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下嫁擬飛仙言訝異趣 論交重老友謎破同心

第十九回 下嫁擬飛仙言訝異趣 論交重老友謎破同心

第十九回下嫁擬飛仙言訝異趣論交重老友謎破同心

當孫志堅離開那家旅館的時候,他自己覺得世界上的女人,沒有比薛冰如這樣心腸硬的。站在街上,回頭對五層高樓望了一望。他心想慢說是薛冰如本人,便是這家旅館,給予自己的刺激,也太深,實在是此生此世,不必再見一面了。他這樣想着,便悄悄地走去,他看到這街上來往的人,誰都比他快樂,灰心之餘,他什麼也不願幹了。可是在六小時以後,他在旅館的床上,躺着靜想了許久,他忽然跳下床來,開窗向外看着。這是個月的下弦,月亮不曾出來,那深藍色的天空,密佈著的星點,平均不會有三寸的間隔。香港全島的高低樓房消失了,只有和天上星點一般攢三聚五的燈光,在暗空裏一層層向上分佈着。那市聲隨了海風吹來,頗像隔了重重的簾幕,聽到暴雨下降,心裏想着,幾十年前,這不過是個荒島,人力的開發,變成了東方的黃金寶庫。

這樣大的事業,也不過是人力經營得來,自己的婚姻問題,根據自己就可以操著一半聚散之權的,其餘的一半雖操在人家手上,但能夠挽回一分希望,照着過半數便是勝利的習慣說起來,那是不至於成為過去數小時那種僵局的。香港的燈火與市聲,給予了他一種莫大的興奮。在三十分鐘之後,他又站在那旅館,冰如所住的房門外,敲了兩下門。冰如說一聲請進,志堅進去了,她倒也不怎樣驚訝,讓着他在東壁沙發上坐下之後,她冷冷地道:「孫先生,我們現在不過是朋友罷了,有何見教而來?」志堅聽她這話,一來就已把說話的門先封上,便覺得她立意不善。但自己是立下了很大的志願來的,決不能含糊的回去。先把神定了一定,然後道:「這個我還明白,我正是以朋友的資格前來的。」冰如坐在房間的西壁下椅子上,正與他有一個房間面積的距離,點點頭道:「那就很好。你的字據帶來了嗎?」志堅見她臉上沒一點笑容,便道:「昨晚上就寫好了。」說着,在西服口袋裏取出一張紙來。冰如道:「請你放在桌上。」他笑了一笑,展開了那紙,放在桌上。冰如走過來,將字條拿起,捧了念道:「立離婚契約人孫志堅,茲願與薛冰如女士脫離夫婦關係。以後男婚女嫁,各聽自便。此據。年月日孫志堅寫於香港。」她點頭道:「很乾脆,夠了。我的一張也給你。」她在床頭邊,取過手提包,拿出一張字紙,也放到桌上,點個頭道:「請看。」說着,把孫志堅的那張,就收進皮包了。她抱了皮包坐下,如獲至寶。他取過桌上那張字據略微一看,塞在衣袋裏,依然在沙發椅子上坐下,問道:「我可以問你幾句話嗎?」她道:「請便。」志堅道:「你自然是回漢口了。坐飛機走呢?還是由粵漢路乘火車走呢?」冰如道:「那還沒有決定。」志堅道:「廣州被轟炸得厲害,尤其是鐵路交通。」冰如笑道:「那怕什麼?我也就是在轟炸下由漢口到香港來的,多謝你為我操心。」志堅道:「這樣說,你決定了坐火車走了。我以朋友的資格說話,我願和你盡一點力,因為沿路很可能的隨時遇到空襲。你如是和我同車走的話,沿路提個行李箱子,買點零食,應該比你臨時找人便利些。可不可以和我同車走呢?」冰如雖沒有明白地拒絕,猛可聽到時,臉色先變了一變,然後沉默了約三分鐘才微笑着答道:「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的行跡,現在還難確定,也許我還要在香港再住個把星期。」志堅哼了一聲,覺得話就不好怎樣追着向下說。因站起身來道:「我大概後天到廣州去。在廣州如交通暢利的話,也許當天就要坐通車北上。」冰如道:「那末,我們漢口見吧。」她這句話相當沉着。志堅聽在耳里,覺得她顯然有在香港不再見面的決心,原來持着那分人定可以勝天的觀念,這時卻又完全消失。而且覺得自己拿一番好意來感動她,始終得不着她一點好意的回答。便也笑道:「在漢口再見嗎?人事是難說的。也許在漢口見不著呢。再……」他順口想說句再會的別辭,可是他想到與上面語氣不接,立刻改口道:「對不起,打攪了。」說着,他開了房門,挺著腰杆子出來。這次冰如卻又客氣了一點,送到房門外來站定。志堅算是傷心到了極點了,走過夾道,到了電梯口上,始終也不曾回一次頭。這也增加了他快回祖國懷抱的決心,後天一定是走。當次日早上在旅館里起來的時候,又讓他心裏有點變動了。那時,茶房送進來一封信,正是羅維明寫來的。信上這樣說:

