色初綻,馬榮便叫醒了方景行,兩人一道悄悄地將沈三的屍體和首級運到監牢後面的磚窯里焚化了。然後馬榮和洪亮在衙門班房用了早膳,同時繪聲繪色地講了前一夜的冒險經歷。用餐畢,兩人直奔內衙書齋見狄公。

為免絮煩,狄公向洪亮簡要敘述了他的判斷。「由此我們現在面臨雙重的任務,」他的語調令人振奮,「一要設法找到藏金之處,二要進一步逮獲還在寺內活動的兇手。今晨我們就去紫雲寺——」

正說着,恰巧方班頭來了。他請了安,隨後稟報道:「本縣吳宗仁員外求見大人,說是有急事面陳,陪同他前來的是德大錢莊的掌柜李玫。」

狄公沉吟道:「這吳宗仁是何許人也?想來是官宦士紳……對了,我想起來了,到職以後的縣衙典禮上我見過一兩次的。哦,是不是身子骨兒較為單薄,略微駝背?」看方班頭點頭,狄公繼續道,「我聽說,吳員外以前曾為隴右採訪使府中的幕僚,後來在鄯州任過長史職務,也曾顯達過一時。其為人正派、審慎,只可惜時運不佳,命乖運蹇。八年前,因接濟其叔父的生意,不得已動用了官府銀子,后被有司劾以貪贓枉法罪,免官罷職外,勒令以家財抵償吞沒之款。彼時他叔父業已病故,根本無力再歸還一兩銀子。吳員外不得已只好獨自承擔,不僅從此仕途堵隔,一蹶不振,並且因此而耗損了家財。被革職以後,他便遷居到此邊遠的蘭坊城,只緣此處生活簡便,費用不多,不似內地昂貴,也便於自甘退隱,淡泊世事。」說到這裏,狄公又問方班頭,「你是說,和他同來的還有另一人,名叫李玫?」

「是,大人。這李玫在東城開有一間不大的金銀鋪子,兼營錢莊業務。李掌柜和吳員外來往很是密切,所以陪同前來拜訪。」

馬榮搶著說:「大人,這個李玫正是那個畫家李珂的同胞兄長。」

狄公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好吧,洪亮,你先去接待一下客人,把他們帶到接待廳去。我換一下衣服。」

馬榮幫狄公換上了綠錦官袍。對於前任官宦必須根據他原有的官階來接待,這是禮數。等戴上有翎官帽后,狄公有點兒無奈地說:「吳員外來得實在太不巧了。不過我相信,吳員外有在官府的經驗,會把事情說得簡明扼要些的。」

狄公由馬榮陪着,穿過衙門中央的院子,抬頭望了望天空。熱度比昨天稍微降低了一點兒,看來今天會變得涼快些。他們登上寬闊的大理石台階,台階通往建在平台上的接待廳主室。洪亮已經等候在紅漆柱子之間了,他引著狄公進入接待廳。

兩位賓客坐在茶几邊,見狄公進來,趕緊起立相迎。年長的一位走上前來躬身施禮,那該是吳員外了。他的臉瘦長,菜黃色,頷下有一小撮山羊鬍,和長長的上髭很不相稱。他身穿一件深藍長袍,上面鑲著金線繡的花紋圖案,頭戴高高的方形黑紗羅帽,帽前檐有一塊綠玉飾物。狄公對他致辭問候時,注意到另一位客人站在他身後。那人比吳員外年輕,寬肩闊背,體干豐偉,團臉有點兒灰黃,短髭淺須,眼睫毛卻分外重。他身穿灰色禮袍,頭戴商人小帽。

狄公讓這位前任官員就座,自己坐在貴賓的對面。錢莊掌柜依然立在吳員外的座椅后。馬榮和洪亮離開一點兒距離,坐在矮凳上。

手下人上了茶,狄公呷了一口,重又坐好,和顏悅色地開了口:「吳員外今天一大早光臨本衙,一定有要事賜教。」

吳宗仁目光陰鬱,怔怔地看住狄公,說:「老朽今天貿然來見狄大人,只為的是打聽小女的信息。」見狄公有點兒愕然,連忙又解釋說,「小女正是縣衙張貼告示尋找的小玉。我在昨夜見到告示,急於了解衙門官差是否已打聽到小女的下落。」

狄公欠了欠身,替客人又倒了杯茶,順口問道:「恕我稍後相告。但敢先動問一聲,為何特地由李掌柜陪吳員外同來?」

吳宗仁道:「此事其實與李相公也有關。老朽已將小女許配給李相公。行過聘禮一個月後,小玉突然失蹤。雖然尚未完婚,但老朽已經視李員外為東床快婿,所以令他同來,猶祈大人明察。」

「原來如此!」狄公從袖筒中取出摺扇打開,慢慢扇動。有頃,狄公方開口道:「凡百事情,均發生於去年,即我蒞任之前。因而我所得之消息,大多系傳聞之詞。至於文檔材料,並無確切記載,雖曾檢閱卻一無所獲。尚希吳員外就令愛失蹤一節,略述一二為幸。」

吳宗仁皺起了眉頭,骨瘦的手捋著山羊鬍子,神色已略為平靜一些,遂緩緩地說:「老朽膝下唯有小玉一女,兼以小女容貌端麗,性格溫柔,所以一向把她視若掌上明珠。小女最為喜人處,還是她生就的玲瓏心竅和過人聰慧。三年前髮妻亡故后,父女相依為命。十八歲上,由老朽做主提親,將她許配給了這位李玫相公。李相公家道殷實,為人本分,飽諳詩書,又俱是北方鄉親,對我也多有錢財上的資助。老朽對其頗為滿意,小女也覺終身有托,心中喜悅自不必提。想不到風生萍末,節外生枝,出了意外。舍下原雇有一名書記,掌管府內文案之事,叫楊茂德。此人系本縣人士,入過縣學,是名庠生,只因家中窮困,無以為繼,才斷了科舉之念,覓職謀生。中人對他保薦頗力,故老朽聘留在家中。誰知這廝實為無賴,反而三番五次挑逗引誘小女。老朽察之不明,防範不力,實在慚愧至極!」

李玫張嘴正想插空遞上話來,被吳宗仁搖頭制止。

「李玫,你且不要多嘴,待老朽自己一一道來。可憐小女蘭心蕙質,幽谷白雪,不染一塵,不諳世事,漸漸讓楊茂德得了手,誘小女上了圈套。時在去年九月初十,我告訴小女,第二天準備去觀音堂上香求籤,問個良辰吉日,好讓她早日與李玫相公完婚。誰知小女突然撕毀婚約,執意違抗,老朽再三追問緣由,她才吐露真情,原來她早已私下和楊茂德這廝訂了終身。唉,家門不幸,出此不孝之女!老朽頓時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生煙,立即命家人帶上楊茂德,以便追問個究竟。誰知那廝碰巧外出,老朽一肚子怨毒全部傾瀉在小女身上,痛斥她鮮廉寡義,無恥之尤。試想當時情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料小女受騙太深,執迷不悟,見老朽一改平時之寵愛,如此劈頭蓋臉痛罵,當時就哭奔而去……」

話語及此,吳宗仁啜了口茶水,悲愴地搖起了頭。

「不料老朽再次釀成大錯。我私下以為,小玉會去她姨母家暫住幾日,她那姨母是我先妻之妹,她家離我宅第不過幾條街的路程,她十分疼愛小玉。等小玉向姨母吐吐委屈,氣消意平,自然會回心轉意,次日早晨便會回到家來,向我認錯。所以當時雖然牽掛,卻並未過分當真。誰料過了中午,小玉並未回來。我令家人去姨母家,問訊方知小玉並沒有去那裏。至此,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一面將楊茂德叫來盤問,一面派人四處尋找。誰知楊茂德那廝竟然矢口否認,咬定他與小玉絕無任何瓜葛,更沒有私訂終身、偷結鸞鳳一節,當然也不知她的去向。據查問,小玉離家出走的那晚,楊茂德這畜生確是在一家妓院過的夜。小玉不在,毫無對證,此外也沒有找出半點兒可疑的證據,我只有忍氣吞聲,借故把楊茂德辭退了事。同時也急忙召來李玫員外,不惜銀兩,遣人四下各處尋找,卻再也不見絲毫音信。小玉離家時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如今推想起來,恐怕是在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狄公問:「吳員外當時為何不報官?官府衙門處理這類失蹤案件,措施當得力許多。」

吳宗仁長嘆一口氣,說:「老朽雖賦閑避居在此,畢竟是簪纓世族,詩禮傳家,最重令名體面。小女為私情出逃,是何等樣的醜事,掩蓋尚且不及,哪裏還敢張揚?只好自己暗地裏查訪。再說,前任縣令又不像大人這般明鏡高懸,洞察是非曲直,誠恐失蹤之人尚未找到,反而勞師動眾,弄得沸沸揚揚,醜聲四播,叫我怎生自處?在這一點上,我那女婿和我的看法是相同的。」

「狄大人在上,小人不怕見笑。」李玫終於有機會開了口,「變生不測,蒙此失妻之難,固然羞辱痛苦交加,但小人痴心不改。無論小玉小姐遭遇什麼,只要她人還在世上,小人還是誠摯如初,願和她踐履婚約,永結百年之好。」

狄公的態度有點兒冷峻,說:「你的至誠可嘉,但你當初沒勸說尊翁及早報案,卻是錯的。如果當時馬上稟告縣衙門,也許就好辦多了。」

吳宗仁對李玫這種不識時務的表忠頗為不耐,掃了他一眼后便急切地問:「狄大人,那縣衙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了小女的信息?萬望賜告二一。」

狄公放下摺扇,從衣袖中取出一疊字條,一邊打量著,一邊尋找記着馬榮從塔拉那裏得來的消息的那一張,然後問:「小玉小姐可是生於庚戌年五月初四?」

吳宗仁點頭:「不錯,不錯,戶籍檔案里也有記載。」

「吳員外所說極是。不過非常抱歉,眼前官府掌握的只有這一點,即她的生辰和歲數,此外並無更多的情況可以奉告。一旦我們的查訪稍有眉目,就會立即通知你們。希望你們翁婿二人不要過度操心,也切勿期盼過高。目下所能奉告的也就如此而已。」

「狄大人盡可按你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置此案,」吳宗仁的口氣聽來有點兒生硬,「不過在下仍有個小小的請求。一旦官府的調查到了大人認為應當採取行動的階段,請讓我事先過目一下證據。若能如此,老朽不勝欣幸之至!」

狄公品著茶,他尚不清楚吳宗仁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這一要求看起來相當過分。他放下茶杯,說:「如果符合辦案的程序,我會考慮照辦的。我想——」

但吳宗仁突然站了起來,說道:「多謝大人!李玫,那我們告辭吧。」

狄公也站起身來,將他們送下衙廳正門的台階,然後極不經意地對李玫隨便提了一句:「李掌柜,聽說你的胞弟李珂畫得一手好丹青。」

李玫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相當尷尬,回話也就顯得直來直去的:「回大人,小人對繪畫幾乎一竅不通,一無所知。」

狄公不語,也不再追問下去。接着,由洪亮將吳、李二位直接送出。

馬榮見吳、李兩人轉出衙門庭院的月洞門,就按捺不住,興奮地說:「大人,如此說來,小玉還有可能活着?那個紫檀木盒裏的紙條果然不是虛構的。老天爺,下一步我們該如何辦?」

「馬榮,你無須如此着急!」狄公把茶杯推至一邊,擦了擦汗涔涔的前額,「我有一種奇怪的潛在感覺。強迫吳員外這樣的士紳說出所有的細節,當然不夠禮貌,可……咦,怎麼是老管家?有什麼要緊事?」狄公正待說下去,忽一眼看見自家私邸的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因而十分驚訝,臉色也就沉了下來。

老管家上前請了安,稟道:「閨房中有點兒非同尋常的事,所以大夫人讓我來走一趟。」

「有什麼事,你就說吧!」狄公道。

老管家說:「剛才三夫人去看望大夫人,帶給她一個封好的名帖,說是後門來了一位坐轎子的貴夫人,那貴夫人從丫頭那裏打聽得知府中最年輕的夫人是三夫人後,要求以私人方式拜訪三夫人。丫頭們問她姓名,她就呈上了此帖。大夫人打開一看,是吳夫人的名帖,即已告退的官員吳宗仁的夫人。大夫人馬上派小的來,請大人的示下。」

狄公抬起了眉毛。「我並不喜歡夫人們干預衙門裏的公務。」他眉頭不快地皺了起來,然後告訴馬榮,「憑直覺我就知道,吳員外沒有把事情的全部真相說出來。好吧,我暫且回家一趟,同大夫人商量一下。你對洪亮說,隨後我們在衙署內的書房碰頭。」

十二

狄公回到府第,見三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大夫人的閨房裏等候。他看了名帖,問了緣由,知道是吳宗仁的續弦夫人周氏求見。他向她倆簡單介紹了吳宗仁求見的情況,說:「吳夫人的來訪肯定也和小玉失蹤之事有關。我倒很想單獨會會她,唯恐她不願意同我說什麼,男女有別,也是正理。不過我想,還是應當見見她,對她個人好有個印象……」他頗為煩惱地拽著自己的絡腮鬍。

大夫人立刻對三夫人說:「能不能安排由你在你閨房中接待吳夫人?讓老爺躲在屏風背後,這樣他就可以聽見吳夫人到底有些什麼衷曲,吳夫人則不知道他在那裏。」按照當時流行的習慣,狄公為每一位夫人都分別安排了獨立的住所,連帶有各自的廚房和個人使喚的丫鬟。雖然兩位如夫人能夠隨意出入大夫人在宅第正屋的住房,但大夫人卻從不踏進兩位妾的屋子一步。狄公也嚴格遵循這一早就建立起來的習俗,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保障家庭的平靜與和諧。

「好吧,」三夫人緩緩地說,「你們知道,我的卧室和起居室之間有道月洞門,月洞門內安著道薄紗簾。如果我讓客人坐在靠窗的地方,老爺站在卧室里薄紗簾后,那就——」

「太好了!」狄公叫了起來,「我們走吧。」

三夫人看狄公如此心急,不覺微笑了。她接着說:「要是老爺不介意,我就領老爺從後門到我那裏去,好避開丫鬟們的耳目。否則她們一不留神,會對吳夫人說你同我在一起的。」

「想得真周到,」大夫人誇讚說,「希望你們順利!」

三夫人帶着狄公,沿着微風拂面的花園小徑,到了位於宅第後部獨佔一角的三夫人住處。她開了起居室的門讓狄公進來,此時狄公趕忙囑咐她:「等吳夫人提到小玉時,你要設法讓她大聲一點兒。你知道,她是繼母,小玉不是她親生女兒。」

「這樣的事情,讓人心跳!」她抓住狄公的手,在他耳鬢低語,「看好了,我就讓她坐在那把面朝月洞門的椅子上。」

狄公走進了三夫人的卧室,仔細調整好身後紗簾的位置。室內半明半暗,因為直欞窗關着,以防室外的熱氣漫襲進來。狄公坐在床沿上,聽得三夫人拍了拍手,召來丫鬟說,等女貴賓進來時就退下,她自己可以款待茶水。

狄公暗暗點頭稱是。三夫人果然聰穎,加之品味高雅。狄公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茶几上她優雅的插花。他每次來到三夫人的住處,都會發現一點兒新東西,或者是牆上懸掛的她親筆書寫的詩詞,或者是書桌上她作的畫,要不就是一樣精緻的刺繡品。她雅愛藝術,無一不好,樂此不疲,又喜教育兒女。但她的生身父親卻是個自私的惡人,在蓬萊山區那場可怕的折磨后遺棄了她。狄公知道,現在三夫人才算找到了自己的家,她把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視若自己的姐姐。起居室里有了話語聲,這才把狄公從遐想召回到現實中來。

三夫人接待了吳夫人。但見這周氏吳夫人體態頎長,服飾穩重,灰袍子外套了件長袖衫,圍着腰際系著條長可及地的絲帶,頭部包着條黑圍巾。等丫鬟一退下,她立即解開圍巾,挽在胸前,深深道了個萬福。

「夫人,從呈上的名帖你已知曉我是誰人了,」周氏說話聲音很快,「道不盡的感謝,你能破格接待我,雖然此前我尚無榮幸拜識夫人。」

她那表情流動的臉,被高高的不帶華飾的髮型襯托得格外生動。狄公想,從古典的標準來看,她絕非美人,她的嘴唇太厚,眉毛太重,顧盼有神的大眼睛下已有了輕微的眼袋,但她肯定算得上是有個性的女子。狄公估計她的年齡約三十有五。

三夫人把周氏讓到靠窗的座椅上,說着平時習見的客套話。然後她自己坐下動手沏茶。本來周氏應當是等茶沏好后才正式說事的,但她一反常態,迅即開了口:「夫人,我想我不該佔用你太多的時間,我也相當着急,因我夫君並不知道我到這裏來。所以請允許我省去那些繁文縟節,開門見山吧。」見三夫人一點頭,她很快地接下去,「今日一早,我夫君吳宗仁到衙里來求見狄大人,我想他一定是告我劫掠了他的寶貝女兒小玉。」

三夫人手裏的茶盅跌到了地上,在大理石地磚上摔得粉碎。

周氏立刻連聲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如此莽撞的!突如其來地說這麼一番話,有多愚蠢!我想把整個情況同你解釋一下,你是過來人,會理解的。然後我希望你能把我們談話的要點轉告給你夫君狄大人,讓他知道在這一片迷魂陣後面到底有些什麼真情實況。」

「吳夫人,在聽完你說的到底是何內容之前,我什麼也不能答應你。」三夫人聲音溫柔,但極有分寸。

「你當然不能!」吳夫人不耐煩地說,表面的溫文爾雅馬上一掃而盡,「我就這樣開始吧,就說我真的愛我的夫君吳宗仁。雖然他的年齡是我的兩倍,但他體貼周到,給了我需要的安全感。在嫁給他之前我是人們所謂的棄婦,名下沒有一個子兒,到東到西都窮得響叮噹。關鍵的轉機就是吳宗仁鰥居兩年後娶了我。唉,你知道,我便成了他的續弦。前頭那個女人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就是小玉,我夫君膝下就她一女,對她百般溺愛,恨不得把天上月亮摘下來討她歡心。但依我看,這丫頭什麼也不是,皆因她已到十八年華,情竇漸開,整天價長吁短嘆,百無聊賴,一看就是少女思春的模樣。我倒是想把她帶在身邊親手調教,但我夫君說不,他要親自負責她的教育。他喜歡小玉,喜歡得都過分了——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也許他本人意識不到,但我旁觀者清。當然,我沒把這點告訴他,可我對他說了,小玉處在他和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不好,最好是儘快嫁出去。從此就開始了無窮無盡的爭吵。」

周氏不以為然地擤了擤鼻子,繼續說下去:「是呀,夫妻倆不時要吵架,那是無法可想的。可我發現了她暗地裏與男人來往的蛛絲馬跡后,心想有責任告訴我夫君。這一來我就天天等於在火爐上受煎熬了。但若同小玉這小蹄子與野漢私奔出走激起的風暴相比,那簡直算不了什麼。他口口聲聲誣賴我殺死了小玉,藏屍滅跡。平靜下來后,他雖明白自己在胡說八道,但過一會兒卻又說是我指使別人綁架了她,賣到妓院去了。你看他竟如此血口噴人!」

「不要讓你的茶涼了。」三夫人平靜地說,把茶杯遞給了周氏,周氏喝下了一大口。

「當然,那些失去理智的指責我是不會承認的,即使他打得我滿臉烏青。可他不會相信我。湊巧小玉出走的那個晚上我也不在家,去看望一個老熟人了。」

「如果你把小玉相好的名字和他們去的地方告訴你夫君,不就能有力地證明你的清白嗎?」

狄公微笑了。三夫人相當出色。

周氏搖頭嘆息,粗魯地說:「我要是知情的話,立即就對我夫君講了!小玉倒是對她爹的書記楊茂德挺有意思的,經常亂拋媚眼,可這楊茂德是個堂堂正正的漢子,真可謂坐懷不亂,對那丫頭的忸怩作態根本不屑一顧。我猜是另有男人。但究竟是誰,卻無從得知。只怪吳宗仁教女無方,給了太多的自由,寵女反害女!」

「不過,你還可以讓你的朋友向吳員外證明你的去向呀!這事並不難。」三夫人溫和地說。

周氏忐忑不安地掃了三夫人一眼,忸怩道:「實不瞞夫人,那夜是楊茂德傳話邀請我去的。他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好心腸顧念到了我,注意到我生活其實很單調,所以請我到一個他熟悉的地方吃了頓飯。當然,僅僅是吃飯。但我夫君如果知道了,又要大發雷霆了。我夫君是個很好的人,但太古板了。」

周氏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她說得飛快:「我簡短地說吧。今天早晨我夫君突然對我說,他要對小玉的失蹤採取行動。已經將近一年了,你想想看!你家縣令大人接見他了吧?」

