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

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

第二十二章西窗燭影

李先生這聲長嘆,是出於情不自禁。他對於感情的抒發,並沒有加以限制。這就把屋子裏袁家母女二人驚動了。袁小姐首先一個跑了出來,向他望着。李南泉不便走開,便問道:「大小姐,你父親在家嗎?」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來。」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學校里兼課,可是怎麼教書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總是說有事,我們也不知道。」李南泉看這情形,似乎大小姐對父親的行動也有些不滿。那末,袁太太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便道:「那就等他回來,請你轉告他罷。昨天張玉峰有信來,問這房子完工了沒有,他們打算搬來住了。我要寫封信去答覆他。」在李南泉這話,那很是情理之當然。可是在屋子裏的袁太太,似乎是吃了一驚的樣子。在屋裏先答道:「屋子完工,那還早著呢。」先交待了這句話,人才走出來。彷彿是戲台上的人先在門帘子裏唱句倒板,然後才走出來。她面孔紅紅的,口裏還有點喘氣,分明是那室內運動疲勞,還沒有恢復過來。她手扶了牆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後笑道:「李先生請到家裏坐罷。」李南泉道:「我就是交待這句話,不坐了。」袁太太道:「請李先生轉告張先生,暫時不要搬來。第一是這屋子裏面還是潮濕的,總得晾乾兩三個禮拜。第二這是股東蓋的房子,總要大家一致行動。」李南泉聽這話,顯然是推諉之詞。問道:「所謂一致行動,是要搬來就都搬來,有一家不搬來,就全不搬來嗎?」她笑道:「大家出錢蓋房子,就為了沒有地方去,蓋好了房子,誰不搬來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說的這話,當然是對的。不過照社會上普通情形,說是搬家要找一個共同的日子進屋,似乎還無此前例,而且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這所房子的新股東,都是銀行家。他們在鄉下蓋所別墅,三五年不來住一天,那是常事,我們能夠也按這個例子向下辦嗎?」袁太太還是手扶了牆角,向這邊呆望着的。這就向他帶了三分苦笑道:「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維回來了再說罷。」李南泉越聽這話音,越覺得這裏面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面上不管這房子的建築章程那也是事實,便點了頭道:「那也好。不過有好幾天了,並沒有看到袁先生。請太太通知他一聲,明天上午我們談談罷。」她對於這個要求,當然是答應了,李南泉也不願和她多說。次日早上,卻是個陰雨天。四川的陰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常總是煙雨瀰漫,天空的陰雲結成了一片,向屋頂上壓了下來。因為下雨的日子太多,川人並不因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在外面活動的人,照樣還是在外面活動。李南泉雖然看準了情形,可是這天的陰雨,格外綿密,完全變成了煙霧,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樹木,全埋藏在濕雲堆里。而且還有風,雨煙被風刮著,變成了輕紗似的雲頭子,就地滾著向下風頭飛跑。打了傘的走路的人,都得把傘斜了拿着,像畫上的武士,把傘當了盾牌擋着。就是這樣,每個人的衣服下半截還是讓雨絲洗得濕淋淋的。他這就想到袁先生,沒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應當是不出門的。這也就不必忙着去找他了。

陰雨天,在鄉下是比城裏舒暢一點,因為打開門窗,總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緻。李南泉對於這樣的天氣,也是悶坐在屋子裏感到寂寞的。他背了兩手,由屋子裏踱到走廊上來,來回地走着,看着雨中的山景。就在這時,聽到袁公館屋子裏,一陣強烈的咳嗽聲,那正是袁四維的動作,這更可以證明了他是不曾出門的人了,這樣踱到走廊盡頭時,看到那邊山路上,有人打着傘很從容地走。後面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籃和酒瓶子,看那樣子很像袁先生家裏要打酒煮肉過陰天。連帶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面打傘的那位是袁四維先生了。這隻好提高了嗓音,大聲叫道:「四維兄,不忙走,我們還有幾句話要談談呢。」那個打傘的人,居然被這聲叫着,掉轉身來向他望着,正是袁四維。他道:「好的,晚上我們剪燭西窗,來個夜話巴山雨罷,我現在有兩堂國際公法,必須去上課。這是我的看家法寶,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學生會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長有到學校來的可能。就是校長不來,校務委員一堂要來三四位。這裏面有兩位完長、三位部長,他們若是開完會了,一定會旁聽的。其中陳部長對我是特別注意,上次到校來就和我談了十五分鐘的話,大家都覺得餘興未盡。今天,我可以和陳部長暢談了。哈哈!」他說到「陳部長」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幾乎是作大獅子吼,叫得全村子裏都可以聽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門不小,可是要比現在袁先生的嗓門,還要低一個調,他實在不能答覆了。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的觀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着他說下去,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只有遠遠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夠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他簡直不提一個字,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這樣想着,立刻寫了信。為了求速起見,寫好之後,就自己撐了把雨傘,將信送到街上去付郵。這裏的街市,在山河兩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橋,橫跨著兩岸。平常時候,橋洞下面,也可以過着小船。橋上兩旁有石欄桿,也可以憑欄俯瞰。不過在陰雨天,橋上是沒有人看風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有個特殊情形,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在石欄桿邊站着,俯看着橋下的洪水,像千萬支箭,飛奔而來,嘩嘩有聲,天上又正是下着雨煙子,橋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這時在這裏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說是煙水中人,那是對風景特別感興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傘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幾天不見了,不在鄉下嗎?」那聲音便是楊艷華了。他笑道:「楊小姐高雅之至,打傘看雨景?」她撐平了傘,向他笑道:「我還高雅呢,就為了俗事,難為要死,陰雨的天,家裏更坐不住,我就出來站站罷。」李南泉道:「這幾天,米價實在是漲得嚇人。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產者,你不應當為了米發愁吧?縱然是,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她對這問題沒答覆,只是笑着。

另外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子,可就把傘豎起來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裏是煩惱,她是高興得過分,李先生,你該向她要喜酒喝了。」說話的是楊艷華的女伴胡玉花。這話當然是可信的。便笑道:「只有幾天工夫不見,這好消息就來了,這也是個閃擊戰了。楊小姐,你能告訴我對象是誰嗎?應該不是孟秘書這路酸秀才人物。」她笑着還沒有答覆,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李南泉道:「那是一位開藥房的經理了。現在西藥、五金,正是發大財的買賣,那是可喜可賀之至。」楊艷華聽說,將一隻手在胡玉花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個快嘴丫頭。」胡玉花道:「這就不對了。你在家裏還對我說過的。說這件事,你幾乎不能自己作主,還要請教你的老師。現在老師的當面,你怎麼又否認起來了呢?」李南泉道:「這是胡小姐的誤會。他說的老師,是教她本領的老師。我根本不敢當這個稱呼。」楊艷華正了臉色道:「李先生,你說這話,那就埋沒了我欽佩你的那番誠心了。我向來是把你當我老師看待。不但是知識方面,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面,我也要多多向你請教。我實在是有心請教你。不過……」說到這兩個字,下文一轉,有點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來。

