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鯉躍龍門（二）

千梵托墨初傳了話來，說是被他大哥扣在黑木山，近期都走不開，看墨初遮遮掩掩的模樣，猜到他定是又闖了什麼禍。

月華心下思量，怕是又要一個人過生辰了，不禁好生鬱悶。無心練劍，索性跑到後山，把南擎為她偷藏的幾壇壓箱底的好酒挖出來，整日卧在水雲間，醒了醉，醉了睡，伴她睡去醒來的，只有山澗時有時無的鳥鳴。

終年盤踞於太辰的靈鳥數量不少，自打萬里來了，投喂「大任」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肩上。誰知這些祖宗竟在不知不覺中被萬里養刁了口，對月華準備的糧食愈發嫌棄，把她氣得夠嗆。

這也是為何月華常常嗔它們是群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對，白眼鳥。

好不容易從石榻上爬起來，鳥叫聲讓她更加心煩意亂，月華壓着股起床氣心道：算你們命好本仙不吃葷，不然把你們一個個串起來烤了。

半夢半醒中，月華伸出一隻手在空無一物的床頭來回摸索：「水呢？萬里，水？」

知道她有醒了後會口渴的習慣，萬里總會在她床頭放上一杯晾好的涼茶，冬日則是溫茶，需要他一遍一遍的去熱。

剛睡醒的眼圈有些發癢，用力揉了幾下，開始有些發燙。

努力回想過去這幾萬年是如何打發時間的，可怕的是她竟有些記不清了。

無意間瞄到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在萬里來之前，上面早已被灰塵和蜘蛛網蓋得嚴嚴實實，這讓月華想起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靠師父教的靜心訣來平緩心境了。

畢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什麼能亂她心境的東西了。

慢吞吞地從石床上爬起，紙也鋪好了，墨也研好了，筆也拿上了。可當她坐在案前，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連自己落筆后寫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以往只要耍一通劍，或者拿千梵出一頓氣，心情便可以美上好幾日。而今看着洞內滿地的廢紙，月華有生以來第一次懷疑師父的教她的到底是靜心訣還是亂心訣……

一想到那個讓她心煩意亂的元兇不知在哪兒「逍遙自在」，月華便一肚子火，而萬里終於在連續消失了整整七天後出現。

月華往水雲間門口一杵，一手叉腰，一手拄著掃帚，興師問罪道：「老實交代，這幾日不好好修鍊，去哪兒玩了？不交代清楚，休想進門。」

萬里風塵僕僕的歸來，面對質問先是一愣，而後宛然一笑：「準備些東西，耽擱了。」

「什麼東西？」

若不是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樣，萬里本想再多瞞一會兒：「禮物。」

月華很配合的伸出雙手，攤在他面前，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萬里苦笑：「現在還不能給你。」

「好啊！」月華氣得七竅生煙，指着他的鼻子道：「先是夜不歸宿，后是花言巧語，現在還敢騙我，學壞了是吧！」

「不是的，其實…」

萬里急忙申冤，卻被一句話無情的甩在臉上：「罰你今晚把山上的落葉全部掃乾淨，不掃完不準睡覺！」

說完月華將手裏的掃帚丟給了他。

萬里無故蒙受不白之冤，心裏叫苦，想上前解釋，卻在月華的結界上撞了一鼻子灰。眼看天色漸黑，再拖下去，恐怕會錯過時辰。

進不來的在外面急得團團轉，裏面的也不見得心情有多好。

煩躁的想再抓壇酒來喝，把水雲間翻個底朝天，卻只剩滿地的空罈子，多一滴都沒了。這可是南擎的「桃花笑」，千年出不了幾壇的極品啊……月華後知後覺的有些心疼了。

「嗯？」

還在奇怪是什麼能無視她的結界飛進來，原來是一隻楓葉疊成的小仙鶴，正慢慢悠悠朝她方向飛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

屈指一彈，楓鶴瞬間被打飛好遠。

小楓鶴鍥而不捨，頑強地爬起，一次次被彈飛，又一次次堅定不移的向她靠過來。

月華終於沒再打飛它，但也沒搭理它。小楓鶴磕磕絆絆的饒了一圈，撲閃著有些破損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臉頰，似在請求原諒。

