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錯

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錯

第七十五章舄履交錯

這兩個人,開始在洞裏度第四天的光陰時,彼此是更相識了。大家曲起了腿,兩手抱着膝蓋,背靠着洞壁,輪流的打瞌睡。那枯井口上透進來的光線,還可以看到人影子。黃九妹和劉靜媛都坐在井底下,王彪隔了張大嫂向這邊看着。見黃九妹抬起一隻肥白的手臂,撐住膝蓋,託了頭,那長發向下歪垂著,遮掩了半截手。那是呵,她至少也有一個月沒有剪頭髮了。這就想到在戰爭發生以前,雖然和她常見面,可是很難和她說上三五句話。總是板着臉孔,把話頂人。自從常德城裏炮火響了以後,彼此親熱得多了,她還真是留意我。將來把鬼子趕走了,也許我可以爬高一點,那時或者她肯嫁我的。有那麼一天,我王彪睡在夢裏都是笑的。他想到笑,他真嘻嘻的笑了。張大嫂緊挨着他坐的,自看得出他的行動。問道:「王大哥,你一個人笑什麼?」王彪道:「我沒笑呀!哦!是笑了的。我笑那鬼子揪着我衣服的時候,我擰着他一隻耳朵。」黃九妹回過頭來道:「那也沒什麼可笑的呀。不過我總得多謝你,要不是你來得快,那鬼子捏住我的脖子,我不給他捏死,也讓他拖走了。唉!活是活了,我已經沒有了老娘,戰後我沒有了家,我真不知道怎樣活下去。」

劉靜媛道:「那倒不用愁,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自己肯奮鬥,那裏也可以安身,我們不是一樣家破人亡嗎?」黃九妹道:「劉小姐,我和你不同呀!你知書識字,容易找到工作。再說你是個教徒,天主堂里的王神甫,他就可以替你作主。戰事平了,我一出這洞門,真就不知道要上哪裏去。」王彪道:「這也用不着多發愁,你若不嫌棄的話。」他說到這裏,大家都嚇了一跳,這老粗不要把心眼子裏的話,糊裏糊塗就說了出來。還好,下面一句,不是人家所猜的那種話。他接着道:「憑我還有點力氣,我大小還可以幫你一點忙。還是那話,到了南方,直魯豫,咱們是大同鄉。」黃九妹也是怕他亂說,心裏正估量著要預備一句什麼話把他擋了回去。乃至他說出來,不過是這樣一種輕鬆的話,也不由得笑了。因道:「那自然是多謝你的呵。」張大嫂子道:「難道你家鄉就沒有一個親人嗎?」九妹道:「有是有的。我是開封人,我們那裏淪陷多年了,慢說在湖南,讓鬼子隔斷了,不能回去。就是能回去,家裏頭還有些什麼人,那真只有天知道。」張大嫂道:「九姑娘你若不嫌我嘴直的話,我倒贊成你趕快說個婆婆家。」

黃九妹一點也不猶豫,立刻答道:「現在兵荒馬亂,哪裏談得上這一件事。」丁老闆是個不大愛說話的人,聽到這裏,他也就插嘴道:「大姑娘,你這話可說得不對。兵荒馬亂,你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六親無靠,那更不是辦法呀。」王彪把頭向前一伸,立刻反駁著道:「不,她只有十九歲呢。」黃九妹噗嗤一聲笑道:「這又不上戶口冊子,管他十九歲二十歲。」這樣一打岔,已算把這個問題牽扯開了,可是張大嫂已感到興趣,便道:「真的,兵荒馬亂的日子,少年婦女,最是沒有辦法。」黃九妹兩手撐了膝蓋,向上托著頭,臉睡掌心裏面,她就在那個姿態里說道:「我們不要說這件事,換一種別的話頭談談,好是不好?」說畢,她的臉更是遮掩在平掌心裏了。王彪在這洞裏悶守了三天,有時,也就借了一番幻想。看黃九妹現在這分態度,那竟是完全拒絕提婚,心裏懊喪之至。他心裏想着憑我這樣不要命打仗,我們長官由師長算起,沒有哪個不說我是一條漢子。倒是這黃姑娘,怎麼說我還是個無用的大兵。唉!他心裏是這樣的唉了一聲,口裏情不自禁的,也就唉了出來。程堅忍道:「你嘆什麼氣?軍人不能成功,就當成仁,老實說,我們藏躲在這洞裏,根本就不算有志氣。你沒看到城裏的死屍裏面,不少是我們弟兄,人家以身報國,才沒有白當軍人,你還唉聲嘆氣呢。」

王彪道:「報告參謀,我沒有怨恨什麼呀。」程堅忍道:「那末,平白地,你為什麼嘆氣?」他奇怪著道:「什麼,我嘆了氣嗎?我只是在心裏嘆氣呢,不,我心裏也沒有嘆氣。我只覺得晝夜躲在這裏,悶得慌。」黃九妹聽他的話,顛三倒四,就知道他心裏是什麼意思,想着:這傢伙真是個實心眼子的人。哪個女孩子願意人家當面鑼對面鼓的提到親事。我就說了一句不許提這事,你就唉聲嘆氣。我要是躲開了他,那還了得嗎?無如現在都有心事,要不然,我索興耍他兩句,那真會把他急死呢。真是可笑!想到這裏,自己也就不由得噗嗤一笑。劉小姐是個女子,她自然會知道女子的心事。而且她和黃九妹都坐在井圈子下明亮的地方,黃九妹的臉色時時刻刻變換著,她也看得出來。因道:「剛才王大哥心裏面一嘆氣,口裏就嘆出來。於今黃九姑娘,忽然無端端笑起來,也許是心裏要笑就突然的笑起來吧?」黃九妹挨着她坐,就用手輕輕的在她腿上捶了兩下。她並沒有說什麼。丁老闆道:「我們也是看得開。你看,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還不是照樣的說,照樣的笑。」劉靜媛道:「那是當然,要不然我們成天的嘆氣怨聲,成天哭着,就能想出一條什麼活路,想出一個什麼好辦法來嗎?那還不是照樣的不能。與其那樣,倒不如笑一聲,落得先高興哩。」王彪道:「劉小姐你說的話,就和我們參謀說的話,一模一樣。」程堅忍道:「你這真叫胡說,什麼時候,我說這樣的話?」王彪道:「你不是常說嗎?打仗的時候,要緊張,不打仗的時候,就要輕鬆嗎?細想起來,那道理不是一樣嗎?」黃九妹道:「程參謀,他這話倒是說得很對。」

