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理髮

馮易掀開毛巾看了一次搪瓷杯，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掀開看一次。

每看一次，他的心情就會好一次。

隔壁床上，捧著一本書卻沒心情去讀，總是不自覺走神的姜利海注意到了馮易的動作。

馮易這是怎麼了？春心萌動了？

姜利海不喜歡打牌，他雖然來了磚瓦廠，但總覺得自己跟磚瓦廠那些大老粗是不一樣的。

晚上別人打牌的時候，他會看書，一本《三國演義》被他來來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次，邊角都捲起來了。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聽收音機里的武俠故事。

他們廠里有個年輕人攢錢買了台收音機，他每天晚上都會聽很久，姜利海會跟着一起聽。

其實馮易也會跟着一起聽，就連那些打牌的人，到了晚上九點收音機里的主播開始讀故事的時候，他們也會停下，安安靜靜地躺着聽故事。

最近他們都是聽着故事入睡的。

眼瞅著過了八點，一個身上披了件有好幾個破洞的棉布衫的中年人把手上的牌扔到他們拿來當牌桌的木板床上，開口：「時間不早了，不打了不打了。」

「王大頭你這次贏了不少，要請客！」其他人紛紛道。

王大頭不樂意：「我才贏了多少，你們就讓我請客！」

「那就繼續打，你再贏點就必須請客了。」眾人紛紛開口，讓王大頭繼續打。

王大頭今天手氣好，但贏的錢沒到十塊，他本來是想見好就收，把贏到的錢全裝進自己口袋的，但大家逮着他不讓他走……

王大頭從自己贏到的一堆毛票里數出五塊錢，讓馮易去買煙和油炸花生。

馮易喜出望外，接了錢就往外跑。

王大頭瞧見了忍不住笑起來：「這傢伙肯定饞花生了。」

馮易幫他們做事，基本上都是為了錢或者吃的，不過他們不討厭。

找馮易辦事，是讓人放心的。

就說給錢找人跑腿買東西這件事，他們也找過別人跑腿，結果那人買回來的東西沒有馮易多。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心裏門兒清。

馮易離開后，大家洗腳的洗腳，鋪被子的鋪被子，還有人數自己面前的散鈔，算自己贏了或者輸了多少錢。

姜利海今天本就靜不下心，這時候更是無心看書，瞧見馮易床頭蓋着毛巾的杯子，他順手掀開。

毛巾下面，放着一個印有「橋頭村沙發廠」字樣的搪瓷杯。

他們村很多人家，都有這樣的搪瓷杯，但馮易認識的人挺少的……

這杯子，是他二妹的？

他二妹給馮易送啥了？

姜利海下意識掀開杯子蓋，然後就看到了一杯子鹹菜。

鹹菜啊……那沒事了。

等等，之前馮易那個樣子……

姜利海若有所思地把杯子的蓋子蓋回去，再蓋上毛巾。

馮易跑得很快，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帶着八包煙和一大包油炸花生。

煙五毛錢一包，是有過濾嘴的煙里最便宜的那種，花生他稱了一塊錢。

王大頭拿了煙，分給輸錢給他的人，又讓他們拿了碗到他這裏裝花生。

馮易見狀，連忙拿着自己的碗過去。

王大頭給他舀了小半碗花生，馮易喜滋滋地接過，打算明天拿去給姜麗雲吃。

但等他回到床邊，心裏就「咯噔」一下，

他拿來蓋杯子的毛巾被人動過！

馮易看了看姜利海，莫名地有些心虛。

姜利海見馮易一臉心虛，愈發確定了自己心裏的猜測。

他是有對象的，而馮易這樣子……馮易是不是喜歡上他妹妹了？

姜利海審視地看了馮易一眼，直接問：「麗雲幹啥給你送鹹菜？」

馮易想了想道：「麗雲姐想買一口鍋……就是那種平底的大鐵鍋。」

姜利海道：「這鍋不便宜吧？她有錢？」他只往家裏交一半工資，依然捉襟見肘到月底就沒錢，姜麗雲把大部分錢都交家裏了，手上的錢應該不夠花？

馮易立刻道：「我有錢！」

姜利海本來對馮易有一點不滿，聽到這話卻只剩下同情。

他對自己的兩個妹妹，還是有點了解的。

姜麗萍不用說，她就是一心奔著錢去的。

姜麗雲要好點，但也很現實。他有個朋友非常喜歡姜麗雲，想跟姜麗雲處對象，他跟姜麗雲說了這件事之後，姜麗雲直接就說他朋友家裏窮，她不願意。

他朋友再窮，也比馮易好，姜麗雲不可能嫁給馮易。

倒是馮易，對姜麗雲掏心掏肺的。

不過姜麗雲應該不會坑馮易的錢，她這人有原則，對馮易還很不錯。

以前她爬樹摘了棗子，寧願給馮易吃，也不給他這個當哥哥的吃。

姜利海想到這裏，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跟馮易都有點可憐。

哦，他那個喜歡姜麗雲的兄弟也可憐。

不過，他妹妹為什麼不願意嫁給謝祖根？

姜利海昨天晚上去找姜麗雲，是想勸姜麗雲不要嫁給謝祖根，但是等姜麗雲真的說了不嫁，他又糾結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姜麗雲要是跟謝祖根在一起，他應該能進運輸隊。

