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番十七

婚後番十七

小公主出生后,取乳名遲遲,封號為恬福。

乳名不過三五人知,旁人見了她,皆喚她恬福公主。

恬福是宮裏唯一的公主,順哥兒則是唯一的皇子。

順哥兒聽了朝霧的話,對恬福極好。

恬福雖然在肚子裏的時候格外鬧騰,從朝霧診出有身孕開始,就沒怎麼讓她這個娘親太過舒服過。到了後來更是翻身打滾拳打腳踢,鬧得她娘親連個整覺都睡不了。

挺著大肚子懷着她的時候,朝霧可沒少抱怨這一胎懷得實在辛苦,更是把「罪魁禍首」李知堯折騰得不輕。這折騰不分早晚,只分她是不是又難受上了。

雖在肚子裏折騰,但恬福出生后卻是個極好養的娃兒。

自打出生后,恬福哭鬧的時候不多,時常就躺在襁褓里暗暗觀察周圍的一切。也不知道瞧見瞧不見,總之一對大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偶爾哭了鬧了,那不是餓了就是尿了。

瞧著比她哥哥還小人精,遇到不同的事,那哭出來的強調都是不同的。

朝霧這一回再養娃,沒打算太過辛苦自己。

生順哥兒的時候在柳州,那時候她沒身份沒地位什麼都沒有。若不是自己有些自保的手段和心眼,只怕連尋常日子都過不了,得一直受人欺負。

後來攆了兩個壞心眼的丫頭,又順利開起了金銀鋪子,生活上好了一些,但也因為要養四五個下人,手頭並不寬裕,所以凡事能省就省了。

平常有關身孕上的事,都是李媽媽在教她照顧她。

等後來生了孩子,奶媽也沒找,也沒有再多請別的下人,能自己親手做的,朝霧都自己做了。順哥兒全靠她自己奶大的,不管白天黑夜,再辛苦也都是熬著。

而如今和從前已是天差地別,哪裏還需要考慮那麼些個磨人的情況,不過怎麼輕鬆省事怎麼來罷了。是以早在得知自己懷上了二胎的時候,朝霧就張羅起了找乳母的事。

那麼長時間,也是足夠挑的。頭先的工作都是交到宮女們手中去做的,按照宮裏挑選來挑選去,最後選下三個來,送到朝霧面前,再讓朝霧自己挑一個。

能送到朝霧面前的奶娘,身體家庭身世各方面自然都沒什麼問題。朝霧不過看看三個人的樣貌舉止,再探探三個人的性子,最後選了個自己最滿意的。

在恬福出生之前,這挑選出的乳母便就留在了宮裏。一邊吃好用好懷着自己的孩子,等出生生奶水,一邊學了不少宮裏的規矩。

這乳母生完孩子三月後,恬福便出生了。

自打恬福出生后,乳母就在坤寧宮幫忙照看着。

有各種人幫着分擔,朝霧月子坐得十分輕鬆,出了月子也並不累。她每天就看着恬福小公主那粉嫩的臉蛋,大又黑的眼睛,心裏一直暖暖軟軟的,覺得所受的一切辛苦都是值當的。

李知堯則還同之前一樣,一半心思放在前朝,另一半心思放在後宮。

沒事的時候和朝霧一起帶孩子,儼然慈父一枚。

三月暖春,春日的陽光曬在身上叫人懶懶的。

今日李知堯從前朝回來,和平時一樣,到窗下抱起正在曬太陽瞪腿玩的恬福。

他那沒能給順哥兒的父愛,這會兒全給恬福了。

朝霧看李知堯回來,習慣了不起身行禮,只在搖籃邊的貴妃榻上挪一下身子,給李知堯讓開些地方,微仰著頭與他說話,「今日回來的這樣早,不忙了?」

李知堯抱着恬福小心地在她旁邊坐下來,「還有些瑣碎事,交給錢勝文和順兒了。」

朝霧伸手拽一拽恬福身上的小衣褂,衣角全被李知堯的大手蹭上去了,一邊拽一邊笑着道:「順兒遇上你這麼個爹,也真是沒有享福的命啊。」

小小年紀不但要讀書,還要被拉着處理政務,太難為人了。

李知堯面上一派認真,為自己辯解道:「我這個爹怎麼了?盡心儘力把江山打理好交到他手裏,不要他多費一點心,我這個爹很可以了。擱別人身上,睡覺都樂醒了。」

朝霧還是笑着,說話聲音下意識的輕,「這麼說的話,倒也是對的。」

李知堯知道朝霧是在與他玩笑,他剛才的認真之色也是玩笑的樣子。然他又逗了會恬福,忽又轉身看向了朝霧,就是真認真了,又說:「順兒已經虛歲有十了,錢勝文常誇他天賦過人,參政時也得到了朝中諸多大臣的認可,我想再過一段時間,便把太子立了。」

