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茫茫黑山一青蛇（三）

緊趕慢趕，總算在日落前趕到了山腳附近的村落。

村子看上去荒廢已久，蜘蛛網結的到處都是。地里的野草已能沒膝，刺鼻的濁氣中混雜着腐肉的腥臭味，讓她不得不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前行。整個村子沒有活物，唯一會喘氣的，只有偶爾停留在房頂的烏鴉。

推開幾家大門，屋內的灰塵堆了足有一寸，桌椅東倒西歪，值錢的物件卻還在，不像是遭了強盜。最後還是幾戶人家門前立着的一人高的繭巢，讓千秋燃起了興趣，圍着其中一個轉了好幾圈，敲了敲，未發現異樣。

將手慢慢附上繭巢，心下頓時一驚，裏面似有着微弱到就快消失的心跳。

「難道……不會吧？！」

掏出腰間的匕首，小心地剝開層層厚繭，從好不容易摳出的小洞往裏一探：只見一個活生生的男子正抱膝蜷縮在裏面，渾身打着哆嗦，不知被關了多久，已經有出氣沒進氣。

千秋不再猶豫，幻出靈劍放橫一切，繭巢的上半部像蓋子一樣被瞬間掀開。

被困男子許久未見日光，連夕陽的餘暉都晃得他睜不開眼，感到未知的氣息靠近，蒼白肌瘦的臉上滿是驚恐，捂着眼尖叫不停：「啊啊啊！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你先看看我，我不是妖怪，也不吃人。」千秋試圖扒開他的手，卻被他胡亂揮開，又不敢用蠻力。

好不容易等男子敢睜開眼，又是一陣尖利無比的慘叫：「妖、妖怪！它來了！！好多蜘蛛，來吃人啦！你也跑不掉，哈哈哈哈哈！」

男子明顯神智全失，鼻涕口水橫流，語無倫次的重複一些千秋根本聽不懂的東西。

「居然瘋了。」

千秋很有挫敗感，心道今天真是出門沒看黃曆，一個個都把她當妖怪。凡人愚鈍，再說，哪有她這麼體面的妖怪。

同情歸同情，人還得繼續救。

逐個挑破所有的繭巢，果然，裏面全部都是手無寸鐵的凡人。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妖怪沒有放過村子裏的任何人！

運氣好的還剩半口氣，不少人被活活困死於繭中，因為是在無盡恐懼，滿懷痛苦的死去，死相扭曲猙獰。屍體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惡臭，繭內無數道血印和斷在裏面的指甲，可見這些人死前遭受的非人折磨。

千秋內心一陣作嘔，為了不在凡人面前露怯才強行鎮定。

村子算是待不了人了，好在村外有所不小的破廟，勉強能將倖存的村民裝下。

說它破，那是客氣。

院中草木積深，泥坑遍地，幾隻蟾蜍樂此不疲的在泥窪中玩鬧着，儼然把這裏當成了它們的棲息地。銹色斑斑的鎖頭形同虛設的掛在半扇門上，搖搖晃晃，要掉不掉。牌匾也不知哪裏去了，門面寒酸的可憐。

不想髒了手，門是被她一腳踹開的。

「咔！」

年久失修的破木頭哪禁得住她這一踹，直接連門帶鎖飛出院外，落得個屍骨無存。

剛從鬼門關溜達一圈回來的村民猶如驚弓之鳥，本能的與她拉開了距離，抱團縮在了院牆一角，略帶審視和戒備的望着他們的救命恩人。

千秋揚手揮去塵土，尷尬的笑笑：「真不結實，也不知是誰家的信徒，把廟宇建在這窮鄉僻壤的鬼地方，我要是廟裏的倒霉神仙，吃飽了撐的才保佑他們。」

村民：「……是、是我們。」

「……」

千秋摸了摸鼻子：「……呵呵，挺好，挺清凈的。」

村民們坐定后低聲討論什麼，時不時看她一眼，發現千秋回看又立刻扭過頭。

千秋心道他們劫后重生，跟家人親朋必是有話說的，給他們點時間理理思緒也好，免得她一會兒問起正事時又語無倫次耽誤時間。

百無聊賴的四處溜達，只見滿眼殘燈陋瓦，斷壁糊牆，仔細看還能發現角落有幾個鳥窩，看上去入駐已久。支撐整座廟的四根漆柱如今只剩三根，其中一根離斷也不遠了，整座廟宇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但即便如此，從幾乎被踏平的門檻和碩大的香爐來看，它也曾輝煌過，也有過遊人如織客似雲來的盛況。

若說尚能入眼的，大抵只有殿中供奉的神像了。

高不足七尺，但卻是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可惜受風霜侵蝕嚴重，面容已無法辨認，只能看出是一位女仙。此女昂首挺立，瀟灑飄逸，一手背後，一手執劍。屋頂坍塌的一角漏出一束光，恰好打在神像模糊的面容上，柔和得恰到好處，更顯毓秀。

千秋憋不住問道：「這供的是哪路神仙？」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被推出來回答她：「回仙人話，是、是守護我們這一帶的山神。」

