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殘心(三)
除了鬼宿星君,還有一個人更讓千秋放心不下。
水患之後的重建工作堆積如山,忙得焦頭爛額,足足等到日落才回到行宮休息。玉霓裳最怕麻煩,偏偏最近麻煩纏身,現在只想好好泡個溫泉休息一下。
剛一進寢宮,便忍不住嘆氣:「閣下若是偷東西的話請隨意,我已經累到不想動了。」
「這可是你說的。」千秋輕盈地從樑上翻下:「等我哪天窮瘋了,一定去你的都城長歌把國庫搬空。」
玉霓裳給自己捶著肩,笑着道了聲「隨便」。
玩也玩了,笑也笑了,千秋忽道:「我來,是有話想問你。」
玉霓裳:「哦,小白虎已經還給厭回副將了,它可能還要再睡一陣子。」
千秋:「......」
玉霓裳:「那個小龍女真厲害,居然一下子就弄明白了定海珠的用法,多虧她智退洪水,數百城鎮才得以保全,替我謝謝她。」
千秋:「......」
玉霓裳:「龍君不僅靠譜,還很大度,不計前嫌幫南海重建水司宮,真是個好男人,你別錯過。」
千秋:「......」
從未見過她如此沉默,玉霓裳剛要笑她假正經,忽然胸前一股氣血翻湧。
「噗!」
再顧不上質問什麼,千秋匆忙輸送靈力給她,幫她平復體內亂竄的仙氣。
「以半仙之軀來駕馭斷空劍,是不是太勉強了。」
玉霓裳渾身一震,幾不可聞的嘆了聲氣:「能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的嗎?」
「我用醒魂燈窺探過鳥......紅鸞的記憶,裏面全都是你。」話中帶着濃濃的嘆息。
「原來如此。」
玉霓裳,也就是飛鸞仙座,終於摘下了半邊面具。
還是記憶中那張花容月貌,星眸如水,只是臉頰上多了一片駭人的傷疤,像是燒傷。
飛鸞:「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你能暫時為我保守秘密,尤其是你師父。」
千秋不答應也不拒絕,靜靜地等待她的解釋。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被推上滅神台是事實,這張臉就是曾受天火焚身之刑的證據。」焚身的痛苦,飛鸞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並非不恨,只是她心中有比仇恨更重要的東西,「是月華,在我五萬歲生辰那天送了我一顆還魂珠,就是靠它,我才能死裏逃生,重塑肉身。」
「紅鸞死了,小桃姐姐也死了。」千秋輕聲道。
飛鸞背對她,沉默了很久。
千秋脫下身上的羽衣,疊好后交給她:「這本來就是紅鸞為你做的,現在物歸原主。」
紅鸞的心意沒有人比飛鸞更懂。他希望能保護她一生一世,他希望這世上再沒有火焰能傷她分毫,如果願望變成奢望,就讓這件羽衣代替他來陪伴飛鸞。
「......謝謝。」
本想在穿上前好好看一看羽衣,然而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除了造化弄人千秋實在想不出什麼能說的。
昔日親密無間,情同姐妹的三人,如今一個生死未卜,一個淪為凡人,獨留西凡一人守在天宮,享盡孤獨。
千秋:「你的臉......我可以找聽雨借點靈藥。」
飛鸞抹了下眼角,又戴回了面具:「能靠還魂珠保住一魂一魄已是萬幸,小小的傷疤不算什麼,我早就釋懷了,你也無需傷感。」
「真的不打算回去?」千秋還想做最後的嘗試。
「黑無相以為我死了,所以我乾脆將計就計,如今好不容易明暗顛倒,為除此人,我還是要繼續作我的女帝,更何況......」飛鸞又想起了檮杌一戰中她的表現,不由得有感而發:「五方人才輩出,正因為有你們,有你,我才能在地界高枕無憂,回不回去,又有何妨。」
話都說到這份上,再勸下去就是矯情了。
千秋:「接下來有何打算?」
飛鸞反問:「凶神餘孽成功復活檮杌,嘗到了甜頭,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
「另外三個。」千秋瞬間緊張起來。
「不錯。」飛鸞點頭:「饕鬄在東極,窮奇在西陵,混沌在北荒,下一個目標定是其中之一。」
「饕鬄。」千秋決定用自己的直覺賭一把:「黑無相最近一次出現是在魔族的地盤。」
飛鸞:「你又想單槍匹馬打探消息?」
「一切都還是猜測,沒有證據,就算是我大哥也不會貿然出兵的,正好我要去魔族還點東西,就當順便了。」千秋臨走前,還不忘扔下一顆深水炸彈:「對了,關於你的身份,龍君可能也知道了。」
「為什麼?」飛鸞這次是真的驚訝。
千秋:「他就是在太辰被你海扁過的那個男孩。」
飛鸞:「......」
南海一役很快便在五方傳開。
蛇族公主英勇善戰,九天龍君力挽狂瀾,收惡龍,滅凶獸,聲名大噪,威名遠播,很快便成為了大家熱議的話題,天宮的各類封賞也接踵而來,黑木山的門檻差點被踏平。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雲鼎天大喜之下,決定擺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宴請五方各族。
而最讓千秋開心的是——千戰給她漲零花錢了!
