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街行(15)

第四十二章 天街行(15)

立在犯人中間的張行冷冷看着一身新衣的對方,一直到周邊笑聲漸止。

而笑聲既止,張行一邊扶腰走過去一邊反而笑了出來:「那我是該稱呼你為高將軍呢,還是劉老哥?」

「都行。」高長業,也就是劉老哥了,腦袋對着對方的移動而轉了回來,全程絲毫不慌。「我本姓劉,叫劉長業,後來平國公賜姓為高,上下就都喊我高長業……至於老弟,咱們這般交情,喊我什麼都行!」

「老哥……黑帝爺的《盪魔經》中說的清楚,有仇必報,有恥必雪,父子之仇,三世不晚,君國之恥,七世可雪,我就不問你為什麼要殺張尚書了。」張行蹲了下來,盡量大聲詢問,以作避嫌。「但你既然要潛行復仇,為何還要生兒育女呢?」

周圍安靜無聲,遠處的柴常檢與那名黑綬也遠遠望着這一幕負手不語。

「不是親生兒女。」

高長業嬉笑做答。「幾個兒女,小的那個是路邊撿的遺孤,大的那個和老婆子一起的,遇到我時他爹犯了罪、殺了頭,也沒個着落……再說了,我又不是沒準備,老弟你剛搬走不久,那邊張文達一去靖安台提人,我就讓他們帶着家資逃出去了,逃到東境、河北,誰還真為了幾個婦孺去找?沒你想的誰對不起誰。」

「你的這幫兄弟隔了十六年,居然一呼百應?」張行扭頭四下去看。

周圍轟然起來,都在嬉笑怒罵,過了好一陣子才安生下來。

而高長業卻終於稍微正經了起來:「老弟想多了,當日平國公被冤殺,我們逃到了河東鹽池立誓要殺張文達時,一共兩百二十七人……

「等到十二年前,張文達入京,我們按照約定來到東都時,便只能找到一百二十三人了……

「這十二年,死的死、走的走,等到今年,尚維持聯絡的,尚有七十六人……

「而到了劫獄那日,按照約定送走了家人來洛水邊匯合的,便只有四十三人了……而到了今日,更只有這三十五人一起伏在北門處……哪裏有你想得那般豪氣?」

張行點了點頭,然後宛如挑撥離間一般正色問了一句:「走的那小兩百人,你怨他們嗎?」

「老弟想什麼呢?」

高長業搖頭不停。「你為何要問我這事,還不是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十幾年下來,便不是親生的,我也不該扔下妻兒來做這種事情?想來做個嘲諷?你一個外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那敢問我一個切身之人,如何不懂,又為何要怨他們?他們才是人心肉長的那些,而且他們這些人,竟無一人學當年張文達反戈一擊,我感激已經來不及了,憑什麼來怨?」

張行點點頭,半是釋然半是不甘:「今天的事情,是老哥你全程謀划主使的?」

「是。」高長業得意反問。「不是我還能是誰?」

「我今日在正平坊,差點被你的謀划弄死!」張行近乎於埋怨一般接道。「賀若懷豹打不過那些高手,全程都在拼了命的殺我們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金吾衛與錦衣騎,好替你吸引官府。」

「且不說你是官,我是賊……老弟為何對此事有怨氣?」高長業忍不住笑道。「我也不瞞你,我哪裏管得住賀若懷豹,他本意就是要肆意殺一殺,正平坊和修業坊,哪有什麼主次?」

張行一時語塞。

「不過說句良心話,我還真想過你撞上賀若懷豹那貨的情境。」高長業稍微斂容以對。「但我打心眼裏覺得老弟你是個有本事和運道的人,不會這麼容易死,而且,經歷這種事情多了,人才能成長起來,老弟還年輕,不要在意的。」

照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呢?

鬨笑聲中,一瞬間張行真心想給此間人一個大耳瓜子。

「那我再只問一句。」張行抹了把有些癢的眼角,今天他淋了一整日的雨水了。「老哥想着我,我很感激,但正平坊那麼多無辜,也在老哥算計中嗎?」

「這就沒辦法了。」高長業再度斂容,誠懇以對。「不過,還是容我做個辯解……正平坊里,可不止是賀若懷豹他們,主要還是前一陣子楊慎造反時楊、李兩家安置的內應,只是楊慎敗的太快才稀里糊塗留存了下來……而這般搜下去,有我們沒我們,正平坊都免不了一場大開殺戒。」

張行點點頭,突兀來問:「南衙張公也在你算計中嗎?」

遠處,柴常檢的眼神忽然嚴肅。

「我曉得老弟是什麼意思。」高長業大笑道。「其實有些事情,更多的是順水推舟,高抬貴手,從靖安台到此地皆是如此……唯獨張世昭這廝確實是被我算計出來的,他那等過於聰慧的人物,慣會多想,今日被我抬到正平坊,怕是還以為其他大人物在設局戲弄他呢,臉色一定好看!」

遠處,柴常檢負手往前走了兩步。

而張行得到了答案,也終於站起身來,然後卻欲言又止。

高長業看到這一幕,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放聲來問:「老弟,你都問到這份上,最後這一問不問出口來,不光是你,便是周圍你站崗的同列,怕是都不甘心的……那柴常檢忍到現在,不就是想聽那一問嗎?」

「我就是不問。」張行想了一下,冷靜搖頭,然後直接拔腿,往十字街北面平靜走去。「看你自己憋不憋的住!」

而果然,張行走過兩步而已,高長業陡然面色漲紅起來,繼而放聲嘶吼:

「你們不就是想問,十五六年了,人心都快散光了,為了一個背主小人,非得來這一遭,值得嗎?是不是?是不是想問值不值?