輕輕點了點小楓鶴的腦袋，得到回應的小東西立刻雀躍的在空中打轉，月華帶着重重地鼻音道：「現在知道錯了，早幹什麼去了。」

小楓鶴口不能言，跳上月華的手指，蹦躂兩下，隨後向洞外飛去。

是讓她跟着的意思嗎？

還不等認真思考，月華的雙腳已不自覺地遷出洞外，踏出水雲間的剎那，被眼前的奇景徹底震撼了！

只見成千上萬隻大大小小風姿各異的楓鶴在空中飛舞盤旋，發出螢火蟲般的光亮，在黑暗中為她護航。總覺得，若它們能會說話，那必定是世間最美麗的聲音。

在最初那隻小楓鶴的指引下，一路徒步至太辰山頂。一道修長的身影明顯佇立已久，攤開手掌，完成使命的小楓鶴飛回了萬裏手心。

月華打死也不承認自己的心跳剛剛跳漏了一拍。

「歪門邪道，不知道跟誰學的。」

「......」

萬里想說這只是太辰上仙留下的無數秘法其中之一，如果她不任由那些典籍放在書架上生灰的話，她也可以學會。當然，這些話他寧肯爛在肚子裏都不可能說出來。

望着掌心漸漸失去活力的小楓鶴，萬里輕聲道：「我法力有限，只能送一隻進去，還好，它還是把你帶來了。」

月華道：「這麼篤定我會跟出來？萬一我不理它，你不就沒戲唱了。」

萬里搖頭：「不，你會的。」

「哼。」望着漫天飛舞的楓鶴，說不感動是假的，陌生的溫度從月華的心裏爬到臉上：「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禮？」

萬里又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月華順從的闔上雙眼。

萬里：「不可偷看。」

「放心，我不看。」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月華扯下頸上的抹綾系在眼睛上，「這樣可以了吧。」

萬里：「嗯。」

確定她目不能視后，萬里順勢牽起了她的手。本着身為上仙和人師的最後那點矜持，月華象徵性掙扎了幾下，便由他去了。

手心傳來陌生的溫度，彷彿要將她灼傷，因為不習慣，月華微微曲起手指，卻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用一個無法察覺的力度悄悄反握住。

約摸半炷香，來到一處地方，月華只感到此處風聲更烈，忽遠忽近的喧鬧聲從腳下傳來。

「可以了。」

萬里話音剛落，她便迫不及待的解下抹綾。

她見過被譽為大羅天界最壯觀的雲海，也到過九天仙境最引以為傲的天河，但始終，不及眼前置身的景色半分：

三千明燈浮於星海，緩緩升空，點亮了半壁黑夜。

向上望，星河璀璨；向下看，萬家燈火。一片繁榮盡收眼底，平日連人影都少見的山底，如今竟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這是？」月華又驚又喜：「怎麼會！」

萬里道：「你想要熱鬧，我便把方圓百里的凡人都召了過來，不止如此，還有不少人特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今日。」

月華好奇道：「他們為何聽你的？」

萬里笑道：「我告訴他們，太辰有位專為凡人請命的神仙，若在她千年壽辰之際點上三千明燈，將心愿寫在天燈上，她便有辦法將燈帶到九重天，為他們實現願望，也讓他們一睹神跡。」

月華額角滑下兩滴心虛的冷汗：「這不是騙人么，我可沒那本事。他們信了？」

「別急。」

萬里低頌靈咒，掐訣施法，只見方才為他們帶路的無數楓鶴一齊飛向燈海之中，在夜空中劃出一條條美麗的軌跡，護送一盞盞願望飛向更高更遠的地方。

能不能到九重天，誰也不知道，但地界的凡人卻已開始沸騰，被嘆為觀止的神跡所折服，紛紛頂禮膜拜。

敢情他消失的這幾日就是去忙這個了？月華哭笑不得。

隨手拉過幾盞飄過眼前的天燈，發現凡人的願望還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大部分願望還算規矩，諸如「願父母身體安康」「家和萬事興」，也有盼「學業有成」「加官進爵」「天賜良緣」的，至於那些什麼「盼大老婆早日歸西好納小妾」「咒婆婆暴斃還她和夫君二人世界」之類的，月華權當沒看到。

