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准四點鐘開票,票匭四周,十六名檢票員團團圍住,實際上議員與旁聽者,只能聽到唱票,不能看到開票。

「曹錕!」

唱完一票,隨手交到旁邊。保管選票的人姓張,是議院庶務科的一名科員,此人精於賭博,牌九搖攤、麻將撲克,門門皆精,有人說他是一名「郎中」,這話看起來不假,因為唱的這一票,明明是開玩笑的孫美瑤——臨城大劫案的土匪頭目,但故意唱作「曹錕」,是彼此商量好的,等將選票遞了給他,也不知怎麼一個手法,那張選票不翼而飛了。當然,另外補上一張「正確」的選票,並不費手腳。

於是一路下來,都是「曹錕、曹錕、曹錕」,間或有「孫文」「唐繼堯」,開到一百張以外,秘書長鄭林皋拉了此人一下,於是唱出一張:「廢票!」

「慢慢!」有人大叫,「不能光唱廢票,把票上的字唱出來。」

廢票上寫的是,蓋在支票騎縫上的圖章「三立齋」三字,似乎不便照唱,於是秘書長鄭林皋,想好一套說法,請吳景濂以主席的身份宣佈。

「廢票之作廢,有各種不同的原因,不便、不必亦不能唱票,譬如廢票上亂七八糟塗了些不成文字的符號,請問如何唱法?現在請檢票員鑒定,確為廢票。至於如何作廢,回頭請議員同人來看了就知道了。現在繼續開票,不必為廢票問題耽擱寶貴的時間。」

話一說完,大選派的議員紛紛鼓掌,表示支持,唱票員便接着高唱:「曹錕、曹錕、曹錕……」

一直唱了兩個鐘頭,開票完畢。人多手雜之際,一沓預先填好「曹錕」名字的選票,很容易地添了進去,由檢票員一一計算,很快地有了結果。

吳景濂將議事槌敲了兩下,等嘈雜的人聲靜了下來,才咳嗽兩聲,清一清嗓子,高聲說道:「現在宣佈開票結果:實發選票五百九十張,收回五百八十八張,除廢票十二張以外,有效選票為五百七十六張,曹錕得票四百八十張,依法當選為大總統。」

此言一畢,大選派議員大聲喝彩,拚命鼓掌,同時院外的幾串一萬響的爆竹大鳴。但絕大多數的人,不管是議員或旁聽者,感覺上如釋重負,有種遇赦出獄的喜悅。

當然,興奮的大有人在,第一個是吳景濂,回到辦公室,提起筆來先擬賀電:「萬急,保定曹大總統鑒:十月五日依大總統選舉法舉行大總統選舉,列席人數五百九十人,我公依法當選,中外騰歡,萬姓仰戴,永奠邦基,造福民國,謹掬誠申賀,順頌鈞安。吳景濂。」正寫到此處,副議長張伯烈闖了進來,便又加了他的名字,署名是「吳景濂、張伯烈叩,歌」。

「謝天謝地,總算過關了。」張伯烈說,「剛才鄭秘書長跟我說,這一趟的出力人員,應該從優獎勵,而且越快越好。他自己不便說,托我轉言。議長看,應該怎麼辦?」

「當然應該獎勵。」吳景濂想了一下說,「加發半個月薪水如何?」

「是不是太少了一點?」張伯烈又說,「同時也應該論功行賞。」

「只要經費有着落,加兩個月也可以。無奈——」

「不!」張伯烈打斷他的話說,「院裏的經費是有預算的,一文也不能加。我聽鄭秘書長的意思,是認為保定方面應該有所表示。」

「這,」吳景濂有些躊躇,「似乎應該讓他們自己有所表示,咱們去要,是不是顯得太小氣了些?」

張伯烈心裡冷笑,吳景濂為自己的利益,老早就窮凶極惡地開了條件,為屬下卻退縮了,明明是討好人家,委屈自己。

張伯烈尋思,要皮裏陽秋說他幾句,讓他知道天下不只有他一個是聰明人。但已來了一班議員,就不便再說了。

這班議員自然是大選派。他們都知道,吳景濂這回大賣力氣,什麼事拍胸一口應承,大有越過直系要角,而以曹大總統第一「功臣」自居之慨,目的就在閣揆一席;而直系亦似乎默認應以組閣酬庸吳景濂。既然如此,豈可怠慢?一個個笑容滿面的,道勞的道勞,道賀的道賀。道勞答以「不敢當」,道賀就很難置答了,想一想,只好說一語:「是曹家的喜氣,與我何干?」

「怎麼不相干。」有個姓方的議員,外號「大炮」,心直口快,「蓮公為曹家建此殊勛,應該『分茅裂土』,封作『一字並肩王』,怎麼不是喜事?」

「一字並肩王」就是副總統。另有人說:「我們來擁戴蓮公『備位儲貳』如何?」

「別開玩笑,別開玩笑!」吳景濂心想:曹錕的副總統應該是開府洛陽的吳佩孚。這句玩笑話傳到洛陽,讓吳佩孚起了誤會,以為奪他的進身之階,這個怨可結不得,因而復又正色說道:「諸公如果愛護景濂,千萬別說這種無意義的話!」

原是一句笑話,不道他看得如此嚴重,未免有些掃興。方大炮掉頭就走,使得局面越覺尷尬,幸好高凌蔚派人來請吳景濂議事,才解消了僵局。但身歷其境的人,回想到他平時咄咄逼人的作風,都有一個強烈的感覺:與其擁護此人,不如打倒此人。

高凌蔚請吳景濂去商量兩件事,一件是齎送大總統當選證書的人選。保派核心分子希望由兩院議長為代表,但王家襄既未參加投票,肯不肯充任此一類似「勸進」的專使,頗成疑問。因此,只好做成這樣一個結論:如果王家襄不願,由眾院正議長吳景濂、副議長張伯烈去一趟保定。

另一件事就大煞風景了。有個眾議員叫邵瑞彭,將拿到的支票,拿到天津用珂羅版印了出來,分送各報館,同時向京師地方檢察廳告了一狀,被告是高凌霨、王毓芝、邊守靖、吳景濂,一共四人。

事由當然是告他們進行賄選。狀子中說直系自「國會恢復以來,以遙制中樞、聯結疆吏、四方搜刮、籌集選費為第一步;以收買議員、破壞制憲、明給津貼、暗贈伕馬為第二步;以勾通軍警、驅逐元首為第三步;以速辦大選、定期兌付、誘取投票為第四步。近月以來,高凌霨、吳景濂、邊守靖、王毓芝等與三五不肖武人,假甘石橋房屋組織買票機關,估定票價,傳聞每票自五千元至萬餘元不等,竟公然發出通知,召集在京議員五百餘人至甘石橋俱樂部,表面稱為有事談話,實則發給支票」。接下來,便陳述支票的出票人、兌付銀行等等,附上影印的支票,作為證據。

