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風月

第177章 風月

第177章風月

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沒有豐厚的獵賞,沒有陛下的嘉獎,貴族子弟們精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

夏藐是結束了,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

黃茅崗上,太子元貞突遇虎襲,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實在耐人尋味。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巡山,年年並無異樣,今年戍衛輪守出此遺亂,梁明帝大怒,令人徹查戍衛禁軍,懷疑戍衛混入奸人。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一詞,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朝中沉浮暗涌之餘,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消息。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似乎與翰林醫官院一位平人醫女關係匪淺。

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公侯後院筵席上都傳遍了。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常在御前行走,人又生得風度翩翩,縱然沒有裴家家世,單就他本人而言,這般官職人才,也是盛京許多官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

偏偏裴雲暎如今二十齣頭,連門親事都還沒定。不僅沒定,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

旁人都說是裴雲暎眼光高,又有人說是昭寧公想挑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自家兒子。他本人又親切有禮,人生得俊朗溫和,身上沒有那些富貴子弟的浪蕩驕矜之氣,自少年起,不曾聽過什麼桃色官司。

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女。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去了一趟圍獵場,就傳出了這般新聞。

浣花庭的小宮女們聚在一處,繪聲繪色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生的事,彷彿自己親眼目睹——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官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她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後悔!』,旋即當着眾人面,抱着陸醫官揚長而去了。」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吁短嘆,捶胸頓足。

「怎麼偏偏是她呢?聽說只是個平人醫官,又無家世背景,縱然生得好看,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女也很多嘛!」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

「倒也是,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

「什麼得罪?放狗咬人還有理了?我可聽說陸醫官被咬得可慘,滿臉是血,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難怪小裴大人發火……」

宮中閑談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曲折也勝於仙樓風月戲碼的精心編排。

慈寧宮外圓池裏,蓮花朵朵,花葉稠疊。

華釵金裙的婦人坐在長廊靠里的小亭里,捻動手中一串油亮佛珠,含笑看着座首下方人。

「裴殿帥,如今宮裏都是你的風月軼聞,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有污太後娘娘尊耳,是臣之過,請娘娘責罰。」

婦人含笑不語。

李太后並非梁明帝生母。

先皇在世時,先太子生母早逝,后立繼后李氏。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性情溫和無爭,與其他皇子也算相處和睦。

后先太子出事,先皇殯天,梁明帝繼位。太後娘娘更是常年於萬恩寺禮佛,幾乎不管後宮事務。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后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

「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一對。」

「如今……」

她聲音一頓,淡淡道:「哀家想問問你,是個什麼意思?」

裴雲暎行禮,彷彿沒聽到話里暗示,平心靜氣地回答。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后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丰姿俊秀,英氣勃勃,鋒芒藏於和煦外表之下,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

確實拔萃。

也難怪眼高於頂的戚家一眼瞧上,願意安排給自家千嬌萬寵的掌中珠。

李太后嘆息一聲:「其實,不與戚家結親,也並非全無壞處。」

「只是,你做得太過了些。」

「臣知罪。」

太后按了按眉心:「如今四處都在傳你衝冠一怒為紅顏,為一女醫官與戚玉台爭執……你與那女醫官真有私情?」

裴雲暎道:「不敢欺瞞太後娘娘,臣替陸醫官說話,是因陸醫官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官查出腹中毒物,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

「臣與陸醫官並無私情,出言也不過是因戚玉台欺人太甚,請太后明察。」

這事倒不是秘密,宮裏人都知曉。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情,見他眉眼間坦坦蕩蕩,不似作偽,遂輕輕鬆口氣。

「罷了。」

她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於你。」

「至於戚家……」

裴雲暎:「臣明白。」

太後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着你。」

裴雲暎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太后捻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看來,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

身側女官低聲道:「裴大人讓娘娘失望了。」

太后搖了搖頭。

「他心有成算,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哀家未必就能做主。意料之中,也不算失望。」

「況且,他此番衝動,倒更合陛下心意。」

女官沉吟:「裴大人並非衝動之人,或許是故意的。」

「哀家倒寧願他是故意的。」

女官不敢說話,一隻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沉寂片刻,太后突然想起了什麼,問身側女官:「不過,你可曾見過那個女醫官?」

