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婚後(冬4)

第115章 婚後(冬4)

張行簡和衛士們鬧得不可開交。

沈青梧站在馬車旁,突生出一種疲累。

她沉默不語。

這幾日,她漸漸覺得身體哪裏有些不對勁,但這種不對勁過於細微,她起初懷疑自己中毒,後來又看身邊人健康無比,自己好像也沒什麼癥狀,便沒有太在意……

但是今日看到張行簡和衛士吵鬧,往日她覺得夫君調皮起來很有趣,今日她心中生厭。

然而沈青梧是絕不故意出口傷人的。

她便不說話。

那邊吵得很厲害——

親衛們:「你你你!你實在不要臉皮,我們何曾說過殺你?你不要你的前程,我們還要我們的前程!你……」

張行簡忽然換回了自己正常的嗓音。

他道:「梧桐,你怎麼了?」

正在吵架的親衛們一愣:將軍不是正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們吵嗎?

同時,也有一兩個親衛目露恍惚:這個聲音……好像有點熟?

馬車車門被推開,一隻修長素白的腕骨伸出,眾人只看到帷帳朦朧飛揚,車中那雪一般的男狐狸,就將他們將軍拉進了車中。

他們臉色難看。

而車中,張行簡撫摸沈青梧額頭,摸到一片滾燙。

他心中一驚:妻子生病了?

沈青梧萬沒想到自己不說話,就引得他敏銳察覺。她也沒想到自己恍神一刻,就被他拉進來。

沈青梧道:「我沒事。」

張行簡面容嚴肅:「說實話。你跟我逞什麼強?」

沈青梧怔一怔。

隔着帷帽,她看不清他面容,但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他不再嬉皮笑臉地玩了。

沈青梧心中想:是了,我和我夫君逞強做什麼?

她誠實道:「我好像生病了,又好像沒生病。我也不知道……」

張行簡與她想到了一起:「中毒了?」

她領命出京查謀逆案,莫非賊子手段瞞天過海,在他們眼皮下給沈青梧種了毒?

沈青梧搖頭:「不知道。」

張行簡便當機立斷:「我們去醫館。」

外面親衛們還在吵,裏面張行簡便吩咐:「其他人留下,陳青木做車夫,陪我們去鎮上醫館一趟。」

這熟門熟路的下命令的姿勢……

親衛們氣歪了鼻子,名叫陳青木的人被叫到名字,莫名其妙應了聲。應后他也覺得憑什麼自己要聽一個男外室的話……陳青木和自己弟兄們使個眼色。

陳青木:我去就我去,我監督那個男狐狸,和沈將軍保持距離。

弟兄們便把重擔丟到了他身上。

--

黃昏時三人進城,在一醫院即將關門前踏入。

陳青木最後踏入醫館明堂,見那帷帽郎君和他們將軍相攜而立,從背影看,男子頎長女子瘦高,衣擺疊在一起,隱隱約約很般配……

陳青木連忙扇自己一巴掌。

張行簡已經扶著沈青梧坐下。

大夫診脈。

大夫很淡定:「恭喜恭喜,夫人有孕了。」

張行簡:「……」

沈青梧:「……」

二人都沒吭氣,都保持沉默。

大夫等了半晌,覺得這個氣氛很古怪。通常情況下,妻子懷孕,不應該迎來夫妻喜極而泣、診脈大夫得一個紅包的好結果嗎?

這對小夫妻發什麼愣。

大夫重複一遍:「這位娘子有孕了。」

沈青梧依然沉默。

張行簡慢慢回過神。

他搭在沈青梧肩上的手微發顫,坐

著的沈青梧感覺到他細微的氣息變化。

她沉浸在一種渾渾噩噩的情緒中,聽張行簡小心翼翼問大夫:「怎會呢?沒有弄錯吧?我娘子有舊傷,以前大夫都說她不易有孕……」

大夫:「哦,我再看看……圓滑如珠,往來流利……月份尚淺,但確實是孕脈。

「有舊傷?哦,確實能看出一點,但這幾年,你們應該一直在調養吧?看起來,效果還不錯。這位夫人身體倒是比尋常女子康健很多,不過仍要注意些……你們子嗣必然艱難吧?也許就只能有這麼一個孩子,當心點沒錯……」

大夫嘮嘮叨叨。

陳青木聽得臉快裂開,瞪向那個帷帽郎君。

將軍有孕?!