胡玉花牽着她的手笑道:「你既然願意和李先生談這件事,就不必在這裏談了。家裏泡一壺好茶,買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詳細商量一下。的確,你也得請人給你拿幾分主意。你這樣大雨天跑到橋頭上站着,好像是發了瘋似的,那是什麼意思呢?」楊艷華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嗎?」李南泉站着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談話,我可以奉陪。不過……」胡玉花向他使了個眼色,又搖了兩搖手,笑道:「李先生願意去,你就去罷。這不會有什麼人訛你的。我們先到家裏去等著罷。」說着,拉了楊艷華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郵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過,他心裏想着,楊小姐的家庭雖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問題,相當複雜。賣藝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歲一年比一年大了,這時間不會太久,到了那時間再談婚姻問題,那就遲了。現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個知識分子,可是知識分子是沒有錢的。她縱然可以跟一位知識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個錢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錢,她還有一個六十歲的母親,必得養活她。哪個知識分子在現時的日子,可以擔負一個吃閑飯人的生活呢?這樣,就只有去嫁一個作生意買賣的國難商人了。可是國難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楊艷華的結婚問題,是非常之困難的。站在正義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個大腹賈。可是真勸她嫁一個知識分子,讓她去吃苦不要緊,可是讓她的母親也跟着去吃苦,這就不近人情。那麼還是去勸她嫁大腹賈了。試問,站在被人家稱為「老師」的立場,應當這樣說教嗎?他心裏這樣躊躇著,這腳步就不免遲緩著,一面考慮,一面計劃着去與不去。就在這時,耳邊有人叫道:「李先生,艷華在等着你呢。你怎麼向回家的路上走?」李南泉看時,乃是楊小姐的母親楊老太。她穿了件黑布長衫,手上拿了一隻斗笠,站在人家屋檐下。李南泉笑道:「是的,承楊小姐的好意,她有很大的問題,要拿出來和我談談,不過這問題,過於重大,我不便拿什麼主意。我想,還是老太自己作主罷。」楊老太道:「唉!我要作得了主,我就不費神了。」說着,她走近了兩步,走到了李南泉面前,皺了眉毛,低聲道:「李先生,你在橋頭上遇到她,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處的嗎?我就是叫玉花看着她的。你猜她打什麼糊塗主意?她要趁著山洪大發的時候,向水裏面一跳,好讓家裏人撈不著屍首。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會逼得她這樣尋短見呢?李先生能夠去勸勸她,她也許會想開些。」

李南泉笑道:「那是你過分注意了。她是一位很聰明的小姐,難道這一點事,她都不知道?婚姻大事,現在過了二十歲的青年,在法律上誰都可以自主。願意不願意,那全是自己的事,要尋什麼短見!」楊老太對他所說,二十歲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點,最是聽不入耳。可是她向來對李先生也很恭敬的,自己又是請人家去作說客的,怎好對人家說什麼?但臉色變動了一下,透出了三分極不自然的微笑,同時,在嗓子眼裏,還喘了一口氣,然後微搖著頭道:「李先生,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我們全家都是吃戲館的。幹什麼的,就由什麼路走罷。艷華在七八歲的時候,我們老兩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戲,自己的本領還怕不夠,左請一個師傅,右請一個師傅,這錢就花多了。她父親去世了,就靠了她和她兩個哥哥養活這一家。當然她是有點叫座的能力,不談這條身子,就說這身本領,不是我花錢請人教出來的嗎?若不是打仗,跑跑下江碼頭,也許讓她唱個三年五載,我有了棺材本了。偏是逃難到了四川,除了幾件行頭,全盤家產,丟個精光。在重慶可以唱幾個錢吧,又怕轟炸,疏散到鄉下來。這鄉下能唱幾個錢呢?我也不能說那話,耽誤她的青春,給我再唱多少年戲。可是說走就走,就扔下幾件行頭給我,我下半輩子怎麼過活?」李南泉聽她這一大堆話,就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點頭道:「那是自然。不過你也不必太悲觀,艷華還有兩個哥哥可以養活你的晚年啦。」

楊老太道:「是的,她還有兩個哥哥。偏是這兩個哥哥不能爭氣,本事既不如他們妹妹,而各人都有了家室。就憑現在的收支,他們自己恐怕都維持不過去,還能養活老娘嗎?我現在無路可走了,只有講講三分蠻理,艷華願養活我要養活我,不願養活我,也得養活我,我是要她養活定了。」李南泉看這位老太,尖削的臉子,雖然並沒有深皺紋,可是兩腮幫子向里微凹著,很少肌肉,不知是陰雨天的關係還是她有點受涼,臉上帶幾分蒼白色。在這種典型的面貌上,那是很難看到她有情感的。這還有什麼情理可以和她說的呢?於是他就笑道:「這事情的確不十分簡單,到你府上去談,那你娘兒兩個對面,我這話可不好說。」楊老太道:「那有什麼不好說的?我這些話,當面是這樣,背後也是這樣。」說着,伸了手就拉着他的衣袖,笑道:「這樣的老太婆,當街拉人,人家要說馬二娘出現了。」李南泉道:「嚇!這是什麼話?」楊老太道:「沒關係。我們唱戲的人,對於這些事情絕不介意的。」李南泉對左右前後看了一看,覺得這老太已經把話說到這裏,不去也得和她去。要不然,在街上拉扯著,她什麼話都可以說得出來,讓一個唱戲的在大街上拉扯著,那成什麼樣子呢?於是,不得不跟了楊老太走到她家裏去。

