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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審的是翁曾桂,還有會審的兩員司官,一個叫林拱樞,是道光名臣林則徐的第五個兒子;一個叫剛毅,滿洲鑲藍旗人,此人肚子裏沒有多少墨水,可又喜歡掉文,以至於常鬧笑話。刑部公事常有的一句成語「草菅人命」,在他口中便成了「草『管』人命」。不過他肯下死工夫,律例爛熟於胸,所以雖是直隸司的員外,亦奉命會辦。刑部司官中,浙江籍的好手甚多,但一個都不曾派到,為的是怕他們心有成見,審問不公。

這三位司官承辦這樣一件「名案」,興奮之餘都不敢掉以輕心,案情讀了又讀,凡有疑問,都用籤條簽了出來;下手的方法,亦都一致同意,抽絲剝繭,照案情發生的經過,從頭問起。

因此,第一堂只提傳四個人,除正犯葛畢氏以外,其餘三個證人是:房東王心培、岳父喻敬添,還有一個沈體仁。

首先要問的是小白菜,這是意料得到的事,所以刑部各司的官役,都涉水來到「南夾道」——刑部在皇城西面,正對着西安門一條南北通衢,名為刑部街,街西自北而南,依次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就是所謂「三法司」。刑部街的地勢最低,春夏之間,積水是常事,所以京師有個說法,叫作「水淹三法司」。至於刑部的「南夾道」,是浙江司所在地,其時春雨連綿,流潦沒膝,好事的都涉水而來,墊足翹望,為的是要看一看小白菜究竟艷到如何程度,到底像不像謀殺親夫的樣子!

這當然妨礙問案,但拒之不可。翁曾桂唯有簡略地問一問姓氏、年齡、籍貫,成親幾年、有無子女,隨即吩咐還押,另問證人。

第一個被提上堂的是沈體仁,問過他跟小白菜的關係,翁曾桂又問:「葛品蓮管你叫什麼?」

「他也叫我干爺。」

「葛品蓮死的那天,你看見過他?」

「是!」沈體仁答說,「那天是十月初七,我在大橋茶店吃茶。看見品蓮過去,樣子好像不大對,我趕出來叫住他問,問他是不是流火又發了?他說還好,又說肚子餓了,要去吃點心。」

「所謂『樣子不大對』,是怎麼不對?」

「是發冷的樣子。」

「那天,天冷不冷?」

「十月小陽春,一點不冷。」

「以後呢?」翁曾桂問,「以後有沒有再見過葛品蓮?」

「再見到他,已經咽氣了。」

「你把當時的情形說一說。」

沈體仁一面想,一面回答:「那天是十月初七,吃過中飯不久,王心培來通知,說品蓮病重。當時我正有事,分不開身,所以我『家裏』,就是品蓮的親娘先去。又過了個把時辰,來通知說是品蓮死掉了,我才趕了去的。」

「趕去以後,看到的是怎麼一個情形?」

「看到喻敬添夫婦都在,商量買棺材辦喪事。」

「屍體怎麼樣?」翁曾桂補充一句,「有沒有什麼異樣?」

「我沒有看到,去的時候,死人的衣裳都換好了。臉上蓋一塊白綢子,我沒有揭開來看。不過——」

沈體仁突然咽住了。

問官當然不肯放鬆,剛毅脾氣急躁,拍著桌子喝問:「不過怎麼樣?快說!」

「不過,」沈體仁囁嚅著說,「我問過我家裏,有沒有中毒的樣子?我家裏說:看不出來。」

這句話不盡不實。當時沈媒婆向丈夫回答得很清楚,皮膚好好的,沒有中毒的樣子。可是她到了杭州府變了口供,所以沈體仁亦就不能不含糊其辭,略略照顧到沈媒婆在杭州說的話。

「這句話很要緊,不要漏。」翁曾桂向錄供的書辦叮囑了這一句,隨即吩咐帶走了沈體仁,傳問王心培。

由於王心培是葛品蓮的房東,翁曾桂與剛毅都認為這個證人很重要,葛品蓮的死因,葛畢氏平日對待丈夫,以及跟些什麼人交往的情形,只有他最了解,所以問得特別仔細。

「葛品蓮死的那天,回家的時候,你是不是看見他渾身發冷的樣子?」

「不是我,是我女人在門口看到的。」

「你什麼時候看到葛品蓮的呢?」

「等我看到,葛品蓮人已經不對了!」王心培說,「那時候我正在吃中飯,只聽得樓上狂叫一聲:『你們來啊!』聽得人汗毛直豎——」

「慢,慢!」翁曾桂打斷他的話問,「是不是好像突然之間,遇見怕人的事,才會喊出來的那種聲音?」

「是的。老爺說得一點不錯。」

「你再說下去,聽見喊聲以後怎麼樣?」

「我跟我女人都丟下筷子,趕上樓去,只見品蓮口吐白沫,兩隻眼睛往上翻,兩條腿一抽一抽地,喉嚨里呼嚕、呼嚕像拉風箱的聲音,是在『起痰』了。我就說,應該馬上去通知沈媒婆。是我親自去走了一趟。」

「我問你,」剛毅是問小白菜的反應,「你上樓的時候,葛畢氏在幹什麼?」

「什麼也不做,站在那裏發抖。」

「葛畢氏的母親呢?」

「她來過一趟,後來走了,是去請醫生。」

「醫生什麼時候到的?」

「等我陪着沈媒婆一到,醫生也到了。」

「沈媒婆是什麼人?」翁曾桂問。

「就是沈體仁的老婆,葛品蓮的親娘。」

「當時在場的,還有什麼人?」

王心培想了一下答道:「還有喻敬添夫婦,醫生就是他們請來的。」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是痧症。」

「你記不記得,開的是什麼葯?」

「沒有開方子,只教拿萬年青、蘿蔔子搗了汁灌下去。哪知道一點效驗都沒有。」

「以後呢?」

「以後就死了。」王心培木然地說,「醫生還沒有出門,病人就咽氣了。」

「醫生有沒有別的話?」剛毅插進來問,「譬如說,覺得病情奇怪,或者疑心有別樣緣故,病才會發作得那麼厲害。」

翁曾桂覺得剛毅的話,是問在緊要之處,因而附和著也說:「你仔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說。」

「沒有!」王心培很快地答說,「醫生來了,沒有說幾句話。到病人不中用了,問他到底什麼毛病,他還說是痧症。」

「那個醫生醫道高明不高明?」剛毅問。

「是個『烏花郎中』。」

「你說什麼?」

剛毅聽不明白。籍隸江蘇常熟的翁曾桂卻懂這句杭州府的俗語,便為剛毅解釋,食物之類腐敗發霉,歷時既久還會長白毛,就叫「烏花」;所謂「郎中」即是北方人口中的「大夫」,為醫生的別稱。「烏花郎中」意即難得有人請教的醫生。

剛毅爽然若失,「照此說來,醫道並不高明。」他說,「也說不定不是痧症,看成了痧症。」

「這也可能的,還得仔細求證。」翁曾桂轉臉又問,「王心培,你認不認識楊乃武?」

「認識的。不過不熟。」

「你們有沒有來往?」翁曾桂想補充著更明確地問,「譬如你到他家,他到你家,以及婚喪喜慶的應酬之類。」

「沒有。見了面,大家點點頭,沒有往來。」

「那麼,」翁曾桂急轉直下地問,「楊乃武有沒有來看過葛品蓮夫婦?」

「沒有!」

「這句話出入很大。」剛毅又插嘴了,「你說話要負責,到底有沒有見過楊乃武到葛家,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楊秀才沒有來過。」王心培仍是很平靜而負責的態度,「我家裏總有人,楊秀才如果來過,就算我不知道,我家裏總有人知道,會告訴我。」

這也是全案中很重要的一個關節,由王心培的證供中可以確定,自從葛品蓮遷入新居以後,楊乃武並未到過他家。果真楊乃武示意小白菜毒殺親夫,則授毒應另有地點,這個地點在哪裏,沒有人知道,只有問楊乃武與小白菜自己了。

接下來是傳訊喻敬添。由於他是塾師,雖無功名,也算斯文一脈,所以翁曾桂對他比較客氣,行禮以後,許他站着回話。

「喻敬添,」翁曾桂說,「你是讀書明理的人,應該知道,問案是虛中以聽。你如果以為刑部提審,就是認定了楊乃武、葛畢氏無罪,那就錯了!一切要憑證據說話,而證據就在你們嘴裏!你們有一句,說一句,不造假,不隱瞞,真相容易明白,結果一定公平。倘或心存偏袒,自作聰明,以為問官可以欺騙,結果呢,欺騙不了問官,害了你們自己,證供不實是有罪的!」

「是!這案的人證,不只我跟我妻子,一手遮不盡耳目,自然據實奉答。」

「好!你把葛品蓮暴斃當天的情形,根據你親身的經歷,從頭細說一說。」喻敬添所陳述的情形,與王心培大致相符,一直談到葛品蓮咽氣,告一段落。於是翁曾桂繼續再問死者的後事。

「葛品蓮一死,你心裏有什麼感想?」

「心裏很難過,人世無常,品蓮年紀輕輕的就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不知道遺孀將來怎麼樣過日子!」

「你不覺得死因可疑?」

「不覺得,暴病而亡,也是常有的事。」

「後事呢?」翁曾桂問,「是誰替他辦的?」

「是請王心培辦的。」喻敬添說,「出力容易出錢難。死者生前的積蓄,只有十兩銀子,一場喪事起碼要用三十兩。我們兩家境況都不好,為了湊錢買棺材,所以過了三天才入殮。」

「你所說的兩家是指你跟沈體仁?」

「是!」

「過了三天才入殮,那就是十月初十?」

「是的。十月初十半夜,一交子時,就算十一的日子了。」

翁曾桂想了一下,問到醫生:「郎中是你去請的,叫什麼名字?」

「郎中叫楊敬齋,是相熟的朋友。」喻敬添說,「我妻子去探了病,回來很着急,說病很重,要馬上請郎中急救,所以就近請了楊敬齋。」

「以後呢?你有沒有問過楊敬齋,到底是何病症?何以死得這麼快?」

「問過的。他說,死者平時體子不好,受了外感;因為天時不正,一下子發作,所以來勢兇險。說是痧症,其實是時氣毛病。」喻敬添又說,「跟堂上說實話,楊敬齋的本事有限,看也是匆匆忙忙看一看,病症說不明白。」

對喻敬添的審問,到此告一段落。時已過午,翁曾桂結束了這一天的訊問。將全卷連同這天所錄得的口供一起帶回家,反覆推求,總覺得找不出楊乃武授意、小白菜下手的跡象。不過沈媒婆是個關鍵人物,許多疑問由她造成,系鈴解鈴,要想澄清亦非細細盤問她不可。

因此,第二天只傳沈媒婆到堂。媒婆的一張嘴是攔不住的,問官不過提了個頭,她就嘰嘰呱呱地自己都說了出來,一直說到發現兒子屍體口鼻流血,翁曾桂才打斷她的話。

他是因為她說得太快,而且有些不相干的枝節之詞,夾雜在裏面,怕書辦的手遠趕不上她的口,所以特意告誡,「沈喻氏,你慢一點!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跟案子沒有關係的話,不必多說。」

「是!老爺。不是我喜歡多嘴——」

「好了!」這次是剛毅攔阻,「既不喜歡多嘴,就不要多嘴!」

沈喻氏連碰了兩個釘子,咽口唾沫,閉緊了嘴。於是翁曾桂問道:「你兒子斷氣以後,是你替他換的衣服?」

「是啊!我媳婦哭哭啼啼啥事也做不來,親家母到底不好看女婿赤身露體,只好我做親娘的動手。」

「當時有沒有看出來什麼中毒的樣子?」

「仔細看過,沒有。」

「那麼,以後怎麼又要報官相驗?」

「啊呀,老爺,以後是以後,情形不對了呀!」沈媒婆指手畫腳地說,「嘴裏,鼻孔里,又是血,又是痰,臉色發青,老爺你想,換了你要不要起疑心?」

「起疑心以後怎麼樣呢?」

「我跟我親家母兩個人盤問我媳婦,她不承認,親家母又幫着女兒罵我。一口氣咽不落,而且屍首擺在那裏,如果不報官相驗,糊裏糊塗下了棺材,叫我做娘的,怎麼安得下心?」

「報官是什麼時候?」

「十月十一大清早。」

「有沒有遞狀子?」

「自然!」沈媒婆說,「打官司怎麼好沒有狀子?」

問官反倒受了搶白。剛毅很不高興,翁曾桂卻很有涵養,付之一笑,接着問說:「你狀子是怎麼寫的?」

「說是我兒子死得不明不白,請縣大老爺來相驗。」

「是不是說你兒子七竅流血?」

「沒有!沒有!」沈媒婆連連搖頭,「這怎麼好瞎說?驗出來不是七竅流血怎麼辦?」

「你狀子裏不是說,盤問你媳婦,是聽了楊乃武的話,下的毒?」

「哪裏有這話?老爺,你去看狀子!」

沈媒婆初呈的訴狀,就在卷中,翁曾桂早已看過,並無此語,只不過故意這樣問一問而已。

「你的狀子我早看過了。」翁曾桂仍然和顏悅色地,「告狀除了狀子以外,總還有口供,當時餘杭縣傳你問過話沒有?」

「傳過的。」沈媒婆答說,「驗屍以後,傳我問話,只問了一句,問我兒子服毒的毒藥是哪裏來的?」

「你怎麼回答?」

「我說,我不跟兒子同住,毒藥哪裏來,我不知道。」

「還有呢?還問了什麼話?」

「沒有了。就問了這麼一句。」

「既然這樣,餘杭縣報杭州府的公事,怎麼說你曾經提到,你向你媳婦盤出楊乃武用毒藥的情節,所以進狀子報官相驗?」

「我怎麼知道?那要問餘杭縣的劉大老爺。」

答語振振有詞,又形成搶白,翁曾桂為之語塞。不過他秉性平和,不以為忤;而剛毅卻看不下去了,悄悄寫了張條子,擺在翁曾桂面前,要求由他來問。

翁曾桂微一頷首,向沈媒婆說:「剛老爺有話問你,你要說實話。」接着,將面前的案卷,向旁邊移了一下。

剛毅的態度就不同了,摘下墨晶大眼鏡,慢條斯理地先檢沈媒婆的狀子,跟餘杭縣初次申詳杭州府的公文看了一看,方始開口。

「沈喻氏,你到底在公堂上說過沒有,你向你兒媳婦盤問出楊乃武用毒藥謀害你兒子的話?」

「那——」

剛毅不容她遲疑,立即指破:「是在杭州府說過,是不是?」

「是!」沈媒婆有些怯意了。

「為什麼在餘杭縣不說,到杭州府說?你是真話,還是假話?」

「是,是假話。」

「為什麼說假話?」

沈媒婆覺得很難回答,而看到剛毅咄咄逼人的氣勢,心存恐懼,平日一張利口,此時竟是隻字不出,身子也不由得有些發抖了。

翁曾桂認為剛毅的這種態度,正就是造成犯人或證人誣供的由來。不過,在此堂而皇之的場合,不便公然勸阻,只好安慰沈媒婆。

「沈喻氏,」他說,「你不要怕,有話慢慢說。」

「是,」有他這句話,沈媒婆才能略略安心,定定神想了一會兒答道,「我說假話,也是沒奈何。楊秀才跟我媳婦受不過刑罰,自己都亂招了,我怕知府老爺也拿我上刑罰,所以信口胡說了一句。」

這個理由欠充分,但可以不必追究,只要能證實她這句話確是胡說就行了,所以剛毅再問一句:「你是說,你兒媳婦並沒有跟你提到楊乃武給了毒藥的話?」

「是的。沒有。」

「你狀子上又說,你兒媳婦『素性輕狂』。這句話什麼意思?」

「家醜不可外揚,老爺,請你不要問了吧!」

「我不問你的家醜,怎麼能斷你的家務?」剛毅說道,「這樣一場人命官司,由縣裏打到京里,你還顧忌什麼?」

「是!」

沈媒婆便吞吞吐吐地談平日風聞小白菜與楊乃武的曖昧,但都是「聽說」,「別人這麼在傳」的話頭,究竟有無姦情,並未確指。

這些情形,在問官只能作為參考,所以等沈媒婆說完,剛毅不再多問。看了看所有人證的供詞,由葛品蓮得病到報案的過程,大致已經明了,以下就要問報案以後的情形了。

「驗屍的時候,你在不在場?」

「在場。」

「相驗的情形,你是不是都看清楚了?」

「看不大清楚。」

「為什麼呢?」

「因為隔得遠,而且亂鬨哄的,一會兒縣大老爺罵人,一會兒仵作跟沈二爺吵架——」

「沈二爺?」剛毅急忙截住她的話問,「沈二爺是誰?」

「是縣衙門裏的門丁。」

「噢,是門丁!」

門丁為何與仵作吵架?顯然地,是門丁在干預公事。剛毅對這一點新發現,相當興奮,隨即吩咐:沈喻氏飭回,傳餘杭縣仵作沈祥。

到堂的沈祥,渾身在發抖。因為這一案的癥結,就在相驗不真,平時大家談論,都說仵作是罪魁禍首。

這些話在沈祥已聽了不少,捫心自問,一時馬虎,闖出這麼一場大禍,自疚自悔,一直提心弔膽,如今是真的逃不過這一關了!

上堂磕過頭,剛毅見他如此害怕,心知必得好言撫慰,才能問出真情,便和顏悅色地說道:「你別怕!

一切有本司替你擔待。你只要說了實話,就沒有你的事。」

這多少是哄人的話,果然相驗失實,罪名不輕,何得無事?而沈祥居然信以為真,感激地答說:「是!

小的一定說實話。」

「葛品蓮的屍首,是你經手驗的?」

「是。」

「當時屍首是怎麼一個樣子?」

「屍首已經發變了。屍身胖脹,頭腫得很大,口鼻耳朵里都流血水。身上有青黑的毒斑,還起水泡。

手指甲也是發青發黑。」

「這就是中了砒毒以後的樣子嗎?」

「是中毒。」

「什麼毒?」剛毅緊盯着問,「砒毒?」

「不是!」沈祥囁嚅著說,「屍身軟而不僵,是烏煙的毒。」

「烏煙」就是鴉片,剛毅知道浙江有此稱呼。為確實起見,補問一句,「你是說,中的是大煙的毒?

既然是煙毒,為什麼說是砒毒?」

「老爺,」沈祥有些激動了,「我的冤枉就在這裏!當時門上沈彩泉跑上來跟我說:『怎麼會是煙毒?

下毒藥當然是下砒霜,哪裏會用烏煙?你再看看,肚皮上發青發黑,也是砒霜中毒的樣子。』我說:『砒霜中毒,七竅都會流血,恐怕不是。』沈彩泉還說是砒霜。他是劉大老爺面前得寵的人,我只好照他的話,喝報砒毒。」

這段口供,剛毅聽得很仔細,而且還關照錄供的書辦,隻字不可遺漏。不過砒毒是毒,煙毒也是毒,如照沈祥所說,葛品蓮乃是中毒而死,似乎已無疑問。然則,鴉片從何而來?如何到得葛品蓮口中?是有人硬灌,還是他自己厭世服毒?疑雲重重,案子變得更複雜了。

剛毅定神想了一會兒,要言不煩地問道:「你認為葛品蓮是中煙毒而死,有哪些個證據?」

這一下將沈祥問住了。當初認作煙毒,一半出於揣測,要問證據,只記得一樣:「屍首軟而不僵。」

「還有呢?」

沈祥思索了一會兒,又想起一樣:「指甲發青發黑。」

「就這兩樣嗎?」

「是!」

「那麼,如果是中的砒毒,指甲會不會發青發黑?」

「會。」

「原來凡是中毒,指甲都是青黑色,照此說,這算不得是中了煙毒的證據。」

剛毅將擺在手邊的《洗冤錄》翻開來,看目錄上並無有關煙毒的敘述,不免奇怪——這就是他少讀書之故,不知道鴉片在宋朝還未傳入中土,而《洗冤錄》卻是宋人的著作。

不過,《洗冤錄》所載一般驗毒的方法,應該還是適用的。這在剛毅不須查書也知道的,最普通的一種方法是「銀針探喉」。當即問道:「你用銀針試過沒有?」

「試過的。」

「怎麼樣?」

「有一點點黑。」

「只有一點點黑?」

沈祥沒有聽懂那個「只」字,答一聲:「是!」

「這就不對了!」剛毅對例案很熟,記憶力也很強,想起有一件惡媳凌姑,服鴉片自殺的案子,以彼例此,找得漏洞,「煙毒而死,說來都是自殺,要吞好些大煙,才能送命。煙膏子在嘴裏不管喝多少水,總有剩下的,銀針一試,一定很深、很深的黑顏色。你怎麼說只不過一點點黑呢?」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

「你當仵作多少年了?」

「小人是同治十二年春天正式補上名字的。」

「這樣說,替葛品蓮驗屍的時候,你才當了半年仵作?」

「是!」

「那就怪不得了!」剛毅得意地說,「我倒考考你,銀針探喉之前,應該先做怎麼一道手續?」

「小的,」沈祥囁嚅著說,「小的不知道。」

「銀針探喉以前,先要用皂角水洗過,莫非這一點你都不知道?」

沈祥越發驚惶了,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有聽說過。」

「唉——」剛毅這口氣嘆得很長,一半也有些做作,是表示他的得意,「你這樣子胡鬧,真正是草『管』人命!」

他又念了個白字,誤「菅」為「管」。不過沈祥聽不懂,就是聽懂了也不敢笑他。

剛毅自覺這一天頗有所得,退堂以後,找到翁曾桂細談經過。林拱樞雖然也奉派會審,但以手頭另有案子,這兩天的審問,始終不曾參與。翁曾桂認為應該跟他談一談,也問問他的意見。

於是,又將林拱樞請了來,拿兩天的口供給他看,也作了必要的口頭說明。林拱樞聽完問道:「葛品蓮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這一問,指出了全案最主要的癥結。過去所認為所須推究的是,楊乃武曾否指使,並以砒霜供給小白菜毒殺親夫?對於葛品蓮之中毒而死,似乎並無疑問。現在如果能查出真正的死因,若非砒毒,則楊乃武毫無干係,就不辨而自明了。

「如果是死於煙毒,則案中有案,另起波瀾!」

「果真有此案中之案,恐怕很難水落石出。時間隔得那麼久,從何查起?」翁曾桂搓着手說,「案子可能很棘手,如之奈何?」

「我看,」剛毅卻很樂觀,「連煙毒都不是。用大煙謀害人命的事,還沒有聽說過。大煙味苦,上口就知道,怎麼害得成?」

「然則除非葛品蓮自盡!可是,」林拱樞質疑,「第一,何以厭世,是不是有何冤屈?第二,為什麼用大煙?先祖遺志未達,至今毒逋天下!」他是為他祖父林則徐禁煙一事,順便發兩句感慨,「煙膏也很貴,葛品蓮就要自殺,又何必挑這個既花錢又受罪的法子。第三,葛品蓮從發病到咽氣,不像中了煙毒的樣子。中煙毒只會昏迷不醒,不會像打擺子那樣,渾身發冷。」

「是的!」剛毅介面說道,「銀針探喉,未用皂角水洗過,發一點點黑,不足為憑。據仵作所供,亦只是屍身軟而不僵,疑似煙毒而已。總之,證據薄弱,情理不通,煙毒之說,可以不論矣!」

「那麼!」翁曾桂問,「是不是再追究砒毒?不是砒毒,中的是什麼毒?」

「也可能根本不是中毒。」林拱樞說。

「莫非,」翁曾桂笑了,「真的如那『烏花郎中』所說,是痧症?」

「為什麼不可以是痧症?痧症種類很多,俗語所謂的癟螺痧、絞腸痧、吊腳痧,奪命都在頃刻之間。」

話雖如此,到底只是可能如此,而非必然如此。發病之初,見到葛品蓮的幾個人,都不懂醫藥;唯一能鑒別病症的,只有一個「烏花郎中」,卻反不在人世了。即使在世,能夠傳案作證,亦不見得一定確實,因為這個醫生,手段既不見得高明,又未經詳細診斷,說的話未必可信。

因此,目前仍應假定葛品蓮中毒而死,只是既非砒毒,又不似煙毒,是何種毒物?很難研求。這一來,便只有找漏洞去探索了!

這是林拱樞的見解,翁曾桂也同意了。「好吧,」他說,「我們從很明顯的幾個疑問去追究『為什麼』!」

「第一是門丁沈彩泉,」剛毅問道,「為什麼仵作說煙毒,他要說砒毒?」

「這是有意要拿案子鬧大來!」林拱樞說,「非如此,不能在這場官司中,大大地弄些好處。」

「想弄誰的好處?窮家小戶,哪裏來的油水!為什麼要拿案子鬧大?」

「這不用說,當然是想把楊乃武牽連進去。」翁曾桂說,「我聽好些浙江的朋友談過,楊乃武的刀筆收入甚豐,而且平日好與劉大令為難,宿怨甚深。凡此都是劉大令想藉此報復的動機。」

「照這樣說,第一,是蓄意造成冤獄;第二,沈彩泉當然是由於主人的授意,才敢在大庭廣眾間,公然干涉仵作。」

對於剛毅的看法,翁、林二人都覺得第二點理所必然,第一點則持論太苛了些。林拱樞比較率直,便喚著剛毅的別號說:「子良兄,說劉大令蓄意造成冤獄,倒也未必;不過,心有所蔽,眼就不明了。只看他對楊乃武並未刑求,只是按規定期限解到杭州府去審,就可以知道,並無一手遮盡耳目,鍛煉成獄的打算。」

「他在縣裏沒有刑求,是因為革楊乃武的舉人,畢竟要學政做主,事未定局,不敢用刑。」

「話是不錯!」林拱樞說,「不過第一天傳楊乃武到案,第二天就動公事請革楊乃武的舉人,其間並無可以私下接頭的時間。這樣做法,相當魯莽,是出於一時意氣,而非從容部署,逐步逼緊的老吏手法。

所以『蓄意』之說,似乎還有推敲的餘地。」

「我有同感。」翁曾桂很懇切地說,「子良兄,此案演變成今天不得開交的局面,就因為劉大令當案發之初,便有了成見,以至於一步錯一步,如入泥淖,越陷越深。今天我們重審此案,亦不宜有絲毫成見,橫亘胸中,不然,只怕難求真相。」

剛毅氣量很狹,聽得這番話,心裏不大舒服,因而局面顯得有些僵。翁曾桂性情平和,見此光景,不免失悔,為了彌補感情起見,便改換口氣,把剛毅很恭維了一頓,說他目光如炬,折獄精到,而又熟於律例,辦這一案仰仗他的地方正多。

於是剛毅的不快消釋了,提出一個建議:行文浙江傳沈彩泉到案,問他何所據而斷言葛品蓮中了砒毒。

彼此重新推究全案的真相,認為傳喚沈彩泉到案是必要的。但沈彩泉是秉承主人的意旨行事,所以又必須劉錫彤到案。可是現任的縣官,除非解職聽勘,不能傳案對質;而縣官解職,又必須確有重大嫌疑,專摺奏准不可。所以眼前還不到傳喚沈彩泉的時候,等愛仁堂的人一到,必有他人所未知的證供,那時就不但要傳沈彩泉,還得傳劉錫彤以及案內所有有關的人證。此時有所行動,變成一番手續兩番做,徒勞周折猶在其次,打草驚蛇,更為不智。

楊乃武終於解到了。提堂之日,是個艷陽天,因而刑部上上下下,以及刑部官員吏役的親友來看熱鬧的,比那天看小白菜的人還要多。

楊乃武卻不像個死囚。他本來生得俊美,在獄中三年,難得曬陽光,所以皮膚格外地白,益顯得溫文儒雅。加以此行,昭雪有望,心情大寬,臉上總帶着微笑,十分可親。因而很多人總有這樣的感想:怪不得小白菜會看上他!還有人說:難怪小白菜這麼迷他,甚至謀殺親夫亦無所顧忌了。

不過,楊乃武身體上的苦楚,卻只有自己知道,一條腿已經瘸了,內傷太重,每逢陰天,渾身酸痛,徹夜不安。可是,比起昭雪沉冤,得保活命,這些苦楚也就容易忍受了。

到堂是由翁曾桂主審,首先問到他自己的誣供,楊乃武便抖露出一段內幕。

這段內幕,翁曾桂已經聽人說過,但出自楊乃武的口中,感覺自然不同。「翁老爺,」他說,「三木之下,不但何求不得,而且唯恐拂了問官的意,或者怕問官不肯完全相信,又動大刑,所以自誣的口供,編造得比真的還要真。真人真事,或許還有記憶不清、細節含糊的地方;假編的『真人真事』,有名有姓,有地有時,首尾俱全,枝葉分明,而究其實際,完全不是這回事。因此,杭州府不傳愛仁堂店東到案,率爾定讞,乃武死不瞑目。不幸的是,愛仁堂店東,已經為餘杭縣劉大老爺跟餘杭縣的生員陳竹山逼死了!」

這就有內幕,翁曾桂問道:「為什麼逼死愛仁堂店東?」

「愛仁堂姓錢。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為了求其逼真,捏稱名叫錢寶生。當時杭州府交代餘杭縣傳錢某到案查問,劉大老爺唯恐錢某不承認,先托餘杭縣章訓導寫信開導,隨後又由陳竹山與沈彩泉威脅利誘。錢某怕官,更怕訟累,勉強承認有賣砒霜給我這件事。這一來坐實了我的誣供,沉冤至今。現在蒙皇上天恩,准由刑部諸位大人老爺提審,劉大老爺怕錢某說破實情,所以派陳竹山去威嚇。錢某平日就受鄉里責備,想想說實話不可,不說又不行,左右為難之下,上吊而死。推原論始,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實在是我害了他!」

說罷放聲大哭。這一哭,聲似山崩,淚如河決,幾乎震動整個刑部衙門。真所謂「暨傷逝者,行自念也」。這副眼淚不僅哭錢老闆和他自己,也是為了小白菜及普天下所有受了冤屈的人,一泄悲憤。

這就沒法兒再審了。因為要止他的哭聲就很難,即令收拾涕淚,而胸部抽搐,喉頭哽噎,亦無法說話。

倒不如暫且退堂,等他息一息再說。

楊乃武一收監,看熱鬧的人亦就紛紛散去。他這一哭,發生了不曾預期的效用,原來認為他冤枉的,自信更深;而存疑不置可否的,一變而為同情。因為這副眼淚,假造不來;這般激動,更非做作。

不但旁觀者如此,問官亦有這樣的感覺。因此,到下午再秘密提審時,翁曾桂格外體恤,本來叫他站着回話,由於一條腿不方便,不耐久立,特為給了個椅墊,讓他半跪半坐地答供。

「你說劉知縣、陳竹山逼死愛仁堂的店東,是怎麼回事?」翁曾桂問,「這陳竹山可就是陳湖?愛仁堂的店東到底叫什麼名字?」

「是。愛仁堂的店東名叫錢坦。當初傳喚時,錢坦的胞弟錢愷不知道遭了什麼官司,因為陳湖常在縣衙門走動,包攬訴訟,所以特為進城去托他。其時劉大老爺也知道,乃武所供並不實在,但有意要弄假成真,也托陳湖會同他的門丁沈彩泉,在門房裏硬嚇軟騙,逼錢坦承認有賣砒情事。然後寫了一張本案與錢坦無乾的『諭單』給他。是故,在浙江一審再審,始終未提錢坦到案對質。這一次,部里駁胡學使的複審,指出愛仁堂店東是緊要人證,亟應傳案訊究。劉大老爺怕錢坦到堂說了實話,全案完全推翻,所以派陳竹山到倉前威脅錢坦,不准他說實話。錢坦良心不安,唯有一死了之。」楊乃武一口氣講到這裏,猶復餘勇可賈,提高了聲音說,「堂上老爺明鑒,倘或錢坦果真他賣過砒霜給乃武,問心無愧,又有縣官撐腰,盡可到堂,侃侃而談,與乃武對質,何用自殺?」

聽到最後,翁曾桂與剛毅都暗暗點頭,怪不得說他是刀筆,這幾句話駁詰得十分有力,看來錢坦的死因是非常清楚的了!

可是,「這些情形,你人在獄中,」翁曾桂問,「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一問,在楊乃武的意料之中。當然不能說實話——原來在由杭州起解時,詹善政便作了安排。買通了押解的差役,以及海輪上的「買辦」,將案發以後,三年來的種種經過,一切傳聞,用蠅頭小楷寫成始末,逐日傳遞一段,讓楊乃武如廁時仔細閱讀,讀完隨即銷毀。此所以錢坦被逼自殺一事,他能知道得這麼詳細。

這時不能說破在海輪上如廁的內幕,可是也不難回答。「這都是平時獄中的傳聞。」他說,「海行途中,也聽好些旅客談起,說來不假。」

劉錫彤指使陳湖,逼迫錢寶生作偽證的情節,大致是弄清楚了,但動機卻猶不明。翁曾桂與剛毅都認為這一點亦須澄清,才能明了整個錯誤鑄成的由來。

這一次是由剛毅發問,他的語氣一向鋒利得近乎魯莽,開口便問:「楊乃武,你可是跟縣官的大兒子有爭風吃醋的情事?」

這一問很厲害,楊乃武心想,說了實話,多生枝節;不說實話,顯得心虛,使問官誤會他說的真話亦不實在,關係不淺,因而遲疑未答。

「說啊!」剛毅咄咄逼人地追問。

楊乃武一急之下,逼出一個計較,不全真也不全假,只說一半。「是有的!」他這樣回答,「這也是乃武不自檢點,以致跟劉大少爺結了怨。如今劉大少爺已經不幸遇難,我不能批評他什麼。再說死無對證的事,老爺們也不能聽我的片面之詞。總之,劉大少爺結怨之事,與本案無關,求老爺不要再問了。」

這番話答得很得體,犯人既已聲明與本案無關,剛毅自不便再問,「那麼,」他問到劉錫彤,「如說縣官是陷害你,總有個原因。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乃武不敢憑空揣測。」

「好!那麼我問你答。」剛毅問道,「可有索詐的情事?」

「至乃武入獄為止,並無其事。」

「以後呢?有沒有問你家裏要過錢?」

「乃武亦不知道。」

「莫非你家裏的人,沒有告訴過你?」

「乃武沒有見過家人,只起解的時候,遙遙相望而已。」

這是假話,但無可駁詰。剛毅心想,既非索賄,自是報復,便又問道:「說你在餘杭縣很不安分,常常包攬訴訟,可有其事?」

「包攬訴訟的是陳湖。」

「莫非你就沒有替人寫過狀子?」

「那是有的。」楊乃武說,「只限於替人寫狀子,從未走動衙門,說合官司。」

這就是了!只寫狀子,不走衙門,當然是跟劉錫彤硬碰硬地評理論法,這就無怪乎要結怨了。

「我再問你,」剛毅直截了當地說,「你得罪過縣官沒有?」

「有的,而且不止一次。」

「你倒說來聽聽。」

「一次,是縣官浮收漕糧,乃武糾合同道,上書請命;一次是縣官想將文廟的大松樹砍下來賣給富人建屋,本縣士紳大為不滿,亦是委託乃武執筆寫了公稟,上呈省里,方得制止。為這兩件事,劉大老爺對乃武頗為不滿。」

「你怎麼知道他對你不滿?」

「曾傳乃武到縣,當面申飭,警告乃武,不得惹是生非,否則要動公事給學官,革了乃武的秀才。」

由這番供證,可以了解到楊乃武亦不是個安分守己、謹飭自持的讀書人,他的被禍是有由來的。但也因此之故,問官認為亦不能完全聽信他的片面之言,還有許多細節,需要逐一研訊。

「你在獄中自己做了一份親供,說葛品蓮死的那一年八月二十四,有個催糧的差役何春芳,跟葛畢氏調笑,為葛品蓮撞見,打了妻子一頓。這話,你是眼見,還是耳聞?」剛毅又問,「你的意思,可是暗指何春芳下手毒殺了葛品蓮?」

最後這一問很厲害,也很重要。外間原有傳說,毒殺葛品蓮是何春芳的主謀,而由桂金下的手,連小白菜都不知道。而楊乃武的親供,指何春芳與小白菜調笑,為本夫撞見,兩者之間,蛛絲馬跡,不無關聯。

是不是楊乃武確知何春芳有此陰謀,只以事無佐證,只能隱約其詞?如今認真追究,能問出一點什麼來,說不定案中有案,別成天地,那裏面才是真正的真相。

楊乃武是深諳刑名律例的,知道這一問的分量,如果答得不好,很容易別生枝節,等追根究底問清楚,已耽誤了好大一段工夫,不但對自己非常不利,也加重了案內無辜人證的訟累,於心何安?

因此,他決定作一個有力的澄清,伏身先磕個頭,用請罪的語氣說:「請堂上老爺寬恕乃武情非得已。

《會典》載明,非有原來並未問到的情節,不能上控。乃武沉冤壓抑,無由上達,不得不捏造這一段情節,不能聳動聽聞。八月二十四葛品蓮打妻子,是何原因,乃武並不知道;所謂何春芳與葛畢氏調笑一節,既非耳聞,亦非目見,全出於乃武的飾詞。」

這一回答,頗出問官的意外,也加深了對楊乃武供詞的懷疑,「你的花樣很多!」剛毅直抒所感,「案子又這麼重大,一定要多問、細問,才能根究真相。你今天的口供,自己仔細看一看,如果筆錄不符,當堂聲明,准你改正。若是以後再問,口供與今天不符,你可小心着,這裏問案也可以動刑的!」

「是,是!乃武不敢。」

於是,等發下口供單,楊乃武伏地細讀,要求改動了幾處錯誤,隨即畫押——這次是規規矩矩地寫了自己的名字,不再使用暗藏「屈打成招」四字的花押。

愛仁堂的人證到京了。本來傳喚的是錢愷,因為有病在身,無法到案。劉錫彤深恐據實答覆會引起誤會,加深咎戾。正不知如何處置時,忽然由錢坦的老母錢姚氏出面具呈,自願隨帶愛仁堂的夥計楊小橋進京作證。

明知這樣的自告奮勇,對他不利,可是劉錫彤不敢不準,否則就更顯得自己不明不公,招來更大的麻煩。當然,錢姚氏不憚此千里長行,是有原因的——楊大姐早就下了功夫,經常到倉前走動,每次去不是食物就是衣料,口口聲聲「錢乾娘」,叫得非常親熱。這樣的情分,使得錢姚氏不能不有所報答。

「大小姐,」錢姚氏一直這樣稱呼楊大姐,「老二有病不能進京,不要緊,我去。」

這是楊大姐求之不得的一句話。但事先難以出口,而等人家說了出來,她卻又有顧慮:第一,上了年紀的人,長途跋涉,舟車勞頓,倘或中途得病,又沒有親人照應,實在可憂。第二,此案上通於天,一旦平反,連巡撫都會處分,所以浙江的官場,頗為緊張;而愛仁堂的人證,關係全案出入,倘或有人不願錢家出面作證,阻攔不住,下手暗算,錢姚氏的性命不保,亦非意外。

想來想去,不能不勸勸,「乾娘,說實話,你老人家肯出面,我家乃武的一條命,就是一半保住了。

不過,千里迢迢,實在放心不下。我看,」她很吃力地說,「你老人家還是不要去的好!」

「要去!我自己願意去的。」錢姚氏的態度很堅決,「我無病無痛,身子健旺得很,路上辛苦還吃得起。再說,我也趁此去逛一逛,活到六十五歲,總算京城裏也到過,死也死得過了。何況,我不去,官司不能了。大小姐,你不要攔我,只等我走了,店裏要托你照應照應。」

「那當然。」楊大姐想一想答道,「既然乾娘這麼說,路上一切我來託人照應。」

楊大姐說到做到,從餘杭到杭州,一路打點,等巡撫衙門派出一位解送的委員,候補縣丞「侯老爺」,更大大地送了一個紅包。至於為錢姚氏送行,除了一筆充足的盤纏以外,還派了一名老家人,一個很能幹的女僕去服侍。因此,錢姚氏此行,十分風光,就像官宦人家的老太太,到兒子任上去就養似的。

至於愛仁堂的夥計楊小橋同行,一則是為了便於照料「東家」;再則因為當初楊乃武光顧愛仁堂,就由楊小橋接待,曾否買賣砒霜,除去錢坦,便得問他。

「你在愛仁堂多少年了?」翁曾桂問。

「差不多二十年。」楊小橋答說,「我十三歲到愛仁堂學生意,今年三十一歲。」

「那麼,你對藥性一定很熟悉了?」

「是!普通的葯都曉得。」

「你店裏賣不賣砒霜?」

「砒霜也是葯。」楊小橋答說,「不過有毒的葯,不是隨便賣的。」

「譬如像砒霜,要怎樣的情形才賣呢?」

「要郎中的方子,或者曉得情形,相信得過的才賣。」

「怎麼叫『曉得情形』?」

楊小橋想一想答說:「好比打魚的,大雪天亦要赤身露體下水。不吃一點點砒霜,身子吃不消。像這種情形,如果不賣砒霜給他,就不對了。」

「還有別的情形沒有?」翁曾桂閑閑地補一句,「好像買砒霜回去毒老鼠之類的。」

「那也要看情形,請老闆做主。」

「楊乃武是不是到你們店裏買過砒霜?」

問到這一句,楊小橋有些緊張,不過他馬上記起「老奶奶」——愛仁堂上上下下對錢姚氏的稱呼——的告誡:「一字入公門,九牛撥不轉」,到了公堂上,說話要小心!慢一點不要緊,想停當了再說,切忌慌忙,忙中有錯。因此,他定一定神答道:「我不清楚。」

「浙江來的公事上說,楊乃武到你們店裏買葯,是你接待的,所以送你到京來做人證,你怎麼不清楚呢?」

「老爺,是這樣的。」楊小橋慢條斯理地答說,「那天楊秀才上門,是我招呼。後來我們東家看楊秀才一表人才,上前搭話,才知道他就是楊秀才,新科舉人,請到店堂里吃茶,就沒有我的事了。」

「嗯,嗯!」翁曾桂問,「那麼,在你手裏買了點什麼葯呢?」

「記得是一包豆寇,一瓶諸葛行軍散。」

「你們東家有沒有賣砒霜給楊乃武?」

「我沒看見。」楊小橋說,「想來不會的。」

「為什麼呢?」

「愛仁堂從來不賣砒霜給陌生人的。」

翁曾桂覺得該問的都問到了,細想一遍,還有日期要問:「楊乃武到你們店裏買葯,是哪一天?」

「記不得了!大概是十月初,天氣很熱。」

「以後有沒有來過?」

「沒有。」

「好!你先站在一邊。我提楊乃武上來,你不要開口!等我問你,你再說。」

於是鐵索鋃鐺地提上一個人來,楊小橋一看,兩隻眼就睜大了。越看越困惑,雙眼亂眨,便待呼喊,卻為翁曾桂搖手止住了。

這是特意試驗。因為翁曾桂亦已聽說,楊家在愛仁堂很下了功夫,而楊小橋的供詞,果然對楊乃武有利,怕是預先串通好的,所以特為提個不相干的重犯來試楊小橋。見此光景,不必多問,便知楊小橋是真的見過楊乃武的,所以翁曾桂揮揮手,命差役仍將原犯帶回。

第二次提上堂來的,才是楊乃武的正身。手銬已經除去,神態平常,不像個囚犯。

「楊乃武,」翁曾桂指著楊小橋問,「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楊乃武定睛一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面善得很!」他說,「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你倒仔細想一想。」

楊乃武攢眉苦思,好久,好久,突然間眉掀目揚,欣快地說:「想起來了,他就是倉前愛仁堂藥店的夥計。」

「不錯!」翁曾桂吩咐,「楊乃武還押,楊小橋帶下去。傳錢姚氏上堂。」

照律例,若非萬不得已,不傳婦女上公堂。如今是錢家老奶奶自告奮勇,挺身作證,情形特殊,所以問官頗為優遇。等白髮皤皤的錢姚氏上堂,特為給她一個坐墊。

「你娘家姓姚,夫家姓錢?」翁曾桂問。

「是!」

「錢姚氏,」翁曾桂先作一番開導,「楊乃武的案子,本來是傳你兒子來作證的,你兒子有病,你這麼大年紀,千里迢迢肯來吃一趟辛苦,實在難得。不過,打官司跟親戚朋友有啥糾紛去調解是不同的,情面上的話用不着,要講真人實事,有一句說一句。只要你說的是真話,決不會難為你證人。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翁曾桂的話帶着江南的口音,錢姚氏完全聽得懂,卻故意答說:「有幾句聽不懂。」

「如果有聽不懂的,你馬上就問。」翁曾桂看了看案卷說,「你有兩個兒子,叫啥名字?」

「一個叫錢坦,一個叫錢愷。」

「錢坦另外有個名字,叫錢寶生?」

「只有一個名字。」錢姚氏答說,「我真不懂,怎麼會叫他寶生?」

「你是真話?從沒有寶生這個名字?」

「我自己的兒子,怎麼不知道!從來沒有過。」

「這要具結的!你懂不懂什麼叫具結?」

「我懂。」

於是,翁曾桂命書辦即時寫好一份「所言是實,若有虛假,甘願領罪」的「甘結」,念給錢姚氏聽了不錯,打上手模。辦完這道手續,方又再問。

「你兒子錢坦牽涉在楊乃武這件案子裏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好!你把你所知道的情形說一說。」翁曾桂又提醒一句,「慢慢說!有一句說一句。想不起,說不全不要緊,不要自己去添枝加葉!」

「我不會,有啥說啥。」錢姚氏一面回憶,一面緩慢地敘述,「那年是同治十二年,冬天。有一天,縣衙門裏的差人上門,說縣大老爺叫我家老大去問話。全家都嚇一跳,不知道為啥吃官司。差人倒很客氣,說沒有啥要緊事,去一去就可以回倉前的。老大一走,我越想越不放心,叫老二進城去打聽。」

「你說的老二,就是錢愷。」

「是的。」錢姚氏答說,「到了吃晚飯的辰光,兄弟雙雙回來了。問起情形,老大才告訴我,說楊秀才在杭州府招供,在我們愛仁堂買的砒霜,毒殺豆腐店姓葛的。老大說沒有這回事,縣大老爺就勸我家老大承認,又拿出章先生一封信——」

「章先生?」翁曾桂打斷她的話,「哪個章先生?」

「章先生是我們倉前有身份的人,在縣衙門有差使。名字,」錢姚氏用手指敲敲太陽穴,「人家跟我說過,就是想不起了!」

「是不是叫章掄香?」

「對,對!章掄香,章掄香。」

「章掄香的信上怎麼說?」

「章掄香,」剛毅插嘴問說,「是不是寫過信給你兒子?」

「我家開藥店,章舉人是做官的,他怎麼會寫信來?照我家老大說,縣大老爺拿出章舉人的一封信,說是勸他承認。我家老大回他一句:不認識章舉人。所以才請陳秀才跟我家老大商量,寫了一張公事,包我家老大不受牽累。老爺,」錢姚氏說到這裏,聲音突然提高了,「你老倒想想看,我們做小生意的人,縣大老爺這樣說好話,又有陳秀才的情面在裏頭,怎麼好不答應?除非,我家這爿愛仁堂不想開了!」

這是她為長子錢坦解釋當時不能不作偽證的苦衷,話很實在,情有可原。而且此刻亦無須追究錢坦的責任,所以翁曾桂安慰她說:「這一點,問官都知道。錢坦已經不在世了,就算他做得不對,亦不要緊。

跟你們親族更不相干,你不必顧慮,只說實話就可以了。」

「錢姚氏,」剛毅一下子又問到關節上頭,「你兒子錢坦是怎麼死的?」

這也是問到了她傷心的地方,錢姚氏強忍眼淚答道:「是上弔死的!沒法子做人了,只好去尋死路。」

「為什麼沒法子做人?」

「這話也不是一天了,唉!」錢姚氏嘆口氣,「從小白菜謀殺親夫這件案子鬧大以後,就常常有人來問我兒子:你到底賣了砒霜給人家沒有?我兒子說不出的苦,只有含含糊糊,敷衍過門。到後來大家都說楊秀才是冤枉的,就有人罵過我兒子,你為啥要害楊秀才?其實,我兒子哪裏會害人?這不是天大的冤枉!」

「後來呢?」翁曾桂說,「你只講今年的事好了。」

「今年正月里,陳秀才到愛仁堂來,說這件案子還沒有了,要傳我兒子上公堂——以前一直傳過,我兒子只當沒事了,不過心裏委屈。哪知弄到頭來,還是要去吃官司,心裏就很不自在。老爺,苦啊!」錢姚氏突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自從他們這場官司打到京里以後,我兒子憂憂鬱郁,一兩年沒有開過笑臉。」

這一下,有點問不下去了,翁曾桂惻隱之心大生,特准陪伴她來的人,也就是楊大姐所派的那個丫頭,上堂來勸慰,同時退堂暫息,等錢姚氏喝茶休息了好一會兒,悲痛稍殺,方又再問。

「錢姚氏,人死不能復生,大家都知道你兒子是忠厚老實人,只要這件案子審明白,你兒子的苦衷大家都會原諒,他死了也可以安心了。」翁曾桂問,「當時陳竹山怎麼說?」

「是啊!老爺,我也就是為了要洗刷我兒子的冤枉,才拚老命到京里來的。」錢姚氏想一想答說,「陳秀才來的時候,我不知道,只聽我家老大說,他叫我家老大咬定以前說過的話,不改口,包管沒事。」

「錢坦呢,答應他沒有?」

「我家老大說,現在不說實話,沒有機會說實話了。如果我不說實話,倉前也沒法子住了,只有搬家。

老爺想想看,一爿藥店,還是我們錢家爺爺手裏傳下來的,幾十年的老店,要搬,談何容易。」

遷既不可,住又難安,錢姚氏聲淚俱下地追述錢坦生前所遭遇的困境,但不曾提到楊家用人情軟逼的情形,這當然有着回護的意味在內,但並不影響案情,問官已經可以毫無疑義地判斷:錢坦是在劉錫彤授意,陳湖與沈彩泉架弄之下,作了子虛烏有的偽證,坐實了楊乃武與小白菜為求免除刑罰之苦而自誣的偽供,變成不易推翻的「鐵案」。

聽罷司官的陳述,桑春榮問道:「葛品蓮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唯一的疑問,就在這裏。」翁曾桂答說,「賣砒之說,既是無中生有,看起來是病死的。」

「病死又有什麼佐證?什麼病?得病的經過如何?醫生如何診斷?語焉不詳,何以復奏?」

「是!」翁曾桂看一看林拱樞與剛毅,從眼色中又一次徵得了同意,方始答說,「司官已經商量過了,案子問到這裏,無可再問。上諭指明『須徹底根究』,所以只有請旨:第一,餘杭縣應該到案;第二,屍棺應該提進京來複驗。」

話未說完,桑春榮已大為搖頭,「這樣子辦,太離奇了!」他說,「將來會搞得沒法收場!」

三人一聽這話,大為詫異。剛毅忍不住開口:「大人的意思,不大容易明白。」

「你不明白?」桑春榮老氣橫秋地說,「將來要你坐上了我這個位子,就明白了!辦案不能任性胡鬧,你們說要餘杭縣到案,將來是不是還要杭州府、浙江巡撫、學政也到案?案子不是餘杭縣一個人定下來的,前後幾次審問,結果都是一樣,就都有責任,不能光傳餘杭縣一個人到案。」

話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剛毅年輕氣盛,而且身為旗人,自覺不必太遷就漢官,所以脫口相答:「果然有此必要,就讓杭州府、浙江巡撫、學政到案,亦無不可。」

這是公然頂撞,桑春榮勃然色變,但畢竟忍了下來,冷笑一聲答說:「像這樣的情形,倒還沒有聽說過。這要請旨!你想,上頭會不顧體統嗎?」

剛毅還想爭辯,林拱樞搶在前面說道:「讓餘杭縣到案,也是為了作證。其實也不光是餘杭縣,主要的是要傳他的門丁沈彩泉,跟餘杭縣的生員陳湖,到案訊問指使錢坦承認賣砒的情形。這一層情節,只有劉錫彤一個人該負責;自知府以上,並無責任可言,亦就談不到應該到案不到案了!」

這番辨析,針對桑春榮的話而來,理由充足,不易駁倒。桑春榮便略而不談,只說:「刑部提屍棺到京復驗,可有前例?」

「這要查!」翁曾桂答說。

「那就先查清楚了,若無前例可援,根本不必考慮。你們要知道,惡例不可開,一開了這個例,後人受累無窮。切記!切記!」

一頓官腔,將承審的司官打了回去。剛毅憤憤不平,當天就到檔房裏去查案,希望找出可援之例。

刑部檔案歸書辦管理,司官無從查起,如果要想知道某案的處理經過,或者某案某項處理辦法,過去有無成例,須向書辦查詢。客客氣氣打交道,書辦亦不致刁難;倘或擺出司官架子,書辦回一句:「沒有這樣的案子!」或者故意胡說一起,往往無奈其何。至於直接到檔房查案,更犯大忌,到頭來一定自討沒趣。

剛毅的性情,約略如其名字,自負熟諳律例,平時對書辦的詞色頗為嚴峻。這天走到檔房,開口便說:

「你把嘉慶戊辰年,江寧候補知縣李毓昌到山陽令查案被謀殺的全案,調出來我看!」

「嘉慶戊辰年?」書辦扳着手指算了一下,「快七十年了!哪裏去找?」

「有年份,有地方,有案由,怎麼會找不到?」

「不錯!不會找不到,不過一下子找不到。」

「那得多少時候?」

「剛老爺,你倒想想看,天下十八省,一年有多少案子報部?一年一年積下來,一件一件檢起來,起碼也得一年半載才有下落。」

「瞎說八道!」剛毅厲聲喝道,「別位老爺聽你們擺佈,我可不吃你們那一套,你把門開開,我自己找。」

「那再好都沒有。」書辦前倨而後恭,「剛老爺請你費神,自己來找!」

剛毅心中得意,此輩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必跟他們客氣。這樣一面想,一面跟著書辦到了貯存案卷的檔庫,開鎖推門,一股霉爛氣味,撲鼻而至。屏氣往裏看去,一排一排的木架,高接天花板;地下灰塵積得極厚,一踩上去,好深的一個靴子印。

「哪一架是嘉慶戊辰年的?」

「頂裏面。」

其時七月天氣,秋老虎正厲害,剛毅走進這門窗緊閉、灰塵瀰漫的檔庫,汗下如雨,濕透了小褂子,心裏倒有些懊惱,不該自討苦吃。但既來之,則安之,唯有硬著頭皮往裏走。

「戊辰是嘉慶十三年。」書辦指著一個架子說,「嘉慶十一年到十五年的檔案都在這裏。剛老爺,你要找哪一省的?」

「兩江的。」

「兩江的在頂上。」

語聲甫落,書辦已用一枚長竹竿往架子頂層上伸過去。一搭一拉,砰然大響,一大包檔案掉了下來,寸許厚的灰塵,飛成一道濃密的煙幕。那書辦是有防備的,很快地閃在另一個架子後面。剛毅卻搞慘了,滿頭滿臉的灰,沾住汗水,成了一個泥人。

這個啞巴虧吃得不小。剛毅忍氣吞聲,知難而退。到底是說了許多好話,才由書辦找到他要找的一套檔案,那已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又花了幾乎三天的工夫,剛毅才將這件案子的首尾曲折弄清楚。事起於嘉慶十三年,因為運河失修,堤防崩壞,淮陽發生大水災,朝廷特撥巨款辦賑。事後有人密告淮安府山陽縣知縣王伸漢侵冒賑款,兩江總督鐵保便派了一名委員下去密查。

這名委員是個候補知縣,名叫李毓昌,山東即墨人。奉到委札,隨帶三名僕人到了淮安,不受當地招待,借住在寺院中。依照賑戶名冊,遍歷各鄉,逐戶訪問,查出許多弊端,或者浮開賑戶,或者以少報多,貪污的情節相當嚴重。

山陽縣的知縣王伸漢,見此光景,大起恐慌。他有個聽差叫包祥,李毓昌有個聽差叫李祥,兩祥是好朋友,所以王伸漢通過包祥的關係,由李祥手中得到一本李毓昌筆記的抄本,上面細載查獲的種種弊端。

如果李毓昌據實復命,王伸漢立刻便有家破人亡的禍事。

於是王伸漢將李祥找了來,托他去探查口氣,如果李毓昌志在索賄,則進一步問一問,要幾何數目,方饜所欲?結果是等李祥剛一開口,李毓昌便峻然訓斥。口風嚴緊,點水都潑不進去。

王伸漢得報大懼,以重金買通了李祥弒主。十一月初,李毓昌事畢回江寧,王伸漢為他置酒餞行,薄醉而歸,口渴要茶,發覺氣味有異,當然要追問緣故。事機敗露,李祥露出猙獰面目,與另一名同事馬連升,將那碗有毒的茶,硬灌入主人口中。

不消片刻,李毓昌一陣抽搐,七竅流血,仆地而死。李祥及馬連升,將他臉上的血跡擦乾淨,合力舉起屍首,作成懸樑自盡的姿態,然後連夜趕到山陽縣去報案。

王伸漢心中有數,第二天一大早便帶人去相驗,隨即買了一口棺材,匆匆盛殮,暫寄原處,然後備了一角公文報到府里,說是檢驗結果,「委系自縊」;又說傳詢李毓昌僕人,都道主人時有厭世之語,作為解釋李毓昌無故自盡的原因。

過了十二天,李毓昌的一個叔叔李泰清到了山陽。他是應胞侄之約,特地來敘親情的。一到才知叔侄已是幽明異路,便去看王伸漢,詢問死狀。

「是上弔死的。」王伸漢答說,「我親自驗過,不錯!」

「聽差呢?」李泰清問,「舍侄寫信告訴我,一共帶了三個聽差。」

「那可不知道,大概都走散了吧!」

李泰清無奈,只有設法盤靈回鄉。王伸漢送了他一百兩銀子,又說,「死者已矣!入土為安。」勸他妥為李毓昌安葬。靈柩到了即墨,已在年底,當然不是安葬的時候,暫時寄存在城外。李家親友,都覺得死因可疑,但是誰也無從着手去探索真相。直到有一天李毓昌的遺孀收拾丈夫的遺物,才發現一條線索。

原來李毓昌生前所穿的一件深藍湖縐面子的羊皮袍,襟領之間,微顯異色,入水浣濯,水成紅色,再細嗅色異之處,是一股血腥味,足以證明衣服沾了血跡。於是李太太奔告李泰清,此人是個武秀才,做事很魯莽,但亦很有魄力,決定自己先開棺檢查。

開棺一看,屍首因為正值隆冬,而且時間不久,毫未腐爛,但臉上卻塗了石灰,胸前擺一面小銅鏡,還有一道朱書的符錄。

再細看時,指尖發青,身上心腹之間,亦然如此。剝去臉上的石灰,是一張可怖的青臉。這一下,便都明白了,李毓昌確是死於非命。臉塗石灰,並非為了遮掩異色,只因為石灰可以收燥,藉以吸收七竅所流的血水。而銅鏡符錄,無疑地是一種鎮厭,以防冤魂化為厲鬼,去向兇手索命報仇。

然則兇手是誰呢?李泰清唯有告到當官,請求昭雪。於是山東巡撫古綸,行文兩江總督衙門,而王伸漢已經得到消息,籌集了一大筆現款,從淮安府一直打點到江寧。又因為江蘇巡撫亦算本省長官,而全省錢穀雖分隸江寧、江蘇兩藩司,但全省刑名統歸江蘇臬司所管,所以蘇州的兩個大衙門,「燒香」亦要燒到。這一來,縱非傾家蕩產,而悖入悖出,在山陽縣貪冒賑款所得,亦花得差不多了。

如俗語所說的「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李泰清的呈控,在江蘇只落得一個毫無結果。王伸漢自然無事,追緝惡仆,亦不過一紙具文而已。

於是李家決定京控。由李泰清以死者胞叔的身份作原告,在都察院進了一張狀子。此不比尋常命案,而是職官奉委查案而遇害,即使死者家屬不出面呈訴,地方大吏亦當自動查辦。如今江蘇方面竟是採取不了了之的態度,足見失職。所以上諭下來,一反交本省複審的常例,改派山東巡撫吉綸「提李毓昌屍棺,詳檢具奏,原告李泰清發交山東備質」。

王伸漢當然又要到濟南去打點。可是,這一次不同了!開棺複檢之日,山東巡撫、藩司、臬司,盡皆到場。首府辦差,挑了最好的仵作下手。先用水銀洗刷屍首,已是遍體青黑,毒傷顯然;再剖解屍身,剔出骨骼,上籠蒸過,只見兩面肋骨與肩上兩塊鎖子骨,其黑如墨。李毓昌乃是被毒而死,確鑿無疑。

古綸奉到的上諭是,「詳檢具奏」,至此任務完成,只須復奏,至於審問是刑部的事。復奏到京,奉旨提全案人犯進京,交刑部審問,李毓昌的沉冤,終於得雪。案內人犯,定罪甚重:李祥,凌遲處死,並派刑部司官押解他到山東,在李毓昌的墳前,先上夾棍受活罪,然後處死,摘心致祭。包祥、馬連升及王伸漢斬決。淮安知府王轂包庇罪重,判了絞刑。兩江總督鐵保革職,充軍烏魯木齊。江蘇巡撫汪日章,以及江寧藩司、江蘇臬司亦都丟了紗帽。

可是看完全案,剛毅卻大為失望:他的記憶有一處失真,而失真的這一處,在他恰恰是頂要緊的一部分——李毓昌被毒一案,雖由部審,但未提棺到京,無例可援,如之奈何?

細細想去,雖無提棺到京的成例,但複檢一層,卻可比附陳詞,很有一番理由可論。於是跟翁曾桂與林拱樞去談,彼此意見相同,約齊了去見桑春榮。

陳述了案情,剛毅提出他的意見,「此案的真相大白,就因為開棺複檢之故。」他問,「如今葛品蓮一案,死因既然不明,豈不是也要開棺複檢?」

桑春榮最近剛接到楊昌濬的一份禮,四色浙江的土產以外,另有「冰敬」,是有「財神」之稱的胡雪岩所開阜康錢莊的一張銀票,紋銀一千兩整。看這筆重禮面上,必得設法維持原案,所以聽完剛毅的話,大搖其頭,只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何謂此一時,彼一時?」剛毅立即追問。

身為尚書,在司官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自覺難堪。如果沒有理由駁他,面子上下不去。這樣一急,倒急出一番話來,「你談的那件案子,時間是在冬天,為時不久,所以開棺詳檢,有點用處。這一案呢,歷時三年,屍體早腐,情形不同。」他得意地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道理在此!」

「屍體雖腐,骸骨猶在,不愁檢驗不出。」

「這話也很有理,」桑春榮只好用強詞來奪他的理了,「如果檢驗不出結果呢?」

「不會檢驗不出。果然中了毒,骨頭會發黑!」

「不然,不然!」桑春榮定定神說,「那李毓昌,當時為惡仆強灌毒藥,即時七竅流血,倒地而亡,中毒極深,歷時未久,所以檢驗得出。照葛品蓮的死狀,如果中毒,毒亦不重;時久毒消,倘或檢驗不出一個結果,事情反倒僵了,所以如今還是嚴窮砒毒為是。」

「就因為砒毒並無來歷——」

「不,不!」桑春榮打斷他的話說,「藥店賣毒藥有罪,所以不肯承認。你還是要從正犯上去追究,譬如楊乃武跟葛畢氏的姦情,至今並未審出詳細情形。這一層,交代不過去。」

「回大人的話,律無指奸明文。」

「不是要你指奸!」桑春榮怫然不悅,「你倒去問問浙江的京官看,誰都知道楊乃武與葛畢氏明來暗往,並非一日。殺機往往起於姦情,你們從這一層上頭,仔細去審,一定可以審出一點什麼來!」

見他這樣執持己見,翁曾桂料知其中必有緣故,再爭無益,便扯一扯剛毅的袖子,暗示他暫且歇手,另作道理。

剛毅性情褊急,偏不肯罷休,「大人,」他說,「要追究砒毒,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必得到案。」

「噢,」桑春榮問,「誰啊?」

「劉錫彤的門丁沈彩泉。」

「此人有何關係?」

於是剛毅從厚厚幾大疊的楊、葛全案中,找出仵作沈祥的供詞,提高聲音,念了一遍,然後指出應傳沈彩泉到案的理由:「仵作驗得是煙毒,沈彩泉愣說是砒毒,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干預,發生爭執。大人做官四十多年,可見過這樣的怪事?」

「你的意思是傳他來問,為什麼干預公事?」

「不是。」剛毅答說,「我要問他,憑什麼說是砒毒,還有,愛仁堂店東,不肯承認賣砒毒,他軟哄硬逼人家承認,是為的什麼?」

桑春榮心想,這件案子如果想要回護某一個人,確非易事,因為牽扯太多,從任何一條線索去追究,都可以拿原問官拉出來。這樣一個接一個牽連不斷,最後當然是歸結到楊昌濬身上。為今之計,辨不勝辨,不如暫且擱置為妙。

主意一定,換了副讓步的神態,「好!」他點點頭,「等我想一想。眼前還得你們三位費神,正本清源,拿楊乃武、葛畢氏的姦情審問清楚。」

有此結果,做司官的即不便再爭。三個人退下來又悄悄交換意見,大家的看法相似,桑春榮意在拖延,最好能就現有的範圍中結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

偵訊的範圍必須擴大,是一致的結論。但所提出的做法各不相同,剛毅主張繼續力爭,不達目的不止;

林拱樞則以為硬爭不如堅持,結案是有限期的,到得拖無可拖,桑春榮就不能不尊重問官的意見。

「兩位的做法,都是正辦,不論哪一種做法,最後都可以做通。不過,曠日持久,未免吃力。如果看清楚此案發生阻力的癥結所在,因勢利導,對症發葯,則事半而功倍,可以有最圓滿的結果。」

「能有最圓滿的結果,自是求之不得。」林拱樞答說,「想來成竹在胸,何不見示。」

「此案的阻力,一是牽涉及於大員,本案一翻,楊制軍、胡學使,皆有未便;一是礙於劉大令是寶中堂的同年,本部堂官,亦有顧忌。」

「是,是!癥結是瞭然了。請問,如何因勢利導,對症發葯?」

翁曾桂覺得語言不便太顯豁,想了一會兒,含蓄地說:「自下而上辦不通,就只有自上而下了!」

林拱樞與剛毅都會意了,是設法從極峰下降一股壓力,迫使桑春榮就範。這個想法很好,「可是,」

林拱樞說,「做起來不容易。」

「緩緩圖之,急亦無用。」

翁曾桂是真的成竹在胸,所以出此閑豫的語氣。林拱樞與剛毅,亦約略有所意會:他有個兩朝帝師,已調戶部侍郎的老叔翁同龢,是當朝的紅人,必有斡旋之力。

翁同龢到底是讀書人,是非之心是有的;何況此案是從他手裏駁回浙江的,如今各種證據,在證明他駁得不錯,當然要儘力支持,才能實現初衷。

此外他還有一種隱憂,自平定洪楊以來,各省督撫的權柄日重一日,自己練兵、自己籌餉、自己用人,往往在一切都有成議以後,方始奏報朝廷,名為「請旨」,實同「報備」,逐漸形成割據之勢。而在朝中,皇帝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兩宮太后雖能德才相濟,到底深居禁中,昧於外勢,國政全靠軍機大臣撐持。

恭王固賢,又全靠文祥做幫手,才能勉強對付得了一班跋扈的督撫。不幸地,文祥久病,終於在這年五月間去世。朝廷痛失柱石,益覺孤立難支,長此以往,大權旁落,成為所謂「強枝弱干」的局面,絕非國家之福。因此,翁同龢覺得削減督撫的權柄,是件比什麼都重要的大事。而楊乃武一案之所以不肯遷就楊昌濬,亦正是借題發揮,在暗中為朝廷爭權。

這番苦心,如果不為恭王了解,任令桑春榮內顧寶鋆的面子,外受楊昌濬的囑託,將一駁再駁,提京部審,鬧得轟轟烈烈的這件逆倫疑案,弄出個虎頭蛇尾的結局,不但成了個大損朝廷威信的笑柄,而且各督撫亦將因此而更輕視朝廷。這關係太大了!

為此,翁同龢一直想跟恭王談一談這件案子,卻苦於不得其便。因為恭王與寶鋆是密友,凡是翁同龢能見到恭王時,幾乎總有寶鋆在里,無法深談。這樣一直到了八月初,才有一個機會。

這天是恭王奉了兩宮太后之命,到皇帝讀書的毓慶宮來查問功課。這是常有的事,但每次都有寶鋆陪着,只有這一天是恭王一個人。在毓慶宮,師傅本月兩位,而夏同善奉旨派充順天鄉試主考,料理入闈,不在書房,這樣就更便於進言了。

時候也巧,恭王來時,正是功課將完之時。等皇帝回宮進膳,翁同龢便說:「王爺,就在這裏便飯,如何?」

「好啊!」恭王欣然相許,並且吩咐侍衛,將兩宮太后照例賞賜的食物取來,一同享用。

恭王這頓午飯,一向很費工夫,因為,一則四更起身,五更上朝,到此時又餓又累,全靠從容享受一頓午飯,補充精力。再則,親王儀制尊貴,王府中很少接待賓客,內廷行走的人有事要見他,或者恭王要約見什麼人談事,都是此時借杯酒相敘。翁同龢是深知這些情形的,所以入座以後,並不亟亟,只是陪着恭王把杯閑談。

談來談去,談到左宗棠與李鴻章,微有酒意的恭王嘆口氣說:「左季高西征,要多少多少餉,無法籌措,只有跟洋人舉債。舉債要擔保,李少荃又反對,聯絡沈幼丹一起密奏,變成跟朝廷為難。唉!不用他們不行,用了他們又不受節制!你道如何是好?」

「是!」翁同龢乘機說道,「既然不用他們不行,就只有想法子加以節制。」

「難!」恭王搖搖頭。

「不難!」翁同龢幾乎是應聲而答,針鋒相對的意味顯得格外重。

「噢,」恭王很虛心地問,「倒要請教!」

「朝廷自有紀綱,紀綱一立,草偃風從。縱有跋扈之臣,及時裁抑,他人自知警惕。」

這話也無非老生常談,了無異處。恭王便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了。

見他是不以為然的模樣,翁同龢心知正論失於空泛,得舉實例,才能打動他的心。於是想了一下,故作驚人之語:「從來皇綱有失墜之虞時,必得殺大臣立威!」

果然,恭王大吃一驚,「殺誰?」他問,「殺大臣可是絕非兩宮所願,而且時當承平,何由能殺大臣?」

看他已傾注了注意力,翁同龢便微微笑道:「不是真箇要行誅戮,略師其意可耳!」

「這倒可以。」恭王很有興趣地問,「如何師法?叔平,你倒畫一條策看。」

翁同龢不即答言,舉杯相敬,對幹了一杯,方始徐徐開口:「王爺,我先說段掌故你聽。高宗慧賢皇貴妃是漢軍旗,本姓高,這是王爺知道的?」

「是啊!慧賢皇貴妃的父兄,不就是高斌、高恆父子嗎?」

「是!我要講的,正是高恆的故事——」

高恆是椒房貴戚,在乾隆初年,干過好些闊差使,乾隆二十二年任為兩淮鹽政,這是舉國第一個肥缺,高恆當了八年之久。乾隆三十三年,整頓兩淮鹽務,高恆在任內除照例的陋規以外,額外貪污至數百萬銀子之多,事發定罪,高宗硃筆親批「斬決」!

