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眾生業障

第339章眾生業障

五台山中，冰雪消融，草木初見萌芽，但各處佛寺仍舊緊閉山門，不待香客。

赤陽揮刀撇去血污，隨便一腳踢開光禿禿的頭顱，滿臉不屑地望向禪房中連排通鋪上的僧人。

這些僧人全都沒有了腦袋，一個個身子還保持着打坐入定的姿勢，赤陽砍下他們頭顱之時，甚至沒有溫熱鮮血從脖頸噴出，而是生出絲絲旃檀香氣與醍醐金乳，朝着龍洞寺飄然而去，穿牆透壁，外力無從收攝阻礙。

「這幫禿驢，為了布下佛土法界，全都入滅了？」赤陽甚為不耐，手中龍牙大刀旋身一劈，巨大刀芒伴隨龍吟之聲，將整座禪房夷為平地。

這已經是赤陽一路上摧毀的第三座寺廟了，死在龍牙大刀下的僧人少說也有兩三百，但無一例外，全都是雕像一般定坐不動，沒有絲毫反抗。而且不論先前佛法修為深淺幾許，被砍死之後，也都是散盡所有生機，化為佛力贊功法界。

自從程三五前往龍洞寺至今，已經過去三月有餘，雖然早就料到這場鬥法不會短暫結束，但還是讓赤陽感到一絲迫切。

奈何雙方交手伊始，整座龍洞寺便處於一種半虛半實的奇妙狀態。赤陽趕往其中，能夠看見程三五仍然站在寺內庭院，與另外四名四人成對峙之勢，但他們的身形就像是留存在現世的虛影，根本捉摸不著。

雖然知曉雙方交手必然是在佛土法界之中，但赤陽不得其門而入，乾脆轉頭去往五台山，對其中寺廟僧眾大開殺戒。

聖諦曇華想要結成如斯佛土法界，安置文殊師利道場，僅憑一人之力不足成事，於是號召五台山百寺千僧共贊佛力。

赤陽便是打算從源頭處斷絕，試圖令佛土法界無法維繫，但是並沒有絲毫改觀。

而此刻清涼山法界內，程三五盤腿趺坐，低眉垂目，神色安祥，無半點兇惡暴戾之氣，反倒有幾分寶相莊嚴，頂上放光，真如涅證道的佛門高僧。

聖諦曇華端坐蓮台之上，低頭俯瞰著程三五，不禁流露出幾分疑色。

佛門自天竺發端，在向外傳播的過程中，經常遭遇外道鬼神與妖魔邪祟，為求光大教門，高僧大德往往會施以大神通法力降伏，然後令其皈依門下，成為護法天眾。倘若是遇到那些剛強難制、頑凶不改之輩，便會現出忿怖相將其打殺，以此增添功德，彰顯佛法無邊。

而自從見識過饕餮之禍，聖諦曇華便明白，僅憑佛法，此等太古大凶無從誅滅，它就是天地之理的一部分，除非天地本身徹底崩毀，否則斷難將饕餮徹底消滅。

可是在拂世鋒各位高人的相互交流間，聞夫子也的確從佛法中窺見一絲契機。那便是效法天人五衰，由聖而凡，另外結合儒道氣化萬物、人為靈長的義理，將饕餮變化成人，在其身上重現天地人三才的造化之功。

因此在聖諦曇華看來，程三五本就是聖凡一體的特殊存在，而今他證入先天境界，又得太一令加身，可謂是超凡入聖，其神通威德，即便是佛國中那些得證空性的出世間護法神，真要下界顯聖，恐怕也不足以與之抗衡。

雖說如今饕餮已經變化成人，但其「體量」卻堪比一方世界。與太一令無比契合的身體，自如吞吐龍氣，已經使得程三五漸漸轉變成天地造化的神樞砥柱，安鎮中原九州萬里山河。

所以即便以無上佛力請文殊師利垂跡應化，聖諦曇華也不覺得能夠誅殺程三五，所以清涼山法界從一開始，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將其降伏。

而以烏荼懺三位天竺番僧所求則是更多一層，他們覺得，若是連程三五這種人物都能被降伏，那未來佛門在中原大地上，等同有了一尊所向披靡的護法尊神。佛法遍傳東土，甚至將中原化為人間佛國也未必不可能。