朝霧順着他這話想了想,他們去年北巡離開京城,他讓錢勝文監國,同時帶着順哥兒熟悉朝中政務。細想起來,他可能並沒有對順哥兒揠苗助長的意思,只是為了立太子做鋪墊。

順哥兒小小年紀,比同齡人突出不是一星半點,叫朝中那些大臣都看到了,立太子一事自然也會更為順利。雖然本就沒有其他變數,但總歸事情越簡單越好。

李知堯最怕那幫大臣啰嗦,所以習慣性地做事打個鋪墊。

免得到時候突然提出來,那些大臣需要時間反應,又要跟他磨磨唧唧說許多。

對於前朝的事,朝霧多少也都知道。

自從順哥兒在前朝表現出超出年齡的一些才能后,朝中許多大臣暗下里就偏了心了,直接暗暗擁護起了順哥兒。大約在他們眼裏,比起李知堯,順哥兒更適合當皇帝。

說來也合理,身為臣子的,誰不希望自己的主君是個寬厚有禮之人?

暴君可不是好伺候的,常年連話都說不上幾句,那就是個讀書不多的草莽之人。

讀書人么,骨子裏到底還是有些傲氣。

雖暫時不得不低頭,但心裏還是有自己的堅持的。

朝霧在李知堯面前向來有話直說,這會兒又笑着道:「那些大臣只怕比你都急,早盼著立太子了。大約更盼著,你哪一日皇帝做膩了,趕緊把皇帝的位子也讓出去。」

李知堯掐著恬福舉高兩下,「我倒是真想早點讓,這全看那小子的本事。」

朝霧看着他,隨口問:「退位后做什麼?」

李知堯把恬福放在眼前逗,想也不想道:「種花養草,吃吃喝喝,京城呆得悶了,就到別處閒遊解悶去,總比現在強。」

朝霧看李知堯把恬福重新抱回懷裏,她伸手把恬福戴的口水巾往下掖一掖,用輕哄的語氣道:「還得等我們的遲遲長大呢,是吧……」

李知堯低頭恬福,想想後半生還長,也便不着急了。

他看着恬福那嫩生生的臉蛋,心頭喜愛,又沖她打響舌逗了逗她。

哪知恬福這回沒有笑,還呆愣了一下。

等李知堯意識到恬福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的半截胳膊已經濕透了,熱熱的液體流進手掌里,滴在他袍面上了。

李知堯忙抱着恬福站起來,「這小東西,又尿我一身!」

朝霧看他的袖子就知道怎麼了,一時忍不住笑起來,也懶得再去找奴才來服侍。總之這些事她都是會的,直接便兌了水拿了乾淨的衣服和尿布來。

李知堯在旁洗了洗手,幫朝霧遞了遞恬福的臟衣褲放到盆里,自己又去換了身衣袍。

被恬福尿一身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對此很是習慣。

換好了衣袍回來,朝霧已經又把恬福放回了搖籃里,讓她躺着蹬腿玩兒。

李知堯在貴妃榻上坐下來,陪着朝霧哄了會小恬福,忽又想起一事來,醞釀片刻轉頭看向朝霧說:「有件事我之前擅自做主了,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之前對厘家下旨開了恩,准了他們再度入朝為官。但厘家能不能再站起來,還要看你哥哥侄兒們的本事。」