其時軍機領袖是孝賢皇后的胞兄傅恆,當時便為高恆求情:「高恆是高貴妃的胞兄,請皇上推恩,免他一死!」

高宗立即答說:「貴妃的兄弟犯法,應當免死;皇后的兄弟犯法,又當如何?」

一聽這話,傅恆渾身發抖,面無人色,終其一生,戰戰兢兢,勤慎當差。這就是高宗駕馭臣下的手段。

恭王聽完,默默無語,好久才說了句:「若能破除情面,紀綱自然可立。」

「是!是!」翁同龢急忙介面,「王爺真是一針見血之論。」

「但是,這也需有機會才行,總不能無緣無故把臉去撕破。」

「機會多的是,眼前就有。」

「噢!」恭王想了一下說,「我想不起有這樣的機會。」

「楊乃武一案,就是機會!借楊石泉以儆督撫,是個好法子。無奈中間有關礙。」

「什麼關礙?」

「就是情面。」翁同龢說,「此案須從餘杭縣下手,而餘杭縣劉某別有背景——」

「啊,啊!」恭王脫口插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其中的障礙是一回事,肯不肯動手移去障礙,又是一回事。翁同龢想了一下問道:「王爺,還想知道些什麼?」

「案情。」恭王只說了這兩個字。

這便很難回答了。全案經過,頗為複雜,一時哪裏講得完?只好再問一句:「莫非王爺對這件案子的始末,竟一無所聞?」

「不是,你誤會了!」恭王答說,「我是指案情中最要緊的地方。楊乃武是不是負冤?」

「是的。」

「那麼,那個什麼小白菜,也是冤枉的啰?」

「正是。」

「這麼說,她丈夫不是她毒死的?」

「不是。」翁同龢又說,「照目前審問所得的口供來看,死者究竟是被毒而死,還是病死,都大成疑問。」

聽得這話,恭王很注意了,「然而,何以初驗、複審,都執定是中了砒毒?」他問。

「這就非問餘杭縣劉大令不可了。不但要召劉大令到案,還得提屍棺到京,詳細複檢。」

「噢!」恭王想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沒有!沒有看到刑部的奏摺。」

「關礙就在這裏!刑部不能破除情面,所以至今還未復奏。」

「這倒也不一定是情面上有關係,保全善類,朝廷責無旁貸。如果地方官平日奉公守法,偶爾有一兩件事處置不當,亦不宜過於苛責。」恭王問道,「這餘杭縣姓劉的官聲如何?」

「那就不知道了!」翁同龢提醒他說,「軍機章京中,杭州人很多,王爺何不找他們問一問?」

恭王會意,餘杭縣官聲不佳,只是翁同龢既非浙江人,又不曾親履其地,不便直說而已。因而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問到楊乃武與小白菜。

「案中兩主犯,到底有姦情沒有?」

「這,這恐怕不免。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不能說他們有姦情,就認定有合謀毒殺本夫之事。聽訟如有此成見,天下將不知有幾許人含冤負屈!」

「嗯,嗯!」恭王深以為然,對他自己這一問,作了解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而有婦人負此重謗奇冤,後世必以此推斷我輩跋扈弄權,以致以兩宮之尊亦竟不能庇護區區匹婦!所以,這一案,我一定要上奏請懿旨。如果小白菜果真清白,話就更容易說了。」

「王爺能有這樣的看法,顧及千年萬世之名,實在令人欽佩。」翁同龢肅然起敬地說。

「案情癥結,我全明白了。不是我跟寶佩蘅私交很好,替他辯白,平心而論,他並無故意偏袒同年的心,至於他人如何想法,非他所能負責。我再跟他提一提就是。」

光提沒有用,翁同龢心想,得要寶鋆親口交代桑春榮才好。這樣想着,便即問道:「王爺打算怎麼跟寶中堂說?」

恭王反問:「你要我怎麼說?」

「請王爺關照寶中堂,能夠對桑公有所表示,不須有何顧忌。」

「那還不如我來交代桑白齋。」恭王答說,「寶佩蘅本來就未曾袒護劉某人,我那樣說,似乎有疑他之意,不大妥當。」

「是,是!」翁同龢急忙答說,「若得王爺親口交代,當然更有力量了。」

對於恭王交代的話,在桑春榮看,就等於是上諭。「不必顧忌」這句話,包括的範圍很廣,除了寶鋆以外,楊昌濬與胡瑞瀾亦不在顧忌之列。桑春榮雖覺得人錢財,不能與人消災,自不免疚歉,但既是恭王的特飭,事出無奈,亦有一句話可以推託。這樣一想,內心也就釋然了。

於是他找了翁曾桂來問,案子審到如何程度?翁曾桂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答說:「非提屍棺複檢,並傳劉錫彤、沈彩泉以及餘杭縣生員陳湖到案訊問明白,不能結案。」

「既非如此不可,只好奏聞請旨。不過,做事還是要留退步,該當怎麼樣一個步驟,請你們好好商量,切忌冒失。」

翁曾桂與林、剛二人商量結果,決定採取兩個步驟:第一是咨行浙江巡撫,將陳湖列為被告,即行革去生員,監管解京;第二是奏請提驗——剛毅畢竟找到一件成例可援,措辭就更方便了。

奏摺一上,立即便有了一道上諭:「刑部奏:承審浙江民婦葛畢氏毒斃本夫一案,援案請飭提驗一折,著楊昌濬將餘杭縣知縣劉錫彤,即行解任。其門丁沈彩泉暨葛品蓮屍棺,派員一併押解送部。傳令劉錫彤跟同檢視,以成信讞。」

這道上諭,並未交內閣明發,由軍機處交兵部寄到浙江。讀畢「廷寄」,楊昌濬知道亂子鬧大了,心境十分沉重,同時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唯有找幕友來問計。

他的幕友,倒是謹飭識大體的人居多,都以為事到如今,唯有恪遵朝旨,謹慎將事。如今的責任是將劉錫彤等人及葛品蓮屍棺「押解送部」,須防別生枝節。案內人犯,可能會畏罪自殺;檢驗屍骨結果,是劉錫彤禍福所系,或者會異想天開,移花接木。倘或出了事,必不為清議所諒解,而朝廷亦必有處分,在這件官司上先輸了一招。

楊昌濬此時的氣概,已非昔比,也覺得凡事小心為妙。因此,特選了一個很能幹也很靠得住的候補知縣袁來保為押解委員;另外又派一個姓吳的候補知縣去署理餘杭知縣。劉錫彤解任聽勘的公事,就由袁來保與吳知縣帶到餘杭,當面交付。

兩人輕騎簡從到了餘杭縣,一直到縣衙門拜訪劉錫彤。等把公事交到他手裏,劉錫彤顏色大變,袁來保少不得有番話安慰,說他只是暫時解任,而到京亦只是讓他親眼看着開棺檢驗,並非到案被訊,大可放心。

這個寬慰的說法,目的是要將劉錫彤穩住。署理的新知縣也很客氣,請他的家眷仍舊住在縣衙門裏,自己另找公館。不過印把子得要立刻抓住,當天就接了事,放炮升堂將接印的紅佈告貼了出去,隨即傳見刑房與禮房的書辦,交代兩件公事:第一件是提解葛品蓮的屍棺;第二件是看管陳湖。

葛品蓮的屍棺一直未曾下葬,提解之前,先要加封,四道蓋了餘杭縣大印的封條,由袁來保監視着,滿漿實貼在棺身與棺蓋接縫之處,同時派定差役,輪班看守。這是從未有過的事,餘杭縣立刻又轟動了,茶坊酒肆,無不以此為話題,雖然,此案的結果還不可知,但已是一片稱頌朝廷聖明之聲,大足以鼓舞人心了。

至於陳湖,由於還具有秀才身份,新知縣對他很客氣。而袁來保跟他亦不曾對面,所以他內心雖然惶恐,表面卻還能保持鎮靜,甚至為了表示自己與本案無涉,照常到他每天必至的春記茶館去喝茶。

「陳先生,」有人問他,「聽說劉知縣革職了?」

「不是革職,是解任。」陳湖答說,「解任者暫時不當縣官而已。」

「為啥暫時不當呢?」

「聽說要押解葛小大的棺材到京里去。」

「莫非葛小大的棺材還要打開來驗?」

「那就不知道了。」陳湖不經意地加了一句,「就打開來也驗不出啥來的。」

「何以見得呢?」

「三年多,皮肉都爛光了。」

「可是骨還在啊!」

陳湖知道自己失言了。驗毒本就重在驗骨,他不能說,時隔三年,中毒的痕迹必已消失。如果這樣說法,他人反問一句:你又不曾眼見,怎能斷定毒跡必已消失?那時無話可答,便顯得自己是明知葛小大非中砒毒而死。因此,他笑笑不答。

但對方卻不肯放過他,接着又問:「陳先生,都說愛仁堂的老闆,本來不肯承認賣砒霜的,是你幫着劉知縣逼得他不能不承認。可有這話?」

「哪裏來的這話,跟我毫不相干。愛仁堂姓錢的,弟兄兩個,老大死了,老二還在,你們倒去問問他看!」說到這裏,陳湖有些惱羞成怒了,狠狠將桌子一拍,大聲罵道,「你簡直胡說八道,混賬之極。」

就這時候,走來縣裏一個差人,拍拍他的肩說:「老陳,到衙門裏去一趟。」

這一下,不但陳湖,連旁邊的閑人都覺詫異。縣裏的差人,一向稱他「陳先生」或者「陳大爺」,至少也得叫一聲「陳秀才」,何以此刻管他叫「老陳」呢?

眾目睽睽之下,陳湖的感覺自然很窘迫,便將臉一沉,氣沖沖地說:「你是什麼人,我不認識你!」

那差人也變了臉,似乎對陳湖的態度,頗感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的模樣。愣了一下,暴聲說道:

「姓陳的,你神氣什麼?從前你是秀才,現在不是了!知趣的,乖乖兒跟我走;如果不知趣,還以為是劉大老爺在『馬上』那樣,縣衙門裏隨你直進直出,你就錯了!走!」

陳湖一聽「從前你是秀才,現在不是了」這句話,頓時矮了半截——別人不明白,他心中有數,「一報還一報」,就像當年楊乃武那樣,自己的秀才身份必是已被革掉了。誠如所言,自己如果不知趣,一條鐵鏈子一抖,套在頭上,拉了就走,還不是白白吃個眼前虧?

念頭轉得很快,不待旁人想透那差人的話,他已自找台階而下,「走就走!」他霍地站起,「我倒不相信,為什麼現在我不是秀才?」

說罷,開步就走。那差人冷笑一聲,跟在他身後監視着。陳湖的步子很從容,為的是要向差人表示,他很坦然,並沒有開溜之意。這樣由大街折入冷巷,他才站住腳有話說。

「老哥,恕我眼拙,你貴姓?」

「我亦姓陳。」

「啊,啊,五百年前是一家,那就好說了。」陳湖拉過表情,用商量的語氣說,「陳頭,我們商量件事,我先回家通知一聲,行不行?」

「不行!上頭立等回話。你快走吧,問過三言兩語就放你回家,何必多跑一趟。」

這是騙他的話,而陳湖沒有不信的道理。到得縣衙門,先在班房落座。往日到此,不管書辦、捕快、皂隸見了他,多尊稱一聲「陳大爺」,敬煙倒茶,客氣得很;這時都渾似素昧平生,面無表情地望望然而去之,誰也不睬他。

見此光景,陳湖冷了半截,料知想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來,不必再討沒趣,只是默默地心裏思索,新署任的知縣會問些什麼,自己應該如何應付?

不一會兒,原差來喚:「跟我走!」

一直走到花廳,這是他極熟的地方,不過,昔為座上客,今成階下囚,一進花廳,便聽值堂的皂隸唱道:「見大老爺磕頭!」

這就證實了自己的秀才已被革,不然皂隸不會這樣說——秀才見縣官,只打躬不磕頭。公門中人,不能不知道這個規矩。

話雖如此,陳湖卻不肯就此承認,仍舊朝上作了一個揖,口中說道:「晚生陳湖,參見老公祖!」

新知縣人很平和,平靜地答說:「聽你的口吻,還以秀才自居。陳湖,你的秀才革掉了,公事已經到縣。」

「噢,噢!」陳湖心亂如麻,明知該下跪見禮,但兩條腿木強萬分,就是彎不下去。

幸好,新知縣並未迫他行百姓見父母官的大禮,只問:「你的號叫竹山?」

「是!不過,」陳湖恭說,「本縣還有兩個陳竹山。」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只要你是陳湖,號竹山就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麼被革掉秀才?」

「不知道。」

「好!我讓你知道。」新署知縣喊道,「請袁大老爺!」

於是,袁來保被請了出來,坐在炕床上首的客位上。照例亦問一問陳湖的姓名年籍,然後告訴他說:

「刑部有公事,你牽連在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之內。逼迫愛仁堂店東承認賣砒霜給楊乃武,情節確鑿無疑,所以革掉你的秀才,解到刑部,歸案審辦。」

聽得這一說,陳湖才知事態嚴重,頓時覺得頭上冒汗,「這一說,」他問,「我變了犯人?」

「一點不錯!」袁來保轉臉對新署知縣說,「此人要費心寄押在貴縣。」

「是,是!」

「大老爺,冤枉!」陳湖極口喊道,「我不過是劉大老爺托我開導愛仁堂的老闆,案情緣由,全然不知,若說其中有弊,應該是劉大老爺的責任。」

「劉大老爺解任聽勘了。」

「還有他的門丁沈彩泉呢?」陳湖問道。

這一質問,袁來保一時無話可答。因為談情節,論責任,沈彩泉比陳湖更重,陳湖是犯人,沈彩泉又何能不是?但刑部給浙江巡撫的咨文,只提陳湖,未提沈彩泉,袁來保並無權力將他亦當作犯人。不過,上諭中有「門丁沈彩泉暨葛品蓮屍棺,派員一併拘解送部」的話,袁來保認為沈彩泉雖無犯人之名,而在處置上,卻有犯人之實。

這樣一想,覺得倒是被陳湖提醒了,當即答說:「沈彩泉亦要拘解到京,並不能置身事外。」

陳湖再也沒有可抗議的了。他知道爭亦無用,袁來保並非問官,只是奉命拘解人犯,自己是否犯罪,唯有到刑部申辯。反正由余杭縣到京,這趟苦頭是吃定了。

收押了陳湖,袁來保又請新署知縣,派人看管沈彩泉。這件事很容易辦,不必傳沈彩泉,只交代刑房書辦,沈彩泉雖非犯人,但奉旨「押解送部」,所以不能不看管。倘有疏虞,不是尋常事故。責成刑房書辦,監督差役將沈彩泉禁制在班房中,日夜派人看守,防他畏罪自盡,亦要防他為人謀害滅口。

所謂「為人謀害滅口」的這個「人」,當然是指劉錫彤而言,因為沈彩泉是此案的關鍵人物,砒毒之說,即由他而起。此人一死,再無對證,劉錫彤便可飾詞搪塞,減輕責任,所關不細。

陳湖下監,沈彩泉被嚴密看管,劉錫彤益發自危。不過,有何責任是到京以後的事,眼前的面子已被撕破,啟程之日,百姓圍觀笑罵,這場羞辱,一想起來,便覺心悸。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老著臉皮去向押解委員說好話,討個方便,讓他悄悄先走,在省城等候袁來保,看是如何北上,再作商量。

這使得袁來保很為難,他跟劉錫彤素昧平生,不知道他的性情,也不知道他是否信用。倘或到了省城,出何差錯,自己的責任不輕。難的是這番顧慮,不便明言。

不過,他在浙江官場有「能員」之名,做事既穩妥又漂亮。多想一想,便有了計較。當即不慌不忙地問道:「劉大哥在省城可有公館?」

「哪裏敢在省城裏再立個門戶,多一份開銷?」劉錫彤苦笑道,「只好找個小客棧暫住一住。」

「那太委屈了。」袁來保說,「劉大哥如果不嫌怠慢,就在舍間下榻好了。」

「不,不!沒有這個道理!萬萬不敢打擾。」

「劉大哥見外了!患難相扶,要朋友做什麼呢?」

窮途末路之際,以彼此絕不相同的地位,劉錫彤聽得這兩句話,又是一口一個「劉大哥」,真有感激涕零之感,覺得再要推辭,便是不通情理,當即一躬到地,抬起頭來時,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劉大哥,不必如此。」袁來保說,「這樣,我想明天上午動身。劉大哥如果要避人耳目,最好天不亮就走,我派我的聽差袁凱陪着劉大哥到杭州。我們下午就可以見面了。」

「好,好,準定如此。」

於是第二天五更時分,一葉輕舟,悄然發航。袁凱名為陪伴引導,其實奉有主人的密命,監視着劉錫彤,到了杭州,在袁家暫住。劉錫彤送了一份禮,東西不多,但極貴重,是一支吉林老山人參與一掛蜜蠟朝珠。

傍晚時分,袁來保也到了。回家之前,已辦了好幾件公事。第一件是將葛品蓮的屍棺,連同陳湖、沈彩泉請錢塘縣看管;第二件是謁見藩、臬兩司復命,決定儘快啟程進京。

「劉大哥,」他說,「屍棺笨重,起旱不便,只有走水路,打運河到了北通州再說。冬天水淺,總要毛兩個月才到得了。」

「是!」劉錫彤說,「有一年,我公差過京,也是冬天由水路走,實足走了七十天。」

「水路很辛苦。沿路又有公事交代,麻煩得很。所以我跟上頭說,劉大令可以不必吃此辛苦,請另外派人陪着,由上海經海道進京。哪想到,上頭另有意見。」

「噢,」劉錫彤急急問道,「上頭怎麼說?」

「說是上諭,著劉某人跟同監驗,這樣就該人不離棺,棺不離人。不然,檢驗的時候,如出了什麼疑問,劉某人說,屍棺長行,他沒有在一起,或許是掉了包,亦未可知。那不是麻煩?」

「哪有這樣的事?」劉錫彤氣沖沖地說,「真把我看成什麼人?」

「不過,對我來說,倒是得其所哉!」袁來保微笑着說,「漫漫長途,旅況寂寞,得有老兄做伴,一路聊到京城,那是太妙了!」

聽這一說,劉錫彤的不快消失無餘,急忙答說:「正是,正是!我是因為大府苛刻,一時氣昏了,竟忘了經隨老哥,暢敘到京,亦是一樁樂事。」

於是,商談旅途的細節。這當然要配合公事,而「提解」人犯,在《欽定六部處分則例》中,有極詳細的規定,其中有一章叫作《遞解人犯通例》。像這一案,既是欽命提解,又指明說派員押解,與尋常只派官差「遞解」不同,適用「解送緊要官民重犯」之例。至於解送屍棺,如何處置,雖無明文規定,自然亦是比照「重犯」辦理。因此,袁來保向藩司陳明,在城守營撥了一名把總,八名兵丁,另由錢塘縣撥出四名差役,一共十三個人,都歸他指揮差遣。

解送人犯,親屬照例可以同行,當然是自己花錢,不但沿路食宿自理,而且還得供應官差,以免被解送的人犯受苦。如果犯人的家境不壞,特別是紈絝子弟犯了人命重罪,押解歸案,這趟解送的差使,就頗有油水可以掏摸。可是,這一次的差使,情況很特殊,犯人只有陳湖一個,沈彩泉只好算半個,劉錫彤的身份更不分明,此外只有一具屍棺,而葛家並無任何人伴送。至於押解的官兵差役,總計倒有十四人之多,藩庫所領的盤纏有限,明擺着是樁必須賠累的苦差使。

劉錫彤久任州縣,此中曲折,十分明了。照整個情況,事由己起,陳湖的境況並不好,且有個兒子隨行,張羅自己的兩份盤纏,已很費勁,哪裏還有餘力去貼補官差。想來想去,自己義不容辭,但亦不肯全解私囊,寫封信給署任知縣,表示自己解任赴京,跟同復驗葛品蓮的屍棺是公差,屍棺笨重,須多用人夫照料,要求多撥差費。

州縣官有個多年相沿的規矩,後任頂替前任彌補虧空,但離任以後,除非家屬回鄉缺少盤纏之類的情形是個例外,否則是相應不理的。不過,劉錫彤的情形又不同,解任聽勘,照例並不開缺,雖然看樣子劉錫彤的職是革定了,但就此時來說,他仍是餘杭縣在任,所以要撥差費,無可拒絕,撥了二百兩銀子。

劉錫彤自己又湊上二百兩,打成銀票,用紅封套封好,親自送給袁來保。有此一番「意思」,自然更蒙禮遇,袁來保請劉錫彤合坐一條官船,坐卧都在一起,儼然兩名押解委員。

他的門丁沈彩泉連同也沾了光,與把總稱兄道弟,混得極熟。陳湖可就不同了,是住在裝運屍棺的船上,而且加上手銬,幸好還有個兒子照料,但父子倆每天愁顏相向,境況亦很凄慘了。

一共三大一小四條船由杭州循運河開航,當天到了海寧,泊舟過夜。照定製,這三大一小四條船的安全,便得由地方官負完全責任。

泊舟之處是個小鎮,雖屬海寧州管轄,但離呂留良的家鄉石門縣反來得近,所以,袁來保除了派人向海寧州投文,繳驗通行及要求支援供應的「勘合」與「火牌」以外,另以私人關係跟石門縣打交道——石門知縣余麗元是他的好朋友,得到信息,立即派了典史帶着差役來料理,人犯寄監,屍棺加封條,隨從的膳食,都不用袁來保費心,還派了轎子接引他到縣城敘舊。

「劉大哥,」袁來保很誠懇地說,「一起去看看老余。」

「不,不!」劉錫彤連連搖手,「你一個人請吧!我跟余大令不熟,未便作不速之客。」

「那有什麼要緊?我跟老余的交情夠得上。莫說彼此同官,就是不相干的人,只要我帶了去,他亦一樣竭誠招待。」

「是,是,多謝盛情。我還是留在船上的好。」

「何必固執?你不去,我也不去!」

「那沒有這個道理。」劉錫彤不安地說,「一路相處的日子正長,老兄這樣客氣,就是見外了。」

「不是客氣。講好做伴同行的,我一個人去逍遙,留下你在船上,於心何安?」

照道理說,袁來保如此堅持,劉錫彤應該勉為其難。但他實在有隱衷,讓袁來保逼不過,只好吞吞吐吐地透露了。

原來他是怕人問起楊乃武的案子。這是他痛心之事,最好不談,但如筵前提起,不能不答,而以身份尷尬,措辭頗為不易。

「老兄倒想,在這種情形之下,盛饌當前,亦難下咽。結果呢,說一段傳奇為人下酒,而我在那裏受罪。何苦來哉?」

這最後的一個結論,說得相當坦率。袁來保深為同情,當即抱歉地說:「劉大哥有此苦衷,我竟不曾想到,是我的疏忽。既然如此,我謝絕了他。」

「不,不!那一來又增加我的不安。你還是應約的好!」劉錫彤拱拱手說,「只望談到楊案,替兄弟略留餘地。」

「言重,言重!」袁來保想了一下說,「好,我就去一趟。」

上岸坐轎到石門,一回一往得要兩個時辰,加上宴敘的時間,劉錫彤估計他起碼要到二更時分才能回船。誰知剛剛起更,袁來保就回來了。

「何以如此之速?」

「我坐得一坐,就告辭了。」袁來保答道,「我跟老余說了老實話,有劉大令同行,我邀他來,他不肯。只想早點回去,如果你肉痛這一桌菜,我有個法子,不如拿食盒盛了,讓我帶回去,跟劉大令一起享用。老余當然同意,還送了一壇五十斤的好花雕,我們可以一路吃到江蘇。」

劉錫彤大為感動,「老兄這樣子待人,實在不能不教人感激。可是,」他說,「我又不懂,老兄為什麼這樣子待我?」

這話問得很率真,但袁來保卻決不可說實話,一說實話就不值錢了。第一,是防著劉錫彤暮年而有此一場禍事,憂急羞憤,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自己既要干這一樁漂亮差使,就得百端譬解,多方撫慰,才能將他安安穩穩送到京城。第二,是看這四百兩銀子的分上。第三,是上峰交代過,要多加照應。而最重要的是第四,劉錫彤是寶鋆的鄉榜同年,這座靠山很硬。倘若無事回任,他自然感恩圖報,會替自己跟寶鋆拉關係;即或不免落個革職的處分,或者罪名更重於此,但一路照料之德,他是不會忘記的。甚至不必他開口稱頌,寶鋆知道他如此關顧窮途落魄的劉錫彤,心裏亦會感動,自己出一封八行給浙江大僚。那一來署缺就有份了。

這四個原因,論起來都是出於私心,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將自己一路所花的心血消折得乾乾淨淨。因此,他只笑笑說道:「劉大哥,你何必這麼認真?四海之內皆弟兄,何足掛齒?」

「不然!不然!世態炎涼,像老兄這樣古道熱腸,我又何能不認真?」

「算了,算了!劉大哥你不必再說,再提就見外了。」

劉錫彤沉吟了一會兒,慨然說道:「好!我就不提,橫豎我心裏知道就是。」

船到通州張家灣該起旱了。好辦,陳湖跟沈彩泉往刑部一交,自己跟劉錫彤住客棧。差官兵役,讓他們搭「回空」的漕船回去。可裝着葛品蓮屍首的那口棺材難辦。

好的是自己雇來的船,多停一兩天不要緊。袁來保泊舟已停,上岸去拜訪州判,親自投文。那位州判姓趙,恰好是安徽小同鄉,敘起來還沾著點一表三千里的親,彼此以「老表」互稱,話就好說得多了。

「老表,我在通州前後十二年。通州這個碼頭,南來北往,往來各省各式各樣的差使都見過,像你這一趟,卻是初見。」趙州判說,「京城裏規矩大得很,你這樣抬着一口棺材起旱進京,只怕到處都有人打你的官腔,找你的麻煩!」

「說的是!」袁來保笑道,「總算我五行有救,遇着你老表,這沒啥可說了,一切仰仗!」說着,拱拱手作了個大揖。

「當然,當然,我替你想辦法。」趙州判說,「城裏不準進棺材,京城裏這個規矩更嚴,除了梓宮,哪怕親王死在京外,都不準抬棺材回王府治喪。像你的這口屍棺,勢必至於只有在外城找地方安置。明天一早我派個人陪你進京,你先到刑部去接好頭,人交何處,棺材抬到哪裏?回來我替你找伕子,再派八個兵送了去,一趟頭都把它辦妥。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比我自己想得還好!」袁來保又是一躬到地。

於是第二天一早,由趙州判派了一名熟諳各衙門規判的職差,陪着袁來保進京,直投刑部浙江司,由林拱樞接見。看過公文,聽明來意,覺得袁來保顧慮周詳,很會辦事,不過,屍棺停在何處,卻無法給他確實的答覆。

「老兄知道的,刑部沒法子替你找地方。遇到這種由刑部複審的案子,照例通知大興、宛平兩縣辦差。」

林拱樞停了一下說,「老兄這趟公事,沿路各州縣都要幫忙的,你先找地方官,辦不通再想法子。如何?」

「見教甚是!地方官當然要找的,沒有地方官驗印,也交不了差。不過,我有個想法,也是為了刑部將來方便,說出來請閣下指教。」

「是!是!請賜教。」

「我先請問,開棺檢驗之日,刑部各位大人,是不是要到場?」

「當然!欽命案子,本部六位堂官,都要到場的。」

「檢驗以後呢?是不是當時就審?」

「是的。當時就要審問。」

「既然如此,得要找一個大地方。」袁來保說,「閣下請想,六位堂官,就是六張公案,還有各位承辦的司官老爺,地方小了,轉身不開。而且,此案人犯眾多,再加上開棺檢驗,說不定還要安置火爐,上籠蒸骨。那得多大一塊地方?」

「啊,啊,說得是。」

「還有,此案在浙江轟動一時,這一趟,沿路也有人打聽其事,料想刑部六堂親臨檢驗複審,一定會招來無數看熱鬧的人。所以這個地方,不但裏面小了不行,外面四周也得空曠,才能容納得下那許多看熱鬧的閑人。」

「嗯,嗯!老兄想得很周到。」林拱樞躊躇著說,「這個地方倒不容易找!欽命案子又有限期,似乎非着落在大興、宛平兩縣頭上,上緊去找不可。」

「閣下既是如此打算,我倒有個想法:屍棺挪動亦很麻煩,不如等部里找停當了,我遵示諭將屍棺押送到指定地點。省得移來移去,徒費周折。」袁來保又加了一句,「這是兩便之事。」

的確,這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事。林拱樞明知這是袁來保怕大興、宛平兩縣推託敷衍,害得他不上不下,進退維谷,所以想借刑部的勢力壓迫兩縣就範,而仍舊心悅誠服地願意照他的意思去做,一半也是佩服袁來保為人設謀,亦能盡心。當即約定,讓袁來保將陳湖、沈彩泉先解送到部,屍棺暫時擺在通州船上,等找好地方再說。

袁來保一辭出,林拱樞立即動手辦了一通下行宛平、大興兩縣的「札子」,說明欽命提解葛品蓮屍棺,業經到京,著即覓妥寬敞地方,以便開棺檢驗,刑部大審,並限兩日內具報。

辦好公文,才去找到翁曾桂與剛毅,一起上堂回稟,然後派一名得力書辦,帶着札子到大興、宛平兩縣去接頭。

到得第二天便有結果,挑定的地點是朝陽門外的海會寺。於是袁來保托趙州判僱人將封條重重圍住葛品蓮屍棺,抬到海會寺,由林拱樞派一名當辦,四處細看棺材接縫之處,毫無異狀,方始驗收,發交大興縣所派的差役看守。

陳湖與沈彩泉是早經收獄的,劉錫彤雖非犯人,但為證人,亦須到案待質,因而林拱樞要他具一張結,說明現寓東河沿理源客棧,自願隨傳隨到。

「這張結我不能具。」劉錫彤一口拒絕。

「噢,」林拱樞很客氣地問,「乞道其故。」

「上諭上只說,跟同檢驗,開棺的時候,我到場就是。」

這也是個理由。林拱樞心想,反正人已到了京里,總有辦法讓他就範,當即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亦不便強人所難。不過,兄弟有句話聲明在先,此刻,我們是商量著辦,將來要召請貴縣到場時,恐怕不會這樣子客氣了。」

劉錫彤雖是老州縣,熟諳公事,但對部中辦事的規制,卻不甚了了,所以無法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心裏只是在想,反正奉旨行事,就絕不會錯。

「你叫沈彩泉?」是由剛毅主審。

「是!」

「你在劉大老爺那裏幾年了?」

「前後七年多。」

「你管些什麼公事?」

「門丁嘛!」沈彩泉說,「無非收發之類的公事。」

「劉大老爺信任不信任你?」

「信任。」

「呃!」剛毅問道,「為什麼?」

「因為小的公事上頭很謹慎。」

「好!」剛毅譏嘲地說,「劉大老爺總算運氣不錯,用着你這麼一個好門丁。」停了一下,他又問,「陳湖你認不認識?」

「認識。」

「他是不是常到縣衙門裏來說合官司?」

「那倒不大清楚。不過,是常到衙門裏來,因為他懂醫道,上房裏太太、少奶奶有點不舒服,總請他來看。」

「照這樣說,陳湖穿房入戶,跟劉大老爺的交情很深啰?」

沈彩泉突然警覺,這是題外之話,自己說得太多了,犯了言多必失之戒,因而答說:「跟劉大老爺交情深不深,小的不知道。」

「嗯,嗯!」剛毅問道,「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是哪個來告的?」

「是葛畢氏的婆婆沈媒婆來告的。地保陪了來,說她兒子死因不明,請縣官相驗。小的叫她補一張狀子,當時就送了上去。」

「沈媒婆的狀子准了沒有?」

「人命報相驗的案子,沒有不準的。」沈彩泉答說。

「相驗的時候,你跟了去沒有?」

「跟了去的。」

「是不是每一次縣官相驗,都是你跟了去?」

「是。」沈彩泉又補了一句,「劉大老爺差不多每次都叫我跟去的。」

「為什麼非要你跟去不可呢?」

「因為上上下下聯絡,都要找我。」

「這樣說,」剛毅特意釘著問,「你是一把抓?」

「也不敢說一把抓。不過,大老爺還相信我就是。」

這是第二次提到劉錫彤對他信任有加。剛毅心想,劉錫彤是姦猾老吏,又自恃靠山,而目前只是解任,尚未革職,仍有官符可資憑藉,以致相當難制。倒不如先在他親信身上,將案子結結實實地追一追,到時候教他毫無遁飾的餘地,便可一訊而服。

這樣轉着念頭,便大兜大轉地先不問相驗的情形,由有關的人犯問起:「餘杭縣的仵作叫什麼名字?」

「叫沈祥。」

「只有他一個嗎?」

「原來有兩個。」沈彩泉說,「一個告退了,沒有再補,只好由沈祥挑大樑。」

「挑大樑?」剛毅問道,「意思是說他不大挑得動?」

這一問,沈彩泉初次出現了遲疑的神色,想一想答說:「沈祥是學習仵作升起來的,沒有經手過多少案子,本事差一點。」

「只怕有些地方,還沒有你懂得多?」

這是故意套他的一句話,沈彩泉很乖覺,立即否認,「不,不!回老爺的話,我沒有學過,」他說,「驗屍我不懂。」

「既然你不懂,怎麼知道他本事不好呢?」

「是聽別人說的。」

「誰?」

「原來的老仵作。」沈彩泉答說,「也就是沈祥的師父。」

「他怎麼說?」

「他說沈祥本事沒有學到家,常常看走眼。」

「如果是這樣,縣官審命案不就常常審不清楚了嗎?」剛毅作個補充解釋,「譬如上吊,常常有人把屍首移到仇家那裏,好誣賴人家。如果相驗不真,官司不就難斷了嗎?」

「這,這種情形倒沒有過。」

沈彩泉的回答很巧妙。剛毅是舉個例,而他只就例子來作答,避重就輕,將難答的話避開了。剛毅因而有所警覺,此人亦不易對付,須得格外小心。

於是,他突如其來地問:「楊乃武你認不認識?」

一聽他說,沈彩泉似乎有些慌張,「認識,認識的。」他點點頭,「因為楊秀才在餘杭縣很有名氣。」

「楊乃武是不是常常到縣衙門裏來?」

「不大來。」沈彩泉搖搖頭,「很少。」

「在你們餘杭縣,都說楊乃武是個惡訟師。可有這話?」

「聽說過。」

「照你看呢?」剛毅問說,「楊乃武算不算惡訟師?」

沈彩泉不即回答,是在思索的神情。剛毅心想,必是在想楊乃武的劣跡,會舉一兩個詳細的例證。

然而不然,沈彩泉的回答是:「我不大清楚。」

顯然的,這是經過考慮,認為以不多事為妙,所以這樣答供。剛毅是決心要探索劉錫彤跟楊乃武結怨的原因,便又問道:「楊乃武替人進的狀子多不多?你是門丁,凡有訴狀都經過你那裏,一定知道,要說實話。」

「是!說實話,不太多。不過——」沈彩泉突然住口。

這是他失言了,剛毅豈肯放鬆?立即釘著問:「不過什麼?」

「不過,」沈彩泉只好實說,「都是很大的案子。」

「很大的案子?」剛毅問道,「這就是說,不是命案,即是盜案?」

「盜案很少,命案也不多。」

「咦!那麼是什麼案子呢?」

「大多是很麻煩,很難審的案子,像幾十年爭財產的老案,公公告媳婦忤逆,媳婦又說公公『扒灰』,這種亂七八糟、糾纏不清的案子。」

「什麼叫『扒灰』?」剛毅不解地說。

「就是,」沈彩泉很吃力地解釋,「就是公公爬到媳婦床上。」

「噢!」剛毅心領神會地笑了,「楊乃武專門管這種很麻煩的案子,那麼官司是勝的多呢,還是敗的多?」

「勝的多。」

「為什麼?」剛毅問道,「他是不是私底下託了人情?」

「沒有。楊乃武從來不託人情的。」

「那麼,官司怎麼勝的呢?」

「他的一支筆厲害。明明沒理的事,偏偏他講的歪理就駁不倒。」

「你們大老爺舉人出身,人很能幹,又是多年州縣官,經過手的案子不知多少。難道就駁不倒他?」

「是啊!就是駁不倒。沒法子,只好算他那面贏。」

問到這裏,剛毅瞭然了。楊乃武是很厲害的刀筆,而又自負其筆如刀,不大買劉錫彤的賬。而像爭產,以及「新台之丑」之類的案子,必有一方到縣衙門去活動打點,而往往因為楊乃武的刀筆,使得劉錫彤想幫忙幫不上。換句話說,楊乃武擋了劉錫彤的財路,這可能是結怨的原因之一。

接下來便問到相驗的情形了。剛毅的第一句話是:「葛品蓮是不是中毒死的?」

這話問得沈彩泉一愣,心裏想回答:「是的!」但話到嘴邊,及時醒悟,改口答道:「回堂上老爺的話,我不是仵作。」

這總算他腦筋清楚,可是剛毅是盤算好的,話中正反皆有陷阱。如果沈彩泉答一聲:「是!」他就會駁問:「你不是仵作,怎麼知道葛品蓮中毒而死?」而照此回答,剛毅卻又有話可駁。

「既然你不是仵作,為什麼認定葛品蓮中的是砒毒?」

這下沈彩泉才知道上當了。心想這話賴是賴不掉的,當時與沈祥爭執,聲音很大,在場的人如葛、畢兩家的親屬,共見共聞,都會作證。然則,這話應該怎麼解釋呢?

「快說!」剛毅喝道,「從實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這是以用刑威嚇,沈彩泉當然有些怕,心裏亦就更急。急中生智,突然想起有句話可答。

「是的。我說過是砒毒,也跟仵作沈祥爭過。不過,」他提高了聲音說,「堂上老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驗屍的時候,沈祥喝報:『七竅流血。』如果是煙毒,不會七竅流血。所以我跟沈祥說:『你不好瞎七搭八,前言不符后語!七竅流血,不要中的是砒毒?』我是提醒他仔細,並非認定葛品蓮中的是砒毒。」

這話言之成理,使得剛毅頗有意外之感。翻開案卷,看一看沈祥的供詞,隨後又問道:「那麼,沈祥怎麼說呢?」

「沈祥說是讓他再驗一驗,驗下來果然是服毒而死。」

「沒有說砒毒?」

「沒有。」沈彩泉緊接着說,「用砒霜毒殺的話,是葛畢氏自己供出來的。」

「葛畢氏作供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場?」

「在。」

「她怎麼說?」

「她說,楊乃武拿給她一包毒藥,叫她分幾次給葛品蓮服下去。她問楊乃武是不是砒霜,楊乃武不響。」

「意思是承認了?」

「是的。」

「我問你,葛畢氏說這話是在動刑以前,還是用刑以後?」

「用刑以後。」

「用的什麼刑?」

「記不得了。」

剛毅突然發怒,大聲說道:「來啊!拿棒子打!打到他記得為止。」

沈彩泉知道自己話說錯了。當時在場,能記得葛畢氏說的什麼話,會記不得她受的什麼刑?這話未免說不過去。

因此急急喊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想起來便可免打。沈彩泉實說,小白菜是上了拶指以後,方始供出砒毒。其實,州縣官作威作福,有理無理,對犯人上了刑再說,也是常有的事。如今經沈彩泉這樣先隱瞞,后吐實,弄巧成拙,反顯得欲蓋彌彰,等於告訴他人,小白菜經不起苦痛,信口誣供,不足為憑。

這一段情節,過去反覆推究,原已明了,此刻不過更作一番求證而已,關係不大。剛毅覺得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劉錫彤跟楊乃武之間的恩怨。報復固為劉錫彤時刻在心的念頭,但此人有貪墨的名聲,而楊乃武從刀筆上掙來的不義之財,亦復不少。既然如此,劉錫彤就很可能抓住把柄,想大大敲楊乃武一下,只為所欲未遂,而案子放開去卻收不攏,可又有許多漏洞,於是不斷彌縫,便不斷擴大,以至於演變成今天的局面。

他覺得自己這個設想,是很合理的。要求證不妨從沈彩泉開始。想停當了便問:「楊乃武是什麼時候傳喚到案的?」

「記不太清楚了。」沈彩泉答說,「大概是在葛畢氏招供以後不久。」

「傳喚是怎麼個情形?」剛毅說道,「那時楊乃武是新科舉人,你們大老爺對他應該比較客氣,是派人去請他到縣衙門裏來說話呢,還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傳喚?」

「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傳喚。」

「楊乃武來了沒有?」剛毅問,「是馬上就到,還是隔了一段時候才來?」

「是坐轎子跟着差人來的。」沈彩泉答說,「跟劉大老爺在花廳里見的面。」

「你在不在場?」

「在場。」

「劉大老爺說些什麼?」

「劉大老爺把葛畢氏的供狀拿給他看,問他怎麼說,」沈彩泉回憶了一下說,「楊乃武不承認,不但自己不承認,還怪劉大老爺不該對女人用刑。樣子是很回護葛畢氏。」

「啊!」剛毅很注意地問,「劉大老爺怎麼樣呢?」

「劉大老爺很生氣,馬上就端茶碗送客了。」

「沒有什麼要收押,或者要他交保的意思?」

「沒有。」

「有沒有另外派人去看他,勸他說實話等?」

「恐怕沒有。」

「怎麼叫恐怕?」

「因為,」沈彩泉說,「因為我不曉得。也許另外派了人去,也說不定。」

剛毅想了一下問:「那麼,楊乃武的舉人是怎麼革掉的呢?」

「是劉大老爺親筆做的公事,派人到省城裏去見學台。」沈彩泉答說,「事情辦得很順利,大約三四天工夫,就把批回帶回來了。」

「以後呢?」

「以後,」沈彩泉毫不經意地說,「當然用不着客氣了!」

「你是說對楊乃武?」剛毅問,「是怎麼樣的不客氣?」

「當他老百姓一樣在大堂問案,楊乃武要跪下來答供。」沈彩泉說,「不過三四天工夫,劉大老爺對他的態度,完全不同了。」

「在這三四天裏,劉大老爺有沒有派人去看過楊乃武?」

「不敢說,大概沒有。」

「那麼,」剛毅問道,「楊乃武呢,有沒有託人來跟劉大老爺說情什麼的?」

「那是不會有的事!」沈彩泉很快地說。

照他的語氣,可以猜想得到,楊乃武對他的這位父母官是頗為傲慢的。看起來劉錫彤這樣對他是報復的成分多,索賄的成分少。

於是問到楊乃武受審的情形。沈彩泉說他依舊不肯招認,及至傳小白菜卻言之鑿鑿,交毒藥不但有時間,還有地點,就在他家後門附近,土地廟後面。

「那麼,楊乃武呢,依舊不承認?」

「是的。」

「用刑沒有?」

「沒有。」

「交保沒有?」

「也沒有。」沈彩泉又加了一句,「這種案子怎麼好交保。」

「起解呢?」剛毅問,「是哪一天解到杭州的?」

「很快。大概只有三天工夫。」

「這三天當中沒有再問過?」

「沒有。」

「楊家有沒有託人出來跟劉大老爺接頭?」

「接頭!」沈彩泉問,「接什麼頭?」

這是剛毅問得太率直,照道理說,這樣問法,便有故意羅織劉錫彤索賄之罪的嫌疑。所以不便進一步再問,顧而言他。

「全案人犯解到杭州,是誰押解?」

「劉大老爺親自押了去的。」

「你有沒有跟去?」

「沒有。」

沒有跟去,就不必問他在杭州的情形了。剛毅只問,「劉大老爺是哪天回來的?」

「記不清楚了,沒有幾天。」

「回來之後,是不是立刻就傳愛仁堂的店東到案問話?」

「是!記得是第二天。」

「問的時候,你在不在?」

「不在。」沈彩泉說,「我在門房裏,另外有公事。」

「陳湖是在什麼時候去看你的?」

「就在問錢老闆的時候。」

「陳湖怎麼跟你說?」

「陳秀才帶了一個後生來,說是錢老闆的兄弟,名叫錢愷,為他老兄傳到縣衙門裏,不知道吃了什麼官司,不大放心,特為來打聽。」沈彩泉想了一下說,「我就告訴他,是為了楊乃武那件案子。楊乃武在杭州府已經招了,砒霜是愛仁堂買的,所以大老爺傳錢老闆來問。」

「錢愷有沒有說他的哥哥,叫什麼名字?」

這問到要害上頭來了!一路上,劉錫彤跟沈彩泉有好幾次見面的機會,談過這一案的「毛病」,都認為錢坦誤作錢寶生,是楊乃武下的一招高棋,足為翻案的張本。事到如今,唯有給它來個硬不承認,才能站得住腳。好在錢坦已死,並無對證;而錢愷因病,亦未到案,無從對質,撒謊是不怕拆穿的。

「沒有!」他回答得很爽脆。

「沒有?」剛毅另有計較,丟開這一節問說,「那麼,錢愷呢?怎麼個說法?」

「錢愷很着急,說他哥哥是冤枉的。陳秀才就安慰他說,照楊乃武的供單,說在愛仁堂買砒霜是為了毒老鼠,你家老大並不知道他是去害人,關係不大。錢愷聽了這話,像是放了心了。」

「以後呢?」

「以後,」沈彩泉很謹慎地說,「陳秀才托我到花廳里去看一看,案子問得怎麼樣了,我進去一看,劉大老爺已經問完了,叫我把錢老闆帶下去——」

「慢慢!」剛毅打斷他的話,「劉大老爺問完了,對姓錢的總有個結果,是釋放、交保還是歸案?」

這是不能不說實話的,沈彩泉答說:「劉大老爺是這麼交代錢老闆的:既然你一口咬定,沒有賣過砒霜給楊乃武,只好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辯。」

「那麼,劉大老爺叫你把他帶下去是什麼意思呢?是叫你辦公事拿他解送杭州府?」

「是的。」

這句話露了馬腳,「這可透著新鮮!」剛毅笑了,「有刑房書辦,有差役,不管收押也好,辦移解的公事也好,管你們門丁什麼事?」

沈彩泉知道自己說得口滑,犯了大錯,心裏懊悔不迭。不過,他的機變也算快,立即答說:「堂上老爺明鑒,各衙門辦事的規矩不同。本縣劉大老爺對不明事理的犯人,總是想法子開導。當時對錢老闆,不交差役收押,叫我帶下去,意思是先把利害關係說一說,錢老闆如果聽勸最好,不聽勸,自然照規矩辦,拿他交給刑房,先扣在班房裏,辦公事,派差人,解送到杭州府。這是一定的道理。」

「原來如此!你很會辯。」剛毅對此不作深究,接下去問,「後來,姓錢的聽勸了沒有呢?」

「聽勸了。」沈彩泉說,「是陳秀才苦口婆心勸了他好些時候,他兄弟也勸他。這樣,錢老闆才出了一張甘結。」

「甘結上具的名字叫什麼?」

「錢寶生。」

「嗯!」剛毅問,「你們劉大老爺是不是出了一張本案與錢某無乾的『諭單』?」

「是的。」沈彩泉料知瞞不過,硬著頭皮答應。

「諭單是誰起的稿子?」

「陳秀才起的稿子,我拿進去給劉大老爺看過,才寫了給他的。」

「上面怎麼說?」

「記不太清楚了!」這是沈彩泉的實話,「大意是說,這案子與錢老闆不相干。」

「怎麼叫不相干?」

「不相干就是不會吃官司。」

「嗯,嗯!好。」剛毅問道,「你識不識字?」

「做門丁,自然識字。」

「我也知道做門丁應該識字,不過,你們這班人的花樣太多,我不能不問問清楚。你既然識字,拿供單細細看一看,有記錯了的地方,要指出來。如果不錯,而你以後要翻供,我可不饒你!」

這幾句話聲色俱厲,沈彩泉不免害怕,因而看供單也就不敢絲毫疏忽,看了又看,提出幾處地方需要修改,大致都是將肯定的答供,改為活絡的語氣。而剛毅也就能從他要求更改之處,猜到他心裏顧忌的是什麼。

陳湖是由兩名差役扶上堂來的。他是肺病複發,這個病俗稱「饞癆病」,在獄中想吃這樣,想吃那樣,獄卒只要有錢,供應周到,而他卻是淺嘗輒止。每每向人念諸葛武侯的那兩句話:「食少事繁,其能久乎?」有人問他:「食少是不錯,在監獄里怎麼會事繁?」他說,他心裏的事很多。

生這種病的人,氣息奄奄,而腦筋卻很清楚,所以剛毅不敢輕視他是個病人,問話之先,亦用過一番心機。

「你懂醫道?」

「是!」陳湖答說,「先世是儒醫。」

「這樣說,你是家學。」

「不敢!」

「陳湖,我問你,照你看,葛品蓮會不會是因病而死?」

「這不敢說。」陳湖從容答道,「我沒有見過這個人,也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

這個回答在剛毅意料之中,點點頭又問:「你跟楊乃武認不認識?」

「認識,很熟的朋友。」

「那麼,楊乃武,照你看,為人如何?」

「很能幹的人。筆下來得,人也漂亮。」

「這個人是不是很陰險?」

「這就難說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跟他,」剛毅以不經意的語氣問,「有沒有結過怨?」

「朋友熟了,難免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不過,爭過,吵過,也就算了。」陳湖答說,「我不知道楊乃武對我怎麼樣,在我,我是不記他的怨的。」

「你跟你們縣裏的縣太爺呢?是不是三天兩頭裏往來?」

「劉大令一家大小,有病都是我看。當然,不過傷風咳嗽這些小毛病,如說要請醫生,未免過於鄭重其事,所以總是打發一個人來,請我去看一看。」

「這樣說,你跟劉大令是通家之好?」

陳湖想一想答道:「也可以這樣說。」

「每一趟去,是不是都跟劉大令見面?」

「不一定。不過見的次數也不少。」

「談些什麼呢?」

「無非時局之類。」陳湖答說,「有時也談談民生疾苦。」

「那不就是談公事了嗎?」

「這要怎麼看?如說我干預地方公事,我不敢,劉大令也不會聽我的。不過縣官勤求民隱,像我們忝為衣冠中人,當然要為地方上說幾句公道話。」

「此外呢?你有沒有訴訟之類的事,託過劉大令?」

「有的。」陳湖答得很快,「不多!大致都是受了冤枉的。知道劉大令還看得起我,特為來托。

論起來非親即故,情不可卻,只好替他們跑跑腿。」

這一路下來的供詞,無懈可擊。在剛毅亦無非只要了解他跟劉錫彤的關係,同時拿他的話跟沈彩泉的供詞相互印證,發覺他自己並不諱言跟劉錫彤的交情甚密,反倒是沈彩泉似乎有意要把他們說成泛泛之交。

其故安在?值得玩味。

不過,此時卻無暇去細想,翻一翻案卷繼續問道:

「葛家第一次進狀子,報請相驗,你正在劉大令那裏?」

「是的。」

「劉大令有沒有跟你談到這件案子?」

「談到的。」陳湖答說,「劉大令問我——」

「慢點!」剛毅突然打斷他的話問,「劉大令是不是常常跟你談他接到的狀子?」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是陳湖所不曾意料到的。一直很暢順的問答,第一次出現了頓挫。陳湖把他這句問話的用意想明白了,方始答說:「很難得。」

「那麼,何以這件案子問你呢?」

「這要問劉大令。」陳湖答說,「偶然之事未可深究。」

「好!題外之話,不必深究。」剛毅很深沉地說了這一句,回入本題,「當時劉大老爺怎麼問你?」

「劉大令說:一個豆腐店的幫伙,總不見得會有人謀他的財,怎麼會生死不明?必是仇殺!我說,這姓葛的我認識,為人懦弱,從不敢跟人結怨的。劉大令就問我,那麼是何原因呢?這時候,唉,」陳湖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我不該多了句嘴,說,姓葛的死因,我不知道。會不會是他妻子替他惹的禍?劉大令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把葛畢氏平素的行為,略略說了些。」

這問到緊要地方,剛毅自不容他閃避,緊釘著問:「你說葛畢氏如何?」

「葛畢氏艷名四播,人人皆知,並非我造她的謠言。」

「我不問你是否造謠,只問你當時是怎麼跟劉大令說的?」

「我說了些葛畢氏的艷史。」

「何謂艷史?」

高坐堂室的官兒,何能連「艷史」二字都不懂?無非是逼他細說,陳湖大感窘迫,結結巴巴地答道:

「是,是葛畢氏不安於室的傳聞。」

剛毅卻真是絲毫不肯放鬆,立即又問:「如何不安於室?」

「說她有外遇。」

「外遇是誰呢?」

「都,都,」陳湖被逼得不能不鬆口,「都說是楊乃武!」

話一出口,不知是自己感到事態嚴重,還是逼問太凶,受了刺激,陳湖突然咳嗽不止,接着吐出一口血來。見此光景,不便再問,趕緊將陳湖送回監獄。剛毅又請了典獄的提牢廳主事來,鄭重囑託,說陳湖是個關係極重的人犯,務必為他延請名醫診治,特加照護。

到了第二天,翁曾桂與林拱樞到部,跟剛毅見面,問起前一天的審問經過,也看了沈彩泉與陳湖的供詞,都覺得其中的漏洞很多,而且也同意剛毅的看法,陳湖是本案很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全案的真相,說不定從他身上追索,便可大白。

「陳湖的供詞雖不完全,不過,大致已可以想像得到,劉大令本來不知道與楊乃武有關,而是陳湖首先提出來的。陳、劉二人都跟楊乃武不睦,為了修怨,把這件案子架弄在他身上。」林拱樞說,「照這樣看,恐怕非請劉大令到案有所說明不可了!」

「也可能是心有成見,以楊乃武平日的聲名,必定是主謀。胸有所蔽,就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往錯的路子上走,說起來,也是其情可憫。」

對於翁曾桂的恕詞,剛毅並不同意,「不然!」他說,「沈彩泉一切以主人的意旨為意旨。如果不是為了報復或者索賄,僅僅是有成見,沈彩泉會提醒主人。此人腦筋很清楚,而且也能左右劉大令。我想,在他身上好好追追,等一切都弄明白了,再找劉大令來對質,大概以一訊而服。」

「對質?」翁曾桂說,「恐怕不行吧!」

「為何不行?」

「身份不侔。」翁曾桂說,「兩造對質,不是原被告,就都是被告,劉大令恐怕會有話說。」

「如果他不肯就範,」剛毅說道,「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請堂官出奏,拿他革職歸案。」

「這是認定他有罪,須有站得住的證據。」

「當然有——」

「子良,」林拱樞怕他跟翁曾桂發生爭執,趕緊攔在前面,「我贊成你的辦法,先盡量在沈彩泉、陳湖身上追,將案情徹底弄明白,劉某瀆職的證據,自然會出現。只要有了足夠的證據,怎麼辦都可以。此刻也似乎先不必研究出奏這一節。以為如何?」

「好!就照此宗旨去做,先把劉某擱在一邊再說。」剛毅接着吩咐值堂的差役,「請提牢廳的老爺來。」

提牢廳的主事一共兩名,一滿一漢,聽得浙江司有公事,不敢怠慢,雙雙應邀而至。原來六部分曹辦事,編製不同,吏、禮、兵、工四部,皆以職掌分司;唯有戶部與刑部,以地域區分,大致一省一司,除掌管本省的錢漕或刑名以外,各司皆有所謂「帶管事項」。戶部廣東司,刑部貴州司,帶管部員到部分司,及平時點派差使等事,號稱為「首領司」,最為神氣。

「首領司」之外有「大司」。大司之為大,不一定是由於管大省的緣故,「帶管」之事繁重,亦為大司。在戶部,山東司管鹽課,雲南司管漕糧,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利藪所在,稱「四大司」。

這是洪楊以前的話。

咸豐年間,東南糜爛,漕運停廢;鼓鑄制錢則歷來都靠雲南運銅到京,此時亦因烽火遍地,關河阻梗無法供應;至於關稅收入,倒是比軍興以前增加了幾十倍,但來自海口新設的「洋關」,歸恭親王所掌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經管,戶部無法過問。因此,滇、桂、黔之司都降為小司。比較之下,陝西司兼轄甘肅及新疆,管理宗室與京官文武俸祿,京中各衙門經費,以及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不管長毛騷擾、完整無缺的順天府與直隸省的錢糧,算是任重事繁,油水較足,與山東司並稱為「三大司」。同治三年,洪楊既平,南漕北通,雲南司勃然復起,於是「四大司」之名復見。戶部提到「山陝雲福」,都不免另眼相看。

在刑部,各司職掌不比戶部的變遷那麼大。浙江司一直是大司,因為它的帶管事項中,正有「本部」

——刑部官吏犯罪,歸浙江司審問,尤其是「監斃人犯」需經浙江司審核彙報,等於是提牢廳的頂頭上司。

「不怕官,只怕管」,所以提牢廳的主事,對於浙江司的司官,是不能不買賬的。而況,雖同為司官,品級上有差別,翁曾桂、林拱樞是郎中,正五品;剛毅是員外郎,從五品;主事是正六品,而提牢廳主事又一向由額外人員中補授,地位更低一等,所以見了剛毅,格外謙恭。

「楊乃武一案,在押的餘杭縣陳湖,病情怎麼樣?」

「不太好。」提牢廳主事之一的郭長清說,「良翁吩咐,請名醫,用好葯,無不照辦。無奈這個陳湖是本源病,一時難望有起色。」

「那不急人嗎?」剛毅皺着眉說,「關鍵都在他身上,如果他不能過堂,案子就要停下來,誤了欽限,麻煩很多。」

「是的,」郭長清緊閉着嘴,思索了一會兒,方又開口,「良翁預備哪一天提堂?」

「隨時要提!」剛毅答說,「不過提上堂來,他沒有精神答供,也是枉然。」

「這是不言可知的事。良翁且先不必提這一層,只說要過幾堂?」

「至少還要過兩堂。一堂細問,一堂對質。」

「那是很耗精神的事!」

略略相談,郭長清便已完全了解剛毅的意思,希望陳湖能夠早日提審,不但提審,還希望陳湖有足夠的精神,能夠答供。這件事不容易辦到,但如辦到了,論公,公事很漂亮;論私,放了交情在那裏,以後遇事關照,得益匪淺,所以他決定要大大地出一番力。

「請問良翁,三天之後提審,如何?」

這話使得剛毅驚奇,「三天行嗎?」他說,「我總以為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提堂。」

「良翁的吩咐,不敢不盡心儘力。希望三天之後,能夠提堂,真的不行,我再來通知良翁改期。」郭長清說,「萬一效勞不周,要請良翁多多包涵。」

「好說,好說!承情之至。」

辭出浙江司,郭長清隨即換上便衣,到太醫院去訪他的一個好朋友。此人姓刀,是個吏目,在太醫院已經三十年了,耳濡目染,亦明醫道,肚子裏裝了許多診治疑難雜症的故事。而且他跟御醫盡皆熟識,可以請教。郭長清所以敢在剛毅面前,大包大攬,一口應承,就因為有這個朋友可恃之故。

找著了刀吏目,邀到「大酒缸」去歡敘。兩杯蓮花白下肚,郭長清道明來意,又說:「老大哥,這件事你無論如何得幫兄弟一個忙!我已經答應人家了,三天以後提堂,你可別讓我丟臉。」

「那還用說,怎麼樣也得給你想法子。」刀吏目問,「病人是怎麼個樣兒,能不能起床?」

「勉強可以。」郭長清將陳湖的病況,細細講了一遍。

「病是很重了!不過,這種本源病,時好時壞,也沒有準兒。」刀吏目喝着酒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法子是有,不過有點缺德。」

「怎麼樣呢?」

「拿他的精神吊一弔。」刀吏目說,「像這種病,本該靜養,培元固本,真所謂『病去如抽絲』,三年五載,才有功效可見。如今拿他的精神吊起來,一過了那個勁頭兒,更加壞!這好有一比,就彷彿這壺裏,還有小半壺酒,慢慢兒喝,也能消磨老半天;一下子喝乾了,就得撒手走路了!」

「那不管他!」郭長清說,「他這個病,在監獄里反正是好不了啦!」

「既然這麼說,我替你去找葯。」

「找什麼葯?」

「這會兒還說不上來,我得去問人。」刀吏目說,「想當年,咸豐爺在熱河的時候,也是癆病,每天那麼多公事,到晚來還要找妃子陪着睡,三天兩頭還要聽個戲什麼的,那得多少精力來應付?不照樣也拖了年把才駕崩?」

「那,是用什麼東西來吊精神呢?」郭長清說,「聽說咸豐爺常喝鹿血。」

「不錯!不過,那是其中的一樣,還有許多葯。」刀吏目笑道,「說實話,那個方子我不大清楚,就有那個方子,也不能告訴你。」

「是,是!」郭長清明白,御醫就憑幾張「大內秘方」混世,當然不肯輕易傳授於人。

「我只能告訴你,」刀吏目又說,「方子裏頭有幾味很貴重,而且很難找的葯。」

為何「只告訴」這兩句話呢?郭長清立即想到,交情是交情,買賣是買賣。俗語道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太醫院當差的,平時就仗着替寶貴人家泡藥酒、熬膏滋葯,找些外快。如今給陳湖服的這服藥,不但貴重,而且難找,當然不比午時茶、萬應錠這類,可以白送。

不僅不能白送,看樣子,還不是三五兩銀子的事。這筆錢從何而出?不能跟犯人要,更不能跟剛毅算,出於私囊,卻又難捨。至於向公家報銷,且不說從來沒有這個規矩,公家也未見得有地方可以出賬——六部號稱「富貴威武貧賤」:吏貴、戶富、刑威、兵武、禮貧、工賤,刑部佔個「威」字,其實與禮部一樣是個窮衙門,能花幾十兩銀子替犯人買一服藥服?

這樣沉吟著,不免有為難的神色。刀吏目知道他心裏所想的是什麼,想替他開條路,便即問道:「那剛子良在部里是紅人?」

「剛紅起來。」郭長清答說,「聽說快要派秋審處了。」

刀吏目也知道,派充刑部秋審處的總辦、會辦的差使,都是司員里的尖兒、腦兒,手操生死大權,筆尖兒的出入關係極大。既是這樣一個人就好辦了。

「好吧!我放個交情給他,送他一服藥!」

這下倒提醒了郭長清,略想一想答說:「老刀,我知道你很夠朋友,不過你要跟人去討方子、討葯,人家不認識我們這面,憑什麼放交情?如果你賠了精神還要貼錢,顯得我這個朋友太不夠味了!我看這樣,你們太醫院能夠救人,我們刑部也能救人。你去找件案子,我幫你從中說合,說成了,好處全歸你。最好是浙江司該管的,更為省事。」

刀吏目一聽大喜,「好處亦不能全歸我。」他說,「不過,要找浙江司該管的案子,可不大容易。」

「怎麼不大容易?你以為浙江司只管浙江的事?不止,不止!浙江司是大司,管的事多。」郭長清停了一下說,「我只說兩件事,第一,本部的書辦,歸浙江司管;第二,南城御史問案,歸浙江司管。」

「原來南城的都老爺問案,歸浙江司管!」刀吏目失聲說道,「可這巧了!正有件案子在南城御史手裏。」

原來京師地面上的刑訟之事,與各州縣完全不同。各州縣是知州、知縣兼理刑名,而京師由巡城御史「平其獄訟,詰其奸慝,弭其盜竊」。京師地面,五城十坊,巡城御史分東、西、南、北、中五位。例定「杖罪以下,自行完結;徒罪以上,送部按擬」,這「按擬」之權就在浙江司。

「老刀,你說我聽聽。」郭長清問道,「不是人命盜竊案子吧?」

「不是!不是!是家務。不過,」刀吏目笑笑,「是樁姦情案子,談起來很有趣。」

「那,」郭長清提起酒壺揚一揚,大嗓子喊道:「夥計,再來兩壺!」

「有兩家結親,男家姓張,女家姓朱。新郎官身子很弱,朱家的小姐很不願意,可是沒有法子,因為……」

因為朱家受過張家恩惠,結這一門親,朱家原有報德的意思,何可反悔?所以儘管朱小姐日夕以淚洗面,而做父親的責以大義,做母親的苦苦相勸,始終不肯向男家提出退婚的要求。

及至迎娶日近,而新郎官病倒在床,女家要求展期,而男家不允,認為花轎進門,可以「沖喜」,同時對於朱小姐嫌新郎體弱之事,亦微有所聞,所以掩飾了新郎的病勢,對外揚言,不是怎麼了不起的病,到了佳期,自能痊癒。哪知事與願違,佳期越近,病勢越重,竟至不能起床成禮。

「張家做的糧食生意,很大的買賣,獨生子娶親,又是沖喜,當然鋪張揚厲,大散帖子,光是通州,就把『倉戶』都請到了,喝喜酒還有從關外趕來的。如說新郎不能起床行禮,喜事辦不成,這笑話可大了。

因此,張掌柜想了一計,拿新郎官的妹子,扮作新郎,代兄成婚,送入洞房。到了半夜裏,出了大笑話了!」

講到這裏,刀吏目慢條斯理端杯在手,不往下說。郭長清正聽得入味,便即催他:「老刀,老刀!出了什麼大笑話?你快說啊!別賣關子。」

「不是我賣關子。我得想想,怎麼說,才能讓你聽得明白。」刀吏目想了想說,「這樣,從洞房說起吧。」

到得夜靜更深,張小姐有點犯嘀咕,因為代兄成禮,瞞着女家。而在洞房中,照例得新郎先開口,若一開口是女人的聲音,豈不嚇壞了新嫂子?只有到得床上,在枕邊私語,說明不得已的苦衷,求取新嫂子的諒解。於是只好默不作聲,希望新娘子先上床。

「世間哪有個新娘子不等新郎官三催四請,就自己卸了妝,寬衣上床的道理?張家小姐這不是痴心妄想?嗨!」刀吏目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天底下就有那種怪事。新娘子居然就匆匆卸下頭面,脫下鳳冠霞帔,臉都不洗,一頭鑽到被窩裏去了!」

「這不很好嗎?」

「是啊!」刀吏目說,「張小姐瞧在眼裏,雖有些納悶,不過到底是解消了一大難題,所以也就一言不發,解衣上床,一頭睡下去。聽得新娘子的鼻息很重,心裏還在想,新娘子的呼吸,怎麼像個爺們兒,倒要仔細看看,不要長得又粗又蠢吧?等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那麼一瞧,可就差點喊出聲來了!」

「怎麼回事?」

「你道她瞧見的是什麼?」刀吏目仰起脖子,摸著喉頭說,「是個喉結!」

「怎麼?」郭長清一雙眼瞪得很大,「是個男的?」

張小姐自是大驚失色,但心驚而不亂。想到好些賀客還在作長夜之飲,就是洞房外面,也有些至親在窺探動靜,如果一喊將起來,不僅是個絕大的笑話,也是件絕大的醜聞。所以只低聲厲喝:「你是誰?怎麼假扮我新嫂子?」

「我是沒奈何。我是我姐姐——」

「你姐姐是誰?」張小姐打斷話問。

「自然是你的新嫂子。」

聽得這一句,張小姐放了一半心。「你叫什麼名字?」她問,「為什麼替你姐姐出嫁?」

「我叫金哥。我是男人,怎麼能代我姐姐出嫁?」

想想不錯,只有妹代姐嫁,弟弟何能代替?張小姐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那麼,是怎麼回事呢?」張小姐虎起臉說,「你可不許說一句假話,不然,拿你送到衙門裏一頓板子打得你死去活來。」

「我為什麼要說假話?我原是不肯的。」金哥委委屈屈地說,「你家花轎到門了,我姐姐不肯嫁到你家來。她把她自己鎖在套房裏,手裏拿一把雪亮的剪刀,跟我娘說,誰要把門打開了闖進去,她就一剪刀把自己扎死。我爹急得要上吊。也不知誰出了個餿主意,說金哥跟他姐姐模樣兒差不多,把辮子梳成髮髻,戴上頭面,也混充得過去。」

趁金哥停下來喘息的空隙,張小姐緊釘著問:「你就昏天黑地混充來了?」

「哪裏!我不肯。我娘好說歹說,就差點跟我下跪了。你說,到底是父母,有難能不救嗎?」金哥突然問道,「你又怎麼變了女的呢?」

「你別管!」張小姐不講理地說,「我只問你,莫非你就能一輩子混充你姐姐?」

「當然不是。」金哥答說,「我娘跟我說,等上了床,別等事情拆穿,先跟我姐夫賠不是。只為場面綳在那兒,不能不想個救急的法子先搪一搪。我父母再勸我姐姐,好歹要讓她做張家的兒媳婦的。」

「那麼,你怎麼等事情拆穿了才說?前言不搭后語,可知是撒謊!」

「我沒有!我沒有撒謊。」金哥答說,「這話我說不出口。」

「為什麼?」

「問你自己啊!你又不是我姐夫。」

「噢,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張小姐問,「你是打哪兒看出來的?」

「好些地方是漏洞。你看,」金哥伸手去摸她的耳垂,「你穿着針眼,有爺兒們打算戴耳環的嗎?」

「咄!」張小姐色變,「你可別存着混賬心思,動手動腳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姐姐!」金哥滿臉惶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你別生氣!」

「誰是你姐姐?你姐姐在家尋死覓活呢!」張小姐停了下來,覺得她跟她家遭遇了極大的麻煩。

看到金哥漲得滿臉通紅,那種像孩子做錯了事為大人責備似的惶恐神態,使得張小姐大為不忍,臉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臉的憐慰歉疚。

可是聲音卻仍舊是裝作生氣的樣子,「說啊!」她催促着。

「我看到姐姐耳朵上有針眼,再看姐姐的——」金哥把話咽住了。

「又是什麼毛病?話說半句!」

「看姐姐穿鞋子走路的樣子,跟別人不同,猜想是一雙小腳。總而言之,處處都顯得姐姐是女扮男裝。」

「瞎說!」張小姐不服氣,「你是說我裝得不像?別人看不出來,就你看得出來?莫非那麼多客人的眼力,都不如你?」

「那是因為,」金哥吃力地答說,「因為別人沒有我跟姐姐那麼親近。」

「誰跟你親近?」張小姐又犯小心眼了,將身子往外挪一挪,拉遠了跟金哥的距離,「你說下去。」

「我看姐姐這樣子,心裏就在想,是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

「你說什麼?」張小姐重新靠近,因為距離拉遠聽不清楚,卻又不便讓他提高聲音,只好自己湊上前去。

「我是說,咱們倆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我是替我姐姐扮新娘子;你是替我姐夫扮新郎官。家裏教我的話,是要跟姐夫說的;如今換了姐姐,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那要什麼緊!你就當我是真的新郎官,有話原樣兒照說就是。」

「好!我就原樣兒照說。」金哥想了一下說,「姐夫,我叫金哥,我是我姐姐的弟弟。只為我姐姐心思擰了,不肯上轎,事由兒逼在那裏,沒法子,只好讓我扮一回新娘子來跟你沖喜。姐夫,你千萬別生氣,我姐姐不肯上轎,倒不是為別的,為的是姐夫的身子該當保養。可見得我姐姐心裏,把姐夫你看得多麼重!

如今沒有別的,只請姐夫體諒我姐姐的苦心,忍耐一時,多多保重。」

「你這叫什麼話呀!我聽不懂。為什麼新郎官的身子該當保養,新娘子就不能上轎嫁過來?」

這道理,守禮謹嚴的處子想不明白,在金哥也是一知半解,老實答說:「我也不大懂,就像姐姐一樣,拿這話問我娘,我娘說:『你別多問,你只要照這麼說,你姐夫心裏自然明白。』」

張小姐愈覺玄虛,但已相信金哥不是假話,不妨暫且丟開,靜靜想了一下,提出最主要的一個疑問:「你替你姐姐裝新娘子,能裝一輩子嗎?」

「那怎麼行?就行,我也不幹!」金哥答說,「我爹娘還在勸我姐姐,無論如何要勸她回心轉意。然後到了回門那一天,再把真的新娘子掉回來。」

「法子倒不錯。可有一層,三朝才回門,明天見禮怎麼辦?」

「這就得改一改了。我娘說,回門,甚至『住對月』以後再見禮,也作興的。」

「回門」是天下通行的風俗,京中謂之「姑爺認門」,不限於三朝,過個四天或者六天,都可以;但「廟見」可在回門以後,與親族長幼見禮,則必得在三朝以內,不然,男家豈非又得辦第二次喜筵請至親?