由於邵瑞彭是以國會議員的身份去拜訪檢察長,一見了面,當場遞上狀子,使得檢察長無法閃避,只有「求援」了。

「求援」其實也是請示。一個電話打給保派嫡系的司法總長程克,報告其事,程克答說:「狀子我沒有看見,我不知道能不能駁回。」

「駁是能駁,不過輿論會攻擊。」

「輿論幾個錢一斤?」程克在電話中激勵,「你別怕!只要把這件案子駁回了,我保你陞官。」

駁這件案子就能陞官,相對地如果受理這件案子,可能就會丟官。權衡利害得失,這個檢察長,決定親自來處理此案。

於是在會客室開偵查庭,隔着長桌,相向而坐,書記官另據一張小桌做筆錄。姓名、年齡、籍貫當然不必問了。

「邵議員,」檢察長問說,「你參加大總統的競選沒有?」

「沒有。」

「你是大總統的選舉人?」

「是的。」

「那麼,你選誰呢?」

邵瑞彭一愣,也有些不高興了,便即問說:「這與案情有關嗎?」

「你不回答也不要緊。」檢察長說,「邵議員既然沒有競選大總統,那麼隨便選出誰來,對你都沒有損害,是不是?」

一聽話風不妙,邵瑞彭便說:「當然有。」

「請你具體指陳。」

「賄選出來的大總統,一定賣官鬻爵括地皮,才能把本錢撈回;這一來整個國家受害。我是國民一分子,當然蒙受損失。」

檢察長笑了,「邵議員,脫離我現在職務上的立場,我充分同情你的看法。可是,」他收斂了笑容說,「這是政治問題,不屬於司法的範圍。司法要講具體事實與證據。邵議員如果競選大總統,而有人賄選,妨害了你當選的機會,才有損害之可言。現在邵議員並無損害,就不是利害關係人,當事人不適格,本案無法受理。」

不說「駁回」而說「無法受理」,措辭雖很婉和,卻仍惹起了邵瑞彭衝天的怒火。這個檢察長很厲害,見此光景,先發制人。

「邵議員,請冷靜!這裏看來是會客室,實際是法庭。」說着,向門外看了一眼。

門外有兩名法警站着,邵瑞彭悚然心驚,檢察長已經作了暗示,如果「咆哮公堂」,在法律上名為「藐視法庭」,亦可安上「妨害公務」的罪名,法官有權當庭收押,這個眼前虧可不能吃。

於是他將一腔怒火壓了下來,冷靜地想了一下說:「我如果改為檢舉呢?」

「檢舉什麼?」

「檢舉被告妨害大選。請問檢察長,受理不受理?」

「這是公訴罪名,當然受理。不過,」檢察長問,「證據呢?」

「咦!」邵瑞彭指著支票影本說,「這不是?」

「這不是!」檢察長信口而答,「你雖收到『潔記』支票,據說出票人是直隸省議會議長邊守靖,可是你無法證明這張支票是行賄的款子。」

「你可以傳出票人來問。」

「我不能貿然出傳票。如果他到庭說是私人債務,問我何以認定是賄款。我沒有話回答,傳他就成了濫用職權了。」

邵瑞彭為之氣結,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檢察長,我們平心靜氣談一談,好不好?」

「好!我離開職務的立場來談。」檢察長回頭對書記官說,「現在是暫時退庭休息,私人談話,不列入筆錄。」

邵瑞彭看他步步為營,知道搞不過他,但靈機一動,認為出氣不成問題,心境暫告平靜了。

「這幾天報上連篇累牘,登的都是賄選新聞。請問老兄,你真的認為『賣布總統』當選是乾淨的嗎?」

「不,不!」檢察長大為搖頭,「我跟你的看法一樣。」

「既然如此,你何不主動發揮你的職權?」

「我沒有立場。公訴罪名,也要有人檢舉,檢舉要看證據。邵議員,物證不足,用人證來補充。你能不能找一個證人?」

「要怎樣的證人?」

「當然是能證明他們行賄的人。譬如另外受了賄的議員。」

「既然受了賄,怎麼肯出面作證?」

「那就沒法子了。」檢察長雙手一攤,滿臉無奈的神情。

「我就不相信,司法的力量,不能糾正這麼嚴重的缺點。」

「司法不是萬能的。」檢察長又說,「其實,倒是國會議員應該自己檢討,如果不受財,國家豈不是就不會受到損失了嗎?」

邵瑞彭默然,想想也不錯,其實第一被告是受賄人,行賄人應該是第二被告。放過第一被告,告第二被告,豈非本末倒置。

就這時候,法警進來請檢察長去聽電話。這一聽了回來,態度就不同了。

「邵議員,你把案子撤回去!」

是命令式的語氣,邵瑞彭大感不悅,冷冷地問:「不撤呢?」

「不撤就宣佈不受理。」

檢察長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是由於接了一個電話而來的。司法總長程克叫人告訴他,邵瑞彭是勒索,他曾向甘石橋俱樂部表示,至少要送他兩萬元,否則他將以支票影本為證據,提出控訴。甘石橋俱樂部一查,支票已經兌現。換句話說:邵瑞彭是納了賄以後,又控告行賄的人。這種做法太無恥,連江湖黑道中人都不如。因此,關照檢察長,對邵瑞彭不必客氣。

當然,這是片面之詞,是否可信,猶成疑問。不過檢察長既有命令,自亦無須顧忌,因而態度大改,使得邵瑞彭大為光火。

「我不撤回,你宣佈駁回好了!」他決定罵一頓出口氣,「你什麼東西,直系御用的走狗!」

檢察長勃然變色,指著邵瑞彭說:「你太不自愛了!我非扣押你不可!」

「你憑什麼?」

「你藐視法庭,是現行犯,我就有權採取法律行動。」檢察長向門外喊道,「法警呢?」

法警應聲進門,一個手裏還持着所謂「戒具」,邵瑞彭如果拒捕,便不客氣要上手銬。

哪知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我提醒你,此時此地,不是法庭。你剛才關照書記官,私人談話,不做筆錄。現在還是退庭休息的時候,我並不構成如你所誣控的『藐視法庭』罪。不錯,我罵過你,你是『直系御用的走狗』,這算是公然誹謗,或者公然侮辱,請你提出控告。我再說一句,請你去告!王八蛋,你去告!我接着你的!」說完,揚長而出。

檢察長目瞪口呆,法警自然懂法律常識,沒有法官下令,去攔阻這個議員,便是妨害自由,所以也只好眼睜睜地目送他離去。

邵瑞彭官司沒有打成,總算出了胸頭一口惡氣,所以昂首掉臂而行,神氣得很。走到門口,遇見一個姓錢的熟人,也是地方檢察廳的法官之一,劈面相逢,兩人都站住了腳。

「邵議員,你來有何貴幹?」

「噢,老錢,」邵瑞彭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把你們的檢察長罵了。」

「這,」錢法官說,「你罵了我們的檢察長,跟我道歉幹什麼?這且不說,要問問你,為什麼罵他?」

「我來告狀,他不準也還罷了,態度惡劣。」接着,他將經過情形為錢法官說了一遍,到得意之處,忍不住哈哈大笑。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錢法官低聲說道,「我們檢察長,已聽上司的話,完全不記得自己的立場,宜乎受辱。」

邵瑞彭心想,民意代表亦有一個「頂頭上司」:袁大頭。

「事情是過去了,不過耳目不能不遮。」高凌霨說,「這一次反對派最大的借口是,先修憲,有了憲法,再產生總統。現在大總統是有了,缺少一部憲法,面子上似乎不好看。蓮伯兄,你看,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吳景濂想了一下,喜滋滋地說:「不要緊!我親自去送大總統當選證書,將一部三讀通過的憲法帶了去。這樣,總可以交代了吧?」