兜里鼓鼓囊囊,人連走起路來都是飄的,臉上也倍兒有面子,終於又有本錢下山浪了。
三個姐妹許久未聚,卻絲毫不見生疏。紅蓮和龍聽雨二人風塵僕僕趕到黑木山,還沒去拜會蛇王蛇后就被千秋半路截住,說是在青水鎮附近發現了一座溫泉山,說什麼也要帶她們去見識一下。
溫泉是蛇族將士例行巡視中無意發現的,千秋知道后便據為己有,紅蓮明顯感覺到了池水靈氣充沛,對增進修為和療傷都大有裨益。
「怎麼樣,沒騙你們吧。」千秋手腳麻利,隨便一脫先行進去,腦袋枕在石頭上,舒舒服服的放鬆身體:「我泡過幾次,比長白的溫泉還舒服,不然也不會生拉硬拽你們過來。」
紅蓮從小與她一起胡鬧慣了,便一同寬衣,還細心的在周邊部下了結界,以防偷窺。
只有龍聽雨一個人手足無措的躊躇在池邊,怎麼都下不去手寬衣解帶。
紅蓮主動道:「不用怕,這水很舒服的。」
「你要是不下來,我再也不陪你玩了。」千秋此招百試不爽。
「我、我下,我下!」從未跟人赤裸相見,龍聽雨始終有些放不開,還沒開始泡,臉已經像被蒸過一樣。
紅蓮看到千秋脫下的衣物中有一塊血玉,皺眉道:「血玲瓏怎麼還在你這?」
「哎,一言難盡。」提起這個千秋就長吁短嘆。
血玲瓏是何等貴重之物,放她一個外族人手裏實在不太合適,無功不受祿,更何況她與魔尊只是萍水相逢,平白無故收這麼大份禮,光是人情,千秋已經欠海了。
「我一開始就沒打算收下,只是借用,誰知魔族將軍一聽說我要歸還血玲瓏,嚇得魂不附體,軟硬兼施,連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用上了,非逼我連保證帶發誓,否則就要和幾千魔軍一起血濺當場,我哪還有的選。」
「這......」紅蓮想破頭都猜不出個所以然。
龍聽雨道:「可能魔族有什麼咱們不知道的族規?」
「也許吧。」想起魔將字字血淚,視死如歸,既然答應了他不歸還血玲瓏,千秋不好言而無信,只好想個別的轍來還這份人情債。
為俯瞰青水鎮的美景,紅蓮換了個姿勢,龍聽雨忽然發現她後背上竟有道瘮人的傷疤:「師姐,這是?」
紅蓮瞪了眼千秋:「問她。」
後者乾笑幾聲,索性沉到池底,耳不聽心不煩。
龍聽雨一眼便斷定這是九死一生的致命傷,不免有些后怕。
紅蓮:「那時我才到黑木山不久,有天這小東西跑丟了,弄得蛇族大亂,我也只能跟着去找,居然讓我在去雪山族的路上找到了她。天知道她吃錯了什麼葯,死活不肯跟我回去,還大聲叫嚷說我是人販子,要拐賣她。」
「撲哧!」明明是個悲傷的故事,龍聽雨還是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紅蓮揉了揉太陽穴:「她這一叫引來了不少妖邪,我技不如人,能保住她就不錯了,好在靠我沿路留下了記號,太子殿下很快趕了過來,我倆才逃過一劫。」
「講~完~了~沒~啊~」千秋無聊的裝起了水鬼,浮出半個腦袋的樣子甚是滑稽,紅蓮頃刻轉怒為喜,和龍聽雨一起笑個不停。
「哎呀!」龍聽雨忽然道:「壞了,我把龍君哥哥給忘了。」
千秋將濕發擼到腦後,抹了把臉:「又不是第一次來了,你還怕他迷路怎樣。」
紅蓮想了想,覺得還是問一下比較好:「我在長白聽到了不少你和龍君的傳聞,說你們......」
「南海之事已經過去了,現在該老實交代的是你。」千秋打斷她。
紅蓮:「我?我有什麼好交代的?」
「少裝傻。」千秋拱了拱她的肩膀,笑得不懷好意:「早點嫁過來多好,然後跟我大哥生個胖娃娃給我玩玩,我做夢都想當姑姑。」
「那你還是繼續——做夢吧!」
