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可為（三）

周圍人緊忙勸道：「龍王息怒！龍王息怒！」

「古木族聞名於世，如今竟成爾等宵小藏污納垢之地，簡直荒唐！」龍牙怒不可遏，一拳打碎桌子都不解氣。

千戰面色凝重，卻依然好言相勸：「今日之事並非任何人所願，你先冷靜。」

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龍牙斷不會忍到現在，在他眼中古木族人早已猶如一丘之貉，尤其看到葉楓時，彷彿在看什麼髒東西。

「戰兄，本王先告辭了！」龍牙要走自是無人敢阻，經過葉楓身邊時輕蔑地望了他一眼，留下一句話甩袖便走：「子肖其父，不外如是。」

葉楓暗眸閃了又閃，抿嘴沒有吭聲。

本想請龍牙一起作說客，誰知到頭來竟弄巧反拙，千戰輕嘆：「龍牙脾氣不好，你別往心裏去。」

葉楓愁眉不解，苦笑道：「出了此等醜聞，龍王就是與我族割席決裂也怨不得人，就算太子殿下因此而看輕我......」

「這是什麼話。」千戰厲言打斷他：「你父王造的孽，理應由他自己贖，不該讓你來承擔。」

「痴人說夢！」男僕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葉天行這個畜生，就是死也償還不清孽債，不過沒關係，他很快就會成為千古罪人，身歸混沌也不得安寧哈哈哈哈哈......唔！」

只見男僕的身體軟軟倒下，嘴角流出一絲黑血，永遠的閉上了雙眼。

千秋衝上前查看，卻被千戰抓住了手臂：「別碰，是劇毒。」

「......抬下去，好好安葬吧。」葉楓輕揮衣袖。

「是，殿下。」侍衛抱着疑惑領命退下。

男僕被抬下去沒多久，病榻上的葉天行也不甘心的咽了氣。

被四個刺客一攪和，葉天行的葬禮不得不連夜舉行，畢竟死的不光彩，儀式一切從簡，辦的偷偷摸摸。覬覦已久的王位忽然變成了燙手山芋，一夜之間風向大變，幾位長老巴不得葉楓早日登上王位幫他們重振旗鼓，趕緊把這一頁翻過去，幾個叔伯兄弟也全無異議。

「恭喜大師兄如願以償。」

繼任儀式過後，葉楓褪去一身華服獨自回到神壇，望着一汪無量水不知在思索什麼，聽到千秋的問候才慢慢回過身：「多謝。」

「還在擔心那個偷跑的刺客？」千秋抱着手臂問道。

葉楓搖搖頭：「只是在緬懷我父王罷了。」

「......」千秋定睛凝望着站在神壇邊的人，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異樣，然而並沒有。

「你不是那種會把心裏話藏起來的人，有何話不妨直說。」葉楓笑道。

「最近的一連串事，大師兄不覺得太過巧合了么。」從他們進神樹原開始，千秋便有種被擺上棋盤的錯覺，所走的每一步都被人安排的妥妥噹噹。

葉楓神色不變：「小師妹多心了，事態發展非任何人所能控制，誰也不願看到古木族幾十萬年的聲譽毀於一旦。」

「可就結果來講，並沒有，不是么。」千秋道。

葉楓：「......」

「我昨日問過幾個長老，那四個近侍雖然是他們挑的，但也是經過你同意的，以大師兄的聰明才智，我不覺得他們能瞞得住你。」千秋一五一十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葉楓面色不改，甚至輕笑了幾聲：「小師妹未免太過抬舉我了。」

千秋：「我只是不希望大哥他信錯了人。」

笑容漸漸淡去，葉楓一步步走下石階，深吸一口氣字字鏗鏘道：「我葉楓今日在神壇前立下毒誓，只要我在王位一日，古木族永不與蛇族為敵，若違此誓，必當死無全屍，灰飛煙滅。」