至於照京中特有的習俗,嫁后一月歸寧,在娘家「住對月」,縱非真箇住滿一個月,至少亦得十來天,那時再跟親族正式見禮,更是情理所不許的事。

難題來了!其實難題又何止明日見禮一事?張小姐覺得事態嚴重,頓如芒刺在背,非起身不可。

「姐姐,姐姐!」金哥有些著慌了,拉着她的衣領問,「你要幹什麼?」

「我得去告訴我娘!」張小姐說,「你放手!」

金哥也坐了起來。紅羅帳里,有梳妝台那對燁燁花燭的光暈透進來,張小姐見他頭梳寶髻,塗脂抹粉,身上穿一件粉紅綢子的小棉襖;而雙手按著膝蓋,兩肘外撐,那種大馬金刀的樣子,卻完全是爺兒們的坐相,覺得滑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我哪裏不對?」

「全不對,哪一樣都不對,若要見禮,處處露馬腳。」張小姐說,「你先沉住氣,睡在床上別動,我去告訴了我娘再說。」

金哥吸一口氣,心事如麻。「姐姐,」他心虛地說,「二大爺脾氣大,不會叫人揍我一頓吧?」

張小姐「撲哧」一聲又笑了!「哪裏會有這種事?」她說,「從來也沒聽說過,哪家老爺子把個當天剛進門的『兒媳婦』就揍一頓的!」

金哥口中的「二大爺」就是張掌柜。聽女兒說完經過,雖不至於將新娶來的「兒媳婦」揍一頓,可是氣卻生得不小。

「這姓李的老小子,可真混賬啊!弄個『帶把兒』的小子,混充閨女——」

「別嚷嚷!」張太太趕緊攔住,「什麼『帶把兒』不『帶把兒』的,多難聽!」

「多難聽!哼,你倒不說多難看!出這種荒乎其唐的大笑話,我的臉,給丟完了。」張掌柜突然想起,「二妞,你,你讓那小子給……」他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些什麼。

二妞——張小姐卻明白了,將臉一沉,「爹!」她很不高興地,「你在說什麼呀!」

張太太也明白了,「你別胡猜!那是決不會有的事。」她說,「金哥是挺老實的孩子。」

「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的人!」二妞介面又補了一句。

「那好!不過,」張掌柜皺着眉沉思,臉上的懊惱之色,越來越濃,最後頓一頓腳說,「嗐!反正這件事兒沒法兒了啦!除了打官司,沒有別的。」

「幹嗎打官司呀?」張太太也着急了,「慢慢兒想法子。」

「慢慢兒想法子?天都快亮了。」

「爹!」二妞忍不住說,「你別老吵架行不行?」

二妞長得很美,而且極其能幹,張掌柜最服她,所以壓一壓怒氣答說:「好吧!你們想法子。」

「第一,見禮是只好壓一壓了——」

「那怎麼行?」張掌柜又吼了起來。

「爹!」二妞有點生氣了,「你到底容不容人說話?」

「我怎麼不容?你想,哪裏都是三朝見禮,唯獨我家娶兒媳婦例外,且不說傳出笑話,也不吉利。」

「這些話都不去說它了。爹的意思是新娘子是假冒的,走不出去,不能見禮都是人家的錯。可是,爹,你倒再想一想,見禮是『雙拜』,哥哥不能起床,莫非我再冒充新郎官,替哥哥去見禮?」

「是啊!」張太太幫腔,「也不能全怪人家。」

「依我說,這策倒是救了我家一場困窘。」二妞緊接着說,「如說新郎官一時沒法兒『雙拜』,不能起床,將這一節蓋過去。至於留到將來見禮,也不是什麼為難的事;等哥哥好了,新嫂子過來了,再大大地請一次客,不就結了嗎?」

張掌柜的氣平了些,「不過,」他說,「女家這樣子搪塞,其情實在可惡。而且,新娘子不肯到我家來,莫非是看得他女婿就——」他將「不會好了」這半句話,硬咽了回去,因為不吉利。

「爹,這可別冤枉人家,新嫂子不肯上轎,為的是哥哥的身子該當保養。」

「這話從何說起?」

「是金哥說的。我問他,這話什麼意思?他說,他也不明白,又說——」

「好了,好了,別說了!你不懂,我跟你爹懂。」張太太將丈夫拉到一邊,悄悄說道:「看起來,朱家的女兒,脾氣雖剛一點兒,倒是很懂事,很有決斷。大寶這個身子,決不能跟新娘子同房,眼不見為凈,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張掌柜大不以為然,「你讓新娘子就一直住娘家,直到大寶好了為止?」

「也不是這麼說。新娘子自然是想擰了,不過,我覺得意思是好的。」

母女倆都同情對方,使得張掌柜無話可說,前前後後想了好一會兒說:「慢點!現在新房裏藏着一個假新娘子,偏偏新郎官又是假的,曾經在一張床上睡過。這個名聲傳出去,我還做人不做人?」

張太太也覺得這是個很大的麻煩,思量無計,只有把二妞再找來商議。

這牽涉到二妞本身,心思就有點亂了。回想到與金哥面對面,連呼吸都能聽見的情形,不自覺地臉上飛起一片紅霞。而想到外間得知其事,沸沸揚揚說些不負責任的流言,頓時心又往下一沉,異常着急,自覺無臉見人了。

「怎麼啦?二妞!」

二妞越想越窩囊,突然間頓一頓足,說得一聲:「坑死我了!」隨即放聲大哭。

「別哭,別哭!」張太太去捂她的嘴,二妞也知道哭聲驚動了留宿的賓客,諸多不便,強自忍住了。

「你!」張掌柜面色凝重地看着妻子,向二妞努一努嘴。

張太太會意,將女兒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二妞,你別急!細細告訴娘聽。金哥欺侮你了沒有?」

「沒有。」

「碰了你哪裏沒有?」

「什麼哪裏?」二妞睜大眼問。

「傻丫頭!」張太太又好氣又好笑,「還有哪裏?」說着,在她胸前捏了一把。

二妞臉一紅,「沒有,沒有!」她說,「他不敢!」

「你怎麼知道他不敢?莫非,莫非有那個意思?」

二妞不答她母親的後半句話,只說:「他說,他是瞧見我耳朵上的針眼,才看出我來的。一面說,一面來摸我耳朵,讓我給喝住了。」

「他呢?他是不在乎的樣子,還是有點害怕?」

「當然害怕,趕緊縮回了手,漲得滿臉通紅,跟我說『對不起』。」

「本來嘛,我說金哥是很老實的孩子不是。」張太太輕鬆地說了,「好了,沒事!」

「怎麼說沒事!名聲傳出去多難聽!」

「不會的。」張太太說,「就有什麼,也是以後的事。眼前,可得趕緊想個法子才好。」二妞還是覺得心有不甘,但母親所說的,也是實話,事有緩急,只能就要緊的先辦。想一想說:「我看除了『新娘子』裝病以外,沒有別的法子。倘或新嫂子已經回心轉意,能悄悄兒接了來,把人換回去,那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娘,何不把朱家的人,叫來問一問。」

伺候洞房,照例是新娘子帶來的丫頭,稱為「伴房」,也有新娘子的乳母或者嬤嬤跟了來的。朱家就是如此,伴房的嬤嬤姓吳,看出麻煩不小,正在屏營待命,所以一喚即至。

「吳嬤嬤!」張掌柜沉着臉說,「你們朱家來這一手可真絕啊!」

吳媽是在家裏商量好了來的,不管張家說什麼,只要事情一叫穿,就先賠罪,因而一面趴下來磕頭,一面說道:「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千不是,萬不是,是我家的不是。」

「這不是說一句就可以了的事。」張掌柜問道,「三天見禮,我辦這麼一場喜事,弄到臨了連個新娘子都不知道在哪兒!成話嗎?」

「親家老爺別生氣,這也是事由兒逼的。好歹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包涵。朱家的小姐,是張家的少奶奶,這件事是決不會變的。」

「算了,算了!這樣的少奶奶,我張家高攀不起!」

「爹,別說氣話嘛!」二妞攔住她父親,推一推她母親,「娘,你跟吳嬤嬤說!」

張太太性情比較平和,也能體諒兒媳婦的心情,所以問的話不帶絲毫火氣,只說這樣李代桃僵,不是辦法,得趕緊想法子挽回。可是,得到的答覆,不着邊際。女家的下人除了一再替主人賠罪以外,並不能作何確實的保證。看起來,交涉若非兩親家當面去辦,便得找媒人說話了。

「我自己去!」張掌柜說,「好就好!不好咱們打官司。」

親家變成冤家,對簿公堂,官司當然可以打贏。可是就打贏了,也必是兩敗俱傷,所以張太太母女極力攔阻;而張掌柜意不可回,非找親家理論不可。

「這樣,」二妞迫不得已,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不如請娘去看看朱家姻伯母,順便也問新嫂子,到底是怎麼個主意?」

「不行!」張掌柜說,「你娘不會說話。」

「那就請一位能說會道的,陪着去。」

「對了!」張太太跟丈夫說,「二妞的話不錯。你去不如我去,可以當面問一問新娘子。再請二嬸陪着,她的口才好。」

張二嬸很能幹,有她陪着去,張掌柜覺得比較放心,意思便有些活動了。

「爹,就這麼辦吧!時候不早了,早辦早好。」

「好吧!就請二嬸來。」

張掌柜兄弟三人,住得都不遠。張二嬸從睡夢中被喚醒,不知道大房裏出了什麼事,拉着丈夫,匆匆而來。聽知經過,一時也都愣住了,覺得事情十分扎手。

「如今只好委曲求全。想勞弟妹的駕,陪着去一趟。弟妹,你的口才好,交涉請你辦。」張掌柜也指着他妻子說,「她不過是去擺擺樣子的。」

張二嬸看一看丈夫答說:「大哥,這件事責任很重,交涉怕辦不下來。咱們先得想好了,要人家怎麼樣,人家不肯又怎麼樣?」

「一句話,趕緊把新娘子抬來。如果抬不來,」張掌柜想了一下,突然微露獰笑,「我也不跟他們打官司,反正有個假新娘子押在這裏。請你問他,他還要兒子不要?如果不要,我就把他閹了!」

真是語驚四座,聽得最後一句「我把他閹了」,無不嚇得一哆嗦。唯獨二妞例外,悄悄向她母親問:

「娘,怎麼叫把他閹了?」

「你不懂,少問!」張太太努一努嘴,示意她迴避。

二妞知道了,這不是一句好話,趕緊低着頭往後房走。只是人影迴避,雙耳卻仍管用,前屋的聲音,清晰可聞。

「大哥也別說氣話。」張老二勸道,「平心而論,老朱不是不講理的人,又受過大哥的好處,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心裏一定也很着急。咱們不能逼得太厲害,不然會出事。」

「是的。大哥,我在想,還是要好好兒談。」張二嬸說,「主要的是要勸得新娘子回心轉意。你先別着急,我陪着大嫂去一趟再說。」

張二嬸本覺得辦這種交涉不同於說媒,不妨從長計議,一步一步拉攏。此行有着興師問罪的意味,而且等著新娘子見禮,所以或是或否,必得即時有個結果。因而希望了解,朱家小姐如不肯過門,應該如何?

或者雖未決裂,而飾詞拖延,又當如何?自己心裏先有個底,進退之際,才能拿得住分寸。如今見張掌柜態度激烈,不敢多問;而私底下的打算,是想直接跟朱家小姐打交道,能勸得她回心轉意。

這番意思,張太太完全同意,張掌柜的態度也緩和了。到底也是做大買賣的人,只要一冷靜下來,就會有辦法拿出來,他認為做事應該有步驟,親家親自上門,顯得缺乏緩衝的餘地,此刻不妨只請張二嬸一個人去。如果交涉欠順利,再請媒人出面理論;倘或媒人去了亦無結果,最後一步便是拉出媒人來做證人,跟女家打官司。

說停當了,張二嬸正待動身,二妞忽然開口,「娘!」她的神情很尷尬,「那個荒唐笑話,可不能傳出去!」

大家都是一愣,而且也都被提醒了。剛才所談的只是如何能把朱家閨女弄來做新娘子,卻忘了自己家的閨女,沒來由地跟金哥同過一回床。這個荒唐笑話傳出去,名節有關,非同小可。

「是啊!弟妹,」張太太關照,「這可是關乎二妞終身的一件事,你別露風聲。」

張二嬸頓時感到為難。她的原意是想利用這個荒唐笑話,張大其詞,說朱小姐闖了大禍,必得趕緊設法彌補;而對朱家老夫婦來說,因此而益增歉疚,就更得逼女兒就範。如果不露風聲,就沒有什麼手段可耍的了。

幸好,張掌柜跟妻子的想法不同,「怕什麼?」他說,「咱們二妞清清白白,行得正,坐得正,不愁沒有人爭着要。如果瞞着這件事,倒像無私有弊,做賊心虛似的,反而會有人亂造謠言。」

「爹說得是!」二妞腦筋很清楚,經父親提醒,一下子就想通了,「請二嬸照實說,他家的金哥很規矩。」

「當然。」張二嬸欣然答說,「你不必關照,我還能弄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嗎?」

於是,張二嬸由朱家的伴房嬤嬤陪着,由後門坐轎,悄悄出發。到得朱家,不過天色微明。朱家老夫婦一宵未睡,預期著男家可能會打發人來聯絡,如何將金哥掉包掉回來,所以聽說張二嬸到門,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很殷勤地接待。

彼此原是通家之好,一向以兄嫂相稱,但此時朱太太仍舊管張二嬸叫「張二嫂」,而張二嬸卻改口稱朱太太為「親家太太」,同時問說:「親家老爺呢?」

「在外面——」

「請進來吧!也不必分內外了。」張二嬸說,「我來談件事,非得讓親家老爺也聽聽不可。」

「是,是!」朱老大原在窗外,應聲而進,「這個時候,勞張二嫂的駕,真是過意不去。」

等朱老大進來見了禮,張二嬸面無表情地說:「親家老爺,我家差點出人命!」

朱家夫婦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張二嫂。」朱老大問,「辦喜事怎麼會出人命?是我家——」

「是你家金哥——」

一言未畢,朱老太太搖搖欲倒。她以為是金哥差點送命,大概是挨了揍,揍得還不輕!心疼獨子,不覺大受刺激,故而有此現象。

「怎麼啦?你!」

朱老大急忙扶住妻子。朱太太定定神,掙扎著站住,急促地說:「張二嫂,怎麼回事?請你快說!」

「事情都湊到一起了!我家由二妞替她哥哥拜堂,入了洞房,上了新床——」

「糟了,大糟特糟了!」這回是朱老大着急,一急非同小可,自己扶住了桌子,坐了下來。

張二嫂不知這對夫婦犯的什麼毛病,只管自己編她那套說法,「二妞上了新床,才知道睡在一頭的不是新嫂子!又着急又生氣,要拿刀抹脖子。從來妹妹替哥哥拜堂是有的,弟弟代替姐姐做新娘子,可是從來沒有聽過。今天還等著見禮,新娘子走不出來。這件事,真是親家老爺說的話,大糟特糟了!」

聽得這話,朱太太先鬆了口氣,因為愛子無恙;而朱老大卻更為惶恐,只不住搓着手頓著足說:「太對不起人!太對不起人了!」

張二嬸正希望他有此態度,便接下來說道:「既然成了至親,也不必說什麼誰對不起誰的話。如今第一要緊的是,趕緊辦正事。這話是不是呢?」

「是,是!請張二嫂吩咐。」

「不敢當!我是替我家大哥大嫂來求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無論如何把你家小姐抬了過去,一切就都遮蓋住了。」

朱家夫婦,面面相覷,無以作答,這表示朱小姐迄今不受父母之命。張二嬸心想,看起來有得一番大大的唇舌要費。

一念未畢,朱老大霍地起立。「我去!」他說,「如果再不聽勸,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你不要這樣子!」朱太太又着急了,「慢慢勸,意思是有點活動了。事緩則圓。」

「怎麼能緩!」朱老大吼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比火燒眉毛還急,一刻都緩不得。」

「親家老爺,」張二嬸說,「要不要我去勸一勸你家小姐?」

「好,好!」朱太太立即應聲,「我陪着張二嫂去,好歹要勸得她聽話。」

話還未完,聽得有個丫頭在喊,「來啊,來啊!你們來啊!」聲音驚惶無比,顯然是出了意外了!

二妞尋死是假,朱小姐尋死是真。不過發覺得早,剛要在床頭上吊時,就為丫頭看到了。

原來這不過是朱小姐的一條苦肉計。其實亦根本沒有什麼床頭上吊的事,只是丫頭串演得認真而已。

但張二嬸再精明,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出把戲,只覺得十分無趣,默默地告辭回家,將所見所聞的情形,都告訴了張掌柜。

這時,在病榻上的新郎官,已經盡知始末,將父母請到床前,慨然說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朱家小姐怕做小寡婦,也怪不得人家,就退了婚吧!如果爹娘命中有我這個兒子,將來不愁沒有好媳婦;倘或兒子福薄不孝,一命嗚呼了,弄個有名無實的兒媳婦在家裏,想想害了人家一輩子,不但爹娘覺得好像欠了人家一筆還不清的債,沒有舒服日子過,兒子做鬼也不安寧。本來,名為沖喜,實在我心裏很不過意,反倒添了一樁心病。如今既然是人家對不起我們,退了婚心安理得,說不定我的病還好得快些。」

這番話通達透徹,張掌柜心悅誠服,但對朱小姐不肯嫁過來,卻頗以為憾。心裏在想,也許是有了私情,這面退婚,那面正好別嫁!這不太便宜她了?因此,決定暫不退婚,只將金哥送了回去。對來賀喜的親友,只說新娘子的母親得了急病,回娘家等送終去了,改期見禮,再來奉邀。就此避過一個尷尬的場面。

糾紛本已告一段落。不道二妞對金哥,半夜的假鳳虛凰,已是情有獨鍾,先還含着不言,及至有人來提親,方始逼出隱情。

來求親的男家,不但門當戶對,且本人是個名次很高的新秀才,都道他舉人已是囊中之物,連捷中了進士,點了翰林,玉堂歸娶。那時張掌柜有了這樣一個女婿,身份便大不相同。因此,對這門親事,中意極了,一口答應。

在他想,二妞亦一定很高興。哪知不然,不但不高興,居然板着臉說出三個字來:「我不嫁!」

這太出人意外了!問她是嫌男家哪一點不好?二妞認為男家無可批評。然則原因何在,卻又死不開口,惹得脾氣本來就不大好的張掌柜,暴跳如雷,差點把屋頂都要掀掉了。

張太太也覺得事有蹊蹺,到夜來母女同榻,做娘的大掉眼淚,二妞這才透露了一句,道是金哥跟她同過床了。

同床又不是真的做了夫妻,何必認真?張太太陡然想到,莫非那晚上假戲真做,到底失身給金哥了?

這一來,把眼淚都嚇回去了。嚴詞盤詰,二妞指天罰誓,那夜兩人乾淨,毫無越禮之事,甚至願意請穩婆來驗,證明清白。

儘管二妞引用記不得哪本書上看來的一段故事,說古時候有個公主,宮廷遭難的時候,曾經有一名衛士將她背負而逃,得以脫險。後來老王要替她選駙馬,她只說得一聲,某人曾經背過我,表示從一而終,不曾接觸過第二個男子,方算貞潔。可是,知女莫若母,張太太知道她是託詞。

張太太對於女兒的選擇,並不以為然,不過深知女兒的性情,一經做了決定,很少有更改的可能,逼得太急,會出變故,所以嘆口氣不作聲。

到了第二天,張掌柜也知道了真相。這一次一反常態,居然並未發脾氣,因為情況太嚴重了,自知不是發一頓脾氣所能了事的。他也了解二妞不好對付,光是勸,沒有用;釜底抽薪之計,莫善於讓她自己知道,決不可能做朱家的兒媳婦,死了想嫁金哥的那條心,才能為她另外選個好女婿。

於是,他託人做了一張狀子,將朱老大告到南城御史那裏,親家一打官司,變成不折不扣的冤家,那就不但二妞知道自己姓不了朱,朱家也不會再願意結這門親。這一著確是很厲害,但卻弄巧成拙了。

張掌柜原以為朱家女兒,依舊不肯過門,所以狀子上只說,新婦于吉期之日,託詞老母病危,歸寧至今,不返夫家,請求勒令朱家將女兒送回。朱家辦不到這一層,官司就打起來了。哪知南城御史傳被告到堂一問,朱老大居然表示,願遵堂諭,將女兒送回夫家。

這個變化是張掌柜所意想不到的。本以為是朱老大怕當堂受責,故意耍一記花槍,作為招架。細一打聽,方知是朱小姐真的回心轉意了。這有兩個原因:第一,當張家將放回金哥時,新郎說的那番話,通情達理,十分厚道,朱小姐頗受感動。第二,新郎的病勢日漸痊癒,朱小姐不至於進門不久,便成寡婦。而又咎歉於心,很希望早歸夫家,善盡婦道。只是當時尋死覓活,態度太過分了些,自己怎麼樣也回不了頭。

難得有此峰迴路轉的機會,正好趁勢收篷。

可是,她想回夫家,夫家卻不肯再要她。儘管張太太非常願意接納,但張掌柜卻執意不允,一則賭氣,再則欲南反北,恰好造成了親上加親的一種情勢,這口氣更咽不下。

話雖如此,既經南城御史堂斷,表面上來說,官司還是打贏了,要想出爾反爾,拒絕朱家送女兒回來,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張掌柜為此召集至親密友,商量了好久,才想出一個辦法,再進狀子,告朱老大「妄冒」。

狀子上說,朱家女兒過門拜堂以後,因為新郎體弱,當夜雖入洞房,並未成親;第二天黎明,新婦即返母家,前後在夫家不足一晝夜,又是嚴裝之下,所以新婦的面目,認不真切。現在才知道,朱家之女不願為張家之婦,當時朱老大是命他兒子金哥喬扮新婦,妄冒成親。既然如此,張家亦不願要這個新婦,免得成了怨偶。請求依「婚姻妄冒」律處斷。

情節雖離奇,理由很充分。南城御史打算依律處斷,但他手下的吏目,卻有不同的解釋。

原來南城御史屬下有個書辦,已經打聽到張、朱兩家婚姻中的糾葛隱情。張掌柜家道殷實,正好從中架弄是非,敲詐勒索,所以故意挑剔,講出一番不算「妄冒」的道理。

《大清律》共分七類,第一類是「名例律」,專講通則及程序,什麼叫「五刑」,什麼叫「十惡」,什麼叫「八議」,什麼叫「公罪」,什麼叫「私罪」,累犯如何加重刑罰,自首如何得以減刑之類。其餘六類,照朝廷六部、州縣六房來分,即稱為吏、戶、禮、兵、刑、工六律。

婚姻屬於戶律。訴訟中所謂「戶婚田土」乃是小事,可由初審的官員,限期自行審結。因為如此,戶婚田土的糾紛,便成為貪官劣幕惡吏,舞文弄法,顛倒黑白去撈錢的機會。本來,審斷的規矩,有律依律,無律照例;律例皆無,比附辦理,其間斟酌輕重,全看問官的修養。可是問官「讀書不讀律」,一件疑難案子到手,應該引用哪條律法,已感躊躇;至於案例,不知幾何,更是兩眼漆黑,茫然不辨。這樣,就必得請教幕友,而刑幕對一部《大清律》固然讀得滾瓜爛熟,可是案例太多,未必盡知。況且例有新舊,出一新例,舊例即不適用。何時何地出一新例,往往無從得知,唯有刑部的書辦才清楚。引例不當,即遭駁斥,所以刑部書辦,是連各省的臬司都要買他的賬。

像張家所告的「妄冒」成婚,依照戶律:「若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還財禮;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財禮,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離異。」南城御史准原告的狀子,打朱老大八十板子,退婚追還財禮,並不算錯。可是書辦堅持不能這麼判,說是這不算「妄冒」。

怎樣才算妄冒呢?照這個書辦的解釋,譬如有一家閨女,身有殘疾,相親的時候,由姐妹代替;成婚之時,男家才發覺新娘子身有殘疾,這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類似的情況,由兄弟代為相親,那就是男家的妄冒。總之,妄冒是自知有為人嫌棄的缺點,隱瞞對方,到頭來的目的,是想弄假成真,結成婚姻。朱家金哥,是假扮新娘,並非「嫁」到張家,與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

這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然則應該怎麼判決呢?那書辦認為張家所告,或許不實,必得傳兩造到堂,審問明白,才能處斷。

所謂兩造,不是指張掌柜與朱老大,而是張家的兒子與金哥,也就是新郎官與假新娘子。同時又放出風聲去,張家新郎官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妄冒,其情可惡!官兒會重重辦原告的罪,替被告申冤。

這一下,將張掌柜嚇得盛氣全消。細細想去,所謀大左!如果真相畢露,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詐偽的罪,而且二妞代兄扮新郎,入洞房,與金哥曾經同床共枕的秘密,亦會成為轟動遐邇的笑話。至於對二妞來說,究竟白璧有了微瑕,很難嫁得出去了。

當然,這還是以後的話,眼前最急要的事,是要避罪。這關鍵就完全在金哥身上,他要將二妞供出來,整個官司就輸定了。

「還是托二嬸去疏通疏通吧!」張太太勸她丈夫,「憑良心說,人家朱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結,何苦?」

張掌柜搖搖頭,嘆口氣,好久才說了一句:「一直都是占的上風,親家變成冤家,現在要我倒轉去求人家,這張臉實在抹不下來。」

張太太深知丈夫的性情,替他想想,實在也有為難之處,只好私下跟張二嬸去商量。

「這也容易!」張二嬸說,「等我去一趟!一定能拿事情辦通,面子圓上。」

果然,張二嬸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來,緊接着就是朱老大來拜訪張掌柜。

兩人本是好朋友,卻從結親以後,變成冤家,就再沒有見過。只是張掌柜視朱老大為冤家,而朱老大卻不是這麼想而已!

「大哥!」他一見面便是一個大揖,「種種是我不對!小女脾氣太強了一點,我又教女無方,以至於替大哥添了這麼多麻煩,真的變成恩將仇報了!」

這樣卑恭的措辭,張掌柜不能不感動,急忙還禮,滿臉惶恐地說:「言重!言重!老朱,你知道我的臭脾氣。老朋友,請包涵,請包涵!」

「彼此,彼此!」朱老大說,「言歸正傳,大哥,這場官司,要趕快了。我倒有個辦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儘管請說!」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託病。」

「女婿」二字,有些刺耳,但亦只好默認,「是的!」張掌柜說,「我亦是這麼想,不過,金哥——」

「那,」朱老大搶著說,「那全在我!」他拍一拍胸脯,「金哥這孩子,別無長處,最忠厚,最聽話,到堂上,要他怎麼說,就怎麼說,決不會胡亂拿令嬡出乖露醜。」

聽得這話,張掌柜寬心大放,拱拱手說:「能夠如此!真是感激不盡了。」

「患難弟兄,談不到這些。不過,大哥,」朱老大問說,「他們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想,總還要打點打點。」

提到這一層,張掌柜氣又來了,「老朱,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個三百五百銀子好商量。他們也託人遞了點子過來,可是,獅子大開口,沒法兒談了。老朱,」他伸出一個手指,「他們要這個數!」

「一弔?」

一弔就是一千。「一千銀子?哼!」張掌柜冷笑,「加十倍。」

朱老大伸一伸舌頭說:「要一萬銀子?未免心太黑了一點!」

「親家,」張掌柜改口了,「既然你有這番意思,我也贊成,加幾個把事情了掉,也好。」

他的心思活動了,兩親家的意見也更接近了,很快地決定了幾個步驟:第一是如原議,金哥應訊,而新郎告病,請求免予傳證;第二是送三千兩銀子的紅包;第三是原告再進一張狀子,撤銷原訴。

原訴是請求離異,撤銷原訴,即表示和好如初,張家仍舊要朱家的女兒做兒媳婦。化干戈為玉帛,不僅是朱老大此行的一大收穫,也是兩家的喜事。

於是按照預定步驟,一面由金哥到堂應訊,證明新郎並未妄冒;另一方面由張掌柜託人去「斟盤」。

這次是由南城御史屬下的一個兵馬司副指揮,也是姓張的出面談判,表示這件案子雖不麻煩,但知道的人很多,連大興縣衙門都得分潤。看在彼此姓張的分上,願意打個對摺。

對摺就是五千,而張掌柜願照原數加一倍,送兩千銀子。中間有三千銀子的上落,彼此讓步一湊合,可望「成交」。中間人回來一說,張掌柜倒也很痛快,說是:「他讓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銀子!」

人人都以為這個數目情至義盡,對方必能接受,而張太太則以為既然已經和解,不如讓新媳婦早早進門,因而催促丈夫,趕快把撤銷原訴的狀子遞進去,一等批准,立即就可第二次請客,讓小夫婦與親友見禮,正式確定了名分。

她這樣心急,還有一層用意在內,因為兒子親事定局以後,便可進一步談二妞與金哥的親事。對於這一層,張掌柜表面雖未說話,暗中卻已默許,所以考慮下來,覺得不妨順從妻子的要求,將一張撤銷原訴的狀子遞了進去。

這張狀子進壞了。對方換了另外一個人出面,鐵心冷麵,一開口便執定非一萬銀子不可,少一文也不行。這一下連中間人都大為光火,回來據實轉告,反勸張掌柜聽其自然,料想南城御史是讀書人,而且官聲不壞,不會不明事理,官司仍有八分的把握。

哪知胥吏衙役另有一套手法。南城御史確是個君子人,君子可欺其以方。他們把張掌柜請求撤銷的狀子壓了下來,向南城御史建議,男家理由充足,女家證人答供,亦與原訴相合,應准離異,並知照大興縣衙門備案。

這個批示,在南城兵馬司那個小衙門的牆壁上,貼在很顯目的地方。張、朱兩家,得知消息大驚。欲合判離,而且在大興縣衙門備了案,婚姻便不合法。如果兩下和好,固然小夫妻還是小夫妻,親家也還是親家,但是後患無窮。最明顯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家可以休妻再娶;女家將女兒接了回去,亦可另嫁別人,皆不算犯法。

張掌柜已是這樣的想法,而朱老大對此事看得更為嚴重。女兒嫁了過去,不道男家是奉准離異的,名不正則言順,女兒在張家一無身份可言,不但太覺委屈,而且毫無保障。別樣事情可以讓步,有關女兒的終身大事,豈能馬虎了事?

其實這些話就是朱老大不說,張掌柜也能想像得到,當然要設法補救。使他困惑的是,既已進了撤銷原訴的狀子,何以又有這樣的結果。一打聽,才知是被壓了下來。顯然的,「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若要挽回,還是得花錢。

「事情弄擰了!」南城御史那裏的書辦,一個勁兒搖頭,「沒法子扳回來了!」

這還是故作姿態。事實上呢,如果八千銀子一個不少,還是有法子可以撤銷原判。只是張掌柜咽不下那口氣,敬酒不吃吃罰酒,而且是掐住脖子硬灌,不太窩囊嗎?

因此,他決定還是按正道辦。撤銷原訴的狀子被壓了下來,不要緊,可以進一張。這張狀子上說,彼此誤會已經冰釋,仍願與朱家聯姻,原判離異,請求註銷。同時又向大興縣衙門進狀,張朱兩家的婚姻,請準備案。張掌柜心想,只要縣衙門承認,不管南城御史怎麼批示,都不在乎了。

他的這兩步棋,早在積年滑吏的估計之中,預先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的煽動,說這姓張的為富不仁,是個刁民;與朱家聯姻一事,三翻四復,要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勢,欺侮姻親,又是視官府如無物,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上。

南城御史也覺得張掌柜莫衷一是,其情可惡,便聽從手下的話,提筆批道:「該民視婚姻大事如兒戲,反覆無常,足見刁頑,所請不準,原狀擲還。倘再瀆訴,必依妄告律從重治罪,勿謂言之不預!」

當然大興縣的書辦衙役,是互通聲氣的,這種大有油水的案子,更是桴鼓相應,勾串甚嚴。所以張掌柜在縣衙門的狀子亦被駁了,理由是:「前准南城御史文移,如該民所請斷離有案。所呈各節,應仍向南城御史呈訴,本縣礙難受理。」

這一下,真的推車撞壁,成了僵局。張掌柜想過好多法子,一個法子是搬家,到另一位巡城御史那裏呈訴,但「戶婚田土、賭博鬥毆」,《會典》上稱為「細事」,只准由犯事地方案員審理,其他地方衙門,不得干預。

至於「越訴」,就是向上一級的衙門呈告,更是於律不合,法所不詳。

「是這麼一件衙門裏看來的小事,而當事人惶惶不可終日的大事。」刀吏目說,「你能不能想個法子?」

「怎麼不能?不過,老刀,」郭長清說,「這案子可也不小噢!」

「怎麼呢?不說戶婚田土細事嗎?」

「七八千銀子出入,也不算是小事了!」

一聽這話,刀吏目又驚又喜,聲音也就壓低了,「你看怎麼樣?」他說,「我也是有人這麼托我,我想你老兄在刑部,順便提一聲。說實話,並不指望着有什麼大用處。如果這件案子你能拿得下來,咱們不妨談談。」

「也許能拿得下來。談談不妨。」

「是的。」刀吏目說,「南城御史,聽說是位很方正的老先生,水都潑不進去。如果你能拿得下來,我可以給你去說,多少銀子包了下來。可是得有把握。」

「當然有把握。」郭長清說,「你先問問對方,能出多少。」

「好!」刀吏目說,「這件事我雖不是直接經手,不過我知道人家很急,遞過話去,很快就有迴音。

準定明天晚晌,仍舊在這裏見面好了。」

訂了后約,由郭長清做東付了賬,各自散去。第二天中午,刀吏目突然來訪。一見面便笑嘻嘻地遞上來一份請帖,具名的是個陌生人,叫作張三義。

「這是誰啊?」

「就是那位張掌柜。」刀吏目說,「他的意思很誠,請你務必賞光。」

郭長清考慮一下說:「老刀,我也老實說,這種事,吃了人家一頓,話就不便談了,謝謝吧!」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們先談。人家已經開了盤子了,總共出四千銀子,你看怎麼辦,就聽你一句話好了。」

「四千銀子都在裏頭了?」

「是的。」

「你的一份呢?」郭長清問。

「當然也在裏頭。」刀吏目緊接着說,「不過,我這一份可以不算。」

「那沒有這個道理。」郭長清心知對方另外會酬謝刀吏目,不過自己另有事求教他,不能不盡道理,當即說道,「這個數成不成,要談起來看。咱們倆都是居間的,有好處大家均分,二八回扣,可以提八百兩銀子,每人分四百,你看如何?」

「當然好啰!不過,數目也差不多了,盡四千銀子去辦;如果不夠,我這一份就貼補在裏頭好了。」

說來說去還是四千銀子包辦,郭長清覺得可以辦得下來,便點點頭說:「好吧!再不夠,我那一份也貼補進去。」

「這不好意思吧!」

「彼此都是為朋友,無所謂。」

「那麼,晚上仍請賞光啰!」刀吏目說,「倘或另外有朋友,約了來也不妨。」

「好吧!」

等刀吏目一辭去,郭長清立刻到都察院看一個朋友,打聽南城御史袁承業是怎麼樣一個人。

「這位袁老先生,字紹庭,山西人,科名很早,咸豐三年的翰林。新放的四川總督丁寶楨,就是他的同榜。」

這位袁都老爺清廉耿介,賄賂請託,一概謝絕,只是胸中不大有主張,易於偏聽。郭長清心想,照這樣情形看,不必托浙江司的同事去打招呼,否則白賣一個人情之外,反將事情搞得更僵。

回到部里,跟手下一個姓劉的司獄商議,劉司獄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容易得很!仍舊找南城御史的那個書辦好了。」

「可是,怎麼找法呢?」

「找浙江司的書辦。」

郭長清被提醒了。南城御史審理的案件,既都歸浙江司複核題奏,那麼,那裏的書辦一定跟浙江司的書辦打交道,不論公私,皆有交情,正是一條極好的路子。

於是郭長清說道:「老劉,我手裏有件案子,弄妥帖了,大家都有好處,每個人起碼也能弄個二三百兩銀子,就勞你駕去一趟吧。」接着將張、朱兩家那件事,約略說了一遍。

聽說有二三百兩銀子的好處,劉司獄當然起勁,到浙江司去了一趟,笑嘻嘻地回來說:「都弄清楚了。」

劉司獄將案子的始末,以及南城御史那裏,經辦此案的書辦姓名都弄清楚了,問郭長清是不是約地方見面?

「當然!」郭長清說,「我做個小東,喝杯酒,見見面。就在正陽樓吃螃蟹吧!」

正陽樓之會,一共四個人,主人以外,主客是南城御史的查辦,姓楊,陪客是前司獄與浙江司的張書辦。持蟹把杯,且飲且談,張書辦穿針引線地漸漸引入正題。

「談到這件案子,都怪姓張的自己不知趣。」楊書辦說,「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越鬧越大,想沾手的人很不少,彼此牽制着,越來越扎手了。」

「那還不是在你!」張書辦遞過一句話去,「只要你報上來,我們那裏不會挑剔。」

公事上有了保證,楊書辦的語氣便不同了,「那倒可以想法子。不過,」他喝口酒,慢吞吞地說,「我也得回去商量商量,人太多!」

「嗯,嗯!」郭長清跟劉司獄交換了一個眼色,劉司獄向張書辦努一努嘴。於是郭長清便向張書辦說道:「你們談談去。」

張書辦受命將楊書辦引到一邊,悄悄說道:「這件案子是浙江司一位掌柜的司官所託,一大半是人情。

你老哥不能當一樁買賣,只當放個交情在那裏。」

「是的!」楊書辦說,「我懂交情。」

「是的,我知道你老哥很夠交情。不過另外還有人,不能不敷衍。人家預備送這個數,你老哥一總包涵吧!」

說着,伸出兩個指頭,楊書辦覺得兩千銀子太少了,面有難色。

「另外,」張書辦見風使舵,「對你老哥當然也有一份謝禮,打算買兩支人蔘的,我看,倒不如折干還痛快些。」

楊書辦實在有些不甘心,原來就有三千五百銀子可以到手的,經過一番周折,反倒減少了一大截,這話該怎麼說呢?

「算了,算了!」張書辦極力相勸,「行得春風有夏雨,這趟委屈,下趟我補。」

就這樣軟求硬逼,終於以兩千五百銀子成交。約定第二天仍在原處過付,先付一千,楊書辦交代怎麼做法,等事情辦成,再付餘數。

於是重新入座,歡然快飲。散席以後,郭長清跟劉司獄、張書辦又有一番交道要打。總數四千銀子,先抹下五百,下餘三千五,除了付楊書辦之外,還剩下一千,既然表示三一三十一照分。劉司獄倒是外場人物,認為張書辦很出力,自願少拿,結果定規郭、劉各取三百,張書辦獨得四百銀子。

到得晚來,郭長清叨擾了張掌柜一頓盛饌,帶回來了兩千銀子,也帶回來刀吏目交付的三帖葯,說是每帖葯可以服三煎,一天一帖,到第四五天,包管病人精神旺盛,大概可以維持十天工夫。

「有十天的工夫盡夠了。」剛毅很高興。不過,他亦不無懷疑,帶笑問道,「京里有幾句挖苦幾個衙門的話,老兄想來聽說過?」

「是『光祿寺的茶湯,太醫院的醫方』不是?」

「還有『翰林院的文章』。」剛毅說道,「會不會有名無實?」

「不錯,『太醫院的醫方』跟『翰林院的文章』一樣,看起來很像樣,其實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我拿來的不是藥方,是葯,那就不同了。人家指著這個養老婆孩子,獨得的秘方,當然跟公然開出來的方子不同。」

「啊,啊,不錯!」剛毅躊躇著說,「那,這三帖葯,人家也不能白給吧?」

「不相干,是我托南城御史那裏一個朋友弄來的,交情夠得上,分文不花。將來有事,請司里關照一下,就補了人家的情了。」

「好!就這麼說,有事你來找我。」

有這句話,跟楊書辦會面談事,就順利了。他將刀吏目的來頭,以及剛毅的表示,細說了一遍。楊書辦心想,這倒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且留着這個人事,到有什麼案子出來,浙江司准駁之間,關係出入甚大時,打這麼一個招呼,也許值一萬銀子都不止。

因此,他的臉色就不同了,「郭老爺,張家這件案子,你老的吩咐,我沒有不盡心的。」他說,「我本來的意思怕說不清楚,打算請郭老爺的張掌柜跟他親家當面談,如今就跟郭老爺說也一樣。」

這意思是即使成交了,他也還有刁難之處,不能那麼痛快。郭長清心知其意,表示領情,拱拱手說:「我知道,我知道。就請你告訴我好了。」

他的辦法說穿了分文不值,是由朱老大進一張狀子,表明他的女兒不僅不是不願嫁到張家,而且矢志從一而終。如今男家要求退婚,雖經判決,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但他的女兒仍以為生是張家人,死做張家鬼,誓以丫角終老。志不可奪,情實可憐,而男家亦已諒解,請求離而複合,仍准與張家結親。

郭長清如言照辦,由經手人一層一轉達。張掌柜做事心急,自己託人替親家做了一張狀子遞了進去。

那位「袁都老爺」看狀子,嗟嘆不絕,覺得朱家女兒,貞潔可風,立即傳喚張掌柜來問,可願與朱家復結姻親?等張掌柜有了承諾,隨即批准,還做了一首詩,讚美其事。

狀子一批准,一切手續本來可以節節留難的,因為紅包已到,暢通無阻,前後不過三天工夫,大功便已告成。張家大張盛宴,為兒媳與親友見禮,郭長清、刀吏目自然都是坐首席的上賓。

在這三天之中,服了葯的陳湖,雖然咳嗽如舊,而胃口特佳,精神旺盛。剛毅知道藥效只能維持十天,所以不敢耽延,復又提堂審問。

當時是問到陳湖向劉錫彤指出,葛畢氏不安於室,而外遇是楊乃武,陳湖便即當堂吐血,此時便接着未完的話問。

「陳湖,關於楊乃武,你當時是怎樣跟劉大令說的?」

「記不得了!」陳湖答說,「只說,外面風言風語,傳聞很多。」

「劉大令沒有問你,是些什麼傳聞?」

「記不得了!」

兩個「記不得」將剛毅的火氣引了起來,拍桌喝道:「你是有意不說實話!別以為你有病在身,我不會打你的屁股。」

「不敢。」陳湖有些怕了,「實在因為舊疾複發,精神委頓,神思恍惚,不大記得清楚。」

「我再問你,劉大令聽了你的話,作何表示?」

陳湖想了一會答說:「記得劉大令說,要打聽打聽。」

「打聽什麼?」

「當然是打聽楊乃武與葛畢氏可有曖昧情事。」

「以後呢?」

「以後,我就告辭了。」

「那幾天沒有跟劉大令再見過?」剛毅緊接着警告,「你如果再說假話,可留點兒神。從旁人口中問出真情來,我不饒你。」

陳湖本想回答,那幾天沒有見過劉錫彤,聽得剛毅後面的那兩句話,便改了口:「那幾天大概還見過一兩次。不過,劉大令很忙,所以雖見了面,也沒有閑談的工夫。」

「閑談沒有,這件案子總談過吧?」

問到這裏,可以說是告一段落。照剛毅與翁曾桂、林拱樞的研判,陳湖在這件案子中,有兩處地方要負責任:

第一,劉錫彤雖與楊乃武不和,但當起之時,如果不是陳湖提到楊乃武,說他是葛畢氏的情夫,劉錫彤就不會心生存見,以為姦殺相連,貿然認定葛品蓮死於姦夫淫婦之手。

其次,全案的最大疑問,在於葛品蓮是否中砒毒而死。砒霜來自愛仁堂錢坦之手,而錢坦本不肯承認,是因為陳湖的勸導,方始就範。如今錢坦已死,則陳湖就成了關鍵人物,事實真相唯有從他的口供中,才能確定。至於陳湖本人的責任,當然要看他的動機而定,如果知情而幫同劉錫彤脅迫錢坦勉強作了偽證,其罪甚重。因此,關於這部分的審問,不僅關乎全案的最後結果,對陳湖本人來說,出入關係亦很重。

就為了先有此了解,剛毅不敢馬虎,如何入手,先作過一番研究,認為應該先加開導,勸陳湖盡量說真話,才能省好多事。此際,就到了要開導的時候了。

「陳湖,你總知道,沈彩泉已經據實招供了。此外還有愛仁堂錢姚氏跟楊小橋的供證,更是老老實實,有什麼,說什麼,不必忌諱撒謊的。拿他們那些口供合起來看,事實真相,了如指掌,就不提你到堂來問,也沒有什麼關係。這一點,你自己應該明白。」

「是!這一案本來就跟我沒有什麼關係。」

「陳湖!」剛毅沉下臉來說,「你這樣子的態度,就不對了!你的關係很重,你自己肚子裏明白。怎麼說,與你沒有關係?你是自欺乎,欺人乎?我告訴你,我提你到堂,是給你機會。你如果態度誠懇,肯說實話,並且有悔悟之心,國法不外乎人情,自然可以從輕發落;倘或支吾其詞,多方閃避,到頭來你又瞞不住什麼,那時候我想把你的罪名擬輕一點也辦不到了!」

這幾句話很有力量,把陳湖的心打動了,也打亂了!一時雖還不以為該說真話,但覺得說假話也難。因而怯意大生,不由得就現出瑟縮的神色。

見此光景,剛毅的心一寬,知道不難問出實情,但不宜開門見山,問到要害,以免逼得他閃避。

想停當了,便閑閑道:「餘杭倉前地方,你熟不熟?」

那地方他很熟,但以不知問官的用意,陳湖便出以模稜之詞:「不太熟。」

「不太熟,就是說,去過幾次?」

「是!」

「你跟錢愷是朋友?」

「是的。」

「既然是朋友總常常往來?」

「是的。」陳湖答說,「偶爾在一起吃吃茶、吃吃酒。」

「是在倉前喝茶喝酒?」

「有時候在倉前,有時候在城裏。」

「這樣說,」剛毅問道,「你們是很熟的朋友啰?」

「不算太熟。」陳湖依舊抱着折中的宗旨,好為自己留退步。

「錢姚氏說,你常到愛仁堂去的?」

這是詐語,錢姚氏並無這話,陳湖不知是計,不由得就分辯:「一塌刮子去過兩次。」

剛毅是生長在京里的旗人,不懂什麼叫「一塌刮子」,便追問一句:「你說什麼?什麼兩次?」

陳湖省悟了,重新說一遍:「一共到愛仁堂去過兩次。」

「那麼,總也見過錢寶生啰?」

不說錢坦而說錢寶生,又是剛毅在使詐。陳湖雖還不曾覺察到他的「陷阱」,可也沒有上當,故意避免提到名字,只說:「愛仁堂的老闆見過一回。」

「愛仁堂有幾個老闆?」

「名義上是兩個,其實只有一個,凡事都由他家老大做主。」

「老大是誰?」剛毅加一句,「叫什麼名字?」

這一下陳湖省悟了,問官要逼他說愛仁堂老闆的名字,是錢寶生還是錢坦?若說錢寶生,本是無中生有的三個字;如果道出真名,又與諭單上的名字不符。為了並顧,唯有兩存,便即答說:「叫錢坦又叫錢寶生。」

剛毅詫異,很快追問:「他有兩個名字?」

「是的。」陳湖很狡猾,知道有錢姚氏、楊小橋在,可以拆穿他的謊話,特意先編一番說辭,道在前面,「不過寶生這個名字,他自己是不肯承認的,因為他用這個名字跟人借了一筆錢,後來賴債賴掉了,自然不便再用這個名字。」

聽此一說,剛毅越發詫異,不過細想一想亦無足怪,陳湖知道錢坦與錢寶生的姓名不符,是全案的一個漏洞,早就斟酌出一個得以兩全的說法。可是天下作偽之事,豈能天衣無縫?剜肉補瘡,彌補了一處傷痕,勢必留下另一處傷痕。細心去找,一定仍有漏洞。

「既然寶生這個名字已經不用,何以他又肯告訴楊乃武呢?」

「那就不知道了。」陳湖答說,「也許因為楊乃武是陌生人,沒有什麼關係,所以告訴他了。」

最後兩句話畫蛇添足,恰好又為剛毅捉住漏洞:

「不錯,對楊乃武說,沒有關係。可是,在縣官面前承認自己就是錢寶生,能說沒有關係嗎?」

剛毅緊接着說,「不說別的,只說他的那筆債,錢寶生這個名字,落在縣衙門裏文書上面,鐵案如山,他能賴得掉嗎?」

這番話理頗直,氣更壯,應以懾服堂下,陳湖唯有囁嚅著說:「那就不知道什麼道理了!」

「哼!」剛毅使勁將桌子一拍,「我開導過你,勸你要說真話,你還是不聽,刁猾成性,自討苦吃!」

時已過午,而審問又可說是發生了波折,所以在另一間屋子裏一面閱卷一面聽審的翁曾桂,便寫一張短箋,派人悄悄遞向公案,不說請剛毅暫且退堂,明日再審,卻說他太辛苦了,邀他小酌,借為慰勞。

剛毅當然能夠會意,停止了這一天的審問,與林拱樞一起應翁曾桂之約,就近找了一家「京酒店」,喝着一種產自良鄉,名為「干榨」的白酒,談論案情。

「這個傢伙很狡猾,明知道他是胡說八道,可是細細想去,竟無奈其何!子良,」翁曾桂問說,「你道我這話是與不是?」

「錢坦又名錢寶生,這在錢姚氏跟楊小橋能不知道嗎?」

「是的!不過陳湖可以分辯,因為有錢債糾紛,故意不承認,這話也說得通的。」

「那麼,總不能說,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吧?」

「不錯,還有人知道。人在浙江餘杭縣,他可以隨意指兩個名字,請問是不是行文到浙江去傳喚證人呢?」

「就行文,」林拱樞介面說道,「一來一往兩三個月,案子也拖下來了!」

剛毅閉着嘴不響,臉上頗有負氣的樣子——當然是跟陳湖賭氣,「好!」他重重地說,「我還是有辦法教他服罪。」

「子良,」林拱樞問,「是何辦法?」

「對事不對人!」

「對!」翁、林二人都表示同意。

於是第二天將陳湖提堂,根本不談錢坦是否又名錢寶生,而且,一開口讓陳湖大感意外。

「你把沈彩泉的口供單,給他看!」

等錄供書辦檢出,沈彩泉所作有關陳湖部分的口供單交了下去。他當然看得很仔細,一面看,一面想,眼珠亂轉,顯得頗傷腦筋的樣子。這一下,剛毅得意地暗笑了,他的作用就是要擾亂陳湖的心思。

看完收回,剛毅問道:「你仔細看過了?」

「是!」

「沈彩泉的口供,與當時的實情,可相符嗎?」

「有的相符,有的不相符。」

「噢,你倒說,哪些地方不相符?」剛毅從書辦手裏,取過陳湖剛看過的那份口供單,放在面前,預備檢討。

「譬如,」陳湖很用心地說,「沈彩泉說,錢愷知道他哥哥賣了砒霜給楊乃武,很着急;說我安慰錢愷,『照供單上說,楊乃武買砒霜是為了毒老鼠,你家老大並不知道他去害人,沒啥關係,不必怕』。這話,我沒有說過。」

「那麼,你是怎麼說的呢?」

「我說,真是真,假是假,賴掉反而不好!」

「那時候,你還沒有見到錢寶生,也不知道他在花廳里供些什麼,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你怎麼知道錢寶生耍賴,不肯承認賣砒霜給楊乃武呢?」

堂上很厲害,堂下也不弱,陳湖辯說:「這是料想到錢家老大可能會賴,所以我預先關照一聲。老百姓膽子總是小的,大凡遇到做錯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時候,十之八九,先賴掉了再說。」

「一點不錯!」剛毅針鋒相對地,借他話的諷喻,「遇到做錯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時候,十之八九賴掉了再說。」

陳湖不敢作聲。但顯然地,面對着這位善於捉漏洞的問官,他已心餘力絀,感到彌補破綻很不易,因而虛火上升,兩頰飛紅,額上亦微微見汗,現出肺癆病人潮熱的特徵。

而剛毅卻愈有把握了,想好了一連串的疑問,不容他喘息。「陳湖,」他問,「沈彩泉拿錢寶生帶了出來,你跟他說了一些什麼?」

「是他兄弟先跟去說的,說託了我來替他打聽案子,不要怕。」

「以後呢?」剛毅說道,「你自己把當時的情形講下去,不必等我問一句,答一句。」

問一句,答一句才有迴旋閃避的餘地,要他自己道明經過,就無此方便了。因此,陳湖更感吃力,說是錢家老大告訴他,劉大老爺要拿他解到杭州府自己去申辯。在縣裏都申辯不清楚,到了人地生疏的杭州府,更會吃虧,無論如何要請陳湖替他設法。他呢,為了與錢愷交好,當然,義不容辭地要為他儘力。

絮絮不斷,翻來覆去只是談他自己不能不管這樁閑事的苦衷,對於案情的揭露,毫無幫助。剛毅心知這是他借故拖延,恰為情虛的明證,便打斷他的話說:「好了,好了!我亦知道,你有難言之隱,不問到你是不肯說的,還是我來問。錢寶生承認不承認他賣了砒霜給楊乃武?」

「承認了,不承認不會出甘結。」

「好!辯得好!」剛毅冷笑,「他是自己承認的,還是你勸他的?」

「錢愷勸他,我也勸他。」

「你怎麼勸他?」

「我說,真是真,假是假,賴不掉的,不如說實話的好。」

「就是這兩句話?」

「是的,就是這兩句。」

「那麼,」剛毅看着面前的口供單問,「沈彩泉怎麼說,你苦口婆心勸了他好一會兒?」

「那是沈彩泉瞎說。」

「照你說,錢寶生聽你一勸就聽了?」

「也因為錢愷勸他說陳秀才不會叫你上當的,聽他的勸,沒有錯。」

「於是,錢寶生就聽你的話,自己寫了一張甘結?」

「是的!」

「自己具的名字?」

「是的。」

「你沒有教他怎麼寫?」

「是的。」

「是他自己寫出錢寶生這個名字?」

這一問將陳湖問住了,說得上口滑,失去照顧,又出了漏洞。

但事已如此,唯有硬著頭皮依舊答一聲:「是的!」

「哼!」剛毅冷笑,「錢坦既然如你所說的,因為有債務糾紛,寶生這個名字早已廢棄不用,而且他在花廳上跟縣官表明,自己叫錢坦不叫錢寶生,何以在甘結上自己出爾反爾,寫上錢寶生的名字?這不是前後不符?陳湖,你別以為死無對證,當時在場眼見的,還有個沈彩泉!等問出來是你胡說,小心你的皮!」

這下,陳湖著慌了!心裏思量,這個漏洞應該趕快把它補起來。可是已經沒有機會,因為堂上問到別的事情上頭了。

「錢坦寫完甘結以後怎麼樣?」

「寫完甘結,」陳湖囁嚅著說,「自然釋放,由他兄弟陪着回家。」

「沒有給他一張縣官出名的『諭單』嗎?」

「啊,啊!有的。」陳湖裝作突然想起的神情。

「怎麼會出來這麼一張諭單?」剛毅問道,「是預先講妥的,還是臨時提出來的要求?」

「是——」

「慢著!」剛毅大聲打斷,「你答供以前,想一想沈彩泉的口供,也想一想沈彩泉當時在場,此刻在監獄里,隨時可以提出來問。」

這是提醒陳湖,現有人證在此,撒謊無用!或者,撒謊先要照顧到沈彩泉的口供,如果與沈彩泉的口供抵觸,而又無法證明沈彩泉的口供不實,大可不必白費心思去撒謊。

陳湖轉念到此,不覺氣餒,戒備警覺的心思,一下子落了下來,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表示領會。

「好,你說下去,是預先講妥的,還是臨時提出來的要求?」

「預先講好的。」

「怎麼講來的?」剛毅問,「是不是當作一個條件,拿縣官的諭單,換錢坦的甘結?」

「是,是這樣,錢寶生——」

「錢坦!哪裏有什麼錢寶生?」剛毅厲聲糾正,將陳湖嚇得心跳不止。

「錢坦,」陳湖不由得改了口了,「錢坦說:『寫了甘結,不就要到杭州府吃官司去了嗎?』沈彩泉就說:『不會!劉大老爺可以寫一張與你無乾的諭單給你。』這樣,錢坦才具了甘結。」

「那麼,諭單呢?」剛毅問說,「是否你寫的?」

「是的。」陳湖解釋,「沈彩泉說:『諭單如果請黃師爺去寫,今天就拿不下來了。不如請你寫一張,我拿到裏頭去蓋上大印,讓錢老闆隨手帶走,大家省事。』因此,我就寫了一張。」

「你的意思是,沈彩泉就是縣官,你就是縣衙門的刑名師爺?」

「這,這話不能這麼說。」

「不這麼說,怎麼說呢?」

剛毅的話沒有錯,沈彩泉可以替劉錫彤做主,而他是替黃師爺代勞,兩人不就像一個是縣官,一個是刑名師爺?陳湖無話可答了。

「陳湖!」剛毅認為他辭窮理屈,內心必已動搖,此時曉以利害,可以促使他徹底悔悟,所以和顏悅色地說,「我替你想想很可惜,也很犯不值!你無非身為餘杭縣的子民,又蒙劉大令器重,有可以效力之處,儘力而為,即有錯誤,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你並不是從中架弄是非,乘機敲詐勒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罪過。可是,像你現在這樣,處處掩飾,處處破綻,彷彿蓄意要冤枉楊乃武、葛畢氏,這情形就不同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替人受過?」

這「替人受過」四字,打中了陳湖心坎,力量很大,不由得失聲長號:「堂上明見萬里,我真的是替人受過。」

「不要緊,不要緊!」剛毅急忙安慰他說,「你答的話很多,不過還沒有畫供,就不算落案,補救還來得及!」

「是。」陳湖重重點頭,用軟弱求援的眼色,望着剛毅。

「只要你自己願意補救,本司與人為善,一定給你機會。你知道不知道,應該怎麼補救?」

「請堂上明示。」

「很簡單,你說實話就可以補救。」

「是!」陳湖囁嚅著說,「不知道哪幾句話不實?」

剛毅笑一笑,隨又放出莊重的臉色,「這因為你不實的話太多,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他停了一下說,「本司既然答應給你機會,只好破費工夫再問一問。」

於是從書辦那裏取來陳湖的供詞,從頭細看以後決定,挑最有關係的兩件事,重新審問。

「錢坦一名錢寶生,你是聽別人所說,自己也記不清楚,是不是?」

這是替他開脫的問法,也是為了便於他改口,陳湖當然懂得其中的用意,很清楚地答說:「是的。」

「他本人當然不肯承認,是嗎?」

「是!」

「既然如此,他甘結上一定不會自己寫錢寶生這個名字。你恐怕記錯了,倒再想想看!」

不用再想了,既然已決定說實話,正好以話搭話,「是的,我記錯了!」他說,「當時錢老闆要寫上錢坦的名字,我說,你這樣寫了,等於不寫。楊乃武供的是錢寶生,不是錢坦。後來錢愷也幫着勸,說這張甘結無非裝個樣子,用什麼名字都沒有關係,錢老闆才照辦的。」

「嗯,嗯,這才是情理中的事。我再問你,錢坦在縣官面前不肯承認賣砒霜,而經你們一勸,肯寫甘結了,其中一定有個他不能不寫的道理。這個道理,照沈彩泉的口供看,已經很清楚了,我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肯說實話!」

「一定說實話。」陳湖答說,「錢老闆所怕的,就是送到杭州府去過堂,不肯寫這張甘結,杭州的官司吃定了;肯寫這張甘結,縣官再給他一張與此案無關的諭單,官司可免,錢老闆當然願意。」

「錢坦的意思是,沒有縣官保證他不牽涉在內的諭單,就不肯出具甘結?」

「是的。」陳湖答說,「錢坦跟我說,我不能『自絆石頭自壓腳』。」

「那麼,諭單這個花樣是誰想出來的?」

「是我一時想到的。當時還沒有諭單這個名目,我只說,我可以去替他弄張東西出來。」

「然後,你就動筆寫諭單了?」

「不是!我哪好這樣子自作主張。就算我寫了,沒有大印也沒有用。」

「照此說來,是先問了劉大令的?」

「當然。」

「誰去問的?是你自己?」

「不是的。我告訴沈彩泉,沈彩泉說:『這要問問大老爺看。』就進去了。」

「出來以後怎麼說?」

陳湖覺得這句話的出入關係很大,所以細想了一會兒才答說:「沈彩泉告訴我,劉大令的意思,為了體恤錢某人,這張諭單可以出。」

「於是,你就擬了一張諭單的稿子?」

「是的。」

「有沒有給劉大令看過?」

「當然看過的。」陳湖答說,「看了好些時候才拿下來。」

「劉大令有沒有在稿子上批了什麼?或者照一般辦稿規矩,在上面畫行?」

「沒有。」陳湖答說,「不過改動了幾個字。」

「改動的是什麼字?」

「記不得了。大致是語氣改得比較活絡一點,輕一點。」

「以後呢?」

「以後?」陳湖想了一下,很起勁地說,「兩方面都很感謝我,劉大令還請我吃飯,我完全是好心,幫他們雙方調解,公事上既能交代得過去,錢坦亦不至於受累。我做事一向是如此的,只要人家有困難,我跑跑腿,賠點氣力精神無所謂。」

「嗯!嗯!」剛毅本想駁斥他一番,轉念覺得大可不必,只說了句,「可惜,你熱心稍微過度了些。」

「是!」陳湖乘機懇求,「堂上明見,小地方的人,見識淺,事情不知道輕重,只為了太熱心,所以有的地方錯了不知道。求堂上筆下超生。」

「果然情有可原的,我自然請上頭從輕發落。」剛毅問道,「在這件案子裏頭,你還參與了哪些事,你自己說!」

這下又使陳湖為難了。他參與的事件很多,說出來都是對自己不利;但如隱瞞不說,固可搪塞一時,就怕沈彩泉再供出什麼來,顯得自己又在撒謊,連剛才那番實供的效用都減低了。

因而躊躇了好半天才說一件事:「後來上頭派一位鄭大令來查,錢坦兄弟來找我,問我怎麼辦?我說,你們照實回答,果然沒事。」

「此外呢?」

「此外?」陳湖裝作茫然而疲累的神情,「沒有啥了!」

其實,此外即令有所參與,亦已無關宏旨。剛毅便關照書辦,將陳湖的口供交本人核對。陳湖看得很仔細,指出幾點記錯了的地方,一一改正,簽名畫供,便好回監獄去服他的由太醫院弄來的「好葯」了。

對於陳湖的口供,翁曾桂與林拱樞都很滿意。包括剛毅在內,一致同意,應該傳劉錫彤來問了。

這當然要稟明堂官。桑春榮的態度,大家是知道的,始終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另一位新任的滿缺尚書,態度亦很可疑——這位尚書名叫皂保,字蔭方,道光二十五年乙巳恩科的進士。這一榜也是人才濟濟,其中有兩位更於朝局大有關係:一位是文祥,滿洲鑲白旗人,現任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明敏通發,有為有守,朝廷決大疑、定大計,最後都是他跟恭王兩人主持;另一位是閻敬銘,曾經當過山東巡撫,如今家居養病,但清廉耿介,精明務實的風格,很能一振宦海頹習。不過皂保卻是庸才,而且相當勢利,怕亦會想到劉錫彤是寶鋆的鄉榜同年,曲意徇庇。

因此,三個人商量下來,決定要等兩位侍郎到部時,才去談這件公事。這兩位侍郎,一位是滿缺左侍郎紹祺,他是當年與翁同龢一致主張本案應該駁回浙江重審的,自然會一本初衷,力主嚴辦;另一位是到任不久的漢缺左侍郎袁葆恆。此人是名父之子,他的父親袁甲三,在洪楊作亂之初,頗著戰功,在兩淮各地建有專祠。袁葆恆由翰林參軍,先在李鴻章幕府,後來為左宗棠西征督餉,先後五年之久,最後因為意見不合而分手,內調為侍郎,由吏部轉刑部,為人精明強幹,頗持正論。如果桑春榮、皂保有什麼反對傳問劉錫彤的表示,便可請出紹、袁二人來抑制。

到了第二天上午,很湊巧的,「六堂」都到了衙門,在白雲亭休息聊天。於是翁曾桂約齊了林拱樞、剛毅,一起抱牘上堂,面報公事。

聽剛毅講完審問沈彩泉與陳湖的經過,心直口快的袁葆恆說:「勾串葯證,鐵案如山。劉錫彤就不是解任了!很可以奏請革職,歸案訊辦!」

此言一出,桑春榮與皂保默默無所表示,承辦的三司員,卻是大為寬心。袁葆恆的態度,可說超出了他們的希望。就算討價還價,至少傳劉錫彤到案來問這一節,總可以辦到了。

果然,皂保還價了,「我看,」他說,「奏請革職還早了一點吧!」

「先傳他來問一問,亦未嘗不可。」

「是的。」紹祺附和,「我看先傳他來問一問,亦不妨對質。」

「就這樣吧!」袁葆恆問道,「兩公對這件欽案,想來亦贊成秉公從嚴?」

由於「欽案」這頂大帽子籠罩着,皂保與桑春榮都不便再反對。於是很順利地發出了公文,傳喚解任餘杭縣知縣到案應訊,公事上的措辭很溫和。

這一下劉錫彤吃緊不小,跟袁來保去商量,是否可以拒絕,因為他並非案中人犯,亦非證人,自覺不該與楊乃武、葛畢氏在一案中被訊。話是有道理的,但袁來保勸他要考慮後果。

「如果說,刑部司官一定要請老兄到案,他們自然有法子。奏請上裁,是一法;行文浙江巡撫,下札子給你,也是一法。不過,」袁來保說,「那一來除了耽誤工夫以外,對老兄一定大為不滿。敬酒不吃吃罰酒,就沒有意思了!」

「這杯『敬酒』,可也不容易喝噢!」劉錫彤苦笑着說。

「總比捏著鼻子灌好得多。」袁來保說,「老兄問心無愧,去一趟怕什麼?」

最後這句話很有分量,劉錫彤如果一定不肯應訊,先就顯得情虛,這樣,寶鋆即使肯幫忙,也會覺得無所措手。轉念到此,只好硬著頭皮到刑部浙江司去報到。由翁曾桂、林拱樞、剛毅三個人一起接見。

總算很客氣,不是堂上、堂下很明顯的審問的樣子,是用東西雙方,賓主相對的會晤方式,不過,「主人」後面另一張小桌,坐著錄供的書辦。

「楊乃武、葛畢氏一案,傳喚人證,逐一研審,案情大致已經明了了。」翁曾桂說,「不過還有幾點疑義,非請貴縣來說明,不能了解。」

「此案糾葛甚多,」劉錫彤答說,「本縣是初審,命案有欽定的限期,所以總以符合功令,儘速申詳為宗旨。有許多情形,本縣都是奉命辦理,並非故意羅織。」

這番話已有將責任往杭州府推的意味,翁曾桂便順着他的話說:「是的,是的,要請教貴縣的,正就是貴縣奉命辦理的兩件事。第一,貴縣所傳喚的愛仁堂店東,到底叫什麼名字?」

劉錫彤料到必有此一問,隨即答道:「杭州府的公文,說楊乃武向愛仁堂店東錢寶生購買砒霜,本縣出票傳喚,自然是傳錢寶生到案。」

「錢某到案以後,曾經聲明,他不叫錢寶生,名叫錢坦,是不是?」

「不是!」劉錫彤斷然否定,「錢寶生沒有說過這話。」

「是沒有說過,還是說了,而貴縣沒有聽清楚?」

這實在已有開脫之意,所謂「避重就輕」,而劉錫彤是抱定宗旨,預備硬賴的,所以高聲答道:「沒有說過,並非我沒有聽清楚。」

「那麼,錢坦具有甘結以後,貴縣可曾給過一張諭單?」

「有的。不過,」劉錫彤很清楚地說,「甘結、諭單上的名字,都是錢寶生,不是什麼錢坦!」

做「主人」的三位司官都愣住了!他們的感想相同,劉錫彤居然如此硬賴,問下去不會有結果。翁曾桂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情又問:「貴縣所出的諭單,何以能說此案與愛仁堂店東無關?」

「本就無關。」劉錫彤以一種傲岸冷峻的語氣回答。

「你答應他不必過堂?」

「既然無關,自然不必過堂。」

這就問不下去了。再問下去,就會變成爭執法理,各持一端,難有定論。翁曾桂立即做了決定,結束這一天的詢問。

「是了!」他說,「貴縣的意思已經了解了。還有些小小的疑義,回頭我們商量一下,如果能夠弄清楚,最好,否則,明天還要勞貴縣的駕。大概也就是明天再向貴縣請教一次,就可以結案了。請貴縣聽招呼吧!」

等劉錫彤辭出,剛毅首先就忍不住罵:「這個老小子,真不要臉!這麼明明白白的事,居然硬賴!」

翁曾桂成竹在胸,微笑說道:「子良,少安毋躁!走,還是我請你喝『干榨』。」

翁曾桂特做這個小東,是不願在部里談公事,因為他已發覺,滿漢兩尚書,對於傳詢劉錫彤的情形,都很關心,派了人在打聽。而翁曾桂所設計的辦法,是不能泄露的。一泄露,傳到劉錫彤耳朵里,他會設法規避,譬如報病之類,那時再要弄他到刑部來,就得大費手腳。

「事情明擺在那裏,這位劉大令軟硬兩不吃。不過,軟硬之間,比較起來又是吃硬不吃軟,所以像今天這樣給他面子,一點用處都沒有。」

「著啊!」剛毅覺得翁曾桂的話,說到了他心裏,痛快無比,幹了一杯酒說,「早就該給他一個下馬威。」

「先禮後兵。今天這番客氣不可少!」林拱樞說,「這樣做法,兩位尚書知道了,也沒話說。」

「是的。我也是這個意思!」翁曾桂說,「客客氣氣問他,他不肯說,那就只好公事公辦了。明天我們坐堂,還要傳沈彩泉、陳湖對質,就那一堂把要問的都問了,然後開棺檢驗,趕在年裏便可結案。」

「好!」剛毅又幹了一杯酒,「這樣才幹脆。」

「不過,看樣子,劉大令決不肯甘心到堂受訊,所以我們這番佈置,明天臨時再提出來。今天,大家隻字不提,免得泄露風聲。」

「怪不得!」林拱樞笑道,「老兄今天對他那樣客氣,原來是條緩兵之計。」

「不是緩兵之計,是穩住軍心。」翁曾桂說,「回頭我們三個人聯名寫封信,請他明天到部一談。只要把他騙了來,就不怕他放刁撒賴了!」

傍晚將信送到,劉錫彤大為得意,向袁來保誇耀,說那些司官都是欠缺閱歷的後輩,不知輕重深淺,越對他們客氣越壞事,正合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句俗語。只有像他這種態度,反倒能使他們改容相謝。

因此,劉錫彤第二天一早到部,還是毫不在乎的神色,可是被引入浙江司的公堂,一看正面陳設公案,後面並列三椅,書辦錄供,差役伺候,那種「三堂會審」的格局,不由得顏色大變。

「這是怎麼回事?」他神色凜然地問。

「請你老聽審!」

差役很客氣,而且端了張椅子擺在公案左側,劉錫彤的氣就消了一大半,不過心裏着實有些發慌,不知道要審什麼人?

就這當兒,翁曾桂、林拱樞、剛毅聯袂出堂。劉錫彤本想站起來,但心中萬分不願,遲疑之頃,三司官已經入座,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見此光景,剛毅大為不快,靈機一動,要給劉錫彤來個下馬威,當即問道:「是誰值堂?」

值堂的差役名叫毛剛,閃出來躬身答道:「毛剛在!」

「取戒尺來!」

毛剛一愣,但只能答應一聲:「是!」將戒尺取來,交到剛毅手裏。

「別走!」剛毅讓毛剛站在公案旁邊,「問案有問案的規矩,聽審有聽審的道理。縣官七品,見了五品的司官,坐在那裏動都不動,那叫什麼規矩,什麼道理?劉大老爺沒有做過京官,也沒有到刑部來過過堂,不能怪他;你值堂的就該拿這些規矩道理,告訴劉大老爺才是!來,把手伸出來!」

毛剛聽得這頓責備,莫名其妙,不過司官老爺動怒,不能抗拒,眼前的幾記手心不肯挨,馬上就會換來一頓皮開肉綻的板子。因而雖覺萬分委屈,仍舊乖乖地將手掌伸了出去。

「我打你個不懂規矩道理!」剛毅拿起戒尺,重重打了兩下,然後喝道,「下去!你再不懂規矩道理,我還要打!」

劉錫彤見此光景,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而毛剛也終於明白了,剛毅是借題發揮,自己無緣無故替劉錫彤挨了打,這一口怨氣非出不可!