到時候他不僅工資會變高，還能藉著運輸隊賺錢。

姜麗雲拒絕謝祖根的話……謝祖根會不會找他麻煩？

姜利海今天糾結了一天，甚至躲著謝祖根，好在謝祖根沒找他說話。

馮易擔心姜利海會訓斥自己，結果姜利海突然不說話了……他看了姜利海一眼，默默地將那些油炸花生收好。

放以前，他是會分姜利海一點的，但現在……這是姜麗雲的！

第二天，姜麗雲照舊一大早去了鎮上。

她這次就沒有去早市了，而是在居民區晃悠。

她還需要一個煤爐，最好是三個眼的，這樣的煤爐火力才夠大，方便做煎餃。

買新的有點貴，她就尋摸一下，看看有沒有二手的賣。

這會兒，農村人的生活水平挺差的，但鎮上的人要好很多，甚至已經有人用上液化氣了。

如此一來，也就有煤爐閑置下來。

姜麗雲找了幾個年紀大的老太太詢問，打聽到有人出售閑置的煤爐，但並不是她想要的三眼的。

先買個一眼的煤爐的也可以，最多就是煎餃做得慢一些。

姜麗雲打算先買個一個眼的用着，等以後買了三個眼的，這個煤爐可以用來熱包子、茶葉蛋或者粉絲湯——除了煎餃她還可以賣點別的！

花兩塊錢買了一個二手煤爐，姜麗雲拎着去沙發廠上班。

雖然已經決定要擺攤做生意了，但她暫時不打算辭職。

做各種準備工作是需要時間的，這期間她完全可以繼續上班，多少賺點錢。

除了煤爐，她還需要一輛車，這樣才能把煤爐、煤炭、鐵鍋還有各種東西帶去鎮上。

最合適的當然是三輪車，但三輪車不便宜……她可以跟她叔叔借他們家的「拉車」用。

拉車就是農民用來拉稻子、柴火的架子車，以前都是木頭做的，但這幾年很多人家都買了鐵框架的拉車，在中間鋪上木板就能用來拉東西。

這車就是拉的時候有點費力，別的毛病倒是沒有。

姜麗萍住在鎮上，姜麗雲其實可以把東西寄存在姜麗萍那裏。

但她希望姜麗萍能離開那個家，自然也就不願意找人家幫忙欠人家人情。

不就是每天要來回拉車累一點？一個煤爐一個鐵鍋外加雜七雜八的東西，加起來也沒多少分量，比她以前拉穀子輕多了！

她現在身體很好，什麼都不怕！

姜麗雲腳步輕快地去上班。

她給沙發□□革的時候，穿着袖口領口補了一圈新布邊的藍色襯衫的張小杏過來了：「麗雲，你真的不打算跟謝祖根在一起啊？」

「對。」姜麗雲很肯定。

張小杏想了想道：「那也挺好的。」

那謝家人真不怎麼樣，相親沒成再正常不過，現在又不是相看了就一定要成的封建社會，結果他們昨天生氣得不行，話里話外貶低姜麗雲……

姜麗雲真要嫁到這種人家，肯定會受委屈。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幹活，幹了一會兒，張小杏到底還是沒有憋住，對姜麗雲道：「謝祖根他媽竟然想讓你上門去給他們做飯……她以為她是誰啊！」

姜麗雲聞言笑了笑。

這事兒上輩子也發生了。

那時候她對謝家的家境很滿意，不僅相看的時候順着謝祖根說話，得知這件事也沒太生氣，不過她沒有去謝家做飯。

她很滿意謝家的條件，但也不是非謝祖根不可，自然不願意放低姿態。

而且放低姿態不一定有好下場，姜麗萍就是前車之鑒。

姜麗萍對她那個從初中開始談，談了好幾年的對象是真的喜歡，雖然這喜歡可能是因為那人家裏有錢才產生的。

但那幾年，姜麗萍時常去人家家裏，幫人家做家務做飯。

只是她越是這樣，那家人越看不起她，還對外都說姜麗萍是他們家雇的小保姆。

為了徹底甩掉姜麗萍，他們甚至從鎮上搬走。

姜麗雲一邊幹活，一邊跟張小杏說話，越來越了解沙發廠的那些同事。

另一邊，磚瓦廠里，謝祖根正在生氣。

姜麗雲竟然拒絕了他，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姜家那麼差的條件，他願意跟姜麗雲在一起是給姜麗雲面子，姜麗雲憑什麼拒絕他？