她們住在這鎮市後面,一幢樓房裏。對着一排山峰,展開了一帶有欄桿的小廊子,就鄉間的建築來說,這總還要算是中上等的。為了楊艷華是他們家掙錢的台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帶着欄桿的樓房。這時,她正手指縫裏夾了一支煙捲,斜靠在樓欄桿上,面朝里,好像是在和別人說話。楊老太道:「艷華,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師等著了。」楊小姐回頭看到李南泉,笑着搖搖頭道:「這寶我沒有押中,李先生居然來了。」李南泉心裏想着,這孩子夠厲害,自己心裏的計劃,一個字也沒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來坐罷,我是盡人事。」楊老太將他引進屋裏,笑道:「李先生,你還避什麼嫌疑?你是她老師。倒是她屋子裏乾淨些,你請上樓罷。」李先生還沒有答應,楊小姐可在樓上再再地喊著,他覺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這個調人,儘管話是不好說的,總得把這手續做完。就勉強登上樓去。這裏兩間打通的樓房,糊刷得雪白,雖然只簡單地擺了幾項木器傢具,都揩抹得沒有一點灰塵。尤其是右邊楊小姐自睡的一張床,全床被褥枕頭,一律白色,連一根雜色的痕迹都沒有。在這上面,也很可以知此人的個性。李先生笑道:「我終於是來了,可是我不能說什麼,還是你自己說罷。」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間,都很尷尬,像是有話說不出來,便低聲笑道:「艷華,李先生是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可別和他談什麼理論,你把心坎子裏的話說出來,讓李先生心裏有個准稿子,他就好和你說話。」楊艷華還是靠了欄桿,坐在一張小方凳上的。她伸頭對樓底下看了一看,然後迴轉臉來帶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說心坎里的話,我就說心坎里的話罷。不過我說出來,你未必相信。實不相瞞,我在戲台上露了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並沒有把誰放在眼裏,因之直到現在我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對象。所以結婚這句話,我簡直可以不理會,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什麼說不出來的,你倒以為這是我遮羞的話。」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沒有問題了。你母親正是想你不結婚,給她還唱幾年戲。你不需要結婚,她也不主張你結婚,這不很好嗎?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戲罷。」楊艷華道:「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她以為我現在有對象。」說着,她淡淡一笑道:「那簡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過她有這些想法,她就願意我這時嫁個有錢的人,把她的生活問題解決。這在她也許是先發制人。」李南泉道:「她所給你提的這個人,你對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親提的,也是我自己認識的。但我的本意,只想和他交個朋友。」李南泉道:「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呢?」她道:「在生意買賣人裏面,那總算是老實的吧,但是這個世界,有點異乎尋常,專門老實,那是不能應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個有作為的人。」

這時,楊老太送了兩個碟子上來,乃是瓜子與花生。在表面上,她當然是殷勤款客,事實上她也很願意知道這裏談的結果。不過她一上樓來了。大家都默然。她只好將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請用一點。陰雨天,回去你也沒有什麼事。多坐一會兒。」李南泉倒是趁她這上樓來的這個機會,站立起來了。他笑道:「你們的事,我約略摸到了一點輪廓,就是你願意小姐在家多過活幾年,而小姐呢,也是這樣,她不願意這時候離開母親。我覺得你們現在突然提起這婚姻問題,乃是多餘的。」楊老太倒沒有想到請出調人來,都是這樣一個結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會,然後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位小姐,成了角兒以後,這些事就沒有和我提過了。我有什麼法子。照着李先生這樣的說法。倒好像是我這個作娘的不容許她在家裏。」楊艷華一聽這話,臉皮可就紅了起來。她似乎緊接了下面,有一篇大道理要駁復她的母親。忽然有了解圍的――樓下有人叫道:「快點給我接着東西罷,我有點提不動了。」楊老太聽到這話,臉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陳來了,暫時不要提罷。」說着,她飛步下樓而去。李南泉望着兩位小姐,還沒有問出話來。胡玉花道:「這就是艷華說的那個老實人來了。」李南泉沉默了兩三分鐘,問道:「楊小姐,是我下樓去看他呢?還是請他上樓來呢?」她隨便地說了句「沒關係。」

這三個字很讓李南泉不解。什麼叫「沒關係」?站了起來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躊躇著、不知道怎樣是好的時候,就是一陣樓梯響。聽那腳步響聲很重,當然是穿皮鞋的人走來。這倒叫他不好在樓梯口上去阻人。只得在椅子邊上站着。隨了腳步聲音。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身穿西裝,外面罩着雨衣,手裏提着一隻雨打濕了的呢帽子。李南泉雖不認得他,可是他反是認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來就認識的,只是沒有人介紹過。今天幸會得很。」說着,立刻在西裝小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送過來。李南泉看那上面的字時,乃是陳惜時。旁邊還有一行頭銜,乃是茶葉公司副經理。這他倒明白了,原來是賣茶葉的,怪不得胡玉花說他是作苦味買賣的了,便笑道:「我也屢次聽到艷華說過陳先生的。這大雨天由城裏來嗎?」胡玉花在旁邊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會來的。」他搓著兩手,表示了躊躇的樣子,向她點了頭笑道:「胡小姐又跟我開玩笑。」胡玉花笑道:「本來就是這樣嘛。」李南泉笑道:「陳先生老遠的來,先休息一下,我有點事情,要和楊老太商量商量,請坐罷。」他交代完畢,也不問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樓去了,楊老太就迎着他低聲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陳談談嗎?他雖然年紀很輕,為人倒是很老實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這話很長,改天再談罷。」說着,點了頭就要向外走。楊老太真沒有想到李南泉會這樣淡然處之,只好站着門口向他笑道:「這陰雨天,你回去也沒有什麼事,就在樓下多坐一會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門,卻又迴轉身來向她笑道:「我還是和你談談罷。現代的婚姻問題,那並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認那位陳先生作女婿嗎?這件事,最好你不要過問,就交給陳先生自己去辦。我看陳先生給予楊小姐的印象,並不算壞。你一切放任,不要過問,甚至……」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幾分鐘。因道:「反正什麼事你都不要過問罷。」楊老太見他那臉上笑嘻嘻的樣子,自知道他這話里是含着什麼意思,這就笑道:「這個我自然明白。不過女孩子的終身大事,我總得管。現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着點了兩點頭道:「的確是如此。你知道現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麼話都好說了。你根據了這句話做去。我保證不用我出面,你這問題就解決了。」說着打了個哈哈,抱着拳頭,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漿遍地。他向楊老太說話,卻忘記了腳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著,所幸面前就是一根電線桿,他兩手同時撐住了那根木柱子,總算沒有倒下去。而樓上樓下,卻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樣,不約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聲,而且那聲音還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腳,向樓下看着,發現了樓上兩位小姐,樓下那位老太太,全對了自己注視着,還沒有把那驚慌之色鎮定過來。這就笑道:「沒有關係,假如摔倒了,不過是滾我一身泥。樓上有現成的兩位小姐正閑着,怕不會給我洗衣服嗎?」那位陳先生也就走到欄桿邊,連連地點了頭道:「對不住,對不住。」李南泉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道歉,立刻又沒有想到這件事,口裏只是說「沒關係,沒關係。」口裏說着,他也就走開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這聲道歉,不成為理由。或者他會這樣想着,以為我是來和他作媒的。想到這裏,他覺得好笑,臉上也就笑了出來,路邊有人笑道:「李先生什麼事高興?一個人走着笑了起來。」他看時,正是那位喜歡聊天的鄰居吳春圃。便道:「有人誤會我給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覺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吳兄也出門來了?」這時,吳先生左手撐了一把傘,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牽連的牛肉。另外還有一串牛油。他把這東西提起來對客相示,笑道:「我是撿便宜來了。小孩子很久沒有開過葷,我買不起任何的肉類,只有這樣的牛筋,是沒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蘿蔔喝喝,也可以讓小孩子解饞。」