「但這事不是值不值的事情,是你夜來夢醒,老婆孩子熱床頭,心裏是不是還有一絲不平之氣的事情!但心中還有一絲不平,今日爽快了,如何不值得?!

「張老弟!別人不懂,你這樣的義氣人物,如何不懂?!非得死前憋我這一次?!」

張行頭也不回,直接在嘶吼中走到柴常檢身前,微微一拱手:「常檢,我問完了。」

柴常檢眼睛都在遠處高長業身上,並不在意,只是微微一頷首,便側身讓開。

而張行也兀自去解馬。

「是因為我傷及無辜嗎?!」

而在這個過程中,身後高長業居然絲毫不停。「若非是知道會傷及無辜,知道註定有來無回,我們何至於在此靜待曹林?!我們從沒說自己是什麼堂皇大義!也沒說自己沒被貴人們當成刀來使,但我們就是要為胸中一口氣,就是要報仇!!你情我願,如此而已!!!」

說到最後,高長業以頭撞向濕漉漉的十字街石板地面,血流滿面,石板開裂,卻復又仰起頭來,奮力一聲長嘯。

嘯聲中明顯摻雜着真氣鼓動,引得周圍執勤錦衣騎士紛紛緊張起來,甚至有人本能看向在場的柴常檢,希望後者能去制止高長業。

但很快,他們就放棄了。

因為隨着張行翻身上馬,這三十多個賊徒,幾乎人人都仿效高長業呼嘯起來……聲音此起彼伏,響徹整個修業坊,既如晨鐘又如暮鼓。

而張行漸行漸遠,走出坊門來到天街上時,卻莫名覺得這聲音彷彿是聽慣了的凈街銅缽一樣,催着他往家走。

但行到洛水前,天色已晚,待見得左右無人,張行莫名駐馬橋上,然後居然也暗自運行真氣,繼而奮力一聲長嘯。

此時,雨水已亭,一聲嘯罷,張行只覺自己渾身經脈都隨之束起,尤其是自太陽穴至左手的第六條正脈,剛剛通了三一之數,此時被鼓動起來,居然整個都在晃動,便趕緊一提胯下官馬,往租賃后根本沒住幾日的家中去了。

「陛下,老臣冒死以詢。」

就在張行洛水舊中橋長嘯之時,依著北邙山建造的紫微宮乾陽殿內,一場只有兩個人的奏對已經進展到最緊要的關頭,而向當朝皇帝曹徹進言者,自然是他的堂叔,當朝靖安台中丞、大宗師曹林。

「今日事中,負責臨機處置的眾臣僚,無外乎是臣、牛督公、張左丞三人為先,臣敢問一聲,這三人難道會對陛下不忠嗎?」

「這才是最可惡之處!」隔着玉簾,聖人曹徹冷冷出言。「連你們都覺得朕處置不好此事嗎?」

「陛下!」曹林雙眉挑起,昂然出聲。「臣絕無此意,且要為那兩位道一聲屈……自夏雨連綿以後,張左丞每日中午往西市查探,此番明顯是被人算計了,急促之下,除了稍作敷衍,靜觀其變,還能如何?而牛督公更沒有半點主動而為的行徑,無外乎是在北衙坐鎮,有陛下聖旨或南衙請求方才出動。」

「那皇叔呢?」曹徹忽然隔着玉簾打斷對方。

「臣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大魏,對得起先帝,更對得起陛下!」曹林沒有半點遲疑,竟是直接揚聲抗辯了回去。「陛下連老臣都要生疑嗎?」

「也是。」曹徹似乎忽然間冷靜了下來。「若連皇叔都不能依靠,這天下也沒什麼人可以信任了……但請皇叔想一想,這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連張文達都死,朕若就此收攏起來,天下人是不是會覺得朕就此可欺了?」

「這便是臣要說的事情。」

曹林的語氣也忽然平緩飄忽起來。「之前臣等反對陛下大肆株連,是因為前線二十萬眾盡墨,中原又疲敝……這個時候強行株連,挖根一樣的株連,怕是真要在驚懼之下逼反、必亂西都與太原各處了,因為他們彼時因為陛下的壓力,早早相互連結試探,而今日東都的騷亂,也正是印證了此事……而若是那般,咱們拿什麼去鎮壓?」