女官一愣。

「她生得什麼樣?」

太后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

……

陸曈對自己一夜間成為宮裏上下談論中心一事並無知曉。

夏藐結束后,她就直接回了西街。

常進准了她的假,讓她在西街多養幾日傷,除了養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言正盛,戚玉台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只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紛紛提着土產上門探望,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提了好多野物,都是此次夏藐的戰利品。

裴雲暎來到醫館的時候,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

「喲,裴大人。」

少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着晦氣,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

「什麼風把您也給吹來了?」

裴雲暎笑:「我來看陸大夫。」

院裏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干,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窪。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濕。

「陸大夫還在養傷。」杜長卿嘆氣,「裴大人把禮物留下,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

「陸大夫不在醫館?」

「在的,剛才歇下。她傷得重,連床都下不了,說幾句話就要喘氣。真是對不住。」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一面伸手來拎裴雲暎手裏的名貴藥材:「沒關係,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哎呀,這麼多藥材,花了不少銀子吧?探病就探病,送禮多見外。」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挺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物,血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裏,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剛說完,就見陸曈從小廚房裏走出來,白圍裙上全是血,她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着半塊野鹿,面無表情似真正屠夫。

杜長卿:「……」

裴雲暎看向他:「弱女子?」

半晌,杜長卿一摔袖子:「我真是多餘說話!」

轉身一掀氈簾去外面了。

陸曈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麼瘋,只看向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

他走到陸曈身邊,打量了一下陸曈。

養了這麼些日,她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這樣滿身狼藉似剛吃完人的女鬼。

裴雲暎俯身,提起陸曈手上處理了一半的鹿,「受傷了,怎麼不好好休息?」

陸曈看他把鹿放在大盆里,撈起水缸里水瓢熟練沖走血水,就道:「段小宴送來的野物廚房堆不下,沒法做葯了。」

裴雲暎頓了一頓。

陸曈面帶指責。

那麼多獵物屍體堆在廚房裏,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是戴記肉鋪。夏日裏天熱,肉也不能久放,杜長卿又小氣,覺得畢竟是獵場野物金貴不肯送給別人。

到最後,只有陸曈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廚房輪流處理。

「下次你不喜歡,拒絕就是。」裴雲暎道:「或者,你可以讓他幫你料理了再回來。」

下次?

陸曈無言片刻,道:「心領了,不過,沒有下次更好。」

她看裴雲暎把裝着鹿肉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銀箏抱着鹽罐子出來準備腌制一下,才進了屋。

見裴雲暎站着沒動,又道了一聲:「進來。」

夏日天黑得晚,到酉時才漸漸黑了下去。陸曈在屋裏點上燈,剛坐下,就見一隻草編食籃落在桌前。

食籃精緻,幽幽翠翠的,像是青竹編製。陸曈看向裴雲暎:「這是什麼?」

「食鼎軒的茉莉花餅。」

裴雲暎收回手,在她對面坐下,「應該很合你口味。」

陸曈怔了一下。

她曾聽杜長卿提起過這個城南的茶點鋪,東西貴不說,還很難排隊,有一次阿城生辰,杜長卿想買盒如意糕,天不亮就去排隊,結果排到他時正好賣光,氣得杜長卿在醫館里破口大罵了半日。

陸曈問:「買這個做什麼?」

「探望病人,總不能空手上門吧。」

「我以為殿帥過來是告訴我別的消息的。」

他饒有興緻地望着她:「比如?」

「比如,你是怎麼讓戚玉台吃了這個暗虧的。」

她回到西街養生已經五六日了,這期間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發生。醫官院那頭沒有任何消息,看上去,倒像是黃茅崗搏殺惡犬一事已被悄無聲息地按下。