李南泉道:「當今之時,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貴。老兄這樣的吃肉法,可以說良口心苦。不過這牛油又是怎樣吃法呢?」吳春圃笑道:「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為這東西,除了蠟燭作坊拿去做蠟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無論如何,總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總可以利用它。實不相瞞,我因為合作社有兩個星期沒有把配售菜油發出來,我每個星期,減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兩二錢,菜裏面哪裏算有油?這東西拿回去,來個飢者易為食,決沒有人嫌它帶膻昧的。」他雖然是帶着笑容說的,可是李南泉聽他這話,覺得針針見血,讓自己心靈上大大受着刺激。真不忍和他開玩笑,不覺得昂起頭來,長長嘆了一口氣。吳春圃道:「這也沒有什麼難過的。老兄不是來回跑了三十幾里路,挑了兩大斗米回來嗎?」李南泉道:「這是傳聞異詞。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夫,哪裏挑得起兩大斗米?米雖買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這種生活,也就夠斯文掃地的了,不過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籌。就是我的太太,還和村子裏太太群能整齊步伐,每天還有餘力摸個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給小孩子納鞋底,給你烙餅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強的明證嗎?」

這時,路旁有個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對於太太打牌這件事,始終是忘記不了的。其實,我們是混時間,談不上什麼輸贏。」李南泉看那人時,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裏派白太太來抓角,心裏實在是不高興。而那晚上究竟為什麼賭興那樣勃發,打了兩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個謎。現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問一下。於是點着頭笑道:「我覺得混時間這個題目,也不十分恰當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兩桌人通宵鏖戰,那不能算是混時間吧?這個時候的時間是好容易消磨的。高疊著枕頭,軟蓋着被子,八小時可以消磨過去。高興的話,消磨十小時,也沒有問題。」下江太太右手打着雨傘,左手提着個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樣子沉甸甸的,裏面露出一隻紅木盒子的犄角,這無須作什麼思索,就可以知道那裏是麻將牌。說着話時,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着。下江太太倒是不隱諱。她將那包袱舉了一舉,笑道:「不用看,這裏是牌,陰雨天,不摸八圈,怎樣混得過去?哦!你問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們一個秘密。我們太太群,這個名詞,是你剛才取的,我老實不客氣接受下來。我們曾開過一個座談會,比賽哪個不怕先生。於是就邀集了這麼一場狂賭。狂賭之會,誰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質問的,誰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們罰她請一次客。結果,誰回家都太平無事,我們證明了全體大捷。我們猜着,李太太是要請客的,所以故意半夜裏去邀她。沒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還有這麼一個決議。這叫遣將不如激將。太太都受着這麼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李南泉笑道:「不過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吳太太這種人,專門給吳先生烙餅,給孩子納鞋底,你說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並不會因此失掉她的……」他說到這裏,覺得把下文說出來了,也許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這就把話拖長了,偏著臉望了吳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觀一點,說的話未必全對,還是請吳先生自己批評一下。」吳春圃笑着搖了幾搖頭道:「我倒是不好批評。我自私一點,我覺得她這個作風是對的。」下江太太向吳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着是微微一笑。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為我認為緘默是最大的諷刺。」下江太太笑道:「豈敢豈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盤。像我們村裏……」說到這裏,她向前後看了一看,接着笑道:「像我們那女中三傑,當然是幫助家庭大了。她們是不打牌的。可是先生的經濟權,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們烙餅納鞋底,不是不會,不過是沒有去苦幹,這一點,我們當承認和先生的掙錢,有點苦樂不均。不過這是少數。像白太太這種人,她經營著好幾項生意,比先生掙錢還多呢。至於我呢,當然沒有表現……」李南泉接着笑道:「這底下是文章里的轉筆,應當用『不過』兩個字。這是文章三疊法,每一轉更進一層。結論也有的,就是太太們摸八圈衛生麻將,那實在是應該的。」

下江太太對於他這個解釋,倒並沒有否認。舉著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這一部分武裝,到處辟戰場,全找不到對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話,你把後面那間屋子解放一天,讓我們在那裏摸十二圈嘛。」李南泉笑道:「這個辦法,就叫民主?這個辦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們打牌的太太看起來,應該沒有錯誤。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麼說是敢不敢的話?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下江太太向吳春圃點了個頭,笑道:「李先生說的話,有你作證,他要民主。回家我們要到他家裏去試驗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對,你可要出來仗義執言。」李南泉道:「不過……」她不等他說完,立刻亂搖着手道:「這裏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轉筆了。回頭見罷。」說着,扭了身子就走。李南泉招着手道:「回來,回來,我還有話商量。」她一面走着,一面搖頭,並不回頭向他打個招呼。吳春圃笑道:「老兄,你這可惹了一點禍事。這位太太,一定是趁機而入。帶着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麼應付這個局面?」李南泉搖了兩搖頭,又嘆了.-一口氣,然後笑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面子,把她們轟了出去。不過,我有個消極抵抗的辦法,她們來了,我就出門找朋友去。反正陰雨天沒有什麼事。」吳先生看了這情形,料着他也只有這個辦法,沉默起來,不斷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裏,太太正是很無聊地靠了門框站定,呆望着天上飛的細雨煙子。李先生到了面前,她還是不像看到。

李先生笑問道:「看了這滿天雨霧出神,有什麼感想嗎?」李太太以為他是正式發問,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們就覺得陰雨太多,有些討厭。到在到了四川,這陰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陰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溫度,是我們歡迎的而外,其餘的陰雨天,實在是膩人。尤其冬天,別地方總是整冬的晴著,這裏是整冬的下雨。穿着棉衣服走泥漿地,打濕了沒有地方曬,弄髒了沒有地方洗,實在是彆扭。」李南泉笑道:「這時算是杞人憂天吧?現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為了冬天的陰雨天發愁。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們家裏來試驗民主。」李太太對於這話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剛才說的話,重新述說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聽她胡說,她用的是激將法。想激動你答應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李南泉道:「那很好。回頭下江太太來了,你可以給我解這個圍。就說家裏有事。」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應民主,讓我作法西斯拒絕人家到我們家打牌。」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這樣分別的?領教領教。」說着拱了兩下手。吳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們這裏說笑着還沒有完,山溪那邊的人行路上有人說笑而來,而且提名叫着「老李」。看時,第一個就是下江太太。後面另跟着兩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還提着那個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將牌了。這三位太太,全沒有打傘,分明不是向遠處走的樣子。