王彪一高興,手拍著大腿,身子猛可向上一升。笑道:「怎麼樣?我說的那是很對的吧!」他高興之餘,忘了這是地洞之下,人就筆直的立着,他又是高個子,作了洞裏的一枝撐柱,咚的一聲,把洞頂上的碎土,撞得紛紛落下。全洞的人,都忍不住嗤嗤的笑。王彪摸著頭道:「我撞了一下,不要緊,可千萬別笑出聲音來。那是鬧着玩的嗎?」這一個警告,才把大家的笑聲停止。不過這悶坐在洞裏的生活,除了坐着打瞌睡,也就只有談話,否則日長如年,怎樣耐得過去?不過大家全有個戒心,到了白天,敵人就要四處活動的,因此說話的聲音,也是非常之細微。好在那個溝眼,是用石塊給它蓋上了的,而且又在破屋籠罩之下,一點不會有什麼問題。至於那個井圈,四周全堆了磚頭瓦塊,圈上還有個倒坍的屋子。是早日原來在洞中人的設計,將些斷柱子,再在屋架四周勾搭著,塞住了隨便前進的路。這樣又可使陽光和空氣,照樣的透進井裏面去。所以雖是大家提心弔膽,但也知道敵人要發現這個密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低的限度,敵人要移動那些木架子,裏面早就可以聽到響動。三四天以來,一些也沒有聽到什麼響動,大家便就安心了。程堅忍王彪兩人,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在這種黑洞子裏,不能說話就睡覺,睡不着,就胡思亂想的消遣。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動,只是口裏胡亂的唱些歌曲,有時唱京戲,有時唱山東梆子或大鼓。程堅忍摸索著將衣袋裏東西,一樣樣的拿出來清理,然後又一樣樣的送到袋裏面去。他摸索到一塊小木頭片就把虜獲來的小刀削著木片,削久了,他就擠著坐出來一點,就著井圈漏進來的光,細細的在木片上修括。

劉小姐和他坐得近了,看他玩弄了一兩小時,禁不住問道:「程參謀,你削這木片作什麼?」他笑道:「我打算刻一樣東西送你作避難的一個紀念。」劉小姐用極輕微的聲音,報答了兩個字:「謝謝。」這謝謝兩個字輕微到讓在緊傍著坐在一處的人,也聽不到她說的是什麼。程堅忍把刀子將木片颳得平了,心裏也就想着,這上面應該刻四個什麼字?實在點,可以寫生死與共,不過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就在這時,斜坐着的黃九妹,將她曲著的腿移動了一下。腳踏在程堅忍鞋尖上。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話,這不就是舄履交錯嗎?他想的對了,深深的點了幾下頭。黃九妹曲著腿,坐得和他膝蓋相連。面對了這位軍官,怎不看得清楚?因道:「程參謀,大概會在這木片上,刻出一個好玩意來吧?我看你點點頭,嘴角又微微的笑着。」程堅忍道:「我也給你作個紀念章。」黃九妹道:「我不夠資格。」劉小姐突然從中插言道:「張大嫂請你摸摸那口袋,裏面還有多少饅頭?」張大嫂道:「多著呢。還足夠兩天吃的。」說時,在黑影子裏面,伸出手來,將饅頭交給她。那裝水的舊臉盆,就放在她身邊,她彎腰下去,嘴就盆沿,端起來喝了兩口水。就靠了洞壁,咬着干饅頭吃。她道:「這種生活,這一輩子應該不會忘記。」王彪道:「我們這就托天之福了,假使沒有拾著這口袋饅頭,光靠在敵人屍身上去找點東西,恐怕,我們就得帶挨一點餓。」劉小姐道:「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饅頭究竟有限,我們六個人,知道在洞裏要守多少天?往後計口授糧,每天每人只許吃一個,好嗎?」程堅忍道:「你們四位,以後可以吃饅頭,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東西,不會餓著的。」王彪道:「對的,餓極了,敵人身上的肉,我也割塊下來吃。」黃九妹道:「哼!你?」王彪道:「我不敢嗎?」黃九妹道:「我今天早上,就聞到死屍臭了。你是西藏蒙古的餓鷹?吃死屍。」王彪道:「西藏蒙古的大鷹吃死屍嗎?」劉靜媛道:「對的,邊疆人講究一個天葬,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曠野里,讓大鷹去吃。差不多小學教科書上,就有這記載。」張大嫂向腳下吐了一口水道:「別說了,想到外面那些屍臭,談起來真噁心。」王彪道:「九姑娘肚子裏學問就多著啦。以前家裏的賬,都是她記。不但是大鷹吃死人……」黃九妹道:「人家噁心,你還說。」王彪笑道:「是,是,是,我們就挑好的說罷。九姑娘,你也來個饅頭,喝口水。」她道:「我要吃,還不會拿。」他接連的碰了幾個釘子,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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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虎賁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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