他還真的想「夫憑子貴」?他憑什麼……張相知道了,一定會殺了他的!

張行簡道:「陳青木,你跟着大夫抓藥,把大夫說的需要注意的話記下。」

陳青木:「憑什麼?!大夫,我們不要這個孩……啊!」

他的逆反話還沒說完,厲狠的指風就向他胸膛擊去。

陳青木面色扭曲地後退兩步,見那個外室扶著沈青梧站起來,往明堂后的小室走去。陳青木不甘心地想追上,那人回頭望他一眼——

帷帽在此時飛起,陳青木看到了那人的臉。

陳青木如被雷劈。

帷帽后的郎君姿容勝雪,眉目雋秀。

那是張相。

過年時,他爹帶着他去拜見過張相,希望張相照顧,他不會認錯張行簡。

--

陳青木恍恍惚惚地不再反抗,去恭敬記錄大夫說的話。

張行簡則和沈青梧進去內室,等著抓好的葯。

張行簡掀開帷帽,露出自己的臉,彎腰看怔然靜坐的沈青梧。

張行簡問:「你還好吧?」

沈青梧抬頭看他。

她看到他目有憂色。

沈青梧漸回神:其實追問大夫注意事項的人,不應是陳青木,而應是張行簡。但是張行簡擔心她狀態,直接跟過來看她。

他擔心什麼?

擔心她不想要孩子嗎?

她給張行簡的印象,是這樣的嗎?

沈青梧悶半晌。

她壓下自己心頭的迷惘與混亂。

她道:「真的有孕了?我很開心。」

她的表情卻不像開心。

她像是——行在雪山的朝聖者,仰頭望着漫漫飛雪,看不清前路在哪裏。

她是一個與塵世大部分女郎都不太一樣的娘子。

她沉溺於她自己的世界中,後來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張行簡,但她從來沒有打算再多迎接什麼人進入自己的世界……一個孩子驟然而來,超乎她想像。

沈青梧想自己應該做出歡喜的模樣,但是……她不想在張行簡面前裝模作樣。

她澄澈的眼睛看着他,雪霧茫茫,迷離萬分。

張行簡輕輕摟住她的肩,問:「那麼,我換一個問題——梧桐,你希望沒有這個孩子嗎?」

這是一個沈青梧可以回答的問題。

她道:「不要。」

她皺眉。

她慢慢說:「上天給我的東西,我都要。」

張行簡慢慢露出笑,鬆了口氣。

他溫聲:「那麼,你只是不適應。我們慢慢適應便是……你想試一試嗎?」

他微害羞:「我也是第一次有孩子呢。」

這話,他說的真奇怪。

但是,沈青梧的心情慢慢放鬆下來。

張行簡坐下,將她摟入懷中。沈青梧靜半天,開始后怕:「我整日蹦蹦跳跳的,是不是傷了孩子?」

張行簡安慰她:「沒聽大夫說嗎?他說你身體很好——梧桐,你誠實告訴我,這幾日,你可有孕吐,可有噁心,可有嗜睡,可有哪裏不舒服?」

沈青梧搖頭。

她只是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那些不對勁,都沒有表露出來。

沈青梧想的是:「怎會懷孕呢?」

張行簡:「怎就完全不可能呢?我們從來沒有避子過啊。」

沈青梧想半天,忽然抬頭看他,目中光清亮。

張行簡意識到她有什麼壞念頭了。

他頭皮發麻,果然聽到她問:「是不是野、合那晚有的?」

張行簡靜默。

沈青梧挑眉,她眼睛帶笑,伸手戳他:「不要裝死。」

張行簡微笑,不說話。

沈青梧看到他耳尖一點點泛紅。

她佔了上風,便忘了懷孕帶來的那點兒迷惘,心滿意足地露出笑,張臂抱住他腰身,蹭了蹭。

她嘲笑他:「看起來你那夜很激動嘛。你害羞了?」

張行簡轉移話題:「梧桐,以前我是不管你做什麼的,但是這段時間太危險了……這次謀反一案,我來處理,你不要亂折騰了。」

沈青梧要說話。

張行簡伸手捂住她的嘴。

他哀求她:「你就讓我保護你一次,好不好?」

他目有哀意:「我也想保護你一次。」

沈青梧在他的哀求攻勢下,踟躕地點了頭。

--

於是,沈青梧成了這一行受看護的那個珍稀動物。

張行簡也不再跟禁衛軍的兒郎們玩鬧,他和陳青木一同回去后,便向年輕郎君們揭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且說,他要臨時接管禁衛軍此次行動,代替沈青梧來指揮這場惡戰。