「我確實沒法告訴你,吳夫人。大人從來不在家裏談公事。」

「賢明的狄大人!無論如何,吳宗仁和李玫來了。李玫是他最好的朋友,錢莊老闆和金銀商人,有點兒自負,人還不錯。他倆匆匆忙忙趕來了衙門。故此我也特來向夫人說清整件事,懇求夫人在狄大人面前轉達一聲,把這中間的許多原委細節澄清一下,讓我夫君再不要胡亂猜疑我,然後狄大人就可以處置小玉那丫頭和她相好的事。夫人,你家老爺明鏡高懸,遐邇聞名,動若迅雷,機敏智慧非常人可比,一經他的手,這樁醜事也就變好了。之後,吳宗仁對待我就會重新像個丈夫了。不管你信還是不信,自從那小婊子失蹤以來,他再沒踏進我的卧房一步。這就是我要說的。」

三夫人沉默半晌,然後才正色道:「吳夫人,我說過了,狄大人早有明訓,內帷不得過問衙政。這事恐怕我愛莫能助……」

周氏站了起來。她輕輕拍著三夫人的胳臂,臉上堆起諂媚的笑,說:「啊呀呀,誰不知道枕頭風要比朝廷的公文還厲害?尤其像三夫人這樣年輕貌美,哪個男人都會愛都愛不過來了,說什麼都會百依百順的。真的,哪個男人都會聽的!所以,無論如何,千萬千萬,多謝多謝……」

周氏重新用頭巾圍住頭,三夫人把她送到門口。

待三夫人拉開月洞門裏的紗簾,狄公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眼眶裏,猶自閃著委屈的淚花。

「這樣的事太沒意思了。」她用幾乎聽不見的低聲對狄公說。

狄公憐愛地把她拉到身邊,握緊了那一雙柔軟白嫩的小手。

十三

狄公離開宅第,來到衙廳的公事房,洪亮和馬榮已在那裏守候。狄公把周氏的一席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他們倆聽,兩人均十分詫異。狄公重新整理了有關的記錄材料,概括道:「這吳夫人是個粗俗女人,憑直覺,應有那種不正常的男女關係,但她無論如何不會懂像她丈夫那種人的道德準則。吳員外希望搞清楚女兒失蹤的真相,同時又想保護自己的妻子,即使她犯下了彌天大罪。所以他才會在我們會見的結尾時,堅持要我在採取法律行動前,讓他先了解一下我的偵查發現了什麼證據。如果我真的發現周氏卷進了小玉失蹤一案,吳員外就會要求我放棄這個案子。」

「大人你想,會不會有證據證明吳員外的懷疑呢?」洪亮問。

狄公沉思著,捻弄著自己的上髭。

「我想了想,還沒得出一個基本的概念,」最終狄公開了口,「但我有把握,吳夫人周氏說小玉同秘密的心上人私奔了,是無稽之談。假如小玉真有一個相好,照周氏這種德行,不探聽出姓名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對三夫人表示了她對丈夫的士紳品格的懷疑,一口咬定吳宗仁到我這裏來告她,事實證明也是子虛烏有。吳夫人是個極度多心的人,喜歡疑神疑鬼,誇大其事,一粒芝麻落到這種女人手中,往往就變成一頭大象了。」

馬榮也說:「事情太蹊蹺了。這邊吳員外剛辭掉楊茂德,那邊李珂馬上僱用了他。很明顯,周氏與那個楊茂德關係頗為曖昧。這都是為了什麼?我想,我們應當多了解一點兒有關楊茂德的情況,畢竟他是紫雲寺兇殺案的第二個受害者,不明不白地成了冤死鬼。」

狄公察看着他的筆記,然後抬起頭,緩緩地說:「這個小庠生楊茂德可謂關鍵人物。巧就巧在他一身牽連着兩件案子,一是去年小玉的失蹤,一是眼下紫雲寺的換頭兇殺案。我不喜歡這樣的巧合,一點兒也不喜歡!還有,不要忘了,韃靼女巫塔拉知道小玉的情況,這表明,其中也許還有個韃靼的幕後人物隱藏着。」

馬榮自告奮勇,說:「我再去找圖爾比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韃靼人綁架漢族姑娘的事。」這時刻,他心裏做了比較,覺得和周氏、塔拉相比,圖爾比還真是個不錯的女子。

狄公表示贊成,他吩咐說:「馬榮,你就去辦吧,說不定小玉還被關押在北寮的某個低矮的窩棚里哪!不過,首先還是要設法多了解一些沈三的情況,因為如果小玉果真是被綁架了,那些案犯我們或早或遲是能逮到的,但當務之急,是需要儘快找出紫雲寺的兇犯來。昨晚他想砸死在井底的你,弄不好他還會再鋌而走險,殺害新的無辜者。」

此時有人敲門,當值小吏進來稟報:「李玫李掌柜又來要求單獨求見大人,請大人恩准。」

「傳他進來吧!」狄公吩咐。他轉而對洪亮和馬榮說:「剛才我就發現李玫心中有話,幾次要說,都讓吳宗仁攔阻了。」

李玫進了內衙書齋,見洪亮、馬榮也在,不覺有點兒失措。

狄公有點兒不耐煩,說:「李掌柜不必見外,這兩位都是我的親信幫辦,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李玫坐定在洪亮給他拿過來的椅子上,仔細地扯平自己身上穿着的灰色袍子,然後抬起雙眼,望着狄公說:「蒙大人撥冗接見,允我再次打攪,十分感激。當着吳員外,我無法暢所欲言。」他清了下嗓子,「首先,小人早先說過的話,這裏想再重複一遍,以明心跡。無論小玉小姐失蹤的這些日子裏發生過什麼事,一旦找到她的下落,我想立即和她完婚。」說着,他緊緊閉上了薄薄的嘴唇,以示決心堅定,然後繼續說,「其次,小人適才斗膽猜度,大人已約略探明小玉小姐的下落,但也許顧慮小人的岳父大人難以接受殘酷的事實,不肯明示。但對於小人,大人不必有此顧慮。我有足夠的準備來接受事實的真相,無論多麼慘不忍聞,都不礙事的。」說畢,他眼巴巴地盯住了狄公。

狄公向後倚靠在椅背上,答道:「李員外,除了重複上午對令岳大人說的話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奉告的。」李玫只得順從,所以躬身作了一揖,狄公接着道:「不過你應當切實協助我們的調查工作。你能否告訴我,去年你和令岳吳員外採取了哪些辦法來尋找小玉小姐呢?」

「回大人話,去年我先是親自去城南頭的南寮細細查訪,因為那裏聚居著來自中原的三教九流,結果一無所獲。後來甚至派了我的老店員,他是當地人士,認識的人圈子極廣,甚至和黑道上的朋友做了接觸,照樣落了空。」他頗為絕望地抬頭打量著狄公,「我猜想,小玉一定是被流竄的匪幫綁架走了,他們帶着她立時逃離了本地,因此在本城斷無她的下落。」他用手擦著汗濕的臉,「唉,正因為如此,最後我還給隴西各州府的金銀錢莊老闆捎了信,附上了小玉的畫像,讓他們協助打探消息,但仍舊毫無結果。」他嘆息了一聲,「大人,剛才你責備我沒有督促我的岳父儘快向縣衙門報案,其實我們翁婿倆也一直在努力啊!我想,要是大人也能發出文書,和節度使屬下各處長官取得聯繫的話——」

狄公打斷了他:「你放心,李員外,我們已經打算這樣做了。那你是否能提供一些小玉小姐的肖像呢?」

沒想到對於這個要求,李玫竟然感到為難。

「不……不是太方便,大人。不過我會儘力的……」

狄公建議:「需要增加更詳細的描繪。對了,你可以讓你兄弟李珂幫忙啊!他可是個不錯的畫家!」

李玫臉色變了。「小人與李珂早已完全斷絕了兄弟情分,」他說,「說來慚愧,只因他不知檢點,德行廢弛,不求長進。他曾在舍下寄食多年,由我負擔他的一切,但從來不想幹活兒出力,只知道胡抹亂塗,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要不就搜讀一些煉金丹方或異教邪說。他專門在骯髒不堪的小旅館、小酒店或更糟糕的地方過夜。其實他那種人,和小玉的繼母周氏是一類的……」李玫自己突然停頓了下來,不知再往下說些什麼才好,光翕動着嘴唇。

「周氏?不就是你岳母大人吳夫人嗎?」狄公頗為驚訝。

李玫面有悔色:「我本不該多嘴多舌的,可話已至此,不能不據實向大人稟報了。周氏去年五月十五才嫁給吳員外當續弦。她的前夫是能幹的鎖匠米大郎,偶爾也幫我做過一些奇巧的活兒,但他本人卻是個專搞坑蒙拐騙的角色,經常同那些騙子、二流子廝混在一起,所作所為無非是些不可告人的勾當。周氏同這號人朝夕相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熏習,胸中就只有貪慾享樂,眼中只見蠅頭微利,其餘一概不知。米大郎離開她后,有一次她來敝錢莊覓活兒做,恰巧吳員外也在,不知如何就對上了眼,才見一面就迷上了她。我因知底知里,反對他兩人成婚。周氏打聽得知我與吳員外相識已久,又是老鄉,三天兩頭來尋我,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的,說她從未參與過米大郎的坑蒙拐騙勾當,又說她治家理財如何能幹,保證讓吳員外後半輩子過上好日子。我不勝其煩,只好承認她熱誠、能幹,答應不再表態,吳員外就娶了她。婚後她倒也確實把吳家治理得比過去有條理,但她對小玉不好。可憐小玉喪母之痛並未因父親再醮而得到平復。」

狄公道:「是呀,我也聽說小玉與繼母相處不好。這是為何?」

「小玉性格溫和,飽讀詩書,但對世事一無所知,是個往往從書本知識的角度來看待一切的姑娘。她無法接受她的繼母來自下層的事實,一見面就不喜歡周氏。我認為,這種不喜歡是雙方的。吳員外也明白彼此的差距和衝突,所以就把小玉留在身邊親自來教育。但這種情況也是不正常的,一個年輕女孩凡事缺少一個年長的女性來開導。因此當吳員外將小玉許配給我時,我真是喜出望外。雖然我年歲稍大,但吳員外並不嫌棄,也是希望我能代替她故去的母親,甚至吳員外本人,多給她關愛和教養,也就是當一個需要有耐心向她解釋世間萬事萬物的丈夫。」

李玫用他的食指尖撫平了他烏黑的小鬍子,接着說下去:「我深愛小玉,大人!我敢說我比我實際歲數年輕。在下唯一的愛好是打獵,它使我身體健康。」

狄公道:「的確這樣。對了,你說說看,有人議論小玉小姐與楊茂德兩人有私情,此話確有根據嗎?」

李玫急急地辯解說:「不,不!按說我並不喜歡楊茂德,他平日有些時候的行為舉止就像我那不可救藥的兄弟一樣,但在內宅家院裏,我還得說,他的做派還是相當規矩的,畢竟他是個知書識禮之人。」他停頓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我想,吳員外對接近和關心他寶貝女兒的男子,都有點兒過分緊張,這大概就是他懷疑楊茂德和小玉私下有勾搭的原因吧。須知小玉在家過得並不幸福,這也是我想早日和她成親的一個原因。」

「好吧,甚謝你這些相當有用的消息。」狄公說,「要是李掌柜沒有別的事要說,我就送客了,因升堂前我還有幾件緊急的公務要處理。關於小玉,等我們的勘查有了進展,會通知你的。」

李玫起身告辭。

馬榮說:「這李掌柜看上去人還正派。我們應該試試……」

狄公只顧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仿若自言自語道:「李玫再次來見我,到底有什麼目的?想來想去,我只記得他提出的一個問題,歸結起來也就兩句話:他對小玉小姐的感情至死不渝,他會信守婚約的;還希望能夠到其他地區去調查小玉的下落,這樣做對破案至關重要。如此說來,並不值得專門再花費時間來見我一面。我總覺得他今天第二次來單獨求見,恐怕有什麼更深的用意。」

洪亮說:「我看他多半是為誣陷吳夫人來的,一來透露她過去的身世,二來詆毀她的名聲。他提到吳夫人的名字,並不是不小心說漏了嘴,而是蓄意這樣做的。」

狄公點頭道:「對,洪亮,我也有同樣的印象。好吧,諸位,讓我們轉到雙重謀殺案上來吧。原先我打算今天一早就去紫雲寺來個更徹底的搜索,誰知被這接二連三的求見耽擱了,眼看上午的升堂就要開始,只得先處理公務,一切都只能放到那以後再說了。我把有關公務處理得儘可能簡捷些,不做判斷,而言明兇殺發生在寺廟,調查仍在繼續,阿牛關押在牢房裏,等待案情清楚后再發落。馬榮,你就不要跟着一塊兒升堂了,利用這段時間再去北寮轉轉,最好能找到那個被稱為丐王的乞丐頭目,他雖然已失勢,但對本城掌握的情況應不會少,問問他是否知道沈三這個人,再就是設法找一下替沈三文身的師傅。文身的愛好已不流行,這樣的師傅也越來越少,很少有人再相信文身能保佑吉祥平安了,但那些下三爛的惡霸、無賴、痞子仍然崇尚這樣的時髦。要是能找到,請他回憶一下,沈三讓他在背部刺上紫雲寺圖案時說過些什麼。我希望——」

方班頭抱着兩大摞卷宗文案走了進來。他把它們攤放在桌子上,語調鄭重地說:「大人,高氏在控告羅氏一案中又提出了附加的證據。高氏相信,憑着這些資料,大人在上午的庭審中就能做出判決。我從文案館中把這些卷宗送到這裏來,是為了便於你參閱。」他以一種樂此不疲的仔細謹慎吹去了卷宗封皮的灰塵,卷宗里包括了涉及即將開庭的遺產爭端案的全部文書資料,這案子已經拖了好幾個月,關係到一大筆錢財。照慣例,贏的一方要賞給方班頭和他的部下們一點兒紅利,所以他對這類案件特別感興趣。

「好吧,方班頭,去看看錄事房為審訊工作做好了準備沒有。」

方班頭剛走出去把門帶上,狄公就抱怨開了:「怎麼運氣這樣不好!我把高氏控告羅氏案整個委託給了書吏,他專門研究這個案例,對所有細節都了如指掌,偏偏他又被我派去彤崗了!洪亮,我們趕緊把這兩大卷文件飛快瀏覽一遍,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升堂了。馬榮,你也抓緊時間去辦我告訴你的那些事吧。我真害怕審理會一直拖到下午才結束。」

十四

馬榮換上昨天見圖爾比和塔拉的那身舊布衫和褲子,來到市集街,揀了一個露天的廉價小飯鋪,在那條長木板桌前坐下,這是那裏的腳夫和轎夫經常來進餐的地方。他要了一大碗香味濃郁的麵條,吃完后又要了一碗,因為他覺得味道實在太好了。他肚子填得飽飽的,打着嗝,就咬着一根牙籤,同坐在身旁的也在吸溜吸溜吃麵條的一個腳夫搭上了話:「你胳膊上刺的這條龍看上去真不賴!我的相好說,我胸脯前最好也去搞一幅刺青的圖案,那樣我一喘氣它們就會亂顫……我那個娘兒們說,那樣一來她準保更來勁!哈哈哈哈……」

鄰座那個漢子打量著馬榮寬闊的胸膛,眼光露出欣羨的神態。

「朋友,那可得耗去你一大筆銀錢!真想花這筆錢,倒也無須走出老遠,下條街上就有個好手開着個門面,專管給你這樣的江湖好漢刺青綉紋。」

馬榮沒費任何周折就找到了那家鋪子,刺青的師傅正在整理一把往皮膚上點刺各種花紋的竹針。馬榮也不吱聲,瞧了他半天,然後用不容置喙的肯定語氣說道:「你替我朋友沈三背脊上刺的那個白虎,真他媽的不吉利!他讓人給殺了!」

「兄弟,那是他自己的錯。我告訴他了,白虎要配上紅鬍鬚,否則白虎不會保佑你平安無事。那也就是額外要他十個銅子兒,因為上等的紅染料價錢貴。可你那位朋友捨不得十個銅子兒。瞧瞧吧,結果他落得個什麼下場!」

「他對我說,他根本用不着給他的白虎添什麼紅鬍鬚,因為你在他屁股上刺的神廟就威力無窮了,憑什麼還得額外再花十個大銅錢?」

「他說什麼?神廟?可他告訴我,那是個大宅,只求能成功地偷着進去,偷着出來,金元寶滾滾,好福氣連連。但結果他一樣也沒得到,這可憐的渾蛋!不過你呢,兄弟,你想刺什麼圖案?要不要看一看圖案的樣本?」

「不不,我怕痛……」以此為借口,馬榮離開了刺青鋪子。

馬榮一邊走,一邊嚼著牙籤尋思。看來沈三這小子口風倒也挺緊,關於紫雲寺的藏金幾乎什麼也沒漏。不知不覺間,路經關帝廟。他特意踅進去,登上寬闊的石階,從坐在小龕里打盹兒的僧人那裏買了兩個銅子兒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供桌上的銅香爐里。供桌上方,是關公爺關羽大將軍的金身塑像,關公手持青龍偃月大刀,相貌威武凜然,令人生畏。

「懇求關公大人保佑我今天諸事順利!」馬榮默禱道。除了祈福免災,他還異想天開,「特別開恩,賜我一個漂亮的小丫頭吧!我現在辦的案子裏,女人實在太少了!」

出得廟來,轉上集市街,一個斷腿的乞丐拉住了他的手。馬榮往那骯髒的手心裏布施了一個銅子兒,伺機打聽丐幫團頭丐王的住處。那漢子眨巴著鬆弛的臉龐上深陷的雙眼,狡詐地掃了他一眼,便支著拐棍儘快地一跛一瘸地走開了。馬榮罵了一聲。他又向兩個遊民打聽,但那兩個傢伙只報以他白眼。

馬榮漫無目標地在那些臭氣衝天、雜訊喧嘩的冷巷小街遊逛,想找到地方能打聽閉門不出的丐王的住所。他知道窮苦人忌諱自己的秘密,那源自一目了然的目的:互相抱成一團。不久,馬榮就又累又渴,遂走進了一家小小的酒店。坐在骯髒油膩的櫃枱下,馬榮想自己應該有一個讓大家認同的身份。他有把握,不會有人懷疑他也是痞子莽漢,但無人認識他,這就造成了彼此的差異。店堂里正有五六個坐在那裏吃酒的閑人,一個個好奇地瞪着他。馬榮獃獃地注視着眼前陶土碗裏的酒,悶了半日,心裏又在懊惱,想同在縣衙門效力的把兄弟喬泰不在場,否則兩人一唱一和,假假真真,罵罵咧咧,咒神弄鬼,保管可以立即清除掉這些人的敵對態度。

馬榮已悶悶地灌下第三碗酒了。正在這時候,門簾一動,進來一個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疲憊,表情絕望。那些酒客都是認識她的,便一迭聲地鬨笑嘲罵,還夾雜着下流的玩笑。更有一個酒徒,甚至上前來扯她舊得褪了色的衣裙。那女的一面推開他,一面吐出一連串髒話。

「把你的狗爪子拿回去,要不我就剁了你奶奶個腿兒!你以為我白天也同你這龜兒子睡覺?黃湯灌暈了你的頭!我只在夜裏才掙你們這些孫子的臭錢……你們,你們為什麼不去瞅瞅我老媽?她又吐血了!怎麼樣,就沒人去看看她吧?好了,賒我一碗水酒,我會付現錢的……」

店主沒理她。馬榮拍案而起,粗聲粗語地說:「給這位娘子舀酒!酒錢算在我賬上!」

「這又是為何?客官尊姓大名?」

「在下姓邵名霸,彤崗縣人氏,是沈三的表弟!」

眾人俱都愕然,不吱聲地打量着他。

「你來是指望着花他的遺產吧?」有人不無譏嘲地問。

其餘的人鬨笑起來。

「我是來要賬的,」馬榮平靜地說,店堂里登時靜穆一片。此刻馬榮又加了一句:「你們誰能助一臂之力?」

「那筆賬太大了,外鄉客,我們吃不消。」酒客內有個年長的,慢慢地說道,「聽說衙門捕快已抓到了兇犯,是沈三的賭友阿牛,現正關在縣衙大牢裏等著殺頭呢。其實阿牛是冤枉的,也不是我們中間的人乾的,真正的兇手是外地竄來蘭坊的該死流民。」

「不管是誰,只要撞在我手裏,那就有他瞧的!」隨後馬榮換了口風,問,「那蘭坊城裏的乞丐團頭,大名鼎鼎的丐王呢?他怎麼樣?」

「丐王如今敗了風水了,」那妓女喃喃道,「打聽一下住在那一帶的姑娘們吧,十個銅子兒一回,小意思!」她喝下了那碗酒,「不管怎樣,問問丐王吧。我約莫想起來了,有次我見到沈三在那一帶閑逛。」

