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死之憶(三)
西凡面色一怔,心也跟着猛地一沉。
「你準備怎麼辦。」
月華還是一派雲淡風輕,彷彿事不關己:「還能怎樣,等。」
西凡立刻坐不住了:「不行,我去找九霄,他一定有辦法為你化劫。」
「沒用的。」月華早已習慣了接受命運,而非改變它,「別去叨擾天尊了,我想說的是另一件事。」
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是正在全力與飛鸞交手的少年,西凡頓時氣結:「你自己大劫將至,還有閑情關心他!?我可告訴你,別為他做什麼傻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拿那小子祭天!」
月華:「……」
事關生死,西凡也知道一味的激動沒有用,平靜下來后,用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語氣道:「當初若不是你為我擋那幾道天劫,我還不知何去何從,如今輪到你,我卻什麼也幫不上,什麼也做不了,我……」
月華笑着打斷她:「猴年馬月的事,你居然還記得。」
西凡心道何止記得,簡直刻骨銘心。
月華沉思片刻,一臉認真的道:「我發現...」
「發現什麼?」西凡緊張道。
月華忽然綻開笑容:「發現苦瓜臉一點也不適合你,還是凶點好看。」
「你...!」
在西凡氣急前,月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日後一定給你一個為我兩肋插刀的機會,你到時候別跑就行。」
原本一臉苦澀的西凡被她一下氣笑。
另一側,萬里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於被打到爬不起來,連劍都握不住。
「黎燁啊黎燁,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有些人表面天下無敵,不曾想背地裏竟被人打的稀里嘩啦,千秋心疼他的同時也暗自下決心,決定要將龍君這段「光輝歷史」永遠刻在腦子裏,以備日後不時之需。
趁萬里回水雲間休息時,月華抓住飛鸞便問:「如何?」
飛鸞認真想了想,評價道:「你這個小徒弟,不簡單。」
在她口中已然是一個積極客觀的評價,月華道:「天資不可否認,就怕我教不好。」
「那你可以放心了,你把他教的很好。」飛鸞忽然有些羨慕他們這些能收徒弟的,「什麼時候也讓我撿一個徒弟。」
西凡道:「靈朝殿飛禽走獸都齊了,再撿我怕你沒處放。」
月華這才想起:「小白虎最近怎樣,在天宮可還適應?」
「那得問他才行。」飛鸞揮手把紅鸞叫來。
小白虎的前主人竟然是她...千秋震驚過後,繼續靜靜地觀察。
見紅鸞垂著腦袋飛過來,月華嘴角抽了抽:「你該不會……」
事實上她猜的不錯,飛鸞抱小白虎回去還沒三天便膩了,除了偶爾逗上一逗,基本全靠紅鸞又當爹又當娘似的的拉扯。比方前幾天小白虎偷跑到九天仙境,將龍女養的幾條錦鯉當零食給吃了,若不是紅鸞及時發現把它叼回來,險些被龍瀲抓個現行,做成下酒菜直接上桌。
「小紅,辛苦你了。」月華誠摯道謝。
飛鸞無所謂道:「你若想它了,把它接回來住一段如何?」
「不行的。」月華頭疼的就是這個:「再住一陣,恐怕我這天池的魚都不夠他吃的,我這裏能養兩個人已經是極限了,多一個它我是真的養不起,不然也不會把它送你了。」
西凡氣道:「你們啊,凈喜歡撿些沒用的東西。」
「誰說沒用。」飛鸞靠着紅鸞的翅膀,摟住脖子還蹭了蹭,「紅兒就是我撿到的寶貝。」
月華不服道:「什麼時候成你撿的了?明明是我好不好。」
飛鸞:「是我先發現的。」
月華:「好意思說,差點把人家當鳥蛋烤了吃的人是誰。」
飛鸞:「他吃我靈朝殿的米長大的。」
月華:「喚醒他那一滴精血是我的。」
飛鸞:「他睜眼第一個看到的人是我。」
月華:「他的靈識是我給的。」
飛鸞:「是我……」
月華:「是我……」
兩個你一人我一嘴,弄得紅鸞在一邊哭笑不得。
「兩個白痴。」西凡下結論道。
記憶中斷,又是一片白霧圍上來。不過這次千秋絲毫不慌。
在等待霧散的期間,又看到了一些零散回憶,多是一些片段,但重組后也是一連串完整的記憶。
原來飛鸞經常瞞着眾人從假的無間地獄偷溜至地界,但大多數時候並未到訪太辰,而是孤身一人在地界尋找着什麼。
在無數記憶碎片中,比較清晰的一幕是飛鸞主僕二人造訪西陵某地。相傳在封印騰蛇的戰爭中,天被鑿漏了一塊,掉下來的補天石在西陵引起一場大火,將此地燒得寸草不生,從此妖棄神厭,鮮少有人造訪。
如今補天石已長成高聳如山的巨石,遠看猶如一排猛獸的巨齒,因而得名「凶牙山」。
飛鸞站在巨石下抬頭仰望,肅穆凝視。
紅鸞問道:「主人覺得有異?」
代替回答的是突然被喚出的神器:
「斷空!」
飛鸞出劍之快,千秋甚至連神器長什麼樣都沒看清,就見雲被瞬間切開,好似將天空劈成兩半!