李南泉真沒有想到她們來得這樣快。心裏計劃着和太太斗一鬥法寶的措施,根本還沒有預備好呢。這就只有含了笑容,獃獃地站在一邊。下江太太一馬當先,到了走廊下,見李氏夫婦都含了笑容站在這裏,料著這形勢並不會僵。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來對太太報告過了沒有?我其實沒有發動這閃擊戰。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個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館測驗民主的話,她二位立刻起勁。白太太還說,李先生也許是勉強答應的,要去馬上就去。去遲了會發生變化的。」李南泉點了頭笑道:「你們要突破我這戒賭的防線,可說無所不用其極。」他說這話時,對來的三位太太看看,覺得有點失禮。因為最後那位太太還相當面生,不可以隨便開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點躊躇,正站在溪橋的那端,還不曾走過來呢。便低聲問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還面生呢。」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視眼。」那橋頭上的太太,也就笑了,點着頭道:「久違久違,有一個禮拜沒有見面嗎?」她一開口,李南泉認識了,原來是三傑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經燙了頭髮。這頭髮燙得和普通飛機式不同,乃是向上堆著波浪,而後腦還是挽了雙尾辮子的環髻。她是很懂得化妝的,因為她是個圓臉,她不讓頭髮增加頭上的寬度。如此,臉上的胭脂,擦得特別的紅。而這紅暈,並未向兩鬢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兩塊橢圓紋。唇膏塗的是大紅色的,將牙齒襯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藍白相間直條子的花布長衫,四周滾著細細的紅鑲邊。光了兩條雪白的膀子,十個手指甲,也染得通紅,她是越發摩登了。

李南泉沒想到石太太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還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點頭笑道:「這是個奇迹。我沒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裏來試驗民主的。」她緩緩地走過了那木板橋,笑道:「男子們的心理,我現在相當的了解,他們願意的是這一套。那我們就做這一套罷。」說到這裏,那邊行人路上,又來了兩位太太。老遠地抬起手來,招了幾招,就問民主測驗得怎麼樣。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來了個左右聯合陣線,這事情不好攔阻,充其量太太大輸一場,也不過量半斗米罷。於是不置可否,緩步走到吳先生家去。吳春圃正坐在窗戶里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鏡,看一張舊地圖。李南泉問道:「吳兄看報之後,關懷戰局?」他雙手取下老花眼鏡,招招手,笑着讓他進來。他低聲笑道:「你就給你太太一個十全的面子,讓她們在你家裏摸十二圈。」李南泉坐在他對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過這事實在有點欠著公允。我你這樣吃苦,她們還要取樂。」吳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計較自己家裏的事。我們談談天下事來消遣罷。我看看全國地圖,心裏實在有點難過,我們這自由天地,越來越小了。過幾個月,我們這地圖大小,就得變回樣子。我們哪年哪月有恢復版圖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這地圖恢復原狀嗎?人家想陞官發財,我這思想全沒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牽着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讓在外面生長的孩子,到濟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裏的風景。那時,在茶棚子裏泡壺茶和孩子談談戰前的事,我就樂死了。可是我想一想,這也許比陞官發財還難。」說着,長嘆了一口氣。

兩人說到此,都覺得心上有塊沉重的石頭,相對默然。李南泉笑道:「我們這樣悲觀,實在也是傻事。我總覺得中國有必亡之理,卻無必亡之數,我們何必杞人憂天?你不看這些太太們的行為?她們會感到有亡國滅種的日子嗎?」吳春圃咬着牙把短胡樁子笑得聳了起來,將手連連搖撼着。李南泉笑道:「我由她們在我家裏造反,我眼不見為凈,我走開了。吳兄的傘,借一把給我。」吳先生倒是贊成他這種舉動,立刻取出一把傘交給他。他接過傘轉身就向外走。吳春圃跟着出來,見他將收好的傘,當了手杖拿着,像是散步的樣子走去。聽得李家屋裏,那幾位太太像打翻鴨子籠似的,笑聲、說話聲、倒麻將牌聲,鬧成了一片。當然,這聲音,李先生也是聽到的,心裏儘管有說不出來的一種苦惱。可是他頭也不回,就這樣從容地走過橋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顧地走。他這時候,心裏有點茫然,走向哪裏去呢?早知道回家是這樣的苦悶,倒不如在楊艷華家裏多坐些時候。再看看村子裏那些人家,屋頂的煙囪里,正向上冒着黑煙。陰雨的天,濕雲在山谷里重重地向下壓着,半山腰裏就有像薄紗似的雲片飛騰。所以,在人家屋頂上,相距不高,空氣里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煙囪里的煙壓得伸不直腰來。卷著圈圈兒向上沖。他猜想着,這是下面的飯灶,正大捆向灶里加著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飯鍋,必是煮得水乾飯熟,鍋蓋縫裏冒着香味。他想到這裏,便覺得肚子裏有些飢荒,自己逞一時的氣,犧牲了午飯走出來,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他慢慢走着,也就想着,這餐中飯在哪裏吃?他心裏躊躇著,腳下也跟了躊躇著,不知不覺就順了一條石板路向前走。這個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頭的方向。走往另一個村子口上。他始而是沒有注意走錯了,也就跟了向下錯。陰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濕了。長草縫裏的小山溝,流着雪白的水,像一條銀龍蜿蜒而下。在人行路的石板縫裏,野草讓雨洗得碧綠。鋪在地上的綠耳朵草葉,開着紫色的花,非常的鮮艷,上面還綻著幾個小白水珠子。這些小點綴,眼裏看着,也很有意致。他那點剩餘的詩意,就油然而生。他站在石板路上有點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緻得很,冒着雨遊山玩水。」回頭看時,便是那久不見的劉副官。因點頭道:「久違久違!我以為劉先生不在這裏住了。」他道:「請到家裏喝杯茶罷。我正有事奉商。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來。」這個時候跑昆明,就是間接地跑國際路線。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於是夾了傘,抱着拳頭拱了兩拱,笑道:「恭喜發財了。老兄!」劉副官笑道:「我是為公事去的,不是為做生意去的。不過也帶有點土產。大頭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裏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李南泉仰了臉,不由得哈哈大笑。劉副官愕然地站着,問道:「李先生以為我是騙你的嗎?」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直到這時,還是一粒米不曾沾牙。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糧。你這時候,還讓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裏這點存貨,都要洗刷乾淨,那不是讓我更難受嗎?」劉副官笑道:「那末,請到我家吃火腿和大頭菜。」說着拉了他的手就向家裏引。