穿梭在一個個天燈中間，樂此不疲的讀著每一個誠心誠意的願望。

不知看到了什麼，月華一聲驚呼，激動的直跳腳。

「萬里萬里，快來，快過來看！」

一瞧，原來是「恭賀仙人大壽」「祝仙人福順延綿」等等。

月華將凡人寫給她的祝福一個個指給他看，美美的向他炫耀：「你看，這都是寫給我的。這也是，這也是！」

萬里笑着一一應着，心道時辰差不多了，便把事先準備好的天燈拿了出來。

「這個，是你的。」

月華愣愣接過燈：「我的？」

「是。」

「那、我要寫些什麼？」

「抒你所願。」

「願？」

萬里將筆遞給她：「不錯。」

握筆的手幾番起起落落，終於要下筆時，一個橫還沒寫完，只聽萬里說：

「不許寫三界平安。」

「……」

「不許寫五方太平。」

「……」

「不許寫……」

月華氣急：「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這是給你過生辰還是給我過！」

萬里頓了頓，道：「哪怕只有今日，我希望你能自私一點，不為蒼生，不為別人，只為自己許一個願。」

月華怔了怔，似被手中微弱的燈火迷了眼一般，陷入迷茫，許久后才呢喃道：「師父在世時常說『入世曉千欲，方知眾生苦』，慾望一旦觸及，便會深不見底，我怕……」

「愛恨貪嗔痴，神仙亦如是，九天至尊尚且逃不開七情六慾，更何況是你。心隨所想，師祖他一心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入世，這便是入世的第一步。」

「你倒比我看的開。」

因為他的一席話，月華舒展了笑顏，也想起了剛才光顧著高興，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萬里特意為她挑的燈。

雲間曉明月，燭下觀海棠。

燈面四幅壁圖中，畫的正是海棠的一生。於輝煌中盛開，在寒冬中不敗；盛氣凌人時，泣血的嬌艷，一枝氣可壓千林；含苞待放時，粉妝素裹，暗香且嘗，英姿飛揚。

月華道：「你還真會選。」

萬里只是笑笑，並未說這燈不僅是他挑的，海棠更是他親手一筆一筆畫上去的。

月華說完閉眸沉思片刻，再一睜眼，執筆揮墨，洋洋洒洒的幾行大字頃刻成型。寫完后，月華長舒了一口氣，略施法力，讓它也飄向燈海，融在無數願望之中。負責護送這盞燈的小楓鶴，正是萬里最初送進去那隻。

兩人相視一笑，靜靜的看着承載着無數願望和祝福的天燈，慢慢與夜空融為一體。

「下一個千年，我還會陪你一起。」

月華睜大了雙眼，看着一本正經的萬里，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萬里淡淡地說道：「算是我的一個承諾，或是...期盼吧。我答應你，千年後，還會有三千明燈為你慶生。」

一股暖流忽然湧進胸中，澆灌著乾涸多年的心土，月華想讓眼眶裏懸掛的東西流回去，結果因為噗嗤一笑，全功盡氣：「我看你一千年後上哪兒找這麼多凡人去。」

她隨口一句萬里卻當真了，認真想了想后道：「如果不夠，我親手為你點。」

三千明燈，千年之約。

這是萬里對她的承諾。

熱鬧過後，萬裏帶着一身疲倦早早便入了睡。

獨留一人，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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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宮，乾坤殿

帝乙天端坐上位，秀目中滿布陰冷，諸仙無不戰戰兢兢，連例行稟報都是說半句藏半句，生怕下一個被推上滅神台的倒霉蛋會是自己。

「眾仙家可還有事稟奏？」

司陽腆著大肚子站出來，道：「啟稟神尊，關於臣之前提的五方仙座位置空缺一事…」

袖中的五指猛地緊扣在扶手上，帝乙天習慣性的逃避這個話題：「關於此事本尊自有定奪，不必多說。」

司陽又道：「神尊英明，考慮的必定周全，只是這五方仙座缺一不可，尤其當下。」

帝乙天當然知曉其隱含之意。曾銷聲匿跡數萬年的凶神餘孽不知何由再現人間，地界多方暴亂，羅剎數目突增，凡人傷亡慘重...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堆積如山的奏摺就快壓得他喘不過氣，而那個唯一能為他分憂的人，卻已不再......