「行嗎?」高凌霨大惑不解,「大總統已定十月十日就職,怎麼來得及?」

「包你來得及,不過要增加『出席費』。我在三天之內,就把憲法『炮製』出來。」

議員出席費每人每天一百元,以出席五百五十人計算,不過五萬五千元,三天一共十六萬五千,問題不大。

「好!咱們一言為定,我撥特別預算十七萬,你把憲法『炮製』。」

於是吳景濂復回議院,找秘書長鄭林皋來商量,決定開兩天會——初讀已經進行過了,只開二讀會跟三讀會,預計出席四百人,浮報一百多,「湊足」了法定人數,出席費大概要發八萬元,多下的九萬元分配給各社團的負責人,作為快馬加鞭「炮製」憲法的酬勞。

連夜發通知,十月六日上午十點半開會,只是讀了一遍,主席問說:「有無異議?」

「通過、通過!」大選派鼓掌叫囂,遮沒了反對派的聲浪,接着一鬨而散。

到得十月七日,在廣州的革命領袖孫大元帥下令討伐曹錕,國民黨亦發表宣言申討。孫大元帥又分電段祺瑞、張作霖、盧永祥,要求採取一致行動。見此光景,有些議員內疚神明,不敢出席,以致流會。

這一下吳景濂著慌了,親自出馬,多方遊說。到十月八日不管人數多少,捏造記錄,草草三讀通過了十三章、一百四十一條的中華民國「憲法」。晚報上立刻出現了「曹氏憲法」的字樣。

但吳景濂對嬉笑怒罵一概置之不聞不問,帶着桐木匣、古錦套、宣紙朱絲格,外鑲蜜色綾邊的大總統當選證書,專車到達天津。曹錕派他的胞弟,前直隸省長曹銳在車站迎接,同車到達曹家花園,但見裏外張燈結綵,軍警都穿着簇新的制服,崗哨布得老遠,另外還有兩班軍樂隊,等著在呈獻證書時,奏樂誌慶。

等吳景濂一到,軍樂隊敲起洋鼓洋樂,接他進門,門外噼里啪啦鞭炮大作。二門之前,原有一道屏門,這天臨時撤除,所以從大門一直可望到廳堂,通過一條甬道,只見曹錕降階相迎,穿的是藍袍黑褂,左胸綴一朵極大的紅花,科頭無帽,這副形象在吳景濂卻還初見。

原來他的穿戴,事先亦經過一番爭議,最初的構想是穿大禮服,但有人提醒:接到當選證書穿大禮服,那麼就職該穿什麼?問得有理,此議撤銷。

有人說是外國君主如德皇、英皇、日皇,以及歐洲好些王國、公國的元首兼陸海軍元帥,在官式場面中都著軍服,此說亦通,不過在家穿起全副裝備的戎裝,總覺得不大對勁。最後,是曹錕的嬖人李彥青提議:「寶藍緞面兒的灰鼠袍,玄色華絲葛馬褂,雙梁兒鞋扎腿褲,又大方,又漂亮。」

這話有理,何況出於李彥青之口,自更有力,所以曹錕便是這身打扮迎客。

「蓮伯兄,辛苦,辛苦!」

吳景濂只回答一聲:「大總統!」作為招呼,隨即只管自己升階登堂,向里站定,等候曹錕就位,將桐木匣高高一舉。

「不敢當,不敢當——」曹錕還待客氣,站在旁邊的李彥青拉了他一把,才不再言語。

「十月五日依大總統選舉法舉行大總統選舉,大總統眾望所歸,以四百八十票當選。參眾兩院議員同人特推景濂專誠呈送當選證書,請大總統早日就職。」

吳景濂說完,將桐木匣往前一遞,李彥青隨即接了過去,向曹錕嘴一努,使個眼色,意思是應該致辭了。

於是,曹錕咳嗽一聲,將背了半上午的謝詞,結結巴巴地念了出來:「諸承國民厚愛,推戴本人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誓當盡忠竭智,依法執行職務,不負全國期望。」接着舉起雙手,不斷打躬,「謝謝、謝謝!」

呈送當選證書的儀式,算是行過了,曹錕出面招呼:「請蓮伯先生客廳坐。」

小客廳居中一張沙發,曹錕請來客在上首座,吳景濂不肯,「大總統一國元首,理當上坐。」推來推去,到底還是主人居上。

「這一次,大家捧場,我很感激。」曹錕說道,「我不是不懂好歹的人,請蓮伯兄放心。」

吳景濂一聽這話,笑逐顏開,立即欠身答道:「理當效勞,以後追隨大總統的日子還多。」說到這裏,突然發覺,這不是在說私話,因而趕緊改口問道:「大總統預備哪天就職?」

「後天。」

後天就是雙十節。吳景濂實在也是明知故問。曹錕定於十月十日就職,是早就商量好的,此中有一個巧妙的作用。由於孫大元帥已向外交團提出照會,要求不承認賄選總統。保派深恐到時候外交團真箇杯葛,不來參加他的就職典禮。定在雙十節就職,是打算著外交團看在中國國慶的分上,會來覲賀,這一下面子上可以過得去了。

「那麼,大總統什麼時候進京呢?」

「也是後天。」曹錕答說,「後天一早坐專車進京,一到就行禮。」

「到時候我帶議員同人來迎接。」

「謝謝,謝謝,不敢當。」

寒暄到此,吳景濂不再作聲,他希望曹錕自己有所表示,說一句:要多多借重。但曹錕卻不開口,局勢就顯得有些僵了。

於是曹錕便說:「蓮伯先生路上辛苦了,請先休息。」

「不必了!」吳景濂說,「我還要趕進京去。這一次議員同人,意見分歧,到現在還有好些人對我不諒解,得要好好安撫解釋。」

這是表功的姿態。曹錕雖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兩句話不能聽不懂,立即抱拳說道:「這一回多承蓮伯兄幫忙,我很感激。」

「大總統言重了!」吳景濂加強了語氣說,「既然追隨大總統,自然要盡忠竭智,拿事情辦妥當,不然何以為人?」

這話說得很露骨,已充分表現了願投身自效的決心。曹錕只是圓滑地連聲道謝,並沒有一句切實的話。

這時吳景濂的臉色便有些難看了。曹銳見機拉着他在一起,用極其親昵的眼色做了一個暗示,意思是另有心腹話相告。於是,吳景濂的表情緩和了。

「吳蓮伯志不在小,一直想組閣。」曹銳得意地說,「我想了一條坐山看虎鬥的計策,請他跟王孝伯去商量。」

原來王承斌亦覬覦閣揆一席,但還不便公開表示,現在曹銳請吳景濂跟他去商量,可以料想得到,王承斌必有一番說辭,將吳景濂的熱衷之念冷了下來。

但曹錕另有看法,他說:「王孝伯是吳蓮伯的門生,倘或他們『興城二伯』說通了聯起手來,也是件麻煩的事。」

「不會,不會!王孝伯深沉得很,怎麼會跟他說真話呢?」

「咱們自己也得有個打算,你看到底讓誰來當總理?」

「大家商量,還沒有想出人來。條件太難了。」

保派有自知之明,曹錕這個大總統,聲望不夠,全靠有個德高望重的總理,才能籠罩各方。同時財政上要拿得出辦法。此外還有個條件是,必須吳佩孚看得順眼的人。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梁士詒最理想。但首先吳佩孚就反對,而梁士詒記起前怨,也絕不會屈就的。