李南泉笑道:「老兄請客,可謂誠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話……」劉副官道:「你根本無事。若是有事,你也不會在這陰雨天到人行路上賞玩風景。」他口裏說着,手裏還是拖了李先生向家裏走。客人進了門,他首先就喊道:「快預備飯,切一塊火腿蒸著。」說着,就在書桌子抽屜里取出一聽煙來,笑道:「這也是由昆明帶回來的成績。」他說着這話,似乎是很高興。將他腳上的皮鞋,抬起來放在凳子頭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著大拇指,使勁一彈,就是「啪」的一聲響。隨了這個動作,他周身都是帶勁的,身子閃動着,轉了半個圈。李南泉笑道:「看劉副官這樣子喜形於色,必是狠賺了幾個錢吧?」劉副官笑道:「我實在沒有作生意,是為了公事去的。不過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有現成的便宜東西,我當然就買它一些回來。來一支好煙!」說着,打開煙聽的蓋子,取出一支煙,送到他面前來。他接住煙,在嘴裏抿著。劉副官就在口袋裏掏出打火機,擦著了火和他點煙,笑道:「我說句最公道的話,像李先生這樣有才學的人,一切享受都應該比我們高。而現在的情形,你們先生們是太清苦了。」他突然這樣一陣恭維,教李南泉聽着倒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也只有微笑着。劉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煙吸著,兩手抱了大腿,抿著煙微笑道:「的確的,我對李先生的學問道德,欽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話,我一定得在你面前多多討教討教。苦於我是沒有時間。今天正好都閑着,好好地談談罷。」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多少存一點戒心。見他今天這樣特別客氣,料著有什麼要求會提出來的,心裏也就估計著,無論什麼事,自己總向無能的一方面推諉,料着他也不能讓人所難。可是劉副官盡談閑話。不多一會,他家裏開出飯來,除了雲南的火腿和大頭菜,還有幾樣很好的菜。飯後,他泡了一壺普洱茶請客,還是談些閑話。直到李南泉告辭,他才笑問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嗎?我要找李先生請教請教。」李南泉笑道:「住在這樣的山縫裏,晚上有哪裏可以去?而況又是陰雨天。不過我家裏今天讓太太們開闢了戰場,我得暫避一下。現在雖然是國難嚴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國人還是醉生夢死地過活着。」說完長嘆了一口氣。劉副官覺得他說的「醉生夢死過活着」,似乎有點扎耳。他將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連連地扛了兩個肩膀,笑道:「像我們這種人,實在也是不可救藥。你說替國家出力吧?連當名大兵,也許都不夠資格。不能替國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顧到。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鬼混。」說着,他將手在褲子袋裏掏出來,卻帶出了一張撲克牌,笑道:「你看,我們隨身就帶有武器。這不怪我,怪我們這環境不好。所有識得的朋友,都這樣醉生夢死。也因為如此,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長談一番,我想我還年輕,可以改換環境的。」他這樣說着,可以知道他要來請教,原是真話,這是人家的正當行為,就不能推辭了。便笑道:「談談是可以的。你要說我為人之道,我家裏就在打牌過陰雨天,我這種家長,還值得學習嗎?」

李先生別了劉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遠隔了一條山溪,就聽到家裏麻將牌的擦弄聲音。他站在路頭上靜聽一下,其實不是。乃是山溪里的山洪,在石頭上撞擊之響。他想着,還不曾回家,神經就緊張起來,在家裏也是坐不住,就撐著雨傘。在細雨煙子裏,分別去拜訪村裏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將黑了,這餐晚飯,卻不便去打攪朋友。因為所訪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員,留不起朋友吃便飯。於是繞道街上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到家之後,在走廊上站着,這回聽清楚了,家裏的確是有麻將牌聲。而且,還聽到李太太帶了嘆息的聲音說:「掀過來就是五筒,清一條龍,中心五,不求人,門前清,自摸雙。十幾個翻都有。唉!你這種小牌,和得好損。」聽這話,自然屋子裏還在鏖戰,他也不用進去了。在廚房隔壁,有一間小草房,原來是堆柴草的,現在裏面沒有了柴草,放了一張竹板床,一張竹桌子,乃是鄰居共有,預備誰家有客來,就臨時在那裏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裏一溜。讓孩子們取過茶壺凳子和書架上的幾本書,就在這屋子裏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還沒有燒火。不用提晚飯何時可吃,連開水都發生問題。好在鄰居家都已做晚飯了,他暫且把燒餅放下,借了鄰居家的開水,泡了一壺茶喝。孩子們原不知道他要看什麼書,隨便拿來的是一本《莊子》,一本《資治通鑒》,兩本《楊椒山集》。他將手拍了書頁道:「這環境教人真積極不起來,看看儕物論》吧。」他拿起書來看時,這屋子只有尺來見方一個窗戶眼,光線不夠,搬了凳子靠着門拿了書來。看了兩頁,身上冰涼,原來是茅檐下的細雨煙子飛了滿身。

他撩起藍布長衫的小襟,在臉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裏,兩手按了桌子沿,只管向那一尺見方的小窗戶孔里出神。這時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嗎?」伸頭一看,正是那劉副官,他是脫離了戰時生活的人,身上披着雨衣,手裏提着布傘就向廊子裏走來。李南泉迎出來,引他到小屋子裏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說到就到。」劉副官向屋子裏周圍看了一下,他也不脫雨衣,伸手到懷裏去掏摸了一陣,先掏出一張支票,然後掏出一張壽事徵文啟,笑道:「我本來要和李先生談談的。不過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時候再問我吧。這裏是一張徵文的啟事,裏面寫得相當的清楚。啟事裏面夾有一張字條,那就是送禮的人寫着他的身份和關係。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壽序。這裏有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潤筆,無論如何,請李先生賞個面子,大筆一揮。」李南泉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為的是這件事。這就笑道:「那沒有問題,我是一個賣文為活的人,有這先付稿費的生意我還有什麼不接受。」劉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謝。不過有一點不情之請。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李南泉道:「那可無法交卷。你都說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這屋子裏白天沒有光線,晚上窗戶沒有紙,風吹進來,燈不好點。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不能動筆。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話,明天我可以起早來辦,但是看這趨勢,今天晚上是無法早睡的。」

劉副官站起來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家裏去寫,我一定用好茶好煙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現在豈可以這樣?好罷,我委屈一點,就在這小屋子裏寫。」說着也站了起來。劉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彆扭在這屋子裏,這時還要在這裏多談天,也許增加了主人的不便。於是向他伸着手,握了一握:「我家雲南火腿還多,明天我親自上街買點牛肉來燒,請李先生吃午飯,犒勞犒勞。明天見。」說着,抬起手來揚了一揚,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着很是出了一會神。李太太突然走出來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餓了吧?」李南泉道:「中飯在劉副官家裏吃得很好。晚飯呢,我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沒說話,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揮着手道:「你去辦公罷。倒不用關心我。」李太太笑道:「太太們起鬨,難得的,下不為例。我馬上就叫王嫂做飯了。剛才姓劉的來,找你什麼事?」李南泉道:「他定貨來了。約了明天交貨。」李太太道:「定貨?你有什麼貨交給他?」李先生將手拍了肚子笑道:「這裏面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這種人,你是向來不大願意交往的,你為什麼給他寫文章?」李南泉道:「我當然不願意。不過我想到,為了買二斗米,可以便宜上十塊錢,我還來去走三十里路。現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門來,我既不是強取豪奪,又不是貪污,不過就那徵文啟事敷衍幾名人情話,有何不可?有這一百五十元,豈不夠你輸幾場的嗎?」