馬榮站起身來,付了他和妓女兩個人的酒賬。

「小娘子,就有勞你親自給我指指路,」他對那妓女說,「這裏另有十枚銅錢,是給小娘子的酬謝。」

妓女婉拒道:「哪裏用你付錢?什麼也不用,我這就帶你去那地方。沈三這小子不是東西,可他讓該死的外來人給幹掉了,又實在叫我們受不了。」

那些喝酒的腳夫對於小妓女透露底細,一片嘟囔不滿之聲。

那女子領馬榮穿過了幾條街,在一個曲巷的拐角處站下了。

「快到了,巷子的另一頭有一個舊營盤,士兵們撤走後,姑娘們就住了進去,還帶着她們的野孩子。丐王就住在舊營盤下的一個地窖里。祝你好運道!」

巷子是用不規則的鵝卵石鋪的路面,兩邊排列著大灰磚砌成的老房子,這些房子當年曾是有地位的顯赫人家住的,而今每幢房子都住進了十多戶窮人家。每走上不多的幾步路,馬榮都得小心翼翼,避免被二樓窗戶伸出的竹竿所晾的濕衣服滴到水。居民們坐在屋外的長椅上,一邊喝茶,一邊高聲談論著家務事,他們的妻子們從上面窗子往外探出了身子,聽着談話,高聲叫喊著發表她們的意見。走得更遠一點兒便稍稍安靜了些。在舊營盤所在的巷子角落只見不多的幾個行人,破破爛爛的房子的木頭門緊閉着,關緊的窗戶后悄無聲息。那些過夜生活的女人還在睡覺。

馬榮注意到大門邊有一扇低矮、漆黑的小門開着。他走進去,四處打量著。一道手工粗糙地開鑿出來的石梯相當陡峭,向下通到一個地窖。

馬榮慢步走了下去,石梯下其實是一個石窟,他頓覺四壁有一種罕見的潮濕陰暗,瀰漫着一種刺鼻的腐霉氣息。他發現黑暗的地窖只有約莫十尺寬,卻足有四丈多長,相當於營盤建築物正面的長度。幽幽暗暗的光線來自地窖一側頂上的鐵欄桿小窗,它的高度就等於外頭的街面,石窟的後端還點着半截蠟燭。四下模模糊糊,只見石窟內除了一張矮木桌和桌前的一把竹椅外,別無他物。馬榮走向燭光,注意到周圍四壁裸露著高低不平的岩石,並且長滿了青苔,到處還滴著水珠。

「站住!」忽然從馬榮頭頂傳來一聲尖細的吆喝,馬榮驚得跳了起來。他抬頭仔細一看,原來對着小窗戶的鐵欄桿,影影綽綽有一個黑色包袱。再湊近一看,才見窗枱一角里盤腿坐着一個雞胸駝背的老侏儒。他形容枯槁,面目怪異,無法估算他的年齡。他手裏拿着根長鐵鈎,正瞪着一對豆粒大的眼珠,恐怖地盯住了馬榮。

「住手!」馬榮叫道,「我是來找丐王的,為了一筆買賣向他討教。」

「讓他進來,鬥雞眼。」從石窟後部看不清的地方,傳來深沉渾厚的聲音,在石窟里引起了嗡嗡的迴響,「向人討教,有時候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個叫「鬥雞眼」的雞胸駝背老侏儒揮動了一下鐵鈎,做出姿勢讓馬榮過去。腳步聲從鐵欄桿小窗外的街面傳進來,鬥雞眼手拿鐵鈎,通過鐵欄桿怔怔地望着街上。突然,他以難以置信的飛快動作,揮舞鐵鈎刺了出去,然後又把它拽了回來,鐵鈎刺中了一塊沾了塵土的油炸糕。鬥雞眼拉下油炸糕,心滿意足地大嚼起來。馬榮一邊朝放着桌子的地方走去,一邊暗自慶幸,剛才沒讓這鐵鈎鈎住自己的脖子。他極目望過去,在黑乎乎的矮木桌背後,兩根粗大的石柱底部,間隔出一個暗影幢幢的壁龕似的空間,只能看清在掛着蜘蛛網的石柱下方,有一個活物在動彈。

「坐下!」還是那個深沉的聲音命令道。

馬榮坐在了竹椅上,一隻巨大多毛的手在黑暗中顯現了,並舉起了蠟燭。現在馬榮對那個角落已能分辨得更清楚了:一個巨人般的身軀斜倚著柱礎,無望地支撐著病體;幾塊碎磚頭,可能是有人整理過的,填在他腰后,就算他座位的靠背了;身下一堆破毛氈,勉強隔離着地下的潮氣;灰頭髮的頭顱幾近全禿,高高的佈滿皺紋的前額上,還帶着個骯髒的鎖片。這顯然就是曾經名震隴西一帶的丐幫頭領丐王了,但如今卻是一副英雄末路的境況。不過他粗黑髒亂的眉毛下那對藍灰色的眼睛仍舊炯炯有神,正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馬榮。他穿着一件打滿補丁的布衫,顏色已褪得和塵土一樣,是說不清楚的灰色。

「在下邵霸,從彤崗過來,是沈三的表兄弟。」馬榮大大咧咧地開了口。

窗戶處的老侏儒尖細著嗓門兒叫了起來:「他撒謊,『和尚』!沈三從未提過他還有個表兄弟!」

馬榮沒有理他,接着說:「老五吃了官司,下在大牢,脫不了身,我只好親自出馬,替他除凶復仇!」

「那你自己辦就是了,又為何來找我?」

「在彤崗,人都說你是此地一方的乞丐王,蘭坊城裏的黑道、白道和紅道,沒有哪樁事瞞得過你的眼線……」

「乞丐王?」鬥雞眼那尖尖的嗓子又叫喊起來,併發出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丐王麻利地撿起一塊碎磚片,朝窗戶方向擲去,準確地打在鬥雞眼身上。鬥雞眼叫了一聲痛,喑啞難聽的笑聲戛然而止,像鳥籠里受驚嚇的小鳥單腳跳上跳下。接着,那被稱為「和尚」的丐王開始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起馬榮來。半晌,他才下了斷語:「你相貌和沈三相似,是沈三表兄弟不假。不過沈三究竟是何人所殺,我並不知情。我只知道沈三被殺后留下了不少東西。」

「那還用說,太多了!」馬榮故意做出一副急切和貪婪的樣子,「你是說紫雲寺藏的金錠吧?我要是抓住了害沈三的兇手,非得讓他說出藏金的地方不可!」

「和尚」並不吱聲,只是用他的大手慢慢撫摸著矮木桌的桌面。這時馬榮才注意到,桌面上刻着奇奇怪怪的圖案,還有一些像是異邦文字的符號。「和尚」又舉起蠟燭,認真辨認著桌面上的線條和圖符,他那顆長著亂蓬蓬的灰白頭髮的大腦袋低俯著,但最終仍抬起了目光。

「不行,我在這上面刻下的東西太多太複雜了,它們混淆在一起,以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這幾句話讓馬榮覺得,「和尚」雖然說話帶着粗魯相,但用詞遣句說明他是知書通文的。「和尚」接着說道:「邵霸,實在沒什麼更多的東西可奉告了。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請你記住:將金子弄到手,把兇手忘了吧。」

馬榮答道:「兇手我不會忘,不過先把金子弄到手,也絕不會有什麼壞處。那麼你想要幾成?」

「三分之二。」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告訴你,最多一半。你得明白,我還得分給老五呢!」

窗台上的老侏儒又叫了起來:「就像你也分給我那樣,『和尚』!」

「不錯,分給你,」「和尚」應了一句。「那好,一言為定。」「和尚」說着從衣袖裏掏出一個小木牌,放在桌上,上面也寫有幾行異邦文字,「你今夜拿着這木牌去一趟清風庵,邵霸。清風庵就在紫雲寺東邊,一打聽就能找到。然後你翻牆進去,大門左側是婢女的住房,一所小磚房。你在房門上輕叩四下,婢女就會給你開門,你讓她驗看一下這木牌,她會幫助你的。婢女的名字叫春雲——」

「保管你春心蕩漾,雲雨歡會!」鬥雞眼又尖聲叫嚷起來。「和尚」又扔過去一片碎磚,可是這次沒有擊中,老侏儒開心得咯咯大笑,聽上去幾乎快斷氣了。

「『和尚』,你的眼力也變糟糕了!」他扯著嗓子叫道。

馬榮頗感意外,問:「難道這使女春雲已找到了藏金?」

「和尚」搖搖頭,說:「暫且還沒有,不過快了。邵霸,你倆攜手,黃金就到手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親自跑一趟,去一下清風庵?」馬榮疑問道。

「因為他走不了路!」鬥雞眼幸災樂禍地叫喊著,「要不是我天天拖着他,拽着他,他就像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一動也不能動。可還有人叫他丐王!」

「我的兩條腿廢了,」「和尚」頹然嘆喟說,「風濕痛,深入到骨髓里,脊背和腿腳佝僂了。但我還能騎馬,腦袋也照樣夠用。絕不要出一點兒差錯,邵霸!」

「那楊茂德又怎麼樣?他也有一份?」

「和尚」瞪圓了眼珠,用手梳理著糾結的長須,凝視着馬榮良久,雙眼一眨也不眨。

「原來你也知道還有一個楊茂德?他失蹤了。要當心點兒,邵霸!我不知道誰結束了你表兄性命,可他是個行家裏手。走吧,今天夜裏去找春雲吧!」

鬥雞眼也跟着怪叫:「去吧去吧,春雲那小狐狸精可迷人了,今夜千萬不要錯過!」

「和尚」用桅杆一般的肌肉發達的雙臂支撐著自己,半抬起了身子。馬榮看到他龐大的軀體要高出自己至少兩寸。但這巨無霸的背脊已經佝僂,那寬闊的雙肩也已塌了下來,不自然地向下耷拉着。

老侏儒開始在窗台上跳來跳去,黑污的衣袖飛舞起來像對翅膀。

「抱歉,『和尚』!抱歉,丐王!」他輕聲顫氣地念叨著。

「閉嘴,鬥雞眼!永遠閉上你的嘴!」「和尚」放下身軀,發出一陣咆哮。但他沒有忘記向馬榮告別:「再見,邵霸!」

他重新倒身在石柱的根基上,腦袋深深地埋在胸前。

馬榮站起來,向窗台上的老侏儒揮揮手,離開了地窖。

他邊往縣衙趕去,邊吹起了歡樂的小調。時已黃昏,他花費了整整一個下午才了解到這一切,但這一下午的辛苦總算值得。寶月已經告訴過狄公,春雲這妮子同來紫雲寺的無賴閑漢們常有勾搭,如今才知道寶月是乞丐王「和尚」安插在那裏的釘子。看來今夜到清風庵去時,與她免不了有一番周旋,而且有可能是讓人春風一度的周旋!

途中他看見關帝廟門前兩個大紅油紙燈籠已經點亮,於是又踏上寬闊的石階,進去恭恭敬敬地供上最後一炷香。他相信今天下午的好運道全靠關公大老爺在天之靈的佑護。

回到衙門,方班頭告訴他,狄公和洪參軍正在衙署書房內同畫家李珂談話。馬榮趕緊到自己房間,洗了個澡,換身乾淨的衣服。

十五

馬榮趕到縣衙內的書齋時,老管家正在點亮大理石陽台前沿的一溜兒燈籠。書齋里,狄公正站在中央的紫檀木雕大桌前,倒背着雙手。洪亮也在一旁,幫着李珂將幾幅山水畫卷展開在桌面上。

狄公看見馬榮上了露台,轉向李珂說:「真遺憾,李相公沒能如我所願,替我繪一幅新作。這也難怪,這邊陲地域,哪裏比得上京都?上等的絹紙和丹青輕易不可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揮毫命筆還需要心境,胸中元氣沛然淋漓,筆下方能驅馳龍蛇。李相公近來外困內窘,情意索然,未能動筆,自可體諒。當然,這去年繪就的三卷舊本意緒飛動,氣韻有神,也洵為佳作,足以令屋內蓬蓽生輝了。洪亮,告訴管家多拿點兒蠟燭來,你和李相公一起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它們掛起來,以便細細雅賞。趁此間隙,我要同馬榮去散會兒步,納些晚涼。」

狄公領馬榮到了露台的那一頭,在一棵高大的刺槐樹下的粗石椅上坐定下來。「衙門升堂理事一直拖到了午後,」狄公先告訴馬榮,「因為另一方也發現了許多新的資料。如此複雜的遺產繼承案,可以說前所未遇。好不容易斷了案,更衣沐浴之際,李珂又來訪了,眼下同李珂將有一番長談。你在城裏轉了大半日,結果到底怎麼樣?」

馬榮不慌不忙地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從頭到尾詳細地做了報告。狄公對他同綽號叫「和尚」的丐王的談話尤感興趣,讓他逐字逐句又重述了一遍。

「馬榮,幹得好!的的確確幹得好!我們終於從內部了解到案情的究竟了。兇殺犯究竟是誰我們還沒頭緒,但御金失竊案顯然越來越清楚了。今夜你就單獨去清風庵找婢女春雲,那比我們派一隊兵丁駐紮在那裏要強多了!務必設法向春雲打聽『和尚』的背景來歷。看來他是個最不尋常的人物。」

馬榮點頭稱是,狄公拂掉落在衣襟上的幾朵槐花,站了起來。兩人回到了書齋。

書齋內已經點燃起四支巨燭,照耀得明白如畫。那三軸山水圖卷並排懸掛在狄公書架的最上層,畫下端的木軸一直拖到了地上。李珂和洪亮站在畫前。狄公將扶手椅轉了過來,面對着畫坐下來,捻著鬍鬚,默默地欣賞了片刻。

「是啊,」狄公說,「我得說我最喜愛的是中間這一幅水墨山水畫。也許另兩幅筆觸更為精細考究,但這一幅卻獨得古代大師不經意而得之的自然風韻。它有一種直觀的距離感。如果不是把一個小島放在開闊的視野中,那是不會知道海之盡頭也即天之開頭的。」

「大人,您對繪畫別有領悟,堪稱知音!」李珂頗為感慨地說,「在下作畫,一直以深遠之境為至上鵠的,只可惜罕有成功。」

「假如我們所有的意願都能輕易成功,」狄公的聲音聽來淡淡的,「那事情反而變得乏味了。請坐,李相公,用茶吧。」

老管家端上來一個大茶盤,兩人品完茶,狄公似乎隨意地說了一句:「李相公,你是一位有才華的畫師,應該娶妻生子的。這樣,你就可以在需要的時候把你的技藝傳給兒輩。」

李珂的微笑很無力。他說:「家庭婚姻的庸常生活足以造成剛剛大人所說的那種乏味。它會剝奪畫師對放浪隨心的愛好,使創作精神化為烏有。」

狄公重重地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婚姻是我們神聖的社會秩序的基本結構,李相公。只有你獨自生活在四堵牆內,你才有可能追求不計後果的愛情。然而你是被迫來到這世上的,你必須讓自己適應人類社會,否則結果只有失敗。一位古代作家把人和四駕馬車做了比較。四駕馬車中的每一匹馬都有約束自由的更大標準,行走得慢或快,向左轉或向右轉,因為駕馭車的騎手從來不讓車離開軌道。從四駕馬車逃離出來的馬享有最大的自由,只是在特定時間內。當這匹極端自由的馬累了,孤獨了,它就會重新要求加入四駕馬車,但為時已晚,那四駕馬車已經走了,它再也趕不上騎手了。」

畫家李珂的臉色更蒼白了。他舉起茶杯時,手都在發顫,接下來便是難堪的沉默。隨後李珂抬起目光,問道:「可不可以打聽一下,紫雲寺里那宗謀殺案進展得如何了?有沒有獲得足夠的證據來定那個殺人無賴的罪呢?」

狄公只笑了笑,回答得相當含糊:「案件已經取得了令人滿意的進展。可以告訴李相公,進程不算快,但肯定有進展。」說畢,他端茶送客。

李珂站起拜揖,正待告辭,忽然以手擊額道:「在下愚鈍至極!今日來訪,原來還另有一事奉告,適才反倒忘卻了。昨日大人光臨茅舍,曾以紫檀木盒見示。大人離去后,在下又苦苦追憶,這才想起,小人確實曾見過那個小小的紫檀木盒。」

狄公相當意外:「紫檀木盒?你想起它來了?!有趣有趣!那你是何時何地見到那東西的?」

「在半年多前,記得是一個老乞丐拿了那木盒要來賣給我,只索要幾個銅子兒。他說是在紫雲古寺後邊的林木叢里撿到的。當時木盒上下沾滿了泥,我也未見盒蓋上鑲嵌有小片碧玉,我由於正忙着,所以只想打發他走。他死乞白賴地糾纏個沒完,我便給了他五個銅子兒,收了下來,隨手扔在一個裝垃圾的破籃筐里,事後也就丟諸腦後了。過後,孔廟後街古董鋪的老闆來收古玩,我就將整筐的東西給了他,湊個我想要的整價錢。只不知如何又到了大人手裏。」

狄公道:「多謝李相公相告,這木盒的來歷庶幾清晰了。也多謝將大作賜示,觀玩后將儘快通知相公,選中的是哪一幅。哦,對了,相公的幫手楊茂德有無迴轉?」

「還沒有,不過他很快就要被押送回來了。我已知曉,他同兩個酒友一道胡鬧,闖下了禍,那又得害我賠上一大筆錢!」

狄公又道:「我碰巧遇到了他從前的僱主吳員外,不知你是否認識這位卸官賦閑的官員?吳員外說,楊茂德傷風敗俗,所以他把楊茂德解僱了。」

想不到李珂勃然大怒,憤憤地說:「這吳員外是什麼老朽之物?!他和我兄長是一路貨色,只知道循規蹈矩,庸庸碌碌,錙銖必較,全不懂別人是如何看待生活的,也配對別人說三道四?」

對李珂的失態,狄公不以為忤,說:「這世間本來就是由各式人等組成的。李相公,就讓洪參軍送你出縣衙大門吧。」

這邊,狄公和馬榮又聊起了案情。馬榮說:「原來這紫檀木盒是在荒廢的古寺附近發現的!」

「不錯,」狄公慢聲應答道,顯然在思考,「太奇怪了!如果李珂說的是真話,那麼小玉小姐的失蹤也就與紫雲寺密切相關了。反之,假若他有意對我胡編亂造,那他又為何專門挑選這麼一個情節呢?」狄公撫摸著自己的鬍鬚有好大一會兒,「而且,又是誰向李珂放出了不實的消息,說楊茂德酒後胡鬧被關押起來?楊茂德已經被害了!」

馬榮捏緊了兩個大大的拳頭,又放鬆開來:「大人,這其實不難解釋。我向你稟報過,昨天我遇到過他,他在小酒店裏找尋楊茂德的下落。那些小酒店掌柜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他們總是用一些雲遮霧罩的話頭來打發那些探聽別人消息的人。他們不想捲入別人的麻煩,他們自己的麻煩就夠多的了。」

狄公說:「我還得仔細全面地分析一下,馬榮!你今夜最好是晚點兒去,等寶月晚課結束並睡覺以後,那樣就不會驚動她。」

話畢,狄公沿着露天長廊來到了大夫人住宅所在的內花園。透過開着的窗戶,傳出了二胡悠揚的琴聲,伴隨着響板的擊節聲。

進了黑暗的起居室,他看到有一群人聚集在那裏,他們傾身向前,盯着房間後部臨時搭建起來的舞台。那是個約七尺高、用薄薄的白色幕布隔開來的小間,白布幕布上端裝飾著紅艷的錦緞,幕布背後有燈光照亮,映出了貼著幕布活動的色彩鮮艷的小人兒,同時還有生動的二胡伴奏,把演員敘述故事的唱詞烘托得更加有滋有味。狄公踮起腳尖,走到了觀眾後面的一角。這是大夫人答應孩子們而邀來的皮影戲,也算她昨天生日慶典的一部分。

狄公的三位妻妾坐在正對着舞台前沿的長椅子上,和她們的孩子們以及看孩子的老媽子在一起。這群人背後站着僕役們,甚至那些洗洗刷刷的下房粗使丫鬟,在這特殊場合,她們也得以走進大夫人的起居室。他們全都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劇情的發展。

狄公交叉着手臂,也觀看起這有聲有色的表演。那些漂亮的皮影偶,用薄薄的羊皮鏤刻而成,塗上了透明的顏色,被鐵絲牽動着,由人在幕布後邊擺佈。此刻,演員將它們貼近了幕布,讓大家看清它們表情豐富的側影簡直到了纖毫畢現的地步,然後他又讓它們搖晃着拉開和幕布的距離,造成一種在遠去中逐漸消失的錯覺。

狄公不由得想,真正的人生,其實要比這出皮影戲更加雜亂無章。不同的事件出人意料地交叉重疊在一起,最初的動機被看不見的發展變化弄得模糊不清;費盡心機建立起來的架構,因命運的惡作劇而未能實現;聰慧明智的計謀,卻同人類行為的變化多端糾纏在一起。由此可見,如果認為紫雲寺的謀殺者事先有一個周密完詳的計劃,再希望以此為基礎來解釋所有的事實,那無疑是個錯誤。他不得不在極其廣泛的邊緣上,思考那些錯誤,以及那些純屬偶然的巧合。

他慢慢地點了點頭。如此啟發,倒令他有理由猜測,為何紫檀木盒會在鄰近荒廢古寺的叢林中找到。此外,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何自有關小玉小姐的不同消息中做出合乎邏輯的解釋。如果他的猜想沒錯,那麼李珂來告訴他得到木盒的經過,應該是命運前所未有的、最古怪、最反常的捉弄!