「目前,」曹銳又說,「只有讓高五暫時代理下去。」

高五就是高凌霨,他亦未嘗不想「一正揆席」,無奈予人的印象,是幕後的策士,走到幕前,「颱風」不佳,也就死了心了。

曹大總統的就職典禮,冷落異常。原因甚多,第一是時間倉促;第二是大家心照不宣,拿鈔票買來的頭銜,並不光彩,沒有什麼好宣揚的;第三,可能是最根本的原因,據說曹錕看到大選的報銷,心疼不已,由李彥青傳出話來:凡事該當節省了。這一來,就是有人想熱鬧熱鬧,也意興闌珊了。

捧場的只是大選派議員,還有陸軍、海軍及直系部隊的軍官。不過由於外交總長顧維鈞的手腕,外交團卻都到場了。事先禮賓司開了名單,簡單地介紹了各國的國情,也註明了見到某國公使,應該說幾句什麼話。譬如對日本公使芳澤謙吉,應該對東京大地震表示關切之類。不過侍衛官將名單的次序搞錯了一張,以致曹錕在握手寒暄時,搞得牛頭不對馬嘴,看到美國公使,說是「請向貴國女皇問好」,急得禮賓司員滿頭大汗。

典禮草草終場,到得大總統辦公室,坐上袁世凱坐過的那張大皮椅,不免躊躇滿志。回想當初在小站賣布時候的光景,真有如夢似幻之感。

坐向辦公桌,自然要辦公。第一件公事當然是發就職佈告。李彥青將一個卷夾捧上來攤開,曹錕便提筆畫了兩豎,是草書的「行」字。第二件便不大看得懂了,要李彥青告訴他:「派高五爺代理國務總理。」

「噢,噢!」曹錕提筆,又是兩豎。再問第三件:「這是什麼?」

「是我的派令。」

「是公府總務處長嗎?」

「不錯。」

「好!」曹錕轉臉看了李彥青一眼,見他藍袍黑褂,略具官氣,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彥青卻板着臉,又拿第四件公事,同時說:「公佈憲法。」

「憲法?」曹錕問說,「那不應該由議院公佈嗎?」

「我也鬧不清。」

「你找張秘書長來。」

找來的是國務院秘書長張廷鍔,細心為他解釋,憲法由國會通過,咨請大總統公佈,這是有大總統的國家照例的規矩。他說:「請大總統判行,沒有錯。」

「你說沒有錯就行了。」曹錕一面畫稿,一面說,「你坐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曹錕是要跟他談吳佩孚的事,因為保派打算另組「新直系」,排斥吳佩孚。對曹錕來說,這件事是很大的一個困擾。他認為張廷鍔在驅黎這件事上很賣力,卻又非直系,立場比較超然,所以想聽聽他的意見。

張廷鍔沉吟了一下問道:「大總統知道薛匯東這個人吧?」

「是不是項城的二姑爺?」

「不錯,就是他。」

「他怎麼樣?」曹錕大惑不解,怎麼樣也想不出袁世凱的二女婿薛觀瀾,跟他所想求得解答的問題有任何關聯。

「薛匯東前天跟我閑談,他說,這回大選,暗潮洶湧,天津的各路人馬,都想一逞身手,而終於風平浪靜,化險為夷,得力於一個人。請大總統猜一猜,得力的是誰?」

「這,」曹錕秉性算是厚道的人,不肯沒人之長,想了一下說,「吳蓮伯。」

「大總統也知道,足見只要肯盡心儘力,不愁上頭不賞識。」張廷鍔說,「薛匯東將吳蓮伯比作一個人:《三國演義》中的張遼,說他大有『張文遠威鎮逍遙津』之概。這話說得稍微深刻了一點,吳蓮伯是張遼,黎黃陂就是漢獻帝了。為什麼黎黃陂會成為漢獻帝呢?大總統倒想一想這個道理。」

曹錕恍然大悟,直系能夠一敗段祺瑞,再敗張作霖,創出「萬兒」來就靠吳佩孚,沒有吳佩孚,他就會成為黎元洪第二。

因此,他毅然決然地說:「我明白了,老四他們胡鬧!」

「老四」是指曹銳。張廷鍔說的是公道話,卻不願憑空得罪曹銳,當即說道:「我剛才的那段話,請大總統千萬擱在心裏,不然,我以後蒙大總統垂詢,就不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僵持不決的國務總理人選的問題,有了新的發展。吳佩孚聯絡齊燮元、馮玉祥,向曹錕提出建議,主張由顏惠慶組閣,收拾時局。

消息傳到天津,王承斌幡然變計,心想,與其跟吳景濂暗中相爭,使第三者坐收漁人之利,不如支持吳景濂,便宜不落外方,到得吳景濂干不下去時,還可以接他的班。

這番意思要傳達給曹錕,最適宜的人選,自然是曹銳。事實上當初策動吳景濂包辦賄選,談條件時,曹銳亦曾在場,所以他也義不容辭地應該替吳景濂去爭一爭。

反對顏惠慶組閣,保派的意見是一致的,除了顏惠慶本人的洋味格格不入以外,另一個原因是,出於吳佩孚的保薦就不行。但是,對於吳景濂一樣也很冷淡,因為大選一過,許多內幕逐漸揭開,吳景濂一手操縱,厚此薄彼的情形,不一而足,普遍引起議員的不滿,一股倒吳的暗流,正在逐漸形成。如果此時提名以吳景濂組閣,未免太不識時務了。

曹錕對於吳景濂亦無好感。因為賬已經結出來了,大選的花費總計一千三百五十六萬元,直系各督軍的報效,不過一個零頭,曹錕本人足足花了一千萬,心疼之餘遷怒於吳景濂,認為他既是議長,對議員應該有相當的約束力,結果是拿他的錢買議員的好。像這種慷他人之慨的人,何能重用?

因此,他想到了現任財政部部長王克敏。他們是老朋友,當光緒末年曹錕在保定當統帶時,王克敏以直隸交涉使駐保定,便常有往還。入民國后,彼此有幾次共事的機會,他發現王克敏有一項長處,該曹錕應得的錢,他不會裝入他自己的荷包。在曹錕看,這就是「公私分明」,與吳景濂恰好相反。

「大總統既然覺得王三爺不錯,何不派他當國務總理?」李彥青看出他的心意,乘機為王克敏進言。

「再看看。」曹錕答說,「萬一提出去通不過,大家面子不好看。」

從到了北京,李彥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財政雖然困難,李彥青以公府總務處長的身份,有所需索時,王克敏從不讓他失望。加以王克敏紈絝出身,起居豪奢,處處讓李彥青由羨慕而崇拜,但最主要的是,當今要人中,只有王克敏不看輕他的出身——天津澡堂子的小夥計,視如昆季。而李彥青亦只有到王家做客,始有如歸之樂。