饒是如此,硝煙過後,巨石依舊分毫未損。
紅鸞:「主人方才分明已用了七成仙力,難道是,結界?」
飛鸞收回斷空劍,搖頭道:「是封印。」
紅鸞道:「連主人都解不開的封印,必有古怪。」
「無所謂。」見封印紋絲不動,飛鸞反倒鬆了口氣,「如果連我都解不開,說明當今世上也沒幾個人能解開,封印暫時安全。」
雖說言之有理,紅鸞仍道:「凶牙山地處天塹,恐生異變,西凡仙座最擅此道,何不叫上……」
「不行!」飛鸞以從未有過的嚴肅對他說道,「切記,此事絕不可透露給他人,尤其是西凡。」
紅鸞還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低下頭:「是,主人。」
千秋也很好奇,是什麼讓她忌諱至此,剛想以靈體之身一探凶牙山,豈料紅鸞記憶中斷,再次被白霧遮住了視線。
轉眼回到九重天,睜眼便是星河璀璨。
旁邊依天河而建的凌空閣是千秋除了龍君府外,最喜歡打諢的地方之一。平時叫上天道樞的幾個,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偶爾喝高了就陪他們在閣子裏席地而睡,一起遲到,一起挨罵,好不快活。
但此刻,凌空閣中一個獨酌的背影吸引了千秋的注意。
在紅鸞的記憶中,他的主人是懶散的,是愛笑的,是討厭麻煩的。但唯獨從不是現在這樣,孤獨的。
忽然,一抹明黃色身影正悄悄接近喝悶酒的某人。
「飛飛。」
從前最親密的稱呼,如今在她聽來卻像個笑話。
飛鸞抬頭酌飲的動作一滯,但很快一飲而盡:「你來晚了。」
「對不起。」
來人緩緩走到飛鸞身邊並排坐下,千秋方得以窺其真容。
「神...神...神尊?!?!」
這個千秋連聽都沒聽過的五方仙首,不僅是月華上仙和師父的至交,小白虎的原主人,竟然、居然還和神尊有一腿!?
一瞬間,千秋猶遭五雷轟頂,直懷疑面前的紅衣麗人究竟還有多少重驚人的身份。
「不必道歉,誰讓你是這五方最忙的人。」飛鸞也並非完全不在乎,而是就像她現在正在為他滿上酒杯一樣,已經習慣罷了。
「對了,聽說你和那群妃子們相處的不錯。」
飛鸞輕描淡寫的笑着,彷彿他們在討論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或是件無足輕重的事。
倒是帝乙天,手猛地一抖,任杯盞碎了滿地,抓起飛鸞的手腕拉向自己:「你明知道我不喜歡聽你說這些。」
飛鸞仍然在笑:「天宮人人都在傳,尤其是禮部那幾個仙官,可把他們樂壞了。瞧那樣子,巴不得你明天就開枝散葉,後天就把我從天宮踢出去,哈哈哈哈。」
「別笑了...我讓你別笑了!」
帝乙天最怕的,不是她哭或者鬧,正好相反,他最怕的便是她現在這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可飛鸞偏要笑,自始至終都在笑,笑得眼角已泛起淚水,依然在笑。
帝乙天又急又氣,想着反正這張嘴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會激怒他,還不如乾脆堵上!