紅蓮一個措手不及,扣住千秋的腦袋把她按回水下。
「噗!」千秋嗆了一口水,撲騰的厲害:「聽......聽雨!快來幫我,她要殺人滅口!」
「啊......啊?」龍聽雨進退兩難,既不能見死不救,又不敢把紅蓮按水裏,只好潑點水搗亂。
紅蓮稍一鬆懈,千秋立刻反客為主,拉她一起下水,龍聽雨則是被迫加入戰團,三人水上水下打成一片。
等她們玩累了,黑木山的宴席正是高潮。
既是蛇族家宴,自少不了來自凡間各地的風味美食,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有葷有素。大飽口福的同時更有輕歌美酒,佳人伴舞,一頓流水席熱火朝天,亂而有序,惹得不少凡人都跑湊熱鬧蹭飯,門裏門外熙熙攘攘。
青姬特意為天道樞的幾人留了單獨的位置,可千秋只看到了姬少白和靈鷲。
「小師妹~許久不見,風采依舊啊。」姬少白賤兮兮的搖著扇子,輕佻不改。
千秋沒理他:「大師兄呢?」
靈鷲:「好像是和千戰殿下在一起。」
紅蓮猜到:「再過不久就是大師兄的繼任大典,可能在商量此事。」
千秋:「那也不用避開我們啊,不知道的還以為說什麼悄悄話呢。」
「喂!」姬少白感覺被忽略了,滿肚子都是怨氣:「要不要這麼差別待遇,跟他們有說有笑,對我就愛答不理。」
千秋歪頭笑道:「照你這意思,打是親罵是愛,我揍你一頓好不好?」
「師姐,你瞧瞧她說的,這是人話么。」姬少白委屈巴巴地縮了縮頭。
「行,你想知道原因是吧。」千秋搶過他那把破扇子,一邊敲一邊道:「這次五方遭遇大難,聽雨一直在我身邊,靈鷲不遠千里飛到南海來幫我,大師兄守着西海,師姐盯着北海,東邊完全靠人家魔族,你除了在家睡大覺還幹什麼了。」
「我......我......」姬少白抱着斷成兩節的玉扇,欲哭無淚,抱着靈鷲求安慰。
千秋冷哼:「以後別跟人說你是天道樞弟子。」
「差不多行了。」紅蓮嘆道。
姬少白耷拉着耳朵,要多可憐有多可憐,看在他是病秧子的份上,千秋暫且饒過他,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過一陣子我要去靈狐族玩,你要是招待的好,我就原諒你,要是我玩的不開心......咔!」千秋雙手一掐,兩節玉扇現在變成了四節。
看到它們,姬少白彷彿預見了自己的下場,很沒出息的點頭如搗蒜。
紅蓮:「好端端的,去青丘幹嗎?」
千秋笑道:「玩啊,我這不說了嗎。」
「多帶些人去,注意安全。」依着她的脾氣,阻止是不可能了,紅蓮只得囑咐一句。
龍聽雨東西也不吃,歌舞也不看,一坐下便東張西望。
「找什麼呢?」千秋盯她很久了。
龍聽雨:「宴席都快結束了,我還是沒看到龍君哥哥。」
紅蓮也發現主座的位置一直空缺:「蛇王和蛇后也不見了。」
「難道他們有要事相商?」姬少白猜。
把吃到一半的桃子隨手一放,剛想偷偷溜走就被紅蓮拽了回來:「上次偷聽,太子殿下罰你罰輕了是吧。」
千秋尬笑:「師姐誤會了,我是......困了,去洗把臉。」
「你肚子裏有幾根腸子,別人不清楚,我會不知道?」紅蓮一把將她按在座位上,命姬少白和靈鷲一左一右監視她,「那三位必有要事相商,你少去搗亂。」
「嘁,我還不稀罕聽呢。」千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拿起吃了一半的桃子繼續啃,惡狠狠地啃。
直到宴席結束,都沒看到三人的影子。