如今看曹錕並不反對王克敏組閣,只是顧慮著國會通不過,便特地去訪王克敏,勸他不妨在議員身上下一番功夫。

到得王家,先有客在。王克敏為雙方介紹,彼此都有「聞名已久」之感。原來先到的客是曹汝霖,他不認識李彥青,李彥青也沒有見過他,當下鞠躬如也地連聲說道:「你老大人物,你老大人物。」

曹汝霖卻有些窘迫,因為不甘於跟他稱兄道弟,而看他如此客氣,其勢又不得不略作敷衍,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謙謝地連稱:「不敢當!」

李彥青很知趣,進屋時看他們從煙榻上起來相迎,當然不是尚待過癮,便是有話要談,所以哈哈腰說:「兩位總長請便!」

這時王克敏便喊了:「阿鳳,阿鳳!」語聲未終,門簾一掀,閃出來一個麗人,年可二十許,鵝蛋臉上一雙眼睛比她袖口上鑲的水鑽還要亮。這就是王克敏從八大胡同移植來的一朵名葩:小阿鳳。

她先招呼一聲:「曹總長。」美人京語,聲美如鶯,然後代替王克敏款客:「李處長,請這面坐。」

「叔魯,」曹汝霖一面復又躺了下來,一面艷羨地說,「你這兩年艷福官運都不錯,何以我大倒其霉,流年那麼壞!」

原來曹汝霖跟王克敏同歲,都出生在光緒二年丙子,他們組織了一個餐會,就叫「丙子會」,每年五月跟十二月,楊椒山與蘇東坡生日那天,聚會作竟日之歡,因為楊、蘇亦生在丙子年。

雖是同歲,榮枯不同。曹汝霖先是喪父,熱孝中兩個姨太太又下堂求去,最倒霉的是顏惠慶內閣中的交通總長,本來為吳佩孚管電報的高恩洪,以及財政總長董康與他作對,說他經手「西原借款」的賬目不清楚,由吳佩孚壓迫內閣下令通緝,不得不避往天津。如今事隔一年,通緝令尚未撤銷,每次到北京來,都還要先托熟人「保駕」。

王克敏當然要幫他的忙,「撤銷通緝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說,「至於其他,看誰來組閣,我再來想辦法。」

「謝謝!不過兩件事都不必。第一,我決不向武夫低頭,看吳子玉能把我怎麼樣。第二,我現在孝服還沒有滿,而且時局如此,我也不想出來。」略停一下他又說,「叔魯,若非你跟曹仲珊的交情不同,我都要勸你,另作打算。你看看,『吳大頭』那班人,真正把做官的臉都丟光了。」

王克敏一面打煙泡,一面傾聽。到聽完,煙泡也打好了,裝在煙槍上遞向曹汝霖。

「你自己來吧!我想戒煙,能忍住還是忍住。」

「戒煙是好事,我不勸你了。」王克敏一口氣將一筒煙抽完,喝了兩口熱茶,方始答覆曹汝霖的話。

「潤田,我不瞞你,為娶阿鳳,我扯的窟窿很大,不能不抓個缺在手裏。這一層,你在芝老面前,要替我解釋。」

「芝老」自是指段祺瑞。他的「武力統一」政策雖已破產,但軍閥之中,比較起來還算他跟張作霖,心裏還有「國家」,還有「百姓」。因此,政壇上一班有志之士,正在策動皖、奉兩系與孫大元帥合作,倒直驅曹,重開新局。這一次曹汝霖到北京,便是受段祺瑞所託,來看看曹錕上台以後的政治氣候。

「芝老對你相當關切。」曹汝霖試探著問,「這一次不論誰組閣,你必是蟬聯的?」

「那也說不定。」王克敏答道,「民窮財盡,只靠發公債、向外國借錢過日子。這個財政總長,形同雞肋,目前似乎沒有人看在眼裏,將來如何,就難說了。」

「你看會是誰來組閣?」

「吳大頭總沒份的了。顏駿人本來倒有點希望,不過經吳子玉一保,曹老四首先就有意見。此外,王聘老、汪伯老,都是可能的人選。」

他指的是王士珍、汪大燮。但此兩人都不熱衷,加以外有跋扈的吳佩孚,內有佞幸的李彥青,更不見得肯出山。曹汝霖心這樣在想,卻不肯說出來,因為看樣子李彥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說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

「馮煥章怎麼樣?」曹汝霖又問,「聽說他跟直軍處得不大好。」

一提起馮玉祥,在王克敏便生厭惡之心,認為他虛矯不近人情,像這種人,遲早必叛,實在不宜駐紮京師重地。

「此人是直系一患,我曾勸過曹仲珊,不如把他調得遠遠的。曹仲珊說,吳子玉主張把他擺在北京,有重兵監視,諒他不敢為非作歹。」王克敏又說,「現在軍費困難,他那裏每個月好幾十萬的協餉,負擔很重。事實上他拿了錢去買軍火,有槍有炮就不能沒有人,他只管他擴充實力,不問國庫負擔得了負擔不了,真是豈有此理。」他停了一下又說,「我預備改一個辦法,取消他的協餉,看情形酌量補助。」

「他肯嗎?」

「不肯也沒有法子,反正我只認陸軍部,不跟他打交道,他又其奈我何?」

其實天色將暮,主人留客小酌。曹汝霖因為另有約會告辭,李彥青卻留了下來。就在上房的堂屋中開飯,小阿鳳帶着兩個俊俏丫頭,親自招待,餚饌精潔,食器華貴,加上溫柔周到的侍候,使得李彥青陶然欲醉了。

一面喝酒,一面少不得要談正事。「三爺,」李彥青問,「你來干國務總理好不好?」

王克敏心中一跳,卻不置可否,只望着小阿鳳問:「你聽見了沒有?」

李彥青行六,小阿鳳管他叫「六爺」,她笑着說:「請你再說一遍。」

李彥青發覺自己的話太突兀了,以致令人不能置信,便即說道:「是這麼回事。現在國務總理還沒有人,洛陽保了一個,大總統不願意,我就說:『何不讓王總長來干?』大總統說,怕提出去碰釘子,面子不好看。小嫂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阿鳳不太懂,不過她的領悟力極高,想了一下,問的話還是在要害上:「碰誰的釘子?」

「自然是國會。」李彥青緊接着說,「我的意思是,三爺不妨在議員當中活動活動。」

「算了,算了!」王克敏搖着手說,「我惹不起他們。八百羅漢,一炷香一炷香燒到,那得多少錢?而況這一趟,把他們的胃口弄大了,本來一兩百可以打發的,現在動輒千兒八百。有這個錢,我寧願輸給你,也不去塞狗洞。」

李彥青一聽,大為掃興。小阿鳳便埋怨王克敏:「你看你,六爺一番好意,你嘰里呱啦,倒了一籮筐的廢話。」接着,便提起銀酒壺為李彥青斟滿了酒,然後舉杯說道:「六爺,我陪你喝一杯。」

不說敬酒,卻說「陪你喝一杯」,李彥青覺得格外中聽,笑嘻嘻地舉起杯來,連連說道:「謝謝,謝謝!」

「彥青,」王克敏等他幹了酒以後說,「你看大總統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三爺是指內閣總理?」

「是啊。」

「聽他的口氣,還是老一輩兒的比較合適。新派人物,不大合他的口味。他說:『那班在外國多年的,像顏總長、顧總長,他們說的話,我至多能懂一半,那多彆扭?所以還是老派兒的人好。』」