千秋：「山神？」

村民紛紛點頭。

千秋又問：「叫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村民迷糊了一會兒，怕她等久了不高興，趕緊又道：「只知道是個鎮守此處的神仙，這廟是從老祖宗那兒傳下來的，但自從鬧邪祟后，香客便越來越少，時間長了，連我們自己人都不敢來了……」

千秋心道不是她愛攀比，就說凡人們為阿爹立的蛇王廟，少說也有這十個大，「你們就不能拜點有用的。」

一個村民聽了回道：「我們也拜神尊和龍君！」

「龍君？千年前鯉躍龍門的那個？」

關於這位五方天地聞名遐邇的龍君，千秋動不動就聽人提起，在凡人密集的大城鎮中，龍君廟的香火有着她想像不到的鼎盛，信徒多到無法用數字衡量，修仙者為他歌功頌德，各仙族對其俯首稱臣。但千梵似乎對他沒什麼好感，每當她問起，他只回答是「搶蛇族香火的壞人」。

「你們這些凡人真有意思，我一粒米的香火也沒吃過，不也千里迢迢趕來救你們了。」抱怨兩句，忽然想起問正事：「對了，你們是被誰關起來的？羅剎呢，去哪了？」

眾村民：「……」

千秋又問：「剛才不是說的很歡么，怎麼一個個啞巴了？」

一炷香過去，仍是死一般的沉寂。

千秋抽出最後一點耐心：「不告訴我，誰替你們剷除妖邪？不怕我走後它再來索命？」

一個皮包骨的男子唯唯諾諾道：「我們、我們會走，走的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不、不想惹事。」

說到底還是信不過她。

「可以。」千秋冷笑：「從現在起，想走隨意。但只有一點，出了這廟門的人，我絕不再救，請便！」

此言一出，剛要踏出廟門的腿又灰溜溜的收了回來。

千秋懶得跟他們大眼瞪小眼，一個跟頭翻身上樹，還是院中唯一一棵老槐樹，盤起腿閉目養神。

村民們無所事事，便又拜起了山神像，嘴裏不停絮叨。

千秋打着哈欠道：「你們想拜就拜，我倒要看看，她會不會從天而降來救你們。」

眼看太陽徹底落山，千秋聽到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一粗布麻衣面容憔悴的少婦，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仰視她。襁褓中的嬰孩才被哄睡，睡的並不沉穩。

少婦壓低聲音：「敢問仙人，真能...救我們？」

千秋兩手一攤，無奈的看着她：「說了你又不信，要我怎麼證明？」

她這一問反而讓少婦沒了主意，聽到懷中傳來哼唧聲，少婦忙搖起早就酸痛不已的手臂，嘴裏用方言輕哼童謠，可嬰孩還是在母親的懷中亂扭，伸腿蹬腳，一點不老實。

千秋方才沒注意，細瞧之下，發現此子印堂發黑，分明是中了濁氣之毒，若得不到及時醫治，怕是離夭折不遠。

等少婦再抬頭，樹上的人不知何時悄然落在她面前，與她臉對臉，嚇得猛地往後一仰。

「哎，你們這些凡人，葉公好龍，表裏不一。一面希望求得神靈僻佑，一面又瞻前怕后，唯恐我會吃了你們似的，真是矛盾至極。」

話雖如此，千秋還是伸手先將少婦扶穩，再一手抱過嬰兒，緩緩為其輸送靈力。

「仙人這是......」

「放心，害你們也不至於挑個孩子下手。」

少婦不懂她在作甚，急於要回孩子，但見到孩子在千秋懷裏時臉色似乎越來越好，便杵在原地猶豫不決。

但千秋很快發現，光靠她的靈力還不夠將嬰兒體內的濁氣連根拔起，若繼續強行傳送靈力，恐怕孩子在死於濁氣前邊會爆體而亡。

此時此刻，傻子也能看出千秋並無害人之心，而是一心在救人。但如今救世主卻一臉為難，少婦不禁絕望，撲通跪了下去：「求仙人救救我兒！求仙人救救他吧！如今全家只剩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若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我這作娘的也不用活了...嗚嗚嗚！」

許是被少婦的悲傷感染，憶起被邪妖害死的家人，村民也紛紛替她求情，求千秋救下人家僅剩的這一隻獨苗。

「停停停，不是我不想救，而是......算了，說了你們也聽不懂。」

少婦淚眼婆娑泣不成聲，千秋頓時一個頭四個大，村民們一口一個仙人叫着，說着什麼「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娘的都不容易」，忽然給了她靈感，解下腰間懸著的香囊，握在手中若有所思。

青姬曾說過，這香囊四個孩子人手一個，紅蓮常年隨千戰出征在外，剩下的兩兄妹也經常下山浪，故而以防萬一，青姬在配香時總會備些祛除濁氣的靈藥。

掏了一會兒，果然！

可惜孩子太小，靈草無法口服，千秋只好用手將靈草捻成粉末狀，讓他吸進去。幾片葉子下去，孩子面上的黑霧漸漸消散，終於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入眠了。

