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一百九十九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一部浪子的血與淚

第一章歸來

01

山城。

這個小城在遠山,遠山在千裏外。

李壞又回去了,回到了這座城。

這裏的風沙黃土和這裏的人,他都久已熟悉。

因為他是在這裏長大的,他是個浪子,他沒有根,他的童年也只不過是一連串噩夢而已,可是在他噩夢中最不能忘懷的還是這個地方。

饅頭鋪並不一定只賣饅頭,老張被人叫作老張的時候也並不老。

可是現在他老了。

每天他總是用他那發昏的老眼,看着沙塵滾滾地衝過,總好像奇迹隨時會在這條他已經居留了幾十年的街道上出現一樣。

他永遠也想不到的奇迹竟會在今天出現了。

他看見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年人,穿一身灰撲撲的衣裳,懶洋洋地走到他那間小店門口的饅頭攤子前。

饅頭籠子裏正在冒着熱氣騰騰的白煙,迷漫了老張的老眼。

他只能看得見這個少年人是個蠻好看的少年人,有一雙精銳的眼,有一種很特別的樣子。

老張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樣子,他敢說這個少年人一定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

「客官,」老張問,「現在小店的灶還沒有開,可是包子、饅頭、滷菜都是現成的,客官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你。」

這個少年以一種很溫和的語氣對他說出了這麼樣的一句話,這句話可真是讓老張吃了一驚。

「你要吃我?」老張簡直嚇呆了,「你為什麼要吃我?我有什麼好吃的?」

「你當然好吃。」這個少年說,「如果我不吃你,我怎麼能活到現在?」

老張吃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笑,笑得比看見了什麼都開心。

「原來是你,你這個小壞蛋!」老張笑得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打起了褶子,「你以前天天吃我,吃了我好幾年,好幾年不見,你還要來吃我?」

「我不吃你吃誰呢?」

這個少年人真絕,不但說的話絕,做的事更絕。

他居然真的把老張饅頭攤子上的籠子打開了,把籠子裏所有的包子、饅頭全部拿了出來,而且真的全都吃了下去。

「你真吃?」

「我當然真吃。」

老張又笑了:「你記不記得你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半夜裏偷偷地溜進來吃了我多少包子?想不到今天你比那天吃得更多。」

「我是練出來的。」

這個少年的笑容好像變得有點感傷了:「一個從六個月大就開始挨餓的人,別的事練不出來,這種事總可以練出來的。」

「你吃吧!」老張故意嘆了一口氣,「你儘管吃,反正我已經被你吃習慣了。」

「你當然也習慣了不收我的錢。」

「你既然已習慣不給,我當然也只好習慣不收。」老張苦笑,「反正我也收不到。」

可是老張在說這句話時,卻好像跟他習慣上說話的樣子有點不一樣。

因為他忽然看見了一件很少看到的事。

在這條沙塵滾滾的路街上,忽然有四個圓臉、圓眼、圓髻的小孩子,身上穿一身大紅色的圓袍,頸上戴一隻黃澄澄的金環,腕上戴一對亮閃閃的寶鐲,耳上穿一雙金環,用一雙圓圓的白白胖胖的小手,捧著一面圓盤,圓盤上圓圓地堆滿了無數圓圓的金元寶,圓圓的笑臉上,掛着一對圓圓的酒窩,往這個四四方方的饅頭店這邊走過來。

老張傻了。

他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出現在這裏。

可是一個圓圓的小孩子,卻不但真的走到他這裏來,而且還把四個圓圓的盤子捧到他面前。

老張看着盤子上一堆堆圓圓的金元寶,眼睛也圓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這個少年,「難道這些元寶是你叫人送給我的?」

「元寶?什麼元寶?哪裏來的元寶?我連一個元寶也沒看見!」

「你看見了什麼?」張老頭兇巴巴地看着這個故意在裝傻的少年,「你看到的不是元寶是什麼?」

「我只看見了饅頭。」這少年說,「只可惜你給我吃的饅頭救了我的命,我給你的饅頭卻是吃不得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張這次真的嘆了一口氣。

「你要報答我,你以前就說過你要一百倍一千倍來報答我。」老張說,「那時候我就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做到的,可是我現在反而有點不相信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法去相信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孩子,會在這麼極短的幾年裏,發這麼樣的一大筆大財。」

這個五官英俊卻又滿面風塵,衣着簡樸卻又揮金如土的少年人臉上忽然露出一種非常神秘的微笑。

「你不相信?」他說,「老實告訴你,非但你不相信,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張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故意壓低了聲音說:

「聽說江湖中最近出現了一個獨行盜,武藝高強,膽子之大,連大內的庫銀都敢搶。」

「哦!」

「沒聽說過這個人?」

「沒有。」

「可是他的脾氣倒好像跟你差不多,我也知道你從小的膽子就大。」

張老頭看着他,一雙昏花的老眼睛充滿了詭譎的笑意。

「如果我是個被官府追緝的大盜,我也一定會躲到這裏來。」張老頭說,「躲在這種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撒尿的地方,誰能找得到。」

這個少年也笑了:「那倒是真的一點都不假。」

這個小姑娘出現的時候,正是這個少年笑得最可愛的時候。

憑良心講,這個少年笑起來的時候,實在有點壞相,尤其是當他看着一個小姑娘的時候。

她生氣了。

她雖然沒有騎馬,手裏卻提着一根馬鞭子,好像根本就不是用它來打馬,而是用它來抽人的。

她用這根馬鞭子指著這個少年的鼻子,問張老頭:

「這個人是誰?」

張老頭沒有開口,少年已經搶著說:

「這個人是誰,天下恐怕再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鞭梢,還是用鞭梢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姓李,我叫李壞。」

「你壞?」

小姑娘好像也有點忍不住要笑出來的樣子:「你自己也知道你壞!」

「名字叫李壞的人,並不一定真的就是壞人。」李壞一本正經地說。

小姑娘顯得更好奇了。

「你的名字真的叫李壞?」

「真的,當然是真的。」少年說,「我另外還有一個四個字的名字。」

「四個字的名字?」小姑娘用一雙大眼睛吃驚地看着李壞,「你那個四個字的名字叫作什麼?」

「叫作李壞死了。」

小姑娘笑了。

「李壞,你真的壞死了。」

她笑得好可愛好可愛。

如果李壞是男人中笑得最可愛的一個人,那麼這個小女孩絕對可以算是女人中笑得最可愛的一個。

李壞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已經看得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這個小姑娘手裏的馬鞭子忽然一抖,像是一條蛇樣,纏住了李壞的脖子。

