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遺禍(四)

第34章 遺禍(四)

「啊啊啊啊啊啊!!!」

一連串殺豬般的慘叫,久久回蕩在浮雲殿一角。

「哎呦喂!疼疼疼疼疼疼!!小姑奶奶,下手輕著點行不行,你這是給我抹葯還是上刑啊?!」

某傷殘人士全然不復意氣昂揚請罪時的瀟灑,期期艾艾的求人手下留情。抱着玉枕面朝下伏在榻上,後背羅鍋似的高高腫起,光裸的雪肌上錯雜着幾十道長短不一的棍痕,或深或淺,不剩一塊好皮。

行刑之人明顯是個行家,知道如何在不造成真實傷害的同時,給予受刑者最大的教訓。挨到最後幾棍時,千秋意識已有些不清,但她仍隱約感覺到,施刑者是放了水的。

「已經很輕了,這葯本身就會有灼燒和刺痛感,但是好的會很快,你忍一下。」

龍聽雨兩指尖又沾了些濃綠色的膏狀葯,盡量溫柔的為她敷在傷口處,緩緩抹勻。

經歷了地獄般的一炷香,半死不活的人除了斷斷續續的呻吟什麼聲也發不出。

終於把葯全上完了,龍聽雨如釋負重的鬆了口氣,擦乾額頭滲出的一層薄汗,收拾完瓶瓶罐罐,怕傷患喊太久嘴干,還得給她倒杯熱茶潤潤喉:「以後可別這樣了,瞧把師姐心疼的。」

怕抻到傷口,千秋只小口小口的嘬了幾下,覺得嗓子稍稍舒服些,便推開了杯子:「她就是杞人憂天的命,習慣就好。」

話雖如此,但當紅蓮撂下一籮筐的狠話摔門而去時,眼裏滿溢的心疼卻絲毫不摻假。

龍聽雨:「其實師姐的話不無道理,你與月華上仙非親非故,何必非要做這出頭鳥,惹了一身騷。」

「不懂了吧。」千秋艱難的扭過頭道:「這叫尊俠義之風,行仗義之事,你不在場,不知道他們那話說有多難聽,不教訓那糟老頭兩句,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龍聽雨扁著嘴道:「哥哥說,這叫『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只為逞一時口舌之快,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這種事,要做了才知道,俗話說人要臉樹要皮,不蒸饅頭爭口氣,我還年輕,挨兩板子不礙事。對了對了!快去幫我看看,仙人球那把老骨頭散架沒!那可是二十戒棍啊,哈哈哈哈哈!!哎呦!疼......」

千秋樂極生悲,轉眼又是一陣哀鳴。

龍聽雨深感心累,左右天道樞今日休課,不用她攆便溜回了流霜殿。

正當千秋迷迷糊糊要睡不睡,只聽大門輕啟,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腳步聲,似踩在雲端般輕盈,走到屏風后便不再向前。

以為是聽雨忘了什麼東西,千秋道:「怎麼回來了?」

「是我。」

千秋立刻提起幾分精神:「黎燁?」

龍黎燁:「是。」

使出吃奶的勁把脖子扭過來,堪堪瞥到屏風后挺拔的身影,「那個什麼,我這...不太方便,就不迎你了哈。」

龍黎燁:「不用。」

千秋問道:「你這是?」

龍黎燁簡短的表明了來意:「來看看你。」

千秋笑道:「看我?好啊,你倒是過來呀,不過來怎麼看。」

方才碰上龍聽雨了解她的傷勢,龍黎燁當然知道她此刻定是一副不能見人的打扮,不然屋裏窸窣的笑聲也不會持續這麼久。

龍黎燁也不嫌累,生生站到她笑完才緩緩說道:「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

「你說那個啊,道謝就免了罷。」千秋打了個哈欠,道:「事先聲明,我可沒為誰出頭,只不過有人在我嘴癢的時候正好撞上來而已,本人一向如此,看不順眼就必須一吐為快,不然晚上睡不踏實。」

也不管人家在不在聽,千秋繼續道:「其實月華上仙的事我平時沒少聽師父說,『守靈山,凈須彌,護五方,渡萬惡』,只嘆她命不好,身前功績無人表,身後卻要背負不屬於她的惡名,唉。」