千秋還處在呆愣狀態，葉楓則恢復了一貫溫和的笑顏：「有些事並非我刻意隱瞞，而是時機未到，現在我能做的只有這個，可以相信我了嗎？」

直覺告訴她，話中並未摻假。

「我不過是......算了，就當我胡說八道吧。」千秋放下手臂聳了聳肩。

「小師妹覺得我可疑是對的，因為我來此確是另有目的。」葉楓眉眼舒展，又將視線轉向了神壇：「父王已逝，將無量水的秘密也帶走了，我也是想來碰碰運氣。」

千秋差點把這茬忘了：「總不至於什麼線索都沒留下吧。」

葉楓搖搖頭：「父王生前與我......並不親密。」

說到親密，千秋首當其衝想到的便是枕邊人，可惜王后已經瘋了。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那首童謠似的小曲，嘴裏不經意地哼了出來：「神樹有木~齊浮雲~水中影......」

「你從哪兒聽到這首曲子的？」葉楓驚詫地望着她。

千秋被他嚇了一跳：「前幾日我去探望過王后，她一直哼，我覺得挺好聽的就......有什麼問題？」

葉楓沉思半晌後方道：「這是我族流傳已久的歌謠，傳說無量水的秘密就在其中，至今無人參透。」

「啊......啊？！」

古木族先祖也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把秘密藏在人人傳頌的歌謠里，更奇葩的是這麼多年居然還沒人參透，千秋越品越有趣。

「多想無益，先回去吧。」

葉楓說得有理，留下也不一定能想出什麼，千秋抬腿剛要走，忽然注意到樹壁上池水的反光。

「咦？」

葉楓駐步：「怎麼？」

「......沒事。」千秋搖搖頭，心道上次看到這池水的倒影好像不在那個位置吧......

按照計劃，明日他們就要啟程離開神樹原了，千秋在房間里坐不住睡不着，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話。

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

摸黑翻牆這點事她早就習慣了，何況她要去的地方連守衛都沒有。

輕推房門，強忍着屋內的異味，拿起掛在牆壁上的鑰匙打開了木籠，小心翼翼地低聲試探：「呃，那個......王後有禮，我叫千秋，上次來看過您，還記得嗎？」

「這個好醜，配不上本宮，嗯~還是這個好看~」童婉柔靠在籠子的一角抱着首飾盒自言自語，理都沒理她。

千秋：「......」

想和一個瘋子對話，首先要把自己也變成瘋子。忘了是誰這麼說過，不過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千秋順着她的話說道：「王后如此尊貴，普通的首飾當然配不上您。」