她另外一隻手已經「啪嗒、啪嗒」在李壞臉上打了兩個大巴掌,下面還有一個掃堂腿。

於是我們這位剛發了財回來的李家大少爺,就好像一隻大狗熊一樣,四腳朝天,摔倒在黃沙滾滾的道路上,嘴裏還被人塞了個大饅頭。

02

張老頭看着灰頭土臉的李壞直笑。

「你不是那個獨行盜。」老張笑得嘴都歪了,「天底下沒有你這麼窩囊的獨行盜,被一個小姑娘隨隨便便一擺,就擺平了。」

「那個小姑娘可真兇,我沒招她,又沒惹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

「誰說你沒惹她?」

「我幾時惹過她?」

「難道你真的忘了她是誰?」張老頭又開始笑得老奸巨猾,「難道你忘了你小時候逮著機會就喜歡把一個穿一身花衣裳的小女孩弄成泥巴臉?」

李壞嚇了一跳。

「難道她就是可可?」

「她就是。」

李壞苦笑:「想不到她還在恨我。」

張老頭笑得卻很愉快:「你當然想不到她會變得像現在這麼漂亮。」

第二章月神的刀

01

這個世界上無疑有很多種不同的人,也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型、同類,他們雖然各在天之一方,連面都沒有見過,可是在某些地方他們卻比親生兄弟更相像。

方天豪和段八方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方天豪幾乎和段八方同樣強壯高大,練的同樣是外門硬功,在江湖中雖然名聲地位比不上段八方,可是在這邊陲一帶,卻絕對可以算是個舉足輕重的首腦人物。

他平生最喜歡的只有三件事:

權勢、名聲和他的獨生女兒可可。

現在方天豪正坐在他那間寬闊如馬場的大廳中,坐在他那張如大炕的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慣於發號施令的沙啞聲音吩咐他的親信小吳。

「去替我寫張帖子,要用那種從京城捎來的泥金箋,要寫得客氣一點。」

「寫給誰?」小吳好像有點不太服氣,「咱們為什麼要對人這麼客氣?」

方大老闆忽然發了脾氣。

「咱們為什麼不能對人家客氣,你以為你吳心柳是什麼東西?你以為我方天豪是什麼東西?咱們兩個人加起來,也許還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汗毛。」

「有這種事?」

「當然有。」

方大老闆說:「人家赤手空拳不到幾年就掙到了上億萬的身價,你們比得上嗎?」

小吳的頭低了下來。

有一種人在權勢、在財富之前永遠會把頭低下來的,而且絕對是心甘情願,心悅誠服。

小吳就是這種人。

「那麼咱們為什麼不多準備幾天再好好地招待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定在今天?」

方大老闆臉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問得太多了。」他瞪着他面前的這個聰明人說,「你應該回家好好地學學怎樣閉上你的嘴。」

02

今天是十五,十五有月。

圓月。

月下居然有水,水月軒就在月色水波間。

在這個邊陲的山城,居然有人會在家裏建一個水池,這種人簡直奢侈得應該送到沙漠裏活活地被乾死。

方大老闆就是這種人。

水月軒就是他今天晚上請客的地方,李壞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貴賓。

所以李壞坐入上座的時候,害羞得簡直有一點像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樣是要吃飯的,既然是被人請來吃飯的,就該有飯吃。

可是酒菜居然都沒有送來。

方大老闆有點坐不住了。

既然是請人來吃飯的,就應有飯給人吃。

為什麼酒飯還沒送上來?

方大老闆心裏明白,卻又偏偏不敢發脾氣,因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來早已準備送上桌的酒菜都已經砸光了,因為她不喜歡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訴已經嚇呆了的傭人。

「我那個糊塗老子今天晚上請來的那個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根本就是一個小王八蛋。」她振振有詞地說,「我們為什麼要請一個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

幸好李壞總算還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卻有這種好運氣,何況李壞。

方家廚房裏的人當然都是經過特別訓練的人,第一巡四熱葷四冷盤四小炒四涼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來。

用純銀打的小雕花七寸盤端上來的,被八個青衣素帽的男僕和八個窄衣羅裙的小丫環用雙手托上來的。

然後他們伺立在旁邊。

李壞在心裏嘆氣,覺得今天晚上這頓飯吃得真不舒服。

這麼多人站在他旁邊看着他吃飯,他怎麼會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壞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應該叫李好。

幸好他還不知道真正讓他不舒服的時候還沒有到,否則他也許連一口酒一口菜都吃不下去。

03

李壞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菜時,他已經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闆和吳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滿室燈光如晝,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兒體貼開窗。

窗外有月,圓月有光。

李壞剛開始要把小酒杯丟掉,要用酒壺來喝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遠處有一聲慘呼。

慘呼聲的意思就是一個人的呼聲中充滿了凄厲、恐怖、痛苦、絕望之意。

慘呼聲的聲音是絕不會好聽的。

可是李壞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卻已經不是凄厲、恐怖、痛苦、絕望和不好聽這種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甚至已經帶給他一種被撕裂的感覺,血肉、皮膚、骨骼、肝臟、血脈、筋絡、指甲、毛髮都被撕裂。

甚至連魂魄都被撕裂。

因為他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鼙鼓聲一樣,一聲接着一聲,一聲接着一聲,一聲接着一聲……

杯中的酒濺了出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成了像死獸的皮。

然後李壞就看見了一十八個著勁衣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飛將軍自天而降,落在水月軒外的九曲橋頭,如戰士佔據了戰場上某一個可以決定一戰勝負的據點般,佔據了這個橋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公子臉上那種又溫柔又可愛又害羞又有點壞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了。

「方老伯,這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讓我從後門先溜掉。」

方大老闆微笑搖頭。

「沒關係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顏里充滿了自信,「在我這裏,就算是出了一點雞毛蒜皮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沒關係的,就算天塌下來,也有你方老伯頂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笑容已消失。

方天豪對他手下精心訓練出來的這一批死士一向深具信心,深信他們如果死守住一座橋頭,就沒有人能闖上橋頭一步。

從來也沒有人能夠改變他這種觀念。

不幸現在有人了。

一個臉色鐵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紅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偉的大漢,背負着雙手就像是一個白面書生在月下吟詩散步一樣,從橋頭那邊的碎石小徑上悠悠閑閑地走過來。

他好像根本沒動過手。

可是當他走上橋頭時,那些守在橋頭的死士就忽然一個接着一個,帶着一聲聲凄厲的慘呼遠飛了出去,遠遠地飛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聽見他們跌落在池后假山上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時候紅袍者已經坐了下來。

04

水月軒里燈光燦爛如元月花市。

花市燈如晝。

紅袍者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闆之旁,坐在主客李壞對面。

他的臉看來絕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臉看來也絕不像一張人的臉。

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張用純鐵精鋼打造出來的面具一樣,就算是在笑,也絕沒有一點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着從腳底心發軟。

他在笑。

他在看着李壞笑:

「李先生,」他用一種很奇特,充滿了譏嘲的沙啞聲音說,「李先生你貴姓?」李壞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