「既然如此,我提一個人,你乘便探探大總統的口氣看。」

「行!」李彥青問,「三爺,你說誰呢?」

「也是我們杭州人,論資格綽綽有餘。」

「到底是誰呢?」

王克敏是用一種誘導的手法,希望將他要保薦的對象,身世經歷,一層一層讓李彥青了解,然後在曹錕面前進言,才有效果。哪知李彥青畢竟只是澡堂子的小夥計,全然不能領會王克敏的用意,因而有些性急難耐了。

「三爺,你別繞彎子了!乾脆說吧,是誰啊?」

「孫總長孫慕韓!」王克敏說,「你總見過吧?」

他本想說「你總聽說過吧」,臨時起意,改「聽說」為「見」,便是捧李彥青的說法。當然,李彥青是見過,不過亦只限於見過而已。

「噢,三爺,你是說孫寶琦孫總長?那當然見過。」

於是,王克敏將孫寶琦的經歷,在清朝當過順天府尹、山東巡撫,並曾兩次持節出使,第一次使法,第二次使德。入民國后,被推為山東都督,民國二年在熊希齡的「人才內閣」中擔任外交總長;以後當過財政總長、稅務督辦,也兼代過國務總理。論資格綽綽有餘,為人性情隨和,各方面的人緣都不錯,一定能勝任閣揆一席。

這時,李彥青想起來了,孫寶琦與前清慶親王奕劻是兒女親家,他的一個女兒是王府貝子的福晉,在天津的交際場中,赫赫有名。這一談起來,因為在清末「滿漢通婚」還是新聞,所以成了很有趣的話題,談得很起勁。

不久,一個丫頭到小阿鳳身旁,輕輕說了幾句話,她便打斷他的話說:「李處長,剛才公府來電話,請你回去。我讓他們端飯來吧!」

「不要緊,沒有什麼事。」李彥青談興方濃,毫不在乎地說。

不一會兒電話來催了,他仍舊置之不理;第三次來電話,指明要李彥青親自接聽。這下王克敏也說話了:「也許有要緊事,請先接了電話再說。」

李彥青無奈,拿起聽筒,剛喊得一聲:「喂!」對方就搶著發話了。

發話的是曹家上房的一個丫頭,尖著嗓子喊道:「我的處長老爺,你倒是怎麼回事?大總統等你回來洗腳,水都換了三回,快發脾氣了!」

聲音很大,溢出話筒,他怕陪他來打電話的小阿鳳亦已聽見,頓時臉上一紅,說一聲:「好了,好了!我就回來。」

小阿鳳確是聽見了,怕他不好意思,目望他處,裝作未聞,等他擱下聽筒,方始問道:「什麼事?」

「大總統有件事交辦。」李彥青拱拱手說,「叨擾,叨擾!我得走了。」

小阿鳳亦不挽留,只說:「隨時請過來玩!」接着便傳話下去,招呼李彥青的司機預備。

於是由小阿鳳代錶王克敏送客,真如通家之好一般。不過送只送到二門,接下來由門房引導上車。汽車踏腳板上一面一個身掛盒子炮的公府衛士,一手勾住車窗,護衛而去。王克敏家的客,身份比公府總務處長高的,不知凡幾,但只有李彥青喜歡要這一套排場。

回到西苑,曹錕已經睡著了,睡是睡在特為改裝的一間浴室中,設備與北京、天津的澡堂子相似,不過講究得多。李彥青便卸去華絲葛長袍,只穿一套灰嗶嘰短褂袴,拿着一包銳利無比的扦腳刀,輕輕推門而入。只見曹錕蓋着一塊大毛巾在打鼾,看池水清澈見底,知道尚未入浴,那就還得擦背,因而他連短裝都卸掉,腰際圍一塊大毛巾,先替曹錕按摩。

一揉一搓,自然將曹錕鬧醒了。張眼一看,便即問說:「你到哪兒去了?」

「我在王總長那裏。」李彥青答說,「那裏的丫頭把電話弄錯了。」

「怎麼回事?」

「這面說是『公府』,那面以為是『宮府』,王總長有個朋友,姓陳宮的宮,就這麼一錯開,耽誤了一會兒,你也犯不着發脾氣啊!」

說話,輕聲細語,帶着點怨懟的意味,曹錕倒覺得老大不忍,「好了,好了!」他說,「我是雞眼疼得要命,所以急了。」

原來曹錕那雙腳由穿草鞋到穿朝靴,拘束太甚,長了許多雞眼,經常要細細修削,不然步履維艱、寸步難行,這也是少不得李彥青的原因之一。

「那就先下池子泡吧!」

於是李彥青為曹錕擦背、扦腳、捏腳、捶腿,「全套侍候」,累得滿身大汗。曹錕卻是神清氣爽,精神十足,坐起身說道:「咱們喝酒吧!」

喝酒也還是那種喜歡泡澡堂子人的習慣,將酒菜都端到炕几上來吃。曹錕舉著酒杯,「話匣子」便打開了。

「王總長跟你聊些什麼?」

「談賭經——」

「他就是賭害了他。」曹錕搶著說,「你可別學他。」

「我哪裏夠資格學他?人家是公子哥兒出身,從小就闊慣了的。」李彥青說,「我也不過在他那兒打打輸贏不上萬的小牌。」

「你的口氣倒真不小,萬把塊錢輸贏,還說是小牌。」

「這也是由我的差使上來的。誰教我是第一個大衙門的總務處長呢!如果萬把塊錢看得不得了啦,那不丟大總統的臉?」

曹錕想不通他的話是錯,還是不錯,笑笑喝了口酒問:「聽說王總長的新姨太太長得很美,是不是?」

李彥青本想將小阿鳳大大地誇獎一番,但話到口邊,忽然起了「小人之心」,心想倘或將曹錕說得心猿意馬,忍不住要他設法勾搭上手,可是件無法交差的事。

因此,他搖搖頭,淡淡地說一句:「也不怎麼樣。」

「怎麼,你的眼界倒高!大家都說她是絕色。」

「誰說的?」

「說的人可多啦!你能不能找個機會,讓我看一看?」

「那容易!」李彥青毫不考慮地說,「請姨太太發個帖子,邀她來吃飯打牌,不就看見了?」

「你這是個餿主意!」曹錕沒有看出他是故意出這麼個餿主意,猶自大搖其頭,「那一來,不把醋罈子都砸得稀爛?」

李彥青不作聲,心想不替他想辦法,見得自己不盡心,若要想辦法,自也不難,就怕他得寸進尺,因而深感為難。

「這樣,」曹錕說道,「你不妨給王總長遞個帖子,讓他請我吃飯,不就有機會了?」

「不見得!請大總統,當然邀部長作陪,女眷都迴避了,怎麼會有機會?」

「那麼,依你說呢?」

「依我說,這件事急不得。」

「好吧!我不急,你只記在心上就是。」

「大總統交代的事,我哪一件不是全心全意在辦?」李彥青覺得時機成熟,緊接着說,「譬如內閣總理,我今天跟王總長談起,他提到一個人,我一直在想,倒還合適。如果不是大總統為這個煩心,我也用不着去瞎操心。」