近乎談心的語氣中夾雜着一絲傷感,龍黎燁道:「你,相信她?」

「為什麼不。」千秋笑道:「這年頭,眼見非實,耳聽皆虛,功過是非,還不是全靠一張嘴。所以才說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龍黎燁沉默了很久,道:「若她知道世上多了一個信她的人,一定很欣慰。」

「哈哈哈,那我今天這頓板子就算沒白挨。」千秋又道,「話又說回來,這幫老不…仙們腦子不靈光,運氣倒不賴,得虧他們今天撞見的是我,這要換我師父,嘴都給他們抽歪了。」

屏風後人影一動,雖然看不見,但千秋猜他定是笑了,便跟着一起笑了會兒。而後忽然靜了下來,不知從哪冒出一句:

「對了,關於你說跟黑無相交手的事,沒那麼簡單吧。」

屏風后的身影晃了一下,連呼吸都滯了一瞬。

「為何這麼說。」

千秋搔了搔頭,道:「感覺吧,總覺得你雖然沒撒謊,卻也沒有全說。」

龍黎燁半天未言語,千秋以為他有什麼難言之隱,於是道:「不願意說就算了,沒人逼你。」

實則龍黎燁並非對她有所芥蒂,而是驚訝於自己刻意掩藏的事實竟會被人一眼看穿,還是被她......

「不錯,我的確有所隱瞞。」

千秋豎起耳朵:「什麼?」

在一個不小的嘆息聲過後,龍黎燁語出驚人道:「黑無相,很有可能是千年前血洗太辰山的元兇。」

若非有傷在身,以她的驚訝程度非從榻上彈起來不可。

「啊!?真、真的假的?」

「嗯。」

龍黎燁再次回憶起那天交手,百八個回合下來,黑無相被破邪制住數次,卻依然不準備打退堂鼓。然而最令他費解的是,兩人皆無致對方於死地之心,明明都是互相試探,他卻有種被人玩弄於鼓掌間的錯覺。最後還被對方以幻術脫身,失了先機。

「我的蒼天啊...」千秋抱着玉枕喃喃自語,怪不得龍黎燁這段時間總是一臉的苦大仇深,這要換成她,不把仇家剝皮抽筋活吃了都算客氣的。

「你說月華上仙的事...會不會和他有關係?」

她的問題龍黎燁當然想過,所以早有答案:「與他有關是肯定的,但他是否知曉月華下落,尚是未知。」

千秋道:「原來如此,所以才要盡量抓活的對吧。」

龍黎燁此行目的並非與她分享往事,從袖中掏出一個窄口瓷瓶,說道:「這是沐陽宮的靈藥,早晚各一次,對你的傷有好處。」

千秋忙道:「不用不用,聽雨已經幫我上過葯了。」

龍黎燁又道:「此為內服用。」

「……哦,那謝啦,既然你拿都拿來了,我就收下了,雙管齊下沒準還能好快點。」

千秋等了半天,才發現龍黎燁杵在原地紋絲未動,一拍腦袋才想自己是個什麼情況,笑道:「放心,龍君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

龍黎燁無法用嘴跟她解釋這根本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不過也奇怪,浮雲殿平時人也不算少,偏偏這時候居然一個都不在,實在詭異得很。

考慮到在此耽誤太久對千秋的名聲更為不利,龍黎燁只好啟用了千秋給出的「好主意」,在她的慫恿下閉着眼睛摸了進去。保險起見,他還特意扯下雪白的腕帶附在眼上,繫於腦後。

靠着千秋不靠譜的指示,一步一步,好不容易移到了床邊,龍黎燁將藥瓶遞過去,卻遲遲不見她接過,倒是聽見了一聲長長地「啊——」。

龍黎燁:「......」

千秋道:「誒~你帶葯來不就是給我吃的,我現在暫時動不了,你不喂我我怎麼吃?」

本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心態,龍黎燁從丹藥瓶中倒出了一粒在掌心上。

千秋勉為其難的挪動着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在龍黎燁手心上叨了一口。

冰冷的掌心忽被兩片溫熱貼了上來,龍黎燁的手不可控的一抖,不過千秋並沒有發現,此刻她滿腦子只有三個字:「...好難吃...」

「良藥苦口,而且我問了,這葯只是最開始會很苦,慢慢就好了。」龍黎燁說完便將藥瓶放到了她觸手可及之處,隨後以最快速度背過身去。

千秋本來還在那不停地呸呸呸,不過隨着拇指大的丹藥在舌尖慢慢淡開,發現龍黎燁誠不欺她,這葯不僅不苦,反而多了一絲甜味。

不知是太累了,還是藥效起了作用,不消多時,千秋便猶入海底,沉沉睡去。

冥冥之中千秋似乎做了個夢,夢中有一個看不清臉的人,用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對她道了句「謝謝。」