於是,他走到劉錫彤面前,請個安說:「多謝劉大老爺的栽培!」說完,掉頭就走。

劉錫彤又羞又氣又恨,臉上一陣陣青紅不定,而翁曾桂卻開口問了。

「劉大令,我問你——」

「你問我?」劉錫彤突然跳了起來,像瘋病突然發作似的咆哮著,「我是奉旨來會同檢驗的,不是來受審的!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還做什麼司官?真是豈有此理!」

堂上堂下,無不詫異。翁曾桂倒還沉着,「你不用忙!」他說,「開棺檢驗也快了!」

不管是發威還是發脾氣,必得有人響應、附和或者相勸,固可助長威勢,哪怕對吵對罵,亦可以持續。

如今堂上堂下都出以冷靜,只有翁曾桂這樣冷冷地答一句,劉錫彤就想再鬧也鬧不起來,頗有難以落場之勢。而剛毅卻更刻毒,仿照「審頭刺湯」陸炳對付湯勤的辦法,斷然撤座。不過不必出聲,只做個手勢,那挨了打的毛剛,立刻就把劉錫彤的椅子移走了。

這一下搞得劉錫彤更為尷尬,欲待發作,只為剛才的脾氣發得太過,勁道一泄無餘。想想只有拂袖而去,才是保全面子的辦法。

誰知他剛一移步,翁曾桂已經開口:「帶沈彩泉!」

聽得這一聲,劉錫彤的腳步不由得就是一頓挫,剛毅卻以揶揄的口氣問道:「劉大令,你不聽聽你的門丁供些什麼?」

「聽就聽!」劉錫彤負氣答說。還有半句話,「你以為我情虛怕聽?」卻是到了口邊,又咽回去了。

等到差役將沈彩泉帶上堂來,他一看劉錫彤氣鼓鼓地站在那裏,不由得便有些畏縮。剛毅便拉一拉翁曾桂的衣服,表示讓他來問。翁曾桂會意,而且也有自知之明,若論從文書中去研判案情,他並不遜於剛毅;談到筆下,更遠勝於剛毅;可是坐堂問案,剛毅的敏捷明決,卻自嘆不如。所以點點頭表示同意。

剛毅是在想,劉錫彤的氣焰大挫,就這堂便可將他問得啞口無言。但沈彩泉見了主人,不免畏懼,如果吞吞吐吐說得不實在,劉錫彤的氣焰復長,便成了波折,再要傳劉錫彤來問,便成妄想。那時說服堂官,用嚴厲的手段,迫使劉錫彤就範,固無不可,但很費手腳。所以,他決定給沈彩泉來個「下馬威」,要教他怕問官甚於怕主人,局面就可以徹底控制了。

「來啊!」他威嚴地喊,「伺候大板子!」

「喳!」管行刑的差役,將一條五尺五寸長的大竹板,使勁往青磚地上一摔。

「沈彩泉!」剛毅清清楚楚地說,「你的口供都在這裏,你是識字的,口供經過你自己看過,畫過押,都是你自己承認的實情。現在我再問你,如果你有一句跟前供不符,看我不打爛你的兩條腿!」

「是!小的不敢。」

「諒你也不敢胡亂翻供。」剛毅說道,「你把當時驗屍的情形說一說!」

沈彩泉第一次如何答供,已不能記得很清楚。他心裏在想,只要照實答供,總不會錯。因而從到現場說起,沈祥如何喝報,他如何「糾正」沈祥,不應是因煙毒而死,以及葛小大屍首腫脹,口鼻間有血水的情形,供得比第一次更詳細。

這一下,立刻就出現了與餘杭縣報杭州府公文不符的情形。

「餘杭縣劉大老爺,」剛毅改用一種道員、知府對縣官的客氣稱呼,「原驗葛品蓮的屍身,僅不過口鼻流血,你報府的屍格,填的是『七竅流血』。口鼻只有兩竅,還有五竅是怎麼回事?」

改填「七竅流血」是陳湖出的主意,但責任卻完全在劉錫彤身上。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漏洞,怎麼樣解釋也無用。劉錫彤將心一橫,扭過臉去,不理不睬。

「哼!」剛毅冷笑,「諒你也無話可說。」接着又吩咐:「沈彩泉,你把傳愛仁堂店東錢坦到案審問,一直到釋放的經過說一遍。」

前面驗屍的那一段,劉錫彤還不大在乎,及至聽沈彩泉講這一段,如何陳湖陪着錢坦來詢問案情,如何拿楊乃武在杭州的供單給他們看,如何受託到花廳去探看縣官審問錢坦的情形,如何將錢坦領出來加以威嚇,倘不承認賣砒霜便要解到杭州府,如何由陳湖勸錢坦出具承認賣砒霜的甘結,越聽越緊張,越聽越憤怒,心驚肉跳,大為局促了。

及至聽到沈彩泉說,陳湖擬好一張與錢坦無乾的諭單,送到籤押房時,劉錫彤心恨出賣主人的惡仆,再也忍不住了,搶步上前,握緊老拳往沈彩泉臉上搗了過去。

「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賬東西!」劉錫彤口沫橫飛地厲聲喝罵,「滿嘴噴糞,胡說八道!」

一面罵,一面揪住沈彩泉亂打,堂上當然看不過去,齊聲叱斥:「住手,住手!」

劉錫彤惱羞成怒,什麼都不顧了,將頭上七品頂戴的一頂官帽取下來,狠狠摔在地上,跳着腳大吼:

「我拚老命了!你們參革我好了,隨便怎麼處置我好了!」

到此地步,已無法再往下審了,實際上亦無須再審了。翁曾桂做主,先行退堂,沈彩泉還押,劉錫彤飭回。然後一起商量,都認為案情已經明了了大部分,錢坦不曾賣過砒霜給楊乃武,楊乃武亦不曾指使葛畢氏毒殺親夫。至於葛品蓮死後檢驗,並無七竅流血的情形,口鼻之間有血,大概是由於天時炎熱,停屍未殮,以致發生屍變。不過,葛品蓮雖可確定不是死於砒毒,究竟是病死,還是另有其他死因,卻無從研判,那就只有開棺檢驗之一法了。

「案子到此地步,楊乃武、葛畢氏的沉冤大概可以昭雪了!」袁葆恆說,「不過最後這道檢驗,是全案定讞的最大關鍵。萬一年深月久,檢驗不出確實結果,仍舊成了疑案,無以折服民心。這一層不可不防。」

「是!」翁曾桂答道,「類似案情,尚無前例,能不能檢驗出確實結果實在難說。司官在想,這一案只有盡其在我,盡量開誠佈公,共見共聞。至於檢驗一事,當然也要力求慎重周詳。」

滿漢兩尚書亦同意袁葆恆的看法,檢驗必須慎重。因此,承辦的三司官商量下來,決定行文順天府,傳齊所屬州縣的仵作,共同檢驗。至於檢驗的地點,自然以停放葛品蓮屍棺的海會寺為宜。

凡是類此公事,照例責成首縣辦差。順天府的首縣是大興縣,海會寺在朝陽門外,亦為大興縣地界,更是責無旁貸。因此,除了由刑部行文以外,翁曾桂特地去拜訪大興縣知縣汪家勛,當面商洽一切。

「用海會寺有點麻煩。」汪家勛說,「東城兩處施粥廠,一處就在海會寺,每天去領粥的貧民,總有上萬之多,擁擠不堪,諸多不便。果然要用海會寺,只好請各位大人將就。」

「能將就當然將就。請教,是怎麼個將就法?」

「第一,地方很臟;第二,那萬把人的粥施捨完,已經大天白亮了,收拾地方,陳設公案,也得個把時辰,早了不行。」

「這倒不要緊。」翁曾桂說,「就正午檢驗也不妨。日正當中,陽光充足,檢驗反而合適。」

「這一說就從容了。」汪家勛說,「到時候,我先備飯,吃完午飯再動手。」

「太費心了!我先替本部六位堂官謝謝。」

「這是分所當為。怕不中吃,請六位大人,眾位老兄包涵。翁兄,請問,是三法司會審,還是光是刑部各位,人數一共多少,請給我一個確數,我好預備。」

「此番不是會審,只是檢驗,本部六堂都到,司官大約七八位,不過差役很多,順天府的仵作全要到,請汪大老爺格外招呼一下。」

「全到!」汪家勛深為訝異,「順天府所屬五州十九縣,仵作全到就是二十四名,何用如此之多?」

「無非因為欽命案件,而且此案已經通國皆知,不能不格外慎重而已。」

「是,是,」汪家勛又問,「檢驗定在哪一天?」

「早了,各州縣的仵作趕不及到京;遲了,大家要過年,也不合適。如今定在十天以後。」

「今天十一月二十九,十天以後就是十二月初九?」

「是的。」

順天府所屬,除大興、宛平、西京縣以外,二十四名仵作,在十二月初七那天就到齊了。刑部的仵作王七,是他們這一行的「龍頭」,又是地主,少不得要擺酒相迎。是在「砂鍋居」請吃白肉,筵開三席,吃飽喝足,就在那裏商量正事。

「浙江餘杭縣這樁案子,各位弟兄想來都聽說了。我聽司里的老爺們說,這一案如果真的翻過來,紅頂子都得壞一兩顆!如今案情是大致清楚了,可是光問不管用,到頭來還是要看人是怎麼死的!所以這件案子到底冤枉不冤枉,全得看咱們的眼力,憑咱們一句話。這個關係,可真不輕!」

酒酣耳熱之餘,聽得這麼幾句話,自足以令人興奮。仵作這一行,算得是天下最無趣的行業之一,執業時目之所及,鼻之所接,手之所觸,無一不令人作嘔;而責任卻又甚重,命案關乎疑犯生死,一點馬虎不得。驗出了真正的死因,命案破得漂亮,判得公正,「青天大老爺」的名聲是縣官的;若是驗錯了,如餘杭縣的仵作沈祥,便得千里迢迢,來吃官司。真所謂「吃一行,怨一行」,當到仵作,沒有一個不是自怨入錯了行。如今能有機會讓大家知道,仵作口中的「喝報」,可以喝掉一兩顆紅頂子,總算有露臉吐氣的一日,實在是一番絕大的安慰,然而,也要顯得出本事,才能露臉吐氣。時隔兩年的屍首,怕是早已化成一堆白骨。蒸骨驗毒之法,師弟相傳,已歷多年,但也只是口耳授受,誰亦不曾有過實務的經驗,倘或辨認不清,二十幾名仵作,全如廢物,那不但不能露臉,反將這一行的臉都丟盡了。轉到這一念頭,每個人心上都拴了一個疙瘩。

其中有一名來自涿州的仵作,雖非「龍頭」,行輩甚高——北五省各州縣的仵作,大多出自刑部一個已經告退的老師仵作顧良的門下。顧良親自教導的徒弟而還在當差的,已只剩下三個,這涿州的仵作魏振魁,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站起來說道:「這趟差使,要辦得漂亮很不容易。二十幾位弟兄會同檢驗,也是從來沒有的事。我都想不出,應該怎麼個驗法?你看一看,他動一動,一個說病死,一個說中毒,這樣子亂七八糟,可不是一回事。咱們得定出一個章程來:第一,要驗得真;第二,要說得准,譬如中毒,中的是什麼毒?也要說得明白。最要緊的是,咱們得推出一位來動手,另外也可以推幾位做幫手,可是喝報只能一個人。一切都聽他的!」

大家都以為是,而且魏振魁的行輩高,就推他動手主驗,這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魏振魁卻另有主意。

「承蒙各位弟兄抬愛,本來不應該推辭。不過,一個人能吃幾碗飯,自己知道。這趟差使,我實在沒有把握。」魏振魁略停一下又說,「我倒有個想法,不知道行不行?顧二太爺當過五十多年的差,見多識廣,像這樣的案子,他手裏一定經過;再說,顧二太爺辛苦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子露一露臉的機會,我的意思,想捧他老人家一場。各位弟兄的意思怎麼樣?」

「那還有什麼說的?」眾口一詞地回答。

「話雖如此,是怎麼個捧法呢?」魏振魁成竹在胸,但是此刻還不能細說,因為先要去問一問顧良。

如果他也沒有把握,那把他請出來,就變成害他出乖露醜了!

既這麼說,便只有一個辦法,一切都請魏振魁安排,到時候聽他的招呼。

十二月初九一早,朝陽門的城門簡直塞住了,不過出城的多,進城的少;而出城的,十之七八是到海會寺,為的是看熱鬧。

久住京城的人,自稱是在「天子腳下」,凡事講究「有譜」,特別重視所謂「獨一份」。驗屍動用到二十餘名仵作,不說絕後,至少空前,此事就可上譜,當然不容錯過。

因為如此,這天趕早到粥廠的人也格外多,打算著喝完施粥,晒晒太陽,既飽且暖,到中午看看這「獨一份」的熱鬧,也是一樂。

到得十點多鐘,海會寺里裏外外已擠得水泄不通。大興、宛平兩縣及步軍統領衙門,都派出差役兵丁,維持秩序。十一點剛過,綠呢后檔車陸續而來,刑部六堂官,滿漢尚書,左右侍郎皂保、桑春榮、紹祺、袁葆恆、麟書、錢寶廉都已到齊。司官八位,除了翁曾桂、林拱樞、剛毅以外,還有秋審處的總辦,以及總司庶務的堂主事,與提解人犯的提牢廳主事,是早就在伺候差事了。大興縣辦差,備了六大碗,一火鍋的三桌午飯,吃完開審,正好是午正時分。

公堂設在大雄寶殿前面,有現成的粥廠席棚可用,正面擺三張長桌,是「六堂」的公座;左右各設兩張長桌,八司官相向對坐;司官後面是書辦,除了錄供的有一張小桌以外,其餘的都站着伺候。

到得刑部六位堂官升座,兩廊及南面疊成好幾層的人牆,頓時肅靜無聲,因而西配殿傳來的哭聲,隱約可聞——這是沈媒婆在哭兒子,小白菜在哭自己。系獄三年有餘,可望重見天日,激動得淚流不止。

於是桑春榮咳嗽一聲,左右看了一下,說道:「動手吧?」

「是。」皂保答說,「請老前輩主持。」

桑春榮點點頭,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請浙江餘杭縣的劉大老爺上堂。」

劉錫彤也在西配殿,跟有關人犯葛品蓮的屍棺在一起。上得公堂,照州縣見督撫的禮節「庭參」,遞上「手本」,自己報名,一跪三叩,起身站在旁邊,半斜著身子望着桑春榮,等候問話。

「劉大老爺,」桑春榮說道,「上諭派你跟同檢驗葛品蓮的屍棺,回頭你可要自己留意,倘或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你趕緊要聲明。」

「是!」

「好!你先請下去。」

等劉錫彤退回西配殿,桑春榮向坐在西面的浙江司三司官問道:「仵作傳齊了沒有?」

「傳齊了。」

「都叫來!」

於是東配殿出來一隊人,刑部的仵作領頭,魏振魁緊跟在後,二十幾名仵作,個個昂首闊步,到得公案前面,排齊了磕頭。接着便由提牢廳主事,依照名冊,高聲點名,也就等於為堂官引見。

「今天是什麼差使,你們都知道吧?」

「喳!」大家齊聲答應。

「這件案子,已經天下聞名了!」桑春榮說,「所以驚動到朝廷,牽延到今天,都因為當初驗屍馬虎的緣故。如今也還是要靠你們檢驗之後,真相才能水落石出。你們的責任很重,一點都馬虎不得!」

「喳!」又是響亮的齊聲。

「本部承審欽命案件,格外慎重,所以把你們順天府屬的所有仵作都邀了來,會同本部仵作,一起檢驗。想來你們總商量過,應該怎麼下手?」

「是!」刑部仵作王七答說,「回大人的話,仵作人數太多,每一個人都去看一看,也得耽誤好些工夫。差人幾個商量過,部里傳喚當差,亦無非怕一兩個人識力有限;或者各有所長,有的善看鬥毆而死的,有的善看上吊而死的,有的善看服毒而死的,如果驗出來有什麼異樣,總有人可以看得出一個究竟。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並不是真的要經過二十幾個人的手。所以,差人們商量,公推涿州的仵作魏振魁動手,如果他有什麼看不準的地方,大家再幫他。」

「好!」桑春榮深深點頭,「你們的辦法很好!誰是魏振魁?」

於是,王七將魏振魁推了一下,他便踏出來請個安答應:「小的就是魏振魁。」

「你是涿州的仵作,當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

「那是老手了!」桑春榮問,「你以前經手過類似的案子沒有?」

「沒有!」魏振魁說,「不過,陳年的屍骨,看過許多。」

「噢!」桑春榮問,「是怎麼看到的呢?」

「因為常有盜墓的案子,陳年的屍骨,每每丟得滿地皆是,甚至於男屍、女屍,混雜不清。小的要把它歸理清楚,按照人身上的部位,拼湊好,重新埋葬。」

「這樣說,你倒是澤及枯骨,積了許多陰功!」說到這裏,桑春榮轉臉看着翁曾桂問,「我們也要先驗一驗吧?」

翁曾桂起身答說:「定例只准複檢,不準三檢。今天驗過,以後不準再驗,關係很重。司官的意思,請哪位大人看一看,以昭慎重!」

桑春榮隨即指定袁葆恆檢驗,由翁曾桂與秋審處總辦余撰陪着,在殿前走廊上設了臨時公座,身後站着司官及奉旨跟同檢驗的劉錫彤。所有的仵作,亦由王七與魏振魁率領,在東面一字排開,伺候差使。

「把葛品蓮的屍棺抬出來!」袁葆恆說。

就這一聲,四周看熱鬧的人,立刻都向西配殿注目,不一會兒,八名杠夫抬出一具貼滿了封條的棺材來,頭東腳西,橫著放好,可以開始檢驗了。

「請大人先驗封條!」翁曾桂說。

「好!」袁葆恆回身看了一下,「劉大老爺,請你也來,仔細看一看。」

「是!」臉色憔悴異常的劉錫彤,拖着沉重的腳步,踏了回來,先向袁葆恆請個安,跟着到了屍棺旁邊。

其實,屍棺的外表是無須查看的,因為五花八門,寬狹長短的封條,重重疊疊,都貼在棺蓋與棺身接合之處,絕無如外間所傳說的,棺中葛品蓮的屍首,已被掉了包。但手續不能不做,袁葆恆略微看了看,轉臉問劉錫彤:「可是原封未動?」

「是!」劉錫彤答說,「卑職一路押運了來的,絕無毛病。」

「那就好!開棺吧!」

說完,袁葆恆轉身回座。劉錫彤卻仍舊站在那裏,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何滋味。

「劉大老爺!」帶領下手來開棺的魏振魁說,「你老請讓一步,我們好動手。」

等劉錫彤一讓開,魏振魁先抹了一陣鼻煙,方始指揮下手開棺。江浙的棺材,做得很講究:棺身上方做一道凸槽,棺蓋下面則挖一道凹槽,蓋棺時由一端將棺蓋推入,名為「落槽」。然後上榫頭——榫頭一共四枚,兩頭寬,中間細,形如線板。棺身兩側,各有同樣形狀的兩個槽,槽身一半在棺蓋,一半在棺身,及至將榫頭嵌入,嚴絲合縫,正好將棺蓋棺身鎖住。若要啟棺,除非劈開,以為可以取出榫頭,推開棺蓋,那是決不可能的事。

此時開棺,當然也要用到刀斧。先將棺身兩側合縫之處的油漆刮掉,然後用一把利斧斬斷榫頭,這就等於開了鎖,棺蓋可以移動了。

這時才是魏振魁親自動手。手持斧頭,刃口向上,只用斧背,走到棺材底端,看準了地方,使勁一擊,棺蓋略有些活動的意思。心中寬慰,手上卻停了下來。

「各位老爺!」他大聲說道,「棺蓋馬上要開了!裏面作興有氣味衝出來,請各位老爺,最好先拿鼻子塞一塞。」

於是,有的取手帕捂鼻子,有的從荷包里掏出一粒辟瘟丹塞在嘴裏。等大家準備妥當,魏振魁在棺蓋上連着擊了數下,棺蓋一寸一寸地往另一端推移。約莫分離三四寸的程度,魏振魁又住手了。

這是因為槽道上已相當圓滑,無須再作敲擊。魏振魁招呼手下,用手將棺蓋推開,自己捂著鼻子往棺中探看。

葛品蓮的屍首,已只剩下一堆骨頭,但皮肉雖消,衣服卻還沒有完全爛光。至此,魏振魁的工作,初步告一段落。按照規矩,向翁曾桂打個千兒說:「屍棺已開,請目驗!」

翁曾桂覺得有些頭暈,不敢走近屍棺,怕有污濁之氣上沖,便向劉錫彤說:「請劉大老爺看明白。」

劉錫彤的心情很矛盾,想看而又怕看。他怕看的原因與翁曾桂不同,並非為了怕聞到腐屍所積貯的邪濁之氣,而是怕見真相。但真相如何,關乎個人的禍福窮通,卻又捨不得不看。

就這遲疑之際,發覺萬千條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頓時警覺,自己這種畏縮的神情,便是情虛的模樣,大非所宜。轉到這個念頭,怕看的心思完全被驅散,踏上兩步,探頭向棺中望去。

遽然一望,眼花繚亂,因為棺中雜物甚多,一時分辨不清,便向魏振魁問道:「哪是屍骨?」

「這不是!」魏振魁用手中所持的火鉗一指。

劉錫彤仔細看去,不覺驚喜,原來屍骨已經發黑!這不是毒死的明證?隨即又想:這件事有點奇怪,莫非案外有案?葛品蓮確是中了毒,不過毒物不是來自愛仁堂,而指使的亦非楊乃武?果然如此,自己擔何責任?應該持何態度?

事出意外,一時想不明白,只是發愣。翁曾桂卻在催問了:「劉大老爺!你看明白了沒有,可是葛品蓮的屍首?」

劉錫彤定定神答道:「葛品蓮的屍身皮肉,已經腐蝕不存了,只能從衣飾去辨認。死者入殮時,是何服飾,我不知道。」

「這麼說,要傳死者的親屬來辨認?」

「這,不必了!」劉錫彤說,「棺材不錯,裏面的屍首也不錯。」

「是葛品蓮屍首的正身?」翁曾桂追問一句。

「是的。」

「那好!劉大老爺你請過來。」

翁曾桂領着他到一旁剛設置的、準備填寫屍格的小桌邊,請劉錫彤自行具結,驗明葛品蓮的屍棺,並無任何異狀,棺內亦系葛品蓮屍首的正身。辦完這手續,方去請堂官來自驗。

袁葆恆勇於任事,親自下座察看:發覺屍骨發黑,亦頗訝異,便問魏振魁:「這是不是中毒而死的樣子?」

「回大人的話,要驗了才知道。」

「那就趕快驗吧!」袁葆恆吩咐了這一句,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這到了揭露真相的時候,堂上堂下莫不屏聲息氣,視線隨着魏振魁的動作而轉移。只見他用火鉗夾出幾塊屍骨,放在下手所持的一個木盤中,然後用新棉花蘸着燒酒,擦洗了好一會兒,方始翻來覆去地映照察看。

旁觀的人當中,最關心檢驗結果的是劉錫彤,雙眼一直盯在魏振魁的臉上,想從他的表情中窺知消息。

誰知魏振魁深沉之極,臉上任何暗示都沒有,平靜而沉默地看完,方始有了一種表示:微微搖頭。

「翁老爺,」他說,「除非有一位老司務來,誰都驗不出結果。」

「噢,」翁曾桂急急地說,「誰啊?」

「原是刑部的老仵作,也是小的業師,姓顧,單名一個良,如今已經告老了。」

「顧良!啊!」翁曾桂說,「我聽說過這個人。不過,他告老了,怎麼辦?這位老司務,今年多大歲數?」

「七十八。」

「七十八!」翁曾桂懷疑,「這麼大歲數,眼力還行嗎?」

「行!翁老爺問王七就知道了。」

於是,翁曾桂招招手,將王七喚了過來,拿魏振魁的話告訴了他,王七隨即答說:「翁老爺,顧老司務是我們這一行的老前輩,今年雖然七十八歲,行動有些不便,不過耳聰目明,精神還是很好,小的本來就在想,這件疑難大案,必得把這位老司務請出來,差使才能辦得漂亮。不過——」他面有為難之色,沒有再說下去。

「你說,」翁曾桂問,「不過什麼?」

「顧老司務本人倒無所謂,他的兒子不肯。」王七解釋原因:「他的一個小兒子是武舉人,買賣做得很發達,所以顧老司務在家納福,日子過得很舒服。他兒子說:這一行的身份不高,從前部里有名字,身不由己;既然告老了,何必還要見官磕頭去當差?又說:老人家行動不便,如果磕磕碰碰,出點什麼紕漏也不大好。」

「那,」翁曾桂說,「這也不能強人所難。我且問你們,是不是另外還有好手?」

「有啊!可是太遠,曹州府的仵作林貓眼,也是有名的。」

「曹州府在山東,不必去談他了!」翁曾桂很清楚地問,「除了顧司務,別人就驗不明白?」

「是!別人一定驗不明白。」魏振魁的回答,亦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既然如此,你們兩個,一個是他徒弟,一個是他後輩,他就算幫你們的忙,也不能不出來啊!」

「翁老爺說的是。顧老司務為人熱心,倒是肯的,無奈他的小兒子不肯。」王七停了一下說,「如今只有再去商量商量看。」

翁曾桂環視四周,堂上堂下都是等得不耐煩的神色,何能讓王七去從容商量?「你看,」翁曾桂指一指周圍,「照這個樣子,非把顧司務馬上接來不可!你定得想法子。」

王七略停一下,做出一種下定決心的神態,「這樣,翁老爺,」他說,「請你老到上頭說一聲,能不能請桑大人派車接他一接?賞了這個面子,顧家不能不識抬舉。」

「那容易,只要你有把握。」

「有把握。」

「好!」翁曾桂問,「顧司務住在什麼地方?」

「住在朝日壇附近。」

「那不遠嘛!好,我馬上去回。」

上堂回明,桑春榮自然允許。於是,立即派車去接顧良,在此等待期間,暫且退堂休息。而看熱鬧的人,卻已傳開了消息,說是確為中毒,但中的什麼毒,還不明了,須請高人來鑒定。

由此傳說,又引起另一個傳說,說是刑部尚書奉有兩宮皇太后的懿旨:如果小白菜謀殺親夫,審問屬實,即時凌遲處死。因而便有人悄悄商議,只等檢驗有了結果,證實葛品蓮是中毒而死,不消說得,必是小白菜下的毒,那就得趕緊到菜市口先佔一個好位置,細看小白菜千刀萬剮。

辰光就在這些荒誕不經、毫無根據的流言,被津津樂道、輾轉傳布之中,不知不覺地打發了。唯有劉錫彤的感覺,真箇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聽得轆轆車響,都道:「來了,來了!」劉錫彤的感覺又一變,如待決之囚,既希望早知結果,卻又怕結果是判了重罪,因而茫然地隨眾望着,心裏七上八下地,不辨是何滋味。

終於,在擁擠的人叢中,出現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是王七,殿後的是魏振魁,中間一個長髯飄拂的老者,就是顧良。他行動遲緩而精神奕奕,穿一件老羊皮袍,戴一頂「三塊瓦」的皮帽,手裏持一根旱煙袋,在全場注目之中,從從容容地走着。到得與浙江司三司官近了,站住腳向魏振魁招招手。

「振魁,把你的大帽子給我。」

「大帽子」就是紅纓帽,差役僕從見官,戴紅纓帽是一種尊敬的表示。顧良換戴了帽子,正待請安行禮,剛毅已經扶住了他。

「顧司務,」剛毅問道,「你還認不認識我?」

「怎麼不認識?」顧良答說,「我告老的那年,剛老爺剛剛到部。」

「這樣說,」剛毅指著翁曾桂與林拱樞說,「這位翁老爺跟林老爺,你大概沒有見過。」

「是!不過,沒有見過可聽說過。翁老爺是翁師傅的侄少爺,林老爺是兩廣總督林大人的五少爺,都是大有來歷的人。」說着,作了個羅圈揖。

「好說,好說!」翁曾桂一面擺擺手作為還禮,一面指一指上面,「我帶你去見六位大人。」

這時刑部六堂,包括袁葆恆在內,都已回歸原座。等官帶領,王七與魏振魁將顧良扶上堂,桑春榮大聲說道:「顧良,你的腰腳不便,不必行禮了!」

「刑部大堂,威嚴要緊,禮節不可以隨便!」顧良向左右說道,「你們扶我磕頭。」

到底還是磕了個頭,方始起立回話。「顧良,」桑春榮說,「你的精神倒還好!」

「是!託大人的福。」

「眼力呢?」

「看遠的不行了。」

「這樣說,看近的還是可以。」桑春榮問道,「把你接來幫忙,你總知道了,是怎麼一件案子。」

「是,知道。」

「你看,葛品蓮的死因是什麼?」

「回大人的話,要看了屍骨才知道。」

「不錯!就費你的心了。」

「是!」顧良作個揖,「趁陽光正好,顧良馬上動手。」

於是,顧良長揖而出,仍由王七與魏振魁扶到殿外,與翁曾桂等人,坐在一起。二十餘名仵作,都是他的後輩,紛紛前來問訊道好,「老師父,老師父。」喊得洋洋盈耳,着實有一番威風。

「各位少禮,公事要緊!」顧良喊一聲,「老七!」

「是!」王七答應着。

「餘杭縣原驗的仵作在不在?」

「在。」

「好!」顧良轉臉說道,「三位老爺,我想找原仵作來問幾句話。不知道行不行?」

「怎麼不行?當然行!」剛毅便著人將沈祥帶了上來。

沈祥臉色灰敗,瑟縮不安地先給三司官行了禮,然後向顧良作了個揖,「老師父!」他說,「你是老前輩,總知道我們這一行的苦楚,身不由己。」

「我知道,這些題外之話,暫且不談。我先請教你,當初你驗出來的死因是什麼?」

「不瞞老師父說,我沒有啥經驗,實在看不準。」沈祥答說,「看樣子是中的煙毒。」

「煙毒?」顧良問,「銀針上是什麼顏色?」

「有點發黑。」

「師父,」魏振魁插嘴,「這不足為憑!他銀針沒有用皂角水洗過。」

「嗐!」顧良說道,「你學這一行,還沒有滿師嘛!」

「沒有法子。縣官不肯另外補人,只好——」

顧良沒工夫聽題外之話,打斷他的話說:「我們也不必談檢驗的規矩、訣竅了。我只問你,當時表面看到些什麼?」

沈祥想了一下答道:「屍身因為隔了兩三天,天氣又熱,有些發脹了;肚子上青黑色的水泡很多,一按就破;口鼻有血水。」

「噢!」顧良問道,「水泡按破了,裏面的肉是什麼顏色?」

「紅中帶紫。」

「紅中帶紫?噢,噢,好!費心,費心。」顧良喊一聲,「振魁,你取撿一塊腮門骨來!」

「是,師父!」魏振魁問,「就是一塊腮門骨?」

「對!就是這一塊好了。」

於是,魏振魁走到屍棺前面,略略看了一下,撿起顧良所要的那塊骨頭,用個朱漆盤托著,送了過來。

這就是檢驗了!全場肅靜無聲,都目不轉睛地看着顧良。只見他站起身來,將那塊灰黑色的腮門骨,取在手中,用大拇指擦了兩下,定睛一看,隨即抬起頭來,看一看陽光——日色向西偏,他面西北而立,用左手遮在眼旁,擋住斜射的陽光,右手兩指拈住那塊腮門骨,映日照看,看完一面,翻過來再看一面,不過抽一袋水煙的工夫,便將那塊骨頭,放回托盤。

「請三位老爺領我上堂。」

三司官無不驚異,也無不懷疑,莫非這麼一下子就有了結論?其中剛毅比較性急,忍不住發問:「顧司務,你已經看出來了?」

「是!」

「怎麼樣?」

也不知是顧良沒有聽見他的話,還是裝聾作啞,有意賣關子,竟不作回答,只轉臉問魏振魁:「帶着剉刀沒有?」

「帶了。」

這時,翁曾桂想了一件事,向劉錫彤招招手說:「劉大老爺,請你一起來!」

「是,是!」劉錫彤求之不得,急忙答應。

於是,王司官領頭,王七捧著盛了屍骨的長盤,魏振魁攙扶顧良,跟在後面,後面還有一個步履蹣跚的人,就是劉錫彤。

堂上望見人影,亦復驚奇。「看樣子,鑒定了!」袁葆恆讚歎著說,「到底薑是老的辣!」

「只怕不盡然。」桑春榮表示懷疑,「如果是這麼容易的事,又何至於惹出這麼多的糾葛?且聽他回復了再說。」

一行數眾,上得堂去,翁曾桂躬身說道:「回六位大人的話,顧司務檢驗了死者的一塊腮門骨,結果已經有了。」

「噢,」桑春榮問道,「可有中毒的跡象?」

「沒有!」顧良朗聲答說,「此人是病死的!」

此言一出,劉錫彤突然一哆嗦,神色大變,渾身越抖越厲害。林拱樞眼尖,趕緊指揮值堂的差役,將他扶住。

公案後面的六堂官,此時不由得身子都往前傾。桑春榮放下手裏的鼻煙壺,先指一指托盤,方始問道:

「從何見得?你說個道理看!」

「是!」顧良向王七做個手勢,示意將屍骨送上公案。

「骨頭是黑的。」

「是!」顧良答說,「表面發黑,是因為棺材裏頭石灰包擺得少了,潮氣未凈,長了霉斑。倘或中毒而死,骨頭裏外都是黑的。大人,這塊骨頭,外黑里白!」

「里白?」袁葆恆的信心動搖了,將屍骨用兩隻指頭夾住,就亮處照看了一下,不解地說,「怎麼看得出來,裏頭是白的呢?」

「大人當然看不出來。」顧良笑道,「如果看得出來,就用不着仵作了。大人如果不信,當場試驗。」

「對!」翁曾桂介面,「你試驗給堂上看。」

顧良點點頭,向魏振魁說:「你去剉開來給諸位大人看。」

魏振魁點點頭,踏出來先朝上打個千,然後起身走到公案前面,一隻手拿剉刀,一隻手拿屍骨。原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但雙手卻微微發抖,因為心裏緊張,萬一剉去表面,裏頭也是黑的,那就不知道師父怎樣才能下得了公堂?

就在這心神不定之際,突然想到,師父說屍骨表面是受潮所生的霉斑,且先看看,這話可准?

魏振魁的眼力,雖不及他師父能夠看透內部,表面的情況不能看不明白,而況已被提醒,更易明了。

定睛注視,果然不錯,確是霉斑!

這一來,信心大增,手上也就很利落了。一刀剉下去,欣慰不已,只覺得剉面白得可愛!於是翻過那塊腮門骨來,又是一剉刀,兩面盡皆瑩白,與未剉的部分對照,黑白分明,毫不含糊。

「大人請看!」魏振魁將屍骨放回盤中,雙手捧起,得意地說。

由桑春榮開始,刑部六堂官遞相傳觀,個個驚異欣慰,唯有劉錫彤的臉色,跟屍骨上的剉面一樣的白。

「顧司務,你好眼力!好本事!不過,你肯不肯具一張結?」桑春榮說,「具結複檢不誤,確是病死。」

「是!是!這是公事上一定的規矩。」顧良答說,「照規矩,仍舊要節節檢驗,填具屍格,以魏振魁動手,顧良具結就是!」

「好!」桑春榮突然提高了聲音喊一聲,「劉大老爺!」

「是!是!」劉錫彤張皇失措地,「卑職在。」

「劉大老爺,剛才顧司務的話,你總聽見了?」

「是!聽見了。」

「上諭派你跟同檢驗,你把這塊骨頭仔細看一看。」說着,桑春榮將托盤往前一推。

這是自己禍福所系,劉錫彤當然要看個明白。從腰裏掛着的眼鏡袋中,取出一副銅腳玳瑁杠的老花眼鏡戴好,取起屍骨,仔細檢查。

「這裏面,也不能說全是白的,有點發黃。」

「不管發黃髮白,反正不是發黑,表裏不一,是不是?」

劉錫彤很吃力地答一聲:「是!」

「不是發黑,就不是中毒而死,是不是?」

「那,那要看《洗冤錄》。」

這一下惱了袁葆恆,「白公請看,」他向桑春榮說,「到此地步,他還不肯認錯!我看非參不可了!」

桑春榮點點頭,對堂下直呼其名了:「劉錫彤,你早肯看一看《洗冤錄》,又何至於搞出這麼一個大亂子!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下去聽參吧!」

劉錫彤到得此時,才知一著錯,滿盤輸!勉強答一聲:「是!」一步重似一步地退了下去。

其時外面已經得到消息,只聽一片「嗡嗡」的聲音,都是以興奮驚異的神色,在小聲議論,有的覺得不可思議,有的誇獎顧良的本領,有的為楊乃武與小白菜慶幸,有的大罵劉錫彤,有的歌頌朝廷聖明,有的讚揚刑部官員,而一致關切的,則是此案作何結束?

就這樣議論紛紛,秩序有不能維持之勢,不得不囑咐大興、宛平兩縣派來的差役,上緊彈壓。先是大聲呼喝:「別出聲!別出聲!」繼之以用長長的皮鞭,向出聲的人頭上揮了下去。不消三五下,頓時又肅靜無聲了。

這時已經下午三點鐘,冬日晝短,天黑在即,要趕快結束退堂。這天重在檢驗,但雖有結果,還有道手續要辦,除了顧良以外,順天府屬所有的仵作,以及一干人證,包括餘杭縣的仵作沈祥以及楊、葛兩家親屬在內,均須一一詢明,對檢驗的結果「骨白無毒」,有無異議。

誰也不會有異議,連沈祥亦俯首無言。既無異議,便也要具結。等這些手續辦完,宣佈退堂,暮色已現,刑部六堂官先套車回家,留下司官,收拾殘局,直到天色黑透,方始竣事。

「總算有了結果!」累得精疲力竭的剛毅說,「這一下,可以輕鬆幾天了。」

「不然!」翁曾桂攔他的興頭,「檢驗雖有結果,棘手之事,方興未艾。」

「怎麼呢?」剛毅愕然。

「你想,這一案要牽連多少人?」

「我知道。」剛毅答說,「咱們按律擬罪,不管巡撫、學政,公事公辦!」

「好吧,子良兄,你試試看。」

剛毅聽得翁曾桂的話,不免有點賭氣。第二天很早就上衙門,擬了一個奏稿,約齊翁曾桂與林拱樞,抱牘上堂,要求判刑。

桑春榮看這個奏稿,除了說明檢驗經過以外,奏請之事:第一,劉錫彤革職;第二,杭州府知府及所有被委複審的官員,解任聽勘;第三,請旨飭浙江巡撫楊昌濬及浙江學政胡瑞瀾,何以未能審明真相。

看完奏稿,桑春榮大搖其頭。「不必這樣子大張旗鼓!」他說,「劉錫彤革職是應該的,其餘的不必牽涉太多。」

「大人!」剛毅抗聲說道,「昨天的情形,大人看得很清楚吧?此案朝廷威信所關,本部觀瞻所系,非比等閑,應該切切實實辦一辦。」

「切實不錯,孟浪不可。你們三位,」桑春榮把奏稿遞了過來,「請照我的意思,重新擬稿。」

剛毅還想再爭,翁曾桂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必多說。回到司里,這樣勸他:「子良兄,事緩則圓。

上頭既然承認應該辦得切實,咱們一步一步走,不更切實嗎?」

「好!一步一步走着瞧!」剛毅也想通了。

於是重新擬好奏稿,只請革劉錫彤的職。奏摺一上,立刻便有上諭:「刑部奏,承審要案,復驗明確一折,浙江餘杭縣民人葛品蓮身死一案,該縣原驗葛品蓮屍身系屬服毒殞命,現經該部復驗,委系無毒因病身死。所有相驗不屬之餘杭縣知縣劉錫彤,即行革職。」

對於案情本身亦有指示:「著刑部提集案證,訊明有無故勘情弊及葛品蓮何病致死,葛畢氏因何誣認各節,按律定擬具奏。」

這道上諭傳播得很快,也很廣,連監獄中都知道了。陳湖一看劉錫彤革職,知道自己的牢獄之災,不過剛剛開始。這一夜憂急交加,口吐狂血。等郭長清得報,請了醫生來診治,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陳湖奄奄一息,六脈將脫,延到中午,終於病斃在獄中了。

「案子快點結吧!」翁曾桂說,「上諭所指示的三點,葛品蓮是時疫致死,葛畢氏畏刑誣認,情節都很顯然。至於說劉錫彤一上來就有故意將葛品蓮勘驗為中毒而死的情弊,亦不見得。我想我們亦不必再提堂,就照上諭,『按律定擬』,中途有疑問,臨時再提人出來問一問好了。」

「這樣好!」林拱樞表示同意,「我想,既然驗得葛品蓮不是中毒而死,則愛仁堂賣砒之說,完全不確,錢姚氏與楊小橋毫無干係,應該通知他們,不必再聽候傳訊。」

這是很合理的看法,沒有人可以說他不對。誰知偏偏就有刑部尚書皂保,獨持異議。「還不能這麼辦!」

他說,「說不定還要傳喚到堂。」

「還要傳喚到堂?」剛毅的性情率直躁急,立刻便問,「大人的意思,砒毒這一節,還要再查究?」

這意思等於在質問,皂保是不是要替劉錫彤翻案,但事實上已有傳說,寶鋆將皂保請到家,以劉錫彤重重相托,如今看來信而有徵。但將劉錫彤的罪名,設法擬輕些,可以辦得到;如果再來一個反覆,仍要咬定葛品蓮死於砒霜,那簡直是荒唐可笑的幻想!因此,剛毅便這樣鋒利地一問。

皂保當然不便公然承認,同時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為劉錫彤翻案,只是本性庸愚,既無見事通明之才,亦無巧為敷衍之術,只覺得把愛仁堂的那兩個人羈留着,就好像劉錫彤有指望似的。因此,他含含糊糊地說:「再看看,再看看!反正案子不也快結了嗎?」

「結案可沒有那麼快!」袁葆恆忍不住開口,「今天臘月十七,轉眼就封印了!過了年,總得過了元宵才能動手。這件案子很複雜,覆奏是一通『萬言書』,斟酌盡善,繕正呈遞,是二月里的事了。」

「是!」剛毅不自覺地稱頌,「袁大人真明白!」

「提到過年,咱們倒真應該體諒人家。除了情罪重大,確鑿無疑者以外,一干不相干的人證,或者情罪輕微的,都不妨具結或者交保暫行釋放,好讓各人去投奔親友過年。」

這比司官所要求的更多,而皂保反倒默默無言。這一下,三司官把他料透了,原是個無用的人,只要據理力爭,不怕他不聽。

「我看就這樣吧!」袁葆恆徑自做了決定,「你們只管去辦,白公那裏有我!」

這個舉措,當然普遍博得好評,而刑部官員吏役,在「與有榮焉」的感受之下,走出去也神氣得多了!

不論到哪裏,問起來是在刑部當差,立刻就會令人肅然起敬。只是桑春榮與皂保,卻頗為不安,一個是怕牽涉到楊昌濬,一個是怕劉錫彤判刑太重,在寶鋆面前不好交代。

尤其是桑春榮。他在本案中,始終是主持的長官,好話雖聽得很多,責備卻也不少。最使人難堪的是,丁寶楨公然斥責。

丁寶楨是山東巡撫,本人固然清廉能幹,是個好官,但享大名的一件事是,殺了慈禧太后所寵信而違反祖制、私自出京的太監安德海。照情理說,慈禧太后應該恨他,然而不然,因為丁寶楨奉慈安太后與同治皇后所下的密旨,將安德海在濟南正法以後,特地曝屍,讓百姓曉然於安德海是個沒有「那活兒」的真太監,因而得以洗刷了宮闈中無可究詰的一些謠言,使得慈禧太后大為賞識。所以當慈禧太後母家的恩人,四川總督吳棠病故出缺,立即降旨,以丁寶楨調升。

督撫調動,照例要請旨「陛見」,以便「請訓」。丁寶楨到京之時,正趕上海會寺那一場盛舉,他本來就對刑部干預此案,深表不滿,認為刑部過分侵犯督撫的權責。此時得知復驗結果,便越發生氣了!

「這簡直是胡鬧!」他在朝房裏,扯開貴州人特有的那種剛勁的嗓音說:「人已經死了三年啰,毒早消了,骨頭自然發白。這哪裏可以定案情的虛實?」

丁寶楨這麼說,桑春榮還不覺得什麼。誰知湖南湖北的朝士,群起而和,因為這一案中,楊昌濬是湖南人,而胡瑞瀾原籍湖北,兩湖大同鄉,正找不出法子救楊、胡二人,聽得丁寶楨的議論,自是深中下懷,醞釀着要上摺子參刑部堂官。

桑春榮得知這個消息,不免着急。有一天在一處應酬遇見了丁寶楨,想作個解釋,哪知丁寶楨竟不容他開口,盛氣說道:「這種案子怎麼可以翻!白公,你真糊塗!時局不靖,督撫非有生殺之權,不足以鎮撫地方。已經定讞的案子,到了刑部,全盤推翻,將來外官做不得了!」

這一下,桑春榮才知道,此案平反,得罪了所有的督撫,越發恐懼。回到部里,找了浙江司的司官說道:「這一案,旨在平反冤獄,楊乃武、葛畢氏既已昭雪,就適可而止吧!」

翁曾桂、林拱樞都還在沉吟未答,剛毅卻率直地問道:「請大人的示,何謂適可而止?」

「意思是,不必牽涉太多。」

「是!」剛毅答說,「案外之人一個不牽累,案內之人一個逃不掉!」

楊昌濬、胡瑞瀾算不算案外之人呢?桑春榮倒有些困惑了。

剛毅卻全不理會桑春榮作何想法,力主依律定擬罪名,不須有任何顧忌。但翁曾桂卻從他叔叔翁同龢那裏獲得了許多了解:這一案,已不是純然平反冤獄,不過刑名上的一件名案而已,已經牽涉到大局了!

影響大局的是發生了兩大爭執。一是兩湖對江浙之爭。這種爭執,如果不設法化解,就會像明朝末年,由地域的派系演變為東林黨與閹黨之爭那樣,可以導致亡國之禍。

再是內外之爭。從平定洪楊以來,督撫的威權日重,頗有尾大不掉之勢。因此,很有人主張朝廷應該收權,督撫應該抑制。這本是既定的主張,做得也很順利,但丁寶楨表示的態度,也就等於代表了所有督撫的態度。特別是直隸總督李鴻章,他跟丁寶楨是同年,交情一向很好。這次丁寶楨由山東入覲,李鴻章特遣專差,迎接到天津,盤桓了好幾天。談到做督撫的甘苦,必然會議論此案,認為朝廷過分而為楊昌濬不平。所以丁寶楨敢這樣公然指責刑部,至少背後有李鴻章在支持。

這一來,屬於直隸的好些京官,有些不安了。因為督撫權重,則小民往往受苦,李鴻章聲威赫赫,如果不稍微制他一制,令出如山,百姓更無陳情的餘地。所以籍隸安丘,曾經奏請將此案提交刑部審問的邊寶泉,擬了一個奏摺,特意請他的姻親王昕出面呈遞。

他所以這樣做,有兩個原因。第一,已經上過一個很嚴厲的摺子,賡續再上,會使人懷疑,他是有意跟什麼人過不去;第二,王昕是蘇州人,現任江南道御史,由他出面,多少可以表示,主張裁抑督撫的權力,是直隸言官的公意,李鴻章便會有所警惕。

這道奏摺,開宗明義就指出:「臣愚,以為欺罔為人臣之極罪,紀綱乃取下之大權,我皇上明罰敕法,所以反覆求者,正欲伸大法於天下,垂炯戒於將來,不止為葛畢氏一案,雪冤理枉已也!」

接下來,筆鋒就針對着楊昌濬與胡瑞瀾了。他說:「伏查此案,奉旨飭交撫臣詳核於前,欽派學臣複審於後,宜如何悉心研鞫,以副委任。萬不料徇情枉法,罔上行私,顛倒是非,至於此極!現經刑部勘驗,葛品蓮委系因病身死,則其原定招供證據,盡屬捏造,不問可知。夫借一因病身死之人,羅織無辜,鍛煉成獄,逼認凌遲重典,在劉錫彤固罪無可逭,獨不解楊昌濬、胡瑞瀾身為大臣,迭奉嚴旨,何忍朋比而此也!」

以下分論楊昌濬與胡瑞瀾的罪狀,看起來是對胡瑞瀾責備較嚴,其實聳動聽聞,還是對楊昌濬的指責來得厲害。

指責胡瑞瀾是心術不端,道是:「胡瑞瀾承審此案,嚴審逼供,唯恐翻異,已屬乖謬;而其前後複審各折片,復敢枉易負氣,剛愎怙終!謂『現審與初供雖有歧異,無關罪名出入,並請飭下各省,著為律令』,是明知此案,盡屬子虛,飾詞狡辯,淆惑聖聽,其心尤不可問!」

指責楊昌濬則是目無朝廷,正是意在裁抑封疆大吏的主旨所在。他說:「楊昌濬於刑部奉旨行提人證,竟公然斥言:『應以正犯確供為憑,紛紛提解,徒滋拖累!』是直謂刑部不應請提,我皇上不應允准。此其心目中尚有朝廷乎?」

對這兩段誅心之論,還有進一步的解釋,措辭嚴厲而尖刻,是打動聽聞的緊要所在:「臣揆胡瑞瀾、楊昌濬所以敢於為此者,蓋以為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皇上沖齡踐阼,太平未及親裁,所以藐法人君,肆無忌憚。此其罪名,豈比尋常案情,專就故入、誤入、已決、未決、比例輕重也!」

這是說,胡、楊二人的罪名,已超越司法,而有欺侮「孤兒寡婦」之嫌,換句話說,便是有「不臣之心」,這樣的措辭,不獨胡瑞瀾、楊昌濬吃不消,而且對丁寶楨、李鴻章等有權的督撫,及幫胡、楊說話的人,亦有杜口的作用。尤其是各省督撫,誰要說胡瑞瀾、楊昌濬做得不錯,誰就是跟胡、楊一樣,也是在欺侮「孤兒寡婦」。認真追究心跡,可以替他們帶來極大的麻煩。

下面再轉回司法,追溯近年的京控案件:「臣唯近年各省京控,從未見一案平反。該督撫明知其冤,猶以『懷疑誤控』奏結;又見欽差辦理事件,往往化大為小,化小為無,積習瞻徇,牢不可破。」

但亦有例外,而例外別自有故:「唯有四川東鄉縣一案,該署督臣文格,始為回護,繼而檢舉,設非此案在前,未必不始終欺罔。」原來四川東鄉縣的一件命案,藩司署理總督的文格,起先亦如楊昌濬那樣,一意回護審問有誤的部屬;及至看到楊乃武一案,京控獲准,心存警惕,怕刑部亦會照樣辦理,駁下來複審,因而自動檢舉部屬的錯誤。這就是所謂:「設非此案在前,未必不始終欺罔!」接下來就自然有了了解:「可見朝廷舉動,自有風聲;轉移之機,正在今日。」這就是說,朝廷如果措置嚴峻,各省自會畏懼;

如今難得有一個將督撫的權力轉移到朝廷,司法的風氣由徇庇轉移為公平的機會,不可以錯過。

以下便是總結,陳明上奏的目的:「臣亦知此案於奏結時,刑部自有定擬,朝廷必不稍事姑容。唯念案情如此支離,大員如此欺罔,若非將原審大吏,究出捏造真情,恐不足以昭明允而示懲儆!且恐此端一開,以後更無顧忌,大臣若有朋比之勢,朝廷不無孤立之憂!臣惟伏願我皇上赫然震怒,明降諭者,將胡瑞瀾、楊昌濬瞻徇欺罔之罪,予以重懲,並飭部臣秉公嚴訊,按律定擬。」

這道固封的奏摺,由內奏事處上達深宮,已是臘月二十六,離除夕只有三天的工夫。大小衙門雖已封印,但清朝的家法,皇帝處理政務,無問寒暑,不問季節,哪怕大年初一,亦無例外;垂簾聽政的兩宮太后,也是如此,在急景凋年之中,照常批閱奏摺,召見軍機。

東宮長於德,西宮優於才,看奏摺是慈禧太后的事。不過,小事雖由慈禧太后徑自裁決,大事仍舊跟慈安太后商量。像王昕的奏摺,當然屬於大事,所以慈禧太后特地派太監將慈安太后請了來,拿奏摺念給她聽。

念到「大臣倘有朋比之勢,朝廷不無孤立之憂」時,慈安太后亦悚然動容了。商量結果,兩個人的意見相同,都主張嚴辦。

因此,第二天便有上諭:「御史王昕奏:大吏承審要案,任意瞻徇,請予嚴懲一折,據稱浙江餘杭縣民人葛品蓮身死一案,原審巡撫楊昌濬,複審之學政胡瑞瀾,瞻徇枉法,捏造供詞,請旨嚴懲等語。人命重要,承審疆吏及派審大員,宜如何認真研鞫,以成信讞!各省似此案件甚多,全在聽斷之員,悉心研鞫,始得實情,豈可意存遷就,草菅人命?此案業經刑部復驗,原訊供詞,半屬無憑。究竟因何審辦不實之處?

著刑部徹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毋稍含混。楊昌濬、胡瑞瀾等應得處分,俟刑部定案時,再降諭旨。」

這是一道「明發之諭」,人人可以看得到,有人稱快,有人發愁。逗留在京,打算過了年等結了案再回浙江的袁來保,一看有此上諭,不免為楊昌濬擔心,當即找到浙江駐京的提塘官,請他派人將王昕的原奏連同上諭,儘快送回浙江。

最快的途徑,便是由天津上海輪,經上海到杭州。但一來一往至少亦須二十天。到了第二年——光緒三年的元宵,楊昌濬派了人來了。

派的是他的一個親信,攜帶重禮,遍送軍機大臣及刑部的堂官與承審本案的司官。袁葆恆與紹祺辭而不受,浙江司的三司官,亦復如此。見此光景,桑春榮與皂保等人亦就不敢受禮了!

一開印,翁曾桂便即着手草擬復奏。動筆之前,先跟林拱樞與剛毅商量,楊昌濬與胡瑞瀾應該得何罪名?

「照例,一二品大員應得處分,應該請旨。不過,處分根據罪名而來,事實上等於我們在定擬處分。」

翁曾桂說,「失入固然不可,失出亦非所宜!此案觀瞻所系,務必斟酌至當,請教兩位老兄的高見,宗旨定了,我才好下筆。」

「原奏指楊中丞目無朝廷,在刑部來說,是題外之話。」林拱樞答說,「照我看,我們只能就事論事,不涉其他。」

最後商量定規的三點宗旨是:第一,案子一定要弄清楚,疑問一定要有明白的解釋。第二,就事論事,不涉其他。第三,從劉錫彤到楊昌濬,能夠開脫的盡量開脫;如果證憑確鑿,亦就無所用衛護。

接着,又將職司分配了一下,翁曾桂主稿草擬復奏,亦就是草擬全案的判決書;林拱樞負責整理供詞,查看律例;剛毅則主持審判,因為案情雖然已很明白,但猶有許多疑問,必須澄清,譬如葛品蓮病死的經過之類。

這樣一面審,一面草擬復奏,到了二月初,終於可以結案了。翁曾桂的復奏,洋洋洒洒,何止萬言之多。光是敘述案發經過到胡瑞瀾奉旨復訊,以至王書瑞、邊寶泉等人的參奏,首尾之間,就花了許多筆墨。

最要緊的部分,當然是刑部提審的經過,首先是提出疑問:「臣等自提到犯證宗卷,先將全案詳加綜核,因其謀毒本夫,雖屬秘密,總由戀姦情熱而起,何以學政訊時,王心培供詞,堅稱未見楊乃武到過葛家;且沈喻氏控縣原呈,亦未提及楊乃武一字?錢寶生賣砒霜既系楊乃武在杭州府供出,自當提到錢寶生與楊乃武質審,何以僅在餘杭縣傳訊取結,即行開釋?葛品蓮果系毒發身死,沈喻氏當時即應看出情形,何以事隔兩日,始行喊控?案情種種可疑,虛實亟應根究。」

接下來便應解決關鍵性的疑問,即是葛品蓮到底中毒也未。復奏上說:「訊出銀針顏色未經擦洗,仵作門丁互執屍毒,則縣官之相驗未真。錢寶生出結,系幕友函囑、生員勸誘,則砒毒來歷未確。當經奏提葛品蓮屍棺到京,復加檢驗,骨殖黃白系屬病死,並非青黑顏色,委非中毒。取具原驗知縣、仵作甘結,聲稱『從前相驗時屍已發黑,致辨認未確,誤將青黑起泡,認作服毒』。訊據屍親鄰佑人等,僉稱屍身發變,由於天氣晴暖。檢查學政七月間訊取沈體仁供詞,亦有『天熱』之語,是原驗官仵作稱因發變錯誤等情,尚可憑信。」

這是確定了葛品蓮病死而未毒死,初次相驗時,辨認不真。何以辨認不真,是否知縣意圖索賄?這一點,對劉錫彤的關係甚大。如果意圖索賄,則是有意失之,罪在不赦;倘無此動機,就是無心之失,情有可原之處。翁曾桂這一層上頭,很幫劉錫彤的忙。他說:「復經提犯環質,得悉全案顛末,歷歷如繪,臣等誠恐原審各員,有懷挾私仇勒索教供情事,訊據楊乃武,堅稱伊與知縣及役吏人等,素無干涉事件,毫無嫌怨;研詰劉錫彤,供與楊乃武無仇,實系葛畢氏自行誣報。且楊乃武於十一日夜間甫經到案,次日即行詳革,如果意在索詐,自必緩辦詳文,既欲挾案索贓,斷不肯未及十日,即行解府,審辦委無勒詐重情。質之楊乃武,亦稱前供串誣索詐等情,系因圖脫己罪,捏詞妄訴,並無其事,實不能指出詐贓確據。」

妄供楊乃武買砒霜一節,更應有詳細的交代:「並據葛畢氏供:因縣官刑求與何人來往謀毒本夫,一時想不出人,遂供將從前同住之楊乃武供出,委非挾嫌陷害,亦非官役教令誣報。並據劉錫彤供稱,賣砒霜之錢寶生,系憑楊乃武所供傳訊,如果是伊串囑,斷無名字不符之理。現經錢寶生之母錢姚氏供稱:伊子名錢坦,向無『寶生』名字;鋪伙楊小橋供亦相同,可為楊乃武畏刑妄供之證。」

「至原題據陳魯、劉錫彤會詳,有沈喻氏向葛畢氏盤出聽從楊乃武謀毒情由報驗一節,檢查沈喻氏控縣初呈,並無是語。嚴鞫劉錫彤,供稱因沈喻氏在杭州供有是話,率謂該氏原報不實,遂憑現供情節敘人詳稿,致與原呈不合,委無捏造供詞情事。提質沈喻氏供認府讞時,曾妄供有盤出謀毒報驗之語,與劉錫彤所供尚屬相符。反覆推究,矢口不移。」

因此可以下一結論:「是此案劉錫彤因誤認屍毒而刑逼葛畢氏;因葛畢氏妄供而拘拿楊乃武;因楊乃武妄供而傳訊錢寶生;因錢寶生被誘捏結,而枉坐葛畢氏、楊乃武死罪。以致陳魯草率審詳,楊昌濬照依起結,胡瑞瀾遷就復奏,歷次辦審不實,皆輕信劉錫彤驗報服毒,釀成冤獄,情節顯然。先後承審各員,尚非故勘故入,原驗官仵作,亦無有心捏報情事。」

至於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姦情,為起禍之因,不能不作說明:「至楊乃武與葛畢氏同住逼奸等情,檢閱浙江案卷,供吐明晰,似非無因。屢經詳審楊乃武、葛畢氏,堅不承認;質訊沈喻氏、喻敬添等,僉稱葛品蓮僅見楊乃武與葛畢氏不避嫌疑,教經同食,料有奸私,並未撞破等語。既無奸所捕獲確據,律有『不準指奸』明文,應毋庸追究,照例勿論。」

敘畢案情,判明責任,自然依律定罪,是從餘杭縣仵作沈祥開始:

一、沈祥,「率將病死發變屍身,誤報服毒,致入凌遲重罪,殊非尋常疏忽可比,合依檢驗不實,央入死罪,」但以職位低微,「照例遞減四等,擬杖八十,徒二年。」

二、已革餘杭縣知縣劉錫彤,「雖訊無挾仇索賄情事,惟始則任聽仵作草率相驗,繼復捏報擦洗銀針,塗改屍狀,及刑逼葛畢氏等誣服;並囑令章浚致函錢寶生,誘勒具結,羅織成獄,僅依『失於死罪未決本律』擬結,殊覺輕縱,應請從重發往黑龍江效力贖罪。」

三、杭州府知府陳魯,「於所屬州縣相驗錯誤,毫無覺察,及解府督審,憑刑訊供,具詳定案;復不親提錢寶生究明砒毒來歷,實屬草菅人命。應依『承審官草率定案,證據無憑,枉坐人罪』例,擬革職。」

四、寧波府知府邊葆誠,嘉興縣知縣羅子森,候補知縣顧湛恆、龔世潼,「經學政委審此案,未能徹底根究,擬革職。」

五、候補知縣鄭錫滜,「系巡撫派令密查案情,並不詳細訪查,率以無冤無濫,會同原問官含糊稟復,擬革職。」

六、浙江按察司蒯賀蓀,「失入死罪,本干律例,業已病故,免議。」

七、劉錫彤門丁沈彩泉,「在屍場與仵作爭論,堅承砒毒,實屬任意妄為,合依『長隨倚官滋事,慫令妄為,累及本官罪至流者,與同罪』律,擬杖一百,流三千里。」

八、沈喻氏,「因伊子速死可疑,喊求相驗,並未指供何人謀毒,與誣告人謀死人命不同;且府讞時陳明,妄供盤出謀毒各情,系由痛子情切所致,應與『誣告人死罪未決,滿流加徒律』上量減一等,擬杖一百,徒四年。」

九、訓導章濬即章掄香,「系餘杭縣幕友,受劉錫彤之託,向錢寶生藥鋪函囑,亦有未合,革去訓導。」

十、陳湖即陳竹山,「勸令錢寶生誣認賣砒,本干律議,業經監斃;應與在籍病故之錢寶生,均毋庸議。」

這些人的罪名,翁、林、剛三人,一致同意。此外還有五個人,應作何處置,可就意見不一了。反覆辯論,總算又有三個人有了着落,第一個劉錫彤的長子,雖然許多地方都隱隱約約牽涉在內,但既已在福星輪遭海難時葬身魚腹,不必再議。

另外兩個是楊昌濬與胡瑞瀾。一二品大員有罪,應得處分,定製,除了奉旨交議以外,不得擅擬。但指出的罪名,為處分的依據,仍舊大有關係。剛毅主張從嚴,拿王昕所指責的那些話,敘入文內;但翁曾桂認為事實應該分明,而語氣不妨平和;最後由林拱樞折中,才決定這樣措辭:「浙江巡撫楊昌濬,據詳具題,不能查出冤情,京控交審,不能據實平反,意涉瞻徇。學政胡瑞瀾,以特旨交審要案,所訊情節,既有與原題不符之處,未能究詰致死根由,詳加復驗,草率奏結,幾致二命慘罹重辟。惟均系大員,所有應得處分,恭候欽定。」

這一來,大費躇躊的只有兩個人了:一個楊乃武,一個「小白菜」葛畢氏。

「這兩個人有沒有罪呢?」承辦之司官不斷這樣自問問人,最後意見取得一致,是有罪的。小白菜的罪狀是,不該誣供!雖然此誣供是出於萬不得已,但誣供楊乃武授予砒霜,則楊乃武就大受其害。因為意圖自己免刑,而累及他人,這是從任何方面來說,都不能免除責任的,所以有罪。

楊乃武的情形,亦相彷彿。同治十三年四月,他為了想翻案,在獄中自己做了一個親供,指稱「葛畢氏串誣,問官刑逼」,固然無足為非,但說「有何春芳在葛家頑笑,餘杭縣長子令阮得索詐」等情,並無證據。其後自己在浙江司供認「圖脫己罪,捏詞妄訴」,這「妄訴」就是楊乃武的罪名。雖然何春芳、阮得等人,並未受到牽累,但不能不說他是做了一件律法所不許的事。

不過,有罪是一回事,能不能原宥又是一回事。而原宥到如何程度,更是需要衡情度理、斟酌至當的一件事。為此,翁、林、剛三人商量過好幾次,但看法不一,總無結果,而復奏的限期,卻一天一天地越逼越近了。

於是,翁曾桂說:「我們揀一個比較閑一點的日子,下定決心,把這一案做個結束。」

「哪一天都忙,要特意找閑日子,除非封印以後。」剛毅性子急,「揀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們拼着一宵不睡,也得弄完它。」

當時約定,由翁曾桂做東,在他家晚餐,飯後烹茗剪燭,攤開案卷,開始作最後一次的研究。

「我們先談楊乃武。」翁曾桂說,「誣指平人,有違定製,依律應杖一百。這一點,兩位都同意了?」

「是的。」林拱樞答道,「子良跟我都同意。」

「已經受過好些酷刑,再打一百板子,恐怕輿論不服。」

「在法言法!」剛毅很快地說,「管什麼輿論?」

「不然!」林拱樞的聲音緩和,而語氣卻很堅決,「刑期無刑,輿論不能不顧,否則,就不能收儆戒之效。」

一上來意見就相左,翁曾桂怕鬧成僵局,急忙自我轉圜,「我說錯了,不是談輿論,還是論法。」他問,「法有可原否?」

「談到這一點,」剛毅讓步了,「當然有可原之處。」

「那就是了。」

「如何原諒,」林拱樞說,「大有出入。若說因為受刑已多而免責,這話當然也說得過去,可是,杖責寬免了,楊乃武的舉人呢?」

「舉人?」剛毅不解,「什麼舉人?楊乃武的舉人不是已革掉了嗎?」

「就因為革掉了,才有疑問。」林拱樞想了一下說,「我作個比方,譬如甲欠乙一筆錢,乙又毀壞了甲的一樣古董,如今乙不要甲還那筆錢了,可是毀壞了人家的古董,不應該賠嗎?」

「那就兩下扯個直好了!」

「對了!扯個直就是個理由。」

「好了!」翁曾桂提筆說道,「我贊成這個理由。」

接着,他在紙上寫下來:「楊乃武誣指各節,雖因圖脫己罪,並非有心陷害,究系獄囚誣指平人,有違定製,律應杖一百,業已革去舉人,免其再議。」

「這很順利。」翁曾桂很高興地說,「再談葛畢氏,作何處置?」

「若說情有可原,她比楊乃武更值得同情。纖纖弱質,在拶指敲打之下,何求不得。我覺得決不能再對她有何處置了。」

「不然!」這一次是剛毅駁林拱樞,「依律而論,她比楊乃武的罪,重得太多!」

「是的。」翁曾桂附議,「難就難在這裏。」

翁曾桂指出,本案有三個人誣告,一個是葛品蓮的生母沈媒婆——沈喻氏,懷疑兒媳行為不端,與葛品蓮的死因有關;一個是楊乃武,在獄中所做的親供,說餘杭縣長子到他家索詐等;再一個就是小白菜。

小白菜並非首告楊乃武,而在供詞中「咬」出楊乃武,即與誣告無異。按她的誣告性質來說,似乎與楊乃武相似,都是情急無奈,但此一誣告所應負的責任,亦即從誣告的後果而論,應該與她的婆婆相比附。

「誣告反坐」,是多少年來不變的一個宗旨。所謂「反坐」,就是告人家什麼罪名,判了什麼刑,如果審明的是誣告,就應該受什麼刑。其間又分已決、未決,誣告獲准,被誣的人已經判決,並已處刑,後來發覺誣告,判刑必重。譬如誣告他人為盜,因而判了死罪,並已處決,則誣告的人,照道理說,應該償命;如果未決,則錯誤比較易於彌補,誣告的人的罪過就輕得多。

楊乃武誣告之罪輕,則因為第一,所誣的罪不重;第二,審明誣告,並沒有人受害,即是未決。再看沈媒婆,情形就不同了。

對沈媒婆所擬的罪名是:「因伊子速死可疑,喊求相驗,並未指供何人謀毒,與誣告人謀死人命不同;

且府讞時陳明,妄供盤出謀毒各情,系由痛子情切所致。」看來是十分可原諒的事,但仍舊判了四年的徒刑,可說很重,何況是在喪子以後,又入囹圄,處境更為悲慘。

「然而這是沒法子的事!」翁曾桂說,「沈媒婆請縣官相驗沒有錯,錯在杭州府那一堂,明知砒毒之說,大成疑問,居然供稱,如何向兒媳婦盤問,逼出她如何下毒的情形,完全是撒謊。這一下不但是誣指她的兒媳,間接亦等於誣告楊乃武。結果,杭州府判了一個凌遲,一個斬決,這誣告的關係太重,所以判沈媒婆徒刑四年,是她罪有應得。」

這番分析,剛毅自然同意,林拱樞亦無話說。從而想到小白菜的誣指楊乃武授予砒毒,足以致人於死,而且亦已判了死罪,是為「已決」,情況與沈媒婆相同,則誣告之事,亦應同科。

「話雖如此,若要再判小白菜入獄,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事。」林拱樞說,「大家都以為這個冤獄已經平反了,而結果如此,觀念一定大變。刑法不能收教化警勸之效,又何貴乎有此刑法?」

這話將剛毅也打動了。他一向重視執法惟嚴,但更重視個人聲名。如果這件大出風頭的事,一變而為遭人唾罵,他是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

「可是,在法理上也要交代得過去。」翁曾桂說,「我們三個人辦這件案子,花的心血不少,凡是想得到的疑問,固然都有解釋;就是一般人容易忽略的漏洞,我們亦都一一找到,究問到底,確可以毫無愧怍地說:已做到了『毋枉毋縱』四個字。但如小白菜的應得罪名,略而不提,未免輕縱,就有瑕疵為人指摘了。」

「不是輕縱,是情有可原!」

「對!」翁曾桂接着林拱樞的話說,「不過,情有可原,也得有個理由啊!」

到此地步,意見才算趨於一致。但是,要找個情有可原,而且原諒到可以免罪的理由,卻非易事。因為,不是很正當的理由,是站不住的。

苦思久久,終於是剛毅突有靈感——是從一個疑問上牽引出來的。他問翁曾桂和林拱樞:「小白菜熬不住刑,只求能夠免於受苦,一切後果,皆所不問,這話不錯。但個人死生固無所顧惜,牽扯到別人,總要轉一轉念頭,譬如,有人告我是江洋大盜,問官刑訊窩家是誰?我總不會說是翁某人或林某人吧!」

「你的意思是說,」翁曾桂反問,「小白菜為什麼不咬別人,而咬楊乃武!」

「對!」

這一下,翁、林二人也恍然大悟了!小白菜不誣指他人授毒,而指楊乃武,當然因為本有姦情之故。

照此說來,就是情有可原了!換句話說,倘無姦情,平白受誣,致人於大辟極刑,則是萬不可原諒的一件事了。

「好吧!」翁曾桂向林拱樞說,「有姦情一節,勢非敘入不可。」

林拱樞原來的主張是,婦女以名節為重,曖昧之事,既然雙方都不肯承認,而依律例又不準「指奸」,則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姦情可以略過。如今既有誣指無辜須受重刑的關係在內,替小白菜設想,兩害相權取其輕,林拱樞只好放棄原來的主張了。

於是,仍由翁曾桂動筆,將小白菜的罪名擬為:「葛畢氏提供楊乃武商會謀毒本夫,訊由畏刑所致,唯與楊乃武同居時不避嫌疑,致招物議,眾供僉同,雖無奸私實據,究屬不過婦道,擬杖八十。」

雖說「杖八十」,事實是可以寬免的。林拱樞對「雖無奸私實據」這一句,頗感滿意,認為這樣處置,應該說是非常公道的了!

奏稿呈上堂,桑春榮與皂保都不肯即時畫行,託詞原奏太長,而案情複雜,關係重大,需要細看,一擱擱了五六天。

事實上是怎麼回事,大家都知道。剛毅還想去催問,翁曾桂認為不必,復奏的限期一到,自然會發下來,此時不妨靜以觀變。

這樣遷延到二月初,袁葆恆與紹祺二人,忍不住發話。桑春榮與皂保無奈,只好將奏稿畫行,繕正呈遞,不過另外錄了一個副本,送交寶鋆。

寶鋆所關心的只是劉錫彤。但案情有連帶關係,定罪亦互相比附,除非有特殊原因,不能將同案犯人的某一個判得過輕或過重。因此,寶鋆要幫劉錫彤的忙,只有一個辦法,為楊昌濬與胡瑞瀾設法減輕處分。

這兩個人的官階最高,他們的處分一輕,以下就會照比例連帶遞減,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劉錫彤就可望不致充軍。

於是,找個私下相處的機會,寶鋆將這一案的結果,細細告訴了恭王,然後表示他的看法:「楊石泉怕會革職。果然如此,處分嫌重了一點,而且容易引起誤會。」

這是怕引起左宗棠的誤會。第一,楊昌濬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將,拿他革職,彷彿是對左宗棠的打擊;

其次,左宗棠為了籌餉方便,一直想擴張地盤,前幾年甚至攻掉了他的親家廣東巡撫郭嵩燾,奏保他的親信蔣益澧繼任。不久,蔣益澧落職,廣東巡撫這個肥缺,仍然由朝廷控制,而左宗棠就只剩下浙江一個地盤,似乎應該為他保留。

恭王與寶鋆的私交特厚,益應為他進言。因此,當兩宮太后每日照例召見軍機,談到這一案的處分時,他便替楊昌濬求情。

「楊昌濬罪名甚重,不過左宗棠西征,用兵正在要緊的時候,如果拿楊昌濬革了職,於左宗棠的面子上,似乎不好看。朝廷優容勛臣,可否請兩宮太后格外加恩,從寬處分,將楊昌濬革留。」

「革留」是「革職留任」的簡稱。這個處分,看似嚴重,其實甚輕,遠比降級來得便宜。因為一降了級,要按部就班升回原來的品級,得要相當的時間;而「革留」則只要找個機會,隨時可以撤銷,尤其是封疆大吏,這種機會甚多,譬如剿平一股土匪,照例報獎,「革留」的處分便可輕易消失。所以恭王作此建議,當然是幫了楊昌濬極大的忙。

無奈兩宮太后已經商量過了,認為刑部所審出的情節,頗為明確,而王昕的奏摺,更覺動聽。此時便由慈禧太后回答恭王,「六爺,」兩宮太后對行六的恭王,在比較隨便的場合,都是用這個稱呼,「左宗棠的面子上不好看,咱們另外想法子幫他補過來,楊昌濬可是非革職不可!不然,言官還會說話。」接着,慈禧太后朗誦王昕折中奏的警句:「大臣倘有朋比之勢,朝廷不無孤立之憂!」

「大臣」不分內外。如果軍機大臣為督撫緩頰,亦就是「朋比之勢」,恭王心生警惕,只好答應一聲:

「是!」又說:「胡瑞瀾的處分,也要請旨。」

「當然也是革職。其餘的,都照刑部所擬定罪。你們寫旨來看。」

於是,軍機章京立即承旨寫了一道上諭,送呈兩宮太后看過,當天便由內閣明發,牽延了三年有餘一件大冤獄,終於正式昭雪了!