「李先生當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沒有絲毫譏嘲之意,「可是韓先生呢?韓先生你貴姓?」

紅袍者笑容不變。

他的笑容就像是鐵打般刻在他的臉上:「你知道我姓韓?你知道我是誰?」

「鐵火判官韓峻,天下誰人不知。」

韓峻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大家這才發現他的眼睛居然是青藍色的,像萬載寒冰一樣的青藍色,和他烈火般的紅袍形成了一種極有趣又極詭秘的可怕對比。

他盯着李壞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不錯,在下正是實授正六品御前帶刀護衛,領刑部正捕缺,少林南宗俗家弟子,蒲田韓峻。」

方天豪驚慌失色的臉上終於擠出了一絲微笑,而且很快地站了起來。

「想不到名動天下的刑部總捕韓老前輩,今夜居然惠然光臨。」

韓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是你的老前輩,我也不是來找你的。」

「你難道是來找我的?」李壞問。

韓峻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就是李壞?」

「我就是。」

「從張家口到這裏,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壞說,「我沒有算過。」

「我知道,我算過,」韓峻說,「你一共走了六十一天。」

李壞搖頭苦笑。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又不是御前帶刀護衛,又不是刑部的總捕頭。為什麼會有人把我的這些事計算得這麼清楚?」

「你當然不是刑部的捕頭,一百個捕頭一年裏掙來的銀子也不夠你一天花的。」

韓峻冷笑着問李壞:

「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算過。」

「我也算過。」韓峻說,「你一共花了八萬六千六百五十兩。」

李壞用吹口哨的聲音吹了一口氣。

「我真的花了這麼多?」

「一點不假。」

李壞又笑得很愉快了:「這麼樣看起來,我好像真的是蠻客氣蠻有錢的樣子。」

「你當然是。」韓峻的聲音更冷,「你本來只不過是個窮小子,你花的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

「有什麼關係!」

「大內最近失竊了一批黃金,摺合白銀是一百七十萬兩。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只好由刑部來擔了。」韓峻的眼睛釘子般地盯着李壞,「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屬下的捕頭。」

李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嘆息。

「你真倒霉。」

「倒霉的人總想拉個墊背的,所以閣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幹什麼?」李壞瞪着大眼睛問,「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請我吃飯?」

韓峻不說話了。

他的臉變得更黑,他的眼睛變得更藍。

他的眼睛還是像釘子一樣,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寸一寸地站了起來。

他的每一寸移動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動都潛伏着令人無法預測的危機,卻又偏偏能讓每個人都感覺得到。

05

每個人的呼吸都改變了,隨着他雄偉軀幹的移動而改變了。

只有李壞還沒有變。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看着我?難道你居然傻得會認為我就是那個劫金的獨行盜?」

李壞直在搖頭苦笑嘆氣:「我倒真希望我有這麼大的本事,要是我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也就不會有人敢來欺負我了。」

韓峻沒有開口,卻發出了聲音。

他的聲音不是從嘴裏發出來的,是從身子裏發出來的。

他身子裏三百多根骨骼,每一根骨骼的關節都發出聲音。

他的手足四肢彷彿又增長了幾寸。

雖然他還沒有出手,可是已經把少林外家的功夫發揮到極致。

方天豪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他也是練外家功夫的人。

只有他能夠深切了解到韓峻這出手一擊的力量,他甚至已經可以看見李壞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樣子了。

李壞嚇壞了,掉頭就想跑,只可惜連跑都沒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後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為他是貴客,這些人都是來伺候他的。

韓峻的動作雖然愈來愈慢,甚至已接近停頓,可是給人的壓力卻愈來愈重,就好像箭已經在弦上,一觸即發。

方天豪當然也不會管這種閑事的。

李壞急了,忽然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居然碰巧用了個巧勁,桌上的十幾碟菜,被這股巧勁一震全都往韓峻身上打了過去。

碟子還沒有到,菜汁菜湯已經飛濺而出。

鐵火判官如果身上被濺上一身薺菜豆腐羹,那還像話嗎?

韓峻向後退,迅如風。

趁這個機會,李壞如果還不逃,那麼他就不是李壞了。

可惜他還是逃不掉。

忽然間,急風驟響寒光閃動,七柄精鋼長劍,從七個不同的方向刺過來。

以李壞那天對付可可的身手,這七把劍之中,只要有一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會多一個透明的窟窿。

幸好這七劍沒有一劍是直接刺向他的,只聽叮、叮、叮、叮、叮、叮六聲響,七柄劍已經接在一起,搭成了一個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鋼枷一樣,把李壞給枷在中間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巧鎖心劍困住的人,至今還沒有一次脫逃的記錄。

無論誰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戀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樣,休想脫逃。

這七柄劍的長短、寬窄、重量、形式、劍質、打造的火候、劍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樣。

這七柄劍無疑是同一爐煉出來的。

可是握著這七柄劍的七隻手,卻是完全不相同的七隻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剛才都曾經端過菜送上這張桌子。

李壞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鎖心劍居然變成了添茶送飯的人。」

他看着這七人中一個身材高挑,臉上長著幾粒淺白麻子的俏麗夫人。

「胡大娘,」李壞說,「既然你喜歡做這種事,幾時有興趣,也不妨來為我鋪床疊被。」

他又看着韓峻搖頭:「這當然也都是閣下安排好的,閣下還安排了些什麼人在附近?」

「難道這些人還不夠?」

「好像還是有點不太夠。」

韓峻的臉沉下,低喊一聲。

「鎖。」

在這個劍式中,鎖的意思就是殺。七劍交鎖,血脈寸斷。

劍鎖已成,無人可救。

李壞的血脈沒有斷,身體四肢手足、肝腸、血脈都沒有斷。

斷的是劍。

斷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鋼百鍊的鎖心劍,七劍皆斷。

七柄劍的劍尖都在李壞手上。

誰也看不出他的動作,可是每個人都能看得見他手上七截閃亮的劍尖。

斷劍仍可殺人。

劍光又飛起,又斷了一截。

斷劍聲如珠落玉盤。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韓峻身形暴長,以虎撲豹躍之勢猛擊李壞。

李壞側走,走偏鋒,反手切!