堅兄:君事弟已盡知,殊不想決裂到如此地步。但弟仔細思量,君與冰如實無決裂到如此地步之理由。今日午間,請來舍下午餐。事先,當由內子單獨向冰如詳詢一切。果有可能解釋之處,不妨當面談破。君始終站在妥協地位,諒不反對吾人此舉也。即候早安!

弟維明上

志堅把信箋捧在手,看看想想,覺着他說事已盡知,自己是昨日分手后,不曾和他夫婦見面,這事又沒有第三個人得知,必然是冰如把在旅館開談判的話告訴他夫婦了。那末,羅太太單獨約她談話,卻也有可能。今天這個約會,倒是不能不去的了。他這樣轉念一想,就如約地到羅家去午餐。在客廳里會見的時候,維明夫婦,雙雙地都坐這裏,並沒有看到冰如。心裏頭這就有點狐疑,他夫妻又弄什麼玄虛嗎?維明和他握過手,讓他在旁邊椅子上坐着,先笑道:「志堅兄,我於說話之先,要勸你兩句。便是你還是個年富身壯的軍人,前途無量,大有可為,你還怕找不着女人嗎?」志堅笑道:「我並沒有什麼感覺,今天來是踐我兄之約。」羅太太見志堅的臉色,還相當自然,便笑道:「既然孫先生這樣說了,那好,回到了漢口的時候,你可以趕快去尋點工作,男子漢有了事業,那就可以把女人的事忘了。」志堅道:「不過這又算辜負了二位一番好意,但不知冰如對嫂子說了些什麼?」

羅太太搖搖頭道:「這女人有些變態。我今日是特意到旅館里去看她,哪曉得她留下一張字條,說是坐飛機走了。昨天都沒有聽到她說要走,怎麼會臨時就買到了飛機票子呢?恐怕是推諉之辭,躲開了我的。」志堅道:「她坐飛機走了,那是可能的。因為她知道我明天要坐火車走,所以她搶我一個先,好把離婚這個消息去告訴對方。因為對方是我的好朋友,若是我和冰如同到漢口,他或者還會有所顧忌的。她既先到,搶著佈置了一切,便是對方也會無可反悔了。」羅太太笑道:「若是照你這樣說,那錯處就完全在冰如一方面了。」志堅聳著肩膀笑道:「若是還要把錯處看在我這方面,我也沒有什麼辦法。」說完,他又嘆了口氣。羅維明站起來,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哥,不要灰心,將來我太太和你再物色一位賢良的。那時,抗戰勝利了,你一個勝利軍人,是有不少的女子崇拜的,找冰如這樣一個女人,絕無問題。來來來,下酒的菜已經做好了,我們先來喝幾杯。」說着,挽了志堅的手就向隔壁餐廳里拖了去。而志堅所認第二個挽回的希望,也就此了結。