李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和你說。只敷衍你,你還老是說,你簡直不知好歹。」這時,屋子裏也有太太們叫了:「老李呀,怎麼回事?一去不來,我們正等着你呢,牌都理好了。」李太太聽了這話,趕快向屋子裏走。但是去不到五分鐘,她又迴轉身來了,臉上已不是生氣的樣子,直奔那小屋裏去。她取得了那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在手上舉著,向李先生笑道:「這個歸我了。」李南泉道:「你還是和我說話。」李太太笑道:「得了,今天這場牌打完了,我准休息一個禮拜。今天這場牌,並不是我邀來的。明天早上,無論下雨天晴,我親自上街和你買幾樣可口的菜。」李南泉點着頭道:「我先謝謝。不過這一百五十元是人家定貨的。我是不是願意交卷,還在考慮中。而且你也反對我寫這路文字。現在我一個字還沒有寫,你就把錢全數拿去了,那也太損一點。文從煙里出,至少你也得給我留下一包紙煙的錢吧?」李太太聽了這話,走近一步,抓着他的手笑道:「我告訴你,我今天沒有輸錢。而且還多少贏了一點,紙煙不成問題,我馬上教人和你去買,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有四圈。」說着,她就把那張支票揣到衣袋裏去了。李南泉只是笑笑,並沒有說什麼話。李太太笑着點了兩點頭,然後走回去了。不過這張支票,的確是發生了很大的效力。立刻王嫂就在牌桌上拿了一盒「小大英」紙煙,送到小屋子裏去,接着是又送來一盞擦抹乾凈了的菜油燈和大半支洋蠟燭,這東西還是兩個月前的存貨,因為大後方的洋燭,已是珍貴物品了。

李南泉知道這是太太鼓勵寫文章的意思,而這寫文章的地方,也就規定了是在這間小屋子裏寫,這無須多考慮了。他回到那小屋子裏,發現紙筆墨硯都已陳設停當。他這就找了一張舊報紙,把窗戶先糊上,然後掩上了房門,把燈燭全點了起來。先將這徵文看了一看,卻是一個極普通的老人,現在活到七十歲,四個兒子,兩個務農,兩個經商,不過家裏相當富有而已。只有他的第二個女婿現在是一位抗戰軍人,已經達到少將階級。其餘就是這位老人,他為人忠厚勤儉,由一個中農之家,達到現在很富有的階段。而且兩個孫子,都因他這番血汗,考進大學了。這一切是平庸,絲毫無獨特之處,這有什麼法子用文字去誇張呢。他看了一遍,又把這壽啟看上一遍。接連地看過幾回之後,還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獨特之處。桌子那盒「小大英」紙煙,取了一支,吸著;又取一支吸著,不知不覺地去了小半盒。他凝著神在想如何找出這枯燥文字裏面的靈感來。這時,他聽到了茅檐外的雨,正「嘩啦嘩啦」地下着,而檐溜也跟了這響聲,在窗子外面狂注。他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李子方剪燭西窗,烹茶把卷,有聲如山崩海嘯直壓吾斗室者,則正巴山夜雨也。於時而不能悠然遐想,覓吾詩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腸,為一小地主謀頌揚之詞。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張為之,又米缸中之米為之,嗟夫,此豈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他寫到最後這句話,將筆放了下來,長嘆了一聲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為之。」窗子外這就有人問道:「怎麼着,今晚上搬家了?」李南泉聽到是吳春圃的聲音,便打開門來笑道:「請進來談談罷。」吳先生進來,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徵文啟,李先生自己寫的一張稿子,這就把身子向後一縮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斷你的文思了。」李南泉笑道:「不忙,你看看我這是什麼玩意。」說着,把這張稿子遞到吳先生手上。吳先生接着看過,這就笑道:「這與壽序無關呀!」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將那張小凳子讓給吳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煙,向客人去敬著。笑道:「我這腦筋太枯塞。我們剪燭西窗,談一兩小時罷。」吳春圃將煙支對着燭焰點着吸了。兩手指夾了煙支,在嘴裏抿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在口裏冒煙的時候笑道:「這『小大英』的煙,竟是越吸越有味。在戰前,這太不成問題了吧?」李南泉搖搖頭笑道:「提起這支煙,這倒讓我很着急。這篇壽序,一字未寫,洋燭、油燈、茶葉、紙煙,所消耗的資本已經是很可觀的了。從前寫文章,決沒有人估計資本的,現在可不能不估計。若寫出來的文章,稿費不夠本錢雙倍,大可以不費這腦筋了。」吳春圃道:「我知道,你決不是寫不出文章,你是滿腹牢騷把你的文思擾亂了。別那麼想,這年頭能活着就是便宜。」李南泉聽了這話,兩手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道:「吾得之矣!老兄這句話,就是我這篇壽序的骨幹,文章寫得成了。」吳先生倒不解所謂,只是吸了煙望着他。李南泉笑道:「這當然要我給你解釋一下。你不是說,現在能活着就是便宜嗎?我就可以根據這點,加以發揮。我說,現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離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後方,受生活壓迫,過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這位老先生就在這時代,還可以活到七十歲,這是幸運。而且七十歲的人,看了這幾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運,還飽享眼福。」吳春圃笑道:「你這樣寫,那簡直是罵這個壽星翁了。」李南泉道:「當然我下筆不能那樣笨,雖有這個意思,也得婉轉地說了出來。」他說着話時,看到燭芯焦糊得很長,就取了兩支筆,當筷子使用,把燭芯夾掉一小截。吳春圃笑道:「你別耗費燭油呀,等你寫文章的時候再點罷。」李南泉笑道:「這必須談話的時候剪蠟燭,才有意思,你不聽到屋外面正是巴山夜雨?」吳春圃笑道:「原來是根據詩意來的。」這就順着想到「君問歸期未有期」了。李南泉笑道:「確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面這三句罷。」於是拿起桌上的筆,就著這張稿紙,文不加點地寫了幾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燭,正是夫人雀戰時。」吳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終不能對這事處之泰然嗎?」李南泉笑道:「南宮歌舞北宮愁,我能處之泰然嗎?而且我那張支票已經不翼而飛了。」這時,王嫂給李先生送了一碗面來。平常吃湯麵,總是豬油、醬油作湯,擱點兒鮮菜,成為上品。這碗面特別,居然有兩個溏心雞蛋。