以戚家手段,此舉完全不合常理。縱然現在戚玉台不會在明面上要她的命,但添點麻煩總是輕而易舉,更何況還有一個本就心懷鬼胎的崔岷藏在暗處。

唯一的可能,是裴雲暎動了手腳。

「你做了什麼?」她問。

裴雲暎看着她,眼中浮起一絲笑意。

「也沒什麼,就是在獵場戍衛里,添了幾個人。」

他道:「戚家舉薦之人。」

陸曈倏然一愣。

太子與三皇子一個在獵場遇虎,一個在山上遇刺,班衛搜過的圍場本不該出現這等危險,一旦出事,必然問罪。

偏偏是戚家舉薦之人。

她只是個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連御內醫官都沒有做到,對朝堂之上漩渦暗流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也明白此事嚴重。

忙着應付帝王疑心,戚家現在確實分身乏術,無暇顧及她這頭小小風波了。

「怎麼樣?」裴雲暎望着她揚唇,「這個禮物,陸大夫還算滿意?」

陸曈望着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心中有些複雜。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從這頭入手。

此番行為雖然將戚家陷入困境,但以戚家手段,恐怕只是一時,待此事一過,戚清未必不會查到裴雲暎身上。

明明戚清前些日子還想着拉攏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此事一過,再無可能。

他倒是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

見陸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裴雲暎莫名:「怎麼不說話?」

陸曈移開目光:「我只是在想,丟了太師府這門姻親,裴大人這回虧大了。」

裴雲暎臉上笑容一僵:「你又胡說什麼。」

「事實而已。」

裴雲暎剛想說話,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光忽然一變,歪頭打量她一眼,微微勾唇:「話不能亂說,畢竟我已有婚約在身。」

「……」

這回輪到陸曈臉色變了。

「都說了不是你。」

裴雲暎懶洋洋點頭:「哦。」

陸曈氣急,他這模樣分明就是不信。

屋裏寂靜,外頭銀箏掃完院子,抱着水盆在院子裏潑灑清水,水潑到青石板上,發出輕輕「嘩啦啦」聲。

他笑意微斂,問陸曈:「你的傷怎麼樣了?」

其實那一日在黃茅崗剛下山的時候,林丹青就已給她看過,雖然傷痕血淋淋看着嚇人,但當時陸曈護住關鍵部位,倒比想像中的要好很多。只是傷口怕留疤。

不過,紀珣送來了神仙玉肌膏。聽說那葯去疤痕去得很快,苗良方也大為讚歎:「人不識貨錢識貨,宮裏貴人用的膏藥就是好。」

思及此,陸曈就道:「多謝殿帥送的玉肌膏,好得差不多了,再過五六日就能回醫官院。」

裴雲暎順着她目光看去,隨即視線微凝。

兩隻一模一樣的藥瓶並排放在桌上,他拿起一瓶,神色有些奇怪:「怎麼有兩瓶?」

神仙玉肌膏用材珍貴,御葯院幾乎沒有存余,都是分到各宮貴人府上。裴雲暎這瓶是太后賞的,但陸曈桌上卻有兩瓶。

他問:「誰又送了你一瓶?」

陸曈:「紀醫官。」

「紀珣?」

他怔了一下,眉心微蹙:「上次見你時,還在被他教訓。」

又沉吟道:「還有獵場上,戚玉台為難,他也為你說話了。」

「奇怪。」他漂亮的眸子盯着陸曈,若有所思地開口:「你二人,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陸曈坐在桌前,平靜回答:「紀醫官雲中白鶴,正直無私,是不同流俗的君子,看見戚玉台仗勢欺人,自然不平相助。」

「先前嫌隙,既解開誤會,早已不作數。」

「同僚送葯,也很尋常。」

裴雲暎眉眼一動:「君子?」

他深深看一眼陸曈,語氣微涼:「你倒是對他評價很高。」

陸曈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諷刺是何意。

「就算他是君子。」裴雲暎倒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轉而說起別的,「不過你剛才說,五六日後就回醫官院,不用再多休息幾日?」

他提醒:「戚家現在自顧不暇,不會注意到你。等再過些時日……」

「我要回醫官院。」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一頓。

「在裴大人眼中,難道我是這樣一個坐以待斃之人?」

她神色平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眸在燈火下漆黑深沉,若深泉潭水,隱隱有暗流涌動。

「戚玉台放惡犬咬我,要麼就把我咬死,要麼,他就自己去死。」

裴雲暎定定看着她:「你做了什麼?」

陸曈垂眸。

「做我該做之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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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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