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美人伏於地,婉約似水。雪粒紛紛然,落於她發間流蘇、面上眉目間,朦朦朧朧,如隔雲端。這般的絕色美人,置於雪地間,恍若雪中白狐般攝人魂魄。

范翕一步步走向她。

長擺委地、腰間環佩相撞,身形走動間,他高貴出塵,仿若天神下凡。

一尖厲的狼爪斜刺里揮來,撩向坐在地上的美人。爪刺照亮人面,玉纖阿后怕般地擰眉別臉,不敢看。心跳砰然之際,一隻骨節修長的手伸出,將她從地上拉起。

同時,這隻手的主人果斷拔劍,雪亮的劍光拂過他的眉眼,只見得此人下巴線條單薄,面孔溫潤間,透著幾分冷色。

玉纖阿美目短暫與他目光接觸,清水擊岸。怔忡色未泛濫,玉纖阿眼看後方又一狼襲來:「郎君小心!」

范翕餘光未看到自己身後的危機,卻已看到從側後方向玉纖阿襲來的一隻喘著粗氣的母狼。他變換站立方向,一臂揚袖飛劍,另一臂在美人驚愕間,流水雲袖已罩住美人。范翕再轉步側身,上身傾前,將玉纖阿整個人攬於懷中,長身似山卧水,優雅有度。同時劍鋒向後一挑,劍鋒迎上側後方的狼。

被攏在郎君長袖間,仰頭即看到他光潔下巴、懸膽鼻樑,玉纖阿恍神。

「嗷嗚——」

野狼慘叫,鮮血滾燙地潑向兩人。范翕眉梢輕輕一挑,換了站立方向。長袖潑墨般染了血,卻為懷中麗人擋住了罩來的紅血。

玉纖阿耳下明月鐺,輕輕撞上微伏頭的少年郎君的側頰。

他再次向她看來。

前前後後傳來軍人們急切的呼喚:「公子小心!」

而被他護在懷中的玉纖阿,心中頓下:那些人稱呼他為「公子」?

這世間,只有極貴之名士、王侯之世子,才可被人尊稱一聲「公子」。得此尊稱,此郎君若不是名聲極高之大才,便是某位王侯的兒子。

與吳宮對抗的可能性更高了。

玉纖阿垂目,美麗的睫毛上粘著雪霧。她低頭微微含笑時,摟抱着她的少年郎君,目光落在她面上。

范翕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有後方人士的加入,野狼沒多久就全部被制服,剩餘的狼心有不甘地撤退。男人們立在一地野狼屍體間,原本車中的美人們瑟瑟發抖地鑽出了車廂。眾人看向玉纖阿,更看向禮貌退開的俊美郎君。

小吏們猶豫着上前招呼,過一會兒,眾人齊躬身:「原是七公子。公子駕到,未曾遠迎,我等該死。」

七公子?

所有人戰戰兢兢地,全都伏身而拜。和女郎們躲在一起的姜女驚愕時,看到站在公子旁側不遠的微伏身的玉纖阿。是自己推此女出去,此女才得公子相救……姜女暗恨玉女的運氣之好。

范翕欠身,他當是君子如玉,一舉一動皆是優雅無比。明明手中劍上還沾著血跡,然他彎身扶起向他叩拜的子民,如風拂山崗月照平原:「無妨。吾替父王巡遊國土,不願勞人財力。諸位不需惶恐。」

原是代周天子巡遊天下。

小吏們不安地點了點頭——顯然,這位公子已巡遊至吳國邊界,並從野狼口下救了他們一行人。

寒暄之際,玉纖阿輕輕一伏身,走向那些女郎。女郎們同樣低着頭,轉身向車廂方向行去。女郎們身形綽約明麗,行走間行雲流水,頗為賞心悅目。

范翕看着她們的背影。

察言觀色的小吏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但公子很快移開目光。

既遇上公子,又是大雪紛然之時,為相照應,護送美人入吳宮的這行人,便與范翕手下的軍人們同行。當夜,諸人入住長亭。長亭簡陋,官吏惶恐地迎接一行人,將最好的房舍留給公子,次等的留給這些美人,最次的,則是其他人的住所。

范翕自是不在意這些,當夜秉燭,與軍士們於自己舍中商議事務。一路各國事宜,接駕規格,子民生活……皆是商討之事。

帷幔之下諸人分坐兩列。坐於下首的一位姓曾的文士抬頭看一眼七公子溫潤面孔,沉吟道:「周天下分封久矣,此次巡遊,見各國皆是有些作秀,不如以往對天子恭敬。如我等入吳地,吳王只派人於十里地相迎,實在怠慢。」