兒郎們雖然震懾於宰相的出現,但是——

「禁衛軍不歸國相管。」

「宰相似乎不應該離開東京。」

沈青梧在旁淡聲:「若是回京后,你們跟自己家人嚼舌根,說出他離京的秘密,我就下殺手。」

衛士們:「……」

張行簡微笑:「我有一封書信,快馬加鞭送回東京。這封信在官家的案頭,她會下旨,讓我替沈將軍,全權負責此事。你們不必擔責,對錯皆是我一人的事,如此可放心?」

親衛們無話。

沈青梧百無聊賴,看張行簡佈置戰術,商量對策,將她屏蔽在外。

他們前往青州的路上,他都不敢讓她再騎馬,還經常試探她想吃什麼,觀察她哪日精神不濟。

沈青梧覺得,自己沒什麼不良反應。

她低頭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夜深時摸著腹部,都要懷疑那大夫是不是診錯了……

她有時都想勸張行簡換一個大夫看看。

然而,沈青梧覺得,張行簡似乎十分在意此事。而且她近日確實開始嗜睡……那麼,他想代她行事,便由他吧。

沈青梧沒有太多心思關心張行簡。

她在思考,懷孕對自己的意義是什麼,自己是否願意、期待、嚮往。若是最開始並不足夠歡喜,日後是否會對那個孩子並不公平?

她在思考,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母關愛的人,人生一路上都和旁人另路走、越走越孤僻的人,也值得擁有一個孩子,成為一個母親嗎?

她自己是一個不受期待的孩子。

那不受期待的命運,是否會就此打住,不傳遞給下一代呢?

--

臘月最後一日的白日,沈青梧在驛站沉睡。

張行簡與衛士們在前日就離開了,他們兵分兩隊,一隊去召兵馬,打贏謀反的兵士;張行簡領另一些人,去官署,

以宰相的手書召當地鄉紳、世家族長來談判,約束他們。

張家到底威望夠高,張行簡到底是宰相,總有些人會去的。當這些人和張行簡談判時,背後的兵馬,會瓦解他們的勢力,讓這場叛亂用最短的時間被壓下。

女帝的命令是,盡量不要放大這場叛亂。

女帝不想天下人津津樂道有人謀反,她要悄無聲息地儘快壓下禍亂。

張行簡囑咐沈青梧不要亂動,等他們的好消息便是。

臨行前,張行簡柔聲:「我必然會回來,與你一同過除夕的。你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不要情緒大動。」

沈青梧本就不是一個情緒起伏大的人。

她只是有些不習慣——讓張行簡置身危險之中,違反她的原則。她不在他身邊,不能親自保護他的安全,哪怕他一遍遍強調他武功沒那麼差,沈青梧也不安心。

然而為了讓張行簡放心,沈青梧答應會乖乖等他回來,自己絕不亂跑。

不過下午時,沈青梧在睡夢中,忽然醒來。

午後的室內昏昏暗暗,沈青梧在帳中坐了一會兒,仍覺得心慌意亂,理不清緣故。

她出了帳子,披衣開窗,看了天色半晌。

雲翳低垂,雲層極厚,灰濛濛的天幕下,驛站內外都沒幾個人。

而沈青梧站在窗前片刻,以她的判斷,她覺得要下雪了。

可能會打雷。

沈青梧心念一跳。

這個念頭冒出,等沈青梧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換好一身武袍,握著一把傘關上門,離開驛站。

沈青梧打算去找張行簡。

張行簡說,他會和那些文人、名士們談判,說服他們。這件事看起來沒有危險……既然這是一件沒有危險的事,那麼沈青梧溜達過去接他回家,似乎也不危險。

沈青梧給自己找借口:我是怕打雷,怕他害怕。我畢竟是如此賢惠的人。

--

他們在官署中談判。

沈青梧過去時,正趕上最巧的時機。

官署門外有官吏相攔,沈青梧手中的傘揮了幾下,動動手動動腳,再點了他們的穴,她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官署。