少婦見狀喜極而泣，小心地接過熟睡的孩子，垂淚謝恩。

「還是謝我娘吧，你這孩兒算她救下的。」見靈草還剩許多，千秋對村民道：「你們每人都拿點回去，沖水服用，不出三日，可將你們在繭里吸入的濁氣通通祛除。」

挨個受了千秋的恩惠，村民們徹底消去隔閡，一個漢子壯著膽子道：「神仙您可出現了！您再晚來一步，我們怕是也要進那妖怪的肚子了！」

「是啊，求您救救我們吧！」

「那妖邪老少不計，想吃誰吃誰，求仙人為我們做主啊！」

「你們先別急，一個一個說，你，對，就是你。」千秋點了最開始說話的漢子，問道：「這羅剎什麼來頭，屬何族何系？」

漢子搖了搖頭，實誠道：「我們也不清楚這它打哪兒來，只知道它住在山上，好吃人肉。我們已經算不錯的了，幸得您搭救，離太辰再近一些的村子早就被屠村了。」

「太、太辰？」千秋用手指著近在眼前的妖山，反覆確認道：「你說這裏是，仙山太辰？」

漢子道：「正是。」

千秋凌亂了。

在黑木山時總聽千梵說仙山太辰乃地界奇景、凡間仙境，更有傳說中的仙人隱居於此，遂一直想一睹其風采。在她的想像中，就算沒有雲霧縹緲，絢麗靈逸，也斷不可能是她現在所見的萬木蕭疏，濁氣橫生。

巨大的心理落差讓千秋不禁咂舌。

人堆里一個男子嘆氣道：「仙人有所不知，這裏從很久以前就...不再是仙山了。」

「為什......」

千秋欲追問下去，卻見村民們突然抽瘋似的抖得魂不附體，紛紛指向她身後。

轉身的同時迅雷般抽出靈劍，把不知從哪兒蹦出來的綠頭蜘蛛一劈兩斷，收勢時向後跳出幾尺，一滴污血也沒有濺到身上。

這還不算晚，只見成百上千頭蜘蛛潮水般湧上來，越過同伴的屍體，衝破形同虛設的院牆，將本就不大的廟宇圍個水泄不通。

雖說數量多，但裏面個頭最大的也沒不過膝蓋。千秋怕倒是不怕，就是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一片綠頭激得渾身不自在。

還不等她發話，小蜘蛛卻率先挑釁起來，摩擦著鰲肢齜牙咧嘴，彷彿在警告她，讓她不要多管閑事。

「一群連靈識都沒修成的邪物都敢這麼猖狂，什麼世道。」種下個簡單的結界，先將村民安頓好，千秋道：「你們待在這兒別亂動，聽懂了么。」

其實就算她不說，村民們也已經嚇成了軟腳蝦。

千秋右手持劍，左手在劍身上輕點幾下，純凈的靈力匯聚劍身，青光劍氣飛舞在群妖之中，將撲上來的妖物殺了個片甲不留，哪有半分平日撒嬌耍賴時的弱質。誠然，並非她有意藏拙，而是黑木山眾人將她保護的太好，根本不讓危險接近她半分，若非她時不時便偷偷溜出去找些邪妖練練手，還真以為她涉世未深。

解決掉最後一隻蜘蛛，千秋氣息絲毫不亂，劍招剛收，只聽一妖媚女聲從某處傳來。

「何人傷了奴家的寶貝們，好大的膽子！」

「彼此彼此。」沖着不遠的茅屋凌空一劈，塵煙消散，赫然出現一隻半人半蛛的女妖。蜘蛛妖上半身姿態嫵媚，身段妖嬈，瞪着八隻明晃晃的眼睛看着千秋。

千秋道：「正愁沒個會說話的，敢挑這個當口出來，你膽子也不小。」

蜘蛛女被逗得花枝亂顫，舞著兩根細長的前肢道：「哪裏哪裏～你聞起來真香，瞧，都把奴家饞醒了。」

一股無名惡寒流過全身，千秋沒有搭話，直接用劍招呼。

女妖的道行顯然不比剛剛的雜碎，擅用妖法不說，八條腿攻守兼備靈活自如，有着和外表完全不搭的敏捷。吐出的絲不僅韌性十足，還具有極強的腐蝕性，刀劍水火皆奈何不了，只要沾上就得褪層皮。

幾招過後，千秋雖然奈何不了她，但也沒被佔便宜。她開始思考到底還要不要保留實力，對付這麼只妖畜就要她拿出看家本領，傳出去她這面子就沒處擱了。

女妖眨著渾濁的八隻眼，瞄準獵物般，狠狠地盯在千秋身上，舔了舔血紅的嘴唇。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修正道的，累死累活也撈不着什麼好處，何不與奴家一起，人也好，妖也罷，想吃就吃，修為自然一日千里。」

「不要把我同你們這些邪魔外道相提並論，再說了。」千秋冷劍橫指，絲毫不為所動，想了想又道：「我討厭腳多的東西。」

女妖的笑聲戛然而止，眯起眼道：「你究竟是何人？」

朗朗報上名號：「黑木山，蛇族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