范翕長指叩案,心知這位謀士是暗指吳國的不臣之心。

然……這與他何關呢?這天下,又不是他的天下。

范翕手撐額頭,漫然道:「曾先生恐是想多了,我與吳王子相交多年,我信吳王絕無謀逆之意。一時不恭,不過是因我人微言輕,規格未到。」

曾先生不贊同:「公子,您太心善了,天下之人,絕非您想像的這般良善……」

范翕聲如冷玉擊石,不急不緩:「孟夫子言,人之初,性本善。是曾先生想多了。周天下和平百餘年,實在不宜大動干戈。」

曾先生急道:「非動干戈,只是以武力威懾。」

燈燭之光相照,范翕輕聲:「王子之罪,禍不及民眾。若動武力,與民無益。此話勿再議。」

曾先生無言半晌,抬袖拱手,只好道:「……公子仁善。」

天下皆知,周王朝的七公子范翕,華胄恭仁,高山仰止。

亥時三刻,議事結束,諸君紛紛告退,回去休憩。范翕於舍前靜立,看檐前雪霧飛灑,忽憶起白日所見雪地中那位美人。

金銀流蘇搭著雪白斗篷,她仰起的面孔柔弱溫婉,人若雪中白狐般,美得近乎妖冶。

范翕漆黑的眼眸垂下,側頭問身後僕從:「那些女郎,皆是送予吳宮的?」

正在為他撐起傘的僕從名喚泉安。抖抖傘緣的雪粒子,泉安不知公子何意,實話實話:「是。」

小廝泉安悄悄覷一眼郎君的側臉:「吳王年近六十,如此多花容月貌之女送往吳宮,是有些可惜。」

范翕望他一眼,溫聲:「一入吳宮,終生富貴。何來可惜?此是機緣。」

公子說話向來滴水不漏,不留人把柄。已伺候公子多年的僕從心中委屈,想自己明明是順着他的話說……泉安卻也只好訕訕一笑,罵自己多嘴。

范翕走下石階,他並未回舍休憩,而是漫步長亭,思忖心事。他長衣博袖,身披鹿裘,行動間容色冷峻步履風流。落雪飛於周身,絡繹間,郎君甚清甚雅。僕從趨后相隨,不遠不近地跟着郎君。約走了一刻,他們抬步入一庭,見前方公子忽然停了步。諸人看去,皆是愣住。

見是白日那位美人。

庭院中,長廊抱樓,樓下鋪雪。玉纖阿立在雪下,長發用木簪輕挽,脫了斗篷,只著一身藕荷色曲裾。她背對范翕等人而站,發間銀鏈流光溢彩,映照着她抬至發頂的細長手指。

雪晴夜深,美人長發揉腰,纖腰撞玉。她在庭院起舞,手若蘭花開,曼舞似夜奔。秀美的側臉、柔軟的手骨、溫雅的眉目,她斂目時,那旁若無人的淡然和自憐,又有着讓時光靜止般的美。

范翕靜站在庭院門口,目光緩緩擦過。他神色清淡,面孔溫和,看人的目光不動聲色。玉纖阿忽一轉身,目光與那倚牆而立的少年郎君對上。她惶然般停了舞步,雪白的面孔垂下,耳際略有些紅。她轉身愈走,不妨耳下明月鐺勾住了拂過嘴角的髮絲,叮噹一聲,耳墜栽入雪地中。

范翕向她走來,如她所料般,他盯她一刻后,彎下身,為她撿起了明月鐺。

「多謝公子。」玉纖阿輕聲,伸手接過。

二人的指間於相挨的手掌上輕輕擦過。

手輕輕顫了一下。

玉纖阿抬目,看到范翕正垂目向她看來。

眸內暗藏的某些東西似是而非。

范翕彬彬有禮:「女郎何以獨舞?」

玉纖阿柔聲:「和女郎們有些口舌爭執,不值一提,然無法待於同舍,是以出來散步。」

范翕頓一下,溫柔問:「可須吾相助?」

玉纖阿搖頭,輕聲:「不敢盛公子之情,多謝。」

她垂下眼,再未曾抬頭看他一眼。接過自己的明月鐺后,玉纖阿轉身離開,走得毫不留戀。

范翕盯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揚,噙起一抹似嘲非嘲、若有所思的笑意。

次日,眾人依然同行。

服侍范翕的幾位侍女,被派去伺候同路的幾位女郎。女郎們惶恐,又心喜,皆動了些小心思。但諸位女郎中,幾位侍女最喜的,還是那位溫柔多情的玉女。

玉女從不因她們是公子的女僕來過分熱情,行事有分寸,很讓人舒服。

休憩時,玉纖阿提出諸女幫助幾位侍女準備晚膳,侍女們抬頭,感激看一眼這位女郎。眾女一起洗菜時,不可避免地談起范翕。因姜女等女太過熱情,一位侍女心直口快,說道:「我們公子昨日看書時說過一句話,他說『色、誘者,所謀甚大』。」

眾女愣住,神色有些訕訕。

那位侍女撇撇嘴,將淘好的菜遞給玉纖阿,卻見玉纖阿在出神。喊了兩聲,玉纖阿回頭,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

但玉纖阿心中一動,想到——

那位公子所說所指的,莫非是她?

她表現得太過心急?

晚上用膳,因環境簡陋,諸人不得不圍坐一桌。范翕落座時,心不在焉般,目光再次投向那群女郎。

這一次,玉纖阿沒有抬頭,並側頭和身側的小雙說話,另一隻手,輕輕撞了一下另一邊的姜女。姜女一肚子火氣,抬頭欲和玉纖阿爭吵,卻不妨對上了范翕望來的目光。

姜女一愣,然後一喜,抿著唇,對郎君露出笑容。

范翕盯她兩秒,別開了目光。

而他身後的小吏們交換眼色,若有所覺:公子這兩日,已看了這些美人好幾次。

當夜,小吏們主動行來公子的房舍,卑微十分,言稱將一美人獻給公子。若公子喜歡,可當即帶走,吳宮那邊自有交代。

范翕從僕從口中得知門外小吏的意思時,正伏案看書。他唇角露出一絲笑,眉目舒展,漫不經心:「進來吧。」

門推開,被送來的美人含羞抬目,柔柔跪下:「公子。」

范翕一愕,猛然抬目,跪在面前的美人千嬌百媚,乃是姜女。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位。

他愕然而起:「怎會是你?」

那些手下,竟完全會錯意?

或是他會錯意,那位玉女多次與他相見,儘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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