曹錕並沒有想到,像李彥青這樣的角色,居然參贊密務,是件極荒唐的事,只得起勁地問:「王總長提到誰?」

「孫總理。」

「你是說國民黨的孫總理?他要打倒咱們,那怎麼行?」

「不是、不是!我是說代理過內閣總理,慶親王的親家那個孫總理。」

「噢,你是說孫慕韓,那還差不多。」曹錕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也想到過他,就怕他人太好,應付不下。既然王總長也保他,我來跟四爺他們談談。」

「四爺」曹銳沒有意見。因為孫寶琦為人平和,人緣不錯,曹銳覺得不便表示反對。

接下來便要徵詢吳佩孚的意見了。他對孫寶琦雖無好感,但因孫寶琦當過山東巡撫,吳佩孚比較念舊,以此一重淵源,複電表示贊成。

於是,在未徵詢孫寶琦以前,保派核心分子先做了個計議,王克敏的財政、吳毓麟的交通,是誰都搶不去的。

此外,保派知道曹大總統在國內的聲望,即令沒有賄選一事,也高不到哪裏去,所以外交一環,非常重要,而顧維鈞聲望正隆,決定請他蟬聯。

至於顏惠慶,既然吳佩孚、齊燮元出面保他,當然亦要顧顧面子。好在有個農商總長,雖說閑缺,畢竟是閣員,決定請他承乏。其他教育、司法、內政,心目中大致也都有了人,不過既然請孫寶琦組閣,名義上不能不表示尊重,這些內定的人選,都不妨到時候相機運用。

孫寶琦倒是同意了,但提到國會,卻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礙,主要的原因是,反吳景濂的勢力,彷彿一夕之間,風起雲湧,結成了「同盟」,要迫他從「議長」的座位上走下來。對孫寶琦的同意案,便莫名其妙地被擱置了。

這使得王承斌大起戒心,想起「飛鳥盡,良弓藏」的成語,興起兔死狐悲之感。曹錕畢竟比較忠厚,認為他辛苦了一場,應該有所酬庸,特派王承斌以直隸省長兼任督軍。當然,吳佩孚「加官晉爵」是必然的,順理成章地由直魯豫巡閱副使,扶正為巡閱使;齊燮元等於「兩江總督」,亦當籠絡,升任為蘇浙皖巡閱使,看似與吳佩孚分庭抗禮,但實際上差著一大截,只看吳佩孚一手提拔的蕭耀南,居然亦發表為兩湖巡閱使就可以知道了。

被冷落的是馮玉祥,仍舊當他的陸軍檢閱使。這當是吳佩孚故意壓制的結果。因此,馮玉祥的第十一師,所屬五旅三團,對於吳佩孚的傳說特別多。最普遍的一個說法是:吳佩孚跟段祺瑞一樣,熱衷於武力統一。不過,聲望地位的不同,做法不大一樣,段祺瑞是儘力拉攏各個部隊,使為己用;而吳佩孚採取相反的手段,以排除異己,造成清一色的洛派直系勢力為主。

不用說,第一個異己便是馮玉祥;第二個是「非我族類」的王承斌,怕他與張作霖暗通款曲,準備解除他的兵權;此外預定將擔任陸軍總長的第九師師長陸錦,亦為吳佩孚看不入眼,急欲去之而後快。

首先被開刀的是王承斌,他的第二十三師師長,換了吳佩孚的嫡系王維城。他所想出來的一個理由是:督軍及閣員,不得兼任師長。吳佩孚為了表示大公無私,將他最親信的河南督軍張福來的第二十四師師長亦換了人。

這一來王承斌大為憤怒,同時對曹錕亦起了嚴重的誤會,以為讓他兼任直隸督軍,原是一個圈套,本意就是要撤他的師長。

「他媽拉巴子的!」王承斌對極少數的親信發牢騷,「過河拆橋,太不夠意思了。我跟直系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可想而知,王承斌如要反直,就必然會傾向關外。張作霖原是早就在原籍東三省的直系將領中下了功夫,現在有王承斌暗通款曲,捲土重來,報仇雪恥的機會,看來真的是近了。

以湖北革命同志為主的一班老革命黨,如「劉麻哥」等人,在發動一項運動,拉攏真正有力、能夠控制部下的一班巨頭,合力創造新局面。

被公認為夠格的「巨頭」只有三位:廣州的孫總理、關外的張老帥,以及隱居天津、禮佛下棋的段合肥。徐世昌被認為一生事業,已經結束;黎元洪首鼠兩端,進退失據,聲譽大跌,已不足以號召人心;曹錕是革命的對象,當然不在其列。

段祺瑞本身已有些心灰意懶的模樣,但他的一班部下,卻對皖系會讓直系逼得透不過氣來,始終不平、不服,因此皖系勢力,碩果僅存的浙江督軍盧永祥,幕中謀士如雲。曹錕賄選成功后,盧永祥宣佈與中央停止公文往還,表明不承認曹錕的立場,實際上已是半獨立的狀態。

這一來,盧永祥便已構成被討伐的條件,為求自保,必須多結盟友,便繼《江浙和平公約》以後,由浙江商會會長金百順,與安徽的士紳、當過末任湖南巡撫的余誠格奔走聯絡,締結了《皖浙和平公約》。接下來,《贛浙和平公約》亦告成立。浙江與江蘇、安徽、江西三鄰省,和平共處,足以隔絕直軍南下。但福建是個缺口。

兩省士紳當然亦想有這麼一份可免戰火的文件,但在福建的孫傳芳卻另有看法。他認為訂立和平公約,簡直就是疆吏聯盟,目無中央,大大不可。除非中央批准,才能照辦。

話是冠冕堂皇,其實傾向直系。孫傳芳志不在小,并吞東南,自成局面,在他看來是遲早間事,自然不願以一紙條約,束縛了自己的行動。

因此頗有人擔心孫、盧會發生衝突,哪知結果竟出現了「齊盧戰爭」,亦就是江浙戰爭。

江浙之間為了爭上海這個地盤,積怨已久,民間雖有和平公約,齊燮元卻不惜兵戎相見,終於因為屬於直系的淞滬警察廳長徐國梁被刺,引發了歷時一個月的齊盧戰爭,結果是齊勝盧敗,皖系最後的一股勢力,亦歸於消滅了。

但盧永祥與張作霖早就有約,聯合討直,所以齊盧之戰爆發以前,盧永祥派他的長子、被稱為「民國四公子」之一的盧小嘉,由奉天駐滬代表、袁世凱的女婿楊毓珣陪同,秘密到瀋陽去活動,希望張作霖派兵入關,作桴鼓之應。

張「老帥」自第一次三路討直,大敗而歸以後,懷着卧薪嘗膽的心情,整軍經武,將陸軍整編為步兵二十七個旅,騎兵五個旅,成立了海軍和空軍,擁有六艘兵艦,一百二十多架飛機,分編為飛虎、飛龍、飛鷹、飛豹四個大隊,由「少帥」張學良擔任空軍司令。

最重要的擴充是,強化瀋陽兵工廠,員工用到六千人之多,每年可製造七十五生的野炮兩百門,一晝夜可出產步槍子彈四十萬發。這一支武力,真所謂「兵精糧足」。新舊兩系的將領,早就躍躍欲試。張「老帥」自然亦想捲土重來,只以不能興無名之師,因而按兵不動,如今既有可以出兵的機會,當然不會放棄,在盧小嘉到瀋陽的第二天,便發表通電響應浙軍,聲明奉軍因受直系壓迫,不能不起而周旋。