餐桌上本來預備着四個座位,兩位主人,兩位客人。羅家的僕人依了主人的囑咐,這樣安排著。另一位客人未來,他以為是遲到,還在那座位前設了杯箸。志堅坐在席上,在衣袋裏掏出手錶來看看,然後指了那位子道:「還虛席以待呢,大概這位客人已經在漢口大餐館吃午飯了。交通便利,便利到這種人,卻已失掉了物質文明的原意。」羅維明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舉起面前的杯子來道:「喝酒喝酒。」志堅自也不願跟着向下說去,也只微微一笑。他說的話,好像是發牢騷,但所猜的,倒是一個正著,就在這同一的時間,冰如在漢口的一家餐館里,獨自地坐在面向大門的一副座頭上,手舉了玻璃杯子在喝汽水。她不時的,舉着手錶看看,又用右手按著左手的指頭,默默的測算著一種什麼。最後,她又把手皮包里的粉鏡拿出來,左手拿鏡,右手撮了粉撲,在鼻子兩旁,不停地撲粉。把粉撲完,將手托托頸脖子後面的頭髮。她心裏有那一種感覺,這正是極力修飾的一個機會了。她修飾完了,還不曾把粉鏡收到手皮包里去呢!那玻璃門一推,江洪穿了青嗶嘰西服,笑嘻嘻地迎上前來,鞠著躬道:「嫂子回來了。」冰如看到他於這兩個月小別中,長得更豐潤,心裏倒是一喜,立刻站起身來。可是聽到他所稱呼的這兩個字,卻老大的不高興。

然而在這一剎那,江洪已是更走近了一步,便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武漢天氣這樣熱,你倒是長得更健康了。」說着,拉開案頭的椅子,讓江洪坐下。江洪笑道:「今天早上接着電報,我很是驚訝。」冰如道:「你驚訝什麼?我在天津上海全都有信給你,你不知道我已經動身了嗎?」江洪道:「我想不到你突然坐飛機來。」冰如笑道:「這是我也沒有打算到的,在香港動身前的十幾小時,我還沒有打算坐飛機呢。後來,我有了這個意思,向航空公司的兩個熟人一通電話,居然有辦法,我就毫不考慮,立刻去買票子了,這原因言之甚長,回頭再談。你吃過了午飯沒有?就在這裏吃一頓不怎好的西餐,好嗎?」江洪笑道:「談到這裏,我真佩服你。你在電報里,把會面的時間和地址都已約好,可說細心之至。但是漢口的大小中西餐館很多,你為什麼就約了這樣一個地方?」冰如笑道:「誰像你這樣把以往的事不放在心裏呢?從前我們總是於江岸散步之後,在這小西餐館里喝點咖啡,吃些西點。這是你容易記得的一個所在。第二呢,你過江來之後,這是你最先到的一條街。」江洪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多謝你為我設想。」冰如道:「到今天,你才知道我為你設想了。我這樣南北奔走,時而天空,時而海洋,那也無非全為的是你。」江洪聽着,低頭舉起冰如代斟的一杯汽水,送到嘴邊慢慢呷著。冰如將腳在桌子下面伸過來,敲兩敲他的腿笑道:「出什麼神?我知道你還要趕過江去辦公,就在這裏吃一客西餐。」江洪道:「我下午沒事,可不必忙着回去。」冰如道:「那好極了,你先在這裏吃飽了,我們再找個地方長談一下。」江洪對她這話,也沒表示可否,冰如就叫茶房開兩客西餐來,笑道:「我在香港就預定了,這頓午飯要等着你來同吃呢,你能拒絕我這番好意嗎?」江洪微笑着,默然的和她進餐。冰如倒不肯寂寞,說着天津市面怎麼樣,上海的市面怎麼樣,倒很是興奮。吃過了三個菜,江洪也是隨聲附和,並沒有特意提出話來問她。冰如見他手扶在桌沿上,便將手握的刀子輕輕地敲着他的手背,微笑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幾句話?」江洪將眉頭子聳起,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我看你始終沒有提到志堅一個字,大概他是不在人間了。」冰如頓了一頓,對江洪面色注意一番。因道:「這件事我當然要告訴你,回頭我們細說。」江洪見她臉上沒有了笑容,益發料著志堅不在人間。