聽到「厘家」兩個字,朝霧抓着搖籃的手頓了一下。

李知堯為什麼會這麼做,她心裏自然是明白的。

在一起這麼多年了,經歷了風風雨雨,李知堯了解她,只是不想她帶着這個心結活完下半輩子,希望她能釋懷過往所有的事情,毫無心結負擔地走完下半生。

她垂眉默聲片刻,開口簡單應了句:「嗯。」

***

恬福出生后漸大后,在李知堯和朝霧的影響下,他們父子母女帝后之間仍沒多少森嚴的規矩。除下正兒八經的場合,順哥兒和恬福,都還是叫朝霧娘親,叫李知堯爹爹。

***

朝霧與厘家之間的和解是一步一步的,且每一步都是一個極慢的過程,因為心裏有一層層的阻礙需要花費時間去衝破。心寒只需要致命一擊,可把心暖起來,則需要漫長的過程。

最終的最終,朝霧還是全記起了厘夫人的好。

最後她與厘夫人見到面的時候,厘夫人已是滿臉皺眉滿頭白髮,眉眼間儘是桑滄。她也終於還是撿回了那個稱呼,叫了厘夫人一聲:「娘。」

厘夫人淚流滿面,握著朝霧的手始終不肯撒。

朝霧與李知堯得了恬福小公主后,後半生一直平順無虞——

順照六年:李知堯立皇子李晏(乳名順哥兒)為太子,錢勝文擔任太子太傅。

順照十二年:太子李晏年滿十六周歲,納陳儀的小女兒陳寧兒為太子妃。

順照二十年:恬福公主出嫁。

順照二十五年:皇帝李知堯退位為太上皇,太子李晏繼位為新帝。

順照二十六年:李知堯帶朝霧離開京城,閒遊各地。

李知堯帶着朝霧去了大夏有名幾大富庶之地,領略了一番大夏各地美景。他們此番再夫婦出遊,身後無有任何負擔,不趕路也不催時間,走一處便停留幾日賞玩一番。

李知堯現時雖已不年輕了,但體格仍然健壯。

每有朝霧累了不願走路的時候,他就把她背起來背着走,幾十年如一日地把她捧在手心裏。

北有大漠荒原,南有小橋煙柳流水。

大夏所有能看的景緻,都叫李知堯帶着朝霧看遍了。因為兩個人在一處,倒也不會時常有想家的情緒。畢竟京城的一對女兒,早都各有各的家了。

朝霧跟着李知堯在外閒遊兩年,最後去到了柳州,那個承載了他們之間所有不堪回憶的地方。如今人都老了,那時的回憶早成了腦海里一段段沒有色彩的畫面,牽不起半點情緒。

回到柳州后,朝霧和李知堯仍還住進了那座私宅里。

這宅子因為一直有周家的人給看着,常年都有人打掃,里裏外外倒是和曾經相差不多。便是朝霧當年在這裏養的花樹,都還有許多沒死的,這會兒都是老樹了。

在宅子裏住下來后,朝霧沒多惦記別的,起先就去找了李媽媽。

李媽媽如今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躺在榻上喘著一口氣,見到朝霧來看她,激動地想起身行禮,結果都做不到,只能口頭上行禮。說完行禮的話,那眼角的眼淚就撲簌簌往下落。

當年那一別,其實誰都知道,一別就是一輩子。

可沒想到,這輩子還有再見的時候。

朝霧看着李媽媽如今的樣子,心頭也忍不住泛酸,更多的是感慨。

分別幾十年,如今再見到,已經快要天人兩隔了。

朝霧不多說感傷的話,只問李媽媽:「這些年都還好嗎?」

李媽媽老了,眼睛不好使了,動不動就流淚,耳朵同樣也不好使了,一句話有時候要說個兩三遍方才能聽到。聲音稍微小一點,她便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朝霧道:「娘娘您說什麼?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了。」

朝霧很有耐心,抬高了聲音對她又說一遍,「這些年過得都還好嗎?」

李媽媽聽清楚了,忙點點頭道:「托娘娘您的福,都好都好。有您那間鋪子養著,足夠吃喝不愁的了。後來您當了皇后,咱們跟着沾光,這日子就越發好啦。」

說着她又想起當年的事來了,來了興緻,接着話就又對朝霧說:「老奴還記得,娘娘當年在這裏生皇上的時候。皇上剛一落地,老奴打眼那麼一瞧,就覺得小傢伙眉眼間怎麼有太上皇的影子。這事一直憋在老奴心裏,憋了那麼多年,老奴是誰也沒敢說。哪知道,後來發生那些事,皇上真是太上皇的兒子。說起來真跟聽書一樣,您和太上皇有緣哪。」