接下來便是調兵遣將,仍舊用「鎮威軍」的名義,也仍舊用楊宇霆為參謀長。下轄六個軍,除第六軍為騎兵以外,其他五個軍都是步兵。最精銳的是第三軍,張學良、郭松齡分任正副軍長,特別配置了一個騎兵旅。

總司令部設在錦州,以第三軍守山海關,而以第二軍指向熱河朝陽為主攻。這一軍的正副軍長是李景林、張宗昌。出兵以前,由張宗昌發起,與張學良、郭松齡「拜把子」。張宗昌是老二,他向張作霖說:「咱們替老帥打天下,不要地盤,只要老帥多給點兒餉,請咱們弟兄玩得痛快就行了。」

九月十五日奉軍入關,吳佩孚卻無動靜。原來瀋陽與洛陽之間的「電報戰」已進行了好些時候。曹錕雖為直系首領,卻不願與奉軍開戰,這不僅因為彼此是兒女親家,主要的是曹錕尚有自知之明,奉軍已非吳下阿蒙,直軍多半不敵,倘或失敗,一千三百多萬做大總統的本錢全部泡湯,豈不心疼?所以一直採取勸和的態度,使得吳佩孚深為不滿,這時有意冷淡,看曹錕如何。

眼看「漁陽鼙鼓動地來」,曹錕真的急了,親自擬了個電報,開頭是「百萬火急」,稱呼是「子玉老弟」,正文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親家親,不如你我親,一切都聽你的」,具名是「小兄錕」。

吳佩孚大為感動,也大為得意,複電准九月十七日專車晉京。到了那一天,前門車站,將星雲集,直系大將王懷慶、王承斌,以及馮玉祥都列隊歡迎。車站外面,一直到公府,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施行戒嚴,九陌寂寂,紅塵不起,彷彿前清皇帝出警入蹕,從袁世凱以來,從沒有人這麼威風過。

歡宴席上,曹錕面授吳佩孚為「討逆軍總司令」,節制直系所有兵馬,王承斌為副司令。第二天晚上,吳佩孚在西苑四照堂點兵,派十五師師長彭壽莘為第一軍總司令,帶領直系精銳,吳佩孚本人的第三師,以及第九師、第二十三師,出山海關為進攻的主力。

第二軍總司令是十三師師長王懷慶,帶領所部及一部分雜牌部隊,出朝陽進攻遼西走廊。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早經擴編為第十一師,奉派為第三軍總司令,出古北口,經灤平策應第二軍。此外還有一支援軍,雜湊而成,由吳佩孚的嫡系張福來指揮。

其時馮玉祥由於黃膺白的活動,已懷異志。點將以後,當面向吳佩孚要求先發餉,才能開拔。吳佩孚勃然大怒,厲聲說道:「兵臨城下,不發餉不能打仗,這叫什麼話?別人哪個來要過餉?」

馮玉祥碰了個大釘子,忍住了。接下來要多撥車輛,以便開拔。吳佩孚批了四十一輛。事後想想,應該加以安撫,便去視察十一師,面致嘉許,而且在馮玉祥面前許了願:只要擊敗奉軍,保他為東三省巡閱使。馮玉祥表面唯唯,心裡冷笑,知道他這話對王承斌也說過。

大軍陸續出發,馮玉祥為了倒戈方便,將他的部隊盡量拉長,一旦回師,后隊改為前隊,立刻便可攻入北京。直軍傾巢而出,只剩一個裝備很不壞的衛隊旅,但不肯擔任守城門的勤務,由徐永昌的一個城防營警衛九門。這下更加方便了。

吳佩孚當然是懷着戒心的,急調在河南的張福來,帶領他的基本部隊二十四師,靳雲鶚的十四師,以及曹銳、田維勤各部進京,但到了丰台、長辛店及南苑各處就不再往前走了,作用就在防備馮玉祥。

其時前方直軍失利,第二軍首先失敗,熱河的朝陽、開魯相繼失守;山海關方面,鎮威第一軍、第三軍組成聯軍,以優勢的火力制壓,山海關上九門口等要隘,先後攻破。但吳佩孚並不着急,因為他自以為還有條奇計,海軍進攻葫蘆島,另以奇兵由海道自營口登陸,直搗瀋陽。奉軍根本之地一失,不能不降。

不料海軍懶洋洋不起勁,副司令王承斌在古北口又有不穩的消息,而李彥青又不斷在曹錕耳邊絮聒:「怎麼不上前線呢!坐在北京城裏當總司令,我也會當啊!」這話傳到吳佩孚耳朵里,可真氣得一佛涅槃,二佛升天。

已決定親臨前方指揮的吳佩孚,恨恨地說了句:「等我回來,非宰掉這兔崽子不可!」隨即坐上專車直馳山海關,隨行的有各國觀戰武官、中外新聞記者一百多人,聲勢浩大,使得吳佩孚不但忘掉了李彥青的可惡,而且陶陶然地遙想「公瑾當年」了。

「秀才將軍」一到前線,陣腳暫時穩住了,但先前損兵折將已多,勢必非動用援軍不可。馮玉祥在前線按兵不動,待機而動;在後方留守的兩名團長蔣鴻遇、劉汝明,用笨法子在車站數兵車,由雙十節數到十月二十,兵車已漸稀少。而在前方,馮玉祥在西面,對東面激烈的戰況,不甚清楚,直軍總部的消息,說是勝利在望;而由關東軍方面所得的情報,直軍不利。由於說法不一,馮玉祥有些舉棋不定,生怕倒戈一開始,吳佩孚有餘力追擊,那就非被消滅不可,因而頗為苦悶。

哪知就在此時,參謀長張方嚴來了個催促出擊的電報,其中有一句:「大局轉危為安,賴斯一舉。」馮玉祥恍然大悟,直軍總部所發的戰報,完全靠不住。於是,二十二旅旅長鹿鍾麟開始「班師」,急行軍一日一夜,走了兩百多里。

「大總統,請放心吧!」李彥青手裏拿着一通電報,「前方總反攻了!你老的親家快要跟你討饒了。」

「唉!打什麼仗?輸了不得了,贏了也煩,又是犒賞,又是陞官。我心裏悶得很,找點什麼樂子吧!」

「曇花快開了!喝酒賞花好了。」李彥青興緻勃勃地說,「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曇花。聽說是金色的。」

「哪有金色的花?」曹錕笑道,「開金花,還長金子呢!」

這樣調笑着,曹錕的心情輕鬆了些,置酒花下,一面閑談,一面守着曇花開放。

「大總統見過曇花沒有?」

「沒有。」

「那就保不定真有金色曇花!」

曹錕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說不定。就像我,怎麼樣也想不到會當大總統!」

一語未畢,只聽李彥青大叫:「開了,開了!」

果然,如向日葵似的曇花慢慢開了,其色紅黃,說它是金色亦未嘗不可。

突然,一聲槍響,曹錕、李彥青都是一驚,回頭看時,一隊纏着「國民軍」臂章的軍隊闖了進來——曹錕被軟禁,李彥青被捕了。當然,金色曇花也萎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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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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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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