因道:「我倒急於要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下場。」冰如道:「既然如此,吃完了飯,我立刻帶你到個地方去,把這事詳談一番。這些話,恐怕我說出來的時候,我自己有些支持不住我的常態。讓我找個好地方,靜下心來談吧。」江洪點點頭道:「當軍人的下場,那是容易給予人家一種刺激的。也要這樣,才不愧為一個軍人。」冰如微笑了一笑,把這段話收束。吃完了飯,江洪並不拒絕她的邀約,隨着她走。到了目的地時,卻是她落腳的旅館里。江洪急於要知道志堅是怎麼一個下場,同時,也應當立刻另取一個對付冰如的態度,就不避嫌走到她房間里去。但雖如此,究竟還受到一種拘束似的,手裏拿了帽子,站在屋子中間桌角旁,手扶了椅靠,躊躇不坐下。

冰如笑嘻嘻地把他帽子接過來,放在衣架上。扯着他的衣襟,向旁邊沙發上拉着,因道:「坐下吧。你又這樣書獃子似的獃頭獃腦。」江洪看她眉飛色舞十分高興,自是有話向下說,就依了她在沙發上坐着。冰如坐在他並排的一張椅子上,因笑道:「我的第一句話告訴你,就是你要向我道喜,我的身子已經自由了。」她扭了身子向江洪這邊椅子靠着。江洪道:「你這話我倒不明白,以前難道你不是一個自由的身子嗎?」冰如道:「以前我怎麼會是自由的身子呢?我若是自由的身子,我早就嫁了你了。我這趟算沒有白跑,現在我一點阻礙沒有,要怎麼主張都可以,只等着你的回話了。」說着向江洪瞟了一眼。江洪道:「這樣說,你證實志堅不在人間了。」說到這裏,他正了顏色,似乎有一點為老友黯然。冰如呆了臉子,把話頓了一頓,因道:「他生存與否,也不能礙到我的自由。」江洪道:「你這話越說越糊塗,我實在不能明白。」冰如看着江洪臉上疑團密佈的樣子,於是把腰杆子一挺,揚著眉道:「我實對你說,志堅沒有死,我們而且會了面了。」江洪道:「哦!你們還會了面了。這……」冰如搖搖手道:「你不用忙,等我把話說完。我們的事,他完全知道了,而且他以為在這個大時代里,男女問題,當然要發生變化,毫不足怪。這話又說回來了,他也知道我的脾氣,事已至此,也無可挽回,不去作那無益的企圖。所以他倒是很乾脆地和我離了婚。」江洪聽這話突然站立起來,向冰如臉上望着道:「什麼?你和他會面之後,反倒是離了婚了?」冰如笑道:「你坐着,這也用不着這樣驚慌。我把過去的事,細細同你一說,你就明白了。」江洪不肯坐着,還是站瞭望她,搖搖頭道:「這可讓我不解。你會到了他,你們正好團圓,你們怎麼反而離婚了呢?你說,我們的事,他完全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該離婚。」冰如道:「有什麼不解,你是裝傻罷了。我和他離婚,不就是為着你嗎?這樣一來,我就好毫無掛慮地來嫁你了。你艷福不淺,遇到小孩所聽的故事,有仙子飛來嫁你。」她說到嫁你兩個字,雖比較的聲音低一點,可是她僅僅在嘴角上透了一點笑容,並不覺得怎樣難為情。江洪聽到這兩個字,卻多少覺得有些刺耳,閃開兩步,坐到對面桌旁椅子上去。冰如又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事到於今你大概不能有什麼推諉了吧?」江洪且不答她的話,站起身來要去按牆壁上的電鈴的機鈕。