他的出手遠比韓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韓峻脅下軟肋時,他的頭顱已經被擊碎。

可是這一點大家又看錯了。

韓峻忽然踉蹌後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穩,口角已流出鮮血。

李壞微笑鞠躬,笑得又壞又可愛。

「各位再見。」

06

月色依舊,水波依舊,橋依舊,閣依舊,人卻已非剛才的人。

李壞悠悠閑閑走過九曲橋,那樣子就像韓峻剛才走上橋頭一樣。

大家只有看着他走,沒有人敢攔他。

月色水波間,彷彿有一層淡淡的煙霧升起,煙霧間彷彿有一條淡淡的人影。

李壞忽然看見了這條人影。

沒有人能形容他看見這條人影時心中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瞎子忽然間第一次看見了天上皎潔的明月。

那條人影像在月色水波煙霧間。

李壞的腳步停下。

「你是誰?」他看着這煙霧般的白衣人問,「你是誰?」

沒有回答。

李壞向她走過去,彷彿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吸引力,筆直地向她走過去。

雲開,月現,月光淡淡地照下來,恰巧照在她的臉上。

蒼白的臉,蒼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壞看着她說,「你一定是從月中來的。」

蒼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無人可解的神秘笑容,這個月中人忽然用一種夢囈般的神秘聲音說:「是的,我是從月中來的,我到人間來,只能帶給你們一件事。」

「什麼事?」

「死!」

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為就在這一道淡如月光的刀光出現時,天上的明月彷彿也突然有了殺氣。

必殺必亡,萬劫不復的殺氣。

刀光淡,月光淡,殺氣卻濃如血。

刀光出現,銀月色變,李壞死。

一彈指間已經是六十剎那,可是李壞的死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

就在刀光出現的一剎那。

「飛刀!」

刀光消失時,李壞的人已經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倒掛在九曲橋頭的雕花欄桿上。

他的心口上,刀鋒直沒至柄。

心臟絕對無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死無救,可是還有人不放心。

韓峻以箭步躥過來,用兩根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壞心口上的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來,鮮血濺出,刀現出。

窄窄的刀卻已足夠穿透心臟。

「怎麼樣?」

「死定了。」

韓峻盡量不讓自己臉上露出太高興的表情:「這個人是死定了。」

月光依舊,月下的白衣人彷彿已融入月色中。

07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鏡子般雪亮的青銅大火盆中,爐火紅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臉。

方大老闆斜倚在一張鋪着紫貂皮的大炕上,炕的中間有一張低幾,几上的玉盤中除了一些蜜餞糖食小瓶小罐之外,還有一盞燈,一桿槍。

燈並不是用來照明的那種燈,槍,更不是那種要將人刺殺於馬下的那種槍。

這種槍當然也一樣可以殺人,只不過殺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滿了一種邪惡的香氣。

人是有弱點的,所以邪惡永遠是最能引誘人類的力量之一。

所以這種香氣也彷彿遠比江南春天裏最芬芳的花朵更迷人。

「這就是鴉片,是紅毛人從天竺那邊弄過來的。」

方大老闆眯着眼,看着剛出現在暖室中的韓峻。

「你一定要試一試,否則你這一輩子簡直就像是白活了。」

韓峻好像聽不見他的話,只冷冷地問:

「人埋了沒有?」

「早就埋了。」

「他帶來的那四個小孩子呢?」

方天豪詭笑:「覆巢之下還會有一個完整的蛋嗎?」

「那麼這件事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圓滿結束,比蛋還圓。」

「沒有後患?」

「沒有。」方天豪面有得色,「絕對沒有。」

韓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轉身,行出,忽然又回頭。

「你最好記住,下次你再抽這種東西,最好不要讓我看見,否則我一樣會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關上十年八年。」

卵石外是一個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開在滿地白雪的小院裏,天下所有的寂寞彷彿都已種在它的根下。

多麼寂寞。

多麼寂寞的庭院,多麼寂寞的梅,多麼寂寞的人。

韓峻走出來,迎著冷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見紅梅枝葉中,有一張蒼白的臉,正在看着他鬼笑。

韓峻也不知看過了多少人的臉,雖然大多數是哭臉,笑臉也不少。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一張笑臉,笑得這麼歪,笑得這麼邪,笑得這麼曖昧恐怖。

千百朵鮮紅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這麼樣一張笑臉,而且正看着他笑。

你會怎麼樣?

韓峻後退一步,擰腰,衝天躍起,左手橫胸自衛,右手探大鷹爪,準備把這張蒼白的臉從紅梅中抓出來。

他這一爪沒有抓下去,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張臉是誰的臉了。

同心七劍中的二俠劉偉,是個魁偉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後,也跟別的死人沒有太大的分別。

尤其是死在七斷七絕傷心掌下的人,面容扭曲彷彿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卻比哭更傷心更悲慘難看。

劉偉就是死在傷心掌下。

韓峻飛身上躍,認出了他的臉,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傷心掌下的人。

08

同心七劍,劍劍俱絕,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劉二和孟五。

第二個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輛獨輪車推回來的。

他的致命傷也是七斷七絕傷心掌。

七斷。

心脈斷、血脈斷、筋脈斷、肝腸斷、腎水斷、骨骼斷、腕脈斷。

七絕。

心絕、情絕、恩絕、欲絕、苦痛絕、生死絕、相思絕。

七斷七絕,傷人傷心。

這種功夫漸漸地也快絕了,沒有人喜歡練這種絕情絕義的功夫,也沒有人願傳。

方天豪問韓峻。

他問了三個問題,都是讓人很難回答的,所以他要問韓峻,因為韓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數的幾大高手之一,而且頭腦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異的天才所創造的某一種神奇機械一樣。

只要是經過他的眼,經過他的耳,經過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絕不會忘記。

「傷心七絕豈非已經絕傳了?現在江湖中還有人會這種功夫?誰會?」

「有一個人會。」韓峻回答。

「誰?」

「李壞。」

「他會?」方天豪問,「他怎麼會的?」

「因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斷和胡娘七絕生前唯一的一個朋友。」

「可是他豈非已經死了?」方天豪問,「你豈非說過,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飛刀一樣,例不虛發。」

韓峻轉過頭,用一雙冷漠冷酷的冷眼,望着窗外的一勾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韓峻的聲音彷彿忽然到了遠方,遠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說,「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沒有人能躲得開月光,也沒有人能躲開月神的刀。」

「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絕沒有。」

「那麼李壞呢?」

「李壞死了。」韓峻說,「他壞死了,他已經壞得非死不可。」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李壞一個人能使傷心七絕掌,如果李壞已經死定了,那麼同心七劍是死在誰手下的?」

韓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誰都無法回答。

但是他卻摸到了一條線,摸到了一條線的線頭。

他的眼睛裏忽然又發出了光。

「不錯,是在五年前。」韓峻說,「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還在下雪。」

「那天怎麼樣?」方天豪問。

「那一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檔案房裏,半夜睡不着,起來翻檔案,其中有一卷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