沈青梧踢開倒地昏迷的官吏們,輕鬆無比:多簡單。

站在廊檐下的沈青梧,眯着眼判斷方向,她沒有考慮清楚時,便不用看了——

一群郎君從一個月洞門魚貫而出,三三兩兩。

被圍在中間、走在最前面的郎君,正是張行簡。

那些名士跟張行簡邊走邊說話,客氣非常。跟着張行簡的幾個武士,被擠出了文士圈,他們懶懶打個哈欠。

名士們和張行簡客客氣氣:「張相,是否只要我們收手,官家真的不計較?」

「張相,你幫我們家和女帝說一說——我們是被架上賊船,我們也不想謀反的。」

張行簡含笑,一一應下他們。

沈青梧看着他平安出來,微微鬆口氣。

沈青梧揚臂就要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眸子驟得一縮:

一道雪白電光劃過天穹。

悶雷聲在此響起。

雷聲與電光照得張行簡面如清雪,一瞬蒼白無色。張行簡不自覺地抬頭,看着天上的雷。

而與此同時,仍有一道雪光亮起——

一把匕首,忽然從其中一個文士袖中掏出。那文士就站在張行簡身後,等著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寒冷鋒刃遞出,他用力得面色猙獰,只全力除掉張行簡!

沈青梧大腦轟一下。

在極短的時間,她眼睜睜看着那匕首扎向張行簡,兩名武士發現不對,卻慢半拍,趕不過去救人。

沈青梧想張口提醒,可連

說話都來不及。

沈青梧只來得及:「張月鹿——」

只是看着那匕首,那麼扎過去……

悶雷下,張行簡仰望着天雷,衣袍展揚。他聽着那雷聲,神魂在一瞬間凝起的劇痛感,讓他的感官清晰無比。

當文士的匕首遞來時,當身邊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張行簡驀地側身,手腕外翻,掌心抵住那把匕首。

雪亮的光,照得他眉目熠熠。

文士發抖:「去死——」

張行簡回頭,看向隔着長廊與石徑的沈青梧。他抵住文士匕首的手掌滴滴答答向下落血,浸濕他衣袍,但他確確實實,反應了過來,沒有被刺中要害,沒有性命垂危。

沈青梧周身冰冷的血,重新熱了起來。

沈青梧眸子森寒起來。

她手中的傘向那個方向拋去,砸向那行兇的文士。本人隨後而至,一掌劈下。

--

事後沈青梧想,那竟是她覺得自己一生中,最害怕的一刻。

--

謀反之事,在除夕之日,被解決。

其他衛士們與他們匯合,人人喜不自勝,只看到張行簡手腕上被包得層層疊疊的紗布,以及莫名出現的沈將軍。他們不知道張行簡怎麼受的傷,只知道這次任務大體完成。

接下來那些蝦兵蝦將,不足為慮。

他們可以好好過一個除夕,明天再去追兇。

沈青梧與張行簡跟衛士們一同在青州過除夕,沈青梧拒絕和那些名士一起。名士們訕訕,辯解說他們不知情,然而沈青梧黑沉着臉,他們只好告別。

沈青梧和張行簡都沒有提下午遇刺那事。

夜裏他們一起賀新年,然後相擁而眠。

--

沈青梧半夜聽到了雷聲,忽然醒來。

她發現床邊空了一人,張行簡併不在被褥中。

她披衣出帳,出了內室,被一陣寒意凍得哆嗦一下。

她冷目看去:

衣袍寬鬆的郎君靠着窗,坐在窗下獨自飲酒。

窗子半開,他一點也不嫌冷,就那麼坐着。窗外白了一片,原是下了雪。飛雪沾上他眉宇、持着酒樽的手腕,飄飄然,他宛如仙人下凡。

然而這是怎樣一個奇怪的仙人!