朝霧笑了笑,記着把聲音抬高,看着李媽媽道:「您當時真瞧出來了?我是一點兒也沒瞧出來像,後來到了京城,才慢慢覺得有些像。當時您便是跟我說,我也不會信啊。」

李媽媽抬抬手,「所以呀,老奴沒敢說,只當是自己瞧走了眼。現在已經要入土了,沒想到能在臨死前再見娘娘一眼,這憋在心裏的話啊,就都跟娘娘您說了。」

從前的事,說起來是沒個完的時候的。雖然朝霧沒與李媽媽相處多少年,但相處的那段時間,是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候。李媽媽是個好人,給了她不少溫暖。

朝霧耐心地與李媽媽又說了些以前的事,熟人見面沒有不敘舊的,這話題打不住。說了一些后,朝霧才又換了話題,問李媽媽:「周管家呢?出去串門了,還是在鋪子裏呢?」

李媽媽聽得這話,忽嘆了口氣,「回娘娘的話,周管家早在五年前就走了。他命短,沒能多享什麼福。娘娘的鋪子,咱家老二幫看着呢,一直都很好。」

想着他們一家幫看宅子打掃宅子又幫看鋪子打理鋪子,這麼多年,周管家走了,又由他的兒子接手,朝霧只覺得心裏酸酸又暖暖的。

她伸手握住李媽媽那全剩干皮的手,高聲回應道:「媽媽,勞煩你們了。」

李媽媽聽得清楚,裂開嘴一笑,嘴裏已經不剩什麼牙了,眼角眼淚忽又掉下來,她像沒有知覺一樣繼續說:「娘娘這是要折煞老奴了,咱們是沾了娘娘的光,才過了這半生好日子。」

朝霧握緊了她的手,嘴唇勾著笑,低眉輕輕吸了一口氣。

朝霧看過李媽媽沒幾日後,李媽媽便去了。

壽終正寢,走時十分安詳平和,看起來沒有受任何痛苦。

她似乎就是撐著這麼一口氣,等著這次的見面。

見了面了了遺憾,也就閉眼找她老伴去了。

李媽媽走後不久就開了春,柳州進入繁花似錦的時節。

城裏城外的花全開了,一時間城池如畫。

朝霧在宅子裏擺弄了兩日新買的花花草草,然後於一個傍晚時分,放下澆水的干木瓢,對李知堯說了句:「明日我想出去走走。」

李知堯二話不說就應,「這麼好的時節,是要出去就走走的,悶在家裏浪費了。你想去哪裏,城裏還是城外,我叫人去安排安排。」

朝霧默聲片刻,看向他又說:「我想一個人,行不行?」

李知堯木了一下,然後立馬便笑了,應她的話,「有什麼不行的,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你若想一個人悄悄出去,我派人暗下跟着你。」

朝霧笑一下,眼底亮亮的,「你可別多心。」

李知堯「哼」一聲,「都這麼大年紀了,孩子都成家了,你這輩子栽也栽我這裏了,我能多什麼心?」

朝霧又笑一下,「多心也沒用,自己忍着。」

李知堯故意瞪起眼睛來了,「你想挨揍了你。」

朝霧笑着不再理他,自顧忙自己的去。

次日凌晨起來梳洗完吃點東西,她便著一身素衣,坐馬車出門去了。

她不讓李知堯跟着,去的自然是李知堯不太適合去的地方。

她獨自去了和樓驍住過的那個小院子,在裏面走了一圈。

照理說都是封塵於過去的事情了,可她就是想來看看。

自從李知堯稱帝后,她就不知道樓驍去哪了,這一輩子大約也不會再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只在院子裏瞧了一圈,朝霧便就上馬車又離開了。

她這一生如果說負了誰,也就是樓驍罷了。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朝霧身姿挺直,隨着車廂來回晃動。

她想着,他後來的一生,應該也是瀟灑恣意的。

便是過了這麼幾十年,她仍然能很清楚地記得初見時他的臉。隨性不羈就掛在眉梢眼尾,眼底有種別樣的光芒,嘴角咬一根乾草枝,彷彿有酒有劍就能行走一生。

馬車輪子滾滾向前,馬車離那小院子越遠,朝霧腦海里的思緒便越來越散。

等馬車進了宅子的大門,她已然鬆了全部神經。

她這輩子的人生就是這樣了,下了馬車,要去見陪了她大半生的老頭子。

老頭子在家裏做上了菜,正等她回家吃飯呢。

兩雙筷子,兩碗飯。

一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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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甌鎖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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