憑藉這份光大佛法的功德，烏荼懺等人來日即身成佛，得證甚深果位，不成問題。

因此當他們看着程三五不復先前剛強暴戾，不由得心生法喜，朝聖諦曇華合十稱頌：「今番降伏饕餮，足見我佛門正法能濟度東土震旦一切物類，未來東土震旦必為我佛供養無量福德資糧。」

聖諦曇華默默回禮，沒有多說什麼，但他心中卻不免有幾分疑慮。

衡山一戰時，他也曾運起天眼通，見識過程三五的能為，原本想着今番必定會有一場惡戰，孰料自己眾人不費太多功夫便將他降伏，着實感到意外。

誠如烏荼懺所言，只要能夠調伏饕餮，佛門法度便能以他為媒，滲入中原九州，漸漸將這方天地化為人間佛國，使得人人崇信佛法、個個供養比丘，寺廟佔盡名山大川，未來佛子佛孫無窮盡，此等功德成就，或許只在我佛之下。

但聖諦曇華總覺得有些異樣，饕餮的反擊太過薄弱，他彷彿是刻意承受慧劍神通，任由其削去諸般超凡之能，剝盡聖功，顯露真如之性。

佛門慧劍不光是用來降伏外魔邪道，也能同樣用在修佛者自身，斬卻六賊心魔。這個過程會盡數削去一身神通法力，乃至於削去我執，顯現眾生本具之堅固清凈菩提心。

然而饕餮非是尋常眾生，聖諦曇華並不能肯定他真有這份堅固清凈菩提心。好在當年為了饕餮化人，聖諦曇華捨棄即身成佛的未來成就，親自截出一點無漏無垢白凈種子，作為假合之身的諸識根本。

金剛慧劍大神通落下，摧斷一切障礙，如果能夠重現那點白凈種子，說明當年聖諦曇華埋下伏筆果真奏效，屆時只需要為其重新加持金剛界與胎藏界兩部曼荼羅，如我佛釋尊降伏大自在天，破除一切根本無明。

即便是聖諦曇華這等早就可以證入不動地境界的高僧，也不得不承認，這已然是佛法在人世間的最高成就。

「你們起貪心了。」程三五的聲音忽然響起。

聖諦曇華念頭一動，定睛觀去，清涼山腳，程三五的身形在金剛慧劍大神通下，竟爾消融化散，顯露一點白凈種子，無須飛馳，直接回歸聖諦曇華識海之中。

「不妙！」

聖諦曇華立刻察覺異狀，趕緊收攝諸識，運動禪那，發智慧光焰燒卻煩惱浮想與一切敵對法，然而卻無法阻止程三五的聲音響起：

「貪著成就、貪著功果、貪著境界，這是你們這些佛門比丘最大一重劫關。甚至還妄想將中原九州染化為佛國，可見你雖傳承有太一令，實則遠未參透這片土地的根底所在。」

聖諦曇華不言不語，身如金剛不動，而另外三名番僧卻是出現僧袍臟污生垢、頂上圓光晦暗之相。

這些佛門中的大成就者，功高行深，通常都有種種殊勝顯現在外，或身放慧光、或遍體生香、或鍾樂隨形、或步步生蓮。凡夫見到，便會生出崇敬之心；佛門徒眾見到，也會堅定修行念頭，勇猛精進。

而眼下三名天竺番僧出現的這種異象，立刻讓聖諦曇華省悟過來。

「天人五衰！」

儘管佛門修行追求涅寂靜，最終也是要超越天人之境，徹底超脫苦海，不為樂盡之苦所擾。

然而只要修佛之人尚有色身駐世，便算不得真正解脫，哪怕平日裏殊勝再廣再盛，若是修行中出偏入魔，生三毒五蘊，照樣會遭遇天人五衰的劫數。

聖諦曇華轉念間便已明白，程三五面對金剛慧劍大神通絲毫沒有反抗，乃至於接受清涼山法界無邊佛力熏染形神，其真正目的便是反過來滲浸佛土法界，從而參透佛土運轉與構成之理，最終侵入聖諦曇華與烏荼懺等人諸識之中，動搖佛智。

正如程三五所說，聖諦曇華與烏荼懺等人為證佛法之功、為求佛門光大，因此被程三五感應到那份於我執中萌生出的貪著之心，隨即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一舉侵入諸識。