沈青梧注意到,張行簡面前的桌案上,擺着一個香爐,香爐中插了三根香。

香氣縷縷飄出窗,飄入夜空,香爐前擺了幾盤水果、白餅、糕點。

沈青梧:「……」

沈青梧咳一聲。

張行簡飲酒的動作停下,回頭向她看來。對她的蘇醒,他很驚訝,卻只是彎眸笑一笑。

張行簡道:「你出來做什麼?外面挺冷的,你快回去睡吧。」

他懶洋洋:「莫非沒有了夫君,你便睡不着了?哎呀,沒想到我這麼重要。要不我陪你去睡?」

他又在用玩笑的口吻說話,沈青梧卻不搭理,徑直向他走來。

她站在他身邊,站在窗邊,看到了窗外的雪。

她此時此刻仍聽到天雷轟轟聲。

但是她低頭看閑坐窗下飲酒的張行簡,他眉目平靜,不見蒼色……

沈青梧道:「下雪了。」

他頷首。

沈青梧:「你不怕雷聲了?」

張行簡笑一笑,再次頷首。

他勸她:「你看,我的毛病治好了,你不必再一聽到雷聲就來找我了。你懷着孕,快去睡吧……我想再飲一會兒酒。」

沈青梧長立不語,半晌,她道:「三郎,我不睡,我要你抱我哄我親我愛我。」

張行簡:「……」

他手中的酒樽被驚得差

點掉地。

他拄著下巴,驚愕茫然地看着沈青梧面無表情的撒嬌——如果這是撒嬌而不是威脅的話。

他仰視的眼睛,與她垂下的烏黑眼眸對上。

沈青梧俯身,從他纏着紗布的手中奪走酒樽:「三郎,下棋嗎?」

她並沒有說有傷不能飲酒之類的話。

張行簡:「呃。」

三更半夜,要下棋?

沈青梧說:「你既然睡不着,我白日又睡得太多了,也沒困意,不如你我夫妻,做上一局。」

張行簡不知她何意。

他沒說話。

沈青梧:「不過,單純的下棋,有些無趣。不如我們添些賭注吧。」

張行簡心想:原來目的在此。

他笑問:「賭什麼?」

沈青梧:「你問我答的簡單賭注,要誠實回答。我自然一向誠實,希望你也誠實。」

張行簡眉目一動。

他此時已然洞察她的心思。

下棋於他,勝負不過五五之分。私下並不好勝的張行簡,與一個十分好強的沈青梧下棋,這個結局顯而易見。甚至沈青梧一開始就相當於直接告訴他了——

我有問題想問你。

你願不願意說。

--

張行簡願意的。

--

他應了妻子這局棋。

二人沒有關窗,聽着冬雷聲,迎著飛雪,在漆黑深夜的一盞長燭下,將桌上擺的什麼香爐、果盤全都換個位置,默默下這盤棋。

這盤棋下了足足兩個時辰,張行簡才認輸。

他認輸的那一刻,沈青梧眉目明顯放鬆下來。

張行簡噙著笑,拄下巴看她。

沈青梧咳嗽,坐端正。

她坐在案頭的另一邊,微微傾身,一綹長發調皮地沾着她脖頸,打個旋兒。

她非常認真:「張月鹿,我問你,你是否有一個心病?」

張行簡輕笑。

他如今已經可以承認了。

他點頭。

沈青梧:「你的心病是什麼?換言之,這麼久,你一直在害怕什麼?」

張行簡說:「怕你。」

沈青梧不明白。

張行簡:「怕你離我而去。」

沈青梧:「我已發過誓,你不信我的誓言?」

張行簡微笑:「我信。」

他輕聲:「我就是太信了,才害怕。」

沈青梧越發不解。

張行簡素長的手指伸出,向外指:「這是什麼?」

沈青梧扭頭,順着他的手,向屋外飛雪望去。

整片屋宇浸在飛雪下,天地茫茫生霧。起初沈青梧以為他讓自己看雪,但她順着他的手看半天,順着那還在轟鳴的雷聲,目光漸漸上移。

她看向暗灰天幕,看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穹。

她聽到張行簡一字一句:「我一直在等著天雷落下。」

沈青梧眉目一跳。

--

十六歲的沈青梧的誓言,隔着漫長時空,在二人耳邊響起:

「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裏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複,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