一陣木響板的喧聲擊打,宣佈第一幕戲演完了。狄公趕快溜了出來。

十六

月上柳梢頭。馬榮因是第二次去紫雲古寺,所以想換條路線,不再循着正面的山道石階上山,而從山背後走。於是馬榮出了蘭坊縣的北城門。

紫雲寺後山的山坡不陡,從大路攀越上去不算困難。只不過半山腰上的岔道較多,那都是打獵、撿柴的踩出來的便道,他好幾次走着走着就到了林間小空地,再沒路了。這時,馬榮就乘機喘口氣,也放眼俯瞰一下蘭坊城燈火閃爍的夜景。只見小城星星點點的光亮,倒也點綴得這西陲邊塞生趣盎然。

進了紫雲寺外的樹林,他遇見了在那裏值勤監視的方景行,方景行正倚坐在一棵樹榦上。方景行告訴馬榮,另一名衙役守在前山,目前暫且平安無事。方景行指點了去清風庵的小徑,便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很快馬榮就看到了清風庵的紅漆大門。他先在朦朧的光線下仔細觀察了一番,庵外的粉牆並不太高,牆脊上鋪的瓦片也是新的,很結實,故而翻越牆頭並不困難。但如果不小心在翻牆時碰掉了瓦片,還是會驚動寶月的。所以為保險起見,他還是特意等到月亮被雲彩遮掩的時候。他在樹叢逛了逛,撿了五六塊大石頭堆在大門左側的牆根前。等到月亮被遮住的那一刻,他跳上石頭堆,利索地躍上牆頭。就像丐王告訴他的,使女的住屋就在他身下不遠。他往前爬行了一小段距離,輕巧地縱身跳在青磚鋪地的院子裏。抬頭一望,寶月的居室燈火還亮着。他踮起腳尖摸到了婢女春雲的小小住房門前,按照「和尚」的吩咐,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四下。

裏面幾乎聽不見任何動靜,馬榮又敲了四下。他把耳朵貼在門上,這一次屋裏有了赤腳的走路聲。門打開了,馬榮未等春雲開口,便搶先一步閃身進了小屋,小屋裏靠邊的竹條几上,點着一隻廉價的燭台。

春雲悄悄關上門后,才低聲問:「說吧,你是什麼人?這三更半夜的闖來有什麼事?」她只套了件過夜的薄輕羅袍,馬榮的第一印象是這姑娘臉如團月,發若垂雲。馬榮把丐王給他的那塊寫有奇怪文字的木牌從衣袖裏取出來,遞到了春雲溫暖的小手中,說:「我叫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丐幫團頭『和尚』讓我來找春雲姑娘。這裏有他給我的符牌為證。」

春雲接過木牌,就著竹條桌上的燭光細細驗看。竹條桌上除了燭台,上還擺着一面帶木座的大銅鏡,銅鏡前有一把斷了齒的梳子。這應該就是春雲的梳妝台了。馬榮又迅速打量了屋內簡單的擺設。靠着另一面牆有一張懸掛着麻布帳幔的木床,床上鋪着葦席。床前還有張竹椅子,牆上高處的木架上放着一個茶壺、一隻銅茶碗和一盞羊角燈。在閉緊了房門的房間內飄散著一股廉價脂粉的香氣。

「房間雖小,但挺舒適!」馬榮脫口而出,發表自己的看法。

「多管閑事!」春雲嗔道。她俯身從床下拿出一隻小木幾,放在床席上,自己在一邊盤腿而坐,揮手叫馬榮也像她那樣坐在小木幾的另一側。顯然春雲是在練什麼坐功。馬榮脫掉鞋,照她的樣子坐好。葦席上還能感受到春雲的體溫。他們倆就這樣隔着小木幾,面對面一言不發地坐着。

馬榮盤起了兩條腿,卻在冷眼偷窺春雲,見她此刻面色和悅起來,容貌顯得比第一眼見時還要姣好,正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圓臉俏麗,美目流盼,雙頰嬌紅,酒窩迷人,櫻唇豐滿。他又瞥見了春雲輕羅衣下圓挺的胸部,不禁暗暗感激關帝爺的真心佑護。正在胡思亂想,心旌搖蕩之際,突然春雲收了功,對着他嫣然一笑:「邵霸!你雖不年輕,可比我父親的朋友那一幫老傢伙看起來好多了!」

馬榮道:「原來春雲姑娘是團頭『和尚』的女兒!能同你這樣公主般的絕色美人聯手,實在是眼福不淺!你父親差遣我來協助你,好找到紫雲寺里藏匿的金子。告訴我,你老爹是如何得知有關消息的?沈三嘴巴很緊,他活着時就是那樣的。」

「很簡單,沈三原是我父親的弟子,我父親一身本事都傳授給了他,他平時也十分敬重我父親,經常問候請教,尋找偷盜來的御金之事也沒有瞞我父親,他答應分給我父親一份好處。」

「那沈三本人總共能得多少?」

「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歸另一個人,那人叫楊茂德。古寺里藏有金子的密信是楊茂德捅出來的,所以他得的份額多。楊茂德背後還有人,那背後之人才是盜來的御金真正的窩主,據說那傢伙十分兇狠殘忍,楊茂德非常怕他,不敢獨個行動,才拉了沈三做伴,至少可以壯膽。如今看來,姓楊的怕得有理。你看,沈三被殺,楊茂德也不知被弄到什麼地方去了。從此以後,我就告訴我爹,再也不敢一個人到寺廟裏去搜尋了。我可不去了!」

「我倒想會會那殺死沈三的狗崽子!他的兄弟沈老五在彤崗犯了事,所以只好由我來討債了。」馬榮說。

春雲也繼續談她自己:「至於我嘛,父親安排我在這裏給老尼姑當婢女,是要我隨時窺探紫雲寺裏外的動靜,向他通風報信。不管你在不在意,對你那位表兄弟我不願說三道四,但我父親認為,即使沒有我,沈三也會被別人監視的。」

「團頭確實見識高明!不過我頗感疑惑,古廟藏金的真正窩主為何不獨自挖了取走,銷贓乾淨?為何他要埋在這裏等沈三和楊茂德卷進來呢?」

春雲一副莫名其妙的天真模樣:「依我看,想來那藏金之人當初藏得過於匆忙,要不就過於周密了,以至於事後連他自己都難以發現。實話告訴你,紫雲寺我到處走了個遍,發現這傢伙確實下過大功夫,里裏外外、上上下下也不知翻掘過多少遍了。另外,我也在清風庵每個角落都找了找,同樣了無蹤影。」

「他媽的,難道寶月也可疑?你懷疑上她了?」

「只要不知道藏金的窩主是哪一個,誰都不可信!邵哥,你不知道,這古板的老尼姑心眼兒壞透了,一犯壞脾氣就用藤條抽我。『脫掉你的褲子,跪在菩薩像前,祈求菩薩保佑你改過自新吧!』她一邊打我,一邊數着左手裏的念珠計算我挨了幾下!邵哥,這就是對你的仁慈!」她跳到床下,「好了,現在有你在這裏,我也不在乎再來一趟夜闖紫雲寺。我讓你看一樣東西,紫雲寺殿閣花園的平面圖。」春雲從席子底下取出一張摺疊成方形的紙來,攤開平鋪在桌上。

「你看,這是大殿,正好在中間。那是我們開始的地方。」

那是她親手畫的。馬榮細細研究平面圖,發現和狄公告訴他的及他自己了解的寺廟方位幾乎都能對上號。

「小公主,你畫得相當出色!」

「怎麼樣,想不到吧!我可是畫這種圖的老手。每次丐幫要有大的行動,我就先在大戶人家做丫鬟,摸熟了宅院房間的方位后,再遞出來。我父親和他的弟兄們黑夜行動時,從來沒有失手過。好了,邵哥,就著那邊的燭光把這張圖上的結構方位記熟。我們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的工夫,老尼姑睡覺之前我們不能去紫雲寺。」

馬榮把圖紙摺疊起來,涎著臉說:「小公主!我倒想利用這個時間,讓我倆彼此多了解一點兒。都說合夥的人在互相摸底后才能同心協力幹得更好。」

「先做買賣后取樂,」春雲的口氣不容商量,「你給我下床去!站到那邊去,好好研習這平面圖,記熟它。我來換身夜行服。聽好了,轉過身去,不許偷看!」

馬榮老大不情願地站到了那張簡樸的梳妝台前,背對着木床。春雲脫下了那身輕羅衣裙,跪在床里沿翻揀著,找出了一條深藍褲子和一件布短衫。她正要穿上這套深色衣服,卻又瞅了一眼馬榮寬厚的背影,便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嘴角淺淺一笑,且把衣服放到一邊,拔下玉釵,跪在輕羅衣裙上,開始把髮髻盤到頭頂。她相信這樣打扮更能迷住馬榮。她看見馬榮的背影一動也不動,便叫了一聲:「不准你轉身,聽見沒有?」

「我幹嗎要轉身?」馬榮問,「用這兒的鏡子我看得挺清楚的,」那面銅鏡正好對着木床,「你從後面看去一樣非常漂亮!」

「臭無賴!」春雲從床上跳下來,撲上前去想給馬榮一巴掌。馬榮張開手臂擁住了她……

片刻歡娛之後,春雲重新梳理頭髮,換好夜行服,從架子上取下了那盞羊角燈。

「邵哥,」春雲招呼馬榮說,「這燈現在不能點亮,進了寺廟后再用。今天下午,我看見兩個傢伙在古寺大門一帶轉悠,像是衙門裏派來的差人,肯定是沈三被殺后安置在那裏的。所以今夜殺死沈三的兇手不一定會來了,但弄不好我們會遇見鬼的。」

「鬼?小公主,你在逗笑話吧?」

春雲說:「我可沒說笑話。紫雲古寺有幽靈出沒,我目睹過兩次,那鬼在林子和廢花園裏東盪西遊,看身影是個高高的女子,穿一身飄飄閃閃的白衣裙。我不喜歡鬼,不過那幽靈倒好像不傷人。有一回我差點兒撞到她,可她什麼也沒做,只是用她大大的、憂鬱的眼睛望着我,然後飄逝得無影無蹤。」

「管她憂鬱不憂鬱,我可不喜歡遇到她。咱倆還是上路吧!我幫你通過那些衙役的崗哨。年輕時我在綠林混過呢!」

春雲吹滅了蠟燭,咯吱一聲開了門。

「真有意思!」她耳語道,「老尼姑房間里還亮着燈!」

「她一直在念經吧。」

「還是大聲念的呢,聽得見聲音。好了,動身吧。萬一她知道我又夜裏出去了,乾脆我就辭了這活兒不幹了。她想抽藤條,就去抽別的丫頭的屁股吧!」

他們倆踮着腳尖穿過院子。春雲小心翼翼地抬起門閂,開了大門,並在門底下填了幾塊小石子,那樣門就虛掩著。兩人踏上森林裏的小路,到了林子邊上,馬榮讓春雲緊跟在他身後,他怎麼做,她也怎麼做。他仔細打量著上山石階盡頭處的樹叢,想找到值崗的衙役潛伏在哪裏。萬一前山守衛的衙役發現他們,出來攔阻而認出他來,那可就壞了今夜的好事。行,這傢伙在那裏,這個懶骨頭!那個衙役正躺在一棵柏樹下睡覺呢!好了,無論如何,現在事情好辦了。正待拉春雲悄悄溜過去時,馬榮突然發現那衙役俯卧著的手腳姿態有些異樣。他馬上趕了過去,彎下腰來,小心細看。

「他……他死了?」春雲在他身後悄聲問。

「從背後用繩子勒死的,」他邊說邊做了個怪相,「小公主,你趕快回清風庵去吧。接下去就是男子漢的活兒了。兇手今夜又回到紫雲寺來了!」

春雲抓緊馬榮的胳臂。

「不!我和你在一起。你放心,我也習過武,萬一真的遭遇兇手,也可以幫你的忙,用磚頭打破他的腦袋!」

「那好吧。不過兇手現在很可能就在大殿裏,我們從正門進去,怕是會被他發現,凶多吉少。我想我們最好從大殿的後門進去,第一步是從寺院后牆的缺口翻進去。」

「好的,」春雲說,「我知道正對大殿後門的后牆那兒有個大豁口。快走,我給你指路!」

他們沿着寺廟外牆走,從牆角轉個彎,便鑽進通向寺廟另一側外牆的小道,輾轉來到了寺廟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馬榮停了下來。

「在這裏等一會兒,」他低語道,「我查看一下。」

馬榮自個兒鑽進了空地外高大的樹林中,想找一找也在當夜值守的方景行。但儘管他走到了空地的盡頭處,從小路折向了山坡,還是不見方景行的任何下落。他輕輕地打了個哨,但周圍卻仍是寂靜無聲。他暗暗罵了一聲,難道方景行也同樣遭了兇手的暗算?他突然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彷彿在這一片漆黑中有一雙神秘的眼睛正在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這時雲彩又上來遮住了月亮。他拚命睜大眼睛,但高高的櫟樹林下看不見任何活物活動的跡象。他回到了春雲身邊。

「這一帶沒有任何人,」他告訴她,「你留在這裏,我先去寺院后牆那兒窺察一番,那樣好一點兒。如果那邊山坡也沒有人,我再來領你過去,你就可以指引我能爬進寺廟裏的那個大豁口。」

馬榮從牆角繞過去,左手扶著被歲月銷蝕了的外院磚牆。沿着寺廟后牆延伸的狹長便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小道右邊就是陡峭筆立的山坡,其上覆蓋着稠密的灌木叢,到處散佈着長滿苔蘚的大圓石。

馬榮站在牆角下,抬頭眺望牆頂,見磚石雖多有頹圮,卻尋不著春雲說的那一個大缺口。在更遠的一端,處在西側浮屠塔的陰影之外的,是另一堆磚石建築,那是寺廟外牆對面一角的標誌物,就是那口老井所在的位置。如果需要,他們可以走到那裏,然後再……

他急急朝那個方向趕去。就在遠處另一端牆角的陰影里,他猛地看見閃出一角白色裙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前跨了幾步。定睛細看,正是那個銀裝素裹的頎長女子,並且舞動着長袖,似乎在向他招手呢。

十七

「幽靈!」馬榮被符咒鎮住似的,夢魘般地呆了半晌。忽地他想起,昨夜就是在這個白色幽靈的指引下,他踏上了那條花樹下的隱蔽小道。莫非這女幽靈今夜又來暗中指點迷津?想到此,馬榮反而壯了膽,隨着那幽靈的招引,奔了過去。

「邵哥!我……」春雲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後,喊着他的名字,也跟着他往前跑。突然那幽靈立定了身子,將兩條胳臂高高舉起,在頭頂環成一個半圓。這時月亮正好從這半圓形中四散射出炫目的銀光,光芒像奔騰的瀑布,沿着她下垂的白色衣袖和披散的長發流散而下。馬榮被這富有蠱惑力的圖景驚呆了,猜不透這幽靈究竟要幹什麼,立即停止了腳步,春雲也就一頭撞在他的後背上。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寺院外牆最頂端的部分有一大塊地方崩塌下來,恰好砸在馬榮的腳前,剎那間,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眼看着一大堆石塊碎礫騰地揚起一片塵土,把前面的通路全擋住了。那女幽靈也倏忽消失了。

「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春雲還在他背後氣喘吁吁地嘀咕。

馬榮噓她,叫她不要吱聲:「這是警告我們的。你留在這裏!」

他迅速跳上磚石堆。崩塌的外牆現在正好在高處形成了一個缺口,踩在那堆瓦礫上他便能夠得着。他從缺口翻上了外牆,跳進了大殿後邊的庭院中。馬榮雙腳剛落地,驀然發現一個黑影從後門閃進了大殿。

他立即拔腿緊追,匍匐著身子,也鑽進了大殿。一進殿門,他就緊靠右邊,把背貼住了牆,準備對付敵手可能在黑暗中對他下的腳絆子。但黑暗中並沒有人在那兒蠢動。他小心翼翼地搜索著伸手可及的範圍,但所觸所摸之處均空無一物。大殿的另一頭有微弱的亮光,那必定是六折門的窗格所透進的月色。他又聞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唯一能聽到的聲響是那些討厭的蝙蝠拍打翅膀的撲拉聲。儘管處處撲空,但馬榮相信兇手神秘的黑影就藏身在同一個黑暗的大殿裏。就在此處,他們倆將有一場惡鬥。馬榮暗笑着,覺得自己將會佔不少便宜,即便兇手全副武裝,也是如此,因為他素來擅長夜戰,摸黑格鬥是他的強項,再說剛才又見過了春雲那張平面圖,他對廟裏的情況可以說是一清二楚。

在漆黑中,馬榮極其小心地摸索著牆壁,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挪向大殿的左角。他的右肩擦著石頭的表面,肌肉緊繃,耳朵則留神搜尋着神秘的聲響。

到了大殿左角,忽然他向前摸索的左手碰到了一片衣襟。他朝前撲去,伸出長長的雙臂想抓住對方的兩腿。但他撲了個空,腦袋狠狠地撞在牆上。半眩暈中,他聽見了腳步的快速移動,就在正前方,然後又聽到了鐵器擊到石頭的鋃鐺聲,這意味着他的對手手裏握著劍。馬榮索性倒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然後在四周摸索了一下,方才明白剛才發生的是什麼事。原來他觸摸到的並非是人的衣片,而是積滿了灰塵的蜘蛛網。

馬榮只覺天旋地轉,但明白必須儘快離開殿角。邊門就可通向僧人們的修鍊房,估計不會太遠。他的雙手在牆上摸索了一會兒,手指便觸到木頭門粗糙的表面。在壁龕里,還保存着當時祭祀用的武器。不錯,他摸到了兩根粗重的柄桿,那是兩把畫戟,還在那裏。但壁龕里除了它們之外便空無一物了。此刻他知道他的對手用的是什麼傢伙了,原來是另一把韃靼曲柄斧。他咧開嘴笑了,他想他的運道好,因為曲柄斧在夜戰中極少用,而畫戟卻是相當不錯的兵器。他懂得如何使用這長約十尺的畫戟,其戟尖足以刺透皮胸甲,戟尖下方鋒利的刀刃可以擊碎頭骨,另一側蛇形的彎鈎可用來把馬上的騎兵拖下坐騎,或將逃跑的步兵攔擊在地。而且他有的是兩把畫戟,一把可用來戰鬥,另一把可用於試探和確定地下的陷阱。他認為自己考慮得對,便從壁龕里悄無聲息地取出了兩把畫戟,緊握着它們的柄桿。他一邊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待着頭痛過去,一邊試着確定自己的方位。此刻,他正站在大殿入口左側最後一根柱子那兒,左手邊是祭壇供桌前的空地。他右手舉起了畫戟,試探著空空蕩蕩的地板,等弄清並無人跡后,他又轉過身來,偵探了那一排柱子和牆壁之間的狹窄空間,看有沒有人隱藏在那裏,結果仍是杳無人影。他筆直地緊握兩柄畫戟,踮腳走到了大殿中央,面朝入口處。

六扇格子門的長方形門板顯得很清楚。無疑,兩排柱子中間的大殿中心地帶,對着大門的門格子透進來的月光,不是有利的地形,兇犯是不會逗留的。看來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是右側那排柱子的背後,那裏有通向右側偏殿的門。那地方現在正在馬榮的左側。他臉上浮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馬榮一步步往他左側那排柱子的最後一根走去,找了個適當位置面對它站着,再把左手的畫戟靠在那根柱子上,然後雙手握緊另一柄畫戟。下一步他要用手中握緊的那柄畫戟擊倒靠着柱子的那一把武器,那樣後者就會鋃鐺一聲倒在柱子後面的空地上。他的對手如果是躲在那裏的話,必然會驚嚇得逃出來,在大門口的光線下現出原形,接着他就可以舉起畫戟給予致命的一擊。

忽然間馬榮屏住了氣息。他確信就在他面對的柱子的另一邊,傳來極其微弱的喘息聲。還未緩過神來,猛地有兇器向他飛來,擊中他手中的畫戟,打到了大殿的格子門上。馬榮舉起另一柄畫戟狠命刺去,但為時已晚,逃跑的黑影已閃身避開。馬榮嫌畫戟過於笨重,便大喝一聲,扔下畫戟就向黑影撲去。此時黑影已逃到大殿正門口,見馬榮窮追不捨,一揚手便飛過來一個重重的傢伙,掠過馬榮的面門,落在他身後的地板上。抬頭再看,那黑影已一腳踢開大殿正前方的格子門,縱身在庭院裏。馬榮哪裏肯輕易放過,急步便追。剛到殿門邊,腳下卻被絆了一下,跌倒在地。等掙紮起身,穿過殿門,跳進院子時,只來得及瞥見一條已躥到了山門口的黑影。等他也奔出山門,卻只隱約聽得一陣腳步聲沿着石階遠遠地向山下盪去。那對手溜了。

馬榮破口大罵,擦拭掉自己疼痛的臉上的鮮血,其前額已起了個大包。他回到大殿,撿起畫戟,一陣狂刺猛戳,把六扇格子門全打落在地。現在他看清楚了,原來絆倒自己的是一條柔軟的繩梯,繩梯的兩頭還各扎了一個鐵鈎子。更遠的地方躺着那把韃靼曲柄斧,原來剛才擲向他的兇器就是這柄神奇的斧子。

