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事（二）
敢情不是缺席，而是被禁足！
月華怎麼也想不到飛鸞竟然出手這麼快。
一般越是這種時候越是會有人火上澆油，只聽隊列中有人大聲道：「老臣反對！」
談話之人名喚司陽仙君，只見他扭著肥胖的身軀出列，幾縷花白的鬍子隨着他的動作顫顫巍巍，短短几步路便走得他呼哧帶喘，與其說走，更像是滾。不枉月華特地給他起了個響亮的綽號：仙人球。
帝乙天一看到他便習慣性的皺起劍眉：「仙君何出此言？」
司陽抖了抖鬍子道：「啟稟神尊，老臣認為飛鸞仙座作為五方仙首不僅沒有以身作則，反而知法犯法，企圖加害神妃，只罰幽禁恐怕難以服眾！」
司陽仗着輩分夠老，即刻收到幾個附和之聲。
「靈狐族好歹是支大族，要真鬧起來怕是不好收場。」
「可不，聽說他們那位公主最近尋死覓活的，就因為飛鸞仙座那一巴掌！」
「哎，人心沒籠絡成，倒把人家的寶貝公主給傷了…這算什麼事啊。」
「就是就是…」
西凡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嗔怒道：「吵什麼吵！當這裏是你們的府邸嗎，還有沒有規矩！」
被她這麼一吼，乾坤殿倏時沉寂了下來。
司陽卻沒被她唬住，硬氣道：「凡事講究以理服人，仙座莫不是要包庇同僚？」
「是又怎樣。」
沒想到她承認的如此大方，司陽一下竟沒了詞，喏喏道：「這恐怕…不大合適吧。」
西凡昂首道：「有什麼不合適的，說來聽聽。」
敢偏袒的如此明目張膽，也就只有她了。畢竟能入西凡法眼之人，普天之下，一隻手就能數出來，而對於自己人，她一向護短的很。
見司陽的士氣被西凡完全碾壓，掌管刑罰的混元仙君趕來幫腔，不知為何，在處罰飛鸞一事上屬他最積極，也最麻煩。
「臣以為司陽仙君之意應當是無規矩，不方圓，飛鸞仙座雖貴為仙首，既已觸犯天條，便理應受懲。」
「對對，老臣正是此意！」司陽連連點頭。
西凡鳳眸一挑，冷笑道：「仙君一半會兒不說話，本座差點把你忘了，怎麼，飛鸞不受罰，仙君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混元頂着一張便宜的笑臉回道：「豈敢豈敢，小仙就事論事罷了。」
帝乙天揉了揉有些鈍痛的眉角：「此事兩人皆有不對，待雪兒康復，本尊自會帶飛鸞仙座去探望，至於其他，容后再議。」
聽到帝乙天對靈狐公主的愛稱，月華的心又是一涼。
混元這廝可沒有司陽那麼好打發，只聽他又道：「神尊所言極是。只不過天道不可逆，天規不可廢，靈狐族若得不到一個公正的裁決，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西凡與混元，雙方陣營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在事情愈演愈烈前，終於有人肯站出來終止這場唇槍舌戰。
「啟稟神尊，小仙有話要說。」
帝乙天正愁沒人對付混元，沖月華微微點頭，示意准奏。
得到默允的月華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對混元說道：「既然仙君想拿公正、天條說事，那咱們不妨好好議論一番。」
月華品階資歷均在他之下，但其身份之特殊，五方皆知，心裏怎麼想暫且不論，面上的工夫是必須要做足的。
只聽混元皮笑肉不笑道：「洗耳恭聽。」
月華緩踱幾步，邊觀察眾仙的表情邊道：「飛鸞仙座出手傷人不假，但請問她因何傷人？」
混元眼皮一跳，道：「現在討論的是仙座的懲處問題，一碼歸一碼，上仙何不...」
「仙君這話就不對了。」月華打斷道：「凡事有因方有果，怎麼能說是兩碼事。」
帝乙天點頭贊成，對月華說道：「繼續。」