上諭中說:「前因給事中王書瑞奏,浙江復訊民人葛品蓮身死一案,意存瞻徇,特派胡瑞瀾提訊,據該侍郎仍照原擬具奏,經刑部以情節歧異議駁,旋據都察院奏浙紳汪樹屏等聯名呈控,降旨提交刑部審訊,經刑部提集人證,調取葛品蓮屍棺,驗明實系因病身死,並非服毒,當將相驗不實之知縣劉錫彤革審。並據御史王昕所奏,承審大員,任意瞻徇,復諭令刑部徹底根窮。茲據該部審明定擬具奏,此案已革餘杭縣知縣劉錫彤,因誤認屍毒,刑逼葛畢氏、楊乃武妄供因奸謀斃葛品蓮,枉坐重罪,荒謬已極!著照所擬從重發往黑龍江效力贖罪,不準收贖。

「前杭州知府陳魯,於所屬知縣,相驗錯誤,毫無覺察,並不究明確情,率行具詳,實玩視人命。寧波府知府邊葆誠,嘉興縣知府羅子森,候補知縣顧湛恆、龔世潼,承審此案,未能詳細訊究,草率定案;

候補知縣鄭錫滜,經巡撫派令密查案情,含混稟復,均著照所擬革職。

「巡撫楊昌濬,據詳具題,既不能查出冤情;迨京控複審,又不能據實平反;且於奉旨交胡瑞瀾提訊,復以問官並無嚴刑逼供等詞,嘵嘵置辯,意存回障,尤屬非是!侍郎胡瑞瀾,於特旨交審要案,所訊情節,既與原題不符,未能究詰根由,詳加復驗,率行奏結,殊屬大負委任。楊昌濬、胡瑞瀾均著即行革職,余著照所擬完結。

「人命重案,罪名譽出入攸關,全在承審各員,悉心研鞫,期無枉縱。此次葛品蓮身死一案,該巡撫等審辦不實,始終回護,幾至二命慘罹重辟,殊出情理之外。嗣後各直省督撫等,於審辦案件,務當督飭屬員,悉心研究,期於情真罪當,不得稍涉輕率,以副朝廷明慎用刑至意!」

一案之中,壞了九顆頂戴,實在聳人聽聞。所以上諭一發,茶坊酒肆,無不以此為話題。有人以為複審的知府、知縣,一例革職,有欠公平,其中陳魯與鄭錫滜所負的責任更重!如果說,陳魯在小白菜與楊乃武誣供之後,能夠傳喚錢坦到堂,與楊乃武對質,案情真相,即不難由此大白。而鄭錫滜奉令密查,竟與被查的劉錫彤勾結在一起,以致楊昌濬耳目為之所蔽,一錯再錯,更是大負委任,說起來,楊昌濬的前程,一半斷送在他手裏。

當然也有人覺得劉錫彤可憐,革職固是罪有應得,充軍則「年逾七十」,本應格外邀恩,而律例反有「不準收贖」的規定,未免太不合理。

原來贖罪分為三種,有一種叫「收贖」,凡是老幼殘廢以及婦女,都適用這個規定。但罪犯年在六十九以下,判刑服役,到了七十歲,便准收贖;而七十歲以上犯罪,反而與規定不合,不準收贖。因此,寶鋆除了厚贈川資以外,對劉錫彤別無可以援手之處。

也就是因為這個「收贖」的規定,沈媒婆跟小白菜,都可以免予杖責。照規定杖六十,贖罪銀三兩,以後每十杖加銀五錢。婆媳二人各杖八十,每人繳四兩銀子,便可無事。

這八兩銀子是誰來替她們繳納,卻成了疑問。因為這場官司打下來,被牽連在內的人,無不大受其累。

沈媒婆的丈夫沈體仁,小白菜的親娘喻師母,以及葛品蓮的房東,喻家的親戚王心培,在刑部過堂以後,因為京中居,大不易,早就搭「回家」的糧船,沿運河回杭州,轉餘杭了。葛、畢兩家,京里舉目無親,刑部浙江司與提牢廳,要發落沈媒婆、小白菜婆媳,竟不知道該通知誰來領人。

好的是浙江押解葛品蓮屍棺的委員,候補知縣袁來保還在京里。翁曾桂把他找了來,會同提牢廳先辦了一個交代,餘杭縣的仵作沈祥,劉錫彤的門丁沈彩泉,一個徒刑兩年,一個杖一百,流亡千里,都該帶回浙江去執行。

再是葛品蓮的屍棺,也要由袁來保領回。至於在監病斃的陳湖,並無家屬在京,當然不會有人替他盤靈回籍,由刑部通知大興縣,找塊義冢地,埋掉算數。然後,就要談到沈媒婆、小白菜婆媳了。

「沈喻氏、葛畢氏婆媳,你也領了回去。」翁曾桂說,「折贖銀八兩銀子,你可以報公賬;如果真不能報,部里同仁替她們代納,亦無不可。總之,人你要領回去。」

「八兩銀子小事,人我不能領回去。」袁來保拱拱手說,「違命之處,請見諒!」

這個回答,大出翁曾桂意外,當即問道:「為什麼不能領人?」

「領了回去,我怎麼辦?一直要送回餘杭。這婆媳兩個,可以搭運屍棺的船回去,一路上的伙食用途,也還好想辦法,就是責任太重了!我擔不起。」

「責任?」翁曾桂不解,「什麼責任?」

「閣下請想一想,葛畢氏經過這一場磨難,萬念俱灰,可能有輕生的念頭。這一路回去,想到前路茫茫,又伴着一具棺材,觸景生情,隨時會尋死。」袁來保緊接着說,「運河又不曾加了蓋子,不知道哪一天晚上投了河,連個屍首都沒找處,那一來,不是我要打人命官司了。」

「這一點,可以預先開導她!想來她懺悔宿業之不遑,哪裏還會再來害你?要尋死,又何必不回到餘杭再死?」

「好!這話就算不錯。不過,閣下還要想到,『小白菜』三字,天下皆知,在我船上,就等於掛了一塊活招牌。而況她雖經牢獄之災,依舊丰姿嫣然。這運河上很有幾個難惹的碼頭,萬一招蜂引蝶,或者土豪劣紳,見色起意,有所圖謀,那時,即使小白菜不想害我,也不成啊!」

「這番顧慮,倒也不可不有,不過,老兄也要替我們在公事上想想。」翁曾桂說,「浙江的案子,浙江的人犯,我們當然只有找浙江的委員,老兄,你倒設身處地,你我易地而處,是不是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是!是!我亦並不推諉責任,等我去籌一個辦法,明後天再來接頭。今天,要我領人,實在為難。」

翁曾桂無奈,只好暫且答應,不過,定了一個限期——限期甚促,只得一天。袁來保也是老公事,知道刑部有刑部的難處,罪犯已奉旨處分,而仍系獄,易於引起流言,以為承辦司官,有所留難勒索;倘或有言官聞風言事,奏上一本,勢必奉旨查辦。即令真相不難解釋,亦已惹上麻煩。所以亦是無可奈何地承諾了這個限期。

就在這時候,想到了一條路子,立即問道:「請問,楊乃武可曾開釋?」

「還沒有!此案當然先要跟老兄接了頭,才談得到其他。」翁曾桂說,「楊家親屬,今天一大早就來了!現在跟老兄已經談好,楊乃武馬上就可以釋放。」

「不!不!沒有談好,沒有談好!」袁來保亂搖着手說。

翁曾桂不悅地質問:「你怎麼言而無信?」

「噢,噢,」袁來保歉然賠笑,「我話說得太急,以致閣下誤會。我請閣下幫個忙,跟楊家領人的親屬說:『要放一起放!』行不行?」

「你的意思是,楊乃武、葛畢氏開釋的手續,得要一起辦?」

「是!這一來,我就可以責成楊家領回沈喻氏婆媳,負責送回餘杭。那就一天的限期亦不必,今天就可以料理清楚。」

翁曾桂想了一下說:「我可以幫這個忙。不過有個條件,以今天為限,一定要辦妥。沈喻氏婆媳多羈押一兩天,還可以說是收贖銀兩未曾繳納清楚;楊乃武是應該立即開釋的人,多留一天都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我立刻去辦這件事。」

辭出浙江司,袁來保派跟班去找楊家的親屬。找來的是楊乃武的妻舅詹善政,袁來保首先向他道了喜,然後問他,見到了提牢廳的官員沒有?

「見到了。那裏說,要等浙江司發落,到浙江司,又不知道該問哪個。真是急死人!」

「你不要急!你姐夫今天一定可以跟你姐姐見面,夫妻團圓。不過公家辦事有公家的規矩,這件冤獄,令親跟小白菜本是正犯,要處置一起處置。小白菜跟她婆婆要繳收贖銀子——」

「那不要緊!」詹善政很慷慨地搶著說,「我們替她繳就是,一共八兩銀子。」

「對!八兩銀子。不過,不是八兩銀子的事!沈、葛兩家,眼前一個親人都沒有,收領送回餘杭,得要有人負責。」

詹善政一愣,「袁大老爺,」他說,「我們也不是沈、葛兩家的親人。」

「我知道,唯其沒有親人,刑部才要着落在你們身上。」

「這,」詹善政囁嚅著說,「我就做不得主了。」

「誰能做主?」

「我姐姐。」

「那就請你趕快去商量。」袁來保說,「我在客棧里等你回話。」

袁來保跟詹善政都住在東河沿的客棧,相距不遠,等詹善政趕了回去,他的姐姐,也就是楊乃武的妻子,已經等在走廊上望眼欲穿了。

「你姐夫呢?」楊太太問。

「還有點手續要辦。」詹善政說,「進屋去談。」

到了屋裏,詹善政將袁來保的話,細細說了一遍。楊太太一路聽,一路臉色就變了。

「這件事辦不到!」她一口拒絕,「我們一家教她害得好慘!今天還要替她繳贖罪銀子,送她回餘杭,這口氣怎麼咽得下?」

詹善政不想他姐姐是這樣決絕的態度,一時倒愣住了。心裏在盤算,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如果小白菜不能出獄,楊乃武亦復如此。但這話一說出來,可能會使得她氣上加氣,弄成僵局,更難化解,所以想想只有婉轉相勸。

「姐姐,話不是這麼說,你也要看開一點。」詹善政說,「小白菜雖然有錯,可是當年楊大姐入獄私探的時候,她也懺悔過,而且也很聽話。因為這樣,這場官司才能扳過來。」

「那是因為她自己也要活命的緣故。」

詹善政又說不下去了,愣了好一會兒,只能這樣問:「那麼,怎麼辦呢?」

楊太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這個結不打開,丈夫即不能出獄,所以意思也有些活動了,「八兩銀子,我替她出。總歸傾家蕩產了,也不在乎這一點點數目。不過,」她很堅決地說,「要送回餘杭,辦不到!我連看都不要看她。」

八兩銀子是小事,癥結就在領人。詹善政只好實說:「照這樣子,你的話等於沒有說。」

「要我怎麼說呢?」楊太太大聲地問。

做兄弟的也有些光火了,「說來說去,也要怪姐夫自己不好!」他將一直不肯說的一句話,滑了出來,「小白菜為啥不咬別人,要咬他?小白菜也不是存心害人,咬出姦夫來,她自己也是凌遲處死的罪名。」

這幾句話,就像一個焦雷打下來!楊太太好半天作聲不得,然後,兩行眼淚像斷線珍珠似的流了下來。

詹善政大為不安,「姐姐,」他告饒似的說,「是我不好!」

「不怪你!怪來怪去怪你姐夫。你的話不錯,她為啥不咬別人要咬他?」楊太太略停一下說,「現在也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拿錢去晦氣,把他們接了出來,另外託人送回餘杭。」

這不失為一個處置之道。詹善政便即答說:「好!我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姐姐,你拿一百兩銀子給我。」

這一百兩銀子,立刻就被詹善政送到袁來保那裏,坦白陳明,除了繳納刑部的八兩贖罪銀子以外,其餘的作為沈媒婆、小白菜婆媳倆回餘杭的盤纏。他一躬到地,哀求着說:「務必請袁大老爺成全。」

袁來保實在不願意管這件閑事。因為他這趟差使,對刑部來說,固然毫無差錯,但落得巡撫以下多少官員革職這樣一個結局,即令與己無干,總是件非常沒趣的事。回到杭州交差,不但無勞績可敘,說不定還會遭楊昌濬埋怨,絲毫不曾盡到疏通調護的責任。如果因為攜帶小白菜回浙江,路上出點差錯,豈非更增咎戾?

可是,詹善政的態度又是如此,再說,事情總也要有個方向。這副擔子如果自己不挑,就沒有人能挑得起來。考慮了一下,這樣答說:「只好一步一步走。人,我先弄出來,把沈媒婆、小白菜先安置在客棧里。怎麼樣送回去,另想別法。」

詹善政所關心的是,楊乃武能立即出獄,所以對袁來保的主意,自然贊成,當時隨着到刑部,由袁來保到浙江司去辦好了一切手續,可以到提牢廳去領人了。

誰知到了那裏一看,刑部上上下下的官兒差役,都等在那裏看熱鬧。見此光景,袁來保卻又躊躇了。

將詹善政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人太多,太招搖!此刻還不能領人。」

「不能領?」詹善政急得要哭了,「為什麼?」

「為什麼?」袁來保有些生氣了,「你沒有長眼睛?這一領了出來,你把你姐夫帶走了,留下小白菜給我,人家圍着看,跟到東,跟到西,叫我怎麼辦?」

「那麼,袁大老爺,什麼時候領呢?」

「等我來跟裏頭打個商量,只有到天黑了,人散了來領。」袁來保說,「只有這樣,先把她們婆媳住的地方安排好,再雇一輛車子等在那裏,天一黑,把人領出來,悄悄送到客棧。這兩件事你去辦。」

「是了!」

「還有,裏面有開銷,你總知道?」

「是的。事先打聽過了,說是一個總的紅包好了。」

「多少?」

「八十兩銀子。」

「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交給我。」袁來保說,「你去辦,辦妥當了,到我客棧去等。」

於是,詹善政交了紅包,自去辦事,定好宣武門外一家客棧,是個小跨院,相當隱密。又在騾馬市雇好一輛篷車,約定下午四點鐘到袁來保所住的客棧等候。然後又回自己住處,向楊太太說明一切,方始到袁來保那裏去等候。等到下午兩點才等到。一見面袁來保就大搖其頭:「麻煩得很!」

麻煩的是女監的規矩特重,接取女犯若非父夫兄弟,不得交付。袁來保以浙江派來委員的身份,自然可以收領,但這一來就成了「公事」,非袁來保所願,所以交涉了半天,竟不得要領。

聽得這段緣由,詹善政有個感覺,胸膛像要炸裂似的,漲紅著臉息了好半天,才得把那股怨氣勉強壓了下去,能夠開得出口了。

「袁大老爺,照這樣說,沈媒婆、小白菜除非沈體仁由余杭趕了來領,她們就一直要關在裏頭?」

「這好像不大合理是不是?」袁來保重重點頭,「照刑部提牢廳的話來看,確是這個樣子。」

「那麼,舍親也就不能放出來啰?」

「這是他們不合道理。我也替你爭了!不過,」袁來保做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就爭得贏,令親出獄,也是明天的事。」

詹善政想到他姐姐,吃盡千辛萬苦,所等的就是這一天,誰知等到了,卻又橫生枝節。自己回去,不知怎麼交代。不由得衝出一句話來:「真是欲哭無淚!」

這句話在袁來保來說,有點不大受得了。他也是受了刑部許多氣,不想還遭詹善政的埋怨,當然忍不住了。

「這可奇怪了!我是浙江巡撫衙門派來的委員,又不是你楊家的家奴,憑什麼要替你奔走?費心費力跑了半天腿,落這麼一句話。你把我當作什麼人?真正豈有此理!」說完,袖子一甩,背過身子去不理他。

詹善政大驚失色,悔恨不已,趕緊上前賠笑說道:「袁大老爺,袁大老爺,你老完全誤會了!袁大老爺這樣子幫我們的忙,我又不是畜生,哪有不懂好歹、不知感激的道理。我是說,刑部提牢廳刁難得實在太過分了!我那句牢騷話,決不是對袁大老爺發的!我罰咒!」

「算了,算了!你罰什麼咒!」袁來保發過脾氣,心裏好過些了,「你們兩方面,雖說是怨家,實在是一案同遭冤枉的患難之交,大家應該彼此體諒、彼此幫忙。你跟你姐姐去說,她如果肯出面來扮一扮,公事上交代得過去,你姐夫跟沈媒婆她們,今天還來得及出來。」

聽說楊乃武這天還來得及出獄,詹善政又起勁了,急急問說:「袁大老爺,什麼叫扮一扮?」

「扮一扮者,讓你姐姐假作沈媒婆的什麼人,隨便填上一個名字,案卷里是由婦女來領女犯,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這,」詹善政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憑空冒出沈媒婆的一個親戚來,他們肯相信嗎?」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只要公事交代得過去。」袁來保說,「不錯,沈媒婆有這麼一個親戚,刑部不知道,可是有我,我做證人,說確有這樣一個親戚,刑部有了根據,公事上就說得過去了!」

「既然如此,什麼女人都可以?」詹善政很注意地問。

「是啊!不過要我認識的才行。」

「袁大老爺,只要我認識,你憑我說話好了。」

「噢!」袁來保問,「你有人?」

原來楊太太帶來一個僕婦,人很能幹,而且恰好姓沈,可以冒充為沈體仁的妹妹,與沈媒婆便是姑嫂。

袁來保認為這樣安排,亦無不可,當即同意了。

於是,詹善政匆匆地趕回客棧,說知經過,帶着沈媽去見袁來保,再一起坐上預先雇好的兩輛篷車,趕到刑部提牢廳,天色已經黑了。

幸好事先打過招呼,值班的司獄是個旗人,名叫普恩,為人很啰唆,但熱心講義氣,所以還能辦領人的手續。

其實一切手續都已齊備,獨缺沈媒婆與小白菜親屬的一個甘結,所以袁來保一說經過,普恩便問沈媽:

「你姓什麼?」

「姓沈。」

「夫家的姓,還是娘家的姓?」

沈媽倒也乖覺,心想說是夫家的姓,與沈媒婆便是妯娌而非姑嫂,當即答說:「娘家的姓。」

「夫家呢?」

「也姓沈。」

「那就是沈沈氏?」

普恩是京里口音,而且是所謂「旗話」,沈媽不大聽得懂。袁來保趕緊替她答一句:「對!沈沈氏。」

「沈喻氏是你嫂子?」普恩說得比較慢,比較清楚了。

「是的。」沈媽答道,「是我嫂嫂。」

「那麼,葛畢氏呢?」

葛畢氏是誰?沈媽不知道,因為她只知道「小白菜」,不知道什麼葛畢氏,所以愣在那裏,無以為答。

「普二爺,」袁來保不能不出面來解圍了,「你老兄的旗話,她不怎麼聽得明白,葛畢氏是沈喻氏的兒媳,當然就是她的侄兒媳婦。有她來甘結,再有我證明,不會錯的了。」

「當然,當然!有袁大哥在這裏,錯不了!」普恩不再啰唆,將一張甘結填好「沈沈氏」的名字,讓沈媽畫了一個「十字」,按上一個手印,手續便算辦妥了。

「來!」普恩大聲吩咐,「帶人!」

「慢慢,慢慢!普二爺,」袁來保急忙攔住,「人要分兩次領。」

「分兩次領?」

「是的。兩個人不要見面。」

「啊!啊!」普恩恍然大悟,「冤家見了面會吵架。」

倒不是怕他們吵架,是怕楊乃武與小白菜歷劫重逢,抱頭痛哭,惹出許多麻煩。不過這話不必跟他明說,連連點頭答道:「是,是!是怕他們見了面會吵架。」

「好!先帶誰?」

「先帶楊乃武吧!」

於是獄卒往男監去帶人,過不多久,通監獄的中門開了一扇,走出來一個瘸子,臉上血色全無,但一雙眼睛,極有精神,初出來時神態自若,一看到詹善政,神色大變,一雙眼中,立刻有了淚水。

這當然是因為看到了詹善政的緣故。郎舅相見,四目含淚,久久無語。最後是詹善政先開口,「姐夫,」

他強笑着說,「冤枉到底昭雪了!快請回去吧,姐姐在那裏等。」

「噢,」楊乃武問說,「你姐姐來了?」

「早就來了!」詹善政一面說,一面扶著楊乃武往外走。

走不到幾步,就被袁來保拖住了,「慢慢,你還不能走!」他問,「還有個人怎麼辦?」

詹善政這才想起來,還有小白菜。她跟她婆婆出獄以後,如何安頓,是由自己一手所經理,他人無法代替。但送楊乃武回客棧,亦是一件很要緊的事。分身乏術,不由得躊躇了。

「善政,」楊乃武指著袁來保問,「這位是?」

「噢,噢,這位是袁大老爺。」

詹善政為楊乃武介紹以後,將袁來保拉到一邊,悄悄陳明苦衷,請示辦法。

「叫你這個老媽子送回去,不行嗎?」

「不行!我不放心。」

「那就叫我的跟班送回去。」

「這——」詹善政躊躇著說,「似乎也不大妥當。」他心裏在想,如果這樣任令生人送回去,姐姐一定會很不高興。今天這樁喜事,已經波折甚多,最後再出以這樣近乎輕率不負責任的行動,會引起很大的誤會。

「你這個不放心,那個不放心,除非我替你送。可是,我亦走不開啊!」

「當然沒有勞動袁大老爺的道理。」詹善政萬般無奈,只好這樣處置,「袁大老爺,請你跟他們說一說,舍親腿不方便,暫借一個地方坐一坐,等我們把沈媒婆她們領出來,再作道理。」

這很容易,一說便妥。普恩喊一個差役將楊乃武帶到一間空屋裏暫坐。於是,詹善政得以帶着沈媽,等著領人。

「放沈喻氏、葛畢氏出來。」

這一嗓子喊得大了點,相隔有一段距離,背離而坐的楊乃武也聽到了,頓覺熱血沸騰,五中不安,不知是悲、是喜、是憤、是憐,而身子不由得就旋轉過來,扶著門框,遙遙觀看。

看了一看,不見小白菜露面。原來沈喻氏與沈媽之間,有一段話還接不上頭,正在分排。

小小的麻煩是普恩引起來的,如果他只發落沈媒婆,便一無窒礙,偏在無意中說了一句:「沈喻氏,你妹妹來領你出去。」

「我妹妹,」沈媒婆愕然相答,「我哪裏來的妹妹?」

「喏,」普恩指一指,「那就是!你出去吧!」

沈媒婆一看,一個二十來歲老媽子打扮的婦人,一個穿官服的「老爺」,還有個後生站在一起,一個都不認識,不由得起了疑問。

做媒婆的人,本來膽子很大,臉皮很老,什麼地方都敢去,什麼人都敢見。但吃過這場官司,完全不同了,驚弓之鳥,處處疑懼。

她是媒婆,對於大家買妾,固是內行,而逼良為娼,亦常聽人說過。加之在女監里無事,聽「同難姐妹」閑談江湖上各種奸騙盜竊的奇情異事,越發生了戒心。此時不僅對於憑空冒出來的一個妹妹,不肯承認,詹善政的來歷身份可疑,甚至穿着七品官服的袁來保,在她看來都是一個假官。

沈媒婆當然不是擔心自己,「人老珠黃不值錢」,況且老而又丑,她很有自知之明,決沒有人在她頭上打什麼主意,但是小白菜卻不同了!平時因為罪名輕重不同,監禁的地方,相去甚遠;死刑女囚,一直關在監獄最深之處,也不「放風」,所以除了一起「過堂」,能夠遙遙望一望以外,在監獄中從未見過,一直到這一天釋放,才第一次得以相會敘話。

沈媒婆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看女人是用男人的眼光來看,覺得兒媳婦更動人了。在監獄中不見陽光,皮膚變得更白,稍微顯得豐滿些,女人的味道更足。最大的變化是,從前愛笑,愛多嘴,不免還有股小家碧玉的輕狂相;如今三年多磨鍊下來,沉默寡言,反覺端莊,竟有些大戶人家少奶奶的模樣。除了一雙手,因為受刑的緣故,有兩隻手指變了形之外,真正是無可挑剔的頭等人才!

這樣的人才,少不得會有人打主意,沈媒婆怕是有人設計行騙,讓這個不相識的「妹妹」領了出去,兒媳婦就落在人家手裏了!那時逼娶強賣,聽人擺佈,何處去訴冤枉?因而打定了主意,來人真相不明以前,決不跟人家走。

「老爺!」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這樣子一個妹妹,謝謝她的好意,我們婆媳,用不着她來領。」

聽得這話,袁來保着急了,想一想,指著詹善政問說:「他,你認不認識?」

「不認識。」沈媒婆搖搖頭。

「他是你們餘杭人!」袁來保向詹善政說,「你說兩句你們餘杭的土話給她聽。」

於是詹善政說:「我姓詹,家住南鄉。」

是地地道道的餘杭口音。誰知沈媒婆的疑慮,不僅未釋,反而加重,她認為若有人設局詐騙,多半來自餘杭。因為「小白菜」三字,在餘杭的名聲極響,別地方的人則未見得知道。

「同鄉也沒有用!越是同鄉,越容易——」沈媒婆咽口唾沫,把未出口的「壞心思」三個字,吞了下去。

「他不是別的同鄉,你知道他是什麼人?」袁來保說,「他是楊乃武的舅子!」

此言一出,默默坐在屋角的小白菜倏地抬眼,看一看,將視線收回;而沈媒婆卻一直盯着詹善政看,心中疑懼越深,衝口問道:「他姓楊的要把我們婆媳怎麼樣?」

「嗐!」袁來保大感困擾,誤會越弄越深,忍不住發了脾氣,「沈媒婆,你這個人怎麼不通氣?我好意勸得他來替你繳贖罪銀子,領你出獄,還要送你回餘杭。你不但不領情,還瞎起疑心,真正豈有此理!」

這在沈媒婆聽來,越發是個騙局了。「楊家跟我們是冤家,」她說,「哪裏有這樣好的事,肯替我們婆媳繳贖罪銀子,還送我們回餘杭!」

「這有個緣故,」袁來保立即解釋,「楊乃武跟你們婆媳,要放一起放,楊家為了他們自己,所以不能不幫你們的忙。這你該明白了吧?」

「還不明白。」沈媒婆搖搖頭,「姓楊的已經放出去了!」

意思是既說要開釋一起開釋,則楊乃武又何能先出獄,可見得是謊話。世上有如此難纏不明的人,袁來保火冒三千丈,懶得再理她,轉臉對普恩說:「普二爺,你聽見了!這個婦人刁惡得很!既然她不識抬舉,請你仍舊收監。我負責,等把今天的事料理完了,明天我具結來領人,領出來拿她遞解回籍!」

普恩心想,遞解回籍要有浙江巡撫衙門的公事,順天府才能受理,開始將犯人解送出境,然後一站一站遞相解送,直到犯人的原籍為止。不過,沈媒婆不會懂這套公事上的手續,不妨嚇嚇她。

於是喊一聲:「沈喻氏!」又說:「這位浙江派來的袁大爺的話,你聽見了?」

「是!聽見了。」

「你知道什麼叫遞解回籍?是當犯人那樣子押解回去。到了一個縣份,先拿你過堂,下監獄,第二天早晨放出來,再過堂,方始解走。到了下一縣,又是這樣。公事公辦,毫無通融!我真不明白,你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

到得這時候,沈媒婆才知道自己的態度太硬了一點,便賠笑說道:「我也不是不識抬舉,敢得罪那位袁大老爺。不過,不大相信楊家,只怕袁大老爺也不大清楚,我們兩家的怨,結得多深!」

「你的意思是,不相信他,」普恩指著詹善政說,「是楊家派來的人?」

「不是不相信,是不認識。」

「那容易!」普恩問,「楊乃武你總認識啰?」

「燒了灰也認得。」

「那就叫楊乃武來證明!」普恩大聲說道,「把楊乃武找來!」

楊乃武與小白菜見面,也正是詹善政要極力避免的事,所以他很着急地說:「不行!不行!」

話說得急了些,普恩認為太不禮貌,不由得大為光火,拍著桌子,大聲呵斥:「什麼不行?」

「噢,老爺不要生氣!」詹善政急忙解釋,「楊乃武跟葛畢氏是冤家,見了面會吵架,替老爺添麻煩。」

「這話實在。」袁來保替詹善政說好話,「普二爺,他絕無不遜之意,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經過這番折衝,普恩的氣是消了,楊乃武也已經走過來了。

楊乃武倒不是普恩派差役催請來的,而是遙遙望見局面僵持,不知是何緣故,自動出面了解一下,當然也有幫着設法解決難題的打算在內。

這一出面,立即引起在場所有的人的注目。詹善政見此光景,不但着急,而且也痛苦,因為楊乃武那一瘸一瘸、步履艱難的樣子,看在眼裏,於心不忍。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迎了上去,扶著楊乃武說:「姐夫,你不息一息,出來做啥?」

「你們在那裏講什麼?」

「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是一點點麻煩。不過,馬上就要弄好了,你先請進去坐一坐,息一息。」

說着,詹善政又將楊乃武送回屋裏。等回到原處,情勢急轉直下,沈媒婆已經肯認沈媽做妹妹了。

這因為第一,是袁來保的申斥,與普恩以威嚇作開導所生的效果;第二,看到詹善政將楊乃武扶回去,證實他們確是至親,疑慮消失,才是她能放心的主要緣故。

可是第二個難題又來了。楊乃武要送回去,沈媒婆與小白菜也要安置。去安置的客棧,是詹善政所訂,必得他去料理。而楊乃武既不便托袁來保送回家,更不敢叫沈媽陪送。分身乏術,詹善政大感躊躇。

這番為難的情形,還不便明說,袁來保卻在催了,「走吧,走吧!」他說,「還等什麼?」

詹善政無奈,只能叫沈媽暫且陪着沈媒婆與小白菜,自己先去扶著楊乃武,出了刑部邊門,安頓在車子裏,然後再回來招呼。謝了袁來保,男歸男,女歸女,兩輛篷車直向東河沿而去。

先到安置沈媒婆與小白菜的客棧,下車交代過了,沈媒婆卻不肯放詹善政,「詹少爺,承你的好意,拿我們婆媳安置在這裏。不過,」沈媒婆對常人感到為難的事,向來能順利出口,「詹少爺,你救人要救徹底,我們婆媳舉目無親,你就是親人,說不得一切都要賴在詹少爺你身上了。」

「怎麼?」詹善政詫異,「你的話我不懂。」

「那就再說明白一點,詹少爺你還不能走。」

「為什麼?」

「為的是有幾件事要跟詹少爺說——」

「不,不。」詹善政打斷她的話,「回頭再說,我先要把人送回客棧。」

「我知道,楊太太在等楊大爺,當然要先送回去。不過,詹少爺,我們先小人,后君子,情願話先說明白,耽誤了楊大爺的工夫,我等等磕頭賠罪。」

「我也不要你磕頭賠罪,不過,我也沒工夫跟你多說。」詹善政靈機一動,對沈媽說,「你在這裏當『押頭』,回頭我來接你。」

沈媽對這位舅少爺十分信任,唯言是聽,當然就說:「好的!我在這裏陪我這位干姐姐。」

原來沈媒婆與沈媽在車子裏已經認了干姐妹,詹善政急於脫身,不暇細問,只說:「好,好!你們先敘敘。」

其實沈媽已經勸過沈媒婆,不必強留詹善政,有她在這裏暫且相陪,盡可放心,詹善政決不會留下不管。但沈媒婆卻有不便說的話,必得逼一逼詹善政。此時沈媽已經看出她的為難,所以趕緊將詹善政拉到一邊,悄悄說道:「舅少爺,倒不是她怕你不再管她,實在是連吃晚飯的錢都沒有!」

「噢,噢!這是我疏忽。」

原來京師的客棧分為兩種,一種是食宿全備;一種是供宿不供膳。詹善政替沈媒婆訂的是後者,膳食自理。如果是體面客人,客棧夥計當然可以代為叫茶叫飯,柜上記着賬連房錢一併計算;而這兩位堂客,甫經出獄,又是詹善政代訂的房子,並未交代墊賬,店伙怕賠累,不肯替她們擔待。這就是沈媒婆的難言之隱。

當下詹善政掏了五個銀圓,由沈媽轉交,才得脫身。沈媒婆見了這白花花的五塊銀洋,亦就精神抖擻了。「乾妹妹,你不要說我饞!」她說,「監獄里,天天鹽菜黑面饅頭,吃得我腸子裏的油都刮乾淨了!

今天要好好吃一頓了。」

於是叫了夥計來,取一塊銀圓吩咐他去備飯。問她喜歡吃什麼,她想得到的,只有兩樣東西:紅燒肉、白米飯。

「那麼,侄媳婦呢?」沈媽問。

她口中的侄媳婦,當然是指小白菜。她茫然地答說:「我不知道要吃什麼,想不起!」

這是實話,三年多以來,除了押解進京那一段日子以外,她沒有在外面吃過飯,有些什麼好吃的食物,一時真的想不起了。

「少奶奶,」店伙說道,「你只說,吃面、吃餅、吃餃子,還是大米飯?我替你支配。」

「我不知道,什麼都可以,只要吃飽就好!」

這一句「只要吃飽就好」,聽來令人酸楚,沈媽忍不住說了句:「每樣都來一點好了。」

「是了!」

不一會兒,店伙帶着飯館里的小徒弟,提來一個大食盒,內有醬豬肉、白米飯,一個炒合菜帶帽,一大盒酸辣湯,八張家常餅,四十個羊肉白菜餡的餃子,還有一碗把兒條的炸醬麵。

「恐怕吃不下,沒有敢多要!」店伙算賬,這一桌子的食物,合起來才八毛七分錢。

「來,來!趁熱。」

沈媒婆說得一聲,先坐了下來,扶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埋頭大嚼,小白菜卻似乎胃口不開,撕了點餅,慢慢在口中咀嚼,眼睛望着菜碗,不知在想些什麼。

「吃嘛!」沈媽對她頗有憐惜之意,不斷地夾菜到她面前的碟子裏。

吃完一大碗白米飯,又找補了一張餅,十來個餃子,沈媒婆摸摸腹部說:「總算吃飽了!」

相形之下,小白菜就吃得太少了,半張餅都未吃完。沈媽對她頗有好感,格外關切,問她是不是吃不慣麵食,要不要也像她婆婆那樣來碗米飯。她的回答是:吃不下!

「已經出來了,你還愁啥?」沈媒婆勸她,「你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轉來,就可以摜開了!」

「如果說是一場噩夢,夢也做得太長了!」小白菜輕聲自語,「三年多!我也不知道怎麼熬過去的。」

「既然熬過去了,就出頭了!」沈媽也勸,「心思放寬來!」

小白菜不作聲,好久才說了句:「以後的日子,也不知道怎麼過?」

這句話觸動了沈媒婆的心境,臉上即時也出現了犯愁的神情。而沈媽自己是僕婦的身份,什麼忙都幫不上,當然也就沒有資格說什麼勸慰的話。因此,屋子裏出現了難堪的沉默。

「三位用完了吧?」店伙進來問話。

「吃完了!」沈媒婆說,「剩下來的東西,替我留一留。」

店伙答應着收拾了桌子,泡上一壺茶來。沈媒婆在這段辰光中,已想好了幾個主意,要跟沈媽商量,甚至托她幫忙,所以格外籠絡,「乾妹妹」長、「乾妹妹」短的,十分親熱,倒害得沈媽有點局促不安了。

就這時候,詹善政又來了。沈媒婆一見先道歉:「詹少爺,實在對不起。我真正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過,不知者不罪!詹少爺請你不要生氣!」

「好說,好說!事情過去了。現在,我來交代交代清楚,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把你們婆媳送回餘杭。

不過,這件事要有工夫去辦,這兩天,你們知道的,我也很忙。請你們耐心地等一等。」

「是的,是的!詹少爺,都靠你費心。你說等幾天,就等幾天。今天,」沈媒婆指著沈媽說,「我跟我新結的這位乾妹妹,十分投緣,想留她住一晚。詹少爺,請你答應。」

這有點答應不下。詹善政此來,就是為了把話交代清楚,好帶沈媽回去,為楊太太供奔走,因而搖搖頭說:「這一點實在對不起了。家裏好多事要等她去做,明天再來陪你吧!」

沈媒婆無奈,只得將沈媽放走,但一再堅囑,第二天一定要來,沈媽身不由主,不敢應承;詹善政無奈,唯有點頭允許。

等沈媽一走,沈媒婆嘆口氣說:「真是,想想也愁,往後的日子怎麼過法?」

「我想好了!」小白菜平靜地回答。

「你想好了!」沈媒婆很高興地問,「倒說給我聽聽看!」

「我去做尼姑。」

沈媒婆一聽大驚。她在獄中做過好多種盤算,就是沒有將這一情況盤算在內,因此,一時無從置答,愣在那裏,半天開不得口。

「我想過多少遍了,只有這一條路!」

左思右想好半天,沈媒婆方能說出一句話:「你這個念頭是怎麼來的?」

「我想過多少遍了!前世作孽今世苦,只有修修來世。」

「來世是來世,享福受罪,哪個也不曉得。我只曉得今世!」沈媒婆說,「日子總要過的,你年紀輕輕,怎麼想到這條路上去?」

「娘!」小白菜噙着眼淚說,「我是死過兩三回的人,做人的樂趣,一點都沒有了。再說,過日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去做尼姑,靠施主布施,清茶淡飯,勉強活下去。」

提到「過日子」,沈媒婆覺得話就好說了,「這你倒用不着發愁!我說日子難過,是眼前,回到餘杭就有辦法了!」她說,「本鄉本土,多的是熟人。我還做得動,能夠大戶人家,穿房入戶,掙錢的路道多得很。有你做我的幫手,更加活絡。媳婦,你聽我的勸,打起精神來,重新做人,好日子還在後頭!」

「不會有好日子——」

「哪個說?」沈媒婆急忙搶過話來說,「媳婦,你總要把心放寬來想。我現在兒子沒有了,你干爺又不中用,我只有靠你——」

「靠我?」小白菜也打斷了她的話,「靠不住的!」

「靠得住,一定靠得住!」沈媒婆有信心地說,「我們婆媳一場,你靠我,我靠你,只要你聽我的話,一定能替小大爭口氣,把一份人家撐起來。」

提到死去的丈夫,小白菜不免心中一動,不管怎麼說,自己對死者是有疚歉的。如果能有辦法可以為死去的丈夫盡點心,彌補自己的疚歉,自不妨考慮。

這樣想着,便不作聲。沈媒婆當然知道,這是被說得心思活動了的表示,便越發不肯放鬆,想一想,很起勁地說出一番話來。

「媳婦,你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現在的名氣好響好響的了!回到餘杭,大戶人家老太太、少奶奶,都會想認識認識你,聽你談談受冤枉的苦楚。那一來就有許多生髮,譬如賣首飾,賣人蔘、肉桂這些貴重的葯,是沒本錢的好生意。一個月做一兩筆,就夠了!」

「娘,你也說得太容易!這種貴重東西,要下大本錢,你倒說是沒本錢的生意!」

「自然是沒本錢的好生意!我說個道理你聽,首飾有珠寶店,人蔘、肉桂有藥行,先去拿了貨來,賣掉結賬,要什麼本錢?」

「原來是做經紀!」小白菜問,「人家幾十兩、幾百兩銀子的貨色,會放心交給你?」

「所以要你啰!我,人家不放心,你去就不同了!為啥呢,就因為你是有名氣的人了,曉得你有路子可以賣得掉,等於請你做『跑街』。你想想,我這個道理通不通?」

話是說得很動聽,但小白菜總覺得有些地方很不對勁,只是甫經出獄,換了一個環境,使她分心的事太多,以致一時無法集中思慮,去思索是如何的「不對勁」,因而只有默然無所表示。

「媳婦,」沈媒婆突然自我糾正,「不對!現在也不是啥媳婦了,是女兒!」

由兒媳婦變為女兒,關係越發親密。小白菜固然覺得安慰,但更多的是負荷不勝的責任感。然而她無法辭謝婆婆的好意,總不能說,我只要做你葛家的媳婦,不要做你沈家的女兒!因此,依舊保持沉默。

沈媒婆卻發覺自己在無意中作了一個極好的安排,頗有喜不自勝之感。原來,她的最後打算是把小白菜嫁出去,當然是為富家做妾——甚至楊乃武如果有意,亦不妨考慮,只要大大地換得一筆財禮就行。但將寡媳賣與人為妾,似乎名不正、言不順,頗有滯礙;認作女兒,則婚嫁唯父母之命,就沒有什麼可受批評的了。

於是,她喜滋滋地說:「女兒,你只要聽娘的話,包你有好處。你年紀還輕,還有大半輩子的好日子在後頭。你先幫我一兩年,等我把自家撐起來,我一定替你好好尋一份人家,嫁過去享福!」

這話說得小白菜一愣,覺得婆婆這個念頭匪夷所思。她從來都未曾有再嫁的想法,此刻提了起來,試着去想一想,首先就意識到自己的遭遇,隨即自我震動了!

「誰會要我?」她悲傷地說,「我的命苦!」

這話說得沈媒婆亦是一愣,自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做了一世的媒婆,竟連這一點都不曾想到,「女兒」不但命苦,而且是極「硬」的命,克夫之外,自己亦受刑傷,而到頭是個家破人亡的結局。這是俗語說的「掃帚星」,誰敢親近?

轉念到此,大為沮喪。不過做媒婆的,不相信會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更不相信會有嫁不出去的漂亮女人,只是易嫁不易嫁而已。於是她自己鼓舞了。「沒有那種話,」她說,「你命中的磨難已經過去,刑克也應過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看得多了!」

接着,她舉了好多例子,大多是寡婦再醮以後,如何交了一步「幫夫運」,以後兒女滿堂,白頭偕老,藉以證明克夫只一不再。這些例子,小白菜亦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隱隱地也感到安慰。

第二天上午,詹善政來了。使沈媒婆感到意外的是,還有「袁大老爺」,當然,他是穿了便衣來的。

一共一間屋子,小白菜無從迴避,也只好靦顏相見。

等沈媒婆很殷勤地道過謝,詹善政指著袁來保說:「袁大老爺有件事想告訴你一聲,你家品蓮的棺材,沒法子盤迴去,想葬在京里。你的意思怎麼樣?」

原來這是袁來保昨夜在燈下盤算出來的一個主意。照此辦法有幾層好處:第一,盤運靈柩,花費甚巨,就地埋葬,無非找塊義冢地,草草料理,費用要少得太多;第二,省事多多,而且沿途不受拘束,譬如水路不通,改為起旱,了無窒礙;若有一口屍棺在,即無此方便。第三,如果盤運葛品蓮的屍棺回餘杭,則老母遺寡,理當伴靈,就怎麼樣也不能拒絕沈媒婆、小白菜隨同回鄉的要求了。

有此三層好處,袁來保決定照此辦理。拉了詹善政來看沈媒婆,其實只是關照一聲,並非徵求她的意見。現在聽詹善政是詢問的語氣,與自己的原意不符,深怕沈媒婆提出異議,勢必就要費一番唇舌去說服,豈不麻煩?

因此,他先發制人地說:「棺材押運到京,是奉旨辦事,公家有盤纏發下來。如果運回去,並沒有盤纏。這筆費用不輕,我賠不起。如果你們不願意葛品蓮葬在京里,要運回餘杭,你們自己盤靈好了!」

「這個,」沈媒婆大搖其頭,「我們娘兒兩個跟沒腳蟹一樣,自己都走不動,哪有力量盤一口靈回去?」

袁來保不作聲,他的要挾已收到預期的效果,下面的話,就得旁人來說,而詹善政亦當然會幫腔,「我看葬在京里也好!」他說,「春秋有人替你家品蓮上墓照看,反倒省了你們的事!」

「哪個?」沈媒婆急忙問說,「哪個替我們品蓮去上墳照看?」

「會館啊!」詹善政告訴她說,「各省在京里的會館,都有一塊義冢地,同鄉到京,倘如一病而亡,家鄉沒有什麼親人,或者家屬沒有力量盤靈回去,都葬在會館的義冢地里。春秋兩季會館值年的執事,一定要去上墳的。」

沈媒婆生性多疑,心想,一定有啥花樣,最好想明白了再說。但小白菜卻先開了口,「這樣辦也很妥當。」她說,「就請袁大老爺費心好了。」

聽得這樣說,沈媒婆亦只好同意,不過,不是沒有條件的,「那麼,我們娘兒兩個呢?」她問,「是不是跟袁大老爺一起回去?」

「不是,不是!」袁來保指著詹善政說,「他會替你們安排。你們談談,我有事要走了。」

「慢慢,袁大老爺請留步。」沈媒婆急急問說,「我兒子安葬的事怎麼說?」

「我就是替你們去辦這件事!等跟會館里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說完,袁來保揚長而去。詹善政便坐了下來,談她們回餘杭的事。沈媒婆心裏明白,以後一切,至少是在回到餘杭以前,全要仰賴對方。事實如此,「冤家」二字,必得丟開了!

因此,她的態度完全改變,很關切地問:「楊大爺夫婦總算相會了!想來一定是抱頭痛哭了一場?」

「是啊!」詹善政答說,「等於是隔世相逢,哪有不傷心的道理?」

聽他們在談楊乃武,小白菜覺得刺心,隨即站起身來,順手撿起換下來的一件罩衫,往外走去。這是特意裝作去洗衣服,藉以躲避。

詹善政就坐在門口的小椅子上,出門一定要從他身邊經過,不知怎麼,小白菜突然一陣心慌,手中的衣服掉落在地上,正在詹善政腳邊,急忙彎腰去撿,整個腦後便都呈現在詹善政的眼下,只見黑髮如雲,不施膏沐而自然光亮,襯着她那段白如凝脂的頸項,令人有驚心動魄之感。詹善政不由得在心裏說:真是尤物!

「詹少爺,請你把腳抬一抬!」

詹善政聽她這麼說,才發覺自己將她掉在地上的衣服踩住了,「呃,」他歉然地說,「對不起!」

說着,一面將右足移開,一面也彎腰幫她去撿。無巧不巧,兩隻手恰好碰在一起,彼此都急忙往回縮,而再伸出手去時,不約而同地又碰在一起。

這一下,詹善政縮回了手,便不再伸出去了。等小白菜自己撿起衣服出門時,他仍在回味兩次肌膚相接,所領略到的那種膩不留手的美好感覺,以至於連沈媒婆說些什麼,都聽而不聞了。

「詹少爺!」沈媒婆的聲音提高了。

「噢!」詹善政微微一驚,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不免發窘,搭訕著問,「你在裏頭,有沒有吃苦?」

所謂「裏頭」,當然是指刑部監獄。話一出口,詹善政不免失悔,隨口抓了一個很不適宜的話題。而沈媒婆卻正中下懷,監獄里的情形,自己不便先陳,難得他問起,恰好訴一訴苦。

「苦啊,苦頭吃足。」

由此開始,沈媒婆便大談獄中苦況,談完她自己,又談小白菜。而語氣中不時表示,她們婆媳所遭的是無妄之災。

詹善政默然。心裏在想,楊乃武不更是無妄之災?如果不是小白菜誣供,又何至於有此九死一生、傾家蕩產的悲慘局面。

「詹少爺,」沈媒婆終於談完了,又問到楊乃武,「楊大爺的一條腿,好像壞了!」

「壞了!」詹善政想發一兩句牢騷,但實在不忍責備小白菜,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

「不過,楊大爺是用心思的人,行動不大方便,也不要緊。」

「話不是這麼說。」詹善政不願多談,急轉直下地問,「你們在京里有沒有熟人?」

「哪裏有?」沈媒婆大搖其頭,「真正叫舉目無親,兩眼漆黑。一切都要靠詹少爺了。」

「我也很忙,自己有自己的事,你不是不曉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有熟人可以投靠,最好自己想法子。」詹善政略停一下又說,「至於回餘杭的盤纏,我可以幫個小忙。」

沈媒婆發覺詹善政的口氣變了。本來是一口應承,包送回餘杭,現在只是「幫個小忙」,這中間出入甚大,不能不說個清楚。

「詹少爺,救人救徹,如果是這樣子,我們婆媳只好死在你面前了!」

話說得如此嚴重,詹善政的心涼了!本來是想減少點麻煩,如今看來,麻煩不但不能減少,而且如不能當機立斷,速作了結,麻煩還會越來越多。

有此了解,反倒死心塌地了。凝神靜思,送沈媒婆回餘杭,共有三個辦法,第一是仍舊拜託袁來保;

第二是輾轉去求同鄉京官,看有什麼便人可以帶她們回去;第三是拜託會館想辦法。

袁來保那裏,大概沒有什麼希望;輾轉去求京官,亦是很渺茫的事;只有托會館是條路子。詹善政心想,會館本有照料同鄉的義務,而況,自備盤纏,只要出力,不必出錢的事,總比較好辦。倘或不惜小費,能夠在會館司事中「意思意思」,那就更是無往不利了。

主意是打定了,不過找哪一處會館,猶待考量。浙江的會館,除了全省都有份的「全浙會館」以外,各府各屬,甚至大的縣份,都有單獨的會館。詹善政最熟的是「仁錢會館」,仁是仁和,錢是錢塘,即是杭州城廂內外,所謂「附郭」的兩縣。這兩縣跟餘杭縣沒有關係,但同屬杭州府。再說,只要將沈媒婆與小白菜送到杭州,也就等於到了餘杭。

這樣盤算下來,覺得事不宜遲,便起身說道:

「我們現在就去找人。把你們婆媳倆的事,說定了它,也了掉一樁麻煩。」

「請問詹少爺,是去找哪一位?」

「仁錢會館的趙司事。」詹善政說,「會館里曉得同鄉的情形,哪一個來,哪一個去,倘有靠得住回杭州的人,貼他船錢飯錢,不就把你們婆媳帶回去了?」

「這好!謝謝詹少爺,我們就走。」

當下將小白菜從走廊上喚了進來,沈媒婆道明動向,交代她看守門戶,隨即就跟着詹善政走了。

走到半路,詹善政想起身上不曾帶錢,如果談妥了,當時就把一切費用交了給人家,豈不漂亮?因此,經過自己的客棧,囑沈媒婆在外稍候,進去將他姐姐叫來,尚未動用的一百兩銀票揣在身上,順道買了四色水禮,一直就到仁錢會館來看趙司事。

趙司事為人很熱心,跟詹善政相交的日子雖不多,但很投機,聽他道明來意,一口就答應幫忙。

「我曉得有兩家人家,要回浙江。」趙司事說,「一家是選了雲南的知府,老太太嫌路遠,又有瘴氣,情願回浙江,船都定好了,大概十天半個月就要動身;還有一家是奔喪回杭州。看看哪家肯做個順水人情。」

「那就拜託了,」詹善政說,「應該貼補的船錢伙食,也請你談好一個數目,決不敢少。」

「那好說,那好說!我今天下午就去,晚上就有迴音。」

於是詹善政又將沈媒婆送回客棧,及門而止。沈媒婆回到自己屋裏,意外地發現沈媽來了。一朝生,兩朝熟,彼此都很親熱,真像是多年的干姐妹一樣。不過,小白菜卻仍舊淡淡的,沒有笑容,也不大說話,一副抑鬱寡歡的樣子。

「我剛才跟你們舅少爺到會館里去了。」沈媒婆將趙司事的話,告訴了沈媽,接着又問:「你們呢?

不曉得哪一天動身?」

「還早。少爺跟少奶奶在商量,想到哪裏去逛逛,散散心。」

「噢!」沈媒婆很感興味地問,「你們少爺跟少奶奶見了面,怎麼樣?」

聽得在談楊乃武,小白菜又避了開去,沈媒婆和沈媽都以目送。然後,沈媒婆招招手,讓沈媽跟她並坐在床沿上,低聲交談。

「你們少奶奶沒有埋怨你們少爺?」沈媒婆問。

「沒有!」沈媽搖頭,「吃了這麼一場苦頭,哪裏還好忍心去埋怨他?」

「這樣說,你們少奶奶倒真是賢惠。」

「少奶奶為人總算不錯。」

「妹妹,」沈媒婆很認真地說,「我問你句話,你要老實告訴我,你們少奶奶提到過她沒有?」說着,向窗外指一指。

「當然提過。」

「怎麼說?是罵她?」

沈媽遲疑了一會兒答說:「我是去年才到楊家的,我們少爺跟你們那位,當初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聽我們少奶奶的口氣,好像不大高興。」

「那也難怪的!換了我也是這樣。」沈媒婆又問,「昨天他們夫婦見了面有沒有提到她?」說到這裏,手又往外一指。

「沒有。不過——」沈媽突然頓住,且有自悔失言的表情。

「怎麼?妹妹,你為啥不說下去?」

「我是在想,不要再生是非。」沈媽的聲音越發低了,「今天一早,我們少爺偷偷問我,你們那位是怎麼個樣子,恨不恨他?」

「噢,」沈媒婆將一雙眼睜得很大,「還說些什麼?」

「又說,不曉得你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這句話,在沈媒婆更感興味,不由得就浮起了笑容,「妹妹,」她說,「那麼,你是怎麼回答他的呢?」

「我說,人家九死一生過來的人,心裏是啥味道,少爺想也可以想得到,我不大清楚。至於以後的日子,當然很艱難。」

「你們少爺呢,怎麼說?」

「他嘆口氣,又叫我來看看。」

「原來你是為這個來的!」沈媒婆失聲而言,自知失態,急忙往外看時,只見小白菜的影子一閃而過,彷彿掩面疾走的模樣。

原來沈媽跟沈媒婆所說的那番話,聲音雖低,無奈「聽壁腳」的小白菜,一雙耳朵最靈不過,已隻字不遺地都聽了進去。心裏自然是百感交集,且亦深感意外——楊乃武的態度,是她所不曾想到的。

前一兩年,她在獄中念念不能釋懷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誣咬了楊乃武一口。熬刑不過固然可以作為求恕之詞,但論到彼此的情義,這一下縱非恩將仇報,至少是因愛成仇了。

她深切痛悔的錯誤是,應該知道吃上這種官司,一定會受刑罪,熬不過刑就一定會亂招,亂招的結果,仍舊不能免除謀殺親夫的罪名,自己一死之外,徒然連累了別人。既然如此,何不在由余杭解到杭州途中,尋條死路?那一來,至少可以救了楊乃武。換句話說,是為楊乃武而死,他會一輩子想着自己,也就等於活在楊乃武心裏了。

再設身處地為楊乃武想一想,當然會恨!這是何等身家性命出入的大事,豈可亂咬?自己一句話害得他傾家蕩產,死去活來,這一份仇恨,哪裏是輕易可以忘記的?誰知此刻方始知道,楊乃武不但不恨,反而關心自己往後的日子,他這樣的情深義重,越顯得自己太對不起人!

慚感交並,五中如沸,小白菜一顆已如枯木古井,對人世了無生趣的心,突然之間又激動了。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差一點哭出聲來。

這樣子讓人看到了,很不合適,而急切之間,無處可去,更不敢回自己屋裏,唯有急急走避,避到哪裏是哪裏。

幸好這座院子裏,還有間未租出去的空屋,說不得只好暫躲一躲。而心裏依然動蕩不已,眼淚無聲地流着,衣襟上濕了一大片。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夥計帶了客人來,這一急非同小可,而要想避出,房門已經讓人堵住了。

「啊,」那客人首先看到,「屋裏有人!」

「沒有啊!是空的。」

夥計一面說,一面進屋,這下,小白菜只能硬起頭皮說一聲:「對不起!」低着頭,往外走。

客人不明究竟,錯愕不已,趕緊閃身避開,同時向夥計說道:「不行,不行!沒有逼人家堂客的道理。」

緊接着轉身又對小白菜說:「抱歉,抱歉!你請在這裏好了,我另外找屋子。」

夥計看小白菜梨花帶雨似的,十分可憐,落得行個方便,隨即也說:「葛太太,你還是在這裏坐好了。

我陪客人另外去看一間。」

大家都這麼說,在小白菜正是求之不得,便低低說一句:「多謝!」依舊轉過身去,不肯以正面示人。

「那是誰啊?」她聽得客人在問。

「是——」夥計的聲音模糊,聽不清楚,但亦可想而知,是在說些什麼。

這三年多來,小白菜每到一處陌生地方,或者如過堂之類出現在大庭廣眾之間,總有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議。起初羞慚不安,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久而久之,司空見慣,也就無足為奇了。因此,這時候明知夥計在向那位客人談她的新聞,亦復無動於衷。不過,經此一打岔,眼淚卻已收住,而且心裏在想一雙眼哭得又紅又腫,見不得人,不能再哭了。

哭雖不哭,想還是在想,從初識楊乃武開始,一直想到在杭州的幽會,心裏又甜又酸,不辨是何滋味,當時也不辨身在何地。

「咦!你在這裏!」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將小白菜從遙遠的回憶中拉了回來,一驚之餘,定定神才看出是她婆婆。

「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裏?叫我好找!」

小白菜沒有接沈媒婆的話,只問:「乾娘走了?」

「乾娘」是稱沈媽。沈媒婆答說:「走了好一會兒了。吃人家飯,身不由己。」

小白菜沒有作聲,跟着沈媒婆回到自己屋裏,有句話想問不敢問,坐在那裏發愣。

「要吃飯了。」沈媒婆說,「你想吃啥?」

「我不餓。」

「我也不餓。那就將就點吧,昨天晚上還有剩飯剩菜。」沈媒婆嘆口氣說,「日子難過!只有出賬,沒有進賬怎麼得了?」

這又是小白菜所無法介面的一句話,唯有仍舊保持沉默。

「你曉不曉得,你乾娘今天為啥來的?」

這正是小白菜想探問的一件事,便引逗著答說:「她吃人家飯,身不由己,總是有啥事情來的吧?」

「一點不錯!」沈媒婆說,「只怕還是你想不到的一件事。」

「呃!」小白菜順口附和,「我真想不起,他們楊家有什麼事,要叫乾娘來說?」

「告訴你吧,是楊大爺叫她來看看我們。」

沈媒婆一面說,一面注意她的表情。意料中一定會吃驚,哪知小白菜已知其事,就不會覺得詫異——這一來,倒是沈媒婆詫異,定睛細看,看出異狀來了。

「你哭過!」

小白菜料知瞞不住,點點頭承認,不過不肯透露哭的原因,只說:「一時想起來心裏難過。」

「哪個心裏不難過?」沈媒婆說,「不過,楊大爺不記我們的恨,這很難得,我們也可以看開一點了。」

小白菜想問下文,又不知如何問法,思索了一會兒,故意這樣說:「哪個曉得他是不是真的不記恨?」

「當然是真的。」沈媒婆停了一下問,「女兒,你記不記楊大爺的恨?」

「我恨他做啥?我只覺得——」她的話沒有完,而語氣很清楚,不但不恨,反覺得愧對楊乃武。

「這樣說起來,你跟楊大爺見一面也不要緊!」

沈媒婆盡量將語氣放緩,彷彿無所謂的一件事,而小白菜卻驚異了,「見一面?」她問,「這是哪個的意思?」

「自然是楊大爺的意思——」

原來沈媽媽此行的本意,就是受了男主人的囑咐,來探詢口風,有沒有跟小白菜見一面的可能。此事並無結果,因為沈媽顧慮到楊太太知道了,自己的飯碗都會不保;而沈媒婆因為不能確知小白菜的意向,也不敢作任何肯定的答覆。所以話到一半,就沒有再談下去。

如今沈媒婆已經了解她的心境,認為安排她跟楊乃武見一面是可能的。而這一番見面,楊乃武自然會問到她以後如何過日子,如果她肯開口,跟人家要一筆不小數目的款子,也是辦得到的。所以沈媒婆對這件事,一下子變得很起勁了,只是不便露在表面而已。

見小白菜沉吟不語,沈媒婆便又慫恿,「見一面把事情弄清楚也好。」她說,「你當初也是萬不得已,心裏的苦衷,也不妨跟楊大爺說一說。苦水吐過了,心裏就舒服了。」

這幾句話,正說到小白菜心坎里,當即問道:「怎麼見法呢?」

「這,我跟你乾娘去商量。」沈媒婆說,「總要避人耳目才好。」

話是這麼一句,細細想之,卻是困難重重,自己這方面還好辦,楊乃武甫經出獄,又瘸了一條腿,楊太太怎麼敢放丈夫一個人出門?再說,楊乃武又有什麼理由,說要一個人出門?

「算了,算了!辦不到的事,娘,不要去白費心思了!」

「你不要管,只要你願意跟楊大爺見個面,總有辦法好想。」

小白菜不作聲,意思是果真想到妥當的辦法,跟楊乃武見一面亦無不可。

到得傍晚時分,客棧的夥計走了來,進屋先賠笑,又有些躊躇之意,彷彿有事不便啟齒似的。

這個夥計姓王,沈媒婆便問:「老王!你不是有話要說?」

「是,是!」老王格外恭敬,尊稱沈媒婆為「老太太」。他說:「有個客人,有點兒冒昧,要來看老太太,有點事談。這件事談成功,倒也是好事。」

「噢,什麼好事?」

老王看了小白菜一眼說:「這位客人,葛太太也見過。就是早晨要住那間空屋的那位客人。」

「誰啊?」沈媒婆莫名其妙。

小白菜卻不暇理會她婆婆的話,只覺得那位客人很能體恤人,印象不壞,所以問說:「那是怎樣一位客人?做什麼行當?要來看我們,是什麼事?」

「他姓葛,上海來的。為人很好。」

沈媒婆不怕見任何陌生男人,便轉臉問小白菜:「你看呢?」

「見一見也不要緊。」小白菜說,「那位客人不像壞人。」

「不是壞人,不是壞人。」老王很起勁地說,「我去帶他進來。」

帶進來的這個人,約莫三十齣頭,穿一件西洋呢的襯絨袍子,戴一副金絲眼鏡,生得眉清目秀,是個很體面的讀書人的樣子。進門一揖,自己報姓:「敝姓侯!」

原來姓侯,與老王所說的不同,想來是他聽錯了。沈媒婆聽到姓侯的浙西口音,便有親切之感,很客氣地說:「是侯少爺,請坐、請坐!」

「不敢當!我叫侯勛,叫我名字好了。」

「沒有這個道理——」

「娘,」小白菜插嘴,「人家是文墨先生,叫侯先生好了。」

「對,對!侯先生!」沈媒婆問,「是哪裏人?」

「我是浙江嘉善人。」侯勛答說,「嘉興過去,靠近松江的嘉善。」

「我曉得,我曉得,大家同鄉。」

「是!」侯勛視線落到小白菜身上,「這位我剛才見過。冒昧得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沈媒婆亦不知該讓侯勛稱她什麼,只說:「從前是我媳婦,現在是我女兒,我姓沈。」

「那,我應該叫沈小姐!」侯勛說着,又是一揖。

小白菜自己都不曾想到,忽然會變成「沈小姐」,但此稱呼雖是第一次入耳,卻絕無不接受的道理,靦顏答一聲:「侯先生。」

「剛才老王來說,侯先生要來看我們母女,不知道有啥貴幹?」

「說來話長,不知道沈太太有沒有工夫聽我細談?」

「不要緊,你說好了。」

一旁負責引見的老王,是得了侯勛豐厚的一筆小費,自覺有責任替他把這件事辦妥。此刻聽得沈媒婆願意與侯勛長談,自己的責任便已盡到,便插進來說:「請侯老爺跟沈太太談談,我去沏茶。」

等老王拿着茶壺離去,侯勛先自介身份:「我是上海申報館的訪員——」

「什麼?」沈媒婆問。

一開始交談便很吃力了。沈媒婆和小白菜都不知道什麼叫「申報館的訪員」,侯勛得從《申報》談起。

解釋了好半天,沈媒婆恍然大悟地說了句:「啊!原來是『賣朝報』的!」

「賣朝報」是浙西的一句俗語。這可不是一句好話:凡是公然道人長短,四處宣揚別人的醜聞,名為「賣朝報」。侯勛當然也懂這句俗話,深怕引起誤會,趕緊要作解釋。

「沈太太,你不要當我是『賣朝報』的!你們小姐這件遭冤枉的案子,我們《申報》登過很多,都是幫你們說話,罵浙江巡撫、餘杭知縣草菅人命,太沒有道理。決不是說你們的壞話。」

何謂「草菅人命」,沈媒婆不懂,但侯勛所表白的意思,是可以了解的,便歸總問一句:「你是幫我們的?」

「對,對!一點不錯。我跟我們的《申報》,都是幫你們的。今天我的來意,亦是如此。」侯勛看了小白菜一眼,接着又說,「剛才我聽老王談起,才知道沈太太、沈小姐住在這裏,實在幸會之至。我想,沈小姐吃了許多苦頭,真正是無妄之災,心裏一定有許多苦楚要說,是不是?」

「是啊!」沈媒婆說,「一個人有苦楚,總要跟哪個訴訴苦,心裏才好過些。」

「我的來意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跟別人訴苦,聽到的只有一兩人,如果跟我說了,我拿它登在報上,你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曉得你們的苦楚。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

這一下,沈媒婆算是完全了解了侯勛的來意,當即轉臉問小白菜:「你看呢?這位侯先生倒是一番好意。」

小白菜不即答言。她跟沈媒婆的想法不同。能替她訴訴苦,自然是件好事,可是牽涉到她跟楊乃武的那段私情,就不是好事了,因而遲遲未答。

「沈小姐,」侯勛直接向她下說服的功夫,「你在受冤枉、吃苦頭的時候,心裏一定有個想法,總有一天要把那些貪官的胡作非為,好好兒說一說,讓大家曉得,那些人是怎麼樣的可惡!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你要說出來,越詳細越好。那一來,讓貪官污吏知道,他們做的壞事,遲早會掀開來;一掀開來,朝廷會查問,上司會追究,千千萬萬人會罵,不但麻煩多多,而且走出去面上無光。那就會覺悟,壞事做不得。

沈小姐,你想想,這不就可以平你心裏的氣了?」

「嗯、嗯!」小白菜把他這番話都聽了進去,願意跟他合作,但仍有一層不便啟齒的顧慮,就是怕提到她跟楊乃武的私情。

正在這遲疑未答之際,詹善政到了,一見有生客在座,不覺一愣。沈媒婆便替他們引見。侯勛不知道詹善政是楊乃武的至親,而詹善政得知侯勛的身份以後,卻頗為緊張,所以寒暄過後,急忙將沈媒婆邀到一邊,詢問侯勛的來意。

「他是什麼訪問員,說要把我們兩家遭冤枉的事,寫下來去登報。」

「這,這可不能亂說。」詹善政低聲答說,「我來對付他。」

沈媒婆點點頭,走回去先向小白菜作個示意戒備的眼色,然後靜靜地坐着,看詹善政的動靜。

「侯兄,」詹善政說,「實不相瞞,楊乃武就是我的姐夫。這件血海沉冤,我完全清楚,有什麼話,問我好了。」

「啊,啊,失敬,失敬,」侯勛驚喜交加地,「幸會之至。」

彼此作了一番寒暄,詹善政表示,一時無法詳談,願意做個東,杯酒之間,細談這樁冤獄的前因後果。

那位不速之客,有些結果,頗為欣慰,暫且告辭,約定第二天去拜訪詹善政。

接着,詹善政道明來意。原來仁錢會館的趙司事,為了沈媒婆與小白菜搭便船回鄉的事,奔走了一下午,已有結果,詹善政就是特地來報信息的。

「你們的運氣很好。兩家都很樂意帶你們回浙江,現在倒是要讓你們自己挑了。」

聽這一說,沈媒婆喜出望外,滿面含笑地說:「多謝,多謝!詹少爺請你說說兩家的情形看。」

「一家是奔喪回杭州,姓朱,是大官,老太太在杭州中風故世了。朱家全家大小都回杭州,人很多,行李也不少,一共要用到四條船,不在乎你們婆媳兩個。不過,」詹善政說,「朱家小少爺、小姐很多,在京里用的兩個老媽子,都不肯到南邊,所以路上要幫幫他們的忙。如果大家合得來,到了杭州,你們願意在朱家做下去,也是可以的。」

沈媒婆心想,這是等於在朱家做僕婦的「替工」,心裏就不大願意,不過表面不露,依舊帶着笑容問道:「還有一家呢?」

「還有一家是湖州人,姓劉,在工部衙門當差,放到雲南去做知府。『雲貴半片天』,老太太怕到了那裏回不來,不肯去,決定回湖州,正要人做個伴。不過,她是回湖州,到了嘉興,就要分路了。」

「那倒無所謂。」小白菜介面說道,「到了嘉興,離餘杭也就近了。」

聽這口氣,她是願意跟這一家回浙江。沈媒婆也覺得劉家比朱家來得合適,不過,還有許多情形要打聽清楚。

「這位老太太,脾氣好不好?」

「吃素念佛,人最和氣不過。」

「那,」小白菜說,「娘,就是這一家吧!」

沈媒婆使個眼色,示意不必匆匆做決定,然後又問詹善政:「這位老太太多大年紀了?」

「六十多歲。聽說身子很健旺。」

「那麼,哪個送她老人家回去呢?」

「是她家大少爺。」詹善政說,「今年丙子年,他家大少爺本要回浙江去鄉試,正好送老太太回家鄉。」

「噢!」沈媒婆有些躊躇難決,回詹善政說,「詹少爺,你看路上平安不平安?」

這一點正說中詹善政的顧慮。他跟袁來保的想法差不多,小白菜的名氣太大了,這一路回去,說不定就有人會起壞心騙拐誘引,惹出許多是非。朱家人多勢眾,本人又在船上,若有事故,可以請地方官幫忙;劉家一位老太太,一位年輕的公子哥兒,是不是能應付得了意外事故,大成疑問。

因此,對於沈媒婆這一問,他不敢作肯定答覆,只說:「那要你自己定主意。人有旦夕禍福,哪個也不敢說。」

「那麼,」沈媒婆又問小白菜,「你看呢?」

經過獄中磨鍊的小白菜,已大非昔比,參透世味,心思變得很深沉了。從她婆婆與詹善政的對話中,聽出來他們所顧慮的旅途上有是非,有意外,並非指一般行旅遇盜而言,是因為她的名氣太大,正如俗語所說的「樹大招風」,會惹來地痞流氓的騷擾。

果然如此,自己首先要顧念的,就是不應該讓人家受無妄之災。細細想去,這也不是不可以避免的,只在彼此謹慎而已。

於是她說:「『行船騎馬三分命』,一切都要靠運氣。至於閑是閑非,只要自己小心,不去惹它就是了。不過,詹少爺,有一點,一定要請你跟劉老太太說清楚,我是苦命人,她如果嫌我不吉利,千萬不必勉強,請她千萬不要以為人情面子拘在那裏,不好意思回絕。那樣子不舒服在心裏,一路上相處不來,反倒會出事。」

詹善政聽她這番話,頗為驚異。原以為小白菜知識淺薄,根本談不上見解,如今才知道她人情練達,宅心仁厚。這樣一個人,又何至於如此苦命?一面想,一面不自覺地將視線盯在小白菜臉上。

起初,她並沒有發覺他內心有很深的感觸,只以為他在考慮她的這番意思,是不是可以向劉家直言不諱。因為她知道他的想法與自己是不同的。在他,只求有個人能將她們婆媳送回浙江,便能卸脫仔肩,因此,凡是會使劉家發生疑慮,可能推翻承諾的話,他是不一定肯說的。

可是,等他一雙眼只瞅著自己,而且眼中有種愁苦同情的表情,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錯了。他此時並沒有想到劉家,不知道是在自己身上想些什麼。

意識到此,她亦不辨自己心裏是何感覺,只是將視線避了開去。而冷眼相看的沈媒婆,不但旁觀者清,而且做媒婆的看慣了這種眼神,心裏不覺一動,看來詹善政倒頗有憐惜之意。可惜他是楊家的至親,不然倒也很可以談談「女兒」的終身。

「詹少爺,」小白菜覺得這份沉默,頗為難堪,所以催問,「你看我的意思怎麼樣?」

「噢,」詹善政發覺自己失態了,定定神正色說道,「你的這番意思很好。不過,我覺得與其我去說,不如你自己去說。」

「怎麼去呢?」小白菜問道,「冒冒昧昧去見人家老太太?」

「有趙司事引見,也不算冒昧,人總有見面之情,而且,我想,劉老太太也一定會歡迎你。」

「何以見得?」

詹善政笑笑不答,沈媒婆卻認為他這個主意很好,可以看看劉老太太是怎麼樣一個人,如果脾氣乖張,架子很大,就算人家中意了,自己這方面還得考慮呢!

「詹少爺,要拜託人,理當先去見一見。」她問,「什麼時候去?」

「這要等我問了趙司事再說,我看最快也得後天。」

「好的。明天等詹少爺的回信。」沈媒婆說,「我也想早點動身。住在這裏,心裏七上八下,真不是味道。」

「你們又何妨出去散散心?」

「詹少爺說得好!」沈媒婆苦笑着說,「第一,兩眼漆黑,一出門連東南西北,方向都認不清楚;第二,出去要用錢,還不如省省呢。」

這也是實話。詹善政心想,若無表示,勸她們「出去散散心」這句話,便成了不負責任的口惠,小白菜心裏一定會起反感,何苦平白給人一個壞印象?