翌日又是一天晴朗好風光,換做平時,沒什麼比慵懶地躺在樹上睡一覺更爽的了。但天道樞六人難得一聚,千秋痛下決心,準備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陪他們遊覽黑木山的風光。
豈料還沒出門就被青姬叫住:「秋兒先留一下,娘有話對你說。」
「女兒不是不願意陪您來後山遛彎,只是聊天而已,不用跑這麼遠吧。」千秋走路沒個走路的樣子,不管青姬糾正多少次都沒用。
當下只有她二人,青姬終是開了口:「你這次和龍君立了大功,神尊和天尊都對你們讚賞有加,坊間亦有傳聞說你們......很要好。」
「哈哈,就這事啊。」千秋輕點腳尖,一下便坐在了樹上:「龍蛇兩族交好,爹和娘應該高興才對。」
「高興是高興,只不過......」青姬面露複雜之色。
千秋倒掛在樹上,抱着手臂蕩來蕩去:「娘,你平時說話可不這樣,今天怎麼吞吞吐吐的。」
青姬仔細地觀察着她的表情變化:「如若龍蛇兩族有意聯姻,你看......」
「啪嗒!」
千秋和猴子唯一的區別就是猴子不管怎麼耍,都不會從樹上摔下來,就算摔下來,也不會像她這般難看。
「哎呦......疼疼疼疼!」千秋齜牙咧嘴的扶著腰,估摸就算沒斷也要養一陣子了,「娘你別鬧了,鴛鴦譜不能亂點啊,會出人命的......」
青姬連忙幫她檢查傷勢:「娘只是怕你錯過好姻緣,沒有別的意思。」
反正也沒答應過龍黎燁要保密,四下又沒別人,千秋開門見山道:「其實龍君早已心有所屬。」
「啊?!」青姬的驚訝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
「這還能有假。」千秋神神秘秘道:「跟我二哥一樣,龍君對月華上仙那是痴情一片,一往情深,一心等着她回來再續前緣。」
「......秋兒,你會不會搞錯了?」青姬思量許久,勉強擠出這麼一句。
千秋:「要證據我也有,娘要聽遠的還是近的?」
事關寶貝女兒的終身大事,青姬自然要聽全部。
「先說遠的。」千秋輕咳一聲,說書似的道:「我剛認識龍君那會兒,曾經不小心打碎了上仙送他的一塊玉佩,我這麼說吧,如果不是看在蛇族的份上,娘您現在只能跟埋在地里的我說話了。」
「近的呢?」青姬越聽越愁,眉心已經擰成了一個結。
千秋:「這次南海一戰,龍君和那條惡龍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打的昏天黑地,日月無光,幾千將士親眼目睹,不信娘可以去問。」
「可是......不對啊,不應該啊。」青姬嘆息苦惱,百思不得其解。
「不就是聯姻么。」見她愁眉不展,千秋鬼主意張口就來:「我們倆不合適,不代表其他人不行。」
青姬尚在冥思苦想,下意識的回了她:「嗯?」
千秋親昵地挽著青姬的手臂:「我發現二哥最近特別喜歡圍着聽雨轉,殷勤的跟什麼似的,把他倆撮合一下豈不是美事一樁。」
「落花有意,也要流水有情才行,可惜小龍女似乎並無此意。」幾個孩子的一言一行青姬從不輕易評價,卻會看在心裏。
「還不是我二哥自己造的孽,活該。」提起這個千秋就慪氣。
聊著聊著,青姬忽稱有急事要趕回家,拋下一個雲里霧裏的千秋。
作為蛇族家宴的唯一貴賓,龍黎燁只在最後一天露過一次臉。
按理說正是敬酒拍馬屁的好時機,然而有此打算的人在看到龍君那張臉后,無不望而生畏,退避三舍。
男人心海底針,猜也猜不中,千秋只當他吃錯藥了。
小燁燁立下過誓言,將名字歸還水族,並且此生不再以水族自居。不管他以任何形式向千秋坦白,都算破誓。哎...這苦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