馬榮循着原路,由後門離開大殿,回到外牆崩塌的牆角處,見春雲懷抱着那盞羊角燈,正委屈地盤腿坐在牆縫處。他爬上牆頭,親了親她淚痕斑斑的臉,幫她下到了牆外另一邊。

「這狗娘養的,被他逃走了!你有沒有再見到那個女幽靈?」

「沒有啊!怎麼?我可不怕鬼,別來嚇唬我。哦喲,你的臉怎麼了?我幫你擦拭一下吧!」

「算了,別麻煩了,我先送你回清風庵去吧。待會兒我還想再找一找那個女幽靈。」

春雲點點頭,馬榮摟着她的肩膀,兩人慢慢迴轉到了清風庵。

「過兩天你還會見到我的,小公主!」馬榮把春雲推進庵門內,順便看了寶月的禪房一眼,見已漆黑一片,熄燈了。

馬榮將褲子往上提了提,重新回到紫雲寺後山樹林子裏的一塊空地,上山時就是在那裏遇見小方倚坐在樹榦上的。他打了個響亮的哨聲,卻只聽見貓頭鷹的叫喚,不見方景行的回應。他心中一沉,有點兒擔心,就點亮了剛才向春雲要的羊角燈,摸進樹林深處的林叢中一步步尋找。帶刺的樹枝剮破了他的褲子,他張口便一頓臭罵。馬榮相信,方景行不會離開他的監視崗位太遠。

馬榮從一叢野玫瑰的尖刺中掙脫出來,又來到另一塊空地,空地后是一群高大的雲杉樹。他穿過空地,突然右腳踩空踏進了一個淺坑,身子趔趄倒地,臉又撞在一塊圓石頭上。

「媽的!今晚摔倒三次了!」他翻身爬起來,嘆了口氣,撿起那盞羊角燈,打着火絨重新點燃。突然他愣住了。原來他以為絆倒他的是長滿苔蘚的圓石頭,沒想到那竟然是顆血污滿面的人頭。

馬榮差一點兒要嘔吐。他用燈照着,定神端詳了那顆面目全非的人頭的口鼻耳目,隨後重重地舒出一口氣。

「謝天謝地!」人頭不是方景行的。那個臉龐馬榮根本不認得。

他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坑穴。坑穴是新挖的,旁邊還有一小堆濕土。他再次盯視着腳下那個可怕的圓東西。

「老天爺,這應當就是楊茂德的人頭了!原來兇手把它埋藏在這裏,但為什麼又要再次把它挖出來呢?」

他舉著燈,鑽入了雲杉林繼續仔細查勘,就在十來步開外,發現林地上的草叢中躺着一個人,頭盔歪在一邊,已經失去了知覺。他就是馬榮再三尋找的方景行。馬榮悶聲悶氣地罵了一句,俯身在蜷曲的軀體上,聽了聽胸部的心跳。方景行還活着。

馬榮小心地轉過了昏迷中受害者的腦袋,後者後腦勺明顯遭到了鈍器的重擊,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馬榮觸摸著裂口周圍的地方,手指尖輕輕地分開了黏污的頭髮。

「這下子打得夠狠的,」馬榮自言自語,「可我看還不至於傷及顱骨。頭盔做得很結實,起了防護作用。流了不少血,此番情形下頭部傷口也是不可免的。」他撿起了頭盔,「對了,那個笨蛋痞子是用韃靼神斧乾的。頭盔救了方景行的命,但現在不能再耽誤了。我得馬上去清風庵找寶月尼姑幫忙,搜尋一下她的尼姑庵里有些什麼跌打傷葯。」

他折回原來的小路,向清風庵跑去。

馬榮撿起塊磚頭,在清風庵大門上敲擊著,過了一會兒,大門上的窺視孔先打開了。透過那小孔他看見了春雲驚訝萬分的臉龐,寶月就站在她身後。馬榮彎腰從靴子裏拿出了他的身份證明,遞到小孔前。他告訴寶月:「在下馬榮,系縣令狄大人的一名屬下,我在樹林子裏發現有人受傷,需要緊急救護。」

「開門!」寶月吩咐婢女。

在院子裏馬榮向寶月敘述了事情原委。

寶月嚴肅地點了點頭,說:「幸虧小庵有個設施齊全的小葯堂。我佛慈悲,救治病人和傷員原是佛家普度眾生之職責。這婢女將領你去廚房,那裏有一床竹帘子能夠權當擔架。她還可以幫你把受傷的人抬到庵里來,她很有一把力氣。我會照料傷員的。我在側廳里替他準備病床。」

一走進廚房,春雲就怒睜圓目,瞪住了馬榮。

「騙子!」她咬牙切齒,悄聲罵馬榮。

馬榮不知說什麼好,顯然關帝爺靈佑讓他摔了個大跟斗。兩人一聲不吭地取出那張竹帘子,春雲斜睨著馬榮,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可你還算是個挺棒的騙子……」

「好啦好啦,」馬榮涎著臉嬉笑了,「你也夠勁兒!你是真正的公主!」

等馬榮趕回衙署時,狄公和洪亮正在書齋里研究一份有關縣衙財務部門的文案。

「老天爺!你是怎麼搞的?」狄公看見馬榮前額的大腫包,以及他破損泥污的衣服,不覺叫了起來。

「洪亮,給他倒一杯熱茶!」

馬榮喜滋滋地灌著濃茶,將他當夜上清風庵和紫雲寺遭遇兇手的一番經歷原原本本地敘說了一遍,然後他總結說:「寶月在清洗傷口方面很在行,大人。她是個女中英傑,遇事不慌。方景行經過寶月的救護,敷了傷葯,很快便蘇醒過來。據他稱,他在巡查時,偶然聽見林中有掘土的聲音,等走近一看,卻看見新挖的土坑邊有一顆人頭。他正在辨認時,突然遭到了襲擊,只感到腦後重重一擊,隨即天旋地轉,不省人事。寶月給他服了安神葯,我走時他已經安靜地睡著了。寶月說,只要今晚上不發燒,他很快就會痊癒的。」他喝乾了第七杯熱茶,又加了一句,「我還沒有告訴方班頭另一個衙役被害的事。我們要怎麼向弟兄們公佈這個壞消息呢?」

「你讓方班頭在衙役房集合衙役,馬榮。你以我的名義把一死一傷的情況通報給大家,並轉達我的話,告訴大家破案在即,以激勵士氣,並要他們嚴格保守秘密,這對他們只有好處。然後你令方班頭領人帶着擔架去紫雲寺和清風庵,把被害的兵丁以及楊茂德的那顆人頭都抬回來,留下其他衙役繼續值勤監視。」

馬榮領命去了。這邊狄公默不作聲地捋著鬍鬚,有頃才對洪亮說:「我們犧牲了一個好部下,還有一個受了重傷。雖說我們換來了兩條重要線索,但這代價太昂貴了。」

他把肘部靠在書桌上,對躺在面前的財務文案視而不見,陷入了沉思。突然他抬起頭來,問道:「這兇手為何如此迫不及待,窮凶極惡?這幾個月來不停地在寺廟裏外翻天掘地,短短兩天裏又殺了沈三、楊茂德,還襲擊了方景行,勒死了另一名衙役,馬榮自己也和兇手兩次遭遇,差一點兒就遭他暗算。這急不可耐的舉動,究竟是為何?」

洪亮搖著頭,瘦削的臉上頗有憂慮之色。

「看現在這架勢,此人是在鋌而走險了,大人。襲擊和加害官府衙役或其他人員可是非同小可,這誰都知道,依律當予以嚴懲,官府絕不輕饒,罪犯將被處以極刑。故而,尋常衙役憑着一根普通的棍棒就能執行任務了。如果罪犯攻擊執行使命的衙役的做法傳播開來成了風氣,我們的人馬就難以保障安全了。」

狄公道:「說得對,洪亮,我也想到了這方面的問題,所以我讓馬榮告訴衙役們堅守秘密,閉口不談此事。」

狄公繼續著自己的深思。

等馬榮回到書齋,狄公已恢復常態。狄公頗為興奮道:「有三點現在是比較明確的。首先,兇手既然帶了裝備有鐵鈎子的繩梯,想來這金錠藏匿在高處,需要攀登繩梯才能拿到。其次,目下至少有三伙人在暗中搜尋這些金錠:一是那個組織了偷盜御金和多次殺人的元兇;二是沈三和楊茂德,他兩個顯然是中途得密信后才插手的;三是沈三答應下的、因而藏金也有一份而窺探多時的丐幫團頭『和尚』。除了這三伙人馬的你爭我奪外,還有一點頗為費解,那就是我剛才對洪亮說的——兇手突如其來的急不可耐。我個人的猜測是,又有一個跟御金偷盜案全不相干的傢伙也粉墨登場,想染指這些藏金,這才逼得那個元兇如此迫不及待地採取這一系列的非常行動。當然,我這個想法只是基於本能的直覺,還沒有多少根據。最後,是那個神秘的幽靈。以前我認為那只是愚夫愚婦們的胡編亂謅,並不真實,昨晚馬榮你也不敢斷定是不是看清楚了,可今夜你是十二分咬定這個幽靈的存在,其有形有影,確確鑿鑿,並且似乎也參與了圖謀你性命的行動。從今往後,我們應當對這個幽靈給予注意,切不可再疏忽大意,視而不見。馬榮,你是怎麼看的呢?」

馬榮神情沮喪地搖著頭。

「大人,不管那幽靈是什麼東西或什麼人,她是殺人兇犯的同夥是不用懷疑的。一開頭我太愚蠢了,竟認為她在暗中幫助我。現回想,其實她是在刻意加害於我。昨夜實際上她並不是在指路,引我發現那口古井,而是有意引誘我跳入古井中,讓兇手擲下巨石,斃我性命,順便還能把屍體隱藏在井下。同樣,今天夜裏,那該死的幽靈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好讓兇手有從容的時間破壞寺院外牆的頂部。但她犯了一個大錯,當她舉起雙手給兇手發信號,要兇手推倒外牆時,因她當時的動作着實可怕,嚇得我停下腳步不敢上前,這才救了我一命。當時我離崩塌下來的磚石不過寸步之遙。」

狄公點着頭,參閱着他做的筆記,接着問道:「你能不能更詳細地描述一下那個幽靈的模樣?」

馬榮道:「很難說得准,因為我只見過兩次,且有一段距離,還是在朦朧的月光下。那是個身穿白長裙、幾乎渾身縞素的女子,用縞素包着手,蓋着臉。有一點我有把握,她個子挺高的。」

狄公又問:「你能肯定是個女的?」

馬榮摸著小鬍子,反倒猶豫起來:「大家都說她是女的呀!穿着那樣長的白衣裙……不過也難說,男的也可以披上女人的長袍……從身段上看,屁股挺寬,肩膀挺窄,哦,還有胸部……這我可沒注意。」馬榮無望地晃着腦袋,「對不起,大人,我真的說不上來!」

狄公說:「沒關係,主要的事實已經清楚了。如今至少能斷定,那個幽靈並不是什麼鬼魂,而是有血有肉、有形有影的活人。馬榮,明天一大早你還得去趟清風庵,看看方景行的傷勢如何了。早飯後我們在這裏聚會商定對策。形勢緊迫,我們必須迅即採取行動。兇手正在絕望地掙扎,任何時刻都可能繼續瘋狂殺人。洪亮,你開開窗戶透透氣,天氣愈來愈悶熱,弄不好會來一場暴風雨。一年裏頭的這個季節,暴風雨會很兇猛的。你們先下去休息吧,我自己要在這裏再待上一會兒,好好整理一下思緒。」

十八

一陣劇烈的暴風雨在拂曉前降臨蘭坊城,整個城內的空氣剎那間變得清新澄凈。片刻后便雨過天晴。狄公由三夫人伴同,晨起后在花園漫步,見涼爽的薄靄所籠罩着的水池上,紅白兩色的荷花忽然競相開放,狄公當下決定,命家人在池中央的水榭里擺下早膳。

他們默默地用了早膳,享受着清新的空氣和這良辰美景。然後眾人倚在紅漆欄桿旁,用剩下的香米飯粒喂飼金魚。看着一條條金魚在大大的荷葉間倏忽來去,三夫人關切地問:「你昨夜很遲才返家,又睡得不踏實,輾轉難安,是不是案子辦得不順手?」

狄公道:「是的。兇手殺害了我們一名衙役,那衙役身後留下了一個守寡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們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啊!方班頭的兒子也受了重傷。不過我相信,這個令人煩惱的案子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就剩下一個環節還不清楚,我希望今天能發現真相。」

三夫人把他送到了花園大門。

在縣衙廳內,馬榮、洪亮已在等候。兩人向狄公道過早安后,馬榮說:「我剛從清風庵回來,大人。方景行的傷勢已見好轉,據寶月說,再過十天半月就可以痊癒。她要求把他留在庵里,直待他完全康復。」

「這是個好消息!」狄公聞訊頗為高興。他在書案后坐下,接着道:「對,方景行暫時還留在清風庵中為好。昨夜我已將這案子的首尾細細想過一遍。我想,今天我們還得再去紫雲寺搜索一次,然後再傳丐幫頭目『和尚』和他女兒春雲來詳細盤問。你們看如何?」

馬榮在座椅里動彈了一下。他咳了一聲,清了下嗓子,說:「實不相瞞,這春雲姑娘給我一個印象,有時她的所作所為,使她看起來像是她父親『和尚』那幫乞丐竊賊的耳目,她對紫雲寺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狄公不動聲色地說:「我看到她親自繪製的紫雲寺平面圖,也認為春雲是『和尚』佈下的眼線。」說着,從書桌抽屜里把那幅圖取出,平展地鋪在桌面上細細觀察,「這幅平面圖,對我們查案非常有用,應當好好研究一下。」

馬榮站了起來,那平面圖是昨晚他與春雲偷情后乘機藏下帶回的。他俯身向著桌子,指點着平面圖,急切地說:「大人,照着這張圖,我可以把在大殿摸黑斗兇手的情況說得更具體一點兒。看,進入寺廟圍牆裏的那個豁口在這裏,我從這個門溜進了大殿……」

馬榮開口將昨夜與那兇手的一番周旋格鬥一五一十地又重頭細說一遍。但狄公看上去並不怎麼專心,而是似聽非聽的樣子,一心鑽研著那張平面圖。

漸漸馬榮的講述已近尾聲:「……我看到那人躍出殿門而逃,拔腿便追,沒想到竟被一條該死的繩梯絆倒了。瞧,就在這地方,這裏——」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擊在書案上,茶盅震得叮噹亂響。

「好傢夥,原來奧秘在這裏!」狄公叫道,「我怎麼到現在才看出眉目?上次去寺中,我就覺得殿堂佈局有些異乎尋常,卻沒有給予特別注意。原來此處有某種驚人的相似性……」

洪亮忍不住插了一句:「到底是什麼?會不會——」

狄公急忙搖手制止他:「且慢!讓我自己先好好理一理頭緒!整個案情的線索就缺一段接不上來,全靠春雲的平面圖,這一段我已找到了。但有些情況還相當紊亂……是的,從所有混亂的情況中,最終會產生一個明確無疑的模式,不過……」狄公不耐煩地搖著頭,反剪雙手,在書齋里來回踱開了步。

馬榮滿意地微笑着。清早去清風庵時他找到了機會,和春雲單獨聊了一刻鐘,他認為那姑娘看上去並不拒絕做他的相好。另外這丫頭畫的寺廟平面圖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對狄公幫助甚大,這樣功過相當,結案后春雲受的懲處也不會太嚴重。洪亮看起來也頗為興奮,因為他憑長期經驗得知,狄公已經找到了關鍵,案子的偵破已經出現了轉機。

突然,門外走廊迴響着急促的腳步聲,方班頭急急進來稟報。

「巡視北寮的兵丁火速趕來報告說,那裏起了騷亂。胡人們正圍着塔拉施暴,他們用石塊擲她、砸她,要置她於死地。兵丁們上前制止,暴民們卻反過來轟他們走,用棍棒和磚塊攻擊我們的人。」

馬榮挺身而起,睜眼看着狄公,向狄公請命。狄公一點頭,馬榮立即順手奪過方班頭手中的鞭子,沖了出去。

馬廄里兩個馬夫正替一匹馬洗刷鬃毛,馬榮跨上它光裸的背脊,揚起鞭子,飛速奔出大門。

馬榮在街上放馬疾馳。民眾聽到馬蹄聲並看到騎者飛奔而來,急忙讓出了路。北寮一帶的街道瀰漫着不祥的混亂景象。越過前方低矮的房頂,馬榮看到了滾滾濃煙冒起,聽到了鼎沸的人聲。

在塔拉居住的那條街上,暴徒們聚集在一起,擋住了他的路。在塔拉的住處前,一群韃靼暴徒互相推搡著,正在叫喊和怒罵,其中有兩三名天竺暴徒正在往房頂上扔火炬,還有一批婦女站在對面房子的門洞裏狂喊著助威。馬榮揮動鞭子,重重抽打最靠近他的韃靼暴徒們滿是汗水的光赤後背,強行策馬前進。暴徒們怒吼著,轉身團團圍住了他,等看清了他身上的官家制服后,才悶悶地一聲不吭地後退下去,閃出了一條路。

馬榮跳下馬,奔向倒在門邊泥土牆基上的婦人,那正是塔拉。她的長斗篷已被撕成碎布條,浸透了鮮血,護住臉頰的白皙手臂上綻開了好幾道猙獰的傷口。在她四周,堆積著斷木棍和石頭。馬榮跪下來俯身靠近她時,一塊磚石掠過他的頭部,砰的一聲打在牆上。他一轉身,看見一個光膀子的韃靼人正彎下腰撿另一塊磚頭,馬榮就如閃電一般迅疾地縱身撲了上去,以左手抓住對方頭皮上長長的髮辮,用鞭子的柄端頂住了對方的后脖,把這個一時沒了氣的身軀摔倒在地后,馬榮對着人群大叫:「趕快找水桶救火呀!你們想把自己的住房都給燒掉不成?」

塔拉的雙臂從臉上鬆了開來,有道深深的傷痕貫穿她的眉心,左邊臉頰破損得厲害,一片血肉模糊。

馬榮衝上前去抱起塔拉,塔拉已頭破血流,奄奄一息,一對黑幽幽的大眼睛閃動着恐怖的光。她無言地望着馬榮,傷痕纍纍的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

「上我的馬,我救你出去。」馬榮對她說。

塔拉用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盯住馬榮。

「燒掉……我的身體……」她微弱但又清晰可辨地說。

突然一聲巨響,隨着人群的驚叫,塔拉住處的屋頂燒塌了,升騰起幾丈高的火焰。屋內一尊高大的神魔頭像顯現在眾人面前。在飛躥的火苗包圍和吞噬下,神魔紅彤彤的面容扭曲變形,彷彿是在獰笑,變得格外恐怖怕人。

馬榮抱着塔拉,從牆腳邊退了出來,閃避開從屋頂紛紛落下的燃燒着的碎片。他看見她血紅的嘴唇顫動着。

「……扔掉骨灰……」塔拉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然後她在馬榮的臂彎里抽搐了一陣,身體變僵直了。

馬榮把塔拉的屍體架上馬背。被他打倒的那個韃靼漢子此時已被他的朋友救走,其他鬧事的胡人懷着卑微的恐懼,跪倒在焚燒的住宅面前。那個神魔的頭像整個著了火,有如無數火蛇纏繞一般,兩顆尚未被火焰吞沒的白眼珠,以一種冷漠的輕蔑,俯瞰著這些愚民愚眾。

馬榮向人群大叫道:「趕快救火呀!你們這些笨蛋!」

然後馬榮自己躍身上馬,帶着女巫的屍體回到了縣衙。

狄公對於馬榮帶回的消息表現得很平靜。他嚴肅地看着馬榮和洪亮,說:「塔拉這個女子,自從她信奉那種通向地獄的信仰起,就是個瀕臨死亡的人物了。我的原則是不打算干預異邦蠻族人的宗教紛爭,所以我們不用採取任何行動來彈壓西北城區的居民。我們就按照她的遺願,把她的屍體焚化掉。」

狄公的話被衙門口的大銅鑼打斷了。在這個時刻傳進來的鑼聲,讓狄公聯想起了佛寺超度儀式臨結束時敲響的鑼聲,它把亡者的靈魂超度到另一個世界。

「公堂判案快要開始了,」狄公說,「馬榮,你最好去休息一下,因為下午我們還要再去紫雲寺勘查。洪亮,你在公堂上協助我審理案情。我擔心這一次審案又會拖得很長。高氏訴羅氏案又要複審了,現在羅氏一方要求提呈他們的新證據。審案結束時我將宣佈釋放阿牛這個小無賴。洪亮,你把我上堂用的公服取出來。」

馬榮在做了必要的安排,吩咐衙役將塔拉的屍體焚化后,直接回到了衙役房。他脫光衣服,蹲在石頭地板的一角,讓兩個衛兵往他身上澆了幾桶冷水,洗了個冷水澡,然後回到頂樓上他的小房間,像以往一樣,光着身子倒在那張軍用木板床上。他累得要命,因為昨晚在紫雲寺度過了緊張、興奮的一夜后,只睡了不多一會兒,今天一大早又趕到清風庵去了。可是他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浮現了塔拉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接着又見到那個女巫精赤著身子,站在骷髏堆上跳舞……馬榮喃喃咒罵着,輾轉反側,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