混元陰沉着臉不再說話，月華走到一個看起來年齡不大的小仙身邊，微笑問道：「還請這位仙友說說看，你覺得仙座傷人，對是不對？」
被點到名的小仙使有些受寵若驚，半天才緩過勁來，結巴道：「傷、傷人當然是不對，但我、我聽說是靈狐公主說了些不中聽的話才...」
「夠了！誰允許你說這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了，沒規矩！」
混元呵停了小仙使的話，還指桑罵槐的數落了他一通。然而月華並不介意，相反，始終面帶隨和亦不失禮的微笑，因為她已經從那短短几字中聽出了端倪。
看來事實果真如她所料。以她對飛鸞的了解，那人最煩的便是麻煩，若非她人主動挑釁，她是決計不理的，這次失控，想必只是一時衝動。
果然是關心則亂，情思難斷。歸根結底，惹禍的還是個情字。
趁月華分神之際，混元又道：「靈狐公主貴為神妃，就算言行舉止有何不妥之處，仙座說出便是，怎可私自處置神妃。」
「是了是了。」司陽帶頭附和道：「傷害神妃乃重罪，還請神尊明察！」
看他們叫囂的樣子，月華真的很想笑，就好像戲本里賣力表演的丑角，滑稽而可笑。
待他們消聲后，月華不緊不慢道：「若小仙沒記錯的話，靈狐公主好像還沒有正式冊封罷。」
混元沉聲道：「上仙此言未免太過強詞奪理。」
「我看強詞奪理的是仙君罷！」這一次，月華毫無猶豫的就地反擊，「方還說無規矩不方圓，好，那咱們就按規論處。靈狐公主尚未成為神妃，敢問仙君是評哪條令、按誰的規、以誰之名論處的飛鸞仙座！」
不給混元和司陽任何思考的時間，月華乘勝追擊道：「所謂長幼有序，尊卑有別，不敬，就是要受罰的。既是靈狐公主對飛鸞仙座有所不敬在先，仙座出手教訓以儆效尤，天經地義無可厚非。手段可能是強硬了些，但被一個品階修為遠在自己之下的人踩在頭頂，敢問在座的各位仙友，有誰能保證不會動怒？更別說飛鸞仙座貴為仙首，卻被身為小輩的靈狐公主冒犯。」
字字珠璣，句句在理，剛剛還站定要嚴懲飛鸞的幾位仙家已然開始動搖。
在混元等人想好應對的說辭前，月華已將輿論完全帶跑。混元的臉是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比調色盤還精彩，西凡看了甚是解氣，要不是顧忌這是在乾坤殿上，差點就要給她鼓掌了。
「那依上仙之見，靈狐公主這一記巴掌算是白挨了？」
「怎麼會。」月華輕飄飄的一句話甩出去，混元頓時啞口無言，「仙君熟知律法，應該不會不知道，對仙首不敬者，好像不是一個巴掌就可以了事的吧。」
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就是混元。本想藉此良機好好討好一番未來神妃，沒想到忽地殺出了一個月華，攪黃了他原本的計劃。
只聽月華繼續慢聲細語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倘若靈狐公主不去冒犯飛鸞仙座，斷不會惹出這等禍事。不如這樣，仙君可以將靈狐族的人請來，問問他們，假使他們公主願意接受對仙座不敬的懲罰，屆時我們再來談論如何處罰飛鸞仙座也不遲。」
一語既出，包括帝乙天在內的所有人，無不心服口服。
講道理，活到這把年紀，比嘴皮子，她還沒怕過誰。
議會結束，正如月華所期盼的，以解除飛鸞仙座的禁足收尾，但帝乙天的一句話，把月華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再次提溜起來。
「其他人可以退去，西凡仙座與月華上仙留步。」
轉眼殿內只剩三人，帝乙天放下神尊的架子，從高台上緩步下來。
看得出兩人面色不善，尤其是西凡那雙能吃人的眼睛，帝乙天毫不懷疑，若他不是神尊，這人恨不得將自己挫骨揚灰，殺之而後快。
不復方才對着眾仙的那份聲勢，帝乙天有些無力道：「飛鸞近日情緒有些低落，你們去勸勸她。」