「哦?」

「那一卷檔案在玄字櫃的,說的是一個名字叫作葉聖康的人。」

「那個人怎麼樣?」

「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劍,劍劍穿心而過,本來是絕對必死無疑的。」

「難道他沒有死?」

「他沒有死。」韓峻說,「到現在他還好好地活在北京城裏。」

「利劍穿心,死無救,他為什麼還能活到現在?」方天豪問。

「因為利劍刺透的地方,並沒有他的心臟。」韓峻說,「換句話說,他的心並沒有長在本來應該有一顆心長在那裏的地方。」

「我不懂。」方天豪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一個人鼻子忽然長出了一朵花一樣。「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好,那麼我就用最簡單的方法告訴你。」韓峻說,「那個叫葉聖康的人,是個右心人。」

「右心人?」方天豪問,「右心人是什麼意思?」

「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說這種人的心臟不在左邊,在右邊,他身體組織里每一個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相反的。」

方天豪愣住了。

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說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韓峻。

「你是不是認為李壞也跟葉聖康一樣,也是個右心人?」

「是的。」韓峻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為除此以外,別無解釋。」

「就因為李壞是個右心人,所以並沒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為月神的刀雖然刺入他的心臟,可是他的心並沒有長在那個地方。」

方天豪盯着韓峻問。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的。」

第三章輕柔

01

「一個人的心如果沒有長在它應該存在的地方,這個人會覺得自己怎麼樣?」

「他一定會覺得很快樂。」

「快樂?為什麼會覺得快樂?」

「因為這件事是錯的,而錯誤往往是很多種快樂的起因。」

02

李壞現在一定很快樂。

他沒有死,要他死的人,沒有一個知道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樂死了。

搜捕令已發下。

由附近各縣府州道調來的捕快高手已到達。

「把李壞找出來。」韓峻發下命令,「他一定還在附近,我們不惜任何代價,都要把他找出來。」

他們沒找到。

因為李壞現在正躺在一個他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大覺。

這個李壞可真的壞死了。

03

李壞把兩隻腳高高地擱在桌子上,睡他的大覺。

真奇怪,他實在是條男子漢,甚至可以算是個很粗野的男子漢,可是他的這一雙腳,卻偏偏長得像女人的腳,又白又嫩又乾淨。

據他自己說,有很多女孩子都愛死他這雙腳了。

我們的李壞先生說出來的話,當然並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可是也並非連一點可以相信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地方實在很適於睡覺,不但適於睡覺,而且適於做任何事,各式各樣的事。

這個地方實在太好了,太舒服了。

像李壞這麼樣一個小壞蛋,實在不配到這種地方來的。

可是他偏偏來了,所以才沒有人會想得到。

這個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一個女孩輕輕巧巧地推門走進來,輕輕巧巧地走到李壞面前,用一雙溫溫柔柔的眼睛,溫溫柔柔地看着李壞,看着他的臉,看着他的睡眼,看着他的腳。

李壞好像睡得像是個死人一樣,可是這個死人的手偏偏又忽然伸出來了。

這個死人可真不老實,真壞。

他的手更不老實更壞,他的手居然伸到一個最不應該伸進去的地方了。

「你壞。」這個女子說,「李壞,你這個小王八蛋,真的是壞死了。」

這個女孩子又是誰呢?

她跟李壞有什麼特別的情感,特別的關係,為什麼要在李壞如此危急的情況下陪伴着他,又有什麼特別的力量能保護他的安全,讓人找不到他?

「你倒真的是逍遙自在。」這個女孩子說,「你知不知道韓峻和我爸爸找來了那批人,為了要抓你,幾乎已經把城裏每一寸地都翻過來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李壞說,「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認為城裏最恨我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又是你爸爸的女兒,如果他們會找到這裏來,他們簡直就不是人,是活鬼了。」

李壞這一次碰到了活鬼了。

04

第一個讓李壞碰到的就是韓峻,他推門走進來的時候,李壞真好像看見一個活鬼,活生生地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韓峻用一種溫和的幾乎接近同情的眼光看着面前這個吃驚的人。

「我知道你想不到的,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韓峻嘆著氣說,「我們都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閣下這張臉了。」

李壞那張壞兮兮又可愛兮兮的臉上,居然又露出了他那種特有的微笑。

「那個小姑娘呢?那個從月亮掉下來的漂漂亮亮的神神秘秘的,專門喜歡殺人的小姑娘呢?」李壞問韓峻,「她今天居然沒有來?」

「沒有。」

「其實我也知道她不會來的。」

「你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李壞說,「月光如刀,刀如月光。我已經差一點在她刀下把我這條命送掉了,我怎麼會不知道月神的刀幾乎已經和昔年的『小李飛刀』一樣例不虛發,我又怎麼不知道要月神出一次手是什麼代價。」

李壞的聲音里彷彿也帶着種很奇怪的感情。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月神和昔年的『小李探花』一樣,殺人只殺一次,一次失手,絕不再發。」

「所以你認為她今天絕不會再來。」韓峻問。

「是的,她今天絕不會再來。」李壞說,「因為你再也請不起她,就算你請得起,她也絕不會再來殺一個她已經殺過一次的人。」

韓峻沉默了很久。

「你說對了,你完全說對了,月神絕對是現在這個世界上代價最高的殺手,她今天的確是不會來的。」

李壞笑。

「可是我相信你也應該知道,今天我也不會一個人來的。」

「我知道。」

李壞笑:「你當然不會一個人來,如果你今天是一個人來的,你還想走得了?」

韓峻又用一種和剛才同樣的溫和得接近同情的眼色看着他。

「那麼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帶了些什麼人來?」

「我不知道。」

李壞當然不會知道,李壞也想不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刑堂總捕,名滿天下的「鐵火判官」韓峻會為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年輕小子,而出動這麼多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所有和官府刑部六扇門裏有關係的高手,這一次幾乎全部都出動了,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忽然間就從四面八方各種不同的地方到了這個山城,而且忽然間就到了李壞自己認為全世界最平安的一個小屋。

李壞這一次可真壞了。

不管什麼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碰上了今天李壞碰上的這些高手,都一樣沒路可走。

連死路都沒有。

因為有些人還不想他死得太早。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麼你說李壞應該怎麼辦呢?