念頭還沒有轉完,已經定了主意,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子,取出兩張五兩的銀票,放在桌上,平靜地說:「我送你們十兩銀子,明天去逛逛廟會,買點小東西,帶回餘杭,不管自己用,還是送人,都是好的。」

「這——」沈媒婆喜出望外,但又覺得應該說兩句客氣話,便一手按著銀票,作個往前推的姿勢,口中說道,「不好讓詹少爺破費,請收了回去,請收了回去。」

話雖如此,手卻不松。這就連小白菜都看不過去了,「娘!」她說,「你也不要客氣了,反顯得不誠懇。」

「對了!」詹善政說,「阿嫂的話不錯。」

這「阿嫂」二字,落入小白菜耳中,頗有異樣的感覺。不由得抬眼相看,正好觸及詹善政的視線,兩人都是一驚,也都很快地避了開去。

「既然詹少爺也這麼說,我就老老臉皮收下了。」沈媒婆滿面含笑地說,「多謝,多謝!」

「謝什麼?」詹善政說,「京里廟會很多,有的逢二、五、八,有的逢三、六、九,幾乎天天都有。

你們明天問問這裏的夥計,請他們派個小徒弟,領了你們去。」

「我曉得,我曉得!」沈媒婆問,「詹少爺明天啥辰光來?」

「總在下半天。」

「好!那麼明天下半天等你的大駕。」

於是詹善政作別而去。沈媒婆少不得還要跟小白菜商量,她勸「女兒」見了劉老太太,不要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免得好事落空。小白菜不以為然,不過也沒有跟她爭辯,含含糊糊地答應着,決定見了面還是照既定的主意行事。

第二天,沈媒婆起得很早,將小白菜喚醒了,催她洗臉梳頭,匆匆吃過早飯,換了衣服,帶上那十兩銀子的銀票,預備去逛廟會。哪知正在跟老王打聽路徑時,詹善政到了。

「還好,你們還沒有出門。」他一見面就說,「劉老太太那裏約好了!趕快去吧,不要讓人家多等。」

「這麼快!」沈媒婆詫異地說。

不過,詹善政卻不能陪着沈媒婆與小白菜去看劉老太太,因為他另外有事,同時這也沒有必要,有趙司事帶領就夠了。

「趙司事在仁錢會館等,我派人帶你們去看他,他會安排一切。」

詹善政是帶了一個聽差來的,當時便作了交代。等沈媒婆與小白菜一走,他隨即找到客棧的夥計老王,煩他先容,去拜訪侯勛。

侯勛正在替《申報》寫標題叫作「都門近事」的新聞信,一見詹善政,大為高興,也非常客氣,關照老王買好茶葉,裝果碟子,殷勤得很。

「侯兄,彼此都在客中,不必費心!」詹善政問道,「我也聽人說道,《申報》登過好些新聞,說楊乃武是冤枉的,不知道這些報紙還在不在?」

「在,在,怎麼不在?不過,我手邊沒有。詹兄如果想看,我可以寫信回報館,補齊一全份,奉送。」

「謝謝,謝謝!」詹善政指著桌上說,「侯兄是在給報館寫信?」

「是的。我是訪員,報館里給了川資要我到京里來看看,總該有點新聞寫回去。」侯勛拿起已寫好的三張紙交了過去,「老兄不妨看一看。」

詹善政正中下懷,欣然接過。只見綠格子的連史紙上,一筆《靈飛經》的小楷,真是字如其人,秀氣得很,心裏對侯勛便又增加了幾分好感。

看他寫的「都門近事」。第一條就標出「小白菜丰姿如昔」,正文是用侯勛自敘的口氣,說他於某月某日抵京,投宿的逆旅,正好也就是小白菜出獄暫住之處,冒昧相訪,居然得以見到小白菜與她的婆婆。

接着描寫他對小白菜的印象,說是豐腴白皙,並無憔悴之色;態度沉靜穩重,不像蓬門碧玉。不過眉宇之間,總不免鬱鬱寡歡,這也是歷盡滄桑以後必有的神情。

接下來,侯勛自道還有意外的發現,是楊乃武的一位至親,正好去訪晤小白菜,此可以看出,對這樁冤獄,楊、葛兩家是彼此諒解的。最後用興奮的語氣說,楊乃武的那位至親,已經允諾,改日詳談這樁冤獄的前因後果,相信必有許多未經人道的內幕,而以「容後續志,讀者拭目以俟可也」這麼一句套語作結。

「侯兄,」詹善政有些緊張,「這後面一段,請你不要寫上去。」

「噢,」侯勛一愣,「請問,有什麼關係?我自己覺得並沒有不妥當的地方。」

「不是別的,現在舍親最希望的是清靜,最好平平安安回到家鄉。如果報上一登,到處有人注意,行蹤就處處受拘束了。」

這也是一個理由。不過侯勛難得有這樣一條好消息,要他放棄,實在捨不得,因而躊躇不已。

為了希望換取更多的「獨特之秘」,侯勛終於忍痛犧牲,當時便提起筆來,將有關詹善政的那段記載,一筆塗消。

他這樣做法很聰明。原來詹善政此來,有件令侯勛意想不到的事要談,楊乃武不僅願意合作,細談他親身經歷的冤獄,而且願意親自執筆。不過楊太太對此事不以為然,她的顧慮是,有些事於名譽有損,或者傷害到他人,仍以保持沉默為宜。因而夫婦之間起了一場爭辯,楊乃武表示他要親自執筆,正就是想到有些事可寫,有些事不可寫,主宰在己;而楊太太則認為到時候會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倒不如根本不插手,是免除煩惱的唯一良方。

不過,做妻子的亦能想到,丈夫受此人世罕有的酷遇,有着無數的冤屈待訴,平常人稍稍受了欺負,還得找個人談談,心裏才會舒服些,何況是這樣一樁幾乎萬劫不復的沉冤。所以到最後是自己讓步了。

不過,不是無條件的讓步,她要詹善政跟侯勛好好談一談,如果彼此有誠意,能合作,不妨作進一步的接洽,否則還是以不招惹為妙。

所以,剛才詹善政要求侯勛刪掉有關他的記載,等於是一種考查。如果侯勛堅持己見,則詹善政就會大起戒心,有所保留。現在侯勛既然是一種合作的態度,又看他為人溫文爾雅,是信賴得過的樣子,當然就談得下去了。

「侯兄,」他問,「我不知道你打聽了舍親的情形以後怎麼樣,是不是寫下來登在報上?」

「是的。」

「既然如此,別人寫好了交給你不也是一樣嗎?」

「那當然也可以。不過,有兩點:第一,別人寫的確實不確實,我不知道,最好是能讓我當面見令親一面,聽他親口敘述。第二,說實話,消息有個寫法,要寫大家關心的事,不相干的事可以不寫;有關係的事,一定要寫得詳細。我怕別人不懂這個竅門,寫出來不合用。」

「你的兩個疑問,我可以答覆你:第一,事情寫得確實不確實這一點你很可以放心,會寫得比你自己問過舍親再寫下來還要確實——」

「噢,」侯勛不信其事,急忙插進去問,「為什麼呢?確實不確實,我聽了令親的話,據實記載,為什麼會不如別人?」

「此人非別,就是舍親。」

此言一出,侯勛驚喜莫名,「原來令親預備親自現身說法?那,」他情不自禁地說,「那正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聽老兄這麼一說,第二點好像也不必回答了。」

「是,是……令親肯親自執筆,那太好了,太好了!」侯勛略停一下又說,「足下能不能為我引見,我想去拜訪令親。」

「好,好!不過今天不行,舍親要去看醫生,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定個時間再通知侯兄。」

「專誠奉候。」侯勛又問,「令親是何貴恙?」

「無非刑傷。」詹善政嘆口氣說,「這場冤獄,傾家蕩產,革掉功名,落下殘疾,雖然得以昭雪,已是非人境遇了!再說,來日茫茫,又不知何以為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侯勛安慰他說,「如今謀生之道很多,總有法子好想,先不必發愁。

譬如——」

前面是泛泛的安慰,無足重視,但舉例設譬,便值得聽一聽,而侯勛卻又不往下說,詹善政當然要追問。

「侯兄,好像你有什麼法子,何妨說來聽一聽。」

「我是一時想到,作為閑談,如果能談出點道理來,我們再從長計議。」

「是!請教。」

「老兄到上海去過沒有?」

「去過兩三次。」

「最近一次呢?」

「是在去年進京的時候。」

「可曾好好逛一逛?」

「那時候要打官司,何來逛一逛的閒情逸緻。」詹善政奇怪地問,「侯兄問這些是為了什麼?」

「如今十里洋場,越發繁華了。老兄在上海如果好好逛過,就會發現,這兩年上海的戲班子跟別地方大不相同,通行連台本戲,生意好得不得了。像一本、二本、三本《鐵公雞》,是向大人跟張嘉祥的事迹;

還有一本新戲,叫作《張汶祥刺馬》——」

「噢,」詹善政介面說道,「這本戲我看過,是七八年前的新聞,那位被刺的兩江總督馬新貽,原是從我們浙江巡撫調過去的。」

「一點不錯!」侯勛急轉直下地說,「我想,令親的冤獄,已經成了通國皆知的大新聞,如果能夠編成新戲,一定很叫座!」

這真是匪夷所思了!詹善政茫然地想了好一會兒,說出一句來:「用舍親不幸的遭遇,讓人家去發財,這也太無謂了。」

「不然!只要人家發財,令親當然有好處。」

有好處就值得談了,「倒要請問,」詹善政說,「是啥好處?」

「這有兩個做法,第一,令親既然是舉人,筆下一定很來得,不妨自己編一本戲;第二,接頭一家戲園老闆,事先講明白,如果生意好,要分多少錢。」侯勛又說,「如果令親有意,這件事我可以效勞。」

「多謝,多謝!說不定要請侯兄幫忙。」詹善政想了一下問道,「舍親在戲文方面,一竅不通,怎麼能編戲?」

「這,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也不難。戲文都有一定的套子,一定的規矩,只要請內行指點一下,就明白了。這一點,請放心,我可以幫令親一起來編。」

接着,侯勛談了許多編戲的訣竅。他的口才很好,深入淺出,聽來津津有味,令人忘倦,以致詹善政在他那裏逗留得近午時分,方始告辭。順路去看一看沈媒婆,猶未歸來,心想:大概跟劉老太太談得很投機。看樣子事情很順利,能讓她們婆媳早早動身,也了卻自己一樁心事。

確如詹善政所想像的,事情很順利。原來劉老太太是好熱鬧的人,而沈媒婆那張嘴,能言善道,哄得那位老太太笑口常開,一下子變成片刻離不得她了。

小白菜與劉老太太亦很投緣。主要的是她的遭遇令人不能不寄以同情。劉老太太很想細問一問她跟楊乃武的一切,只是初次見面,似乎還不便深談;留她們吃了飯,殷殷訂了第二天再見的約會,方始放她們回去。當然,隨劉老太太回浙江這件事,就算定局了,不過,動身卻還有待,是因為劉家盡室遠遷,劉知府有許多書籍傢具,不便帶到雲南,送回原籍,整理裝箱很費事的緣故。

第二天上午,沈媒婆帶着小白菜,應約而至。劉老太太一見面就說:「動身的日子定了,三月初五,還有二十多天。我想,你們住在客棧里,花費也很大,不如搬到我這裏住。」這是求之不得的事,不過沈媒婆做事很老練,覺得一切都是事先說明白的好,所以先賠笑說一聲:「多謝老太太。」然後很謹慎地又說:「不過,我有幾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不要緊,你儘管說好了。」

「承老太太看得起我們母女,帶我們回去,又叫我們搬來住。在府上,不在乎多兩個吃閑飯的人,不過我們母女心裏總過意不去,不曉得應該怎麼報答?」

「哪裏談得到報答不報答?一路上你替我做個伴,我就很高興了。」劉老太太又說,「講句老實話,我家雖不是什麼大富人家,也是有點底子的,湖州的房子很大,要人照應,將來如果你們願意,索性就跟我到湖州去。你們看,怎麼樣?」

「那還有什麼話說,只要老太太不嫌棄,我們就跟到湖州去服侍老太太。」

「不是,不是!你不要弄錯我的意思,我不是把你們當下人。」劉老太太想了一下,「我另有道理,到時候再說。先談眼前的事,你們是不是願意搬過來?」

「是,是!怎麼不願意。」

「那麼,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來好了。」

這在沈媒婆不能不躊躇,因為無論如何要先跟詹善政見個面。想了一下,有個兩全之計,將小白菜留在劉家,自己過一兩天再搬來。

於是沈媒婆先回客棧,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等詹善政來會面,小白菜便留在劉家陪老太太。大戶人家的規矩,女眷總在晚飯以後,集中在老太太的卧室中,陪着說閑話,是一種承歡膝下之意。這天因為有小白菜在,劉知府的太太、姨太太、大少奶奶,還有兩位小姐,全都到齊,為的要聽小白菜的故事。

她是早已意料到,不到劉家則已,一到必有這樣的一個場面,所以心裏是有準備的,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都曾經想過。

能說的是,楊乃武只不過與她是房東、房客的關係。至於從葛小大一命嗚呼,報官相驗開始,除了要替沈媒婆略略遮掩以外,就沒有什麼要忌諱的。說到幾次受刑的慘狀,從劉老太太到丫頭、老媽子,無不替她垂淚。

就算長話短說,也談到二更天才散,劉老太太吩咐,讓小白菜住在她後房,上床以前,又叫她陪着吃消夜,少不得還要閑談一會兒。

「我倒問你一句,」劉老太太放低了聲音說,「你跟楊舉人,到底好過沒有?」

小白菜臉一紅,不忍欺騙老人家,點點頭,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好過的。」

「楊秀才為人怎麼樣?」

「這,很難說。」小白菜想了一會兒答說,「人很厲害,好些人怕他。」

「厲害不是心壞,我是說,他對你怎麼樣,是不是有良心?」

「是。」

「那麼,你當初有沒有想過,你們這樣子是沒有結果的,讓你丈夫發覺了,是件不得了的事。」

「想過,也商量過。」

「商量過?」劉老太太吃驚地問,「商量什麼?」

看她的表情,小白菜頗為不安,知道她誤會了,趕緊聲明:「不是商量別的事,是商量怎麼跟我婆婆去說。」

「噢!」劉老太太不自覺地有種欣慰之感,小白菜並非跟楊乃武商量如何謀殺親夫,「要跟你婆婆說什麼?」

於是小白菜將楊乃武打算在中舉以後,與沈媒婆談判,送一筆聘金讓葛小大另娶,拿小白菜接回家的計劃,細細說了一遍。

「照這樣看,楊舉人更用不着下什麼毒手。」劉老太太又問,「他這個念頭,楊太太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而且也是許了他的。」

「看起來楊太太倒賢惠。」

「還好。」

「你見過楊太太沒有?」

「見過。」

「這一次出來以後呢?」劉老太太問,「有沒有跟楊太太見過面?」

「沒有。」

「楊舉人呢?」

「更沒有!」

「那麼,」劉老太太問道,「你想不想跟楊舉人見一面呢?」

這一問,大出小白菜的意外,她從未想得到有人會問這麼一句話,因而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必須此刻才去想:自己是不是願意跟楊乃武見一面?

可是,她亦立即想到,對於這一問,絕非願與不願,一句話可以了結的。若說願意,也要看一看,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情形之下見面;見面以後,會有什麼後果,更不能不加考慮。

於是一時恩怨糾結,心亂如麻,不但理不出一個頭緒,甚至連禮貌上應該馬上有所回答都記不起了。

這模樣在劉老太太頗感意外,一面看她臉上的表情,一面猜她心裏在想些什麼,慢慢地自覺有所了解了,小白菜對楊乃武仍舊保持着極深的感情,只是不便直道願意跟他見面而已。

劉老太太這樣想着,不由得自己又轉念頭,何不促成他們見個面?一念未畢,一念又生,既然楊太太亦很賢惠,而小白菜如今又漂泊無依,何不促成她也姓了楊?

這個念頭似乎太不可思議了些!劉老太太自己先泄了氣,可是馬上又把興緻鼓了起來,不過這一次的想法比較冷靜了一些。她在想,楊太太的觀感也許改變了,而楊乃武九死一生,都為了小白菜一句話的誣攀,也許恩盡義絕,恨之切骨。如果這樣,即使小白菜一片痴情仍在楊乃武身上,依然好事難諧,那就不如不見面為妙!

她已經想停當了,而小白菜仍舊怔怔地一臉迷惘,這一來劉老太太忍不住要開口催問了。

「你還拿不定主意?」

小白菜一驚,茫然地問:「老太太,你說啥?」

「我不是問你,願意不願意跟楊舉人見個面?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唉!」小白菜嘆口氣,「我自己都不知道。」

「意思是想見個面,不知道怎麼才能見得着,是不是?」

「我想,還是不要見的好。」

劉老太太認為她言不由衷,只是不便直接指穿,便即問道:「為什麼呢?」

「見一面——」小白菜很吃力地說,「牽絲扳藤地會有麻煩。」

「你是說,楊舉人會找你的麻煩?」

「不是。」她搖搖頭,「他不會找我的麻煩。」

「噢,」劉老太太越發感興趣,也越發關心了,「怎麼知道楊舉人不會找你麻煩?」

「我知道,他絕不會!」

小白菜雖然沒有說明緣故,但聽她的語氣,毫無半點游移,知道她另有所見,當然相信她的話,而且頗感欣慰,因為兩個顧慮已去其一,只不知另一個顧慮為何?

劉老太太心裏在想,楊乃武的妻子,或許不如她丈夫那麼寬宏大量。這一點關係很重要,如果打聽清楚,不至於引起楊家夫妻不和,那就不妨設法安排小白菜與楊乃武見個面,再圖其他,否則,就不必去管這一場閑事了。

打定了主意,不再談下去,而且,也早過了應該歸寢的時刻,劉老太太決定有什麼話,都等沈媒婆搬來以後再說。

沈媒婆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說法的,主要的目的,還是要從他手裏弄些好處。所以等詹善政問到跟劉老太太見面的情形時,她瞞住了彼此投緣的真相,只說,初交之始,大家都很客氣。

「那麼,帶你們回去這件事,怎麼說呢?」

「那倒是答應了。說本來就是便船,不多我們兩個人。我想,我總要盡我的道理,說兩句客氣話,我說:船是白坐了,飯不好白吃,伙食上頭,多少應該貼補。原以為劉老太太會說一聲:算了,算了,貼補點啥?哪知道,」沈媒婆故意問一句,「詹少爺,你知道劉老太太怎麼說?」

「怎麼說?我猜不到。」

「她說,隨後再算。」沈媒婆緊接着又說,「看樣子,到頭來還是白吃了人家的,不過,詹少爺,我不能不有個預備。再說,劉家的丫頭老媽子很多,人情上也不能不應酬應酬。還有一層,路上要走好些日子,萬一有個病痛,總不能說,看病吃藥還要人家花錢。而況,人家船到嘉興,就要另外轉船到湖州,我們娘兒倆赤手空拳,怎麼辦?」

說來說去是要錢,詹善政當然也是有預備的,不過看沈媒婆說了好些開銷,似乎所望甚奢,不免有一番討價還價。這樣一想,覺得原來的主意行不通了。

他原來是預備送她五十兩銀子,直截了當一句話,既然看出沈媒婆本意,就得換一個說法,「你曉得的,楊家為這個官司,傾家蕩產了,實在沒有力量再幫人家的忙。不過,你們婆媳倆的處境艱難,也是實情,我為這件事已經想了又想,現在虧得趙司事幫忙,有了着落,再好不過。」他略停一下說,「我自己帶了點盤纏,勻出三十兩銀子送你。」

「那真是多謝詹少爺了。不過——」沈媒婆作個遲疑的神態,沒有再說下去。

「你有話儘管說。」

「叫我怎麼說呢?詹少爺這樣幫我們的忙,我再爭多論少,道理上說不過去。不過,這趟回去重新要做一份人家,這,詹少爺也可以想得到,實在為難。」

詹善政點點頭,不即答話,想了好一會兒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難處比你多得多。這樣,我再多湊十兩銀子給你。」

「那——」沈媒婆是真的說不下去了。

詹善政很得意,也很好笑,沈媒婆何必枉費這一番心機?現在較原定給她的數目,反而少了十兩銀子,他決定私下送給小白菜。

於是他問:「你媳婦呢?」

「今天住在劉家。」

無意中一句話,露了馬腳。詹善政心想,若非言語投機,小白菜不會住在劉家,由此可見,沈媒婆所說的話,不盡實在。

當然,他不必說破,只笑笑說道:「那很好啊!但願你們婆媳,就此尋着一個好東家,我要走了,下午我把銀子送來。」

話雖如此,人卻坐着不動,因為他還在躊躇,思量著如何能與小白菜再見一面,好把另外的十兩銀子,當面交了給她。

沈媒婆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禮貌地陪着閑談,而話題亦就不可避免地問起他的行止。

「詹少爺,你們哪天動身?」

「還沒有走,不過也快了。」

「是起旱,還是走運河?」

「就是為了這一點,動身的日子沒有決定,也許既不起旱,也不去運河,是從天津坐海船回去。」

「那是到了上海再換船?」

「是的。」詹善政說,「也許就在上海住下來了。」

「住在上海?」沈媒婆問,「不回餘杭了?」

楊乃武確有這麼一個打算。原來他已跟侯勛見過面,談得相當投機,而且彼此合作之議,也有了變化。

原來《申報》自英國人美查兄弟在同治十一年創辦以來,三年有成,業務蒸蒸日上,除了報紙以外,還辦了一份月刊,名為《瀛寰瑣記》,專門刊載筆記、小說之類,很受歡迎。不過,文字較深,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懂的。美查兄弟很想另外辦一份通俗的讀物,希望略識之無的人,亦能感到興趣。

這時上海有個清心書院,是美國紐約長老會所創立,一切經費,都由紐約匯來。到了咸豐十一年,美國發生南北戰爭,教會的捐款大為減少,清心書院的經費,亦就不能像以往那樣充裕。書院的院長范約翰教士,便仿照他國內的辦法,改為半工半讀制,設法讓學生做工賺錢來維持。生財之道一是種植園藝,二是辦印刷所。

有了印刷所,當然可以進一步辦文化事業,范約翰在去年辦了一張畫刊,名為《小孩月報》,內容有詩歌、故事、名人傳記、博物館等,所用的插圖,是用銅版雕刻,細膩精緻,比中國木刻的「繡像」高明得太多,加以印刷清晰,爽心悅目,所以大受歡迎。

於是美查兄弟觸動靈機,預備也辦一張畫刊,定名為《瀛寰畫報》。他們的看法是,《小孩月報》雖然精美,可惜銅版是外國教會用過送來的「廢物利用」,內容自然都是聖經以及其他外國的故事,對中國人來說,有點格格不入。如果《瀛寰畫報》能用中國的題材,自然會比《小孩月報》更受歡迎。

這張《瀛寰畫報》,已經開始籌備了,招兵買馬,十分起勁。楊乃武從侯勛口中了解了這些情形,突然發現,這是自己很好的一條出路,因為沉冤雖已昭雪,但功名已革,名譽受損,在餘杭既不能重操舊業做訟師,又無其他謀生之道,不如參加《瀛寰畫報》,憑自己的一支筆,或許可以打出一片天下來。

這件事談得已有眉目了,楊乃武決定坐海輪到上海,由侯勛為他引見《申報》的主政,當面接頭。

不過詹善政沒有必要將楊乃武的出處,告訴沈媒婆,所以含糊其詞地敷衍著,心裏所在想的,只是如何能與小白菜見一面。

左思右想,始終沒有一個好辦法,只好暫且丟開,作別自去。到得黃昏時分,帶着銀票來送與沈媒婆時,卻有意外的驚喜,不但見着了小白菜,而且沈媒婆亦不在客棧里,說話更方便了。

「你婆婆呢?」

「出去買東西去了。」

「就快回來了吧?」

「剛走不久,說要到什麼大柵欄去,恐怕得有一息才能回來。」小白菜問說,「詹少爺有事?」

「沒有別的事,送銀子來給她。」說着詹善政將四十兩銀票遞了過去,「請你點一點。」

「不必點,不會錯。」

她一面說,一面手接銀票,兩手相接,小白菜毫不在意,詹善政卻頗有異樣的感覺,很想趁勢握一握,而終於不敢。

「這裏還有十兩銀子,是送給你的。」

這一下,小白菜不由得注意了,未答話以前先抬眼看一看,發覺詹善政眼神有異,就更不肯接受了。

「謝謝你,詹少爺,有這四十兩銀子,夠了。哪裏好再讓你破費。」

「你不要跟我客氣,說實話,我原來想送你婆婆五十兩銀子,哪知道她一上來討價還價,反而只說定四十兩。多下的十兩,我亦不要,你留着用好了。」

「我婆婆專做這種自作聰明的事。」

這話意味深長,詹善政介面道:「是啊!當初不是你婆婆貿然去報案,哪裏會有這麼一場官司出來。」

「唉!這話也不必去說它了。」小白菜的臉色轉為陰鬱,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抬臉說道,「詹少爺,我想請問你一句話,楊太太是不是很恨我?」

「這——」詹善政考慮了一下,覺得不可騙她,但也不必說得太明白,所以這樣答說,「這你也可想而知的。」

聽這一說,小白菜立刻便有了惶恐的表情,「我實在也叫沒奈何!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給楊太太當面賠個罪?」她問,「詹少爺,你看呢?」

「我看,」詹善政直覺地感到不妥,「可以免了。」

由小白菜抑鬱的神情,不由得讓詹善政想到楊乃武。從出獄以後,他們郎舅倆私下作過兩次長談,楊乃武所要強調的是兩點:一是他跟小白菜的交往,是獲得妻子許可的;二是小白菜的誣攀,絕非有意陷害,而且她不了解律法,根本不曾想到會有這種嚴重的後果。言下對小白菜還存着一片護惜之心,是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的。

現在小白菜對此事亦是耿耿於懷,十分不安。看起來倒是心心相印,形跡雖離,兩情相孚,若能在一起廝守,彼此想慰,確是一件好事。

不過,這個念頭剛一轉到,立刻就浮起他姐姐的影子。這三年之中,她一方面要營救丈夫,一方面維持一個家,艱苦備嘗,心力交瘁,實在難為她撐得住。現在總算有了結果,而誰知楊乃武的一片心,仍在小白菜身上,這也未免太傷她的心了。

這樣想着悚然而驚,自己千萬不可多事!否則,又會引起另一場家庭中的劇變。因為有些警惕,他又關心小白菜的未來,希望她有個好的歸宿,才可以絕了楊乃武戀戀難忘的心。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阿嫂,我有句很冒昧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問?」

小白菜不知道他存着什麼心,便先看他一眼,見他一臉正經,方始答說:「詹少爺,你儘管請說。」

「你年紀還輕,葛家又沒有什麼根基,你也沒有兒子,總不見得作守節的打算吧?」

「守節?」小白菜苦笑着答說,「哪裏談得到?」

「那麼,你是另外要找人家啰?」

「這——」小白菜搖搖頭,「我還沒有想過。」

「這我就不懂了!」詹善政是真的困惑,「既不打算守節,又不想再嫁,那麼,你要怎麼樣呢?」

小白菜依然存着遁入空門的心思,不過,這是自己的事,而且也得找機會,無須跟人去說,所以這樣含含糊糊地答說:「過一天算一天。」

「過一天算一天?」詹善政突然起了疑心,決意試探一下,「阿嫂,你是不是還抱着什麼希望?」

小白菜愕然,「抱着希望?」她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希望!」

「希望有一天仍舊能姓楊?」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臉色大變,驚惶、詫異、疑惑,甚至有些生氣,表情非常複雜。

這表情是詹善政所未曾料到,也不易了解的,不過他很沉着,話已說出口了,不管小白菜的感想如何,反正有她一句確實的答覆,便是自己的一項收穫。

小白菜卻無答覆,只是反問:「詹少爺,你怎麼會這樣子想?」

「我想得不對?」

「當然想得不對!不過,」小白菜突然覺得,心事既已到了不能不吐露的時候,不如爽爽快快道破,「我倒是很想跟楊大爺見一面。」

接着小白菜便毫無保留地傾訴心事,原以為楊家大婦賢惠,情郎多才,而與丈夫分飛,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一心一意打算著進了楊家的門,如何善盡妾侍之道。不想有此天外飛來的橫禍,而累及楊乃武,雖說事出無奈,畢竟內疚難釋,同時也不知道楊乃武究竟對她作何想法,希望能見一面,一方面表達自己的歉疚,另一方面想澄清心中的疑慮。

詹善政未曾想到她會這樣直言無隱,既然如此,自己就無須顧忌,該問的話,儘管實說好了。

「阿嫂,你說心裏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是指哪些?」

「我不知道楊大爺究竟恨我不恨我?」

「這一點,」詹善政想了一下說,「我可以代他答覆,不恨你!」

「詹少爺,這話,是不是楊大爺親口跟你說過的。」

「是的,他親口跟我說過。」

小白菜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臉上很誠懇,不像說假話,但總覺得要親口聽楊乃武說一句,才能安心。

「還有呢?」詹善政又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問他?」

見了面,千言萬語說不盡,但此時卻不知有什麼要問的話。尤其是在第三者面前,更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可是,她又實在不能不說,否則就顯得自己在說假話,目的只是想找一個借口見一見楊乃武而已。

因此,她定定神細想,覺得有件事可問,而且也不妨跟詹善政明說的,是楊太太對丈夫的感情,是不是由於她闖了這場禍而有了裂痕?

「不會的!」詹善政答覆她說,「我姐姐是極明白事理的人,而況你們之間的情形,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小白菜覺得不必再多說了。因為詹善政回答的話,處處在安慰,也就是處處在拒絕,意思彷彿是:你心裏所疑慮不安的事,無足介意。這樣,也就沒有跟楊乃武見面的必要了。

誰知詹善政卻另有想法,問出一句話來是她所意料不到的。「阿嫂,」他說,「你如果有機會能跟我姐夫見一面,會不會再想見第二面?」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小白菜想,他大概是在懷疑了,自己會得寸進尺,仍想纏住楊乃武,實現原來的計議。如果是這樣的想法,他就錯了。可是,也難怪他!

於是,她不能不表明心跡了:「詹少爺,請你不要錯會我的意思!我不是還存着什麼私心,那是辦不到的事!就辦得到,我也不會答應!」

剛說到這裏,窗外人影閃過,屋內兩人都住了口。是沈媒婆回來了,手中大包小包拎了好幾個。進門招呼過了,視線立即落在桌子上,詹善政送來的銀票,小白菜尚未收藏。

「娘,」小白菜即時交賬,「這裏是詹少爺送來的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沈媒婆有意外之喜。

「十兩是送給她來作零用的。」詹善政指著小白菜說。

「多謝,多謝!」沈媒婆倒也乾脆,對兒媳婦說道,「你拿十兩,我拿四十兩。」

銀錢交代,告一結束,要跟小白菜說話,此時已經沒有機會,便即起身作別。

「詹少爺,你吃了便飯去。我買的有醬羊肉、餡兒餅在這裏。」

「不必客氣。」詹善政問,「你們哪一天走?」

「現在還不知道。」沈媒婆答說,「我們娘兒倆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搬到劉家去了。幾時走,完全要看劉老太太。」

「想來總是用水路,船定了沒有?」

「還不知道。」

詹善政想了一下說:「最好你先打聽一下,有了確實日期,請你到仁錢會館告訴趙司事一聲。也許——」他向小白菜看了一眼,沉吟著。

沈媒婆看在眼裏,聲色不動,只說:「好的!詹少爺,有了確實日期,我去通知趙司事,請他轉告你。

如果你跟楊大爺到上海,要我帶信或者帶什麼東西回餘杭,請你直接到劉府上來看我好了。劉府上我只認路,說不出地名,請你問趙司事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有信帶,我會來看你的。」

等詹善政一走,婆媳倆草草果腹,將不多的行李,略略整理了一下,看時候還早,沈媒婆便去要了一壺茶來,跟小白菜在燈下閑坐,問起詹善政。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娘剛走,他就來了。」

照此說來,工夫不少。沈媒婆想起他的欲語不語的神色,便即問道:「他跟你談些什麼?」

小白菜有點懊惱,自己的話說得太欠考慮,只說剛來,不就沒事?跟詹善政所談的,完全是自己的心事,不便讓婆婆知道,只好支吾其詞了。

「瞎七瞎八談閑天。」

「談閑天總也要談個題目啊!」

「無非京里的日子過不慣,想早點回去。」

「噢,」沈媒婆已經看出來了,她瞞着許多的話,便慢慢地套問,「既然這樣,為啥不走呢?」

「那就不曉得了。」

「他沒有說?」

「沒有。」

「你也沒問他?」

「沒有。」

「那麼,」沈媒婆有些不悅了,「你們談點啥呢?」

「我根本沒有聽他的。」

這句謊撒得不怎麼高明,而沈媒婆聽來卻別有會心,默默地盤算著,一直不開口。

小白菜有自己的心事,更無興趣聊閑天,默默地起身,在土炕上折好了被,說一聲:「娘,睡吧!」

「你先睡。」

於是小白菜先歸寢,但直到沈媒婆上了炕,鼾聲漸起,她依舊兩眼睜得很大,心裏在回想與楊乃武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楊乃武夫婦及詹善政的歸期決定了。

本來照楊太太的意思,丈夫一出獄以後,立刻就要南下,但先因安排如何送走沈媒婆,接下來,又因侯勛的出現,而形成羈絆。然而,這都不是遲遲其行的主要原因,其中的關鍵是楊乃武根本就不願回鄉。

他也有他的想法,第一,冤獄雖得昭雪,名聲不見得好聽,與小白菜那段孽緣,總是賴不掉的事,回到餘杭,羞見父老。第二,已成白丁,而且舉人被革,照例不能再赴考重新求個出身。若說重操舊業,更不可能,因為他已是盡人皆知的名訟師,而在官府則稱之為「訟棍」。若無憑藉,縣官隨時可以找他的麻煩,輕則訓斥,重則治罪,所以不棄刀筆,即是自蹈險地。

楊太太很了解丈夫的想法,對於他不願重操舊業,更是由衷地贊成。除了利害關係以外,她還有因果報應的看法,認為楊乃武無端攖此大禍,即為過去顛倒是非,以黑為白的「現世報」,豈可再重蹈覆轍?

不過,夫婦的想法雖然相同,難題是:不回餘杭到哪裏?故鄉誠然是傷心之地,而到底有根基在那裏,即令仰面求人,畢竟還有可求,勝似舉目無親之地。因此,侯勛的一現,不僅楊乃武大感興奮,楊太太亦寄以很大的希望。

為了楊乃武不先回餘杭,楊太太認為先須做一番安排,主要的是要取得至親的諒解,尤其是楊大姐。

楊乃武的這場官司,她從中奔走,出力最多,而且她亦是除了楊太太以外,最關心他的一個人。若說楊乃武出獄以後,竟不回餘杭去看看這位日夕殷盼的長姐,甚至連出路都不跟她商量一下,於情理上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一件事。因此,第一個安排,便是楊乃武預備在上海尋出路的計劃,寫信告訴楊大姐徵求她的同意。

楊大姐的複信已經來了。不知是誰替她代的筆,寫得極好。對於楊乃武幸獲平反,姐弟有重見之日的感想,曲曲傳達,深刻無比,不論誰看了都會感動,何況是身歷其境的楊乃武。因此,不待讀完,即已淚流滿面。

楊乃武想到上海創業的計劃,楊大姐完全贊成,姐弟倆的想法一樣,「止謗莫如自修」,唯有力爭上遊,做出一番事業來,才能彌補惡劣的名聲,重新獲得鄉人的尊重。同時表示,如果在上海立一個家,需要一筆款子,她亦可以籌措一部分。

此外還談到小白菜,楊大姐說她是「天地間第一可憐人」。固然她誣攀楊乃武,是做錯了一件事,但設身處地想一想,恐怕任何女人遭遇到像她那樣的境況,皆會犯那樣的錯誤。千言並一句,如果楊乃武肅身自愛,跟她沒有那段私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亦不會犯此錯誤。

因此,楊大姐諄諄勸誡胞弟,存心必須厚道,不但千萬不可記她的恨,而且應該同情她,幫助她。如果楊乃武不能寄以同情,世界上就不會有人同情她了。

最使楊乃武驚心動魄的一番話是,楊大姐自道跟小白菜在獄中一晤,已徹底了解她的本心。如今小白菜所重視的,也只是楊乃武的諒解,如果不能得到這一點,即令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她,她亦不會心安。

這使得楊乃武又作了一次反省,覺得對小白菜虧負太多。可是,他怕引起妻子的誤會,不敢透露自己的感想,而且對楊大姐所叮囑的,幫助小白菜這一點,亦無任何錶示。楊太太勉強也看得懂信,心裏雖很尊敬她的大姑子,但並不以楊大姐幫小白菜說話為然,所以丈夫既無話說,她亦樂得不聞不問,只是默默地準備啟程回南。

行期是定了,五天以後到天津,等候太古輪船,循海道以南。楊乃武暫住上海,托侯勛照料,楊太太姐弟轉道回餘杭,作遷居上海之計。這一來,楊太太少不得要備京中的土儀,如俗稱為「老鼠矢」的萬應錠,盒裝的點心「大八件」,以及通草花之類,帶回餘杭,分饋親友,所以連日帶着沈媽,由客棧的夥計領路陪伴,在採購這些土儀。

枯守在客棧中的楊乃武,念念不忘的,即是楊大姐有關小白菜的那些話,他不知道怎麼才能表達對小白菜的同情,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對她有所幫助。方法當然有,但行動必須瞞着妻子,這就難了!

想來想去,覺得有一個人不妨商量,就是詹善政。

「我給你看封信!」趁妻子不在,楊乃武第一次向內弟出示了楊大姐的信。

看完了信,詹善政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小白菜,也不是楊乃武,而是楊大姐。他一向佩服得她如神明,此時,則是感動與敬重,且亦不無驚異。他一直覺得楊大姐為人識大體,有魄力,多智計,能說能行,是巾幗中的奇女子,如今才知道她的心地極厚。

「大姐實在了不起!」他除了這句稱頌的話,別不能贊一詞。

楊乃武不免失望,他本想跟這位內弟談談小白菜,不想話題偏了。應該怎麼拉回來呢?

幸好,詹善政接着又問:「姐夫,對於大姐的話,你總也要有個交代吧!」

「是啊!」楊乃武立即介面,「我想了好幾天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跟你商量。」

詹善政想了一會兒問道:「姐姐看過這封信沒有?」

「看過。」

「她怎麼說?」

「她如果有話倒好辦了。」楊乃武搖搖頭說,「一言不發。」

聽得這話,詹善政戒心更甚,沉吟了好半天嘆口氣說:「很難!」

楊乃武茫然,不知道他所謂的「很難」是指什麼。

「姐夫,」詹善政又問,「你現在對她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是不是——」他很吃力地,「還有舊情難忘的意思?」

這話很率直,楊乃武覺得很難回答,說錯了話,可能會引起很大的糾紛,但如閃避搪塞,則根本就不必跟詹善政談這件事了。這樣想着,不由得又浮起一個念頭,真的,自己對小白菜到底作何想法?舊情難忘,固然不錯,可是難忘到什麼程度呢?是萬難割捨,還是可以忍一時的痛苦,隨時日已淡忘?

其實,這是不必多想,就能得到答案的。萬難割捨又如何?莫非真的還能把她接回來?轉念到此,便易於回答了。

「難忘也要忘!不過,」他說,「如果心裏覺得少虧負她一點,就比較容易忘記。」

詹善政點點頭,「這倒是很實在的話。姐夫,」他問,「你認為要怎麼樣才能少虧負她。」

「那就無非照大姐所說的,第一,讓她心裏好過些,不要以為我還在恨她;第二,能想個法子幫她的忙。」

「就是這兩點?」

「是啊!就是這兩點。」楊乃武答說,「除此以外,就是妄想了。」

這表明了他的本心,並無任何想與小白菜重續舊情的打算。詹善政覺得有此表示,事情比較好辦了。

「姐夫,」他說,「我是怕她還存着什麼妄想。」

詹善政在想,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楊乃武與小白菜都渴望着有個面對面盡情一吐衷曲的機會。這倒不是為了對方,是為了自己。這場牽纏三載的冤獄,其中曲折變化,波詭雲譎,當事的雙方,性命呼吸,禍福不測,當然會將事情的起始,得罪的由來,外間的談論,想了又想,有許多大惑不解之處,也有許多絕難甘心之處,更有許多失悔不安之處,積在心頭,鬱悶不堪。如今有了得以印證破解的可能,卻仍舊如墜五里霧中,這是件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事!

如果讓他們見一面,徹底說明以後,繼之以抱頭痛哭,一切委屈都從滾滾熱淚中傾瀉凈盡,胸懷一寬,重新挺起胸膛來做人,這是一件好事。而在楊乃武,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今後他能不能振作起來,就看他胸頭的這個「痞塊」,能不能完全消除。

從另一方面來想,倘或多方防範,不讓他們有任何通音問及見面的機會,一時當然也可以辦到。不過,人之慾望,越壓制越高漲,小白菜也許無法可想,而楊乃武不能說連想見她一面的能耐都沒有。果然得以私下相見,心境不同,反而由憐生愛,在感情上,激起難平伏的波瀾,這後果就堪虞了。

這樣想着,他認為安排楊乃武與小白菜見面這件事,不是不能考慮的,而所要考慮的是兩件事:

第一,應該不應該瞞住姐姐?詹善政心想,隱瞞有隱瞞的好處,說明白有說明白的好處。同胞手足,深知性情,他姐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這一次所受的刺激太大,也許會認為小白菜是「禍水」,離得她越遠越好。這樣,瞞住她就會省卻好多麻煩,就怕以後她發覺了,有所怪罪,反難解釋。

第二,見面之後,楊乃武能以理智自持,不會再作繭自縛,是詹善政所信得過的,不能把握的是小白菜的想法。此刻,她似乎萬念俱灰,心如槁木,但一見了面,勾起舊情,槁木復燃,便成烈焰。

這一點卻不可不防。

於是,他問楊乃武:「姐夫,你看她現在是怎麼個想法?如果一見了面,會不會哭哭啼啼,纏住你不放?」

這話問得楊乃武大感意外,「我不知道。」他直覺地回答,「不過,這是雙方面的事。」

「意思是說,她想纏你,你可以不理。」

「我會勸她。」

「勸不聽呢?」

「那,」楊乃武斷然決然地說,「只有不理她!」

「這一來不是就有麻煩了嗎?」

一句話問得楊乃武啞口無言,好半晌,嘆口氣說:「唉!算了!『以前種種,譬如昨日!』」

就在這緊要關頭上,談話突然中斷,因為楊太太帶着沈媽回來了。接着,客棧的夥計,送進來好些籮筐紙包,都是楊太太備辦了帶回餘杭送人的土產。

「我想起件事,」楊太太說,「這場官司,多虧我們浙江京官幫忙,雖然挨家去道謝過了,還嫌太簡慢。你們看,是不是要請桌酒?」

一聽這話,楊乃武先就有了怯意,他本來就大不喜歡酒食徵逐的應酬,如今因為與小白菜這段戀情在內,深怕有人問起,難以應付。不過妻子的話,很合道理,不便反對,只能寄望於詹善政設法打消此議。

楊乃武不作聲,詹善政便懂他的意思了。不過,他覺得這桌酒也實在省不得,當初同鄉京官所幫的忙,確實不小,應有比較隆重的致謝方式。至於楊乃武不願露面,亦不要緊,可以另外請人出面,代做主人。

主客身份不侔,不便貿然相邀,托一位有身份而與主人關係較深的代為發帖邀客,原是通行的辦法。

所以詹善政的主意,立即為楊太太所接受,就責成詹善政去安排。

「事情要做就要快。」楊太太說,「我們快動身了,早請早了一件事。」

「好!」詹善政說,「我先跟仁錢會館的趙司事去商量。」

一到仁錢會館,趙司事迎上來說:「來得正好,來得正好!沈媒婆要走了。」

「噢,」詹善政問,「哪一天?」

「後天。」趙司事說,「本來劉老太太早就預備好了,為的是要等一條熟人的船,比較放心。這條船原說半個月以後才到,哪知提前到了。後天又是長行的好日子,所以臨時決定早走。」

「這麼快!」詹善政心裏在想,楊乃武想跟小白菜見面的願望,終於落空了。

「詹兄,」趙司事又說,「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劉老太太跟我說,希望跟你見見面,有兩句話交代。」

「噢!」詹善政大出意外,而且相當困惑,「我跟劉家素昧平生,毫無關係,會有什麼話交代我?」

「本來沒有關係,因為沈媒婆跟小白菜,本來該你送回去,現在託了劉家。這一來,不就有關係了。」

「照此說來,要交代我的話,當然也是跟沈媒婆她們婆媳有關?」

「對了,除此以外,不會有別的話交代。」

詹善政想了一下說:「好!什麼時候去?」

「隨便你!此刻就可以。」

一半是不放心,一半是好奇,詹善政也想立即揭開這個疑團,便即答說:「好吧!我們就走。辦完這件事,我另外還有事奉托。」

「什麼事?」

「想請個客,謝謝大家,等會再詳細商量。」

到得劉家,先由劉知府的長子,也就是預定護送他祖母回湖州,並在浙江應鄉試的劉重福接待。請教了姓氏、排行,知道詹善政行二,劉重福稱他「詹二哥」。這個稱呼,令人受寵若驚,也使得詹善政困惑不解,不知劉家有什麼事要跟他談,且又如此客氣。

「詹二哥,你請坐一下。」劉重福起身說道,「我先去稟報家祖母。」

「是,是!少爺請!」

劉重福向兩位客人點點頭,往裏而去。詹善政覺得事有蹊蹺,便又轉臉向趙司事低聲直道心中的不安。

「不會有麻煩的。劉家不是仗勢欺人的人家,再說跟你毫無淵源,我想,一定是為了小白菜,有什麼話問你。」趙司事說,「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吃飽了飯沒事做,喜歡打聽新聞,一定是想問問你姐夫的情形。」

這個解釋很合理。詹善政便定心思索,劉老太太可能會問些什麼話,怎麼樣回答?思前想後,大致有了一個底子,就不似剛才那樣緊張了。

過不多久,劉重福從屏門后出現,詹善政起身迎接。一眼望去,影綽綽看到一位白髮如銀的老太太,由丫頭扶著緩緩行來,隨即肅然侍立,靜等劉重福引見。

「奶奶,」劉重福說,「這位就是詹二哥!」

「老太太!」詹善政喊著,恭恭敬敬地作了個大揖。

「不敢當,不敢當!詹二爺請坐。」

接着是趙司事見過劉老太太。彼此周旋了一陣,坐定下來,有片刻的沉默,劉老太太方始開口談正事。

「詹二爺,趙司事來跟我說,葛家婆媳要回浙江,你們又不便帶她回去,正好我要回湖州,不多她們兩個人,所以管了這樁閑事。」

「是!是!老太太好心,也是她們婆媳的運氣。我跟舍親也很見府上的情。」

「見情倒不必。不過,這樁閑事,我恐怕管不下來。」

詹善政一聽這話,不由得便轉臉去看趙司事,意思是問,可是劉老太太有翻悔之意,不願帶沈媒婆與小白菜同行了?趙司事亦有這樣的感覺,只是不便有所表示,所以木然不答。

「詹二爺,令親這場官司,從南到北,沒有人不知道。不過,其中的曲曲折折,我也是最近才稍微清楚。如果說,光是把她們婆媳帶回浙江,那倒沒有怎麼。麻煩的是,帶回浙江,怎麼樣安頓她們。」劉老太太說,「救人要救徹,管閑事也要管到底。如果管不下來,半中間推了出去,弄得人家上不上,下不下,走投無路,這種閑事,就管得造孽了,倒不如一開頭就不管。」

詹善政一聽這話,知道有了麻煩,吸了口氣,沉着地問:「不知道怎麼管不下來,能不能請老太太說一說?」

「沈媒婆的媳婦,心事很重!」劉老太太說,「我是怕她在路上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在京里,老實說,如果出了這種意外,只不過覺得家宅不吉利,大不了賣掉房子搬家,別的倒也不怕。若是在路上,我孫子只有二十歲,從小嬌生慣養,跟外頭人沒有打過交道,莫非我拋頭露面去跟地保差人說好話?」

這話句句實情,詹善政與趙司事都覺得她的顧慮,是應該有的。不過,劉老太太的本意到底如何,卻還不明白,倘若怕惹是非,不願攜帶沈媒婆與小白菜同行,那就只有把人領回去,另想別法,什麼話也不用說了。如果另有主意,只要辦得到,當然應該儘力。

這樣想停當了,詹善政的態度反變得非常平靜,欠欠身子答說:「老太太的話,一點不錯。沈媒婆跟她媳婦,不管怎麼樣,在我們這面是不能不管的,府上如果有難處,當然不敢勉強。如今只聽吩咐,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至於老太太的熱心好意,我是始終感激佩服的。」

這番話通情達理,劉老太太深為滿意,因為如此,覺得說話就不必過於迂迴曲折——原來劉家上下都同情小白菜,而劉老太太更動了俠義心腸。她看過許多才子佳人歷盡艱難終於團圓的唱本,因而有個想法。

幾番打算,認為自己的想法,雖有窒礙,卻不是不能克服的,所以決心着手試一試。第一步就是找詹善政見個面,主要的是看他的態度,再由他的態度窺探他姐姐的態度。如今對詹善政既然滿意,那就不必再用側面壓迫的辦法,不妨稍稍吐露本意。

「詹少爺,」她說,「我在想,沈媒婆的媳婦,論人品,着實不錯,只為遭了這一場打擊,有點萬念俱灰的模樣,如果不救她一救,隨她消沉下去,也是件很作孽的事。你說是不是?」

「是!」詹善政很恭敬地回答,心裏在想,這位老太太倒確是熱心人,卻不知有何可救小白菜的辦法。

「詹少爺,我再說句老實話,如果斷送了這個人的一生,是哪個作的孽?我想總有人一輩子良心不安吧?」

這句話綿里藏針,是對楊乃武極深的責備。詹善政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口頭上依然唯唯,而神色卻不似先前平靜了。

劉老太太當然也看出他心裏的感想,急忙又撇開一句:「這話如今也不必去說它了。我們只就事論事,替她想個終身有靠的路子。詹少爺,你心目中有什麼人沒有?」

「一時,」詹善政很謹慎地答說,「倒想不起。」

「我冒昧,再請問一句,你們談過她沒有?」劉老太太緊接着說,「不管對她是好是壞,是可憐她還是罵她,總談過吧?」

這是不能閃避不答的事。小白菜對楊家禍福關係如此之重,何能絕口不談?詹善政唯有據實相告:「當然談過的。」

「那麼,對她是怎麼個批評呢?是好還是壞?」

「老太太,大家都知道,她的本心不壞,不過,楊家大受她的累,也是大家知道的。」

「受累不能完全怪她,是不是呢?」

這是句公平話,詹善政不能不承認地點點頭,輕聲答一個字:「是!」

「我聽說令姐十分賢惠,事理看得很明白,想來總不至於對她不諒解?」

這話很難回答,而且詹善政直覺地感到這話很有出入,所以仔細想了一想回答:「家姐並不恨她,不過有點怕她。」

「噢,」劉老太太很注意地問,「為什麼呢?」

「老太太,你老人家請想,只為認識了她,才搞出這一場幾乎家破人亡的禍事,當然就要怕她。家姐的想法也難怪——」

「令姐是怎麼個想法?」劉老太太正色說道,「詹少爺,我們現在是在料理善後,總要開誠佈公地談,才能談出一個結果來。」

一聽這話,詹善政嚇一跳。聽口氣,劉老太太是在代表小白菜向楊家提出交涉,亦像是為小白菜抱不平,有所主張。這樣,說話可更得謹慎了。

於是他首先表明態度:「沈媒婆跟她媳婦,也是我們這方面想法子把她們從天牢裏接出來的,安頓食宿,也湊了盤纏,如今托趙司事想法子,承蒙府上慷慨,肯帶她們回浙江。要說到料理善後,像這樣也算至矣盡矣了!」

「唉!詹少爺,你誤會了。我說的善後,不是這個意思。」劉老太太略停一下又說,「我們話亦不要扯得太遠,仍舊拉回來談令姐對她的想法。」

「是,是!」詹善政覺得自己剛才那幾句話,腳步已經站得很穩,話就比較好說了,「家姐經過這一場災難,只希望以後平平靜靜過日子,不希望再有什麼牽纏。所以,」他停了一下說,「套一句不大恰當的古話,對葛家的那位,是敬鬼神而遠之!」

這話對劉老太太是兜頭一盆冷水,將她的興緻打了一大半,不過,她也不是很容易就死心的,想一想有了個計較。

「趙先生,」她說,「我還有點事要細細交代,請你們兩位在這裏便飯。」

「不敢當,不敢當。」詹善政急忙說道,「改天再來叨擾。」

「不要見外!」劉老太太已經站起身來,用半命令的口氣說,「無論如何,在這裏吃了便飯去。」

詹善政猶待辭謝,趙司事卻幫着留客,「恭敬不如從命。」他說,「而況老太太還有事要說。」

於是詹善政只好留了下來。劉家很客氣地開出飯來,四盤四碗,相當豐腴。等劉重福陪着吃完了飯,劉老太太派人出來,將趙司事請了進去。約莫一頓飯的工夫,趙司事方始回到客廳,向詹善政使個眼色,相偕告辭。

一出劉家的大門,滿腹狐疑的詹善政,可真忍不住了,急急問說:「老趙,是怎麼回事?劉老太太跟你說些什麼?」

「話很多,也是一片熱心!我們回會館去談。」

回到仁錢會館,有剛剛到京投奔會館的同鄉,需要安頓,好半天才得脫身,來跟詹善政重拾話題。

「劉老太太很熱心,她的那番意思倒不可辜負。不過,也全靠我們站在旁邊的人,疏通排解,事情才會成功——」

「老趙,」納了半天悶的詹善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到底怎麼回事,請你先說明了,再發議論行不行?」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來龍去脈之間,先要弄清楚,話才容易聽得進去。你說是不是呢?」

一個心急,一個偏要繞着彎子說話,詹善政無可奈何了!轉念一想,多的工夫也等了,不在乎這片刻。

於是,定定心,把他說的那幾句,回想了一遍,覺得也不全是不說亦無關係的瘋話。

「我懂了,你是說劉老太太是一片熱心,即使她有什麼不合道理的話,亦不可當她是惡意?」

「對,對!善政兄,你懂得這個道理,我的話也好說了。劉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拿你們兩個人仍舊在一起——」

「慢點,老趙,」詹善政搶著先問,「哪兩個人?」

「你先不要急!耐心聽我說完,劉老太太籌劃得很周到。」趙司事從從容容地說,「是哪兩個人,我不說你也知道。不過,劉老太太的辦法,你並不知道,聽我說完再商量,如何?」

「好!請說。」

「劉老太太也知道,小白菜要想進楊家的門,是件辦不到的事。而令姐人很賢惠,也不見得對小白菜絕無容忍的餘地。如今要想一個兼籌並顧的辦法,讓你姐夫弄一房外室,將來可分可合,比較不大有拘束。」

「外室!」詹善政說,「這個主意,誰也沒有想到過,不知道行不行?」

「只要令姐肯稍微讓步,事情就成功了。」

「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老趙,你倒想,弄一房外室,要有力量。舍親經過這場官司,幾乎傾家蕩產,衣食都難,哪裏還談得到置一房外室?」

「這一層,劉老太太當然會想到,也就是在這一層上頭有了辦法,才來跟你商量。不然,空口說白話,有何用處?這不是很明白的事?」

「好!你倒說,是什麼辦法?」

「辦法有兩個。不過兩個辦法大同小異,只看令親的意思!」

劉老太太的安排,很簡單,也很切實,她是打算在湖州撥二所小屋,二十畝田給小白菜,讓她能夠靠收租度日,同時也就成了楊乃武的外室。餘杭到湖州,一水可通,往來亦便,楊乃武盡不妨兩地分住。這是一個辦法。

另一個辦法,純粹是為楊乃武着想。劉老太太知道他很能幹,能中舉人,筆下當然不壞。劉知府到雲南上任,正在延攬幕友,如果楊乃武有意作一次遠遊,現成的機會,在等着他做決定。至於小白菜那方面,仍舊照原議辦理,此即所謂「大同小異」。

詹善政一聽這話,精神一振,只為這個安排的本身,哪怕是出在別人身上,也是件令人感興趣的事。

世上有這種俠義的行為,且出之於一位老太太,不能不說是一件新聞。

可是,他亦不免懷疑,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劉老太太跟小白菜是剛剛認識,對舍親更是一面沒有見過,」他問,「何以如此慷慨?」

「這就很難說了。」趙司事答說,「有錢人家的老太太做好事,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不然!這不是普通施藥、施棉衣那種好事,如果一時高興,事後心疼而又說不出口,彼此弄得尷里尷尬,就不妙了!」

「這一點,」趙司事很有把握地說,「是因為你不了解劉老太太才這麼說。這位老太太與眾不同,早年居孀,親戚欺侮孤兒寡婦的很多,都靠她一手撐持,才有今天這份人家。所以劉老太太的話,在她府上不但說一不二,而且閱歷經驗,不下於精明的男人家,決不會一時高興,隨便許下心愿,而事後翻悔的。」

這番說明,將詹善政的疑慮一掃而空,這才可以進一步去想,是不是可以接受這份好意。

「我想,」趙司事還有話補充,「令親如果沒有什麼事,到雲南去一趟,倒也不錯。」

提到雲南,江浙人心裏就會想起「雲貴半片天」這句俗話,感覺之中如唐僧取經那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達。因此詹善政直覺地說:「那麼遠,舍親一定不肯去的。」

「那就不談了,只談第一個辦法。換了我,這樣的好意不願接受,未免太傻!」

「等我回去告訴了舍親,看他怎麼說法。」

「我看,倒是要你向令姐疏通一下。」趙司事緊接着說,「我們平心靜氣來看,你以為這樣子安排,是不是一件好事?」

詹善政仔細想了一會兒,確定了自己的感覺,方始答說:「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就應該促成。」

「是!」詹善政說,「我怕家姐有意見。總而言之,此事成功與否,我不敢說,我儘力去辦。」

「好!那麼什麼時候聽迴音?」趙司事提醒他說,「劉老太太馬上就要動身了。」

「這是一樁難事!」詹善政坦率回答,「請你倒想一想,這件事關係很重,而且有許多糾葛在內,一兩天之中,恐怕決定不下來。」

這也是實情。不過,在趙司事,無非受人之託,對事情的本身,既不關心,更不熱心,他只要把話說到,有了答覆就可以交差。因此,這樣要求:「無論如何,請你今天就跟令親談一談,他是怎麼一個說法,明天一早請你給我一個迴音,我轉告了劉老太太,就沒有我的事了。」

「那容易!」詹善政了解了他的想法,就好回答了,「請你跟劉老太太說,多謝她的盛情,不過這件事要從長計議。好在舍親也快回去了,到了家再談好不好?」

「是的,我把你的話照轉。不過,人家是希望知道令親的意思,所以最好你還是問一問。我等你到明天中午,如果令親跟你的話一樣,那就不必勞駕了,我拿剛才你說的話,轉告劉老太太。倘或令親另有說法,譬如根本就不願意這麼做,那就索性回絕了她,省得人家牽腸掛肚!」

「是,是!那是一定的。根本辦不到的事,說到了家再談,這樣拖着一條尾巴,那不是有意作弄人家?

這種事怎麼好做!」

兩人的談話到此告一結束,但心境自然大不相同。趙司事立刻就把這件事丟開了,而詹善政卻大傷腦筋。他首先要估量的是,劉老太太的這番好意,有沒有接受的可能。如果無此可能,倒也好辦,一口回絕人家,連楊乃武面前都不必提起。

麻煩是怎麼樣去想,都覺得這件事絕非連談都不能談的。然而要談之前,先得估量後果。從好的方面去看,就如劉老太太所想像的那樣,不但小白菜的感情與生活,都有了歸宿,楊乃武亦不必再內疚以及對小白菜念念不忘,身心安定下來,對他後半輩子重新創業,是大有幫助的。從壞的方面去想,這一來很可能會引起他姐姐的傷心與不安,夫婦感情破裂,這破而復原的一家,霎時間又成了覆巢了!

意會到此,詹善政把這件事看得很清楚了,關鍵是在他姐姐身上,如果不得她的同意,一切都無從談起。

既然這樣,這件事就不必先跟楊乃武去談。打定主意,聲色不動地回到客棧,靜靜地等待機會。

第二天早晨,機會來了。楊乃武因為兩股刑傷,有個同住在客棧中的熱心人,介紹一個傷科,本來約定這天上午來出診的,只為那傷科,突然患了感冒,怕風不肯出門,特來通知。詹善政便建議,請那位熱心人陪着楊乃武,上門求教。這一下,他跟他姐姐就能密談了。

開口之前,詹善政是經過一番思考的,為了防備可能引起的誤會,他必須將這件事看成不切實際的妄想,當做一個笑話閑談。這樣,如果姐姐的態度不妙,立刻就可以撤退,不至於傷感情。倘若反應不如想像中那樣的嚴重,則看情形逐漸往深處去試探。這樣步步為營的做法,則成固欣然,不成亦無害。

「唉!」他故意用感嘆開頭,臉上掛着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世界上真有些熱心得莫名其妙的人!」

楊太太不知道他何以有這樣的話,只知道他這兩天為了安排沈媒婆和小白菜的南歸,常跟仁錢會館的趙司事有來往,「這個熱心得莫名其妙的人,是不是指趙司事?」她問。

「趙司事倒也是熱心人,不過,說話、做事都很合道理的。」

「怎麼?還有熱心得不合道理的?你是說哪一個?」

「那位劉老太太,特為請趙司事把我邀了去,請我吃了一頓飯,自己也沒有說什麼話。當時我就奇怪,猜不透她是何用意。後來才知道,大概她是不好意思跟我說。」

「噢!」楊太太開始注意了,「我們倒跟劉家不認識,毫無瓜葛,有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事?是不是為了沈媒婆,談到貼補盤纏的事?」

「不是!劉家決不在乎此。姐姐,」詹善政說,「跟你猜想的正好相反。不過,我也不大相信,說不定是一時高興,說了好玩的。」

「到底是什麼事?」

「不必談它了!」詹善政故意宕開,「荒唐之至,不值一談。」

楊太太不作聲,不過睫毛眨得很厲害,見得她是在用心思索。詹善政對他姐姐的性情,知之甚深,她當然會想到,兩家素昧平生,毫無瓜葛,如今唯一所生的關係,是由沈媒婆與小白菜而來的,若說有何看來荒唐之事,自必與小白菜有關。

想到小白菜怎樣,這個反應就是他必須確實看清楚的。倘或出現了怒容,或者冷笑,自己把小白菜的名字提出來,那就表示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得趕緊收科,否則,多少還有談下去的可能。

因此,他裝着起身倒茶喝,視線卻不斷地掃瞄著楊太太。她很沉着,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不過嘴唇閉得很緊,雙眉微微皺着。這是想得很深很遠的樣子。

那就不免令人奇怪了!劉老太太所說的話,她還一無所知,亦就還不到應該這樣深切考慮的時候,然而,她在想的是什麼呢?

終於,楊太太想完開口了,「是不是劉老太太想管什麼閑事?」她問。

這就表示她已想到了小白菜,而且也大致猜到了劉老太太的本意。詹善政直覺地認為不宜正面作答,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

「這種有錢人家的老太太,閑來沒事,不怕麻煩的情形,我看得多。」

是這樣通達的態度,詹善政比較放心了,便將劉老太太托趙司事轉達的一片好意,不蔓不枝地說給他姐姐聽。

楊太太聽得很仔細,臉上的表情很複雜,竟不容易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她並未感到憤怒,至少不是生氣的樣子。

聽完,楊太太沒有說話,詹善政倒有些不安了,因而又加一句:「姐姐,你想這是不是笑話?」

「不!」她說,「你不能當它笑話看。」

這表示她將這件事看得很重要,可是,她究竟是何態度,仍舊看不出來,所以詹善政不能不保持沉默。

「你跟你姐夫談過沒有?」

「沒有!」詹善政故意這樣說,「我為什麼要跟他去談?」

楊太太點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又問:「劉老太太的好意到底是為誰呢?為她呢,還是為我們?」

所謂「她」當然是指小白菜。詹善政覺得他姐姐此問,大有深意,彷彿在說,如果是為了楊家,希望楊乃武身心俱泰,重新做人,圖個後半輩子的好結局,那麼,這番好意倒也不妨接受。

想是這樣想,但卻不敢相信自己想得不錯,因為判斷倘或錯誤,關係不淺。可是,他亦不願說,劉老太太的好意,只是為了小白菜而發。因為這一來,便等於無形中表示應該拒絕劉老太太的好意,似乎也不是聰明的做法。

「你說呢?」楊太太催問著,「你是跟那位老太太見過面的,總看得出她的意思吧?」

「我看,」詹善政故意閃避,「也不是為她,也不是為我們,是那位老太太為她自己。」

「為她自己?」楊太太詫異,「於她有什麼好處?」

「就是你說的,有錢人家的老太太,閑工夫多,喜歡管管閑事,我看,目的是在消遣。管成功了,跟人說起來,也是件很值得誇口的事。」

「這,」楊太太笑了一下,「你也看得太特別了。」接着又正一正臉色問,「當時你跟趙司事怎麼說呢?」

詹善政見事有轉機,便不肯全說實話,只這樣回答:「我說今天中午給他回話。」

「這回話很難。」楊太太說,「不管怎麼樣,人家總是一番好意。不過,領不領她的情,也不是一句話的事。」

「姐姐,」詹善政很謹慎地問,「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

「我是說,這件事要好好商量,才能給他們確實回話。」

是這樣的反應,頗出詹善政的意外,因而不免發生疑問:看樣子居然有接受劉老太太好意的意思,那是出於什麼原因?

「弟弟,我想你應該去問問清楚,劉老太太打算這麼做法,是她自己心裏這麼在想呢,還是都談好了?」

「跟誰談好了?」

「咦!」楊太太彷彿覺得他這一問很奇怪,「做這樣一件大事,不要跟她家裏先談好嗎?」

「這不要問的。」詹善政答說,「劉老太太是他們一家之主,她說了就算數!這是我看得出來的。」

「還有,她本人呢?」

這話說得詹善政一愣。在他的想像中,劉老太太當然問過小白菜本人,這又何消說得?

「你沒有問一問劉老太太,她本人是怎麼個意思?」

「沒有。」詹善政遲疑地答說,「我想,這是用不着問的。」

「不然,弟弟,你不懂女人的心理。」楊太太說,「這件事一定先要弄清楚她本人的意思。到底她是願意不願意?願意不願意之中,還有好幾種分別。」

「姐姐,」詹善政很機警地,又變成相當謹慎的態度,「我因為覺得這件事是個笑話,所以沒有去多想。不知道小白菜是何想法,想來總是願意的。」

「願意也有各種各樣的願意。一種是心甘情願,一種是礙於情面。情形不同的。」

「你說,是礙於劉老太太的情面,勉強答應的?」

「也可能是這樣子。」楊太太說,「倘或如此,就不必勉強,不然將來沒有好結果。」

詹善政聽得這話,了解了他姐姐的想法,如果小白菜真心愿意做楊家的人,她亦不會反對。這倒真是寬宏大量了!怪不得人人贊她賢惠。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懂。」

「那麼,你說,我的想法對不對呢?」

「不錯!」詹善政將楊太太的話,細想了一下,「如果礙於劉老太太的情面,勉強答應,住是住在一起了,將來彼此意見不合,勢必不和,那不是要鬧笑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而且有些懊悔,自己是失言了。

楊太太當然聽得出來,「你是說,將來不會有這樣的事?」她問。

這是沒法抵賴的事,詹善政只好這樣答說:「我想將來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這不是猜想的事,要確確實實弄清楚。你要知道,一個人經過這麼一場大波折,性命都險乎送掉,心裏的想法,一定跟別人不同,你不能拿她從前的樣子去想她。」

這話說得深奧了一些,詹善政無法完全了解,不過,也不必去多問,只說:「姐姐,你只說,我怎麼跟趙司事去回話?」

「今天中午總來不及了。」楊太太想了一下說,「你去跟他說,黃昏辰光給他確實回答。」

「好!」詹善政問,「姐姐,你是覺得這件事可以做?」

「現在還不敢說,看起來像是一樁好事。不過,一定要有把握,我才肯去做。」楊太太看一看自鳴鐘說,「十點都過了,你去看趙司事吧。」

等詹善政一走,楊太太關緊了房門,通前徹后地細想這件意外之事。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楊乃武一瘸一拐地回來了,在廊上納鞋的沈媽,迎上去攙扶。楊太太便問一聲:

「怎麼樣?」

「給我按摩了好一陣,又給了三天的葯。」楊乃武答說,「葯要連服兩個月才會好。」

「這倒有點麻煩,我們快要走了,大夫能不能給兩個月的葯呢?」

「這話我也問了。大夫說:葯有變化,要看了才能配方,沒法子一給兩個月。」楊乃武又說,「其實也無所謂。上海五方雜處,多的是名醫,到了上海就不要緊了。」

楊太太不響。一眼瞥見沈媽,支使她去買絲線,指定在大柵欄的一家絨線店,估計一來一往得要一個鐘頭,盡夠與丈夫談小白菜的事了。

「我在想,」她遠兜遠轉,閑閑提起,「你將來長住上海,一個人起居飲食,沒有個體己的人照料,也很不妥當。」

「一時不便也無所謂。」

「不是一時不便。」楊太太搖搖頭。

楊乃武詫異,「怎麼不是一時不便?」他問,「等你來了,不就好了嗎?」

原來談妥了的,楊乃武到了上海就不走了;楊太太回餘杭,變賣產業,料理完畢,舉家遷到上海。可是,楊太太卻變了主意。

「我想還是我守着老家的好。上海舉目無親,光靠那位侯先生是靠不住的事。」

「不!」楊乃武雄心勃勃,頗有自信,「侯先生靠不住也不要緊。我本來就沒有一直靠他的心思,『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只要侯先生替我在上海介紹幾個朋友,我自然有一套自立的辦法。」

「那是打天下,總要沒有拖累才好。拖着一個家,凡事縛手縛腳,有本事也耍不開。倒不如我守着老家,不用你操心,豈不是可進可退,穩穩噹噹的打算?」

楊乃武不能不承認妻子的打算,確有道理,不過他也奇怪,這一層道理,何以早未想到?

「現在唯一的難處,就是你要有個人在上海照料。你心目中有沒有人呢?」

妻子說到這樣的話,便是容許納妾的表示,楊乃武斷然決然地答說:「沒有!」

「那麼,我替你找一個?」

「不必,不必!」楊乃武連連搖手,「你千萬不要多事。」

「不是我喜歡多事,實在是非這樣子不可。不然,你一個人,行動又不便,住在上海,我實在不放心。」

楊乃武想了下說:「那也容易,我們家傭人還有兩個,挑一個跟我住在上海好了。」

兩個男佣人都很老實。可是在滿眼繁華,善於欺生的上海,老實的陌生人,處處吃虧,楊太太不能同意。

「那兩個人,哪個也不行,到了上海,只怕反要你照應他!」

談到這裏,楊乃武認為不必再爭論了!因為他已充分了解妻子的意思:第一,不願全家遷到上海;第二,為他置妾,照料起居。這在她看,是一件事,而在自己看是兩件事,用不着擺在一起談。

打定了主意,直抒自己的看法,「你不必管那麼多!你的打算,我也贊成,你就住在餘杭,讓我一個人到上海去打天下。」他說,「至於在上海的生活起居,總好想法子的。我到底還不至於斷手斷腳,寸步難行!」

話說到這樣,做妻子的覺得既歉疚,又欣慰,不過楊太太是很有定見的人,並不以為就此可以不談。

不過她也知道,再要談就不能旁敲側擊了!要開門見山地問,讓他無法閃避。

「我實在不懂,」她說,「我想替你弄個人,你為什麼不願意?」

「還不是為了想家庭和睦。」

這是冠冕堂皇的話,楊太太不能滿意,便又駁問他:「如果是你想而我不肯,那樣家庭才會不和睦;

現在是我的主意,你何必要有這層顧慮?莫非,你心目中有人?」

最後這句話,讓楊乃武吃一驚!他以為她是有所指而言的,這個誤會,不能不解釋。可是,又從哪裏解釋起?