關鍵是他跟姜麗雲相親的事情磚瓦廠的人全都知道，要是這些人知道姜麗雲沒看上他，私底下也不知道會怎麼取笑他！

謝祖根都不想去上班了，但謝父不許他請假。

謝父對姜麗雲不識抬舉這件事，也有些不滿，但他覺得這是一件小事兒。

這世上又不是只有姜麗雲一個女人！

也就是他們家眼光高，不然謝祖根早就結婚了！

謝父還覺得姜麗雲遲早後悔，他家的家底，可比外人想像的要厚很多。

因為這個原因，謝父並不生氣，也不許謝祖根請假。

謝祖根只能來了磚瓦廠，偏這時候，還有人問他：「謝祖根，你跟姜利海的妹妹怎麼樣了？」

謝祖根只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湧出，不過緊跟着，他就想到了解決辦法：「姜利海的妹妹？她長得還可以，但人不好，我媽不同意我跟她在一起。」

要是讓人知道是姜麗雲看不上他，肯定會取笑他，但如果是他看不上姜麗雲，那就沒事了！

這麼一想，謝祖根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他爸看中姜麗雲之後，打聽過姜麗雲，跟他說過姜家的事情，這會兒他張嘴就來：「姜麗雲有個姐姐你們知道吧？為了嫁到鎮上，她甚至去別人家做免費的保姆，現在更是嫁了個腦子有問題的……姜麗雲跟她姐姐沒差別，就知道算計，我媽不讓我跟她一起。」

姜麗萍的事情，大家多少知道一點。

她長得漂亮還是初中生，公社裏好些男的喜歡她，她的感情經歷自然也受人關注。

聽謝祖根這麼說，眾人恍然大悟。

謝祖根越說越痛快：「昨天姜麗雲來我家了，我媽都不讓她進門！」

然而就在這時，其中一人道：「不對啊……昨天她去你家了？我怎麼看到她跟馮易在螺螄灣遛彎？」

謝祖根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

眾人看到謝祖根的臉色，頓時不再說話，但對謝祖根的話，卻也不怎麼相信了。

姜麗雲在公社的名聲一直挺好的，哪怕是姜麗萍……

姜麗萍其實也沒幹啥壞事。

至於想嫁到鎮上去，誰不想呢？

而這個時候，馮易找到運輸隊的人，說了要買一口鐵鍋的事情。

馮易在運輸隊關係最好的，是個叫孫金山的年輕人。

孫金山跟廠長沾親帶故，十七歲就進了運輸隊，今年二十二。

他父母能幹家裏很寬裕，自己又沒有談對象，再加上腦子活絡會私底下倒騰東西賺錢……他手頭很寬裕。

馮易的舊衣服，基本上都是跟他買的。

這會兒，孫金山穿着藍色的確良襯衫，和嗶嘰面料的褐色褲子，還用摩絲把自己的頭髮往後梳，露出長滿了痘痘的額頭。

馮易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甚至拿出一面小鏡子，對着鏡子擠爆了自己臉上的一顆痘痘。

「你說的這種鐵鍋我見過，城裏有人拿它烙餅，後天我就跟船出去了，到時候給你買回來，看在咱們熟悉的份上，就不收你跑路費了，你給我二十塊錢定金就行，到時候多退少補。」孫金山道。

「謝謝孫哥。」馮易拿出二十塊錢給孫金山。

他今天心情特別好，上午找孫金山說了買鐵鍋的事情之後，中午又去理髮店，花了五毛錢剃頭，

這還是馮易第一次進理髮店。

馮家不會給他錢讓他去理髮，他小時候，頭髮都是姜麗雲拿了剪刀給他剪的，一開始剪得不太好，後來就剪得還可以了。

等他到了磚瓦廠，他就自己剪。

頭一次理髮，馮易有點不適應，理髮師問他要怎麼剪的時候，他想了想道：「剪短一點。」

理髮師給馮易洗了頭，又三兩下給他推了個寸頭。

等馮易頂着寸頭回到磚瓦廠，又遇上了孫金山。

孫金山瞧見馮易愣了愣，然後沒好氣地開口：「你小子……我該收你跑路費的！」

馮易茫然地看着孫金山，不明所以。

而這時候，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馮易：「小馮，你收拾一下之後，看着很俊啊！」

「長成帥小伙了！」

「你這樣子，給人當上門女婿肯定有人喜歡！」

……

磚瓦廠到處是灰塵，絕大多數人都灰頭土臉的，馮易也一樣。

他天天在廠里待着還沒人管，甚至比其他人更臟。

再加上他那時候年紀小……反正沒人關注過馮易的長相。

可今天馮易洗乾淨了頭髮和臉，剪了頭髮，整個人看着還喜氣洋洋……大家突然發現他長得挺俊的，就是有點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