「那是當然~」童婉柔終於給了她一個眼神：「能配上本宮的只有天上的星月~」

這還是她們之間第一次比較「正常」對話，千秋壓住激動繼續道：「是是是，唯有星星月亮才能配得上王后的雍容華貴，可它們沒法戴在頭上啊。」

「誰說不能~本宮頭上就有~」在蓬亂的發中找了一會兒，童婉柔忽然慌神般大叫：「本宮的月亮珠釵呢！怎麼不見了？是不是你拿的！」

千秋舉起雙手以示清白：「冤枉啊王后。」

童婉柔急得直薅頭髮，神神叨叨四處摸索，把籠子翻了個底朝天。

千秋小聲道：「要不我幫您找找？」

童婉柔乍起：「去，快去！找到了本宮重重有賞！」

千秋裝作幫她找東西，趁機問道：「聽說王后很得寵，不知道古木王有沒有跟您提過無量水的秘密？」

「那還用說~」童婉柔翹起蘭花指咯咯笑道。

「是什麼？！」千秋急問。

童婉柔：「你幫本宮把珠釵找到~本宮就告訴你~」

「......王后可記得丟失的珠釵是何形狀？」千秋連籠子外面都找了，也沒見半件珠寶的影子，心想實在不行待會兒找橘婆婆問一下。

童婉柔指著窗外滿月驕傲的說道：「和那個一模一樣。」

「......」和一個瘋子對話，千秋覺得自己離瘋也不遠了，不由地有些泄氣：「病成這樣，別說聽雨，就是北溟仙座親自出馬都夠嗆。」

突然，童婉柔一把將她拽到角落，做賊似的道：「噓！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

千秋乾笑：「除非是與無量水有關的，不然您還是找別人吧。」

童婉柔一會兒咬着袖子痴痴獃呆，一會兒又笑得無知孩童，拉她到平日洗臉用的銅盆前，指著空無一物的清水道：「本宮的寶貝呀......其實沒丟！外面有很多壞人要搶它，剛才本宮是騙他們的~待會兒呀，寶貝就會自己出現呢~」

千秋被她熏的不得不屏住呼吸，只想離她遠點，免得染上味道。

只聽童婉柔驚聲尖叫：「快看，它出來了！」

千秋抱着試試的心態瞅了一眼，立刻就後悔了。

敢情她陪一個瘋子等了半天的「寶貝」不過是水中滿月的倒影。

童婉柔對着個銅盆搔首弄姿：「你看，本宮的明月釵美不美？誰也拿不走，搶不到，哈哈哈哈哈哈！」

竹籃打水一場空，千秋頹廢不已，把籠子鎖好準備告別這所「瘋人院」，忽聽童婉柔又哼起了那首歌謠：「......真即幻時幻亦真~渡惡正邪凈凶靈~」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同一首曲子，千秋回頭時只見童婉柔雙手慢慢舀起一捧水，虔誠地吻上了灑在掌心的月光。

也許在她眼中，天上那個只是虛無縹緲的幻影，只有捧在手心裏這個才是真正的......！

千秋驀然怔住，立刻生出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想。

侍衛們還沉浸在慶宴歡快的氣氛中，守備格外鬆散，千秋略施術法便矇混過關，飛也似的趕到神壇，剛想驗證自己的猜想便發現了異樣。

靜待片刻，千秋輕聲道：「我不是來抓你的，出來吧。」

話音落地后不久，只見暗處走出個一瘸一拐的男子。

正是葉天行生前的近侍之一，也是古木族全力追捕的最後一名刺客。

「所有人都以為我已經逃了，只有你找到了我。」男子的聲音絕望而沙啞。

千秋向他走近幾步，發現他明顯戒備后便停下了腳步，不再前進：「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為了抓你神樹原內已全面戒嚴，如果我是刺客，既然逃不出去，一定會選擇留在寶靈仙都。」

男子：「那你又如何知曉我會來神壇？」

千秋平靜道：「你因為重傷行動不便，只要養好傷，一定會將復仇計劃進行到底。」

「聽你的口氣，好像連我要做什麼都知道。」男子嗤笑。

「想讓葉天行成為千古罪人，最惡毒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毀掉無量水，讓神樹枯死，讓古木族從此衰敗，直至滅亡。」千秋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道：「你們四個之所以遲遲不殺葉天行，除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外，應該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逼問出無量水的秘密吧。」

從男子震驚的表情不難看出，她已經猜對了十之八九。

「你......你......究竟......咳咳咳！」男子情緒一激動，內傷發作止不住地狂咳。

「『神樹有木齊浮雲，水中影照鏡中晴，真即幻時幻亦真，渡惡正邪凈凶靈』，最後一句說的便是可凈化萬惡的無量水，而前面三句則是關鍵所在。」千秋緩緩念出歌謠中的詩詞，「這是我第三次來神壇，奇怪的是每次這個倒影的位置都會變。」

千秋踱步到樹壁邊，抬頭凝視着那副天然的畫作，池中無量水的倒影正在雲朵上方，以一個肉眼根本看不出、極其緩慢的速度向下移動着。

「水中皆是虛幻，幻影才是真實，當水影映照在浮雲上時，如明鏡般閃耀的......才是真正的無量水。」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男子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千秋沒有拆穿他蹩腳的謊言，而是靜靜地等待倒影與浮雲重合的那一刻：「我說過，我不是來抓你的，更不是來審判你的，只是來阻止你做傻事。」