因此之故,一張臉漲得發紅,而越是如此,越使楊太太懷疑。夫妻間本來談得好好的,一下子都為疑雲籠罩,好像濃霧中對面不相識,而且有迷失方向的恐懼了。

到此地步,若要消除疑雲,除非刮一場大風。楊太太覺得事情到了非明說不可的時候了。至於說明以後,會有何後果,是另一回事。

「有件事,只怕你還不知道。現在有件意外的,」她考慮了一下,選定了兩個字,「喜事!」

「意外的喜事?」楊乃武很注意地問,「是啥好消息?」

「善政跟劉老太太見過面了。」楊太太極力保持着平靜的聲音,「她倒真是熱心人,願意撥幾畝田,一所住屋,安置小白菜,讓你有空的時候去住。」

這話在楊乃武聽來,沒頭沒腦,簡直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愣了半天,方始會過意來。「我不懂!」他說,「怎麼叫讓我有空的時候去住?」

「那還不容易明白?無非讓小白菜仍舊可以跟你在一起。」

「荒唐!」楊乃武脫口而答。

「荒唐倒也不見得。」楊太太頗有反感,因為楊乃武這樣說法,顯得有些作假——無論如何劉老太太是好意,何得斥之為荒唐。

楊乃武自己也覺察到了,措辭不當,因而加以解釋,「我不是罵人家,只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那是絕對做不到的事。」

「事情也不能算荒唐,你本就有這個意思,如今有這樣現成省事的機會——」

「太太,太太!」楊乃武有些情急了,大聲打斷,「這件事,你不要再往下說了,再說,會傷我們患難夫妻的感情。」

這樣的表示,楊太太當然深為滿意,不過,她很聰明,決不會有絲毫得意的神色擺在臉上,相反地,特意微露悵惘之情,彷彿一片好心,未能為人接受似的神情。

不久,詹善政回來了,姐弟倆找個機會悄悄交談,他告訴她說,跟趙司事見着了面,對方又不忙着討迴音了,因為回南之期,為了劉家的孫少爺,在國子監不知有些什麼手續要辦,延遲十天,趙司事認為在楊家這方面盡不妨從容考慮。

「不必考慮了。」楊太太說,「我跟你姐夫談過,勸他接受,他一定不肯,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在詹善政多少有意外之感,「姐姐,」他問,「姐夫怎麼說?」

「他甚至不容我把話說完。他說,我再談這件事,會傷我們患難夫妻的感情。」

這是非常透徹的表示,詹善政的感覺是七分的欣慰,三分悵惘——欣慰是為胞姐,悵惘是為小白菜。

「好!」他說,「我下午就去回絕了他。」

「話要說得婉轉些。」楊太太說,「不管怎麼說,人家劉老太太總是一番好意。」

「我知道。」

「弟弟,」楊太太又說,「我在想,像劉老太太這樣熱心腸的人,實在少見。我很想見她一見,一則是當面道個謝,再則,說句私心話,將來萬一有事要人幫忙,總多一條路子在那裏。你說是不是呢?」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礙著沈媒婆在那裏,恐怕不便。」

楊太太懂他的意思,不是礙著沈媒婆,是礙著小白菜。想想也是,便不再作聲了。

「噢,姐姐,還有件事,」詹善政說,「我在路上遇見侯勛,他說上海的信已經來了,歡迎姐夫去幫忙,辦他們的那張畫報。侯勛本人也快要回去了,他問姐夫是跟他一起走,還是我們自己走,到上海再會面。」

「那要問你姐夫。」楊太太說,「最好請那位侯先生當面來談一談。」

「他本來也要來的,不過先順便告訴我一聲。」

於是姐弟倆回到屋裏打算將侯勛的話,告訴楊乃武。兩人的腳步都不重,而楊乃武卻不知道想什麼想出了神,以至竟不知有人入屋,直到詹善政招呼,方始一驚而起。

「路上遇見侯勛——」詹善政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噢,噢!」楊乃武神思不屬地答應着,等詹善政講完侯勛的意見,他卻久久沒有表示。

「姐夫,」詹善政催問,「你是願意跟侯先生一起走呢,還是我們單獨走?都聽你的!」

「一切都隨你。」楊太太介面,「我們都無所謂。」

「噢,」楊乃武問,「你們看呢?」

楊太太姐弟相顧愕然,話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一切都聽他決定,何以還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啊!」楊乃武突然省悟,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又說道,「我想跟侯先生一起走比較好,起碼到上海有他帶路,一切方便。善政請你去走一趟,看侯先生有空沒有,請過來好好談一談。」

於是,午飯以後,詹善政又去訪侯勛,很快地陪了他一起回來,跟楊乃武談得很圓滿。侯勛表示,楊乃武一個人住在上海,生活不致會有不便,因為申報館的待遇很優厚,職位較高的,可以單獨住一幢房子,起碼有兩個傭僕照料起居。如果楊乃武覺得行動不便,不必到館,有事在家做亦無不可。

「這不很好?」楊乃武向他妻子笑着說,「不必你再操心了。」

楊太太自然也很欣慰,靦顏向侯勛說道:「一切都要請侯先生費心,真是全家感激。」

「言重,言重!楊大嫂請放心好了,楊大哥是我們禮聘了去的,決不敢怠慢。」

「就怕我無以報稱。」楊乃武忽生感慨,「百劫餘生,只要能讓我清清靜靜過日子,於願已足,何敢奢求?」

「楊大哥,你千萬不可消沉。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話正就是為你說的。」

「老兄太恭維我了!」楊乃武笑道,「我能擔當什麼大任?」

「不然!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操筆政就是立言,亦是不朽之業。」

「『立言』二字不敢當!不過,」楊乃武神色嚴肅中帶着悲憤,「人情險巇,官場黑暗,我總算親歷過了,將來倒可以寫點出來,聊當暮鼓晨鐘。」

「就是這話!報館所鑒於楊大哥的,也正是這一點。」侯勛又說,「至於刻畫形容楊大哥本身的劫難,如果自己不願動筆,不妨口述,我來執文字之役。」

這一點是侯勛道出了本意,想以楊乃武和小白菜這個題材,編為戲劇。這件事,他早就表示過,須等到了上海再研究,此時仍然維持原來的說法。

「楊大哥既然願意跟我一起走,行裝可以開始整理了。」侯勛又說,「我大約還有十天的逗留,今天我就託人去問船期,至遲後天有迴音。」

「好!」楊乃武答說,「我們就作十天以後動身的打算。」

等侯勛告辭以後,楊乃武又陷入沉思之中。每當楊太太有話問他時,他總是聞聲而驚,彷彿有什麼不便跟她公開的心事,深怕被窺破似的。

這就使得楊太太不能不懷疑了!

不過,楊太太決不會操切從事,她覺得首先要確定的是,自己是否存着成見,無中生有瞎疑心。庸人自擾的事,是決不肯做的。因此,她聲色不動,非常小心地在觀察。

這樣到了第二天下午,詹善政跟侯勛將一起回上海的細節都商量好了。船票由侯勛代購,到上海之後如何安頓,亦不勞楊家費心,他們現在所要做的一件事是,八天之後到達天津,因為太古公司的輪船,是這天進大沽口。

這是很順利的一件事,詹善政興沖沖地回來,細說了經過。楊太太當然也很高興,可是楊乃武口頭上表示很滿意,而實際上卻並不怎麼關心其事。

楊太太不但看出丈夫神情異樣,而且也看出弟弟與她有同感。這就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疑神疑鬼,丈夫確有心思,決不可漠視。

於是,等楊乃武在院子裏閑步消食時,她向詹善政低聲說道:「你有沒有看出來,你姐夫的神氣不大對?」

詹善政很快地向外看了一眼,急促地說:「我早就想問你了,從昨天我回來那時起,神氣就不對了。」

昨日詹善政回來時,正是她跟丈夫談過小白菜之後,然而神情有異,是何緣故?心事重重,關注何事?

亦就可想而知。從詹善政的話中,她已獲得證明,自己的猜測不錯。

「別讓他聽見。」詹善政搖搖手,「回頭到我那裏去談。」

詹善政住在另一個院子裏。等楊乃武上了床,她說要跟弟弟去商量回南之事,避開丈夫,去談丈夫的心事。

「他的心事跟我談過,想跟小白菜見一面。」

「原來早就跟你談過。」楊太太頗感意外,同時也對弟弟頗感不滿,「你怎麼早不跟我說?」

「說了惹是非!我為什麼要多嘴?現在紙包不住火,我不能不說了!姐姐,若說他還想跟小白菜在一起,倒不見得,姐夫到底不是腦筋糊塗、分不出事情輕重的人!這隻要看他對你說的那句話,唯恐傷了患難夫妻的感情,就可以想到他的本心。不過,他有許多話要跟小白菜說一說,問一問,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倒不如索性讓他們見個面,話說清楚了,心裏的疙瘩也就消除了,雨過天晴,好像從沒有過這麼一段孽緣,反倒能讓姐夫振作起來,重新做人。」

這一口氣講下來的一大段話,說服的力量很大,楊太太終於同意了。

如何安排他們見面,當然是詹善政的事,但要看楊太太的意思,詹善政覺得不宜亂出主意。

細想起來,這件事要顧慮的地方很多,聯絡也不見得容易。首先要決定的一點,對楊乃武如何說法?

坦率相告,還是作為詹善政私下的安排?

「話說得太直了,恐怕姐夫為了避嫌疑,不敢答應。姐姐,這件事只看你是不是完全信任姐夫。如果不信任,根本就不必多此一舉。」

這幾句說得很直率,但也很透徹,楊太太毫不考慮地答說:「我怎麼不信任他?」

「既然你信任,就不必說破,只當作我瞞着你,私下安排的好了。」

「好!我也贊成這麼做。」楊太太又問,「第二,小白菜那裏怎麼聯絡?我想,她婆婆與劉老太太那裏是瞞不住的。」

「要瞞也可以瞞得住,只看要不要瞞。」

「能瞞最好瞞住,人多口雜,亂出些主意,而且會跟在她左右。他們要想說的話沒法說,反倒生出些枝節來。」

「這話不錯,還是瞞住她們的好。」

「怎樣瞞法呢?」

「有辦法。」詹善政說,「現成有個人在這裏:沈媽!」

「對啊!我倒忘記這個人了。」楊太太說,「我明天叫她先到劉家去一趟,作為去探望她的干姐姐,得便就先悄悄告訴了小白菜。」

「不!慢一點,先要把他們會面的地方找好。」

這又是一個難題。楊太太想不出什麼地方合適,詹善政卻是胸有成竹,已想到了一個地方,不過行不行,卻無把握。

「有個地方,」詹善政說,「仁錢會館的空屋很多,而且都是一個院子、一個院子隔開的,我想跟趙司事商量一下,臨時借他的地方用一用,由邊門進去,神不知鬼不覺,豈不甚好。」

「不見得!會館里那麼多人,得知消息,來看熱鬧,他們什麼話都不用談了。」

「這,姐姐你可以放心。我跟趙司事一見如故,交情很不錯,請他保守秘密,他一定肯的。」

「好吧!你明天就先跟趙司事去聯絡了再說。」

有了這個結論,這晚上的談話,告一段落。第二天上午,詹善政起身,剛剛在洗臉,楊太太卻又來了。

「我昨天想了一夜,」她說,「我要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詹善政一愣,心想,怎麼又變了卦?「姐姐!」他的話說得很直,「我看這件事不如作罷!你既然不放心他們,就不必多事了。」

「不是!你把我的意思弄錯了。我要聽聽他們心裏的話,果然難捨難分,我就成全了他們。」

這使得詹善政更感意外,正色勸說:「姐姐,你要好好想一想!」

楊太太的想法是,她為丈夫費盡心血,對小白菜實在談不上什麼惡感。如果他們倆真是難捨難分,非得在一起過日子不可,她願意接納劉老太太的好意,成全他們的好事。

「這是為什麼呢?」詹善政想不出姐姐改變態度的原因,「你是怎麼想來的?」

「無非為你姐夫!」楊太太說,「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好人要做就做到底!好比修行一樣,快要功德圓滿的時候,忽而鬆手,就會前功盡棄,太犯不着了。」

這就是說,她對丈夫一直都很好,唯有最後這件事,近乎自私,則以前對丈夫的種種好處,似乎都消折了。她這樣做法,當然會在親友中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可是只務虛名,不顧實際,是不是聰明的辦法?

詹善政並不反對她的想法,不過他覺得有義務提醒至親骨肉。「姐姐,」他說,「親戚朋友稱讚你賢惠,我亦有面子。不過,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對人家看不順眼,自己跟自己生悶氣,懊悔做錯了事,可就晚了。」

「不會的!」楊太太說,「我想過,人心是肉做的,我這樣子對待他們,他們一定也會敬重我,決不會故意讓我受氣。」

「這也不一定,萬一給你氣受,你怎麼樣?」

「那也是命中注定,我決不悔!」

「這就沒話說了。」詹善政點點頭,「好的!等我來安排。」

安排在仁錢會館見面這件事,接洽的結果,非常圓滿。會館中有一個偏在東北的院落,自成門戶,進出可以不由大門,這個院落,專供家鄉的達官,進京公幹時暫住,平日關閉不用。現在借用個半天,自無不可。同時,趙司事亦接納了詹善政的要求,對楊乃武、小白菜秘密相晤這件事,決不泄露。

「那地方我也看了。一個四合院子,兩面有門,西面的門一關斷,跟會館就不通了。東面的門開出去是個偏僻的小衚衕,進出不怕有人看見。」

「好!」楊太太說,「現在用得着沈媽了。」

「慢慢!」詹善政說,「我想與其找機會預先約好,不如想個法子直接把沈媒婆、小白菜約出來,然後耍個花槍,拿沈媒婆調開,小白菜送到會館,豈不省事?」

「能這樣當然最好,不過這個法子不好想!」

「總想得出來的。」詹善政凝神思索了一會兒,欣然說道,「容易得很!只說袁大老爺那裏還有手續未了,叫沈媽到劉家去一趟,將沈媒婆、小白菜約了出來,這樣就一定可以瞞過劉老太太了。」

「約出來以後呢?怎麼樣拿她們婆媳調開?」

「到時候再說,總有辦法的。」詹善政說,「現在要定個日子。」

這實在是急不得的一件事,因為安排這樣一個約會,就像編織花樣精巧的網絡那樣,要按部就班,一點都錯不得,否則就會節外生枝,搞得一團糟。同時又在絲毫不動聲色的情況下進行,謀定後動,動必有成,更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去部署。

因此,楊太太說:「這件事我幫不上你的忙,都交給你了,我聽你的信息,你要怎樣就怎樣。」

「好!」詹善政說,「我馬上就去辦,怎麼一個情形,我隨時會告訴你。」

等楊太太走了,詹善政好好思索了一會兒,自己有兩個幫手可找,一個是沈媽,一個是趙司事。就眼前來說,要找的是趙司事。

這一次是要重重拜託他,而且事情要從長計議,所以詹善政先寫張條子,派客棧夥計送到仁錢會館,約趙司事在陝西巷一家廣東館子吃晚飯,說明有「要事奉懇,務必賞光」;同時關照客棧夥計,要等回信。

回信是「準時奉擾」。約的是六點鐘,詹善政五點鐘就出發了。陝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有名的銷金窩。華燈初上,正是紙醉金迷方興未艾之時,笙歌嗷嘈,人語喧嘩,這裏實在不是談正經事的地方,心裏倒不免懊悔,但既來之,則安之,只好在約定的那家館子坐等。

不一會兒,趙司事匆匆而至。跑堂的伺候了茶水與毛巾,隨即端來一個托盤,裏面是一份菜單,一副筆硯,另外有一疊三寸寬,五寸長的箋紙。

「你老是先點菜,還是先叫條子?」跑堂哈著腰問。

「先點菜吧!」趙司事說。

點過菜,就得寫局票子。趙司事執筆在手,看着詹善政,意思是等他報名字。

「我沒有什麼熟人,而且——」

趙司事會意了,「你先把菜關照下去。」他遣去了跑堂,問詹善政,「你要談要緊事,怎麼找了這麼一個地方?」

「我一時想不起有什麼館子,」詹善政笑道,「記得經過這裏,有這麼一家廣東館子,就約了在這裏。其實也無所謂,你有相好,儘管叫來。」

「那就索性等一下,等談完了再說。」

於是叫局之事暫且擱下,等菜上齊了,跑堂的放下門簾,詹善政方始談到正事。

「趙兄,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我想把小白菜約出來,又要避開她婆婆,你看有什麼辦法?」

「這,法子很多。」趙司事先反問,「你總有打算吧?」

「我想冒用袁大老爺的名字——」

「袁來保?」趙司事打斷他的話,「他回去了。」

「回去不要緊,不過冒個名而已。等把她約出來以後,再跟她說明白,也不要緊。」

「其實用不着這麼費事!只要我去一趟,要她們婆媳什麼時候出來,就什麼時候出來。」

趙司事有這樣的把握,詹善政自然大為高興,替他斟滿一杯酒,笑嘻嘻地說:「老趙,那就鄭重拜託了!不過——」

「你不要忙!」趙司事搶著說,「其中的道理,我當然會告訴你。」

他慢條斯理地一面喝酒,一面告訴詹善政,說葛品蓮埋葬在會館的義冢以後,小白菜尚未去上過墳,就用這個理由招邀,絕無不從之理。

一提到這點,詹善政腦中很快地浮起記憶——小寡婦上新墳,在江南也是一景,清明前後,綠野青山處處可以發現一身縞素的年輕寡婦,在一抔黃土面前,焚著紙錢,哀哀痛哭。這種用「梨花帶雨」來形容的凄艷,確能動人心魄,常是不期而然地會寄予關懷。年紀輕輕,成了孤鸞寡鵠,一生的日子正長,怎麼打發得完?若是正在求偶的男子,更易逗起綺思,一顆心熱辣辣地,別有一番滋味。

詹善政的妻子,未過門就因暴疾去世,接着因為楊乃武這件冤獄,為至親奔走營救,沒有心思也沒有工夫去想到早應成家。因此,此刻一想到小白菜上新墳的光景,心頭不免有異樣之感,等他定定神重新注意到趙司事所說的話時,已經漏了一大段了。

「我們就這麼辦,」趙司事問,「你看怎麼樣?」

詹善政茫然不知,他只知道從話中去想,趙司事已經定了一個辦法,而自己沒有聽見。倘若追問,會引起人家的詫異:心不在焉,在想些什麼?

就這遲疑之際,已使得趙司事困惑了。詹善政有些慌張,不由得連聲答道:「好,好!就這樣!」話一出口,自己警覺,得要好好想一想,怎麼樣能讓趙司事把他所說的辦法,再講一遍。

趙司事當然不會猜得到他的心事,自己去掀開門簾,將跑堂的喊了進來,準備「叫條子」。

「你沒有熟人,我保薦一個,如何?」趙司事提筆在手,向詹善政問說。

詹善政的腦中,還殘餘著小白菜的倩影,根本就沒有召妓的興趣,但有求於人,不能不湊人的興,所以點點頭表示同意。

於是趙司事揮筆寫了兩張局票,交給跑堂,同時吩咐,再添一斤「南酒」。

這是一個機會。詹善政心想,此時不問,回頭姑娘一來,就問不成了。這樣想着,便很謹慎地問:「老趙,你剛才說的那個辦法,是不是很妥當?不妨再研究一下。」

原意是想他把他說過的辦法再講一遍,不道趙司事反問一句:「你說怎麼不妥當?」

一次嘗試不成,不能再作第二次嘗試。詹善政此時想得了一個補救的法子:破功夫不著,明天起個早趕到仁錢會館,只說頭一天酒喝得多了,所談的正事已記憶不清,要求趙司事再說一遍,不就完全弄清楚了。

想到這裏,愁懷一寬,等叫來的姑娘一到,逢場作戲,放浪形骸,很有了些酒意,回到客棧,悶頭大睡。

第二天紅日滿窗,方始醒來,回想昨夜的一切,居然記得應該及早去訪趙司事這件事。伸頭看一看鐘,已快九點,不覺一驚,趕緊起身。

漱洗剛罷,楊太太來了:「我來過兩回了。」她說,「昨天怎麼喝那麼多酒?」

「趙司事興緻好,不能不陪陪他。」

「你們談得怎麼樣?」

「很好啊!」詹善政答說,「葛小大埋在義冢地之後,小白菜還沒有去上過新墳,趙司事說,可以用這個理由,把她邀出來。」

「這倒也對!那麼,」楊太太說,「要定個日子啰。」

「是啊!今天還要跟他碰頭,等我回來再說。」

楊太太有些困惑,話好像不大接得上頭。哪一天邀小白菜出來,應該看自己這面準備的情形而定,與趙司事的關係不大,何必再跟他聯絡以後,方才定奪。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得快去了。」

詹善政不容姐姐再問,匆匆而去。一到仁錢會館,才知道趙司事已到劉家去了。心裏不由得着急,顯然的,他到劉家,就是替自己這面去接頭,而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不知道。趙司事在那裏談好了,自己這方面卻毫無準備,兩下脫節,豈不荒唐。

因此,他必得在那裏坐守。直到中午,方見趙司事回來,隨即迎上去說:「老趙,昨天我酒喝得多了。

談的那件事,竟有點記不太清楚,真正是笑話!」

趙司事一愣,「不說得明明白白的嗎?」他說,「今天一早我先去一趟,告訴她要上墳,看她定在哪一天,我再回來告訴你。」

「是,是!」詹善政敲敲額角,裝作完全想起來的神氣,「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她定在哪一天?」

「現在談不到了!」趙司事說,「事情大出意外,誰也想不到的!小白菜此刻在大悲庵。」

「怎麼?」詹善政問,「怎麼到了尼姑庵里了呢?莫非做了尼姑?」

「那倒還沒有!不過已不肯回劉家了。」

「那,那是怎麼回事?跟劉家發生了什麼衝突?」

「不是,不是!說起來也是碰巧了。」趙司事說,「等我先大略告訴你,還要跟你商量,如何挽救?」

原來大悲庵離劉家不遠,只隔着兩條衚衕。庵中的當家老師太,法名凈慧,與劉老太太很投緣,經常在劉家走動。小白菜在那裏住了不多日子,已見過她三回了。

一遭生,兩遭熟,到第三次見面,就無話不談了。小白菜自感前路茫茫,向凈慧求救,如何方是安身立命之方?凈慧勸她懺悔宿業,因而說法,暢談因果。

她說:有因必有果,生死輪迴,而因果如影隨形,萬年不斷。所以說:「欲問來生果,只看今世因。」

小白菜與葛品蓮原有前世的恩怨,今生加上與楊乃武的孽緣,越發重重糾纏,來世仍須受苦。

這話說得小白菜毛骨悚然!問到閃避之道,凈慧還是那句話:懺悔宿業。可是,宿業卻又如何懺悔呢?

凈慧一時口滑,說了句「唯有出家,斬斷塵緣,方是一了百了」!小白菜就此深印入心,到晚來跟劉老太太說,要遁入空門。這話,她以前也說過,但只要迎頭一攔,就不再往下說了。劉老太太只當她又是想到就說,不是認真的念頭,所以笑笑不答。

哪知第二天上午,她悄悄出了劉家後門,尋到大悲庵,跪倒在菩薩面前,解開發髻,一剪,將長及腰際的一頭黑髮,齊項剪斷。等知客的尼姑發覺,趕來搶救時,已是紛披滿地,發斷不可復續了。

這下子驚動了凈慧,等她一出來,小白菜跪在她面前,只道「老師太慈悲」,要在大悲庵做尼姑!

凈慧怎肯應承,趕緊派人到劉家通知。劉老太太大驚,而沈媒婆大哭,趕到大悲庵苦苦相勸,小白菜執意不從。她有個不易駁倒的理由,說是當年與死去的丈夫口角,發誓要削髮出家,結果口不應心,就為了這個緣故,以後才吃了那許多死去活來的苦頭。今番決不能再打誑語了!

這件事搞得很尷尬。凈慧不想一句話惹出這麼大一個麻煩!而劉老太太原是好心收容,誰知結果是小白菜出了家。這話傳出去,只當劉家容不得她,方始出此下策,名聲很不好聽,所以覺得十分無趣。至於沈媒婆,後半世的日子都靠小白菜這個指望,一下子砸得粉碎,那份傷心自然更不用提了。

「這是昨天上午的事。」趙司事說,「小白菜至今還在大悲庵。劉家一籌莫展,不過等我一去,劉知府認為事有轉機了。」

「劉知府?」

「是的,劉知府。他家老太太有了麻煩,劉知府當然要出來想辦法。讀書人到底不同,事情看得很透徹。」趙司事說,「他是因為看到我才觸機想到的。他說,小白菜周圍的人,都可以放得開,因為沒有什麼感情。不過有一個人放不開,就是令親。」

「嗯,嗯!」詹善政點點頭,「請你說下去。」

「劉知府說,如今只有請楊某人去勸一勸,或者能夠挽回。如果楊某人都勸不醒,那就只好聽其自然了。為此,劉老太太特要我來跟你接頭,你看怎麼樣?」

詹善政想了一下答說:「這件事,應該可以辦得到。不過,怎麼勸法?」

「這一層,劉老太太跟劉知府都說了,最好是能夠勸得她打消出家的念頭。如果真的要出家修行,也不必在京里,先跟劉老太太回去,哪怕替她造一座『家庵』,也是辦得到的事。」

「這——」詹善政問,「如果能勸她打消出家的念頭,那麼,以後呢?」

「以後再說。」趙司事想起來了,緊接着又說,「劉老太太不是原就有安排的嗎?」

「那個安排,還在舍親考慮之中。」詹善政又說,「如果願意領受劉老太太的好意,當然沒有疑問,倘或事實上辦不到,舍親就不便去勸她了。」

「怎麼呢?」

「你想,如果小白菜說:好!你叫我不要出家,我就不出家。可是,將來怎麼辦?那一來,話就說不下去了。」

「你先不管它!」趙司事說,「事情很急。請你先跟令親去商量了再說。」

「好!」

「那麼,我下午等你的迴音。」

辭出仁錢會館,詹善政一面走,一面將整個事件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認為很難勸得小白菜回心轉意。

因為她之想出家,蓄志已久,而此番又並非受了什麼外界的刺激使然,而是真的一心想懺悔宿業!她自己覺得過去受苦,是因為發誓出家,口不應心,欺騙了菩薩所得的報應,然而,又何敢一騙再騙?

回到客棧,自然是先跟他姐姐說知其事。

楊太太當然很驚訝。不過臉色有很明顯的變化,先是困惑,繼而平靜,終於為難地久久不語。這使得詹善政很奇怪,怎麼樣也想不出她為難的原因。

「有句話我很難出口。」楊太太說,「我要說了,人家一定以為我是私心。」

「跟我說有什麼關係呢?」

「我倒覺得她既然有了這個一了百了的打算,就不應該再去打動她的凡心。」

對這個說法,詹善政大出意外,「到現在為止,只有姐姐你一個人贊成她出家。」他說。

「一個人的話不見得錯,大家都說的話不見得對。」楊太太冷冷地說,「我自己覺得旁觀者清,並沒有什麼私心在內。」

「姐姐你不必多心!我知道的。」

「你知道,別人不知道,所以我還是避避嫌疑的好!」

這使得詹善政很困擾,怔怔地望着姐姐,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不過問這件事,你自己去問你姐夫,隨他自己意思做好了。」

名為不過問,實際上已經過問了,而且做了決定:不贊成這件事。詹善政知道又遭遇了麻煩,心裏非常煩惱。

「怎麼?」楊太太見他不開口,反而問他,「你有啥為難的地方?」

「我當然很為難。」詹善政懶得再用心思,實話實說,「第一,你明明不贊成去勸小白菜的,我不好多事;第二,就算我多事,跟姐夫去說了,他一定會問我,先跟你說過沒有,我沒有辦法回答他。」

「你用不着為難,我跟你說明白好了!第一,是我叫你去跟他說的,這件事不與我相干;第二,他問到我,你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沒有你的同意,姐夫不敢去的。」

「如果他真是這麼說,你再來告訴我。」楊太太說,「我自有辦法讓他去。」

「這樣說,我就更不必多事了。」

這姐弟倆心思都很深。在詹善政想,楊乃武之不敢到大悲庵,能不能勸小白菜,關鍵都在他姐姐身上,既然如此,何不她直接採取行動?

意會這一層,楊太太好好想了一下,覺得弟弟的話很有道理,便毫不含糊地說:「好!這件事交給我。」

詹善政得此承諾,有着如釋重負之感。不過,趙司事那面還有交代,因而問說:「我怎麼去回報人家?」

「不是說下午給他們迴音?」楊太太說,「你多帶點零用錢在身上,出去逛逛散散心。過兩個鐘頭回來,我就有回話給你了。」

「好的。」詹善政起身就走。

「慢慢!」楊太太又攔住他,「大悲庵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只說離劉家不遠,要請趙司事帶了去。」詹善政又問,「姐姐,你自己要去勸她?」

「不一定。」

詹善政不再多問,揚長而去。

楊太太先得靜靜地想一想,她有把握可以促使丈夫去勸小白菜離庵回劉家。不過,對於這件事的後果,她要考慮,不能只為自己博個賢惠的名聲,強作解人,將不可能的事,很勉強地變成可能,為將來留下很多麻煩與痛苦,那就太不理智了。

在諸般考慮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丈夫對自己懷着歉疚之心,只要一談到小白菜,先就驚慌失措了。

在這種情況之下,不但無法讓他說心裏的話,甚至平靜地交談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則就可想而知,要丈夫聽從自己的勸告,到大悲庵去走一遭,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想到弟弟的話,問她是不是打算親自到大悲庵去勸小白菜,離庵回家。當時以為他的想法有點怪,此刻思量,倒不失為辦法之一。

此外,還有一個辦法,直接上劉家去看劉老太太與沈媒婆,表明自己的態度,如果能有讓小白菜回心轉意的法子,她樂於出力。這樣做法,光明磊落,十分正派,她覺得很可以一試。

不過,她很冷靜,並不鑽牛角尖似的,只朝這一條路去想,各種可行的主意,如何進行,一個一個在心裏提出來考量。最後得到了兩點結論:第一,自己要插手管這件事,少不了用沈媽做助手;第二,不管怎麼做,先得跟弟弟商量好。

於是,等吃過午飯,楊乃武休息時,她先將沈媽帶到詹善政那間屋子裏,把這件「新聞」告訴她,順便聽聽她的意見。

對於小白菜的一切,沈媽僅知道她與她婆婆已為劉家所收容,不久帶回浙江。至於劉老太太的那番好意,以及詹善政在私下安排她跟楊乃武見面等等情形,絲毫不知。此刻,楊太太告訴她這件「新聞」時,仍然是有所保留的。

「我聽說,小白菜在大悲庵自己剪了短髮,一定要在那裏出家,多少人都勸不聽,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沈媽自然感到驚愕,不過很快地變成早在意料中的表情,「她早就想要出家了!不過,」她說,「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你看,」楊太太問,「她是出家好,還是不出家的好?」

「很難說。」沈媽搖搖頭,「花花世界也不是容易看得破的,出家容易還俗難,將來只怕有懊悔的日子。」

這兩句話,頗為楊太太所重視。小白菜的過去與未來,她都替她想過,唯獨這一點沒有想到。照此看來,勸她先離庵回劉家,並不錯。同時她也得到一個啟發,已想到有幾句很有力的話,可以勸得小白菜不能不聽從。

因為覺得沈媽並非毫無見識,她認為多告訴她一點內情,亦不要緊,因而又說:「劉老太太為這件事很着急,好意收容人家,結果搞成這個樣子,豈非沒趣?更怕外頭說閑話,以為小白菜在劉家受了多少委屈,所以賴在大悲庵不肯回去。這不是天大的冤枉?」

「是啊!不過,頂着急的,一定是她婆婆。」

沈媽對她的這位干姐姐沈媒婆,既無好感,亦無惡感,只是就事論事,將沈媒婆在小白菜身上所寄託的希望,就她所知細細講給女主人聽。不過,最後有句話,卻頗具警惕的意味。

「她媳婦是個麻煩,最好少招惹!」沈媽說,「媳婦跟婆婆的想法不同,幫了媳婦招婆婆的怨,犯不着!」

這使得楊太太有了新的了解。像劉太太最初的那番好意,要為楊乃武置個不須有任何負擔的外室,事實上怕也辦不通,因為沈媒婆擺脫不掉,終日糾纏,遲早會釀出風波來!

「太太,」沈媽問道,「小白菜要做尼姑的事,是不是舅少爺去打聽來的?」

「不是他去打聽,劉家請了他去,告訴他的。」

「為什麼呢?跟舅少爺啥相干?」

楊太太到這時候,不能不多透露一些了:「劉家的意思,要我們這面去勸一勸小白菜,也許能勸得她回心轉意。」

「那麼,哪個去勸呢?」

這話問得楊太太一愣,迫不得已只好答說:「請少爺去勸!」

沈媽大感驚愕,「去不得!」她說,「太太,這件事,你要拿定主意!好人亂做不得,亂做好人,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

楊太太對沈媽的忠心,頗為欣慰。不過,害了自己,可以理解,「怎麼說害了人家呢?」她問。

「太太倒想,她能不能進楊家的門?不能進楊家的門,害她牽腸掛肚,何苦?」

這是句非常扼要的話。楊太太心裏在想,沈媽真是旁觀者清,一語破的!如今自己要考慮的是,到底願不願意讓小白菜姓楊?如果願意,不妨切切實實去勸一勸,否則還是不必管此閑事為妙。

這是件大事,要考慮的地方很多,絕非一天半天所能決定的,而趙司事在等著回話,詹善政也快回來了。楊太太覺得遭遇了極大的難題。

「我也奇怪!」沈媽又說,「要做尼姑,回餘杭也好去做,為啥一定要在這裏做?莫非——」

「莫非什麼?」楊太太立即追問。

「莫非就為的想少爺去勸她一勸?」

這是個很新的想法,新得離奇!但仔細想一想,人心難測,尤其是用情到了深處,常有人所不測的舉動出現。所以沈媽的猜測,亦不能說是荒誕不經。

不管怎麼樣,她有這樣的想法,證明她不是那種無知無識的村婦!楊太太從此刻起,更對她刮目相看了。

「沈媽,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我現在很為難,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出主意,我不敢說。」沈媽答道,「我也不曉得太太的為難在什麼地方。」

於是楊太太吐露腑肺,傾懷以告。她的難處是重重矛盾,一方面要博個賢惠的名聲,一方面又怕小白菜進門,會影響家庭的和睦。說實在的,照她的原意,最好跟小白菜離得遠遠的,從此永無瓜葛!可是事與願違,各種機緣湊集,都是朝向楊乃武與小白菜的距離接近這條路上在走。如果硬一硬心腸,做出嚴正的表示,當然可以阻絕他們,永不見面,但是,這一個,很可能在親戚朋友之中留下一個印象:楊太太是個很厲害的角色,所謂「賢惠」,不過是駕馭丈夫的手段而已!

同時,她也疑心楊乃武仍舊不能忘情於小白菜,眼前的一提起來就緊張的神情,不過是內疚於心,深怕引起誤會。倘或有機會讓他能夠如願,而不給他這個機會,日久天長,漸漸生怨,亦是可慮之事。

「總而言之一句話,」楊太太說,「我吃盡千辛萬苦,修來的一點『道行』,不能壞在這件事上!這件事我做得不夠大方,過去的種種好處,就一筆勾銷了!」

「太太,你太多心了!」沈媽不以為然,「凡事只要自己心安就是!管不得那許多。」

「我就是不曉得怎麼才能心安!」

「那容易!跟大爺說明白就是。」

「就是說不明白。」

「怎麼呢?」沈媽困惑地,「大爺腦筋這麼好的人,不會說不明白。」

「他心裏有病,一提起就頭臉漲得通紅,不容我說下去。」

「那,請舅少爺跟他說。」

這一點,楊太太覺得很值得考慮,點點頭說:「過去舅少爺跟大爺談到小白菜,總瞞着大爺說我不曉得,為的是一說我也曉得,怕大爺不肯說心裏的話。照現在看來,這樣子也不一定對,索性讓舅少爺跟他說明白,看他怎樣!」

楊乃武會怎樣呢?他在心裏問自己——楊太太與沈媽都不知道隔牆有耳,她們所談的一切,幾乎隻字不遺地都落在無意間走了來的楊乃武的耳中了。

聽得裏面的談話快將結束,他怕撞破了彼此不便,趁早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回到自己屋中,想靜靜地從頭到底想一想,又恐怕妻子來了,看出他神色不對,會得追問。因此,決定出門,找個清靜地方去思量。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剛走出房門,便發現妻子與沈媽一前一後走了回來。他只好站住腳,搭訕著問:

「你們到哪裏去了?」

「在善政屋裏,替他理一理東西。」楊太太看他穿了馬褂,便即問道,「你要出去?」

「我想去看看侯勛。」楊乃武指着他的腿說,「倒像好得多了。大夫關照,應該稍微走動走動,活絡筋骨,好得才快。」

一套謊話,編得天衣無縫。不過楊太太總不大放心,「頂好有人陪着你去!」她不由分說地關照沈媽,「你到柜上去看看,找個打雜的來,陪大爺一起出門。」

「不必!不必!」楊乃武搖手阻止,「我自己到櫃枱去找好了。」

於是,他自己走到櫃房裏,有個常為他們跑腿的小夥計鐵柱在,正好做伴。他跟掌柜的關照一聲,帶着鐵柱出了客棧。

說去看侯勛是託詞,要找清靜的地方卻一時想不起,便問鐵柱:「咱們上哪裏逛逛去?」

「楊大爺喜歡逛什麼?」鐵柱問,「是聽戲,還是雜耍?要不逛廟會?今兒三月初九,隆福寺的廟會,熱鬧得很。」

楊乃武就是不願意到熱鬧的地方,而看鐵柱興緻勃勃的樣子,不免歉然,想一想說:「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去坐坐。領我到了那裏,你逛你的去,我給你零花錢,回頭來接我。你看好不好?」

給零錢讓他自由自在地去逛,哪有不好之理?鐵柱隨即答說:「要清靜只有道觀和尚廟。」

「對!」楊乃武突然想起,「都說法源寺的丁香花好。在哪裏?」

「法源寺?不遠,不遠。」鐵柱說,「由宣武門大街一直往南,過菜市口,進半截衚衕往西就是。」

「你得陪我去。」

「當然。」

鐵柱雇了一輛車,說明地址,一直往南而去。車中,鐵柱告訴楊乃武,這法源寺是京中第一名剎,本名憫忠寺,唐太宗貞觀十九年,因為哀悼東征高麗陣亡的將士,特建此寺薦福。寺中清規極嚴,遊客載酒看花,不得有葷腥攜入。

「你倒知道得這麼多,連唐太宗的年號都記得清清楚楚!」楊乃武驚異地說。

「還不是聽來的。」鐵柱說,「我不知道陪南邊來的老爺們逛過多少次了,每次都聽他們談法源寺的古記,耳朵里都聽得長繭子了。」

「那麼,法源寺到底有什麼好逛的呢?」

「楊大爺去了就知道了。」鐵柱說,「去得正是時候,這幾天丁香花開得正熱鬧。」

不一會兒,到了法源寺,但見遊人如雲,而山門的正門不開,由側門而入,甬路兩旁,高松羅列,氣象森森;進了二門,滿眼繁花如雪,東面更盛。廣庭中有一座高台,原名憫忠閣,大概是當時憫念東征陣亡將士,登高招魂之用。有好些遊客,登台眺望。楊乃武因為腿不方便,只好在台下徘徊。

「楊大爺,我給你找個地方坐,弄茶來喝。」

寺中並不賣茶,但鐵柱因為常陪客人來逛,跟管殿的和尚很熟,去弄了一張板凳一壺茶來,將楊乃武安頓好了,說明傍晚來接,然後從他手中接過幾十個制錢,歡然而去。

楊乃武的坐處,正在迴廊轉角,身形隱蔽而視界寬廣,是個極好的位置。可是人是靜下來了,一想到小白菜,心卻靜不下來。

恩恩怨怨縈繞心頭,如今更增添了幾許關切、困惑與好奇,而內心迫切要解答的一個疑團,就算她情天歷劫,看破塵緣,何以一定非在這裏出家不可?莫非真的如沈媽所猜測的,只為引起他的關懷,或者說是聳動聽聞,將他吸引了去見一面?

這也許是無根的猜測,然而事實是很明顯的,除非能將她自心底拋卻,從此不想,否則,就應該不顧一切跟她去見一面,問一問她心裏究竟想的是什麼。倘或不然,未來漫長的歲月中,或者午夜夢回,或者對月懷人,這一個橫亘在胸中的疑團,將會凝結成一個永難消釋的痞塊,折磨自己一生。

於是,他突然之間浮起一種強烈的衝動,最好即時能與小白菜面對面地將心掏出來,彼此看個明白。

不過,這個強烈的衝動,在他一想到妻子時,就自然而然地被壓制了。

喝一口茶,看一看花,讓歷亂的心情作個短暫的休息,重新再想時,就比較有頭緒可理了。首先他發現,他實在不必那樣戒慎恐懼地唯恐妻子有所誤會!誠然妻子是有矛盾的,一方面要博賢惠的名聲,並且唯恐他因為不讓他跟小白菜見面而對她不諒解;而一方面卻又確確實實在害怕他跟小白菜見了面,會發生她所無法控制的情況。就前一點來說,他覺得她對他是很寬容的,而就后一點來說,關鍵是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能夠控制,她就無須有所畏懼。

總之,他認為他跟小白菜見面,即使引起妻子的疑懼,也只是一時的;疑懼的不是見面的本身,而是見面以後會發生不測的結果。如果只是見一面,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她又何疑懼之有?

現在很明白了,自己必須要問的是:見了小白菜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在想,一種是真箇看破紅塵,提起往事,如夢似煙,淡然置之;一種是觸動沉哀,痛哭流涕。而在這種情況之下,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發泄了哀怨,便拋卻了往事,重新做人;一種是舊情斷而復續,另生新的糾纏。

他覺得要考慮的是最後一種。如果出現了那樣的情況,從此多事,到頭來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當然,最主要的是在自己。倘或自己心有主宰,可以不理她的糾纏,甚至用手腕使她根本就不能糾纏。

那樣做法,當然會大傷她的心,而於自己,徒然增加良心的不安,則又何苦來哉?

可是,這只是許多可能情況之一。除此之外,能見一面將這段恩怨作徹底的清理分解,於己於人都是有益的事。

然而這一切冷靜的考慮,經不起一個突然而起的、強烈意願的衝擊。這個意願就是想看一看小白菜的眼睛,聽一聽她的聲音。

這個意願蓄積了好些日子,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種可以想得到的理由去壓制。其中最有力量的,就是對妻子的顧忌,只要一想到妻子這幾年的苦楚,以及整個家庭可能因為他所表示的,不能忘情於小白菜這一事實而破裂,他就會頹然冷心,輕易地將小白菜的形象與聲音,逐出記憶之外。

可是,此刻不同了,妻子並不在乎他跟小白菜見一面,甚至還希望他能勸得小白菜回心轉意,拋棄出家的念頭,助成她的賢惠名聲。這一來,最大的壓制力量消失了,就如在天平上移去了最重的一塊砝碼,那蓄積已久的意願自然高昂難下了。

「去走一遭!」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只要自己把握得住就行了!」

那麼,自己是不是能把握得住呢?他自覺這是不會有疑問的。也許日久天長,舊情會復熾到難以分解的地步,至於久別重逢的第一次見面,自己決不會把握不住,做出任何難以辦到的承諾。而況,小白菜決意出家,當然是萬念俱灰的緣故,一顆極冷的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熱得起來,一見面就會提出什麼令人為難的要求。

念頭轉到這裏,等於已下了決心。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麼去法。第一步,當然是要打聽大悲庵的地點。

正好與鐵柱相熟,為他安排座位的和尚經過,他叫住他說:「師父,請等等!」

「施主是要添茶?」

「茶夠了!」他摸出一塊碎銀子遞過去,「莫嫌少!」

和尚倒很規矩,不肯接他的錢,「施主請等一下,我去拿緣簿。」說完,掉身就走了。

很快,和尚取來一本黃封皮的冊子,上寫「隨緣樂助」四字,另外有支水筆,一起遞到楊乃武的手裏。

這一來不能太寒酸,至少也得捐個整數。提筆寫道:「無名氏助銀一兩。」接着,又添一塊碎銀子,估計一兩隻多不少,連緣簿一起交了回去。

「施主先收著,回頭到櫃房去交。」

「就拜託你代交。不過,」楊乃武緊接着說,「不必忙!我先跟你打聽一個地方,大悲庵在哪裏?」

「就在寺前,一出門,往西走幾步,白帽衚衕口兒上,就是大悲院。」

「大悲院?」楊乃武聽得很仔細,重新說一遍。「我是問的大悲庵,有尼姑的庵!」

「噢,那就不對了。」

「那麼,大悲庵在哪裏呢?」

「聽到過有這麼一座庵,在哪裏可就說不上來了。等我替施主去問一問。」

「問我好了!」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介面,「大悲庵在花兒市中四條衚衕。」

楊乃武轉臉去看,鄰座有位六十來歲的老者,穿一身灰布褂褲,一副花白鬍子,腰板挺得筆直,手裏盤弄著兩枚晶光閃亮的鐵丸,精神矍鑠,一望而知是個練武的人。

「對了,這位施主說得不錯,我想起來了,」和尚欣然說道,「大悲庵在花兒市那一帶。」

「噢,」楊乃武先向老者頷首為禮,表示得承指點的謝忱,然後又問,「花兒市在哪裏?」

「在東面。」

那老者緊接着和尚的話問楊乃武:「尊駕如果要到大悲庵,跟我走好了,我家就住大悲庵對面。」

「是,是!」楊乃武問道,「貴姓?」

「敝姓段。」他說,「京里的寺院,名叫『大悲』的很多,像這裏的大悲院,還有大悲閣、大悲寺。

這大悲庵,可是有姑子的噢!」

意思很明白,你一個男人,打聽尼姑庵為什麼?楊乃武直覺地想,不宜騙他,但亦不便就說實話,尤其是有一個不相干的和尚在。因而先搪塞一下,「說來話長!」又問,「段爺行幾?」

「我行二。」他亦禮貌地問,「尊駕貴姓?」

「敝姓詹。」楊乃武順口冒了岳家的姓,又說,「我請段二爺喝一盅。」

「不,不!沒有叨擾的道理。」

和尚見此光景,料知沒有他的事了,悄悄退去。等他一走,楊乃武覺得話就比較好說得多。看段二眉宇之間,義氣充盈,心中一動,決定要結交這個人。

結交之始,當然是開誠相見。「實不相瞞,段二爺,」他說,「敝姓是楊。」

「噢,」段二很詫異地問,「既然姓楊,何以又說姓詹呢?」

「因為我不便輕易揭露真相——」

「原來是真人不露相!」段二搶著問,「可怎麼一下子又跟我見了真章呢?」

「這,」楊乃武從容說道,「因為我奔波南北,歷盡艱難,練得一雙眼睛也還能稍知善惡。在你老面前,是無話不可說的!」

「承情、承情!」段二大為感動,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之感,「楊爺,你太看得起我了。來、來,聽楊爺的口音是南邊,我算是地主,做個小東,請楊爺敘一敘。」

「一見如故,誰做東都一樣。不過,段二爺,我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說話比較方便。」

「好!」段二想了一下說,「有了,我有個把兄弟,住得離此不遠,咱們倆到那裏去坐一坐。」

「是,請稍等!我帶來的一個孩子,快回來了。」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

這時,段二才發覺他是個瘸子,隨即問道:「楊爺你這條腿,怎麼啦?」

「說來話長!」剛答得這一句,但見鐵柱施施然而來,楊乃武等他走近吩咐他說,「你回客棧告訴楊太太,說我遇見一個好朋友,要敘敘舊,晚上才能回去。」

「是了!」鐵柱問說,「我雇了個車,還要不要?」

「要、要!」段二介面,「是山門口雇的,車把式叫什麼?」

「不知道。」鐵柱答說,「是個斜眼。」

「噢,噢,是魏狗子,我知道,你去吧!」

原來段二的那個把兄弟,做的就是這行買賣,在騾馬市大街開着一家極大的車廠,所以他對這些車把式也很熟。當下陪着楊乃武出門,找到魏狗子一說明白,兩個坐上他的車,直奔騾馬市大街。

段二的把兄弟姓胡,前面開車廠,後面住家。魏狗子知道段二爺跟胡掌柜的關係,一直將車子趕到後門口。下車進門,只見一個極魁偉的漢子,正光着脊樑在院子裏練石鎖,一見段二趕緊「當」的一下,將石鎖扔在泥地上,順手抓起一件小褂子,披在身上,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二哥,怎麼這幾天老沒來?」胡掌柜指著客人問,「這位是?」

「敝姓楊。」楊乃武自己報姓。

「這位楊爺是新認識的朋友,一見投緣,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說說話!」

「打攪了!」楊乃武說,「真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我二哥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請都請不到!」胡掌柜轉臉問道,「二哥,你是先喝茶,還是就喝酒?」

「你不必費事!今天我也不用你陪着我,回頭都該交車了,你忙你的去。」段二說道,「你先替我們沏一壺茶來,我在那間廂房裏陪楊爺坐。喝酒,待會兒再說。」

胡掌柜心裏明白,他們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便即照辦,引入廂房,沏來了茶,說一聲:「二哥,我聽招呼!」隨即走了。

「段二爺,」楊乃武接着法源寺未完的話說,「我這條腿,是受的官刑,傷了!」

「啊!」段二雙眼亂眨著,想了一下問道,「楊爺,我很冒昧,聽你口音是浙江,可就是那位楊舉人?」

「我的舉人,早就革掉了。」

「這一說,是了!失敬失敬。」

「段二爺,你別笑我!我這場官司醜死了。」

「哪兒的話!」段二蹺起拇指說道,「提起來,都說楊爺你行!有道是『官法如爐』,能熬得過來,真不容易。」

「唉!九死一生!也多虧世界上到底還有好人,才能昭雪。」

「是啊!哪裏都有好人。」段二爺急轉直下問,「楊爺,你打聽大悲庵是怎麼回事?」

「我有件很為難的事!」楊乃武沉吟著說,「倒不妨跟段二你談談,也許能指點指點我。」

「是、是!但凡能效勞,決不推辭。」

於是,楊乃武細說從頭。事情複雜,感情糾結更複雜,因而很難說得清楚,最主要的是連楊乃武自己都還沒有一定的主張。因此,這段故事在段二雖聽得津津有味,卻也不免困擾,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

這時天快黑了。胡掌柜已在窗外悄悄窺探過好多次。他跟段二的交情很深,又很好面子,覺得段二帶了一位生客來,應該好好款待,所以吩咐家人,大事張羅,酒肴皆已齊備,來窺探是來請客入座。

段二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等楊乃武談話告一段落,便即說道:「我那把兄弟大概已備下飯了。楊爺,你不必客氣,咱們一面吃,一面談,萬一你不願當着主人談,我做個小東,請你衚衕口兒上的二葷鋪喝一盅。」

楊乃武心想,人家如此誠懇,堅辭就不夠意思了。看胡掌柜也是段二一路的人物,既可跟他談,又為什麼不可以跟主人談?只怕另外還有陪客,那就不方便了。

於是,他說:「段二爺跟胡掌柜的抬愛,我不能不識抬舉,倘或沒有別的客人,我就叨擾了。」

「想來沒有別的客。」段二答說,「不要緊!我告訴我那把兄弟就是。」

「沒有別的客!」胡掌柜在窗外介面,「請過來吧!」

段二便陪着楊乃武到堂屋裏,桌上擺着四個盤子,一大壺酒,卻只有三副杯筷。楊乃武自然被奉為首座,固辭不獲,只得坐下,主人與段二左右相陪。

「臨時張羅,沒有好東西請楊爺,請包涵。」胡掌柜說,「回頭有餃子,有面,還有米飯。楊爺吃不慣麵食吧?」

「哪裏還有吃不慣的事?」楊乃武說,「在裏頭三年,什麼都慣了。」

這話主人不甚聽得懂,段二卻知道他所說的「裏頭」就是監獄,覺得楊乃武自己既不諱言,那就不妨將他的真正身份透露給主人,「兄弟,」他說,「這位楊爺,提起來大大有名,就是你常提到的,小白菜那件案子裏頭的楊舉人!」

「啊!」胡掌柜驚喜交集地,「真正有眼不識泰山!」接着舉杯相敬。

「不敢當,不敢當!」楊乃武說,「我這一回九死一生,不過也有安慰的地方,交了些好朋友。大家也還都知道我,到底不是西門慶!」

「怎麼想出這麼一個譬方?」段二笑道,「就因為你不是西門慶,所以後來還有一段好事!」

這意味着段二是樂見小白菜與楊乃武偕老的。楊乃武對於他這種態度,自然感覺欣慰,不過一時不便有何表示。

「楊爺,」段二又說,「有幾處地方,我還不大明白,不知道能不能問?」

「怎麼不能?儘管請說。」

段二點點頭,先不作聲,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楊爺,你是想勸她別出家?」

「是的。」

「為什麼呢?」

「年輕輕的就做了尼姑,好像太凄涼了!」

「那麼,不做尼姑怎麼樣呢?你娶她?」

「這,」楊乃武搖搖頭,「恐怕辦不到。」

「為什麼?」段二問,「你太太不答應?」

「是我有點害怕,怕有了她,會弄得我家庭不和。」

「唉!」段二喝了口酒,大搖其頭,「又想又不敢,不如不想。」

楊乃武默然。話有點說不下去了,主人為了打破僵硬的局面,舉杯勸酒,沒話找話地說:「二哥,大悲庵的當家,不跟二嫂很談得來嗎?」

「是啊!如果楊爺拿定了主意,我可以讓你二嫂跟凈慧老師太去說;主意拿不定,可就沒有法子了。」

楊乃武聽得這話,頗感興奮,怪不得段二願管這件閑事,原來有這樣一條絕好的門路在。既然如此,事情就比較好辦了。

於是,他說:「段二爺,我想拜託段二嫂替我跟凈慧老師太說一說,讓我跟她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沒有什麼不行。」段二答說,「內人不但可以跟凈慧師太去說,而且有把握,能說得動她。不過,你們見了面談些什麼呢?」

「第一,過去的那些誤會,彼此解釋一下;第二,我得看看她到底是什麼打算。」

「你別問她的打算,要問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楊爺,你沒有什麼打算,就丟開吧!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這話說得很明白,楊乃武要有順從小白菜的打算,譬如她願委身相隨,就得有金屋藏嬌的勇氣。這一點,在眼前絕無可能做出承諾,但如實說,就不必再提托段二斡旋,跟小白菜見面的話了。

不過,有一點是楊乃武越來越覺得不錯的宗旨:一切都得先跟小白菜見了面,探明了她的意向再說。

為了達成這個渴願,他很難過地做了一個決定,先騙段二一騙。

「段二爺,我打算好了!她如果願意跟我,我想法子娶她;她若是一定要出家,也隨她的意。只是不要讓劉家為難,要做尼姑也回浙江去做。」

段二很痛快地答應下來,約定第二天下午聽迴音。為了簡捷起見,請楊乃武直接到他家——花兒市中四條衚衕路中,大悲庵斜對過,門上有塊朱漆黑字木牌,標明「段寓」,並不難找。

楊乃武十分感激,願意深交這兩個朋友,所以將他過去的經歷,如何以刀筆為生,如何與小白菜相戀,全都毫無保留地說了給這兩個一見如故的新朋友聽。唯一未曾提到的是,如何設計敲詐劉大少爺那一段,因為他怕那一來會引起誤會,段、胡二人以為小白菜是個蕩婦。

一頓酒喝到鐘敲九點方罷。不過,楊乃武的神智還很清楚,席間他一直在談往事,口中不閑,沒有喝多少酒。

段二要送他回去,他辭謝了。好在車廠中有現成的車,也有單身寄在車廠內的車夫,叫起一個來,說明地點,可以穩穩送到。

天氣暖和了,不必掛車帷,迎面的冷風一吹,楊乃武的頭腦更為清醒。想起出來的目的,與自己偷聽到的妻子與沈媽的談話,心裏在想,回家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怎麼應付,先得好好琢磨一下。

他記得最後偷聽到的是妻子的一段話,決定接受沈媽的建議,讓詹善政跟他細說明白。然則回到客棧會發生什麼事,亦就可想而知。如今要考慮的是,如何回答詹善政。

這得將利害得失,通盤細算,不是片刻之間可以有結論的。楊乃武心想,自己回去以後,不妨裝出酒醉欲眠的模樣,詹善政當然不會談這麼重要的事,一切都等明天上午再說。

一宿無話,第二天楊乃武很早就醒了,但故意不睜開眼,側面向里,細細地想心事。帳子外面的情形,自然聽得清清楚楚:妻子已經梳洗過了,沈媽正在收拾屋子。隨後聽得詹善政來了。

「姐夫呢,還沒有起來?」

「還沒有。」楊太太答說,「等一會兒,我就要帶沈媽去逛廟會。」

「我知道。」詹善政說,「你晚點回來好了。」

楊乃武心裏有數,妻子是有意避開,以便詹善政可以跟他細談。他已經決定了,凡事開誠佈公,才能表示此心無他;如果有所隱瞞,反易引起不易消釋的誤會。至於該如何應付,只有臨事而定。「反正宗旨已定,就沒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了。」

於是,他打個呵欠,掀被而起。下床招呼過了,楊太太親自替他打來洗臉水,順便就說:「我想帶沈媽去逛一逛廟會。」

「好嘛,你去!」

「中午恐怕回不來。」

「那有什麼關係?我跟善政去吃個小館子好了。」

等楊太太帶着沈媽一走,詹善政緊接着就過來了。一看他臉上那種微帶緊張、不知如何開頭的神氣,楊乃武心想,何必讓他為難?自己先說吧!

「善政,你姐姐為什麼忽然想起來要逛廟會,我完全知道,你是要告訴我大悲庵的事,是不是?」

這句開門見山的話,在詹善政的感覺是石破天驚,驚愕地問:「姐夫,你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還多。」楊乃武問,「你知不知道,大悲庵在哪裏?」

「不大清楚,聽說離劉家不遠。」

「我告訴你,」楊乃武得意地說,「在花兒市中四條衚衕。」

「這個地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詹善政看着他那條不良於行的腿,越發顯得驚異。

「我也是第一次。」楊乃武覺得話到此處,有如瓶傾塞開,不能不瀉之勢,「你一定在奇怪,我怎麼知道得這麼多?這都是偶然的機緣。你姐姐昨天跟沈媽在商量的事,我無意之中聽到了。另外,在法源寺有一樁可以說是奇遇,回頭詳細告訴你。你先說,你姐姐要你告訴我一些什麼?」

他的話說得很快,詹善政得稍微回想一下,才能完全印入心中。至於他自己要說的話,打了好些時候的腹稿,如今都用不着了,得要重新研究。

其實,是用不着多想的一件事,既然姐夫都知道了,他說:「何用我再說。」

「不!整個事實經過,你用不着再說,不過你姐姐是什麼態度,你要告訴我!」

詹善政想了一會兒,將楊太太的態度,凝鑄成一句話:「姐姐的意思是,姐夫你不是不顧家的人,一切都看你自己。」

這句話說得很深!楊乃武的第一個感覺是,妻子真箇賢惠可敬!第二個感覺是雙肩的負荷甚重——整個一家人家是禍是福,都以自己的一念為轉移。妻子有此表示,當然是信任;但也是聲明,她不會為他分擔任何責任。

「好!我知道了。」楊乃武面色凝重地點點頭。

「姐夫,」詹善政問說,「你昨天在法源寺有什麼奇遇?」

「遇到一個姓段的老頭子,是江湖上講義氣的朋友,他就住在大悲庵對面,他太太跟凈慧老師太很熟——」

楊乃武略停一下,從頭細說,自帶着鐵柱出門,談到胡掌柜派車送回客棧。詹善政就像聽評書那樣,聚精會神,興味盎然。

「善政,」楊乃武講完故事以後說,「我什麼事都不瞞你們姐弟,你現在知道我的心了吧!」

「知道,知道!」詹善政連連點頭。

「那麼,今天下午,我們一起去看段二爺。」

詹善政以為楊乃武的用意是在讓他了解與段二交談的情形,以便為他在姐姐面前作個證明。心想,他既如此坦誠,自己有話亦應該實說,因而問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去?如果只是為了替你做個證人,那就大可不必!」

「不是。」楊乃武答說,「我們一起去看段二,看他怎麼替我安排,倘若我能跟她見面,最好你在外面聽——」

「那,」詹善政搶著說,「更沒有必要了。」

「你不要心急,聽我說完。我跟她見面以後,也許話說清楚了,她也肯回劉家了,別無糾葛,自然最好。倘如她有什麼要求,我能答應她的,當然答應;不能答應的,就要回來跟你商量,所以你也應該聽聽。」

這話平心靜氣,理路清楚,詹善政點頭答應了。

「我們現在來研究。」楊乃武又說,「我們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迫不及待地要出家?果然能看破紅塵,心如止水,出家在家還不是一樣的嗎?」

詹善政亦以此為疑。他覺得沈媽的看法,或許是藉此逼得楊乃武非見她一面不可,倒有點道理。不過,他也覺得這個看法,以漠視為宜,所以這樣答說:「現在也不必去研究,一見了面就知道了。」

「不!我們先要明了她的心事,才可以預料她會說些什麼話,這樣,就不至於讓我倉促之間,無以應付了。」

「這話倒也是。」詹善政說,「我們要研究她會有哪幾種態度,哪一種態度如何應付!」

郎舅倆放寬思路去設想,小白菜跟楊乃武見了面會出現的態度,歸納起來,一共四種:

第一種,接受勸告,仍回劉家,隨劉老太太回浙江,再削髮出家。

第二種,願意接受劉老太太的安排,成為楊乃武的外室。

第三種,不止於成為外室,還希望取得楊家的名分。

第四種,根本不肯見,而且亦不肯回劉家。

「最後一種情形,大概是不可能的。」詹善政說,「不過不能不把它估計在內。」

「如果有這樣的情形,那亦沒有法子,只好從此以後,盡量想法子把她忘記掉!」

「那麼,若是第三種情形呢?」

「決不行!」楊乃武斬釘截鐵地,「決不可能的。」

這是他在「明志」。詹善政考慮了好一會兒說:「姐夫,我說句我心裏的話,照劉老太太的好意來安排,不失為兩全之道,姐姐亦同意的。」

他的話跟神態都很誠摯,楊乃武有點動心了。

「只好到時候看情形。不過,」楊乃武很認真地說,「善政,我是真的希望她肯聽勸,跟着劉老太太回浙江。在我,只要把心裏的疙瘩消掉,從此以後就當根本沒有這回事,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所謂『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找到花兒市中四條衚衕,首先發現的是大悲庵,一帶白粉牆,兩扇黑漆門,若非門楣上掛着泥金的匾額,只當是普通的住宅。

斜對過坐南朝北,小小一所平房,大門旁邊果然有塊「段寓」的牌子。楊乃武毫不遲疑地舉手敲門。

來應門的是段二自己,很客氣地說:「請進,請進!」

「這是我內弟詹善政!」楊乃武轉臉又說,「見見段二爺!」

「段二爺!」詹善政恭恭敬敬地作個揖,「來打擾你了。」

「好說,好說。屋裏坐!」

進門落座,少不得有番寒暄,等談到正事,段二告訴楊乃武說,他妻子上午就到大悲庵去了,卻不知何以到此刻未回,頗費猜疑。

「不要緊,不要緊!我等一會兒好了。」

話雖如此,楊乃武與詹善政都有預感,恐怕等也是白等,必是小白菜不願相見,而凈慧正在相勸,所以段二奶奶還在那裏聽確實信息。

不過賓主之間倒是不愁沒有話可談。原來段二是鏢行出身,會武的人多半會療傷,他問起楊乃武那條受傷的腿,送了一張藥酒的方子,細談這張方子的作用,如何得以舒筋活血,又指點泡製藥酒時,該注意些什麼。一談談了大半個鐘頭,門鈴響了。

為楊乃武所期待的,果然是段二奶奶回來了。楊、詹二人雙雙起立,由段二引見后,段二奶奶說一聲:

「兩位請寬坐!」接着向丈夫使個眼色往裏走了進去。

段二自然緊跟着。這一去過了好些時候,方又見他出現,一見面就說:「真想不到的事!小白菜真的要出家了!」

楊乃武與詹善政無不詫異,互相看了一眼,隨又轉臉望着段二,催促他說下去。

「內人去的時候,劉老太太正在那裏,跟當家師太關起門來談了好半天。內人一直在那裏等,所以晚到這會兒才回來。」

「噢!」楊乃武不知道從哪裏問起,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她是要出家,不是已經出家了?」

「日子都挑定了!」段二答說,「劉老太太跟當家師太談下來,決定讓她出家,這裏頭有別的緣故,內人也還不大清楚。」

這就很奇怪了:凈慧與劉老太太何以有此態度上的絕大轉變?小白菜又為了什麼,必須在這裏出家?

這些疑團不但楊乃武,就是詹善政亦渴望能即時打破。

「這件事實在很對不起!」段二又說,「辦得很窩囊,等了好大的工夫,還是不圓滿。」

先聽十分失望,到最後才知道不盡然,「不圓滿」並不表示不成功,多少是辦到了。楊乃武沒有作聲,詹善政卻忙不迭地要追問了。

「段二爺,你老別這麼說!多虧段二奶奶勞駕,結果到底怎麼樣?」

「凈慧老師太問了她,她說:事已如此,還見什麼,不必多事了!不過,劉老太太倒很熱心,老師太也很願意幫忙——」

話突然頓住了,其中必有緣故。這一次是楊乃武覺得應該率直地問。

「段二爺,你別覺得礙口,有話儘管請說,我當段二爺是個老哥哥!」

「是的,我也不拿楊爺當外人。這樣,我把內人叫出來,請你自己問她。」

接着,段二爺入內,又咕噥了好一會兒,才陪着段二奶奶出來,楊乃武賠笑說一聲:「替段二奶奶找麻煩,真不好意思!」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好,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

「言重,言重!」楊乃武說道,「這件事還要請段二奶奶多勞心。」

這意思是還不肯罷休,非想法子見小白菜一面,不能甘心。段二奶奶看了丈夫一眼不作聲。

「沒有關係,你說好了!」段二爺極力鼓勵,「楊爺是好朋友,說錯了也不要緊。」

「我看出一點意思來!」段二奶奶說,「凈慧老師太,實在不願收容她,劉老太太也不贊成她鉸頭髮。

只是為了一個什麼很特別的緣故,不能不順從她的意思,把她留在大悲庵。如果楊爺有打算,不妨就把她接出來,不然,我看楊爺,你也就不必再見她了。」

事情並無緩衝的餘地!楊乃武覺得很為難,詹善政亦不能替他出主意,兩個人對看了一眼,都緊閉着嘴,緊皺着眉。

「段二奶奶,」楊乃武突然問道,「你看到她了沒有?」

這「她」當然是指小白菜,段二奶奶的回答,多少出人意外,「看到了。」她說,「不但看到了,我們還聊了好一會兒。」

「噢,」楊乃武很注意地問,「她說些什麼?」

「她先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只是客客氣氣地招呼。後來我問她:年輕輕的為什麼要出家?她嘆口氣說:

一言難盡!這時候我冒出來一句話:是不是為了跟楊舉人不能團圓,看破紅塵?她這才大吃一驚,問我:

你怎麼知道這回事?」

一口氣說到這裏,段二奶奶有些累了,略停一停,而楊乃武已迫不及待地追問:「你老怎麼回答她呢?」

「我說了一半實話——」

所謂「一半實話」是,段二奶奶告訴小白菜,楊乃武是她「當家」的朋友,卻沒有說破楊乃武此刻就在她家。段二奶奶不諱言來意,說是想跟凈慧要求,讓她跟楊乃武見一面,問小白菜的意思如何。

聽得段二奶奶的話,小白菜頗感詫異,但她初入大悲庵,也是初次見段二奶奶,一切都還不甚了解,對段二奶奶多少還持存疑的態度;同時這也是頗費躊躇的一件事,所以當時搖搖頭,默不作聲。

「這不是她不願意。」段二聽妻子詳細談過,明了小白菜的意思,怕他妻子詞不達意,因而特作補充,「是說,一時還打不定準主意。」

「不錯!是這個意思。」段二奶奶接着說,「我聽她的口氣,她人在大悲庵,自然一切都得聽當家師太的。那時我跟凈慧還沒有見面,也還不知道她跟劉老太太在談什麼,所以我也沒有再談下去。」

「那麼,以後呢?」楊乃武問,「跟她見了面沒有?」

「見!是她來找我的。」

「噢!」詹善政失聲說道,「那一定是願意見面了?」

「這位猜得不錯。」段二奶奶點點頭,「她把我悄悄拉到一邊說,她倒是願意跟你見一面,不過,倘或你是勸她別出家,那就不見了。」

「為什麼?」楊乃武問。

「她跟凈慧、劉老太太的意思正好相反——」

據段二奶奶說,凈慧與劉老太太的意思,如果楊乃武願將小白菜接出去,無論是娶到家或者另立門戶,作為外室,她們都願竭力成全。但光是跟小白菜見一見面,訴一訴舊情,那就大可不必,大悲庵不容陌生男子進山門。

小白菜則願見楊乃武,但祝髮之志已決,如果楊乃武想娶她,則必定是失望,所以不見的好。

「我細問了內人了,凈慧是為了清規。若說她庵里收容了什麼堂客,又有陌生男人到她庵里私下相會,這名聲傳出去不大好。但如果是勸她回了家,接她出庵,這倒是有些人家鬧家務,年輕少奶奶什麼的,哭着鬧着要出家,最後是把她從庵里接出去,乃是常有的事,不至於惹出許多閑話。」段二停了一下又說,「內人跟凈慧老師太很談得來,不能壞了她庵里的清規。所以,這件事,楊爺,你請多包涵,效勞不周!」

說着,他站起身來,抱拳作揖。

這不僅是致歉,且有逐客之意。但楊乃武卻認為事情非無可為,只看段二肯不肯幫忙到底,所以一面惶恐地還禮,一面說道:「段二爺,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楊乃武認為凈慧之所以不願讓他跟小白菜見面,無非因為有男子進入大悲庵,於清規有礙,如果小白菜不是在庵里跟他見面,而又在削髮以前,尚無比丘尼的身份,那就是跟大悲庵毫不相干,談不到破壞了大悲庵的清規。

不在大悲庵相會,在哪裏見面呢?「段二爺,」他用懇求的語氣說,「你能不能讓我在府上跟她見一見?」

聽到這個要求,包括詹善政在內,無不感覺意外,段二奶奶更是吃驚,「這,這行嗎?」她望一望楊乃武,又轉臉去望段二。

「我也知道,這個請求,有點荒唐。」楊乃武以退為進地軟逼段二,「如果有難處,那就作為罷論,段二爺不必勉強。」

「勉強談不到!是我的家,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誰也管不著。」

「那可是感激不盡了!」楊乃武長揖致謝。

「別這麼着,別這麼着!咱們再商量。」段二發出疑問,「她會肯來嗎?」

「一定肯來。」楊乃武說,「如果凈慧師太答應了,她可以放心大膽地來。」

「就怕凈慧不答應。」

這是個關鍵,楊乃武只好這樣說:「那就得看段二奶奶跟凈慧師太的交情了!」

段二是外場人物,極好面子,心裏在想,自己在楊乃武面前誇過口,說妻子跟凈慧的交情是怎麼樣地深,如果連這麼一件事都說不通,那算什麼交情?不就顯得自己在胡吹嗎?

因此,他毫不考慮地說:「交情是夠的,事情也一定辦得到。不過,不管怎麼樣,總得有一套合道理的說法才行。你說是不是呢?」

「是,是!」楊乃武連連點頭,「至於跟凈慧的說法,我想有兩種,第一種是實話直說,一方面是為了我跟她,都想見面,請老師太成全;一方面又顧慮到大悲庵相會,怕有人說閑話,所以在段府上見面是兩全之計。」

「嗯!嗯!」段二又問,「第二種說法呢?」

「第二種說法要撒謊——」

「那不行!」段二奶奶脫口說道,「佛家不打誑語,我在菩薩面前祝告過,從不說謊話!」

「噢,」楊乃武肅然起敬地表示道歉,「是我不對!是我不對!」

「沒有什麼!我看,」段二對妻子說,「我看說實話也很動聽。你就再走一趟吧!如果當時就能把小白菜約來,了掉一件事,對朋友有了交代,那是再好不過。」

段二奶奶點點頭,使個眼色將老伴兒招呼到裏屋,又商量了一會兒,方始出門。

「我想,事情可以成功。」段二說,「多半也就在今天,能讓你們見面。」

「那多虧二爺、二奶奶成全。」

「好說,好說!楊爺,咱們先佈置佈置。」段二看一看詹善政問,「令親是一塊兒跟她見面?」

「不,不!」詹善政搶著說,「那不便!我在窗子外面聽聽好了。」

「我說呢!這種場合怎麼容得下第三者?請過來!」

段二引路,從西面角門進去,南屋三間,北屋兩間,北屋之西,開出門去就是衚衕。段二為客人解釋,這也是他的產業,置來專為放租的。正好以前的房客搬走,后賃的房客尚未入屋,用來供楊乃武與小白菜會面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一面說,一面拔掉北面通衚衕那道門的門閂。「內人如果能把她帶來,就從這道門進來。」段二說道,「我看用南面的屋子好了。」

「是!」楊乃武說,「我們用中間那一間。」

「隨你方便。楊爺,」段二神色鄭重地叮囑,「有句話我可得說在前面,屋子淺窄,這裏有什麼動靜,左鄰右舍都能聽得見!」

這意思是非常明白的,希望楊乃武跟小白菜見面談話,聲音不可太大。「是!是!」楊乃武連連應聲,「我知道,我知道!」

「不光是楊爺心裏有數,說話聲音大一點也不要緊,就怕一個忍不住哭出聲來,驚動了街坊,那可不大合適。」

這一點楊乃武不能不警覺。彼此的哀痛,只有自己知道,與小白菜經過這一番浩劫而重新相見,得有傾訴衷曲的機會,只怕自己都忍不住要掉淚,更何能阻止小白菜放聲一慟!