李壞如果完全沒有辦法的話,那麼李壞就不是李壞了。

李壞忽然做了一件大家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尤其是可可,連她在做一個最可怕的噩夢的時候都想不到。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被李壞握住。

她的手當然常常會被李壞握住,她全身上下有許多地方都常常被李壞握住。

可是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李壞這一次竟然是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最厲害的一招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就好像忽然被一個鐵銬子銬住了一樣,忽然她就聽見李壞在說:

「各位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恭喜我了,因為我已經死不了了。」

李壞的笑容真可惡。

「因為各位一定都不願讓這位方大小姐在如此年輕貌美的時候就忽然死了,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繼續活下去。」李壞說,「如果我死了的話,可可小姐也活不了。」

李壞嘆了一口氣,「這一點我相信各位一定都跟我一樣非常的明白。」

這一種卑鄙下流無恥的話,居然從李壞嘴裏說出來,可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非但她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

方大老闆的臉在這一剎那間就已經變成了豬肝色。

「你這個小王八蛋,你是不是人,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方天豪怒吼,「我女兒這麼樣對你,你怎麼能這麼樣對她?」

「這一點都不奇怪。」李壞心平氣和理直氣壯地說,「我李壞,本來就是個壞人,我本來就壞死了,如果我連這種事都做不出,那才奇怪。」

他用一種很優雅的態度鞠躬。

「我相信各位一定很明了現在這種情況。」李壞說,「所以我也相信各位一定會讓我走的。」

他又說:「李壞是什麼東西?李壞只不過是個壞蛋而已,怎麼能用可可小姐的一條命,來換李壞這個王八蛋的一條命呢?」李壞說,「所以我相信我現在已經可以對各位說一聲再見了。」

就這樣,李壞就真的和這些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武林一級高手再見了。

他居然真的太太平平地走出這個龍潭虎穴。

這一點連他自己幾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手裏雖然有人質,方天豪雖然心疼他的女兒,可是他還是不應該如此輕易脫走。

來對付他的人,每個人都有一手,就算他手裏有人質,也一樣能想得出辦法對付他,何況,別人對我們這位方大老闆的掌上明珠的生死存亡,也並不一定很在乎。

他們為什麼會讓李壞走呢?

這一點誰都不懂。

05

快馬,狂奔,山城漸遠,更遠。

山城已遠。

山城雖然已遠,明月仍然可見,仍然是在山城所能見到的那同樣的一輪明月。

在此時,月光當然不會利如刀,在此時,月色淡如水。

淡淡的月光,從一扇半掩著的窗戶里,伴着山間凄冷的寒氣,進入了這間小屋。

小木屋在群山間,李壞在這間小木屋裏。

可可當然也在。

她人在一堆熊熊的爐火前,爐火把她的臉照得飛紅。

李壞的臉卻是蒼白的,臉上的壞相沒有了,臉上的壞笑也沒有了。

他居然好像在思索。

因為他不懂,卻又偏偏好像有一點要懂的樣子,因為他在逃竄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麼淡的人影,從他的身邊掠過去了,就好像月光和山峰從他身邊掠過去一樣輕柔。

他確實看見了這麼樣一條人影,因為就在那時候他也聽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用柔美如月光般的聲音說:

「你們全都給我站住,讓李壞走……」

李壞不是在做夢,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做夢。

他確實聽到了這個人說話的聲音。

可是他更不懂了。

如果說他能夠如此輕易脫走,是因為月神替他阻住了追兵。

那麼月神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火光閃動,飛紅的臉更紅。

「我決定了。」可可忽然說,「我完全決定了,絕對決定了。」

她說話的聲音好奇怪。

「你決定了什麼?」李壞問。

「我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可可說,「我決定要做一件讓你會覺得非常開心,而且會對我非常非常感激的事。」

「什麼事?」

可可用一雙非常非常非常有情感的眼光看着這個男人,看了很久,然後又用一種非常非常有情感的聲音對他說:

「我知道你聽了我的話之後,一定會非常非常感動的,我只希望你聽了之後不要哭,不要感動得連眼淚都掉下來。」

「你放心,我不會哭的。」

「你會的。」

李壞投降了:「好,不管我聽了之後會被你感動成什麼樣子,你最少也應該把你究竟決定了什麼事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可可真的是一副下定決心的樣子,「我決定原諒你了。」

她用一種幾乎是諸葛亮在下定決心要殺馬謖時那種堅決的態度說:「不管你對我做什麼事,我都決心原諒你了,因為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因為你也要活下去。」

她忽然跑過來,摟住了李壞的脖子。

「所以,你也不必再解釋了。」可可說,「既然我已經原諒你,你也就不必再解釋。」

李壞沒有再解釋。

——有些話你自己既不想說也不能說可是別人卻一定要替你說,因為這些話正是那個人自己想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知道你絕不是個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人,你那樣子對我,只不過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可在替李壞解釋。

「不管什麼人在你那種情況之下,都會像你那樣做。一個人想要跟他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得要活下去才行。」可可燦然一笑,「在那種情況下,你要跟我在一起,不把我帶去怎麼行,你想把我帶走不用那種法子,用什麼法子呢?」

她笑得愈來愈開心,「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你,因為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呀你,真是個小壞蛋,幸好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笑得開心極了,因為她說的這些話正好是她自己最喜歡聽的。

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李壞的瞳孔里已經出現了一條淡淡的白衣人影。

——難道那個從月中來的人又出現了?而且已出現在李壞的眼前?

「我要走了。」李壞忽然說。

「你要走了?」可可吃驚地問,「你要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走?」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李壞說,「我只知道現在我一定要走了。」

這個聰明絕頂也壞透了頂的小壞蛋,現在臉上居然有一種痴痴獃呆的表情,連他的眼睛裏都有這種表情。

——那條夢一樣的白衣人影,當然也依舊還在他的眼睛裏。

可可看着他,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眼看着一根他本來已可攀住的浮木忽然又被海浪沖走一樣。

她就這麼樣眼看着李壞從她身邊走出門。

她完全無能為力。

門外月色如水。

月下有人,白衣人,人在煙雨山樹水月間。

人靜。

甚至比煙雨水月中的山樹更靜,只是靜靜地看着李壞。

她沒有說一個字。

可是李壞卻像是聽到了一種神秘的咒語。

她沒有招手,連動都沒有動。

可是李壞卻像是受到了天地間最神奇的一種魔力的吸引。

她沒有叫李壞追隨她。

可是李壞已經從最愛他的女人身邊走了過去,走入清冷如水的月光下,走向她。

這一次李壞好像一點都不壞,非但不壞,而且比最不壞的乖小孩都乖。

每個壞蛋在某一個人面前都會這樣子,也許這就是壞蛋們最大的悲哀。

06

「我並沒有叫你來。」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來。」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只知道現在我已經來了,我也知道既然我已經來了就絕對不會走。」李壞說。

「不管這裏是什麼樣的地方,你都不走?」

「我絕不走。」

「你不後悔?」

「我絕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所以李壞就到了這個世界來了。

這個世界是一個從來都沒有塵世中人到過的世界,也不屬於人的。

在這個神秘遙遠而美麗的世界裏,所有的一切,都屬於月。

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裏。沒有人知道它那裏的山川風貌和形態。

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李壞就從此離開了人的世界。

第四章山城之死

01

春雪已經融了,高山上已經有雪融后清澈的泉水流下來。

可是在山之巔的白雲深處,那一片亘古以來就存在的積雪,仍然在閃動着銀光。

在這一片銀白色的世界裏,萬事萬物都很少有變化,甚至可以說沒有變化。

只有生命才有變化。

可是在這裏,幾乎完全沒有生命。

李壞到這裏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這一點。

他不在乎。

因為他已經擁有了他夢想不到的那一種神秘的感情,一個他從未夢想過他會擁有的女人,使得他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