馬榮頭痛欲裂地醒過來了。一看窗戶,已是下午的後晌頭。他趕緊穿好衣服下了樓,在衙役房吃了碗涼麵。正在狼吞虎咽之際,一個衙役告訴他,去彤崗查訪取證的老書吏回來了,他看見書吏進了門,往狄大人的書房走去。

馬榮撂下面碗,三步兩腳趕到了狄公的書齋。

狄公坐在書案后,洪亮站立在他邊上,老書吏坐在對面椅子上,像以往那樣外貌整潔而古板。馬榮也坐了下來,他頗為納悶,因為他注意到書桌上整齊排著好幾堆狄公做筆記用的小紙條,每一堆都蓋着一張紙,紙面上是狄公那遒勁的墨跡。在這一大堆放得整整齊齊的紙條上方,有七張大厚紙片,那通常是標識文檔用的。馬榮正打算為自己的遲到道歉,狄公卻擺擺手說:「你來得正好,一起聽聽彤崗調查來的情況吧。」然後吩咐老書吏:「你繼續講吧!」

「護送商隊的校尉仁慈地允許我加入他們的馬隊,所以我回來的大部分旅程舒適而快捷。最後一段騎馬的路途是和一隊茶葉商人同行的,我們連夜趕路。僥倖的是暴風雨來臨時,我們已過了第二道山樑,在一個撿柴者的窩棚里找到了歇腳的地方。然後——」

狄公打斷了他:「你一路上旅途愉快,不過請你談一談在彤崗了解到的情況的要點。等你休息好以後,可以再補充一份詳細的報告來。」

「是,大人。我就先說說彤崗衙門文案館的那批人吧,他們接待我禮數周全,把縣驛最好的房間騰出來讓我住——」

「好的,我會致函彤崗縣令表示感謝的。你還是說說,當年戶部的押運使在彤崗逗留的情形,這事你到底了解了多少?」

「彤崗的同僚們向我介紹了一名錄事,當年戶部的司庫鄒大人押運御金一到,官府便差遣那錄事來服侍京都的押運使。據那錄事說,這位鄒大人不像別的大臣般難伺候,只說是車馬勞頓,體力睏乏,謝絕了官府的宴請,獨自在官驛寢室內屋用過晚膳便休息了。但鄒大人在晚飯時告訴那個錄事,押運的東西中有一隻皮箱損壞裂了口子,需要錄事代為雇一名皮革匠來連夜修好。那錄事便找來了一個皮革匠,把皮箱修好后,鄒大人便入寢歇息。他也沒有接待其他的來訪者,第二天一大早便啟程趕路了。」

洪亮給老書吏上了一杯茶,老書吏對他躬身一禮,啜飲了幾口后,又繼續說下去:「當地衙門的衙役班頭幫我找到了那個皮革匠,他名叫劉善龍。劉善龍有點兒年紀,喜好饒舌多嘴。他原是金匠出身,後來目力受損,做不了精巧的金銀首飾活計,才改行做皮革匠。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晚替鄒大人修皮箱的情景,因為不兩天御金盜竊案就發生了,這可是一樁轟動遠近的大案……」

「不錯不錯,那是自然的。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鄒大人把劉善龍請進內室,看了那口皮箱,皮箱有一側豁裂了一道口子。劉善龍檢查了裂口,損壞得不算嚴重,就一邊取出工具修補,一邊對鄒大人說,皮箱的皮革質料是最上等的,論理是不該有任何損壞的。鄒大人也這樣認為。鄒大人沒一點兒官架子,和顏悅色,劉善龍干著活兒,兩人就聊開了天,他一眼看見鄒大人帶的金銀飾品做工精緻,便誇讚了幾句,並稱自己也曾經做過金匠。這一說不打緊,鄒大人興緻更高了,說既然這樣,那還有一個活兒也要你做,做得好還有重賞。等劉善龍修好皮箱,鄒大人就從衣袖裏掏出一把精緻的鑰匙,背着他打開這隻皮箱。雖然鄒大人開箱時背對着他,有意掩飾,可其實他已經發現,整個皮箱裏都裝滿了同樣規格的金錠。鄒大人重新關上箱子,手裏拿着一塊金錠,轉過身來對劉皮匠說,告訴你吧,皮箱裂口的真正原因是這塊金錠比箱子稍微寬了一點兒,把箱子撐裂了,你能不能把它截成兩段,又不缺損一點兒分量?劉善龍說,這還不好辦?他工具袋裏隨身帶着鋸子呢。照鄒大人的吩咐把金錠截成兩段后,那劉皮匠便領了厚厚的酬金走了。大人,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狄公意味深長地掃視了馬榮和洪亮一眼,問老書吏:「這劉善龍把他窺見御金一事都告訴誰了?」

「大人,差不多有十個人。碰巧金銀匠的行幫就在那晚上聚會,劉善龍就把他的所見所聞跟大夥兒講了一遍。這也是常有的事,普通老百姓聽說了有如此大筆的黃金在轉運中,便會設想出各種各樣的故事,來解釋為何朝廷派官員把如此巨額的黃金弄到邊疆來。」

「你幹得很出色!」狄公贊道,「等你休息好后,最好看一下昨天和今天庭審的記錄。你知道的,高氏控羅氏案又提交上來了。」

「我肯定要看一看這些記錄的!」老書吏的態度很積極,「我懷疑雙方都暗藏計謀,尤其高氏一方!可疑之處在三表親的第二次婚姻上,而且——」

狄公急忙制止了他:「這裏是兩個卷宗的數據,你先拿去看,明天我再聽取案情。」

老書吏滿意地拍了拍抱在懷裏的兩大卷宗,起身走了。

洪亮感喟說:「鄒大人一個疏忽鑄成了終身大錯!他應當屏退劉善龍,再將金錠從皮箱裏取出來的。」

馬榮則說:「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問題在於,這消息是通過金銀匠行會裏的哪個人傳到蘭坊來的?有可能是朋友之間的途徑,或者——」

「那很難取得實證,」狄公打斷了馬榮的話,「主要之處在於,現在我們已經有把握了,知道機密是如何走漏的,並且在司庫鄒大人到達蘭坊之前消息就傳到了,成了金銀匠甚或鐵匠人所共知的談資。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切。」

「那我們立即去紫雲寺吧,」馬榮急切地提議,「我們在那裏派了六名守衛,我希望儘快把埋藏在那裏的黃金找到並挖掘出來。」

狄公擺擺手,說:「不,我們先不去紫雲寺。老書吏來時我正在與洪亮分析我們手上的案子,已有了一套設想,馬榮,現在我們先來完成這項工作。目前已掌握的細節和證據,有的還需要仔細核對,尤其是對前後每個情節的日期,需做一番煞費苦心的推敲。可以說,日期在這個案子裏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所以你們看,所有這些紙條都擺在了我面前。我把假設的結果寫在七張厚紙片上,放在紙條的上方。這每一張厚紙片上面,我都擬寫了一個人的姓名和相關的有意思的事實。這些紙條也就不再有用了。」

狄公拉開抽屜,用袖子把那些紙條通通掃了進去。

「下面就讓我們來仔細探討一下這七張厚紙片。剛才老書吏欲進門稟報時,我把它們翻了過來,因為這位老兄的眼力太好了,我不想讓他看到。這七張厚紙片上的姓名都是兇案嫌疑犯。」

十九

狄公先不急着將七張紙片翻過身來,交著臂,在座椅里坐得更舒服一些,然後不慌不忙地道:「在說明為何會懷疑這七個人之前——當然有的是單獨的,有的是兩人合謀的——我先要告訴大家,我們面臨的實際上是同一個案件!從前天以來——印象上都彷彿是一年以前了——我們一直以為,突然發生了三件完全不同的案子,需要我們去解決。其中有兩件發生在差不多的時間,即一年之前,一是戶部司庫鄒敬文為聖上購置馬匹,其押運的御金被盜;二是吳小玉在神秘的紫檀木盒內留下一張血寫的紙條后失蹤一事。第三件案子就是大前天夜裏沈三在紫雲古寺被殺。隨着案情的層層揭露,才發現御金失竊案和古廟兇殺案是有聯繫的。今天早晨,看到清風庵婢女春雲畫的紫雲寺平面圖又讓我相信,小玉的失蹤和以上這兩件看似不相關聯的案子,其實也是貫串一氣的。我們實際只有一個案子,卻是一個有許多分叉的案子!所有的事件都是從鄒敬文御金被盜開始的。圍繞着那五十錠黃金,人的慾壑難填,發展而成一張奇特而最為複雜的網。洪亮,再給我倒一杯茶!」

狄公幾口就把洪亮倒的一盅茶啜飲完畢,接着他從書案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上面也有狄公的字跡。

「剛才我說過,這個案子中各個日期提供了最關鍵的線索。我們不妨就先來看看這一張日期表吧。這紙上寫的日子,是我留心記下的。」

洪亮和馬榮把自己的座椅湊近書案,看到那張紙上狄公寫着:

十五年前(乙卯)

官府查封紫雲寺,同年建成清風寺,以安置信仰密宗之男女僧眾。

去年(己巳)

五月十五吳宗仁娶續弦周氏。

八月初二鄒敬文御金被盜。

八月二十張銀匠之孀妻沈氏投身空門,主持清風庵,改名寶月。

九月初六周氏前夫米大郎失蹤。

九月初十小玉失蹤。

九月十二小玉留下紙條。

馬榮有了疑問,開口問道:「大人,這個米大郎是什麼人?」

狄公說:「你不記得洪亮前天說過,他查閱了官衙有關失蹤人士的檔案文書?他發現一個名叫米三郎的鐵匠曾來衙門報過案,說他的兄長米大郎於去年九月初六齣門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而聽李玫說,吳夫人周氏原先曾和一個鐵匠同居,大約一年前那鐵匠離開了她。今天下午我專門讓洪亮去米家查問,證實周氏果然和米大郎同居過一段時間。這個米大郎在手藝上是個高手,他是造鎖的專家,也是熟練的鐵匠,卻又是個雞鳴狗盜之徒。就像李玫提到周氏以前的熟人時說的。先不管這些,記住這些日期和人名,它們非常重要。」

狄公說完,將身子靠近書案,翻開了第一張厚紙片。

「嗬,這張紙片上寫的是吳宗仁的名字,他是罷官離職的地方縉紳。吳宗仁長期供職朝廷,令望卓譽,但晚年生活已不及以往豐贍,又娶了周氏為繼室,名聲就不一樣了。這第二張紙片上就寫了周氏的名字,我將她和吳宗仁兩人並列在一起。你們不會有異議,吳氏夫婦的地位使他們倆極有可能得到從彤崗傳來的消息,因為吳宗仁是德大金號的常客,那裏是金銀匠出沒的地方,而周氏的前夫又是個能幹的工匠。他們聞訊后,認為機不可失,周氏就去找從前的情人米大郎商議。米大郎偷得黃金,換了鉛條,這后一招十之八九是由周氏建議的。米大郎將金錠埋藏在紫雲古寺的某處。隨後出現了複雜的情況,米大郎拒絕說出他藏黃金的確切地點。他是因為情人嫁了別人而生氣呢,還是起了獨吞金子的念頭?問題的答案我們只能猜測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吳氏夫婦並未因米大郎堅不吐實而善罷甘休。他們強迫他,甚至拷打他,最後兩人合力殺死了米大郎,移屍他處。之後他們夫妻兩人便暗中搜尋紫雲寺,費了幾個月的工夫,終究沒有什麼結果。然後出現了第二個複雜情況,楊茂德注意到了他們的行徑。有跡象表明楊茂德已和周氏有曖昧之情,他從周氏口中慢慢探出虛實,或是從她那裏探察到有關情況。得到消息后,他又勾結沈三,讓沈三去敲詐吳宗仁夫婦。於是他們夫婦兩人便將沈三和楊茂德誘騙到紫雲寺,在那裏殺害了他們。」

馬榮道:「如果兇手真是吳氏夫婦這對男女,那周氏就是荒寺中那該死的幽靈了!不過,小玉小姐失蹤又如何解釋?」

「我想,吳宗仁夫婦殺害米大郎可能被小玉窺見,他們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除掉了她。她的繼母本來就恨她,而她的死,也足以讓吳宗仁擺脫長期以來使其受盡折磨的戀女之情的罪惡感。昨天吳氏夫婦的表現足以支持這一假說。我發出尋找小玉的告示后,吳氏夫婦倆惶惶不可終日。是否我發現了他們殺害小玉的線索?我是否準備拘押傳訊他們?最後他們決定,進攻是最好的防守。所以吳宗仁匆忙上門來刺探風聲,周氏也急着要見三夫人,急切地想摸清楚我掌握了什麼情況,同時把水攪混。

「不過,我的這層推斷卻有一個漏洞,而且可以說是致命的漏洞。吳宗仁可能在枯井口掄磚頭砸你,也可能推倒頹圮的牆頭來加害於你,但他畢竟年事較高,是個官紳,叫人如何想像他能用繩索勒殺楊茂德,或用刀刺死沈三?又如何搬移沈三的屍體,半夜三更在大殿裏與你周旋搏殺?洪亮,你是有什麼話要說吧?」

洪亮搖搖頭,狄公繼續說下去:「這裏我翻開第三張紙片。李玫,錢莊老闆。當然,他最有可能從彤崗獲得消息。我們知道,周氏在和吳宗仁結婚前,並不是安守婦道的。她在李玫店鋪幹活兒,不管認不認識米大郎,兩人自然有機會勾搭成奸。等吳宗仁看上周氏后,李玫攛掇吳宗仁把她娶過門。試想,還有比把自己的情人嫁給好朋友更合適的嗎?!況且吳宗仁又希望女兒小玉同李玫成親。這簡直是好事成雙!李玫得到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妻子,同時還有更好的機會和妻子的後母繼續偷情。李玫和周氏兩人精心設計了劫盜方案,被推到第一線的仍是米大郎。然後我提到過的兩個障礙又出現了。同樣的道理,米大郎黃金到手后變了卦,背約賴賬,最後被李玫、周氏給除掉了。小玉或是發現了殺人的陰謀,或是察覺了兩人的姦情,也遭殺人滅口。周氏本來就恨小玉,李玫財迷心竅,也甘願捨棄年輕的妻子。李玫身材高大,喜歡打獵,體魄強壯,干起古廟裏的雙重兇殺案可以說是綽綽有餘,也完全應對得了佛殿深夜與馬榮你的一番遭遇搏鬥。洪亮,你有什麼建議嗎?」

洪亮卻面有疑容:「這李玫與周氏有奸,又合夥盜金殺人,為何昨天會在大人面前故意揭周氏的老底呢?用大人的設想來解釋,如何兩相符合呢?」

狄公解釋道:「這正可以看成是巧布疑陣,以假亂真,好讓我們察覺不出他們兩人暗中有私情和合謀的勾當。況且李玫所說的周氏的一切,並沒超出周氏自己向三夫人表白的範圍。好吧,至此可疑的對象已有兩男一女了。接下來值得懷疑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我翻開她的名字,把她放在李玫的旁邊。」

洪亮俯身向前,他看到翻開的厚紙片上寫着的名字,不覺驚愕地叫了起來:「寶月!」

「是的,寶月。不要忘了,她的丈夫張銀匠也是做金銀生意的,和李玫是同行,她很可能認識丈夫的這位朋友。要是她和李玫有了私情,又會怎麼樣呢?記錄表明,張銀匠於己巳年正月因突發心病而亡,會不會張銀匠發現了她和李玫的私情,因而受了刺激,早早撒手人寰呢?我想,張銀匠之死值得進一步研究。但最有意思的一點,是她入住清風庵主佛事的時間,恰在鄒敬文御金被盜的同一個八月里。這個節骨眼兒上挑選清風庵落腳,無疑選擇了一個監護紫雲寺藏金的最佳位置。這巧合相當關鍵,我們豈可輕易疏漏?再有,馬榮枯井遇險那夜,她事先就知道你要去紫雲寺勘查。那天她剛好在大夫人的壽宴上應酬,我一時大意,親口對她提到的,她等不及家宴結束,也就匆匆離席回庵了,只推說是頭疼得厲害。」

馬榮憤憤地說:「果真如此,她就可能及時趕回荒寺,裝成白衣幽靈誘我到枯井方向去了。昨夜她在斷牆前的一段表演,也是在設計害我性命。之後我在大殿試圖擒獲李玫時,她同樣有充裕的時間從容回到清風庵。那麼小玉的失蹤又同寶月有什麼關係呢?」

狄公說:「寶月和李玫也同前面所說的那樣,和米大郎因分贓而起了衝突。小玉有可能正好目擊了他們倆殺害米大郎的情景,也被滅口了。」

馬榮更加氣憤:「寶月這老東西決計有可能對可憐的小玉下毒手!她的婢女春雲說,她動不動就抽春雲一頓藤條,弄不好就是個虐人成性的玩意兒!那小玉究竟遇到了何種境況,能推斷出來嗎?」

狄公緩緩道:「據塔拉說,小玉在初十失蹤的那天就摔斷脖子而死了。但據紫檀木盒裏的紙條,小玉卻是在九月十二或這個日子以後才死的。」

「小玉求救的字條說的日子比較合適,」洪亮說,「有可能她是初十被綁架,到十二才絕粒而亡的。」

狄公翻開了第五張厚紙片。

「這第五張紙片上我寫的是畫家李珂的名字。請注意,我把他的名字放在周氏和寶月之間。李珂有可能從他兄長李玫那裏獲得押運御金的消息,因為那時他還住在李玫開的錢莊里。為此,他也有機會遇見米大郎和周氏。」

接着他把李珂的名片往周氏那裏移近了一點兒,自得其樂地笑着說:「說實話,我非常欣賞這一對的結合,極有意思!一個是再嫁了個年邁丈夫的風騷婦人,一個是放蕩不羈的風流畫家。兩人均在中年,乾柴烈火,一點就著,甚至勝過年輕之際。」

「李珂也知道我要去紫雲寺踏勘,」馬榮喃喃表示贊同,「我在東城門路上遇見他時告訴他了。而且,紫檀木盒曾經在他手中!還有,他因外出寫生,攀山越嶺是拿手戲,也練就了健壯的身板,所以能夠在大殿裏同我摸黑打鬥。」

狄公點點頭。他又把李珂的名片和寶月的並排在一起,評說道:「他們倆的結合就不那麼吸引人了。不過須記得,李珂對於繪製那些密宗的神魔佛畫極為在行,可見他是認真觀摩和鑽研過紫雲寺以前的那些原作的。寶月還在俗時就虔信佛祖,他們倆有可能在紫雲寺相會過。不過我們還是看下面第六張厚紙片吧,我寫的名字是楊茂德。」

「楊茂德被殺了呀!」洪亮再次失聲叫了出來。

狄公笑了笑,說:「老洪,我們不應該忽略死者。這是借用塔拉的見解。我將楊茂德的名片放到了李珂的上面,又將周氏的名片放在楊茂德的旁邊緊靠在一起。現在我們來看,這裏又是一個更具說服力的組合,比周氏和李珂的關係更有說服力。想想看,周氏和楊茂德,一個是不耐寂寞的中年蕩婦,一個是倜儻風流的少年庠生,他們倆一道住在吳家,兩人勾搭成奸更合情理一些。周氏把國庫黃金被盜的消息告訴他,讓他做尋找藏金之類的力氣活兒。我們見過楊茂德的屍體,他腰闊背圓,壯實有力,對付米大郎與小玉小姐都易如反掌……」

「可不久楊茂德本人也和沈三一道遭謀殺了呀!」洪亮仍有所保留。

狄公說:「沒錯,這正是我把楊茂德的厚紙片放在李珂上面的原因。關鍵是御金失竊案發生后的幾個月里,事情發生了轉折。周氏這女人本屬水性楊花,她既與楊茂德苟合於前,此時又向李珂投懷送抱。她撂了楊茂德的挑子,一門心思與李珂勾搭,連去紫雲寺尋金之事也託付給了李珂,再不讓楊茂德染指。楊茂德失去周氏這樣下賤的女人未必在乎,卻萬萬咽不下黃金沒份兒的這口氣。他找到李珂當面理論,說明自己不在乎把周氏轉讓給他,但要求找到黃金后五五分成。為了監視李珂與周氏的行止,他又強逼李珂雇他為助手,否則就要將李珂和周氏的姦情向吳宗仁揭發,以此作為要挾。接着楊茂德又意識到,李珂恐怕不是個可隨意擺佈之人,不如自己獨佔藏金。因此楊茂德又雇了沈三——一個地道的無賴,兩人聯手在荒寺內搜尋黃金。就在那裏,他們被李珂和周氏給殺了。」

狄公撿起了六張厚紙片,靠在椅背上,像洗牌一樣把它們互相交換穿插。他說:「當然嘍,這些人還可以有別的組合。但我想,我們現在已經看清楚了,需要認真考慮的最主要情況就這幾種了。」