吳春圃笑道:「李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我們吃過去一小時了。」他笑着點了兩點頭道:「所以我對於這事,就感到有些頭疼。你再讓我餓著肚子寫文章,當然有點頭疼了。」吳春圃笑道:「努力加餐罷。吃飽了也好寫文章,我不打攪了。」說着,起身就向外走,李南泉對了雞蛋面,略覺解除了胸中一些苦悶。既是吳先生走了,也就先來享受罷。他把面吃完了,不願再耽誤,也就開始寫那篇壽序。直等到桌上菜油燈的燈光變得昏暗了,他抬起頭來剔燈芯,才知道那半支洋蠟燭,又燒了一半。於是將茶杯子覆過來,把洋燭放在茶杯底上,重新將燭芯剪去一小截。再回頭,看到竹床上放了一盆洗臉水。這才想起,吃了飯還沒有洗臉,立刻伸手到臉盆里去撈毛巾,那水已是冰涼的了。他掏着手巾胡亂地洗了一把臉,就恢復到桌子上去寫稿。因為是冷水洗臉的關係,腦筋比先前清醒些了,聽到屋檐外面,大雨滂沱聲已經停止,只有那「撲篤撲篤」的檐溜聲未斷。這時,山谷里的夜色已相當深沉了。他放下了筆,將那張徵文啟,又仔細地看了兩遍。還是覺得這裏面供給作文章的材料很少,他找了兩根火柴棍,將燈草剔得長一點,又把燭芯的焦糊之處,用兩隻筆夾去一點,坐着看看燈光,看看人影兒,非常無聊。這就聽到那邊打牌的房間里,送來一陣嬉笑聲。尤其是下江太太的笑聲,聽得非常明白,她笑着說:「夠了夠了,已經十一翻了,我有兩個月沒有和過這樣大的牌了。哈哈,這回可讓大家看看我的顏色了。」

李先生聽了這聲音,當然是心裏不大舒服。這就把房門掩上了,把頭低下去,提着筆,在稿紙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著寫,約莫是五分鐘,這房門卻是「撲通」的幾聲響,他正寫到一句轉筆,覺得很是得意,要跟了這意思發揮着向下寫。這幾聲「撲通」,未免把這點發揮的靈感,沖刷得乾淨。正想狠狠地說一聲:「這是誰」,可是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點了個頭。李先生雖然是有一腔火氣,可是不便發泄,因為太太的同伴,都還沒有走開,這是不能不給太太這分面子的。便忍住了怒容,皺着眉頭道:「我作文章向來沒有這樣提筆寫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盡恐怕這碗飯有點吃不成了。」李太太走進屋子來,看到他面前擺的那張稿子,還有大半塊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對不起,我們打牌擾亂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來,你再寫罷。」李南泉道:「不過明天上午人家就要來取稿,這決不是寫白話書信那樣容易,可以對客揮毫的。」說着,把頭仰起來,長嘆了一口氣。他這樣嘆氣,並沒有對太太說什麼,可是她總覺得心裏有點歉然。站在桌子邊,兩手撐了桌沿,向他的稿紙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撥弄著燭芯,這樣有兩三分鐘,笑道:「我還對她們說了,聲音小一點,不要讓過路的警察聽到了。其實我是怕她們那種狂態會打斷了你的文思。」李南泉笑道:「不過,我已聽到了,下江太太剛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太太笑道:「這位太太,本來嗓音就不小,再一高興,的確是聲震四鄰。我也就是為了這事,要來和你商量一下。」李南泉道:「還有什麼可商量的。我已經被擠到柴草房裏來了。」李太太笑道:「不是下江太太和了個十多翻嗎?她是大贏之下,其餘的輸家,不肯放手,還要繼續四圈。你既然委屈了,你就委屈到底罷。你還在這裏坐一兩小時,你要吃什麼東西不要?」李南泉道:「什麼條件我都可以接受,請罷。」說着,抱了拳頭拱了兩拱揖。李太太看他那臉色,雖然沒有怒容,可是也沒有一點笑意。手扶了桌沿,呆站着一會,點了兩點頭笑道:「委屈你今天一回,下次決不為例,這實在是趕巧了。」李南泉淡淡一笑,並不再說什麼。李太太走了,他提起筆來,繼續寫稿。他像填詞似的寫這篇散文,寫一句,湊一句,寫完一段,就從頭到尾看上一遍。接連作過這樣三次,總算把這篇壽序作完。他將筆向桌上一丟,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不是寫文章,這是榨油。」這時,屋檐外的雨陣又來,沙沙地發出雨點密集的聲音。不用聽這響聲,就是那窗戶眼裏透進來的涼風,也讓人全身的毫毛孔都有些收縮,抬頭看窗子外邊,眼前的光亮減少,那茶杯底上的大半支洋燭,已是消耗乾淨了,許多白燭油堆集在茶杯底上。僅是在這件事上,也可以知道夜色已深了。

李南泉將那張寫起的壽序,就著菜油燈光,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是自己寫的字,卻是越來越模糊,再看看燈里的菜油,已燃燒得只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燈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燒着,那火焰在碟子中心,變成一條龍了。他想叫王嫂加油,無奈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而那邊正屋子裏的牌,又正在鏖戰,料著喊叫也是白費氣力,只好放下稿子,讓這油燈去熄滅。不到兩分鐘,油碟子裏的燈草,已完全燃燒,哄哄地燒出一大把火焰。在這火焰之後,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燈熄了倒無所謂,只是燒乾了油的燈碟子,有一股焦糊氣味,卻是十分觸鼻。他坐不住了,摸索著開了門,走到廊子下來。雖然是陰雨天,山谷里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裏那打牌的燈火,由窗戶里透出光來,這廊子上還得着一點稀微的光影。他背了兩手,在廊子正中來回地踱著,眼面前黑洞洞的這身子以外,那響聲像海潮似的鬧成一片。頭上是雨打着屋檐響,山洪由山坡上沖刷著響,面前是雨點打着地面草木響,腳下是山澗的急水,衝擊著石頭響,這些大大小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已讓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這如潮的聲海中,隱隱約約地看到遠處有幾個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燈光。他那燈光只有一片而不分點,仍是為雨霧所遮掩的關係。在這情景中,除了那幾位太太們,應該是沒有什麼人的動作了,但大聲浪中卻有人喃喃地連喊念著「阿彌陀佛」。這事情頗也有點奇怪了。

在這個村子裏,很少有迷信分子。敬佛拈香的事,可說從來沒有見過。在這樣大雨的情形下,是誰深夜念佛呢?他心裏想着,就靜立在走廊上,更向下聽着。當頭上的陣雨,稍微停止以後,這就把聲音聽出來了,乃是袁先生家裏發出來的聲音。這袁氏夫婦,完全是在錢眼裏過生活的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神佛。他們正在向發財的路上走,也沒有什麼事要求神求佛,何以這個時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這聲音的來源,便向這發聲的地方走近兩步。這聲音從袁家窗戶里送了出來,雖然還有山溪里的水流聲攪亂著,但這聲音自山溪上面傳了來,還是可以隱約入耳。由於五分鐘的細察,可以猜出來佛聲是念的心經。這雖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對佛學不感興趣的人,是不會這樣沉迷著念下去的,同時,也聽出來了,這是袁太太的聲音。白天她在家裏練習體操,以便減輕體重。到了晚上,她又這樣誠心誠意念佛經,分明是個兩極端的行為。什麼事情逼得她這樣顛三倒四呢?這樣想着,對於家裏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卻是更向走廊盡頭走去,要聽出更詳細的聲音。他這個想法,倒是對的。當袁太太把心經念著告一段落之後,忽然「啪」的一聲,窗戶打開,接着聽到在窗戶邊,她聲音沉重地禱告著:「觀世音菩薩,你保佑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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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巴山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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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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