「啊!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千秋急忙自覺閉上雙眼捂上耳朵,卻沒有轉過身去,手指悄悄眯起一條縫,還是瞄到些春光。
先推開對方的人是飛鸞,比起呼吸明顯紊亂的帝乙天,飛鸞神色平靜如常。
只聽她道:「你要我幫你找的東西,可能已經找到了。」
帝乙天並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而是問道:「此行可遇到危險?」
飛鸞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衫,起身道:「你不會忘了我是誰吧。」
帝乙天心中苦笑,他怎會忘記,站在他面前的人並非普通女子,而是文可戰百官、武可退群魔的眾仙之首,是幫他平定五方的得力幹將,是戰場上無往不利所向披靡的女武神,是伴他度過數萬年光陰的,他愛的人。
「就算你真的天下無敵又如何,」帝乙天從後面抱住飛鸞,輕聲道:「我還是會擔心。」
「把擔心多留點給你的寵妃和你那尚未出世的子嗣吧。」
帝乙天張口欲辯,卻見飛鸞忽然轉過身,抬手撫上他的臉頰:「乙天,如果這次找到了真正的無間地獄,你還會為我再跳一次嗎?」
還沒來得及感受手心上久違的溫柔,帝乙天徹底愣住了,不是因為不清楚答案,而是因為太清楚。
兩個字的答案,太殘忍;一個字的答案,太沉重。
兩人心知肚明。此問,無解。
「抱歉,就當我喝多了罷。」
輕柔卻又不容拒絕的甩開了挽留她的雙手,留給帝乙天的只有一個決絕的背影。
「這條路是你和我一起選的!你答應過我,會陪我走下去!」
背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吼聲,飛鸞卻好像無動於衷一般,隔了好久,才發出一聲長嘆。
「......是啊。」
陳年往事忽如潮水湧上心頭,曾經的海誓山盟,曾經的天真無知,以為卸了神尊和仙座的職責,便可以雙宿雙棲,直到天真被碾碎的那一天。
天機閣內,天機輪中,在無數雙眼睛的見證下,飛鸞清楚的看到了在那個帝乙天不是神尊的世界裏,天地無輝,日月無光,萬物歸寂,重回洪荒。
仰頭深吸一口氣,飛鸞微微側身,卻沒有回頭:「放心,我不會食言。我會陪你走下去,但是不會陪你走完,至於走到哪兒,由我決定。」
除了紅鸞和千秋,沒人知道她身後的帝乙天是用怎樣的表情目送她離開的。
沿着天河沒走幾步遠,發現紅鸞在這裏等她,飛鸞苦笑道:「不是讓你先回去了么。」
紅鸞一如既往的低下身子,讓飛鸞能以最舒服的姿勢乘在他背上,沒有直接飛回靈朝殿,而是在九重天隨意飄蕩,帶飛鸞散心。
察覺到了他的意圖,飛鸞並沒有拒絕,反而在他的背上自言自語起來:「紅兒,你知道么,那個會因為我一句話,無間地獄說跳就跳的少年,已經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或許一直以來她執著的,並非那個人,只是那個為她轉身跳崖的背影罷。
滾燙的液體滴落背上,說不清何由,但千秋確確實實感覺到了紅鸞當時的情感。
他在恨,恨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一雙能夠抱住主人的雙臂,沒有一雙能為主人拭乾淚水的雙手。
恨意之強烈,讓與他共情的千秋有種非常不詳的預感。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在得到主人的許可后,紅鸞便開始閉關修鍊,準備強行打通自己的靈脈,只為早日修成人身,更好的侍奉主人左右。
可讓他死都想不到的是,出關后等待他的,是足以另他崩潰的噩耗:
「仙首飛鸞,因妒生恨,謀害神妃及其腹中仙胎,判其天火焚身之刑,十日後賜死滅神台!」
紅鸞趕回來時,只聞靈朝殿哭聲震天。
一連抓了幾個人問,個個除了哭只會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飛鸞平日的貼身仙娥,紅鸞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快告訴我!」
小桃頂着水腫的雙眼茫然問道:「你、你是誰...?」
紅鸞旋即表明了身份,小桃雖仍有些難以置信,但是到如今,發生什麼也不覺得奇怪了。