洪亮提醒說:「大人,桌子上還有最後一張厚紙片。」

狄公坐直了身子:「完全正確,還有第七張。」說着,把第七張厚紙片翻開,上面卻塗滿了黑墨。

他舉起這張厚紙片,緩緩地說:「我曾試着在這上面寫過一個名字,那似乎應該是紫雲寺那個幽靈的名字,古寺幽靈!後來又用墨塗掉了。所以這張黑紙片,代表的是死亡。」

他把那張黑紙片插進其他厚紙片中去,重新把它們洗了一下,然後扔進了抽屜里。他交叉著雙臂,說:「按照常規,到了這一步后,我們就該開始費力費時的調查,詳細追蹤所有嫌疑人的行止,搞清楚各個犯罪行為發生時他們在哪裏,又和誰在一起,詢問家中僕役和店鋪掌柜,等等。即使有喬泰和陶干在此參與協助,也還得費去十數天乃至幾個月的工夫。所幸我們找到了一個快捷方式。」他取出春雲畫的那張紫雲寺平面圖,放在自己的面前,用食指點着它,繼續道,「多虧這張出色的草圖,今夜只要再來個小小的試驗,就能做出最後的判斷,破了這個三連環的案子。

「半個時辰前,我已派人分頭送出了兩封信,一封給吳宗仁夫婦,另一封給錢莊掌柜李玫,請他們務必於一個時辰內趕到紫雲寺大殿,聽我詳細講述縣衙查訪小玉小姐失蹤情況的結果。」

「李珂和寶月兩個難道不請嗎?」馬榮問。

「請的。寶月我親自去清風庵請動她的大駕,順便也看看方景行的病情。至於李珂,正要你馬榮去把他請去。你立即動身,見了他后,就說是我請他去紫雲古寺里看一樣剛發現的稀世珍寶,要聽聽他的高見。但不能讓李珂發現寺內還請了別人,所以你必須領着他從後山上去,從后牆門進入寺廟,並在大殿後門外等候。直聽到我吩咐時,才領他從後門進入大殿。」等馬榮站起身來,狄公又叮囑說,「這中間務必要牢牢看住他!切切記住,他也是兇殺嫌疑犯!」

「我會好好看住他的!」大高個子馬榮笑逐顏開領命而去。接着狄公和洪亮也動身了。「走吧,洪亮!我必須在邀請的一干人眾到達以前,先期抵達這座東郊古寺。我要在測試這些疑犯之前,先測試一下我的推測!」

二十

狄公再上紫雲寺,完全是官府的排場和威儀。東城門的兵丁們一抬眼,不覺一驚,但見兩名衙役騎在馬上鳴鑼開道,吆喝着:「迴避肅靜!縣令駕到!」接着是另兩名騎馬的護衛,每人手上高擎一個外貼「蘭坊縣衙」大紅字的油紙燈籠。他們後邊是狄公的縣府大轎。十名身穿統一服裝的轎夫抬着轎子,轎子旁,方班頭策馬而行,後面是十二名全副武裝的護衛兵丁。

城外道邊街頭棚屋裏坐着的腳夫、搬運工和乞丐看到這隊行列時,紛紛起身加了進來。方班頭大聲呵斥,要他們退後。但轎子的窗帘掀了起來,狄公朝外張望着,並告訴方班頭:「他們要跟,就讓他們跟着吧!」

狄公與洪亮坐在轎子中,到了紫雲寺山下的石階底部,下了轎。記得前面是陡峭的山道,狄公沒有穿他的官服,而是特意換了一身鑲黑邊的灰色薄布便裝,繫上了寬寬的腰帶,頭頂則戴着黑紗羅四方高帽。

進得紫雲寺來,衙役們在寺廟前院迎著山門的入口兩側立起杆子,把衙門的大紅燈籠高掛起來。狄公告訴他們等在那裏,自己則帶了洪亮、方班頭和另一小頭目進了大殿。小頭目手裏拿着一對蠟燭、一條繩梯和一圈細繩。

半晌后,他們方才出了大殿。狄公走到前院,大紅燈籠映照出狄公的面容有點兒蒼白和疲憊。他簡單地吩咐方班頭接待來客,並讓他們在大殿外的庭院裏等候。大殿裏頭,讓衙役們點亮火把,並擦拭地板。狄公將一切佈置停當,才與洪亮一起踏上去清風庵的小路。

寶月親自開門將狄公迎入庵內。狄公衷心感謝她熱心救治執勤受傷的衙役,並表示想看望一下傷員。寶月把兩人引進了庵堂的一間小偏房,見方景行躺在一張竹床上,春雲正在屋角的一個火盆邊,扇著炭火替他煎藥。狄公稱讚方景行發現了被埋的首級,並祝其早日康復。

「小的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小方感激地說,「寶月大士替我包紮傷口,春雲姑娘為我煎藥,幫我退燒。」洪亮暗暗察覺到,方景行向春雲拋去愛悅的目光,那丫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回到前院,狄公方才正色對寶月道:「三日前,紫雲寺內發生了一起殺人的血案,今夜特地邀請了幾位本地人士在寺廟大殿就地勘查合議,也請寶月大士前往出席。畢竟這一帶系貴庵所轄之地。」

寶月哪裏敢推託,她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並先裹緊了頭上的披巾,方跟着狄公和洪亮出了尼庵。

一行三人折回紫雲寺時,吳宗仁夫婦和李玫均已在山門內的庭院等候。吳宗仁倒背着手在踱步。這種場合,他特意穿上了鑲寬黑邊的暗綠袍子,戴上了高高的黑帽,顯得頗有官宦的架勢。他的夫人著一身深色袍子,髮際下是一襲黑色的面紗,坐在一塊大圓石上。李玫站在她的身旁。

狄公禮節性地將吳氏夫婦介紹給寶月,發現寶月和周氏原來相識,周氏到清風庵燒香禮佛多次,彼此就認識了。眾人站在寺廟前院中央,互相行過禮數。兩盞大燈籠柔和的光芒使得古寺的灰牆看上去倒不那麼可怕了。要不是有衙役和衛兵們站立在大門附近,可能會誤以為眾人在此廟宇院內納涼消閑。

「非常高興諸位賞光,收到短箋后即刻就趕到了這裏,」狄公此番話算是致辭歡迎,「現在我請大家一道進大殿,到那裏我再解釋為何今晚請各位前來。」

狄公領着他們穿過庭院,進入大殿。大殿的六扇折門全敞開了,內里早已被眾多火炬照耀得明白如畫。兵丁們將火炬插在牆上以前就做此用的洞穴里。狄公走向後面的供桌,不禁想到,在古老的歲月里,牆上懸掛着奇巧淫污的密宗繪畫,供桌上堆放着所有的祭祀用品,這大殿必定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狄公自行往正中走去,背對供桌站定,讓吳宗仁夫婦站在直接面對供桌的中間,寶月在他們的右邊,李玫在他們的左邊,與自己正好照面。洪亮則和其他六名兵丁站在後側柱子一帶。

狄公神情沉鬱,目光掃過眼前四人,慢慢地捋著長長的黑鬍鬚,然後他招呼吳員外,鄭重地說:「我萬分遺憾地告知閣下,令愛小玉小姐已不在人世了,去年九月她就死在本寺大殿裏。」

這樣說着,他飛快閃身走到左邊,對着方班頭大吼:「把這桌子移開!」

方班頭雙手抓住供桌左邊的一頭,另一衙役在相反方向也這樣做了。狄公敏銳地觀察著供桌前四人的表情。吳氏夫婦交換著大惑不解的目光。李玫抬起眼眉朝狄公愣愣地看着。寶月僵直地站着,用她那大而漠然的眼睛望着方班頭和衙役。這兩人把桌子弄得有點兒傾斜,隨即保持這姿勢不動。

經過了一段難堪的短暫間歇後,狄公告訴方班頭:「繼續!」

兩人將供桌向後推倒,狄公又回到了原先站在供桌前的位置。他再次對吳員外說:「你的女兒小玉小姐禁不住楊茂德的誘惑,迷戀上了他。你不能為此事而責怪你女兒。她在最需要母愛的年齡失去了生母,飽覽詩書又使她變得富於幻想,所以很容易就中了像楊茂德那樣有經驗的年輕勾引者的圈套。吳員外,你以後只能在心裏思念她了。在她將真相吐露給你的那天晚上,她私逃離家,但並沒到她姨媽家去,而是直接上山,來到這個紫雲古寺。她知道楊茂德常在這古剎中出沒,便想把你拒絕他們倆的婚事一節告訴他,並且商議對策。不巧的是,那一夜楊茂德不在,小玉意外地遇見了另一人,此人就是殺害她的兇手。當時這兇手正在察看其兇殘罪行的後果。

「這個兇手,同時也是盜竊朝廷司庫欲遠赴沙陀國採購御馬的五十錠黃金的策劃者,約在一年前,即己巳年的八月初二,將御金偷盜來此。為了進入押運的司庫住房並偷出黃金,他僱用了技藝高強的鐵匠兼鎖匠米大郎。」

正說着,卻聽得吳宗仁之妻周氏呻吟了一聲,她急忙以手掩口。吳宗仁見狀十分驚愕,走上前去想要問她什麼,卻被狄公擺手制止了。

狄公繼續道:「吳員外,你心中有數,周氏在嫁你之前,生活相當窘迫,有段時間她搭識了米大郎。米大郎的兄弟曾來衙門報告過,米大郎於去年九月初六失蹤。這是在御金失竊的一個月後,小玉出走的四天前。米大郎的主子囑咐他盜得金錠后就埋藏在這古剎中。米大郎藏匿得相當在行,因為他是個高明的鎖匠,熟悉秘密的壁櫃、偽裝的地洞和所有這類機關。他一心想獨自霸佔,勝過分贓。兇手幾次追問,他只是推託,不想告訴他主子埋藏金子的確切地點。我想一開始他主子還想設法讓米大郎兌現原先說好的條件,但沒起作用,即使威脅也沒用,那時候就——」

吳宗仁不耐煩地打斷了狄公的話:「所有這一切對我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想知道,殺我女兒的兇手是哪一個?出於什麼動機?」

狄公冷眼轉向了錢莊掌柜李玫。

「兇手是李員外的胞弟,畫家李珂。」

李玫驚慌起來,結結巴巴道:「我的……我的胞弟李珂……舍弟固然品行不端,但人命關天,這殺人行兇的勾當……天啊,殺人犯……」

狄公接着道:「你的胞弟李珂出沒古剎多年,在這裏研究過宗教繪畫。通過那樣的方式,了解到這大殿的供桌下面很早就修造了一個相當深的地窖。你知道,許多大寺廟都有這樣的秘密地窖,每遇兵荒馬亂之際,寺廟裏的僧人就利用這樣的地窖屯儲廟裏珍貴的金銀法器或糧食米面等食品,或者將其作為寺內人員的藏身之處。李珂就是把米大郎誘騙進了這樣的地窖里,然後威脅他如果不說出藏金處就要把他關在地窖里餓死。這事發生在九月初六的夜晚,米大郎失蹤的那一天。四天之後,即初十那天,李珂打開了地窖。米大郎被關得太久,因此這位鎖匠還沒說出藏金的秘密就餓死了。吳員外,當時你的女兒小玉正好撞見李珂站在打開的地窖前,結果他把她也推了下去。現在他們兩人的屍體還在地窖里。好了,你們大家往後退去!對,這樣就好了。」接着狄公走到方班頭一邊,下令道:「打開地窖!」

方班頭和他的手下再次把供桌弄傾斜了,接着費很大力氣把它從牆邊一寸寸地推出來。等到推出有五寸之遠時,一塊六尺見方的石板突然抬升起來,沿着供桌所在的牆腳線為中軸打了開來。頓時從一個開裂的黑黝黝的洞口下冒出一股腥穢刺鼻的惡臭。

狄公做了個手勢,方班頭點着了一盞系著長細繩的燈籠,把它放進了地窖。狄公叫吳員外走到洞口邊緣,他們一起往下看。

相當平整的磚牆向下延伸了近二丈,深處是一堆垃圾——大大小小的木盒子、幾個陶罐和斷了的蠟燭。左側仰面橫躺着一具女屍,長發在頭骨四周披散著,像是一圈光暈,骨架猶自在衣裙腐敗的殘骸下支撐著。對面靠牆,臉向下撲著一具男屍,雙臂緊張地前伸,透過衣袖朽爛破裂的窟窿,看得見金錠在燈籠光的照耀下灼灼閃亮。

「我準備踏着繩梯下去,」狄公說,由於用圍巾包住了口鼻,他的聲音聽來悶悶的,「就在米大郎屍體正上方的牆上有一個造得極巧妙的秘密壁櫃。等到獨自一人被禁閉在漆黑的地窖里,生路渺茫的可怖時刻,眼看人財兩空,他已陷於饑渴而致的半瘋狂狀態,他就摸黑打開壁櫃暗櫥,將先前藏匿的金錠一一取出,盡數塞進衣袖中。然後他倒下絕命了,就倒在其餘跌落在地面的金錠之上。在把米大郎推下地窖之前,兇手也來窖里仔細搜尋過,就像搜尋地面上各個有可能藏金的處所一樣。但他沒有找到秘密壁櫃。他後來打開地窖發現米大郎的屍體時,也未能見到黃金。今天我們能從窖上方見到這些金錠,是因為米大郎的衣袖已經朽爛,被蛆蟲吃了。所以,兇手始終沒弄清竊來的御金藏匿在哪裏,又開始在寺廟裏進行無望的搜索。」

吳宗仁向後退了一步,面如死灰。

「殺了我可憐女兒的沒人性的魔鬼在哪裏?」吳宗仁號哭開了。

狄公見時機已到,朝方班頭點點頭。方班頭從殿後小門走了出去。狄公則指著那個地窖門蓋說:「你們看,這個窖門是用非常厚的木頭做的,塗着一層三合土,外面又壓着石板。這窖門非常重,蓋上以後,腳踩在上面不會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響。它靠牆的一端又比較重,是向下拽的重力,靠兩個楔子保持着平衡。如果把供桌斜過來,沿着和牆壁平行的方向適當地推開桌子,那兩個楔子就脫落了。所以這是個非常巧妙的機關。」

這時方班頭領着一名高個兒漢子走了進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身高力大的馬榮。

那人見到了敞開的地窖和站在那裏的眾人,立即舉起手臂護住了臉。但太遲了。

「楊……」周氏一眼瞥見那漢子,失聲驚呼,「你……」

那人轉身就逃,但馬榮抓住了他,給他戴上了手銬。方班頭又立即上前給他套上了鐵索。

楊茂德高大的身軀萎縮了。他低下了頭,神色憔悴,仍然站在那裏。

「我的兄弟呢?」李玫想起李珂的下落,叫了起來。

狄公語調稍有緩和,道:「李員外,你兄弟雖害了兩條人命,自己也沒逃脫惡報,到頭來他又被此人暗害了。」他斷然示意方班頭,方班頭由衙役小頭目協力,將供桌重新移回原來對着牆的地方,地窖門慢慢地再度關上了。狄公也回到了供桌前的地方。

「李員外,你先定下心來,聽我把整個案情敘述完畢。由於你兄弟已死,我講述的李珂那部分的內容僅是猜測,但楊茂德可以填補空白。李珂殺死米大郎和小玉小姐后,自己開始在紫雲寺設法搜尋盜來的金錠。但李珂深知,這麼大的古剎殿院,一到晚上就是地痞、無賴、小偷、乞丐、閑漢、流民出沒之處,同時他搜尋的範圍還包括花園,因此需要一個幫手,所以他又僱用了楊茂德。楊茂德,他對你透露了多少實情?」

楊茂德抬起了心神不寧的目光。

「他只說是古剎僧人藏有傳世的珍寶,」人犯囁嚅道,「不過我……我猜不止這些。我在他寢室里發現了他算賬的筆錄,計算五十錠黃金值多少錢,而且——」

「而且你想,你自己一人干,比分享李珂答應給你的那點兒甜頭要更好,」狄公搶白道,「所以你又僱用了一個地道的無賴沈三,同時設計了一個引誘李珂進紫雲寺里然後把他殺掉的計劃。先讓沈三趁李珂不備,從背後襲擊將他勒死,接着又等沈三了結掉了李珂的性命,俯下身子去查看他的死活時,又一刀捅進了沈三的後背。你說,為何你殺死李珂前等待了個把月?又為何連續兩夜試圖加害我的部屬馬榮?為何你不再等上幾天,直到我們放棄在古寺中的偵查?從實招來,楊茂德!」

楊茂德雙唇翕動着,但出不了聲。

「老實道來!」

「數日之前……李珂外出后我收拾他的字畫。他常到舊書鋪去,差不多每天都去……最終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那是一部書信集,是一百多年前寺廟的一個僧人寫的,其中一封信涉及地窖下的秘密壁櫃。李珂置了繩梯……我不得不迅速採取行動,因為我假扮李珂不可矇混多日。我必須立即搞到黃金,然後逃離此地——」

「留着明天公堂上你再詳細交代自己的罪行吧!」狄公喝斷了他,「方班頭,把兇犯帶走,派六名衛兵在監牢中看守住他!吳員外,昨天你曾向我打聽有無小玉小姐最新的音訊,要我儘快通知你。此刻我可以告訴你,偶然中我得着過令愛小姐署名的一張字條,寫的是她遭人關押,危在旦夕,呼救求援。為替夫人祝壽我曾選購了一隻紫檀木盒做壽禮,那張紙條就貼附在木盒的盒蓋背後,盒蓋上鑲嵌著一片圓形綠玉,正是破此案的重要啟示。玉片雕成一個篆體的『壽』字,有人在『壽』字一側用刀刻了個『入』字,另一側則刻了個『下』。後來我見到古剎大殿的平面圖,才發現那個『壽』字和大殿的平面構造十分巧合地完全一致。中間的長方形空間代表大殿,兩旁凹下去的線條則是僧人的修鍊房,兩個方塊是兩座塔。這木盒被選中明顯是因為二者的相類似,它補充了紙條傳遞的信息。紙條講的是時間,木盒告訴的是地點。旁邊刻着的『入』字精準地暗示了大殿後牆的地方,『下』字則明確地指示著供桌下面的地窖。」

「難道這木盒竟然是小女從地窖中發現的?」吳宗仁喃喃說道,又像是自語,又像是在發問,「但她又如何可能……」

狄公斷然搖頭否認。

「據我判斷,盒內字條雖署的是小玉之名,卻不是她親手筆跡。其實她一跌下地窖就摔斷了脖子,一靈升天了。這應該是某人出於某種考慮而精心設的局,但按理而論,它已經同眼下的問題無大關係了。不管怎樣,這個精心設的局幫我重新構想了犯罪事實,把注意力轉移到這裏的地窖上來。這個木盒據說是在紫雲寺後山坡的一個兔子窩附近發現的,它對着一個氣道口。這個地窖確實有四個氣道口,為防止僧眾在短期避難時窒息而亡,陶罐中也曾裝着水和乾糧。好了,吳員外,我不再耽誤你了。你女兒的屍體我會妥善處置,送回去讓你好好安葬的。很抱歉,我沒能救她一命,可是殺害她的兇手按照天意也受了懲處,折磨你的女兒失蹤之謎現在也有了答案,你多少可以安點兒心了。」

吳宗仁深深地施了一禮,起身慢慢向大殿門口走去,周氏跟在他身後。狄公叫住了周氏,低聲對她說:「我有一言告知吳夫人,昨天你丈夫並沒有到衙門來告發你,他還是想保護你的。你應當珍惜你的再婚,重新開始生活,不要再去追求那些淫賤之樂,否則會招來不測之災。難道你沒看到這些人的下場嗎?」

周氏羞愧難當,急急跪下搗蒜般地叩了幾個響頭,然後追趕吳宗仁去了。

狄公回到供桌邊,他看到李玫還站在那裏,低垂著頭,怔怔地望着那已關上的地窖的門蓋。

「李員外罹此不幸,痛失愛侶,本縣甚為悲憫,敬請節哀順變!」狄公上前安慰他。

李玫躬身施禮。

「在下為未婚妻小玉的慘死而痛悼,私下始終希冀她尚存活於人間。又深為兄弟李珂的名節不保、連累家族而赧顏!」

「本縣感佩李員外的堅定性格和不渝之忠誠,」狄公說得頗為鄭重,「一個有李員外這樣出色成員的家族,理應經得起任何變故。」

李玫又躬身施了一禮,穿過大殿離開了。

寶月一直以大而淡漠的眼睛目睹著事件的進展,此時也緩緩搖了搖頭,說:「紫雲寺註定了要成為各種可怕事件的舞台,因為它已被異教邪說所玷污。凡我佛如來離棄的地方,惡神和魔鬼就會入住。我要馬上回去,準備一場祛除邪魔的佛事。告辭了,大人。」

「馬榮,送寶月大士回去!」狄公吩咐道。然後他轉向方班頭:「派你手下的四個人,到東城門去取一架竹梯、兩個暫時用的棺材,以及鐵鍬和更多的繩子。我們先起出屍體,然後是金錠,最後還要將地窖清掃乾淨。洪亮,你到外面院子裏等著吧,這裏的污濁空氣快叫人受不了啦!」

狄公也來到庭院裏,坐在官衙大燈籠光影下的一塊大石上,洪亮則坐在一邊的樹樁上。從寺廟的圍牆外傳來了混雜的人聲,剛才從東門跟隨衙門隊列來到山上的乞丐和腳夫們,急切地向衛兵們打聽,誰被當作囚犯帶走了。現在他們忙於議論案情令人意外的進展。

洪亮高興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他試着把剛才對他而言出現得過快的種種事件理出個頭緒來,卻無法歸納在一起——狄公似乎特意留下了一些空白。但主要之處在於,狄公發現了失竊的國庫御金,這肯定會使京城的朝廷權貴們對狄公青睞有加。這意味着有更好的官職提升,強似在這邊遠地區的荒僻小縣!