「段二爺,」他很不安地說,「這可得請段二奶奶先告訴她,倘或她剋制不住自己,那,那還是別見面的好!」

「也不能說為這一點,能見面而不見。內人當然會告訴她,我的意思,請楊爺別多說讓她傷心的話,勾起她的眼淚。」

「好!我一定照段二爺的話做。」

「那我就放心了!兩位請坐。」

段二轉身而去。等去而復回時,手裏提着一個籃子,裏面是一壺茶,一具燭台,都放了在桌上,然後提着空籃子又走了。

詹善政忽然覺得,自己如果在間壁屋子裏偷聽,是件很不光明也很尷尬的事,便即說道:「姐夫,我就不必在這裏了,到外面陪段二爺聊天去。」

「怎麼呢?」楊乃武微感詫異地問。

「人家是一面之交,這麼幫忙,真夠義氣。我如果在這裏偷聽,倒像不放心你似的,這會讓段二爺看不起我!」

「話是不錯。不過——」楊乃武不知怎麼說才合適。

詹善政當然不必等他有何答覆,站起身來就走了。楊乃武目送他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漸暗的天色,環視初到的地方,回想兩天的經歷,忽然興起濃重的感慨!

他在想,說什麼浮生若夢,真實的遭遇,有時比夢更離奇。夢境固然莫測,但再荒誕不經的夢中遭遇,總是出於熟悉事物的組合,而眼前的所見所想,是夢中也不可能有的!

不說在家鄉,就是出獄以後,又何嘗想得到會邂逅段二這樣一個朋友。一個人孤零零的這麼一處地方,而居然有可能與將要削髮的小白菜晤面?

一想到將能見面交談的小白菜,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了!倏忽千里,落在他鄉試中舉那年,暮春到盛夏,讀書的地方——與葛小大夫婦住前後院,夜夜溫存的光景。

那時候的種種情形,在獄中也常常回憶到,但總是以懺悔的心情,自恨行止欠檢點,才招致這樣一場大禍!可是這時候的回憶不同,所想到的只是小白菜的輕顰淺笑,蜜意柔情。他彷彿聞得見她髮際的膩人的香味,觸摸到她那滑不留手的肌膚,甚至聽見她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心跳與枕邊的嬌喘。那種溫馨與興奮的感覺,是他從出事以來所從未有過的。

快要見面了!他自己對自己說,第一件事就是緊緊抱住她,一解相思之渴。然而他想:她會怎麼樣?

是掙拒,還是馴從?是冷漠,還是熱烈?

這很費猜疑。想來想去,正反兩方面的反應,都似可能,也都似不可能,始終不能下一個判斷。

「怎麼?一個人在黑頭裏?」

突如其來的這一聲,讓楊乃武嚇一跳。等驚覺到有人在說話,一時還不辨身在何處!定定神才弄清楚是什麼人。

「啊,段二爺!」

「怎麼不把蠟燭點起來?」

「噢,噢!」楊乃武胡亂答說,「我來點。」

話雖如此,他並不知道何方可以將蠟燭點燃,隻影綽綽地看到段二取了根紙煤,把放在几上一直燃著的盤香中點燃吹旺,接着,室中出現了一片紅艷艷的光芒。

「楊爺,你餓了吧!」

「不餓,不餓!」

「我想你大概也吃不下。」段二說道,「內人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噢,再等等。」

「不錯!再等等。」段二說,「沒有消息不是沒有希望。」

「是的。如果不行,段二奶奶應該回來了。」

段二周旋了一會兒又走了,剩下楊乃武一個人,對着燁燁的紅燭,勾起多少旖旎的回憶,有着中酒似的情味,沉溺在虛幻飄浮的感覺之中,很快地又不知身在何處了。

忽然,楊乃武發覺所見到的小白菜換了一個樣子——笑靨消失,脂粉已凈,花洋布的短衫變成了灰布棉襖,最觸目的是那一頭如雲如錦的黑髮,齊項剪斷,披不及肩。這是怎麼回事?

驀地里想起,這已脫離想像,不是夏夜偷情的饑渴少婦,而是將皈依佛門,但猶有一點凡心未凈的薄命佳人!

「妹妹!」楊乃武喊得這一聲,起身奔了過去,卻忘了他的一條腿不方便,整個身子撲倒在地。

「大爺,大爺!你怎麼了?」小白菜急急彎身來攙扶。

這一跤摔得不輕。不過股骨的疼痛,此時當然是易於忍受的。疼痛反有促使他清醒的作用,一面掙紮起身,一面在奇怪,小白菜進門時,何以聲息全無。

等扶他坐到椅子上,他不肯再鬆開她的手了。四目凝視,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來,有太多的話壅塞在喉頭,相持不下,無法出聲。

好久,楊乃武擠出一句話來:「妹妹,你好!」

心中不辨是何滋味,只覺得頭昏昏的小白菜,茫然地回話答話:「大爺,你好!」

「妹妹!」楊乃武找到一句一直在心裏盤旋的話,「你恨不恨我?」

就這一句話,使得小白菜心裏一酸,眼眶立刻發熱!想起段二奶奶的叮囑,不可哭泣,免得驚動街坊,極力想忍住,但視線已經模糊,只忍住哭聲,卻堵不住淚水。

無聲的熱淚,流得滿臉。楊乃武既痛且驚,「妹妹,你一定在恨我!」他說,「你不知道我心裏,懊悔得恨不得去死!」

小白菜沒有回答。她想說:大爺這話該我來說,我害得你這麼慘,你恨不恨我?可是她說不出口,又想問一句:你悔些什麼?可是喉頭哽阻,也是說不出口。

「如果,我跟你的事,在我到杭州趕考以前就先跟你婆婆提一提;如果劉錫彤那裏,我肯稍微委屈自己一點;如果我平常做事不是那樣狠,明知道會得罪好些人,仍舊毫不在乎,又何致會出這麼一場大禍?」

楊乃武確是出於衷心的痛悔,自恨自責,聲音越來越大,小白菜不由得有些着急,一伸手就來掩他的口。

於是他也驚覺了,悲憤由聲音轉化為眼淚,看着小白菜,不自覺地念道:「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沉哀浮涌,唯有從眼淚中才能宣洩。兩人不約而同地擁抱在一起,彼此濕潤了對方的肩頭,心境比較平靜了。

「妹妹,」楊乃武鬆開了手,用手背拭一拭雙眼,「我真沒有想到,我們還有能相見的一天。」

「這是因為——」小白菜說,「因為苦還沒有受夠!」

這是說,活着還要受苦。楊乃武又覺得心如刀絞了!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即刻為她提出一個保證,保證即使不能讓她免除痛苦,至少可以分擔她的痛苦——長相廝守,憂樂相共。可是,在此衝動的同時,有一股同樣強烈的抑制的力量,相應而起,使得他瞠目結舌,無從置一詞。

「大爺,」相形之下,反是小白菜顯得比較冷靜,「我想見一見你,只有兩句話要說,一句是,當時我實在做錯了,不該拿你咬出來——」

「不,不!」楊乃武急急說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連我自己都咬了自己,何況別人?如果我換了你,當時也只能這樣說。我一點都不怪你!」

「真的?」小白菜問。

「自然是真的。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罰咒。」

「不要亂罰咒!」小白菜欣慰地,「如果你真的這樣想,我心裏當然會好過得多。不過——」她的臉色突然又轉為憂鬱了,嘆口無聲的氣,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不過』怎麼樣?」

「不過,我心裏總是對你有虧欠的,只好來生報答了。」

「咳!說這種話做什麼?」楊乃武又問,「你還有句要跟我說的話呢?」

「還有一句是,請你跟楊太太說,我害了她!也不敢說請她寬恕我的話,以後只好多念幾卷經,求菩薩保佑她多福多壽!」

「你這樣說,她一定很高興。不過,說實話,從我大姐跟你見面以後,回來跟我太太一說,她也知道你是事出無奈,對你並不恨!」

「那是她賢德,氣量大。在我,總是不安的。」

「你不必如此!」楊乃武突然變得話接不下去了。

「你這條腿怎麼樣了?」

這一問使得楊乃武記起痛楚,揉一揉股骨答說:「不過行動不大方便,別的沒有什麼。」

「好在大爺你是坐在那裏寫字的人,如果換了個人,行動不大方便,多少事做不來,那就——唉!」

小白菜搖搖頭,「命是逃出來,只怕一個家也毀光了!」

楊乃武了解她是為他破家而憂慮,便安慰她說:「那沒有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接着,楊乃武將準備接受侯勛的邀約,到上海去開創事業,以及楊太太仍回餘杭守住老家的計劃,說了一遍。小白菜很仔細地聽着,關懷之情,溢於形色,讓楊乃武自然而然地又回想到當年深夜燈下,娓娓清談的情景。

這一番暢順的談話過後,又趨向於沉默了。兩人都有極要緊的話說,但在楊乃武是盤算尚未停當,而小白菜則是不忍出口。就在這時候,聽得角門聲響,隨即出現了燈火。楊乃武起身往外望去,是段二夫婦一個掌燈,一個捧著托盤,為他們送食物來了。

「自己拉的面,不好吃,不過比外面的乾淨!」段二放下托盤,裏面是兩大碗「把兒條」,一碟燒羊肉,一碟芝麻醬,另外還有掐菜、青蒜、燒羊肉的鹵子等作料。

「芝麻醬是給姑娘預備的。」段二奶奶說,「這會兒可沒法子預備素菜,將就著吧!」

這話是對小白菜說的。她為了雙眼紅腫,羞於見人,有意背燈閃在暗處,此時不能不現身了。

「多謝段二奶奶,真正過意不去。」

「是啊!」楊乃武微蹙著眉說,「二爺、二奶奶這麼費心,真是教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了。」

「說這些話幹什麼?請坐下吃罷!」段二一面說,一面將托盤放在一邊,捧著燈就走。

楊乃武與小白菜都送了出來,段二沒有理會,段二奶奶卻握住了小白菜的手,低聲說道:「你們儘管多談談,晚了也不要緊。我跟老師太說過,就歇在我這裏,明天再回來。」

說完,段二奶奶匆匆而去,順手帶上了角門。兩人回到屋裏,小白菜先就動手,將燒羊肉鹵子倒在面上,又夾了些青蔥跟掐菜在碗裏,拿筷子拌勻了放在楊乃武面前,然後拌她自己的麻醬麵。

這使得楊乃武想到妻子一直在顧慮的,他一個人在上海該有個人照料起居,如眼前的光景,實在是很好的一件事!楊乃武又心動了。

「劉老太太為人怎麼樣?她好像很熱心!」

楊乃武自己都不知道,何以突然會提到劉老太太,不過,既然話已出口,不妨就此談下去,所以很注意地看着小白菜。

「天下世界哪裏都有好人!不過有些好意,是做不到的事。」

「怎麼呢?」楊乃武想了想說,「你說,是哪件事做不到?」

聽這一問,小白菜倏地抬眼,臉上有着詫異的神色,「莫非你不知道?」她問。

這有點咄咄逼人的意味,楊乃武感受到威脅,將視線避了開去,保持平靜的聲音答說:「是預備替你安置在湖州那件事?」

「就是!」小白菜說,「我倒奇怪,你怎麼會不知道。」

「這件事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不懂你為什麼說做不到?」

這就等於勸她接受劉老太太的安排,成為他的外室,亦就等於表示願意跟她長相廝守,而其實並非此意,楊乃武覺得自己的話說錯了!平時頗善說理,偏偏要緊關頭詞不達意,不由得嘆了口氣。

在小白菜看,這是他無可奈何,然而自己的處境跟心境,又有誰知道?因而報以同樣的喟嘆,黯然說道:「以前辦不到,現在更辦不到了!」

「現在?」楊乃武不自覺地看她剪短的頭髮,痛苦地說,「妹妹,你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忽然要出家?」

「就是想開了,才要出家。」

楊乃武語塞,出家是看破紅塵,斬斷情緣的結果,當然是一切都想得開,拋得下的明證。他覺得話又錯了!

記得自己的責任,應該勸小白菜打消出家的念頭,不過他也知道,情況有了變化,劉老太太與凈慧都已同意她祝髮。這是個矛盾,必有特殊的緣故在內,同時照凈慧的意向去猜測,似乎她之出家是為了免除一項很大的麻煩,如果這個麻煩能夠解消,就無出家的必要。

這是他在此沉默的片刻中才想通了的一件事。如果開門見山地問小白菜是何麻煩,她一定不肯承認,因為她會怕他為她的麻煩而生憂慮。事到如今,機會亦可能不再,相知一場,同難三載,只有撇開自己的一切,專為她的一生盡些綿薄了!

這樣一想,自覺胸懷開朗得多了,思路也敏銳得多了。楊乃武定一定神,從容問道:「妹妹,我問你幾句話,你要老實回答我!」

「嗯!」小白菜點點頭,將筷子放了下來。

「你吃你的面!一面吃,一面談。」

「我不餓,你說好了。」

「出獄之後,你總有打算吧?」

「沒有!」小白菜答說,「心灰意懶,只想到庵堂里過日子。」

第一句話就有些格格不入。楊乃武覺得要想理由駁她,話才能說得下去。「這不是看破紅塵,是走投無路,暫時找個地方躲一躲。」他說,「好比走長路,在半山涼亭上歇一歇腳。涼亭雖好,不是久居之地。

這一點,你想到過沒有?」

「沒有!」小白菜說,「這一層意思,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這樣說,你的想出家,不過一時的念頭,事過境遷,想法不同,自己就會覺得好笑。妹妹,庵堂到底不是涼亭,頭髮剃光了,要重新長起來也不容易。你要仔細想一想!」

「我常想過,不過,大爺,我的想法跟你不同。」

「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只是修來世,不管今生。」小白菜說,「這個念頭我早就有了。」

「你是說想出家的念頭?」

「是的。」

「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楊乃武說,「前世因,今生果,我也常在想,莫非前世作了孽,今生來受這樣的苦。可是,我如果想跟你一樣,去做和尚,就辦不到,因為舍下一家大小不管,就是件作孽的事!」

「大爺跟我不同。一個人一個人的境況,比不來的。」

「你也不能說,要撒手就撒手。」楊乃武以責備的語氣說,「就算你婆婆跟你沒有啥感情,在餘杭的親娘,到底不能不顧。何況,你婆婆跟你也還是有名分的,她的境況不好,你也應該幫幫她。哪裏說是只管自己去修來世,就可以不管她了?」

小白菜的本心善良,聽得這番指摘,自然覺得有道理,尤其是生身之母,沒有盡過孝道,於心不安,於理有虧,所以沉默著不答。

「我也不是勸你一定不要出家,」楊乃武乘機又說,「不過出家總要沒有什麼牽掛,才能一心念佛。

不然身在世外,心在俗家,毫無意思。你想,我這話說得對不對?」

小白菜點點頭,「我婆婆倒不要緊,」她說,「劉老太太人很好,一定會照應她的,就是我親娘,好像不能不管。」

「就是這話啰!」楊乃武這時的思路敏銳,說了一層比較深的道理,「講孝道,倒也不一定說是要怎麼樣奉養,境況不同,是勉強不來的事,最要緊的是勿傷親心!窮家小戶,日子過得很苦,但只要有親人在,就是一個安慰,苦中有樂。如果說,你出了家,就等於死了一半了,你娘還有什麼希望?」

「就不出家,也沒有什麼希望的!」

「這話不然!在你自己,看破一切,覺得沒有什麼希望,做父母的不同!父母對兒女總是痴心的。她總會這麼想:女兒年紀還輕,人品也出色,將來另外嫁一份好好的人家,後福無窮。這不是她想享你的福,完全是為你的下半輩子着想。」

小白菜不作聲。但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內心有着深深的困擾,對於她所做的決定,是在動搖了。

於是楊乃武毫不放鬆地又加了一句:「你沒有生過兒女,不知道做父母的心!」

雖無經驗,可以體會,小白菜想了好一會兒問出一句話來:「那麼,我現在怎麼辦呢?」

「很容易,你先收起出家的心,跟劉老太太回去了再說!」

「不!」小白菜回答的這個字,短促有力,顯示了極大的決心。

這一來楊乃武倒愣住了。談得好好的,快將聽從勸告了,何以一下子又斷然拒絕?

「你還是要出家?」

小白菜搖搖頭不作聲。這就更奇怪了!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正在疑惑之際,小白菜幽幽地嘆口氣說:「唉,做人難!我還是出家的好。」

話中有話,楊乃武格外注意了。靜靜地想着,突然發現一件可疑的事,覺得有提出來的必要。

「聽說劉老太太跟凈慧師太,後來變了主意,贊成你出家了,那是為什麼?」

「不必去提了!」

「不!」楊乃武堅持着,「你有什麼話,不該瞞我。」

於是小白菜透露了一個秘密,是誰也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劉家的孫少爺,小名福官的,竟然對小白菜一見鍾情了。

聽這一說,楊乃武大為驚奇,心裏立刻浮起很複雜的感想,有些不信,有些好笑,也還有些酸酸的味道,瞪大了眼睛問道:「是怎麼回事?你從頭說給我聽!」

從小白菜初到劉家的那一天,福官的視線便為她吸引住了!只要見到她,一雙眼睛總是不時瞟了過來,而見不到她時,他會來找——小白菜是在劉老太太屋子裏的時候居多,他常是借故來找祖母,而且常是一坐下來就不走,為的好多看一看她。

福官二十歲不到,儘管書念得很好,有資格去應考了,可是在劉老太太及他母親姐姐眼中,還是個孩子,所以對他的行動,並不在意。可是,小白菜卻覺得一屋子的女人,夾一個大男孩在那裏,十分刺眼。

有幾次視線相接,發現他驚惶地避了開去,而臉上又有忸怩的神色,這才知道福官是對自己「另眼相看」

了。

「有一天,劉家一家很近的親戚家辦喜事,全家都去吃喜酒了,福官說是肚子疼,不去。丫頭老媽,有的跟了老太太去了,有的正好躲懶,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我婆婆跟劉家的一個老奶媽結了伴去燒香,只有我一個人在劉老太太後房,哪知道福官悄悄溜了進來,倒嚇了我一大跳!」

「進來了以後怎麼樣呢?」楊乃武催問著。

小白菜是一種煩惱而無可奈何的神色,「他一見了面就叫我『姐姐』,說了好些話,又——」

「他說了些什麼話?」楊乃武追根究底地問。

「都是些書獃子的話,我也學不像。」

「姑且學一兩句看!」楊乃武極力慫恿著,「總記得起一兩句吧!」

小白菜想了一下答道:「譬如,他說,他聽我講當時受刑罰的苦楚,心裏只恨不得能夠替我。大爺,你說,是不是書獃子的話?」

楊乃武一驚!這哪裏是書獃子的話?非用情極深,不能道此語。不過,他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問:

「後來呢?」

「後來就越說越不成話了!什麼只要閉上眼睛就看到了我啰,心裏有無數的話要跟我說,可是見了面又都忘記掉啰!瘋瘋癲癲地真不像一個官人家少爺的樣子。」

「那麼你呢?你怎麼跟他說?」

「我能說什麼?我嚇得要命,只求他趕快離開。他不肯。後來,」小白菜突然嘆口氣,「唉!我說錯一句話!」

為了擺脫福官的糾纏,小白菜說了句:「以後的日子還長。」其實這也不算太錯,迢遞水程,同舟南下,有個把月在一起,日子也不算短了,誰知福官錯會了意,以為小白菜對他做了什麼承諾,歡然而去,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來,他對她抱着無窮的希望。

「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話說錯了!可是已經說不明白了,而且也沒有機會跟他細細說明白,我只有處處躲他。過了一天,聽到劉家的丫頭在說:福官有點神魂顛倒,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心裏想,這緣故我知道,不過不能跟你們說。大爺,」小白菜神色黯然地,「我心裏很怕!已經害了一個人,莫非還要害一個人?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就在小白菜內心困惑不安之時,聽得凈慧大談因果,觸發了已存在的一個念頭:削髮出家!原來還只是為了今生受苦,修修來世;如今則更加發現,唯有佛門清凈之地,才是躲避一切煩惱的樂土。所以毅然決然地將受之父母的一頭長發,付之利剪,表示割斷塵緣的決心。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情!楊乃武心潮起伏,久久無語,對於小白菜的處境,當然能夠充分了解。如果她還在劉家,惹得「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福官瘋魔了,當然是件很嚴重的事,她必得設法避開,這想法亦完全不錯。但是不是非出家不可呢?

這是一個疑問!是楊乃武無法解答的疑問。他在想,既不讓她出家,又不能讓她再回到劉家,那就必得為她作一個妥善的安排。倘無此安排,則在青燈黃卷中討生活,實在也不失為一種歸宿。

這樣想着,不由得就說:「現在我才明白,怪不得凈慧師太那樣子答覆我!」

「答覆你?」小白菜驚奇地問,「大爺,你跟老師太見過面了?」

「沒有見過面,」楊乃武答說,「我托段二奶奶跟凈慧老師太去商量,想到大悲庵跟你見個面。她說——」他突然頓住,覺得轉述的話很關鍵,要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說出來。

這樣的態度,當然會引起小白菜的疑惑,但她沒有開口,只看一看他,將頭低了下去。

楊乃武卻是考慮停當了,認為轉述凈慧師太的話,正好作為一個試探,便即說道:「她跟段二奶奶說,如果我肯帶你回南邊最好,光是見一面就不必了。妹妹,你覺得她的話怎麼樣?」

「我不知道。」小白菜依然低着頭,「不過,我們不還是見了面嗎?」

「是的。」楊乃武黯然說道,「過去的事,大家總算說清楚了,未來的一切,都還不知道怎麼樣!」

「這,」小白菜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你就不必管我了!」

「我怎麼能不管?我能狠得下心,看你出家?」

小白菜不答,楊乃武亦不知道怎麼再往下說,想了好一會兒問道:「劉老太太始終不知道福官對你那一片心?」

「現在也知道了。」

「她是怎麼知道的呢?是你自己跟她說的?」

「不!」小白菜說,「老師太一直逼着我問,為什麼一定非要在這裏出家不可?她說,如果真的要出家,她可以給我寫一封信給杭州雲棲的一位老師太,是凈慧老師太的師兄。此刻不妨先回劉家。我說,就因為不能回劉家,我把福官的事告訴了她,劉老太太是聽她說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劉老太太也贊成你出家。」

「不是贊成!」小白菜是為人分辯的語氣,「她老人家也是沒法子。」

「是的!教我成了劉老太太心裏也覺得不過意。妹妹,這件事,我看你還是要仔細想一想。不要任一時的性子,過後覺得犯不着,再要還俗,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話說得很率直,而小白菜似乎很冷靜,很有把握,「不會的!」她說,「出了家就再不會還俗了!」

這也就等於提醒楊乃武,要挽救這個局面,唯有此刻;一錯過了這個時機,局面就定了。而楊乃武始終不敢說一句,只要她不出家,將來她的歸宿着落在自己身上,因此,情勢到了推車撞壁,不轉變就說不下去的地步。

所幸的是,小白菜今夜可以不回去!自己有一夜的工夫,或者可以籌劃出一條善策。

於是他扶著桌子站起身說:「你坐一會兒!把這碗面吃掉,我等一下就來。」

小白菜扶了他一把,同時問道:「你到哪裏去?」

「我想跟善政去商量商量,看有沒有什麼好辦法,總而言之,不能看着你無路可走!」

小白菜不即答話,漆黑的一雙眼珠,在長長的睫毛後面閃動了好一會兒,終於把挽着他右臂的一隻手,鬆了開來。

這是已回心轉意的鮮明表示,只要有個妥善的安排,遁世之念,可以打消。意會到這一點,楊乃武陡覺雙肩沉重,現在的責任都在自己身上了!小白菜未來的大半輩子,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只看自己能不能為她盡心儘力,作個很適當的安頓。

本來是在局外,勸得聽也罷,勸不聽也罷,畢竟沒有任何責任;如今不同了,身在局中,她的難題就是自己的難題,非往前沖,找出一條路子來不可!

這一轉念間,想像反倒飛揚了!楊乃武心裏在想,既然情勢逼得人非往前沖不可,那就只有開步走了再說。第一步當然是不讓她再回大悲庵,而劉家又不能回去,這就很明白了,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個地方讓她暫住一住。

靈機一動,這不是現成的地方?於是楊乃武站住腳,在黑頭裏仔細考慮了一會兒,覺得並不是不能開口的事,而且照段二的為人來看,這件事很有成功的希望。

想通了為之心懷一暢,摸黑穿出角門,聲響已經驚動了段二與詹善政,一起迎了出來。

拿燈一照,只有楊乃武一個人,段、詹二人都覺意外。詹善政問:「她呢?」

「在裏面。」楊乃武說,「我有點事,想跟段二爺商量。」

「好,好!請進來。」

等詹善政將楊乃武扶入屋內坐下,他看着段二問道:「她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裏出家,段二爺想來已經知道緣故了?」

「是的。我聽內人談起,好像為了避開劉家的孫少爺?」

「是!」楊乃武說道,「這是件誰也意想不到的事。段二爺,我倒也不是自己感情上有什麼丟不開的,只覺得像她這樣,年輕輕的出了家,未免殘忍。你老說,我這話是不是呢?」

「是啊!本用不着如此。」

「我現在把她勸得意思活動了。不過,眼前就有難題,劉家既不能回去,也不宜把她一個人擺在客棧,或者什麼陌生的地方,得找個穩妥可靠的地方安頓她!」

「這倒是難題。北京城裏什麼壞人都有,憑她的模樣兒,一落到壞人手裏可不得了!」

「正是這話!」楊乃武掌握住機會,開門見山地說,「你老能不能行個善,先留她住下來?當然,房飯錢是要奉送的,這歸我完全負責。」

此言一出,段二與詹善政相顧愕然。他們倆的想法差不多,在段家暫住是件小事,但住下來以後又如何呢?

「楊爺,」段二表示了態度,「『行善』的話,言重了!我能幫忙一定幫忙,就怕越幫越忙,到後來不知道怎麼辦,那樣子,我可是不敢多事。」

這話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楊乃武夫婦轉眼南下了,如果小白菜沒有個安排,莫非就一直住在段家?

「姐夫!」詹善政喊了這一句,向段二說道,「段二爺,對不起,我想跟我姐夫說一兩句話,你老別見氣。」

「哪裏!哪裏。」段二站起身來,欲待迴避。

「不!」詹善政搶上去捺着他坐下,「沒有喧賓奪主的道理,我是跟你老先請個罪,我跟我姐夫到院子裏去談好了。」

「不要緊,不要緊!你們在這裏談比較方便。我亦正好跟內人去說幾句話。」

聽這樣說,詹善政不便堅辭,只不斷地道歉。等段二的影子消失了,他才挨着楊乃武坐下,低聲動問。

「姐夫,你們到底是怎麼談的,你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這兩個「到底」將楊乃武問得發愣。想了一會兒,只好這樣答說:「事情擺在那裏,如今最要緊的是勸得她把出家的念頭打消。以後是以後的事,『蘿蔔吃一節,剝一節』,不是嗎?」

「話不錯,是的!不過這個蘿蔔,不得讓人家來剝啊!」

「當然!」楊乃武轉而問道,「你看該怎麼辦呢?」

「這就要問你了!你定了主見,我才好替你籌劃。」

楊乃武又動心了!詹善政的意思是很明顯的,願意促成好事。如果自己有了承諾,便是小白菜有了歸宿,在回南以前,借段家暫住,自無不可。

可是,妻子的態度到底怎麼樣呢?家境大不如昔,創業之議,渺渺茫茫,哪裏能容許自己再立一個門戶?何況沈媒婆貪得無厭,是個很難纏的人。

這樣一想,剛熱起來的心,一下子又涼了。「沒有打算。」他搖搖頭說,「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辦不到的。」

「照此說來,段二爺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

話說不下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勸得小白菜初步意回,而前功似乎也不能不盡棄了,想想實在不能甘心。

「你總不能看她年紀輕輕的,剃光了頭去吃素念經吧!」

詹善政有些好笑!話說得無理,吃素念經又何嘗不好?只要她本人樂意這麼去做。不過,唯其話這樣無理,更顯得其情無奈。詹善政覺得不能不為他想法子打開困境。

「如今只有一個說法,或許能跟段家商量得通,那就是自己定個限期,而且日子不能太長,至多半個月。可是,半個月以後呢?」

楊乃武只求眼前能過去,隨即如釋重負地答說:「有半個月的工夫,一定可以想得出法子來!就這樣跟段二爺說好了。」

「不然!此刻就要想停當,因為段二爺一定會問。沒有確實的辦法,人家不肯管這樁閑事的。」詹善政放低了聲音說,「姐夫,你不要忘記,到底跟人家是萍水相逢的初交。」

楊乃武考慮了好一會兒,終於拿定了主意,「她是有婆婆的,先要看沈媒婆如何說法?歸根結底一句話,只要她不出家,什麼事都好商量。」楊乃武歉然說道,「善政,到那時候,又要麻煩你了。」

「麻煩我?」

「我想只有麻煩你。到那時候請你送他們婆媳回餘杭,一回去了,她是另外嫁人,還是出家,都隨她自己。我們這方面的責任,就算是盡到了。」

詹善政點點頭,不作聲。好一會兒才說了句:「如果這是姐夫心裏的話,我照辦就是。」

這意味着他不太相信楊乃武不願納小白菜為外室。弦外之音,雖然了解,楊乃武卻裝作不知,因為這是不必辦也很不容易辦的一件事。

果然,段二認為暫住一些日子,他很歡迎。他又轉述了他妻子的意思,他們有個兒子,是個把總,現在山東當差,小武官的餉銀,不足以贍養家口,並未接眷。兒媳不孝順,經常帶着孩子住在娘家,所以段二奶奶倒也願意接納小白菜這樣的人,朝夕有伴。不過,他們也怕開頭是好意,結果搞得無以善其後,說不定還會惹出許多麻煩,不能不言明在先。

「這一層,請段二爺放心。」是詹善政開口,「最多住半個月,我會送她回南。」

「噢!」段二心想,既然如此,何不帶她一起住在客棧里?轉念一想,必是楊太太不容,便點點頭說:

「那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我的房客要下個月才進屋,就那面幾間屋子,可以讓她暫住。不過,這要寫個租約,因為最近坊里的老爺們查得很嚴,若說收容來路不明的婦女,怕會費口舌。」

「是,是!這好辦。」詹善政向楊乃武看一看說,「該跟本人先說一聲。」

「是的。」

於是,楊乃武起身,詹善政拿燈照着,送他到角門。裏面小白菜看見燈光,迎了出來,發現詹善政的影子,便縮在門背後不肯露面。

楊乃武到了門口卻躊躇了,他心裏在想,這是極有關係的一刻,只要話說出口,小白菜答應了,以後她的一切,便都得由自己負責。

同時,他也發現小白菜眼中的神色,與他離去以前大不相同了。本來是靜穆多於一切,略有些洞徹大千、心如止水的意味;而此刻的剪水雙瞳中,流露出一種似乎期待已久的渴望,雙頰隱隱透出霞光——這就是所謂「春色」,最能泄露年輕婦女的心事。

這使得楊乃武更踟躕,更動心,也更感到雙肩沉重。他警告自己:世上的男子,常有許多事前想得很妥當、很有把握的事,到了這樣的時刻,就會心不由主!自己要記着這一點。

就是這一念警惕,使得他跳蕩不定的心,比較能夠自我約束了。慢慢扶著桌子坐了下來,先看一看小白菜的面碗,沒有動過什麼,便即問道:「你怎麼不吃?」

小白菜搖搖頭沒有作聲,卻將一杯冷茶端了起來,喝了一大口。

「你坐下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你去了好久。」她在他側面坐了下來,「只怕一個鐘頭都不止。」

「總歸你今天是不回去了,晚一點也不要緊。」

小白菜想說什麼,而突然頓住,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打擾段家,真過意不去。」

「以後打擾他們的地方還多。妹妹,」楊乃武說,「我跟段二爺說好了,你在他家暫時住一住再說。」

這當然是使她大感意外的事,一雙眼睜得很大,睫毛亂閃,是那種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必得先好好想一想的神氣。

見此光景,楊乃武知道,第一步勸她放棄在大悲庵出家的念頭,確已做到了,此刻要準備回答她因此而生的疑問。

「大爺,」小白菜問,「這好像不太好吧?」

「怎麼呢?」

「對凈慧老師太不好交代。」

原來顧慮是這一點。「你錯了!」他說,「凈慧老師太巴不得你回心轉意,她也少些麻煩。你想,她不是曾經極力勸你不要出家嗎?」

「我是覺得我自己對她不好交代。」

「你以為出爾反爾,說話不當話,自覺不好意思是不是?」楊乃武停了一下說,「當然,談起來好像是一個笑話,但這樣的大事,而且一步走錯,懊悔終身的事,不能因為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而勉強去做!那不太傻了。」

小白菜低下頭去不響,顯然的,他的話說到了她心裏。不過,以下的話,在楊乃武也覺得很難說了,因而出現了令人感到沉重的沉默。

「你說暫時住一住,住到什麼時候呢?」

「大概半個月。」

「以後呢?」

「讓善政送你們婆媳回去。」

「你呢?」

一句接一句地問,越來越快,越來越短促,頗有咄咄逼人之勢,楊乃武有點招架不住了。

而且,他也發現他與她的一段情,很快地又到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境界。這一次可真是作繭自縛了!心裏是說不出的悔恨懊喪,口中當然也就更訥訥然說不出什麼來。

他的心情都表現在臉上,小白菜看在眼裏,一樣地也又悔又恨。恨的是自己太把握不住,悔的是話不該輕易出口,稍微多想一想,就知道這樣說法,傷害了人家,而對自己並無一點好處。

等稍微冷靜下來,她用歉疚的語氣說:「大爺,我的命不好,哪個都應該避得我遠一點。我自己也認了命,你不必再為我多費心!」

這可以說是由衷之言,而在楊乃武聽來,是以退為進的說法,眼前對她既不能作任何承諾,亦不能撒手不管,唯有照原先的想法,走一步算一步。

「妹妹,所謂『急脈緩受』『船到橋頭自會直』,你現在什麼都不必想,先在段家住幾天,我讓善政安排你們回去。你就是要出家,也不必一定要在這裏,是不是?」

最後這句話說得太急了,聽起來是帶着責備的意味,小白菜的心一沉,極力忍着眼淚,但眼圈已有些紅了。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楊乃武敲釘轉腳地釘一句。

不住段家怎麼辦?小白菜心裏在想,錯就錯在起先不該默許,甚至於錯在根本不該跟段二奶奶離開大悲庵!如今再要想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妹妹,」楊乃武見她不作聲,因又問道,「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我能說什麼?」小白菜凄然答說,「我現在只希望菩薩保佑,能讓我不要再牽累哪一個。」

楊乃武不能了解她這話的意思,但亦無從深詰。想了一下,試探著問:「我去請段二爺、段二奶奶過來,把你當面交代給他們,好不好?」

小白菜不作聲。楊乃武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反對的表示,便又瘸著腿走了。

小白菜只覺得他可憐!而想想自己,漂泊無依,前途茫茫,自己要想做自己的主,亦竟不知主意在哪裏。這樣子做人,也太無味,太可憐了!

念頭轉到這裏,陡覺雙眼發熱,看出去的燭焰,重疊成雙,意識到眼淚奪眶而出,想要忍住,卻是再也不能。

無聲的熱淚,流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發覺,在他人家這樣哭哭啼啼,會遭人忌諱,於是趕緊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極力裝作沒事人的模樣,開始想到,見了段家老夫婦,應該怎麼說幾句客氣話。

思慮尚未停當,窗外出現光亮,一支紅燭冉冉而來,段家夫婦、楊乃武、詹善政都來了。

小白菜局局促促起身相迎。由於雙眼紅腫,有意背燈而立,段二奶奶一把拉着她坐下,含笑說道:「葛嫂子,你住在我家,可就像一家人一樣,不許客氣。」

「對了,我們也不拿你當外人。」段二爺也說,「有什麼吃什麼,你別嫌就是了。」

兩老夫婦的這份情意,小白菜自然感激,想說兩句客氣話,卻開不得口,唯有微笑示意而已。

「你就安心住在這裏吧!」楊乃武又向段二道謝,「多虧二爺幫忙,感激不盡。今天太晚了,我們先告辭,明天再來。」

「你請放心好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我們走了。」楊乃武終於作了一句交代,「一切都跟二爺、二奶奶說好了。有些話,回頭二奶奶會告訴你。」

等楊乃武、詹善政告辭而去,段二奶奶先安排小白菜的住處,就跟她在一張炕上睡。疊好了被,段二奶奶盤腿在炕上,捧著杯茶出神,顯然的,她是有話要跟小白菜說,在思索如何開口。

「葛嫂子!」她說,「楊大爺有些話,托我跟你說。我們雖然剛認識,但能住在一起,總算有緣。說實話,葛嫂子,我也很喜歡你,所以願意兜攬這件事。話如果說得不中聽,你可別生我的氣。」

「哪裏的話,二奶奶當我自己人,我怎麼能不識抬舉?」

「那就是了。」段二奶奶說,「楊大爺跟我們談了很多。他對你可是一片真心,不過實在有難處,不能把你娶回去。他說,這一層,你得體諒他。」

小白菜聽見這話,不由得又激動了,心裏對楊乃武着實反感!像這樣的話,何必托段二奶奶轉告?因此,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見此光景,段二奶奶有些著慌了,「我不會說話。」她說,「葛嫂子,我早說過,話不中聽,你別生氣。」

「不,不!」小白菜大為不安,「跟二奶奶不相干,我哪裏會生你老人家的氣。」

「這樣說,你是——」段二奶奶忽然發覺,自己又要說錯話了,趕緊頓住。

「我也不是生楊大爺的氣。」小白菜裝出很豁達的神態說,「他的苦衷,我當然也知道,根本沒有那種打算,他的話是多餘的。」

語聲雖和緩,卻聽得出來是負氣的話,段二奶奶覺得話說不下去了,只怔怔地望着小白菜。

小白菜當然也已感覺到,交談不甚投機,心裏很失悔,很難過,極力想挽救這個局面,便堆著笑容說道:「二奶奶,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竟不知道怎麼說了。」段二奶奶茫然地答說。

為了打破沉悶的局面,同時表示她將段二奶奶視作親人,便又細訴往事。在大悲庵中,她們曾有過長談,但所談的是身陷縲紲的經過,對於她跟楊乃武的感情是有保留的,此時卻傾囊倒筐而出,甚至於「劉大少爺」如何來勾引,都不隱瞞。

這當然是任何人都感興趣的話題。而小白菜在不堪回首的敘述中,也由溫馨的回憶而獲得了安慰。可是最大的收穫,卻是對她自己的行為,自然而然地作了一次反省。

「我這個人就是沒有主見。」她從一步一步的反省,提煉出一個結論,「一切都是開頭沒有好好拿個主意。當初我娘要把我嫁到葛家,其實也不是怎麼樣非逼着我答應不可,倘如我主意老,咬定牙關不肯鬆口,我娘還不是就算了。這一來,哪裏還會有以後的種種事故。」

「是啊!做父母的,沒有不想女婿能幹、兒媳婦賢惠的。」段二奶奶問道,「你婆婆待你怎麼樣?」

「婆婆不在一起住。她是專門替人做媒的,後來也有點懊悔不該娶我做她的媳婦,而且,她心裏的想法,我也有點知道。」

「什麼想法?」

小白菜沉吟了一下答說:「她看我,相貌也還過得去,說句難聽的話,還值幾兩銀子。如果有人要我,只要聘金談得攏,是肯放我的。」

「原來你婆婆有這種心思!」段二奶奶大感意外,「既然這樣,楊大爺為什麼不早辦這件事呢?」

「就是因為我沒有主見。」小白菜痛苦地說,「當初楊大爺說要等中了舉以後,才跟我婆婆談,這話決不是推託。楊太太很賢惠,沒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只為楊大爺自己覺得中了舉來談這件事,話比較好說,倘使我一定要逼着他辦,或者先跟我婆婆談好了,等中了舉再正式請客,進他家的門,就不會有這場官司了。」

段二奶奶將她的話細想了一下,「可不是嗎?」她想通了,「如說跟你婆婆已經談好,你已經是楊家的人了,楊大爺為什麼還要給人下毒?那不是情理上說不過去的事嗎?」

「就是這話,如果是那樣,我婆婆先就不會疑心到楊大爺,就報官也不會提到楊大爺的名字。」

「你這場官司,想來劉大少爺一定也在從中搗鬼?」

「我想免不了有他出壞主意。這件事也怪我沒有主見,不答應他就是,不該去告訴楊大爺,以至於讓他們成了冤家。」

「是啊!給人拴對兒,是最犯忌的事。」段二奶奶急轉直下地說,「葛嫂子,你現在心裏到底是怎麼個想法,你先跟我說說。」

如果小白菜能回答這個難題,煩惱就會解消一大半。而偏偏這又是非回答不可的難題,也是所有關心她的人,不斷會提出的疑問。這就使得她想要拋開這份煩惱而不可得了。

「我不知道!本來——」

語聲本來就慢,且又不曾說完,越顯得其情無奈。段二奶奶因為受人之託,同時小白菜既已住在她家,那麼也就等於是自己的事,不能不釘著問。

「葛嫂子,你有話儘管跟我說。」

「我在想,我這個人的八字,不但苦,而且硬。」她吃力地將聲音壓得很低,「不瞞二奶奶說,我一生有過三個男人,結果都不好,很不好!」

提到自己的「八字」,婦道人家十之八九是重視的,段二奶奶吃素念佛的人,更不例外,此時雖未開口,卻睜大了眼睛在等待,比出聲催促更顯得關切。

「第一是嫁的男人,第二個就是他——」

「楊大爺?」段二奶奶打斷她的話問。

「是的。」小白菜說,「二奶奶你想,一個死了,一個遭這麼一場官司,真正死去活來,好好一份人家幾乎拆散,至今還落個殘疾!」

想想她的話很有道理,段二奶奶忽然對小白菜起了異樣的感覺,隱隱然有着發現一條蛇的那種恐懼。

她咽口唾沫,定定神想了想又問:「還有一個呢?」

「還有,」小白菜滿臉飛紅,聲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劉大少爺。」

「誰?」段二奶奶實在沒有聽清楚,也無從猜測,所以提高了聲音問。

「劉大少爺。」

這次是聽清楚了,「就是縣大老爺的大少爺?」她問。

小白菜點點頭,又說:「這一個也死了,坐火輪船回北邊,船沉在大海裏頭了。」

段二奶奶突然覺得毛骨悚然,失聲說了句:「真有這樣靈的事!」

小白菜一聽這個「靈」字,顏色大變。一直在疑心的事,為旁人證實了,果然,自己的命不但苦,而且凶。

她臉上的神色,提醒了段二奶奶,頓時悔恨不安,急忙說道:「這也是一時碰巧,你不要自己瞎疑心。」

這掩飾的話,等於白說。小白菜容顏慘淡地搖搖頭,「我自己知道,我這一生沒有指望了。本來,唉,不必再提了。」

先就問「本來」什麼?兜了一個圈子,仍是在這裏頓住,段二奶奶當然還要追問。

「本來怎麼樣?」她說,「本來你是有打算的?」

她的打算——其實只是一個想法,一種希望,也真難於出口。原已自摒於塵世以外,黃卷青燈,了此一生的她,就在這晚上與楊乃武的重新聚首,傾訴恩怨之中,想起大悲庵中一位中年比丘尼的說法而放棄了她原來的決定。

「我聽人說,已經妨過一個人,就不要緊了。」她吃力地說,「妨過楊大爺一次,害得他坐過牢,就不會再妨第二次了!」

她的話,驟聽不可解,細想一想才明白,刑克之事,對楊乃武來說,已經「應」過,所以儘管親近,不會再有妨害。這就是說,她只有楊乃武可嫁。

「這是誰說的?」段二奶奶問。

「大悲庵的妙真師太。」

「噢,是她!」段二奶奶躊躇了,如果不能駁倒妙真的說法,自己的話就說不下去,因而硬著頭皮加了一句,「她的話靠不住。」

「靠不住?」小白菜望着她,希望她提出解釋。

「俗話說:『修心補相。』只要好心行善,菩薩保佑,自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不過,」小白菜很快地介面,「命是註定的。」

段二奶奶又詞窮了。窘迫之中,突然靈機一動,「你倒去算個命看!」她說,「也許你命中只不過克兩個男人的,既然已經都應過,就不要緊了。再看看你的八字,應該嫁哪種八字的人?」

小白菜作個苦笑,搖搖頭說:「不必了!」

「你不要這樣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看相算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段二奶奶憋不住了,剛才他們商量好的辦法一口氣說了出來,「京里你們的同鄉也很多,憑你的人才,不愁沒有人來做媒!如果你肯委屈做小,很可以揀一揀,譬如說,有那大太太故世了的,或者大太太賢惠的,本人年紀亦不太長,嫁過去也着實有幾年舒服日子過。只要你願意這麼做,托你們會館里的那位趙先生放個風聲出去,用不着多少個時候就會有結果。」

聽得這話,小白菜不免有意外之感,但細想一想無需為奇。一身漂泊,總得有個歸宿,既然勸她不要出家,就只有勸她出嫁,否則誰來供養她一輩子?

這樣一想,小白菜才能心平氣和地體認到段二奶奶是一番好意。可是,對楊乃武卻有反感,認為他出這個主意,並不是為她想,只是為自己消除累贅,推開麻煩。

「葛嫂子,」段二奶奶以為她的意思活動了,所以催問著,「你倒說一句看看!」

就這時候,聽得板壁上「篤篤」兩下,接着是段二爺的聲音:「不早了,有話明天再談吧!」

語聲甫落,方桌上一架自鳴鐘發聲,共是三響。「了不得!」段二奶奶說,「從來都沒有這麼晚睡過。

葛嫂子該睡了。」

「都是為了我!」小白菜亦覺歉疚不安,「害得你們兩位老人家覺都不能睡。」

「這倒沒有什麼!但願你能好好找份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也不枉了我們管這場閑事。」

小白菜沒有作聲。她已看得出來,段二奶奶對她的擇人再嫁這件事,相當熱心。年紀大而心好的人,想法都差不多,如果她像劉老太太那樣家道殷實,又能做一家之主,說不定會像對自己女兒一樣,還貼一份嫁妝,也要把這件「好事」辦理。

然而好心也罷,好事也罷,處境不同,就沒有人能夠體會她的難處。感情是絲毫勉強不得的!她自己回憶一下,在監獄中這三年多,夢見的常是楊乃武;而做過夫妻的葛小大,入夢只有一次,並且夢中作何光景,亦都記不得了。如今若說只憑媒人撮合,要去嫁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而心裏丟不下楊乃武的影子,忘不掉過去的一切經歷,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因此,枕上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合眼。段二夫婦的鼾聲,遞相呼應,入耳更覺惱人。好不容易到了曙色現時,方始矇矓睡去。

等醒來時,一時不辨身在何處,屋子裏陰沉沉地毫無聲息。她定定神才想起是在什麼地方。細看一看,段二奶奶不在屋裏。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看鐘已是十一點了。

於是攏一攏頭髮,首先整理卧具。正疊被時,聽得房門聲響,回頭一看,可以意料得到的,是段二奶奶。

「起來了!」她一面說,一面將窗帘拉開,屋子裏立刻很明亮了。

「睡得失聰了!」小白菜說,「真對不起。」

「這是常有的事,我猜想到你一定是天亮才睡,所以不敢驚吵你。」說着,段二奶奶已走到她身邊,捏着她的渾圓的手臂說,「你的皮膚可真好!」

小白菜是穿着一件短袖的緊身小夾襖,雖剛起身,而且在段二奶奶面前亦不必顧忌,而仍有衣衫不整,有欠禮貌的疚歉,所以急忙將一件灰布夾襖披在身上。

「今天的氣色可好得多了!」段二奶奶眼中有驚喜的神情,「跟昨天一比,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昨天臉黃黃的,眼泡也腫著,今天臉上可是又紅又白。怪不得——」

段二奶奶說得口滑,本要說,「怪不得鬧出那麼多風流事故」,話到口邊,才發覺是極不妥的話,硬生生將它咽了回去。

由此開始,段二奶奶一直跟小白菜在一起,兩人像婆媳,更像母女,由梳頭桌子到廚房,形影不離,親熱得很。

段二爺不在家,段二奶奶陪着她吃素。小白菜食欲不振,吃了兩個素餃子,喝了半碗稀飯,便即擱著。

段二奶奶關切地問:「是不對胃口不是?你想吃什麼,晚上我給你做。」

「不,不!二奶奶,你不要費事,我本來吃得少。」

「這可不行!」段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說,「吃齋原是好事,不過也要看人。你年輕輕的,何必吃長齋?清湯寡水的素菜不養人,明天就開葷吧!」

吃長齋是最近的事,也是出家的初步,開葷意味着仍舊「還俗」,是擇人而事的初步。小白菜了解到段二奶奶的苦心,自然感動,但覺得不必這麼認真。

「吃葷吃素,都無所謂!」她賠笑答說,「二奶奶你不必費心費事。」

「這話也是。那麼,今天晚上我就不替你弄素的了。」

「是的。有什麼,吃什麼。」小白菜說,「在二奶奶這裏打攪,我本來就很過意不去,如果還要專為我費事,更叫我心不安了。」

「葛嫂子,你千萬不要這麼說!我們雖是昨天才見面,可是緣分深,我現在看你這樣子,心裏拴著老大一個疙瘩。多早晚你的境況變好了,我心裏才會舒泰。」

聽得這話,小白菜百感交集,一方面覺得安慰,一方面又覺得沉重,心酸酸地想哭,卻怕段二奶奶更為她憂煩,強自忍住,而且要擺出笑臉。

「二奶奶,船到橋門自會直,你別替我着急。」

段二奶奶不知道這是安慰她的話,只以為經過這一夜,她已經想通了,願意托趙司事為她做媒。

於是,她心裏的疙瘩倒真的消除了一半。吃完飯,喝着茶,跟小白菜商量,該到大悲庵去走一遭。

「一早我到庵里去過了,把你的事,大略告訴了凈慧師太,她也很高興,說住在我這裏,她很放心。

我想,你在她那裏住過,她對你也不錯,該當跟她道個謝,菩薩面前也該去磕個頭。是不是呢?」

「是,是!」小白菜急忙答應,可是心裏卻有些嘀咕,不知道見了凈慧該怎麼說。

「那麼,我們息一息就走吧!先請一副香燭帶了去。

一語未畢,有人叩門。段二奶奶開出門去,見是大悲庵的人帶着一個中年婦人來。正待發問,小白菜已經趕出來了。

「娘!」小白菜喊。

「女兒!」沈媒婆答應。

小白菜一喊,段二奶奶心中明白,是她婆婆來了,但沈媒婆的答應,卻又讓她困惑,莫非是小白菜的親娘?

「二奶奶,這是我婆婆。」

這是她婆婆!段二奶奶便含笑招呼。大悲庵的尼姑領到了地方,作別自去。沈媒婆一面往裏走,一面打量段家的一切。臉上堆滿了笑意,眉目舒展,看得出來是真的內心歡喜,不是為了禮貌裝出來的笑容。

「女兒,真是,」沈媒婆站在堂屋裏拍手拍腳地說,「哪裏遇不著好人?我一直在擔心,從庵里出來,你不肯回劉家,到哪裏去住?偏偏命中有救,會遇見段二爺、段二奶奶這樣熱心的好人。」接着轉過身來,向段二奶奶深深致謝。

「請坐,請坐,別客氣。」

等段二奶奶轉身去張羅茶水時,沈媒婆輕聲問小白菜說了句:「我都知道了!」接着,拍一拍小白菜的左臂,使個眼色。

這個動作不容易了解,彷彿是一切都已妥帖,不必心急,回頭避開段二奶奶再細談的意思。小白菜心想,婆婆好像帶了什麼好消息來了似的,細細一想,始終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值得她如此欣慰。

等段二奶奶端了茶來,主客坐定,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只見沈媒婆一個人在說,問東問西,是對段家很關切的樣子。段二奶奶有問必答,偶爾,小白菜也插一兩句嘴,談得十分熱鬧,卻都是不相干的話。

「你們婆媳談談吧!」到寒暄告一段落時,段二奶奶起身,手向角門一指,「請到這裏面去坐,清靜些。」

於是昨日楊乃武與小白菜相會之處,此刻便是她們婆媳深談之地。沈媒婆未語先笑,拍拍胸口說:「好了,好了!這下總算了掉我一樁心事了!」

聽這話,小白菜越覺詫異。由於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連問都不會問,只看着她發愣。

「昨天跟楊大爺都談過了?」沈媒婆問。

什麼叫都談過了?小白菜想了想答說:「就在這裏見的面,也沒有談什麼。」

「沒有談什麼?」沈媒婆的臉色變了,笑容化作疑惑。

「娘!」小白菜忍不住問了出來,「你要我跟他談什麼?」

「不是你跟他談,他一定要跟你談!你答應了,事情不就定局了嗎?」

「什麼事情?」小白菜大為困擾,而且也很不安,所以神態顯得焦躁,「娘,你倒說明白,我一點也不懂!」

原來這天上午,凈慧已派了庵中的知客,去通知劉老太太,說有段二奶奶來約了小白菜去會楊乃武,而且一夜未歸,住在段家這回事。知客傳話不甚清楚,以致發生誤會——其實也不算誤會,照劉老太太想,要出家的人,忽然出庵去會舊日情郎,自是動了凡心,願以身相許;而楊乃武能來與小白菜相會,當然也是有意重續舊緣,所以喜滋滋地告訴了沈媒婆。

在沈媒婆,這是天大的喜事。因為劉老太太原有為小白菜置產,作為楊乃武外室的好意,如今由於知識初開的福官,突然有此片面的畸戀,便希望小白菜能夠早獲歸宿,好絕了他的痴心妄想。為此,劉老太太特意作了承諾:只要小白菜嫁了楊乃武,她不但以前說過的話仍舊算數,而且另外可以送沈媒婆一筆盤纏,帶着小白菜回南。改變順路帶她們婆媳歸鄉的原意,無非是為了要將小白菜與福官隔離開來。

沈媒婆在想,小白菜嫁了楊乃武,如果另立門戶,當然要管她的日常用度,然則老太太為她所置的產業,就可慢慢設法移歸自己名下。何況,回浙江這件事,楊乃武一定會有安排,劉老太太所送的一筆盤纏,是額外凈得。

是這樣打算得好好來的,所以臉上有掩不住的喜色。如今聽小白菜的話風,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如意算盤,完全落空,豈不令人着急?

因此,她拉長了臉問:「莫非楊大爺就沒有一句話交代?」

「交代什麼?」小白菜假裝不懂。

「他倒不為你的後半輩子想一想,真的讓你去出家?」

「他當然勸過我。」小白菜抑鬱地說,「既然出了大悲庵,再要回去,是不能夠了。」

這意思是說,她已放棄了出家的念頭。沈媒婆略感安慰,便接下去問道:「他勸你不要出家,你也答應了,那麼,以後呢?他沒有說,要接你回去?」

提到這話,小白菜心如刀絞,痛悔莫名。可是在沈媒婆面前,她不肯透露真情,若說自己倒一度動過心,希望與楊乃武廝守終生,只是人家不肯,這會讓人看不起。為了自己留身份,她必須換個說法。

「他提過的,是我不願意。」

「你不願意?」沈媒婆大為詫異,「為點啥?」

「我都看破了!再說,我也不願意做小。」

小白菜這話將她堵得好半晌作聲不得,想來想去,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話來:「你要想人家明媒正娶做大太太,只怕難!」

「管他難不難呢,」小白菜的聲音不好聽了,「好在我也不想做人家的大太太。」

「又不想做大,又不願做小,又做不成尼姑,那麼,你到底要做啥?」

「啥也不做!」小白菜回答得極快。

「我不是來跟你吵架來的。」沈媒婆忍着氣說,「商量事情,為啥不平心靜氣說話?」

責備得在理上,小白菜不免歉然,笑一笑,不作聲。不過那一笑,只是嘴角牽動了一下,實在是想裝出笑容而力不從心。

沈媒婆這時情緒稍微穩定了些,從頭細想了一遍,發覺許多不可解之處,一一提出疑問:「這件事,我實在不大明白:第一,你跟段二奶奶以前不認識,居然她一說,你就跟她來了,而且就此不回大悲庵;

第二,你住在她家怎麼辦?人家也不能常年供養你;第三,你跟楊大爺談了半夜,到底談出來啥名堂?」

這三個疑問,確是情理上很容易明白的事。不過小白菜聽出來,她婆婆似乎另有懷疑,應該解釋得明明白白,才不至於使她對段家有誤會。

於是她說:「段二爺是江湖上講義氣的人,楊大爺託了他,他請段二奶奶去邀我來的。至於在這裏,當然只是暫住一住——」

「住多少日子?」沈媒婆打斷她的話。

「住半個月。楊大爺請他的舅老爺送我回餘杭。」

「光是你?」沈媒婆很注意地問,「光是送你一個人?」

「當然是我們娘兒兩個。」

沈媒婆想了一下問:「送回去就不管了?」

「回去了再說。」

「怎麼叫回去了再說?」

這一句緊一句的逼問,使得小白菜有難以招架之感,不由得打了個噎。沈媒婆也察覺到了,暫且放鬆一步,保持沉默。

「我再問你,你們談了半夜,談些啥?」

「他勸我不要出家。」

「就是這句話?」

「當然還有別的話。」小白菜說,「這麼一場死去活來的官司下來,話一時哪裏談得完。」

「這樣說,你們還要見面再談啰?」

這話倒是提醒了小白菜,心裏在想,楊乃武今天可能還會再來。來了應該如何表明自己的態度?可是自己的態度究竟是什麼呢?說是除他不嫁,還是仍舊要出家,或者從此不理他?

看她神思不屬的樣子,沈媒婆知道這樣談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她心裏在想,自己所知道的情形還不夠多,照常理推測,楊乃武既然來勸小白菜不要出家,對於她的將來一定有個安排,不能說光送回餘杭算數;而她肯聽人家的勸,放棄削髮的念頭,一定也有個打算。中間又夾着突然冒出來的段家夫婦,情形更顯得複雜。其中不盡不實之處,一定很多,真相到底如何?隱瞞的作用何在?莫非只是為了對付自己?

念頭轉到這裏,沈媒婆怒氣勃發,長久以來所鬱積的牢騷與不滿,再也壓抑不住了!

「你從來就沒有把我當個長輩看過!什麼事都是自以為聰明,想做就做,不肯聽一句勸,還不肯說實話!弄到頭來,一塌糊塗,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哪個遇見你,哪個倒霉!想想經過這麼一場官司,吃苦記苦,你的脾氣會改改;哪曉得你仍舊這樣子不安分!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做些說出去人家都不會相信的事。你啊,你將來還有得苦!」

這頓惡毒的排泄一發泄,沈媒婆胸懷倒為之一暢,可是小白菜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刺激,即時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雙眼無淚,眼珠一動不動地望着沈媒婆。那種似乎嚇傻了的神情,相當可怕。

沈媒婆這時不免失悔,話說得太重了。但唯其因為話說得太重,一時竟無法自己轉圜,說幾句表示歉意的話去安慰她,只好索性綳著臉,裝出氣鼓鼓的樣子不理她。

在僵硬如死的氣氛中,小白菜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娘說得不錯!哪個遇見我,哪個倒霉!」

「好了,好了!這些話也不必去說它了。」沈媒婆突然有了主意,「我此刻就去看詹少爺,看他怎麼說?」

小白菜的神智已有些恍惚了,沒有能聽清楚她的話,也無力去多想,她此時所渴盼的,是容她一個人躲在一個什麼清靜的地方,好好去想一想。

「我走了!」沈媒婆盡量將臉上的肌肉放鬆,微帶歉意地說,「我實在是心裏煩,用不着說的話,多說了幾句,你也不必認真。」

小白菜茫然地點點頭,站起身來,往外便走,沈媒婆緊跟她身後,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麼!一走出去,迎面遇見段二奶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怔怔地望着,臉漲得發紅,卻說不出話。

「怎麼啦?葛嫂子!」段二奶奶驚疑地,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後的沈媒婆臉上。

「打攪,打攪!」沈媒婆盡量裝得沒事人似的,「段二奶奶,我要走了。這幾天驚攪你,真不曉該怎麼說才好。」

她的意思是,這以後的幾天,她少不得常常要來打攪。段二奶奶便很誠懇地說:「不要緊,不要緊,隨時請過來。」

「要來,要來!」沈媒婆立定了又說閑話,稱讚段家的房子,稱讚段二奶奶老健,又問起段二爺。真是「媒婆的嘴」,彷彿永不厭倦似的。

小白菜則不但厭倦,甚至厭煩。好不容易等將喋喋不休的沈媒婆送出了門,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段二奶奶看她的臉色不佳,關切地問:「葛嫂子,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想強打精神掩飾,實在力不從心,小白菜只好答說:「有點頭暈,心裏空落落地想吐。」

「那,大悲庵今天就不必去了。你先躺一躺!」段二奶奶一摸到她的手,吃驚地說,「手冰涼!一定是受寒了,快睡去。我給你煮碗抻面,回頭喝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白菜凄然答說:「二奶奶!你老真像我的親人一樣。」

段二奶奶倒亦有此意,不過不便自居於長輩,隨便認個乾女兒,只說:「對了!你就當這裏是你自己家裏好了。」

回到卧室,小白菜在炕上和衣躺下,段二奶奶拉床被替她蓋上,隨即便去煎藥。一靜下來,小白菜覺得舒服得多,頭腦亦比較清醒了。

於是不由得回想沈媒婆所說的一切,最使她忘不了的是這一句:「哪個遇見你,哪個倒霉!」想想也真不錯。一顆心不自覺地一直往下沉,真箇萬念俱灰了。

這樣子,為什麼還要活在世界上呢?她突然浮起這樣一個疑問。這對她是一個新奇的發現。她從來沒有想過,人活在世界上,是為的什麼?因此,對於自己所提的疑問,無從回答,不能不從頭想起。

她想到自己小的時候,家境孤寒,生母起早落夜,辛苦一天,才得勉強餬口,而自己小時候不懂事,看見別家孩子穿新衣服,吃好東西,總是吵著要。彼時不了解母親的心情,現在能夠了解了,而那樣受苦,何以能夠忍受呢?只為期望女兒能夠長大成人。這一個希望,使得天下做父母的,都甘於為兒女吃苦。

人,就是為了希望活在那裏的!她恍然大悟了。自己會發出這樣一個疑問,正因為自己感覺到沒有什麼希望的緣故。

然則倒仔細想一想,自己究竟有沒有什麼希望呢?或者有一個希望在那裏,自己一時忽略,不曾發現。

她實在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是什麼!在監獄中是有希望的,希望昭雪沉冤,重見天日。及至這個希望實現,就不知道還要什麼希望。一項一項細想下來,勉強可說有個希望,能夠清清靜靜過一生,修修來世。

而如今連這個希望也破滅了。

及至一想到楊乃武,小白菜只覺得遍體颼颼,生不如死。心裏亂糟糟,好久才能略微定下來,而要想排除楊乃武的一切,卻不能夠。簇新的記憶,紛至沓來地奔赴心頭。

她記得出獄那天,就有一個希望,能與楊乃武見一次面,表明心事,乞取諒解。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何以將入空門,而又忽然春心爭發,舊情復熾?這是怪自己把持不住,還是要怪楊乃武的撩撥?此中緣故,實在很難分辨得清,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如果說,那是個能夠讓她覺得塵世還有可戀之處的希望,而這個希望亦已幻滅無餘了。

如今,世上還有什麼人、什麼事是值得自己去想的?一個是生母,但想起來心酸,並不覺得自己活下來,對她會有什麼好處。

此外,對自己好的人,固然也有,像劉老太太,像段二奶奶,可是,她們並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希望!

想到這裏,小白菜只覺得腦中空空落落的,什麼都不會想了,只隱隱約約嚮往著一種虛無寂滅,與塵世完全隔絕的境界。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突如其來地覺得有了新的感覺,望着模模糊糊一個形象,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你,你是誰?」她問。

「葛嫂子,是我呀!」段二奶奶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惶,「你怎麼連我都認不得了?」

「你——!」小白菜終於想起來了,「你是段二奶奶!」

「是啊!來,葯煮好了,趁熱服吧!」

為什麼服藥?服的什麼葯?小白菜又得多想一想,才能記得起。於是掙扎著起身,將溫溫的一碗抻面都喝了下去。

「你餓不餓?」

「不餓。」

「那就再睡吧!來,我幫你把衣服脫了,蓋上被窩,好好睡一覺,出一身汗就好了。」

小白菜已變得非常遲鈍,連說一聲「謝謝」都想不起,聽從段二奶奶的擺佈,脫了夾襖與布裙,蓋上厚厚的被子,茫然地聽着段二奶奶的腳聲,由近而遠,終於消失。

等再聽到段二奶奶的聲音時,隨即感到渾身濕熱難受,意識到是出了一身大汗,不過頭上倒輕鬆得多了,而且耳朵很靈,聽出在段二奶奶以外,還有段二爺的聲音。

「這個樣子不成!」段二爺在說,「會惹下極大的麻煩。」

「你別煩躁!」段二奶奶用安慰的聲音說,「咱們慢慢商量。」

「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段二說,「我只找姓楊的,把這件事告訴他就是了。」

「姓楊的」自是指楊乃武。小白菜心裏在想要告訴他的「這件事」是什麼?這樣轉着念頭,便忽略了段二夫婦的談話,等想起來再凝神細聽時,已漏去了一段,此時是段二奶奶談到她身上了。

「到我送葯給她的時候,竟連我都認不得了,神志恍惚,那樣子叫人害怕。」段二奶奶嘆口氣說,「她也很可憐,種種不如意,還像有很重的心事。這時候不能再讓她受刺激了。我看你先別跟楊大爺去說,等她好好兒息兩天,再作道理。」

「息兩天能沒事了,當然最好。就怕她的病越來越重,我們的責任可擔不起。」

「不會的。」段二奶奶說,「等她醒了看。」

談到這裏,沒有聲息了。似乎段二是在考慮,也就是他已經同意了妻子的主張。小白菜將段二奶奶的話回想了一遍,心裏不免驚疑,原來自己神志恍惚得令人害怕,何以會弄成這個樣子?自己倒要多想一想才好。

外面又有聲音了,「噢,再有件事,透著奇怪!」段二是突然想起的口吻。

「什麼?」

「剛才我回來的時候,一進衚衕,就看見有人在大悲庵面前左望右望,後來又在我家大門口,望着門牌發愣,一看見我,匆匆忙忙地轉身走了,倒像有意避着我似的。」

「這,」段二奶奶說,「可得留點兒神,莫非是什麼壞人?」

「壞人?不像!」

「怎麼呢?」

「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眉清目秀,不像做壞事的。」

聽這一說,小白菜突然心中一動,趕緊從枕上抬起頭,屏息著側耳靜聽。

「像個大家子弟。」仍是段二的聲音,「穿一件藍綢的夾袍,戴一頂小帽,帽檐上鑲一塊碧玉——」

一聽到這裏,小白菜驚出一身冷汗,心跳得很厲害——段二所說的那個「孩子」,只怕是福官!

「這可真奇怪了!」段二奶奶是不甚相信的語氣,「我想不是。大戶人家的男孩都靦腆,膽兒很小,怎麼敢上門來找?不怕他父親知道了揍他?」

「那可說不定。」段二說道,「你倒問問她看。」

「不,不!這要一問她,不把她嚇壞?」段二奶奶停了一下說,「到明天上午再看。」

「對!明天上午得好好看一看。如果再來,那就一定是這個人了。」

「唉!」段二奶奶的嘆息聲,清晰可聞,「但願不是那位少爺,明天也別有那麼一個人在咱們家門口晃蕩!不然,這種日子,可真要把人逼瘋了!」

聽到最後一句,小白菜就像照了鏡子,將自己看清楚了。段二奶奶的話不錯,這種日子真會把人逼得發瘋。想到小時候常見的,披頭散髮,滿身垢泥,時哭時笑,身後老有一群小孩,不是亂扔泥土石塊,就是大喊「瘋婆子!瘋婆子!」的景象,她頓覺不寒而慄。

不行!她對自己說,落到那個地步,可就錯盡錯絕了!今天下午神志恍惚,看來離那地步亦已不遠,趁此刻自己還能作主張的時候,乾乾淨淨地做個了斷!

這一夜很長,可也很短。思前想後,彷彿過完了一輩子,而時醒時睡,以為永遠是在漫漫長夜之中,卻終於天亮了。

非常奇怪地,她的精神卻很好,有種異樣的亢奮。在記憶中,七歲那年隨母親到上海去探望一家有錢的遠親,聽說在那裏有好東西吃,有許多好玩的地方,當時心中嚮往之情,就與此刻相仿。

以她的處境來說,這多少是反常的現象。因此段二奶奶頗為疑惑,「葛嫂子,」她很謹慎地問,「你今天的興緻,好像很好?」

「是的。」她也很謹慎地回答,「多虧得二奶奶給我煮的葯,出一身汗,睡過一晚,都好了。」

原來是病好了的緣故。段二奶奶釋然了:「你昨天沒有吃晚飯,中午也吃得不多,一定餓了。」她停了一下說,「葛嫂子,我說句話,你可不準駁我。」

「是!二奶奶,我聽。」

「好!」段二奶奶很高興地說,「我給你煮一碗肉湯麵,卧上兩個雞子兒,你就算開葷了吧!」

小白菜本想辭謝,繼而又想,事到如今,何必還認真?因而含笑答道:「多謝二奶奶,只怕我腸胃不受。」

「不會的!又不是肥膩的大葷。」

說着,轉身就走。到廚房裏用剩下的肉湯,下了一碗挂面,打了兩個雞蛋在面里。煮好了,親自捧出來,招呼小白菜來吃。

「二奶奶,」小白菜忍淚說道,「你老人家待我這麼好,怕只有來生才能夠報答了!」

「說這些話幹什麼?快吃吧,涼了不好吃。」

小白菜不覺得餓,但實在不忍辜負她的盛意,定一定神,將心靜下來,像做一件很難但很要緊的事一樣,整頓全神,用盡氣力,慢慢將那碗面硬塞下肚去。

「好吃不好吃?」段二奶奶就像關懷兒女飲食似的那種神態問。

小白菜含笑點點頭,心裏卻酸酸地,覺得人世間亦別有可供咀嚼的滋味。但此念剛起,隨即消失,並不能動搖她已定的主意。

段二奶奶收去面碗,沏了茶來,興緻很好地說:「今天咱們該辦正事了。」

「是上大悲庵?」小白菜問。

「是的。」

「那就走吧!」小白菜話剛出口,忽又變了主意,「二奶奶,我一個人去一趟好了。怕我婆婆要來,請二奶奶留她一留,我馬上回來。」

「那倒也是!」段二奶奶點點頭答應,「上門不見土地,也不大好,我就看家。」

誰知小白菜又變了主意,「我還是等一等。」她說,「等我婆婆來了再去。」

「那也隨你。」

於是茗坐閑話。小白菜問道:「二奶奶,聽說北京城裏有一片大海,可有這話?」

這話問得段二奶奶一愣,想了一下方始笑道:「噢!我明白了。那不是什麼大海,是一片湖,名叫什剎海。」

「在哪裏?」

「遠得很呢,在鼓樓西面。」

「好玩不好玩?」

「夏天才好玩,滿是紅白荷花。楊柳樹下有賣茶的,你如不怕人看,就在那兒喝茶乘涼,聽知了兒一遞一聲地唱。這,一想起來都會叫人眼皮子酸酸的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覺。」段二奶奶問道,「你怎麼忽然問這個?是不是想去逛一逛?」

「不是夏天才好玩嗎?」小白菜說,「只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段二奶奶想說話而又躊躇,但終於說了出來:「葛嫂子,我倒是真巴望你能住在北京,咱們也好常常見面。」

小白菜笑了,不過嘴角有一絲凄苦的意味,「二奶奶,你待我真好!」她說,「但願來生我做你的女兒!」

「當不起,當不起。葛嫂子,你這話可折我的福!」

於是彼此的感情像又深了一層。段二奶奶勸了她許多話,無非早早擇人而事。小白菜馴順地答應着,一直談到沈媒婆來。

「我該走了!娘,我到大悲庵去跟菩薩磕個頭就回來。你先跟段二奶奶談談。娘,」小白菜說,「段二奶奶待我,真像親人一樣!」

「段二奶奶心好,我看得出來的。」沈媒婆答說,「你快點回來,我有些話跟你說。」

小白菜答應着,回到段二奶奶卧室中,著上裙子,將唯一的一件首飾,一根分量很輕的金簪子塞在段二奶奶枕頭下面,然後出門,一直往衚衕口外走去,有三四輛散車在,車把式都圍了上來,兜攬買賣。

小白菜挑了個老成些的,也不講價,說一聲:「鼓樓!」便即坐了上去。

到了鼓樓下車,小白菜取出僅有的一張兩吊錢的錢票遞了給車把式。

「多了!」車把式說,「我得去換開了,才能找補給你。」

「不要找了,多下的給你!不過我要托你件事,大悲庵對面的段家,你知道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是段二爺家。」

「對了!」小白菜說,「請你跟段二奶奶說,我到什剎海,不到她家去了。」

「你到什剎海哪兒,我送你去。」

「不必!只請你把話帶到就是了。」

說完,小白菜往鼓樓西面走去,望着明朝喚做凈葉湖、土名南河的什剎海,南岸樹蔭夾峙,第宅相望,心裏在想着二奶奶的話:夏天滿是紅白荷花,聽知了兒一遞一聲地唱,想起來都會叫人眼皮子酸酸的,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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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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