不提還好，「飛鸞」兩個字就像火引，瞬間點燃了西凡醞釀已久的怒火。
「勸她？勸她什麼？與那靈狐妖女握手言和，相敬如賓？」
准神妃被人說成妖女，帝乙天剛想發作，但想到這人是讓飛鸞回心轉意的關鍵便硬生生忍了下來。
「飛鸞會是本尊的神后，這點絕無改變。」
西凡氣得發笑：「好一個＇絕無改變＇！那三個女人還沒正式入主後宮就敢給飛鸞下馬威，若將來…敢問尊上，飛鸞還會有好日子過么！」
帝乙天面沉如水：「仙座管的未免寬了些，填充後宮是本尊勢在必行的責任，至於其他，遺憾總是會有的。」
等你嘗盡後宮之亂的苦頭，就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遺憾」了……西凡寧肯把話爛進肚子裏也懶得與他爭辯。
「那臣在此祝尊上享盡齊人之福。臣身體欠佳，先退下了。」說完隨便行了個禮，朝着靈朝殿的方向揚長而去。
待西凡走遠后，月華才袒露出幾分擔憂：「小仙有些不太當講的話，望尊上能聽幾句。」
帝乙天：「說。」
「飛鸞的性子想必尊上比小仙更清楚。她絕非無理取鬧之人，相反，她比任何人都理解尊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甚至已不奢望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只求能為尊上一同分擔肩上的重任，但……」帝乙天臉色漸濃，月華頓了頓，還是決定說下去：「尊上為了准神妃將飛鸞禁足，刑罰雖小，傷情卻大。」
帝乙天背過身去：「上仙究竟想說什麼？」
月華道：「小仙斗膽奉勸，佳人難得，情殤難愈，望尊上惜取眼前人，不要…」
「夠了！」
帝乙天大喝一聲，闔上眼，隱去所有情緒。
「本尊知道你們三人情同姐妹，能勸則勸，勸不了，此事也絕無任何迴轉餘地。」
月華彷彿被人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冷得發顫。差點忘了，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是神之血脈的繼承人，天生便註定凌駕於九天之上的，五方天地最尊貴的神。
「小仙明白了……請容小仙告退。」
月華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這個金色的牢籠。
富麗堂皇大殿，轉眼便只剩下空蕩和孤獨。明黃色的背影形單影隻，一聲聲悵然若失的低喃最終也沒有傳達到任何人的耳里，或是心裏。
出了乾坤殿大門，月華揉了揉有些乾澀的雙眼，拍了拍臉頰打起精神，準備前往飛鸞的靈朝殿。
可惜沒了西凡帶路，一路連猜帶蒙加上一連問了好幾個人，都沒找到正確的路。不僅如此，半路上還遇上了個難纏的角色。
「我說今日這碧芳庭的花怎開的如此嬌艷，原來是上仙大駕光臨。龍族內務繁多，沒顧上給上仙請安，還請上仙勿要責怪才是。」
女子以站姿微俯，雙手握於胸前，落落大方的對月華行了禮。抬起頭，粉妝玉裹雙眸含春，丹唇噙著笑，雍容華貴正襯了她的傾城之姿。
龍族公主龍瀲，在眾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地位僅次於兄長龍牙，修為尚可，且在族內事務的處理上尚有幾分實權，故而眾仙默契地敬稱其為「龍女」，以彰顯其身份。客觀評價此人確不負龍族第一美人之稱，只是與月華站在一起，相較之下，不免有些相形見絀。
兩人原本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八竿子打不著不說，幾百年都見不得一次面，按理不應生出什麼過節。壞就壞在不知哪位無聊的仙友挑起話題，非要評出五方天地第一美！