一覺醒來,背上的傷果然好了許多,痕迹也淡了下去,已經不影響正常的活動。拾掇完自己,想了想,還是把昨晚的藥瓶揣進袖中。

推開門,還沒享受到新一天的陽光燦爛,便一頭撞在了一堵「白牆」上。

「黎燁?起這麼早?」

龍黎燁好心提示她:「不早了。」

看了眼日頭,還真不早了。

想到上次西凡冷冷地對她說,她要是敢再遲到一次,就用捆仙索把她倒吊在天道樞門口一天一夜,早上再放她下來,省的她總遲到。

望着慌慌張張的千秋,龍黎燁問道:「去哪?」

「天道樞啊,都什麼時辰了。」

龍黎燁亦不希望她為了查案而耽誤課業,中和了一下現狀,做出了決定。

「一起。」

「啊?」

「我和你一起。」

「......哦。」

什麼叫悔不當初,說的就是她,如果現在挖開千秋的腸子看,一定是青色的。天知道她最近在兩點一線的路上挨了多少眼刀,被人議論了多少次。不過那些千秋倒不在乎,關鍵是沒了自由啊!以前她沒事便會去后廚偷甜點啊,去蓮花池給師姐偷蓮蓬啊,現在好了,想都不要想了。

雖然在別人看來,有龍君給她當保鏢,那是她積了天大的陰德換來的,但對於自由至上主義的人來說,那些風光她寧肯不要。

在千秋看來:遊戲誠可貴,小命價更高;若為自由故,萬物皆可拋。

不出十日,黑無相沒出現,她倒是快被憋瘋了。

「黎~燁~咱們商量點事兒唄。」某一日在天道院門口,千秋滿臉堆笑道。

龍黎燁道:「什麼。」

千秋好說好商量道:「你看啊,天道院人多口雜,你總這麼跟着我也不是回事兒啊,我在裏面聽學,你總不能跟個門神似的,一直杵在天道樞門口吧。」

過去幾日都是這麼過來的,龍黎燁自覺並無不妥:「黑無相神出鬼沒,不得不防。」

「......」就是沒得商量的意思唄。

千秋胸中哀嘆,自從上天以後,她還沒被人如此黏過,說是保護,其實和盯梢沒有區別。若換成千梵,她有一百八十種方式可以將他不留痕迹的甩掉,但看了眼旁邊這位大哥,顯然跟千梵不是一個等級的難纏。

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向素來不喜龍君的師父求救,誰知西凡只來了句「不要錢的看門,誰會拒絕」,便不再管這灘閑事。

千秋一口氣憋在胸口化不開:「算你狠!」

又到了午膳時間,龍黎燁還是始終與六人保持着一個安全而又不疏遠的距離,獨自一旁閉目養神。鑒於跟龍君獨處一室的壓力實在太大,離得稍微近點都能感覺到一股不曉得冷氣,不少天道院弟子紛紛自發自覺地抱着飯碗去外面吃,那模樣,連千秋看了都覺得可憐的很。

龍聽雨看了看龍黎燁,又看了看千秋,出主意道:「我們叫上龍君哥哥一起好不好,要不他總一個人多孤單。」

千秋不知把筷子當成誰,狠狠地咬着:「要叫你去叫,反正我不去。」

龍聽雨疑惑道:「你不是挺喜歡龍君哥哥的么,為什麼...」

「你還喜歡他呢,要不換他跟你幾天試試看,吃喝拉撒幹什麼他都在,比坐牢還難受。」

龍聽雨還想再為龍黎燁辯解幾句,但看千秋那副要吃人的表情,想了想還是算了,最後只是含着筷子委屈地「哦」了一聲。

紅蓮皺眉道:「別亂說話。」

「這叫話粗理不粗。」千秋道:「要真給我安排個能說會道的也行,至少不無聊,結果倒好,你們看看咱這位爺,像是會跟我聊天的么?不行不行,再這樣成天到晚對着他,不出三天,我倆非得瘋一個不可。」