「大人,你準備如何運送這批御金?」

「先在這裏用油紙包裹好,洪亮,再用我的轎子運到衙門去。到那裏后,要立即在有關證人在場的情況下,把分量確定一下。」

狄公沉默了。他把雙手抄在寬大的衣袖中,抬頭打量著凸現在夜空中的紫雲寺對稱而動人的輪廓。洪亮憂鬱地拽着他稀疏的山羊鬍,左手握住了右肘。片刻后,洪亮問:「下午大人擺弄紙片時,把楊茂德的放在了李珂的上面,難道那時大人就已經懷疑楊茂德在冒充李珂了?」

狄公回過頭來打量了洪亮一眼。

「是的。假冒的楊茂德雖然對於繪畫藝術有一套富有才智的理論,卻畫不出我要的李珂的真山水。那種理論其實每個文學之士都能談上幾句的。我出了高價訂製山水中堂,一般我們見到的名畫家就會當場在畫室中揮毫潑墨,因為他要畫的東西對他來說早已熟爛於胸。但假李珂借口要寫生,最終卻仍拿不出新繪製的畫幅,只能用李珂以前的三軸舊作來濫竽充數,這不能不讓人起疑。加上他又編了一套花言巧語來掩飾,說無法完成訂製的新畫是因為在蘭坊城買不到上等紙絹,其實平素喜好丹青的三夫人告訴我,根本沒有這回事。同時在與馬榮去訪問李珂家時,我也發現畫桌上的顏料已干,調色盆里滿是灰塵,這些都表明情況有詐。假李珂還告訴我說,楊茂德因酗酒鬧事在外地被拘留了,所以不見蹤影,這也足以引起我的疑心,雖然我承認馬榮說得在理,那些小酒店掌柜經常信口開河。最後,這三天裏接連不斷發生命案,死了三個人,馬榮又在黑夜荒寺里連續受到兩次攻擊,它顯示案子出現了新的因素,這位一心想得到黃金的貪婪客,已迫不及待地要取出贓金,遠走他鄉,逃之夭夭。這就啟發了我的推測,是否有人冒名頂替?因為雖然畫家李珂和楊茂德因臭名昭著而為眾人所知,但鄰近的店家和商人害怕他人提出難堪的問題,所以實際上很少與之往來。因此,我有意把四個與案子有關的人物都叫來大殿,當着他們的面啟動案桌,打開地窖。結果吳宗仁這四人漠然沒什麼反應,看不到有任何驚恐躲閃的痕迹,可見他們同窩藏御金、殺人害命的案子無關。剩下的元兇,也就只有假冒李珂的楊茂德了。」

洪亮點頭稱是。

「說不定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起作用。像楊茂德這類兇徒,把這個古老寺廟的荒廢大殿從裏到外翻了個底朝上,就是發現不了近在咫尺的地窖,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不錯,是這樣。」狄公補充說,「奇妙的宿命讓楊茂德和李珂都沒有機會打開紫檀木盒,看不到小玉絕命的那張小紙條,而相反,那紫檀木盒偏巧到了我手,且春雲畫的寺廟平面圖又讓我們得到,從寺廟平面圖和紫檀木盒蓋鑲的那個『壽』字的類似中,我悟到了地窖的位置和機關所在。更奇怪的是,楊茂德為了掩飾他拙於畫藝,畫不出我訂購的新作,而為彌補可能造成的壞印象,卻脫口說出了他是如何得到紫檀木盒的,全不顧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這個案子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狄公搖了搖頭,開始撫摸他長長的絡腮鬍。

洪亮側眼打量著狄公,猶豫再三,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問:「大人,那麼紫雲寺那個出沒無常的白衣女幽靈,究竟又是怎麼回事?唯獨這個幽靈,你還沒做出解釋呢!」

狄公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定定地看着洪亮,沉着地說:「幽靈再也不會在紫雲寺古剎遊盪了,洪亮。那些和這個古寺密不可分的稀奇古怪的關係、神秘的和其他的東西,隨着案子的結束,都解脫了,永久地解除了。哈,瞧,我們的馬榮回來了!」看到虎背熊腰的馬榮那張沮喪的臉,狄公警覺起來:「是否方景行的傷勢惡化了?」

「不,大人。把寶月送回庵里后我剛去看過他,他正在好轉。」

狄公站了起來:「好吧,馬榮,還有許多事等着我們去辦。我們回到大殿裏去把地窖打開,兵丁們很快就會帶着起出兩具屍體和黃金所需要的工具回到這裏。」

狄公穿過了院子,他的兩個下屬跟在後邊。

馬榮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悲傷地告訴洪亮:「女人是善變的玩意兒。」

「人人都這麼說。」洪亮心不在焉地答道。

馬榮的大手抓住了洪亮的胳臂:「洪老爹喲,年輕人找年輕人啊!人從生活中學到教訓,但它傷人心呀!」

洪亮驀地回想起年輕的衙役注視春雲的愛悅目光和春雲羞紅的臉,所以他只是點了點頭,快步緊走。

二十一

當天夜裏,狄公處理因紫雲古寺的發現而產生的緊急善後事務,一直忙到很晚。五十錠國庫御金在蘭坊四名德高望重的士紳到場做證下,小心翼翼地重新過了秤,估了價,並分裝成五大篋,加蓋官府印戳后封入縣衙文案館的密櫃。護衛人員佈置得空前嚴密,六名兵丁通宵達旦值勤守衛,以免再有什麼閃失。次日黎明,馬榮將和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準備押送黃金到高昌的安西大都護府。安西大都護使將親自監護著將御金轉運至京都。

狄公親筆寫信給大都護使報告情況。此時他鈐章完畢,封好,告訴洪亮找一個官府正式場合用的大信封裝起來。之後,他走到屋角的臉盆架,用冷毛巾擦了擦臉和脖子。

「洪亮,這案子基本上就這樣結束了。」狄公告訴洪亮說,「這楊茂德一案定在明天上午開審,估計他在公堂上談不出更多新的東西。我想他會限於一般的悔恨,什麼唆使沈三殺死李珂啦,他自己又殺死了沈三啦,還有割頭匿屍以隱瞞文身刺青中古寺和黃金的線索啦,等等。他也會為殺害衙門兵丁而悔罪。但即使他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的孽,也不能幫他減免根據法律應得的嚴厲懲處。等他被鎖在大牢裏時,他就該安靜下來,聽天由命了。」

狄公停頓了一下,從衣袖裏拿出一把梳子,梳理起頷下和兩鬢的鬍鬚來。然後他嚴肅地看着洪亮,說:「洪亮,你已認識到,這案子仍然有個漏洞,需要再補一補的。我並不想進一步採取法治行動,但我的責任是把一切弄清楚。馬榮還在紫雲古寺里忙着,他要監督清理大殿地窖的工作。你要是不太累,今天就跟着我到城裏去看一個人吧。」

「我非常願意跟大人一塊兒去,」洪亮平靜地說,「但我擔心這次做客,不見得有多愉快。」

狄公淡淡一笑。洪亮這位老家人,同他的脾氣多麼相投啊!

「謝謝你了,洪亮!我們就不必改換身份了。我們從縣衙後門出去,雇一頂輕便的轎子把我們抬到城裏去。」

抬轎的在關帝廟前讓狄公和洪亮下了地。狄公付賬的時候,洪亮向坐在廟門口石階上的兩個腳夫打聽軍營盤的便宜妓院在什麼地方。兩個腳夫一臉的輕蔑和嘲笑,告訴了他。

他們倆一道走到了貧民地域。街上一個頑童向他們指點了彎彎曲曲的小巷拐角上的舊軍營。此刻這座搖搖晃晃的木頭建築的所有窗戶都打開了,濃妝艷抹的女人欠身向外,手中扇著俗麗難看的扇子,對過往行人叫嚷着拉客的行話。但街上的男人並不注意她們。他們三五成群,在議論紫雲古寺發生的事。那些跟着狄公的衛隊上山的乞丐和搬運工,趕回城裏時就把消息傳播開了。

狄公認出了馬榮說過的裝鐵欄桿的拱形窗戶,和再往前一點兒低矮黑暗的門洞。它使狄公聯想起墳墓的入口。

狄公走下了幾乎直立的台階,洪亮跟在他身後。

街道上的喧嘩被隔在外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屋的陰暗死寂。狄公和洪亮兩人下到台階的底,先看到的是那個矮小的老侏儒「鬥雞眼」,他正縮在地窗的窗戶台上,腦袋耷拉在雙膝前的竹棍上。在地屋後部,燭光映照下,乞丐王伏在破木桌上的碩大頭顱,昏沉沉地壓在交互相疊的手臂上,看來他也在打瞌睡。

狄公和洪亮向破木桌方向走去。上方傳來一陣震顫的聲響,「鬥雞眼」尖聲嘶叫起來:「『和尚』,一個大鬍子!一個大鬍子!快醒醒!」

「鬥雞眼」正揮舞著竹棍,畫出嚇人的曲線。

狄公向老侏儒喝斥道:「休得啰唆!我是本縣縣令。」

「鬥雞眼」一聽說,怕得要死,縮回到窗枱一角,把瘦小的身軀貼緊在鐵欄桿。

乞丐王也從桌子上抬起了頭,他指了指他前面的椅子。

「請坐,狄大人。你肯定累了,人家告訴我你一晚上忙得不輕。」

狄公坐在竹椅子裏,洪亮站在他身後。狄公默不作聲地凝視着乞丐王龐大的身影、佈滿皺紋的寬闊的臉、沉穩的目光和高高的前額。然後他的視線落在刻着複雜符號的桌面上。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撫摸著自己僵直的膝蓋,畢竟他忙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麼,我有什麼可以替縣令大人效勞的呢?」對方問,聲音渾厚有力。

「今日本縣來拜會大師,正有一事請教,尚祈明示。」狄公拱拱手,答得很平靜,「如果我沒猜錯,乞丐王雅號『和尚』,並非虛詞偽飾,不知是否如此?足下原本倒果真是出家僧人,只不過是紫雲寺的最後一位關門僧人。那是在密宗儀式尚風行紫雲寺之際。後來官府查禁紫雲寺,你又建了清風寺,當然是和另一女尼共建的。因此我想你是寺廟建築方面的行家高手。」

「和尚」緩慢地點了點頭:「狄大人所言不差。久聞狄大人聰睿絕倫,果然一絲不爽。大人,你無須任何明示,不必請教任何人,更何須下民饒舌?只恐怕對大人無益。」

「足下能的,」狄公肯定地說,「只不過是不足掛齒的一件小事。請問,難道寺廟地窖的通氣口就不安裝柵欄網嗎?那是為了防止老鼠鑽進去。當然,我還沒有提到兔子。」

「和尚」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有從他寬闊肩膀的不住顫抖上,才能察覺到他內心受到的震蕩。半晌,他才抬起長長的、毛茸茸的灰眉毛,喃喃說道:「如此看來,你已經洞察隱情了。我剛才說了,狄大人聰睿絕倫,我要再說一遍,果真名不虛傳。」

狄公冷冷道:「你忘記柵欄網了,『和尚』,同時你也犯了一個更嚴重的錯誤。你放進木盒裏的紙條上寫的東西全都是破綻。一個又飢又渴即將喪生的姑娘會把年份加在她求救的紙條上?我一下就發現那絕不可能。等我明白了盒上的玉飾有意暗示她被禁錮的地方時,我更確信這是個精心安排的圈套。就算她在地窖的垃圾堆里能找到這樣一個檀木盒,就算她隨身帶着火絨盒能點燃那些蠟燭,但任何一個神志清醒的人都不會相信,一個墜入深淵、命如遊絲的弱女子,還能從容地精心設計如此這般的一個啞謎。」狄公指著桌面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有的人成天成日地琢磨有魔力的文字,這種啞謎倒有可能出自這類人的不正常頭腦。」

「請問大人,為什麼我要偽造一個垂死姑娘的信息?」

「為了訛詐謀殺她的兇手。你派了手下一個老乞丐,帶着那個紫檀木盒去見李珂,讓他告訴李珂那木盒是在紫雲寺後山坡上的一個兔子洞附近發現的。兔子洞暗示的是通風口,意思是警告他,他的殺人罪已經有人發現,他加害的小玉跌進地窖時並沒有死,掙扎著在最後時刻用自己的鮮血寫下了呼救的信息,並且從通風口扔了出來。『和尚』,對我來說,這意味着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實,也就是說,送盒子的人知道這是謀殺。然而李珂本人只是把小玉推下地窖,蓋上石板門就離去了,並沒有驗證一下跌下地窖有沒有送了她的命。『和尚』,回答我,你是怎麼發現小玉在古剎中遇害的呢?」

「和尚」沒有立即回答,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茫茫然之中。最終他說話了,嗓音變得相當微弱:「塔拉死了,我也是快死的人了,為什麼我還要隱瞞真相呢?初十那天晚上塔拉在紫雲寺里,她被一種神秘的紐帶束縛在大殿中心的蓮花上了,這聖潔的蓮花是生命之源的永恆表徵,因不斷的祝佑而具備了神性。每個月圓之夜她都會出現在那裏。是她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她看着李珂把小玉姑娘推下了地窖。塔拉後來告訴了我。她沒有追問李珂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始終不喜歡問問題……」

狄公插了一句:「前天她問問題了。我的部下馬榮找她時,她求卦問卜徵詢了她供奉的神魔,答案她轉告了馬榮:小玉初十身亡,因摔斷脖頸而死。這個答案是正確的,今天晚上我已檢查過她的遺體。塔拉的神魔也告訴她,她將在今天亡故,結果證明也是正確的。」

「和尚」慢慢地搖了搖他巨大的頭顱。

「塔拉是強壯的,比我,比李珂,比楊茂德都強壯,但她的神魔比她更強壯。她通過一種奇特的超越生死界限的儀式,嫁給了她的神魔。但李珂把她從我的手中奪了過去。適才你說我編造出小玉的消息是為了訛詐,沒錯,只不過我是為了重新奪回塔拉。我要嚇唬他,要他交出黃金,這樣塔拉就會重新回到我的懷抱。僅次於她的神,她又屬於我。

「第二天我派了『鬥雞眼』,就是窗台上我那個老部下,去李珂的住所,叫他到我這兒來。但李珂顯然不明白,他沒有來。」

「你不應當把紫檀木盒塗上污泥。楊茂德應的門,接下的木盒。這樣一來,楊茂德也好,李珂也好,都沒有再看那木盒一眼,就把它扔進了垃圾筐,以後又糊裏糊塗地賣給了古董商,我又從古董商手裏買了下來。最初——」

「和尚」舉起了他的大手。

「夠了,大人,那該死的木盒子談得夠多了。我們來談談李珂吧。塔拉扔掉李珂了,就像人嚼甘蔗咽下甜汁吐掉甘蔗渣一樣,把他給扔掉了。她又要了楊茂德。有一天她來看我,說你們在追查她,但無關緊要,楊茂德現在已知道黃金藏在哪裏,他殺了李珂和李珂的幫手沈三,她要和楊茂德一起逃到境外去。時機正合適,因為信奉她的人轉而反對她了,她的神也準備要她死,好同她永久結合。但她這一次不相信她的神了。她說的時候哈哈大笑。而現在,她死了,神笑到了最後,大人。永遠如此。」「和尚」說畢,兩眼冷漠地望着空中。突然他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問:「你們如何處置塔拉的屍體?」

「遺體焚燒了,拋撒了骨灰。這是她的遺願。」

乞丐王伸出兩隻大手,做了個絕望的姿勢。

「那意味着我失去她了,永遠失去了。風將把她的骨灰吹撒在原野上,它們將變成一個白女巫,凌風憑虛而行,白凈的,赤裸的,騎在黑駿馬上,旁邊是她的主人紅色魔神。當狂風吹來橫掃過沙漠時,他們一道駕馭狂風;胡人聽見她的叫喚時,就會在帳篷中瑟瑟發抖,連連祈禱。」

「按照規定,」狄公幹巴巴地說,「沒有親屬的死者骨灰,是要拋撒掉的。」

「你不相信我上面說的,對不對?」

「既非全信,也非不信。你問了個沒意義的問題。『和尚』,你告訴我,紫雲寺藏有的盜來的國庫御金來自何處?」

「我不知道,塔拉知道,但她從未對我說過。有人在去年把黃金藏在那裏的吧。在我的時代,還沒有在那裏。」

「是這樣。那麼李珂和塔拉是在紫雲寺內碰的頭?」

很長一段時間「和尚」保持着沉默。他的大腦袋耷拉着,手指漫無目的地在桌面上那些奇特的符號上畫來畫去。最終他開了口:「李珂是個飽學之士和出色的畫家,但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實在太多了。大人,有些事,甚至像你這樣的睿智之人,也不知為妙。所以我只告訴你一點兒事。二十年前,那時我四十歲,塔拉只有二十歲,我們本是紫雲寺的男女主司祭。過了五年,官府查封了紫雲寺,我們佯裝放棄密宗信條,而在清風寺秘密進行祭祀行大法,並且將所有的神秘儀式都做了改頭換面。我們懂得那麼多的密宗經典、神誓、秘訣、咒語,懂得那麼多的男女化合的訣竅和生死之初的奧秘,但我們不懂,人註定了要墜入輪迴。就在你以為已經到達目的地,掌握了最高的生存智慧的瞬間,突然你會發現,你恰好回到了你自己的出發點。塔拉,這個密宗的最高女司祭,墜入了情慾之海,迷戀上了大畫家李珂,離開了我。」

突然,「和尚」放開嗓門兒,縱情大笑起來,笑聲在狹窄的地室里空空洞洞地回蕩著,窗台上的老侏儒不安地前後搖晃起來。忽然笑聲又中止了,「和尚」恢復了平靜。他憂鬱地說:「你不笑,大人。你是對的,因為最後的大笑還沒來到。你會想,我,秘傳愛欲的最高司祭,會愚蠢地對她嗤之以鼻,然後走自己的路,你是這樣想的吧?不。當她離開清風寺到城裏去時,我求她不要離開我。大人,我求她!」他以一種超出常人的努力,用他肌肉飽滿的雙臂,把自己的身軀支撐起來,叫喊著,「現在笑吧,大人,笑吧!笑話我!笑話我呀!」

狄公平視着他焦躁不安的雙眼:「我不知道塔拉對你是怎麼感覺的,『和尚』,但我知道,她依然愛着她的女兒。昨夜她引誘我的部屬馬榮到紫雲寺后牆某處,楊茂德打算在那裏推倒牆頭壓死他。但在最後的關頭,她發現你的女兒春雲緊隨在馬榮身後,便舉起雙臂提出警告。由於她做出的那個奇特手勢嚇到了我的部下,兩人因此而逃過一劫。」

「和尚」的目光往別的方向游移開去。

「我曾希望,」他的聲音低沉了,「一旦楊茂德黃金到手,塔拉就會拋棄他,就像拋棄李珂一樣。我也曾希望,我能讓她同她那個可怕的神魔斷絕關係。儘管生命的火花已在我身內熄滅,我仍然熟知那些難以命名的祭祀儀式,了解那些無法言述的符咒魅力。」他從胸膛的深處,沉重地呼出一口深深的嘆息,「是的,我希望把她從神秘的契約中解脫出來,帶着她和我們的女兒越過邊界,回到我們的族人中間,再一次在廣闊的漠漠荒野上馳騁,馳騁……馳騁,從白天到黑夜,在沙漠澄凈清新的空氣中馳騁!」

「我還記得,」狄公緩緩地說,「我對楊茂德說過,從隊列中掙脫出來的馬,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在原野上漫遊,但感覺孤獨和疲倦的一天終會到來。那時候它就會發現自己是徹底孤單和迷失方向了——風抹平了前行的車轍,馬車早就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了。」

但「和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看來並沒在聽狄公說些什麼。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變得非常柔和。

「塔拉沒有她的神,也就縮成一個空殼了,就像我一樣。雖然神魔允許我們自由地享用我們意欲享用的一切,但他們從不讓消耗掉的東西又回來。然而兩個相愛的成了空殼的老人,至少可以一塊兒等待死亡。但我已經失去了塔拉,只能孤單地一人等了。不過不用等太久。」說着,「和尚」嗓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含混不清。他抬起頭,嘶啞地低語着:「太晚了,大人,你最好走吧,走吧……除非你打算逮捕我,或者……或者把我投入監獄……」

狄公站起身來,搖搖頭說:「案子已經完全了結了,用不着再有任何舉措,也不必再多說什麼了。告辭。」

他走上石階,洪亮跟在身後。那個綽號叫「鬥雞眼」的老侏儒蹲坐在窗角,把污跡斑斑的黑色長袍緊緊地裹在身上,然後躬起肩膀,縮起光頭,就像一隻煩躁不安的烏鴉棲息在窗台上。

張弘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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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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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大唐狄公案·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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