冰如搶上前把他手攔著,因道:「我們的談話還沒有開始,你又去找茶房來打岔幹什麼?」江洪道:「我想喝一點涼的。」冰如笑道:「你覺得你心裏熱得很嗎?」江洪道:「我心裏倒不熱,我口裏有點淡而無味。」冰如道:「那末,我來吩咐茶房好了。」她說着,出房門去了一會,江洪這倒不怎麼要走動,撐頭斜靠了椅子坐着。冰如進來了,也在桌椅子邊坐了,只和他隔一隻桌子角。因道:「我正說到要緊的地方,你偏偏來打岔。你要知道,我飄洋過海,飛來飛去,我們的婚姻問題,到了現在,我這方面問題已經解決了,你以前認為不妥之處,總算沒有了。這在我,自然是解除了鎖鏈,你也沒有了什麼阻擋,應該聽了我的話之後,歡喜一番。可是你對於我的報告,卻是絲毫不動心。」江洪道:「我動什麼心呢?不錯,我以前說過,我們根本談不到什麼男女戀愛問題上去,因為志堅的存亡未卜,你是我一個朋友之妻。」冰如道:「是呀,這話我記得。現在志堅活着,我和他離了婚,不是你朋友之妻了。你所謂根本談不到的,於今可以談到了。」江洪兩手按了桌沿,胸脯挺著,望了她,很乾脆地答道:「更是根本談不到。在南京的時候,志堅托我照應他的太太。於今他出面了,我正好把他的太太送給他,不負他所託,這才是做朋友患難相處的道理。怎麼?人家在前方出生入死,不得到後方來,我可對他所託的妻子講戀愛,這已經不合人情。若是他回到後方來了,我還要你和他離婚,由我來替代他那個位子,這成個朋友嗎?」

冰如見他臉漲得通紅,便道:「你起急作什麼?和志堅離婚是我的意思,與你無干。」江洪道:「你若另找對方,當然與我無干,你若牽涉到我,我怎能無干?不是我引誘你,人家也說我引誘你。不是我欺騙志堅,人家也說是我欺騙志堅。天下人都像我一樣,朋友還敢付妻托子嗎?就退一步說,離婚是你的意思,志堅與社會都諒解了,你也不應該。丈夫為國效力回來,你對他沒有一點安慰,給予他的是和他離婚,增加他一種人心不可問的創痛,未免大拂人情。若是他原來和你感情不怎麼好,猶可說焉。然而他在南京和你離別的前夜,我是看到的,對你十分的情厚,你也未嘗不望他生還,怎麼到了他今天回來了,在彼此毫無什麼衝突之下離婚起來,這事情不是太奇怪嗎?」冰如望了他的臉,靜等他把話說下去。等他說完之後,卻站起來微瞪了眼道:「這是你說的話?你有點裝傻吧。我之有今日,還不完全是為了你?你雖然不說破,我知道你是和我同心的。你說我是個有夫之婦,所以不能和我結婚,也不能和我談到愛情。那是事實所限,你心裏何嘗不愛我呢?我就為了你這句話和他離婚的,你有什麼不明白?」江洪道:「我和你同一條心?那是你糊塗心思。在平常的時候,教朋友的夫人離了婚去娶她,已經是有所不可。在你我的情形之下,有了這種舉動,豈但對不起朋友,那也為社會所不齒。再就我的家庭說,是相當崇尚舊禮教的,我若做出這種事來,父母當不以我為子,哥哥當不以我為弟,我有我的前途……」冰如不等他說完,搶著道:「你有你的前途你就不顧我了。我現在為你和志堅離了婚,而且和雙方家庭發生了裂痕,你若拒絕了我,我的前途怎麼樣呢?」