姬少白酸溜溜道:「人家龍君還沒說嫌棄你呢,你倒還不願意上了。」

千秋:「怎麼,不行啊。」

紅蓮啪地把筷子放下:「再胡言亂語,耳朵不想要了是吧。」

「好好好,我說錯了行了吧。」千秋毫無誠意的說道。

飯局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千秋卻注意到了異常沉默的某人。

葉楓平日雖然寡言,卻還算開朗,想到他剛剛失去了至親,千秋安分了些許。

「抱歉啊大師兄,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事。」葉楓的笑怎麼看都有些牽強。

千秋拍著胸脯道:「大師兄放心,有龍君在,相信很快就能抓住那個不要臉的老妖怪。」

「好意我先心領了,但這件事既然已經驚動了倆位尊上,想必是不好解決的,你也不用太勉強。」

葉楓揉了揉太陽穴,似乎異常疲憊,千秋便沒再繼續說下去。

姬少白欠欠地說道:「剛才還說龍君這不好那不好的,一到關鍵時刻第一個貼上去的還不是你。」

如果不是不想糟蹋糧食,千秋別提有多想把面前的蔥花餅糊在姬少白那張欠揍的臉上,不過還好,很快她便有了公報私仇的機會。

又到了每月例行的實戰演習日,天道院所有弟子可以自由向天道樞的六人發起挑戰,當然,他們內部想要約戰也是允許的。只不過自己人比試輸了,頂多是功課加倍,可若是在與天道院比試的過程中敗下陣,可就不是熬幾個大夜寫幾篇字就能解決的了,等待他們的准不定是什麼「嚴刑拷打」。

一開始想要挑戰他們六人的可謂十分踴躍,可惜每個試圖挑戰的都被千秋修理的極慘,於是勇於挑戰的人便越來越少。逐漸天道院的弟子也發現了,比起不怕死地招惹他們,還不如坐山觀虎鬥,看他們六個互斗,既解氣,又沒有生命危險,何樂而不為。

第一個發起挑戰的不用說,當然是有氣沒處撒的千秋。

得到東垣的准許,在姬少白提出反對意見之前,拎起他的前襟一把將其扔到了校場中央,自己則摩拳擦掌慢慢悠悠地走過來,勾起一邊嘴角,笑容要多滲人有多滲人。

姬少白本能地感覺到了生命危險,也顧不上丟不丟人了,舉起手張口就要喊棄權,可一口卻突然發現竟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想也知道是誰搗的鬼。

他千算萬算,卻怎麼也沒算到她竟學會了龍君的五感封禁之術!

五感封禁分為三禁兩定,禁視、禁聽、禁言、定身、定神。萬幸的是龍黎燁只教了她三禁,最後兩個任憑她怎麼撒嬌耍賴都沒有教。並非他想留一手,主要是此類術法對修為比自己高的人完全無效,怕她學了以後亂用,遇到厲害的對手時弄巧反拙,反倒吃虧。

只見千秋晃着食指搖著頭道:「嘖嘖嘖,還沒開始就認輸可不行哦~」

欲哭無淚的望着不遠處的龍君,用眼神控訴他幫千秋作弊,誰知龍黎燁竟在關鍵將目光移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得已,姬少白只好改變策略,手舞足蹈的連跳帶比劃,以為與他朝夕相處的靈鷲能明白他的處境,結果後者在一臉懵逼過後,豎起兩手拇指,做了個口型:「三師兄,加油!」

「......」姬少白此刻無比地想要折斷那兩根礙眼的拇指。

聽着耳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姬少白僵硬地慢慢回過頭,發現自己已經被籠罩在了一片陰影中...

胸中積壓了數天的煩躁和壓力一口氣爆發出來,千秋神清氣爽地退了場。而被一頓海扁之後的姬少白則在靈鷲的攙扶下,頂着一張被揍成豬頭的臉一瘸一拐的回到了觀戰席。

東垣一邊安慰姬少白,一邊心中淚目。他被西凡欺壓了那麼久,結果收了徒弟,自己的徒弟還要挨她徒弟的欺負,這讓他上哪兒說理去。

傷心該傷心,例行公事還得做,東垣說道:「可還有挑戰者...」

且聽一個自信十足的聲音打斷了他:

「啟稟仙座,我願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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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方神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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