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平日無所事事的眾仙可算找到點事做，紛紛踴躍參與進來。相比打了雞血似的眾仙，身為熱選人物的三位則淡定的出奇。
飛鸞表示：「麻煩...」
西凡只有兩個字：「無聊！」
月華：「……？」
結果不出意料：月華以絕對優勢穩坐榜首，獨佔鰲頭；飛鸞與西凡緊隨其後並列第二，平分秋色；說到第三，就比較尷尬了，要不是前兩人恰好並列，龍瀲好懸被踢出三甲。也正因此，使她私下淪為眾仙的笑柄，被取笑了好久。
兩位仙座她自是不敢開罪，只好將仇都記在了月華身上。
月華欲哭無淚，飛鸞安慰她說這就叫「人在山中坐，禍從天上來。」
多虧那位無聊的仙友，害得她一夜之間從與世無爭變成樹敵無數，而龍瀲恰好是其中之一，還是恨她最深的那個。
從那之後，她每上一回九重天，都不得不在女仙友的視線中坐如針氈，若非有規定上下屆的神仙必須通過神武門，她恨不得挖個洞過去。這種被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情況持續了很久，直到近些年才稍微好些。
可她們不記仇，不代表其他人不記。
滿心想着快些見到飛鸞，一時竟忘了像往常那般繞開九天仙境。月華腦筋飛速旋轉，一邊想着脫身之計一邊回禮道：「龍女言重，本仙只是收到神尊傳召，奉命前來。說起來，前年龍王喜獲愛女，本仙都沒能上天參加小龍女的滿月酒，真是遺憾。」
「不過是點小事，怎敢驚動上仙。」
龍瀲以華袖掩去笑露的唇齒，但月華總覺那笑容中帶着些輕蔑，雖然不是對她，但也惹得月華不太舒服。左右都是龍族的家務事，她一個外人不好參與，再加上她有一百個自信，就算她不想知道，那個定期來太辰山報道的「八卦王」也一定會講給她聽。
龍瀲似乎不想就此多談，岔開話道：「上仙難得來一趟，我近來從凡間收集了不少奇花異種，不知上仙可否賞臉，來我府品鑒一二？」
月華道：「龍女的好意本仙心領，不如改日吧。」
不慌不忙，兩指一掐，一顆正值花季的海棠墜在手心，原本鮮活的花瓣瞬間失去了光澤。龍瀲看似憐惜的撫去葉上沾染的曦露，剛要將花拋到仙婢的籃子裏，卻察覺手中這朵顏色略微不正，皺了一下眉，便隨手將「殘次品」丟掉，轉而去摘另一朵。
「上仙走的如此急可是有何要事？」
礙於禮節，月華只得又道：「正是如此，所以本仙實在不便久留，還望龍女海涵。」
龍瀲輕笑：「上仙客氣，不知有否我龍族能幫上忙的？」
「儘是些小事，就不勞煩了。」
月華急得額頭冒汗，卻不想失了禮數，總覺得跟這人聊幾句比跟別人聊一天都累。
龍瀲本來也沒有真邀請她的意思，一切不過是例行寒暄而已。加上月華與幾位仙座甚是親密，得罪她，對於現在的龍瀲來說，有害無益。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強了，擇日上仙定要來九天仙境坐一坐。」
「一定一定！多謝龍女體諒，本仙告辭。」聽到龍瀲願意放過自己，月華差點喜極而泣，說完生怕她會反悔一般，急忙走掉。
龍瀲還在把玩手中嬌艷欲滴的海棠，身後的侍女卻先為主子打抱不平起來：「擺什麼臭架子，論品階，她應該給您行禮才是，以為仗着和幾位仙座關係好就可以不把我們龍女放在眼裏么，哼。」
「雙兒。」龍瀲低聲輕喝，面上卻無責怪之意，「人家可是五方的大功臣，不可無禮。」
名喚雙兒的仙娥已經做了龍瀲多年的貼身侍婢，跟她時間最久，對她的脾氣喜好摸的也最清，怎麼會聽不懂其中之意：「功臣又怎樣，奴婢早就聽說她與南擎仙座不清不楚那點事，還上仙呢，不知廉恥。」
「夠了。」龍瀲不咸不淡的打斷她，眼中的溫度卻在不斷下降，只道了一個字：「走。」
雙兒指着手上提着的花籃道：「那這花...」
「扔了。」
主僕二人離去后的碧芳庭，只見碎了一地的殘花敗葉，海棠零落成泥，終歸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