他也為這世界帶來了生命。

可是在今天早上對李壞來說,天地間所有的萬事萬物都已毀滅。

02

李壞在這裏已經待了一百一十七天,一千四百零四個時辰。

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月並不冷。

月光的輕柔,是凡夫俗子們永遠無法領略的。

李壞為自己慶幸,也為自己驕傲,因為他所得到的,是別人永遠無法得到的。

寶劍有雙鋒,每一件事都有正反兩面。

得到了你所最珍視的東西,往往也就會失去你所最珍惜的東西,你得到的愈多,失去的往往也更多。

在萬般柔情里,李壞常常會忽然覺得自己有了一種從未曾有的痛苦。

他怕失去。

他怕失去他生命中最愛的一個女人。

從一開始,他就有一種他遲早必將會失去她的感覺。

今天早上他這種感覺應驗了。

03

這天早上,奇靜,奇寒,奇美,和另外一個一百一十七個早上完全沒有兩樣。

不同的是,今天早上,李壞的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人呢?

人已去,去如夢如霧如煙。

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留下一個字,就這麼樣走了。

——你真的就這麼樣走了?

真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夢也是真,聚也是真,離也是真。

——人世間哪裏還有比離別更真實的。

04

李壞又開始壞了。

李壞吃,李壞喝,李壞嫖,李壞賭,李壞醉。

他吃,吃不下;他賭,賭不輸;他嫖,也可能是別人在嫖他。

所以他只有醉。

可是醉了又如何?但願長醉不復醒,這也只不過是詩人的空夢而已。

有誰能長醉不醒呢?

醒來時那一份有如冷風撲面般忽然襲來的空虛和寂寞,又有誰能體會?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總希望能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根。

所以李壞又回到了那山城。

這個小小的山城,也就像是高山亘古不化的積雪一樣,一直很少有變化。

可是這次李壞回來時,已完全變了。

05

山坡變了。

遠山仍在,遠山下的青石、綠樹、紅花、黃土仍在,可是山城已不在。

山城裏的人居然也不在了。

這座在李壞心目中彷彿從遠古以來就已存在,而且還會存在到永遠的山城,如今竟已忽然不在。

這座山城竟然已經變成了一座死城。

06

一隻死雞,一條半死的狗,一條死寂的黃土街,一扇被風吹得「啪嗒啪嗒」直響的破窗戶,一個沒有火的冷灶,一個摔破了的空酒罈,一個連底都已經朝了天的,裏面連一個發了霉的饅頭都沒有的空蒸籠。

一個和那條狗一樣已經快死了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壞回到這山城時所看到的唯一的一個人。

他認得這個人,他當然認得這個人。

因為這個人就是開饅頭店的張老頭。

「這裏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呢?這裏的那些人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壞費了很大的功夫去問張老頭,還是問不出一個結果來。

張老頭已經和那條狗一樣被餓得就好像馬上快要死了。

李壞把行囊里所有能吃能喝的都拿出來給了這個人和這條狗,所以現在狗又開始可以叫了,人也開始可以說話了。

只可惜人說的話只有一個字,雖然這個字他老是在不停地說,可是還是只有一個字,一個「可」字。

「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這個字他重複不停地說,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也不知道還要說多少遍。

李壞叫了起來,差一點就要跳了起來。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張老頭為什麼要在這時候一直反覆不停地念她的名字?

山城已死,這個死城中除了張老頭之外,還有沒有別人能倖存?

「可可呢?」李壞問,「她是不是還活着?」

張老頭抬起頭看看他,一雙痴獃迷茫的老眼裏,忽然閃過了一道光。

於是李壞終於又見到了可可。

07

方庄的後園已經荒蕪,荒蕪的庭院中,凄冷敗落的庭台間,凋零的草木深處有三間松木小築。

夜已經很深了。

荒園裏只有一點燈光。

李壞隨着張老頭走過去,就看見了那一間小小的木屋。

燈在屋中,人在燈下。

一個已經瘦得幾乎完全脫了形的人,一張蒼白而痴迷的臉。

可可。

「李壞,你這壞小鬼,你真的壞死了。」

她嘴裏一直在反反覆復不停地念著這三句話,她的心已經完全破碎,世上的萬事萬物也都已隨着她的心碎而裂成碎片,除了這三句話之外,她已經無法將世上任何事連綴在一起。

一個心碎了的女人,思想也會隨着破碎的。

李壞的心也碎了,可是他的臉上卻還是帶着他那臉可愛又可恨的笑。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麼樣,難道你叫他哭?

「可可,我就是李壞,我就是那個壞死了的壞小鬼,我已經壞得連我自己都快要被我自己氣死了。」李壞說,「像我這麼壞的人,已經壞得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所以我相信你一定還認得我。」

可可卻好像完全不認得他了。

可可看到他的樣子,就好像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可可看到他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在看着一個人,就好像在看着一堆狗屎一樣。

然後可可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耳光着着實實打在李壞的臉上,李壞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

「你還認得我,我知道你一定還認得我,否則你就不會打我。」

「我認得你?」可可的樣子還是痴痴迷迷的,「我認得你嗎?」

李壞點頭。

就在他點頭的時候,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喜歡被她打,所以他才會挨她巴掌。

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她,所以就算挨她八百七十六個巴掌,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沒有挨到八百七十六個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

因為這位已經瘋癲痴迷了的可可小姐的第三個巴掌打到他臉上的時候,她的大拇指也同時點住了他鼻子下的「迎香穴」。

於是李壞又壞了。

古老的宅邸,深沉的庭院,凄冷中又帶着種說不出的莊嚴肅穆之意。

紅梅萬點,舊屋幾楹,庭台樓閣,夾雜其間,一個寂寞的老人,獨坐在廊檐下,彷彿久與這個世界隔絕。

並不是這個世界要隔絕他,而是他要隔絕這個世界。

一個和他同樣有一頭銀絲般白髮、高大威猛的老人,用一種幾乎比狸貓還輕巧的腳步,穿過了積雪的小院。

積雪上幾乎完全沒有留下一點腳印。

高大威猛的老人來到他面前,忽然間彷彿變得矮小了很多。

「我們已經有了少爺的消息。」

「去帶他回來。」寂寞的老人,寂寞的老眼中忽然有了光,「不管他的人在哪裏,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都一定要帶他回來。」

第五章銀衣

01

李壞這一次可真壞得連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也有一天會落到這麼糟這麼壞的情況中。

被一個女孩子,用一種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點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經是一件夠糟夠壞的事了。

更糟的是,這個女孩子還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還被她點了另外十七八個穴道。

所以我們這位壞點子一向奇多無比的李壞先生,現在也只有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張大紅木椅子上,等著別人來修理他。

有誰會來修理他?要怎麼樣修理他?