此夜此時,沈青梧望着張行簡。

張行簡微笑:「梧桐,今天下午,在青州官署,那道天雷,終於落下來了。」

--

張行簡是一個不信鬼神的人。

是沈青梧對情感的執拗,逼得他去信她的誓言,去害怕她的誓言。

她違背她的誓言,與他在一起。

從那一刻開始,張行簡心中萬般歡喜時,伴隨着萬般懼怕。

他怕那道雷,真的落下來。

--

雪花落在張行簡睫毛上。

寒夜中,沈青梧凝視着他。

她聽張行簡輕聲:「梧桐,自從你應我,自從你發誓自己要違背誓言,自從你我成親,這一直是我的心病。

「我日日夜夜都在等著那道雷劈下來。

「我生怕一切時光都是我偷來的,一切時光都是我求而不得的幻覺。我知道你發誓有多狠,你問我是不是從來不信天打雷劈時,我從那一刻就開始信了……

「我心中說,我就是要執著,我就是要沈青梧,我就是要勉強你和我在一起。我告訴上天,落雷先劈我,逼着沈青梧違背她誓言的那個人,是我不是你。

「博容死後……我大哥的死,讓我更加怕誓言成真。

「梧桐,婚後,你我不是從不討論博容嗎?一方面,我確實嫉妒他和你相處的那些光陰……那些光陰本是我的,是我自己不要,是我推出去的。另一方面,我大哥的死,讓我恐懼誓言成真。

「我從二姐那裏聽過大哥的誓言。我應付不來你們這種格外認真的人。我說,落雷先劈我,那上天會不會順從我的意?它若執意要你來承擔違背誓言的懲罰,我怎麼辦?」

張行簡目中浮起霧色。

他笑一笑。

成婚三年。

有多幸福,他就有多不安。

他有多喜歡她,他就有多惶恐。

而忽然有一日,讓他一直恐懼的雷,落了下來——

「梧桐,我其實早已做好你我無嗣的準備,並對此做好安排。我一直覺得斷子絕孫,是對我的懲罰。是我當年不理會你,讓你去戰場,讓你身上落下病根。我和你好之後,我努力幫你調養,可我不知道調養得好不好……

「你能懷孕,對我最大的安慰是:我好像償還了你一部分。我把奪走你的一部分,終於還給你了。我弄壞了你的身體,但我終於重新養好了。我不欠你了。」

沈青梧道:「我從不覺得你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的執念。你不必……」

張行簡搖頭。

張行簡說:「你不明白,越喜歡一個人,越會為曾經的過失而痛苦。」

沈青梧低下頭。

她伸手撫摸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漸漸感覺到一些欣喜:這個孩子,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在償還過去的不平,是這樣嗎?

她早已不怪張行簡。

但是張行簡自己怪罪自己。

而他此時這樣說……

張行簡接着道:「下午那道雷驚醒我,悶雷聲讓我一瞬間周身驟痛,可是與此同時,正因為這痛意,讓我發覺了有人想刺殺我。我一直害怕天雷的落下,但是這道雷,反而救了我的命。

「它好像在告訴我——這不是懲罰。

「梧桐,我覺得,上蒼好像不在懲罰我了。它原諒我了,它接受我們的違背誓言了。」

沈青梧慢慢轉頭,看向不遠處桌子上的香爐、水果、糕點。

她終於明白:「所以你三更天不睡,是在祭祀上蒼,感謝他老人家?」

張行簡笑着點頭。

沈青梧脫口:「有病!」

張行簡只是笑而不語,任由她罵。

可是沈青梧怎麼罵得下去?

她望着這個人雪白的面容。

他用所有的心智來挽留她、憐惜她。

沈青梧眼睛一點點泛紅。

他的眼睛也是通紅的,只是看着她笑。

他喃喃自語:「梧桐,我再不害怕打雷了。」

--

冬雷震震,飛雪漫天。

張行簡道:「梧桐,你過來,讓我抱一抱。」

沈青梧慢慢依偎過去。

她靠入他冰涼的懷抱,被他敞開衣,被他緊擁入懷。

沈青梧在他懷中抬起臉。

一片雪落下,滴在眉心,張行簡低着頭,伸手輕輕擦去那片雪。他的手指卻沒離開,仍在她眉目間撫弄。

張行簡微笑:

「有一首詩,若是男女對換,十分符合我此時的心情。」

沈青梧道:「你若是念文縐縐的詩,我不一定聽得懂。」

他便只笑不語。

但過一會兒,沈青梧催促他:「什麼詩?」

張行簡手指落在她眉間,眼睛凝視着她,緩緩念道: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

他袖子抬起,為她擋過窗外飛雪:

「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

沈青梧從未聽過這首詩。

但是鬼使神差,她聽懂了。

她心裏道:我也喜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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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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