大概是聽出了一絲異樣,玉簾后的大魏皇帝保持了一絲耐心。

「但今日陳文達死了,卻讓他們對陛下鬆懈,並內里相互疑慮起來,這個時候反而可以稍作剪除……」曹林拱起手來,娓娓道來。「楊氏、李氏首惡必株,而其他各家,卻不妨稍作緩和,既做壓制,又不觸動根本,如白氏、趙氏這等頭面大族,不碰他們的上柱國、尚書之位,只去取他們的侍郎、將軍職務,而如韓氏等本有內情的各家,割了分支的一個柱國,又何妨呢?都摘一些,加在一起,便足以起到修剪的作用,能讓他們收斂一時,也讓陛下恩威盡顯。」

「今日修剪,明日再生……」皇帝嗤笑以對。「朕為皇帝,陸上至尊,卻要受這些凡人脅迫。」

「時機很重要。」

曹林沒有反駁對方,而是繼續說出了自己考量的根底。「陛下……剪除的同時,咱們得趕緊重立上五軍,並在東境、河北、中立重立各衛府了……或者更進一步,直接棄了舊制,建一支新軍,而這一次,新軍中不久恰好乾凈許多了嗎?」

皇帝思索片刻,微微冷笑:「也罷!」

曹林如釋重負。

但緊接着,玉簾后便繼續言道:「黑塔下就不要留凝丹期以上的囚犯了。」

曹林怔了一下,但還是緩緩頷首。

「天意難測啊。」玉簾後繼續感慨,而且依舊莫名。「天意難測。」

曹林本欲直接告辭的,聽到此言,再度怔住,居然也只是一聲嘆氣:「不錯,天意難測!」

張行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他將官馬隨意系在所租住所的院中,迎面便見到秦寶打着燈籠走了出來。

秦二郎似乎有什麼話說,卻沒有在院中開口,而二人走進堂屋,張行直接微微一抬手,便坐下身來開始嘗試運氣打坐。

且說,數日間殺了許多人,張行體內真氣早已經充盈到『撐漲』的地步,包括之前幾日,他也一直在不停打坐沖脈並大量使用真氣來做平衡。而就在剛剛,不知道是今日經歷了太多生死搏殺,還是洛水那一聲長嘯本身有什麼說法,現在他明顯察覺到了一絲契機,第六條正脈,似乎已經明晃晃的顯露出來。

至於秦寶,雖然不曉得其中內情,但打坐和沖脈契機卻是曉得的,便乾脆一聲不吭,等在旁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行方才長呼了一口氣,然後奮力站起身來。

「張三哥,第六條正脈通了嗎?」秦寶主動詢問。「剛剛是動了什麼契機?」

「是動了契機,但沒有沖開整條脈絡。」張行有一說一。「接下來幾日再努力吧。」

「無妨。」秦寶安慰道。「正脈階段急不得,張三哥能這麼快引動第六條,已經算是了不得了。」

「我沒有沮喪。」張行曉得對方誤會,只是嘆氣。「我是今日太累,太臟……現在又太餓……不是為沖脈的事情。」

燈火下,秦寶連連頷首,似乎又想說什麼話。

「有話就說。」張行看了無語。「你在坊內買飯了嗎?」

「買了,但不是要說這個。」秦寶以手指向張行身後。「張三哥自己來看便是。」

張行茫然回頭,然後怔住。

「家裏沒幹柴了!」芬娘隔着抹布,端著一個熱騰騰的砂鍋走了過來,徑直放下。「全都是濕的劈柴,我花了好大力氣才煨熱了秦二郎帶來的東西。」

說着,又轉身走了。

張行茫然看着這一幕,想要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而芬娘很快又回來了,卻又把一個熟悉的物什塞到了張行手裏:「你在這幾日,我爹拿走了你的羅盤,昨日才送回來……說要謝謝你,不然他都找不到楊慎的那些人。」

張行接過羅盤,一聲不吭,但雙手卻已經顫抖。

才十四五歲的芬娘再度轉回,走到門檻時,復又立住,再回頭時卻怎麼都忍不住,愣是扒著堂屋的門沿開始流淚,然後迅速淚流滿面,語言哽咽:「我爹……我爹說,你有三成可能會攆我走,你要攆我走嗎?」

張行一瞬間捏緊了拳頭,他真的想現在衝到修業坊,把手裏的羅盤塞進高長業的嘴裏。

「三哥。」秦二郎是個老實孩子。「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了,這事跟芬娘有什麼關係?再說了,馮庸家的事情都做了,這麼一個姑娘,這個情勢,如何不能收留?真要攆走了,怕是立即要被抓起來殺了的。」

「吃飯。」

張行將羅盤扔到桌子上,居然沒有發火。

話音既落,秦寶鬆了口氣,芬娘也轉身而去,與此同時,不知道是不是雨停下了的緣故,再加上承福坊後面為洛水,前面為靖安台的那個深潭,竟然慢慢起了蛙鳴,並且迅速席捲了整個東都。

而張行只是悶頭乾飯。

正所謂:

風驅急雨灑高城,雲壓輕雷殷地聲。

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

ps:感謝新盟主南北長安a同學,大家元旦繼續快樂啊……下午困得睡著了,剛剛碼好,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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