「阻止我？呵呵......」男子蒼白無光的面容又添一道慘淡的笑容，「阻止我什麼？」

時辰剛剛好，千秋飛到空中將手探入浮雲上的粼粼水紋中，如她所料，手腕連同小臂彷彿陷進去一般，輕輕一舀，手心中一捧清澈甘甜的無量水呈現眼前！

然而更令男子恐慌的不止這些。

「還有。」無量水暴露在空氣中沒多久便漸漸被身體吸收，消失的無影無蹤，千秋運了一下氣，並未發覺什麼明顯的變化，「你身上藏的那塊鎮妖石根本無法污染無量水，放棄吧。」

「你......」男子驚慌失措地捂住胸口。

其實千秋一進來就發現凶神之力的氣息，奈何她不想解釋太多：「總之那不是什麼好東西，放在身邊會害了你。」

「你騙我！！」男子叫得歇斯底里，掏出他們四個用命換來的鎮妖石，「這裏面可是凶神之力，連月華上仙都度化不了！怎麼可能不行......一定行，一定行的！」

「既然你如此有自信，我不攔著，你把它扔進去就知道我是不是騙你了。」千秋神色坦然，後退幾步把位置讓出來。

男子咬牙踉踉蹌蹌地挪到樹壁前，已經舉起的手臂忽然定在了空中，兩行淚毫無預兆的淌了滿臉，頹然癱坐在了地上，捂著臉嚎啕大哭。

幾千年的忍辱負重，他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想將葉天行這個禽獸的名字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然則，對於沒有力量的人，報仇始終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千秋撿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鎮妖石，等他把胸中的怨氣都哭出來才道：「如果你保證不將無量水的秘密外泄，我可以幫你離開這裏。」

男子慢慢止住了哭聲：「你為何......為何要幫我？」

「先起來。」千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笑道：「如果不介意，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被燦爛的笑臉晃了神，男子無比渴望的想要抓住那隻向他伸過來的手。

「我叫......」

突然，一支破魔箭直直貫穿了男子的心臟！

不可置信地看了千秋最後一眼，男子轟然倒在血泊中，抽搐的雙唇一開一合，直到再也不動，死不瞑目。

這一箭來的太過突然，千秋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結束。

「大師兄！！」

「我可以厚葬他，但不能讓他活下去。」收起逐月弓，葉楓從神壇的另一側緩緩現身，冷凝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不奢求小師妹能理解，但身為古木族的王，我別無選擇。」

千秋攥緊的雙拳慢慢鬆開，忽然覺得眼前人變得很陌生：「我也知道了無量水的秘密，難不成也要殺我滅口？」

「永不與蛇族為敵的誓言我不會破，更何況......」葉楓語氣與平時無異，彷彿腳邊的死屍並不存在一般，「小師妹這次算是幫了我族的大忙，我感謝你還來不及。」

再待下去，千秋怕是無法與他心平氣的交流，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直到離開古木族時，千秋再沒有與葉楓說過一句話。

千戰默默看在眼裏，卻在離開神樹原之後才道：「同門之間有些摩擦很正常，不過是眼雲煙，你又何必斤斤計較。」

「......我這人小心眼，大哥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千秋無所謂道。

千戰搖頭嘆氣：「此行可有何收穫？」

「嘿嘿。」千秋從袖中甩出一個東西隨後接住，「給紅蓮姐帶的紀念品。」

她手中晶瑩剔透閃閃發亮的東西千戰當然認得：「鎮妖石？哪兒來的？」

「不告訴你。」千秋故作神秘地笑笑。

千戰對不該好奇的事從不多問，轉而道：「回族后你要收收心，馬上有正事給你辦，不可馬虎。」

千秋一愣：「什麼事？」

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奈何當事人還是一頭霧水，千戰只好點明：

「再過不久便是龍王的壽誕，你與要與我一同去祝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