「可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

「我恨你,恨死了你。」

「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是個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歡那月亮里下來的活女鬼。」

李壞笑,壞笑。

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倒也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佩服的事。

「你笑什麼?」

「我在笑你,原來你在吃醋。」

其實他應該笑不出來的。

其實他也應該知道女孩子吃醋絕對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女孩子吃醋,常常都會把人命吃出來的。

李壞這一次自己也知道這條命快要被送掉了,因為他已經看到方大老闆和韓峻從外面走了進來。

02

韓峻居然也在笑。

他當然有他應該笑的理由,皇庫失金的重案,現在總算已經有了交代,盜金的首犯李壞,現在總算已被逮捕歸案。

「放你媽的狗臭屁,」李壞用一種很溫柔的聲音破口大罵,「你這個烏龜王八蛋,你偷了金子,要我來替你背黑鍋,我也可以原諒你的;因為如果我是你,我說不定也會這麼做的,可是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我的命?」

「因為你壞。」

韓峻自從五歲以後就沒有這麼樣笑過。「像你這麼壞的人,如果不死,往後的日子我怎麼能睡得着覺。」

方大老闆當然也在笑。

李壞看着他,忽然用一種很神秘的聲音告訴他:「如果我是你,現在我一定笑不出來的。」

「為什麼?」

李壞的聲音更低,更神秘,「你知道你的女兒肚子裏已經有我的孩子了?」

方大老闆的笑容立刻凍結,反手一巴掌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李壞臉上的笑容一點都沒有變。

「你打我沒關係,只可惜你永遠打不到你女兒肚子裏的孩子。」李壞說,「她這麼樣恨我,這麼樣害我,就因為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卻硬是不理她。」

方天豪的臉綠了,忽然轉身沖了出去。

李壞笑得更壞,他知道他是要找他女兒去算賬去了,他也知道這種事是跳到海水裏都洗不清的。

一個偷偷摸摸在外面有了孩子,而且是個壞蛋的壞孩子的小姑娘,如果被她爸爸抓住,那種情況也不太妙。

李壞覺得自己總算也報了一點點仇了。

李壞是真壞,可是他報仇通常都不會用那種冷冽殘酷的法子。

他不是那種人。

03

只可惜一個人在倒霉的時候,總好像有一連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

方天豪本來明明已經沖了出去,想不到忽然間又退了回來。

一步一步地退了回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樣。

李壞看不到門外面的情況,可是就算他用肚臍眼去想他也應該想得出外面發生了一件讓方天豪很吃驚的事。

在方天豪現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讓他吃驚成這副樣子的事已經不多了。

李壞的好奇心又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的春心,開始在春天裏發動了起來。

門外面是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不但李壞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

每個人都開始緊張起來了。

「是什麼人?」

韓峻輕叱,急箭般躥出,左拳右掌均已蓄勢待發,而且一觸即發,發必致命。

想不到忽然間他也退了回來,就像方天豪那樣一步一步地退了回來,臉上的表情也充滿了驚惶和畏懼。

然後門外就有一個高大威猛滿頭銀髮如絲的老人,慢慢地走進了這間屋子。

李壞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看見了就會頭痛的人,大概就是這個人。

04

老人的白髮如銀絲,一身衣裳也閃爍著銀光,連腰帶都是用純銀和白金所制。

他自己也不否認他是個非常奢侈非常講究非常挑剔的人,對衣食住行中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講究挑剔。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他的缺點,可是大家也不能否認他的優點遠比他的缺點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絕對有資格享受所有他所喜愛的一切。

老人背負着雙手,緩緩地踱入了這間大廳。韓峻、方天豪,立刻用一種出自內心的真誠敬畏的態度,躬身行禮。

「大總管,幾乎已經有十年未履江湖了,今天怎麼會忽然光臨此地?」方天豪說。

「老莊主最近身子可安泰?」韓峻用更恭敬的態度問,「少莊主的病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老人只對他們淡淡地笑了笑,什麼話都沒有回答,李壞卻大聲搶著說:

「老莊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壞,小莊主已經病得快死了,你們問他,他能說什麼?他當然連一個屁都不會放。」

「大膽,無禮。」

方、韓齊聲怒喝,韓峻搶著出手,他本來早已有心殺人滅口,這種機會怎麼會錯過。

他用的當然是致命的殺手。

江湖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這一擊之下。

一個已經被人點了十七八處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戲唱?

可是李壞知道他一定還有戲唱,唱的還是他最不喜歡唱的一齣戲。

05

韓峻盡全力一擊,一石二鳥,不但滅口,也可以討好這位當世無雙的大人物大總管。

他這一擊出手,意在必得。

想不到銀光一閃間,他的人已經被震得飛了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一道閃動的銀光居然竟是大總管長長的袍袖。

方天豪赫然。

更令人吃驚的是,受大家尊敬而被李壞羞辱的大總管此刻居然走到李壞面前,用一種比別人對他自己更尊敬的態度躬身行禮。

方天豪和韓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在這個世界上發生呢?

更令他們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因為這位滿身銀衣燦爛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現在居然用一種謙卑如奴僕的聲調對李壞說:

「二少爺,小人奉莊主之命,特地到這裏來請二少爺回去。」

回去?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一個從小就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飯吃的壞孩子,能回到哪裏去?

長亭復短亭,何處是歸程?

06

可可忽然出現在門口,阻住了這個沒有人敢阻止的銀髮老人。

「你是誰?你就是二十年前那個殺人如麻的鐵如銀鐵銀衣?」

「我就是。」

「你為什麼要把他帶走?」

「我是奉命而來的。」

「奉誰的命?」

「當世天下英雄沒有人不尊敬的李老莊主。」

「他憑什麼要他跟你走?我救過他的命,為了他犧牲我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這一次費盡了心血才把他捉住,甚至不惜讓我從小生長的一個城鎮都變成了死城。」

可可的聲音已因呼喊而嘶啞。

「我為什麼不能留下他?那個姓李的老莊主憑什麼要你帶走他?」

鐵銀衣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為那位李老莊主是他的父親。」

「是他的父親?」可可狂笑,「他的父親替他做過什麼事?從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現在有什麼資格要你帶他回去?」

可可的笑聲中已經有了哭聲,用力拉住了李壞的衣袖。

「我知道你不會回去,你從小就是個沒人要、沒人理、沒人管的孩子,現在為什麼要回去?」

「我要回去。」

「為什麼?」

李壞也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實他是知道的。

每一個沒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根。

07

這一天又有明月。

這時候明月下也有一個人和可可一樣在流淚,用一縷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她臉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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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文集?小李飛刀4部曲(全9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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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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