江洪胸脯一挺,正待說着:「那是你自作的。」可是這話還不曾說出來,房門敲著,有人叫道:「酸梅湯送來了。」冰如道:「拿進來吧。」茶房進來,放了兩隻玻璃瓶子在桌上,自退了出去。冰如將茶杯先斟了一杯嘗過了,然後斟了一杯,兩手放到桌沿上,向江洪點頭笑道:「抬杠儘管抬杠,交情還是交情,你不是口渴了嗎?先喝這杯。甜酸甜酸的,甜一甜你的心,管你止渴。」江洪也沒作聲,端過杯子去,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着。冰如站着,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望了他道:「我買酸梅湯給你喝的這個意思,你可知道?」江洪道:「喝碗酸梅湯有什麼意思?」冰如道:「梅子的梅和媒人的媒同音,喝了梅湯就算是經過媒人的說合了。」江洪撲哧笑道:「亂扯!」冰如見他笑了,很高興,拿起瓶子又代他斟滿了一杯,笑道:「甜裏頭帶了一點酸味,這滋味有點像你我之間的情形。我是甜,你是酸。其實……」說到這裏,向江洪瞟了一眼,笑道:「我想,過久了,你也會愛甜的。正像北平蜜餞店裏的酸梅湯一樣,時間越久,質味就越好了。」江洪淡淡一笑道:「不敢當。我受不了你這種誇獎。我的質味永久是這樣,恐怕不會變好。」冰如兩手扶了椅子背,有點發獃了,望了他道:「你為什麼堅持到底,一點轉彎的意思也沒有?」江洪點點頭道:「你肯問這個原故就很好。那末,我也問你一句話。為什麼我喝這酸梅湯是甜裏帶些酸味?」

冰如道:「你這問得奇怪了?哪個喝又不是甜裏帶些酸味?我也沒有兩樣。」江洪道:「為什麼大家喝着,都是這一個滋味呢?」冰如道:「你扯淡作什麼?說正經話,人的舌頭味神經相同,當然分辨東西的滋味,總是一樣的了。」江洪道:「哦!你也知道人的舌頭一樣,感觸一樣。人的七情相同,感觸哪會兩樣?這個時候,譬如你是志堅,我是薛冰如。我把你對付姓孫的態度,轉以對付你,你覺得怎麼樣?」冰如笑道:「說了半天,你是和我打啞謎。那我告訴你,我主張婚姻絕對自由,我若是個男人,女人不愛我了,我絕對讓她離開。嫁我的朋友也好,嫁我的仇人也好,我一概不管。」江洪道:「你的態度不能這樣解放吧?」說着搖了兩搖頭,淡淡地笑着。冰如道:「為什麼不能,你舉一個例。」江洪道:「好,我就舉個例,例倒是現成。你可記得在九江遇到王玉的時候,你對她攻擊得體無完膚嗎?你說她不該和丈夫離婚,尤其是她丈夫是個抗敵軍人,她不該在這日子對為國盡忠的丈夫離異。到了你這裏,你自己責備人的話,就不適用了嗎?」冰如道:「那……那……那各人環境不同。」說畢,一扭身子,到床上坐着。將床上放的枕頭,拖到懷裏來盤弄。江洪道:「說大家的舌頭相同是你,說各人的環境不同也是你。你用得着哪一方面的理,你就用哪一方面的理。」冰如將枕頭一推道:「我曉得,你還在追求王玉。」江洪道:「無論哪種無情無義的女人,我不屑於追求。就算我追求她,我和她丈夫既不是朋友,而且她的丈夫也沒有把妻子托於我。充其量不過是我不識人,我不會色令智昏賣了朋友,也不會是個社會上的罪人。」江洪說到更着實的所在,把茶杯子重重地向桌上一放,碰著啪的一響。眼睛瞪起,臉也紅了。冰如坐在床上,怔怔地聽着,等他把話說下去。最後,她臉色由紅紫變成灰白,全身都有些抖顫。兩行淚珠,在眼角里轉動。因道:「你……你說……說這些話,不是讓我太傷心嗎?我費盡心血,倒受你這樣的白眼。」江洪道:「你受我的白眼?你這事要公開了,要受社會上的白眼呢。」冰如道:「江……江……江先生怎麼辦?我千里迢迢捧了一盆火來,你兜給我一盆冷水,我活不了了,你救我一救。」說着,伸了兩手,便迎將上來。江洪將桌子一拍道:「你自作自受。」說着,在衣架上取了帽子,便開門走去。門掩上了,冰如哇的一聲哭了,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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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大江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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