小桃邊抽泣邊道:「仙座因為小白虎與神妃起了爭執,情急之下打了她一掌,神妃回宮后要死要活非要找仙座討個說法,結果...結果當晚就死於非命,不僅死狀凄慘,還一屍兩命…現在所有仙家都一口咬定是仙座所為,連靈狐族的人也上天來,嚷着要仙座償命...離處刑的日子只剩三天了,怎麼辦,怎麼辦啊...」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紅鸞竭力鎮定,但顫抖的唇卻出賣了他:「其他幾位仙座呢,他們不會坐視不理的!」
小桃絕望的搖頭:「我有嘗試去找,可是一個都找不到...都怪我,是我太沒用了...」
為了證明飛鸞的清白並尋找西凡等人,小桃帶着幾個姐妹日夜奔波,七天七夜沒有合眼。奈何身份低微,心有餘而力不足,西凡幾人的消息就像被人刻意封鎖了一般,無論如何也打聽不到。
紅鸞又道:「主人現在在哪兒?」
「仙座暫時被收押天獄司,由混元仙君親自看管,神尊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見...」
扔下哭到幾乎昏厥的小桃,紅鸞橫衝直撞地來到天獄司。
天獄司到底是禮法之司,戒備森嚴,雖說以他現在的修為,破門而入並非難事,但考慮到飛鸞的安全,他還是選擇秘密潛入。
在盡頭的死牢中發現了飛鸞,似乎正在冥想。
見她精神尚好只是有些憔悴,紅鸞稍稍安心,就是頭上多出的銀箍顯得十分礙眼。
冥想中人緩緩睜開雙眼:「誰。」
暗無天日的死牢瞬間被火光照亮,「主人,是我。」
「......紅兒?」
第一次見他以人形現身,縱是飛鸞也猶豫了一瞬。
繼承了凰族正統血脈的紅鸞即使化身後,也比正常成年男子魁梧高大的多,和火煉金丹同樣的發色,清眸淡如琥珀。
「紅鸞來晚了...請主人責罰。」
飛鸞絲毫不在乎那些,笑着對他招手道:「來,過來,給我看看。」
紅鸞單膝跪在飛鸞身前,剛好停在她觸手可及的距離。
「我就知道。」像平常撫摸他的赤羽一樣,輕揉着面前的頭頂,「和我想像中的紅兒一模一樣。」
忍到極限,紅鸞終於爆發:「主人,跟我走!請允許我帶您離開這裏,主人是無辜的!不該在這種鬼地方受苦!」
「紅兒,你聽好,看着我!」飛鸞雙手按住他的雙頰,讓他無法逃避的正視自己,「如果我有什麼意外,你就是唯一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我要你將我一會兒說的原封不動轉達給月華,一字都不要遺漏,懂了嗎?」
紅鸞哽咽道:「...是。」
千秋心道,天界早有傳聞千年前神妃慘死案或許另有隱情,可她與靈鷲翻遍了藏書閣,偏偏找不到任何文獻記載,關於這段,大都是一片留白。
如果這就是所謂真相的話……千秋豎起耳朵。
「七日前,我去瑤池附近尋小白虎,撞見靈狐公主發狂一般撕扯小白虎脖子上的鈴鐺,於是就輕輕給了她一掌,把她打醒后便開始哭鬧,約我晚上去她宮裏理論。我本無意赴約,但當晚在靈朝殿外被一黑衣人偷襲,是我一時大意,只顧追人,才被他引進陷阱。再見靈狐公主時,她整個人坐在血泊中,像個毫無知覺的木頭人,麻木地掀下身上的一塊塊皮肉,連腹中的孩兒也被她硬生生從肚子裏掏出來...我想用仙法幫她修補傷口,可惜為時已晚。好巧不巧,禁衛突然在未接到任何指令的情況下趕到,看到我與靈狐族神妃共處一室。在我出事期間,西凡和北溟莫名閉關,東垣和南擎也在地界被絆住,世上絕無如此巧合。無論陷害我的人是誰,這個人,絕不簡單,他的目的,也絕不單純。」
一口氣將全部交代完,飛鸞如釋重負的舒了一口氣。
紅鸞緊張道:「主人與那黑衣人交手了?」
飛鸞點頭道:「此人無相無面,身上的戾氣甚是可怖,讓月華一定要小心提防。」
能讓她都感到棘手的敵人,那得強成什麼樣……千秋忽然覺得上次在天宮能從無臉人手下活命,純粹是運氣好。
只聽飛鸞靠着冰冷的石牆,緩緩道:「若我沒估錯,五方,恐有大亂。」
紅鸞再次祈求道:「...主人,求您,跟我走吧...」
飛鸞搖了搖頭,掏出一塊黑玉石放到他手中,「若你真想救我便聽話,去太辰找月華,把這個給她。」
黑玉?鎮妖石?!果然與凶神之力有關!飛鸞這塊,比千秋迄今為止在天宮見到的所有鎮妖石加起來都大。
紅鸞問:「主人,這是......」
飛鸞沒有回答,而是再次叮囑道:「記住,絕對不能讓這東西落入別人手裏,死也不能,知道么!」
「...謹遵主人命令。」
畫面再一轉,紅鸞剛下地界,連中州還沒飛到便遭了伏擊。
而這個襲擊者,千秋在熟悉不過。
——黑無相。
想我秋名山車神,居然被社會弔銷駕照...哎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