又偏偏因為將程三五困在佛土法界之中，運動神通法力，彼此皆無從躲避，直指本心真性。所以一旦露出破綻，便是毫無抵禦，只能憑藉各自根本去承受衝擊。

聖諦曇華只覺得六根震動、諸識混淆，慧光智焰越發薄弱，層層魔境紛至沓來，眼耳鼻舌身被放大到極限，色聲香味觸如歷萬千擾動，使得光禿禿的頭皮滲出大片汗珠。

「感覺如何？這是當年用來對付我的手段。」程三五的聲音繼續響起，聖諦曇華轉身回頭、目光掃視，根本找不到發聲源頭。

「你要是乖乖做個修出世間法的比丘，將那塵根業障斷得一乾二淨，求個緣覺辟支的成就，我也懶得找你麻煩。但你偏要顯弄神通，自以為能度化眾生，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程三五聲音響起的同時，聖諦曇華目光游移，瞥見烏荼懺三僧帶着幾分惶恐眼神看向自己，他當即抬手捂住嘴巴，驚覺剛才聽到的話語，全是從自己口中說出。

閉目內守，聖諦曇華這才發現，那枚回歸己身的白凈種子，居然迅速萌芽，重新「長出」了程三五，由內而外漸漸侵佔自己，奪取了清涼山法界山座之位，連帶着文殊師利法身不斷土崩瓦解。

為了能夠對付饕餮，聖諦曇華其實早就準備多年，他在龍洞寺鎮守邪血的同時，以自身禪定之功，勾招菩薩佛力下顧，從而奠定佛土法界開闢基礎，就好比儒道高人的內景外顯之功。

儘管後來有烏荼懺三僧與五台山百寺贊功助力，但毫無疑問，聖諦曇華就是此間清涼山法界山座所在，是佛土運轉神樞，一如程三五之於中原九州。

無聲輕嘆，聖諦曇華心知敗勢難挽，程三五或許從踏入清涼山法界的那一刻起，便已想到這種策略，自己當年截下的那點無漏無垢白凈種子，非但不能剋制饕餮，反倒成為如今大敗虧輸的關鍵。

「小僧有一事不明，還請善男子解惑。」在形神被程三五徹底消解吞噬之前，聖諦曇華合十問道：「舍卻白凈種子為諸識根本，善男子又以何為根本？」

程三五沉默良久，聖諦曇華能夠發自內心地感覺到，對方並非困惑，反倒是有些失望。

「你是幾時拜入龍洞寺的？」程三五問道。

「尚在襁褓時就被帶到龍洞寺，帶着宿世果報，乘願再來。」聖諦曇華並未隱瞞。

「那就不奇怪了。」程三五說道：「你這樣的高人，看似長居山林，餐風卧雪、苦行參禪，實則什麼都不懂。仍舊視人間為五濁惡世，一心厭離穢土，殊不知根本就在塵世眾生之中。」

聖諦曇華聞言不語，程三五繼續說：「你們幾個居然還想着將中原九州化為人間佛國，簡直蠢得無以復加。這片土地古往今來，天災無數、外敵無數、紛爭無數，為求生存，容不下半點虛妄。哪怕你們此番盤算功成，讓中原九州化為人間佛國，未來也必定要再遭滅佛！」

「以眾生之心為心，以眾生之境為境，隨緣赴感靡不周，善男子有大慈大悲菩薩行。」聖諦曇華頌讚道。

「又錯！」程三五語帶不滿：「你是不是接着要扯『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笑話，眾生苦厄，從來就該是眾生自度，用不着哪位神仙菩薩來大發慈悲！」

「是小僧錯了。」聖諦曇華合十雙手攤開，現出一道鳥蟲古篆：「太一令物歸原主，請善男子珍重。」

說完這話，聖諦曇華形神消散不存，烏荼懺三僧則是周身煩惡，智焰化為六賊魔火，燃筋燒骨，痛苦難當。滿山羅漢比丘、萬千天眾，紛紛搖晃叫嚷，佛法修為退轉不斷。

程三五徹底佔據清涼山法界山座之位，文殊師利菩薩也就此涅清凈、不入世間。

「這倒是斷絕得足夠徹底。」程三五咧嘴一笑：「也罷，那我就給佛門一場魔劫，且看這世間僧眾，能有幾人能夠勘破！」

此言落定，程三五將八道太一令齊齊祭出，以清涼山法界感應世間所有修佛之人，一股貪慾散播開來，侵染諸識，其功無遠弗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