在這件事上，混元再一次站在了司陽這邊，說道：「如今地界羅剎開始拉幫結派，而後更有魔族虎視眈眈，仙座一日不歸位，只怕會給了某些人可乘之機，還請神尊明察。」

明明自己連悲傷的時間和權利都沒有，卻要被他們如此步步緊逼，帝乙天強壓火氣道：「本尊已經說了容后再議，仙君可是有何聽不明白！」

混元在笑臉迎了巴掌后，不敢再觸逆鱗，躬身退下。

「若無要事，那今日……」

「——且慢。」

只見乾坤殿正門緩緩打開，九霄天尊一席玄服款款而來，玄衣墨袍黑玉官，三千青絲隨風擺動，銳利的雙瞳目不斜視，眉間一顆淡如碧璽的補天石在仙氣的折射下璀璨奪目。單論外貌，九霄並不比帝乙天看上去大太多，沒人知道他的仙齡，也沒人知道他從哪兒來。有人說既然是天尊，自然是與天同壽，還有人說他是從補天石里蹦出來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想比比皆是，但真相如何，仍舊是個謎。

作為上古的最後一位神，九霄見證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輔佐了一代又一代的神尊。但說起他最大的成就，莫過於造出了能預測天命的天機輪。

穿過兩旁行跪拜的眾仙，九霄徑直走到高台上方駐步，道出了天機輪占卜出的新運數：

「金星逐日，龍門將開。此間將有白龍出世，此龍命格異數，可救五方天地於水火。」

此言一出，群臣騷動！

說起龍門，乃是元始神尊一時興起以原神之力造就出的產物。之後元始神尊更是坦言，凡通過此門者，無論出身高低貴賤，無論種族，皆獲得其中的神力。此言一出，引得天下英雄競相前來一試，可先說他們趕不趕得上那萬年只開一次的龍門，即便是到了眼前，元始神尊設下的考驗豈是那麼容易通過的。

就在元始神尊已不對此抱任何希望時，某一日忽聞地動山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水族竟成功躍過龍門！元始神尊欣喜不已，特為其賜名「龍」。此人，正是龍族的始祖。

然而自那以後，數十萬年過去，仍未等到第二個能成功躍過龍門的人。只有一個，曾差點成功，卻不得善終。

朝會結束，帝乙天留住了九霄。

對於這位比自己父尊還要年長的尊者，帝乙天從不敢怠慢，語氣也是絕對的恭敬：「天尊，可否天機閣一敘？」

九霄頷首應允。

天機閣距離星海甚近，乃是九霄的寢宮，佔地不大，確也別具風雅。回到內舍，摒退府上仙娥，帝乙天才有些急切的問道：「關於天尊今日在殿上提及的白龍可是——本尊的有緣人？」

九霄並不急於回答，而是為兩人斟了一壺茶，端起自己那杯喝的不疾不徐。茶霧給他額上的補天石鍍了一層模糊的顏色，正似其人，摸不清，看不透。

一杯茶見底，方道：「正是。」

原來天機輪早算出帝乙天在千年後將有一生死劫，而助他渡劫的關鍵便是這條白龍。

「那他如今身在何處，是否需要本尊派人迎他。」

九霄道：「神尊莫急。如今他尚未成龍，找到他亦無濟於事。」

帝乙天眉頭微蹙：「天尊話中有話，可是會有變數？」

「拿不準。」九霄沉吟片刻，道：「此龍命格離奇，難以解讀，若天機輪完好無損興許尚有辦法，只可惜…」

帝乙天明了，此事說來還要怪七萬年的神魔大戰。魔君見大勢已去，便企圖上天偷取天機輪，占卜未來命數，那次偷襲殺了天機閣不少人，雖說最終保住了天機輪，卻還是被損毀了一部分，導致在那之後連天尊本人也不確定什麼時候能算出什麼。

帝乙天道：「天尊切勿自責，就算是天機輪也不可能算盡天下事，自從父尊走後，若非天尊全力扶持，本尊也不可能有今天。」

九霄斂眸道：「神尊嚴重，本尊也只是儘力而為。」

「那，有勞天尊。」

簡單的寒暄后，帝乙天告別了天際閣。

他這一走，九霄也沒了喝茶的心思，摩挲著額間的補天石，若有所思。

月華失眠的那一夜其實還有個小後續，不過我沒寫哈哈哈~龍門這東西吧，你可以把它看做上不封頂的彩票池，你們想想看，幾十萬年啊，多少人去闖，不僅沒成功還把修為給交代出去了，最後誰闖成功了全歸誰...P.s.萬里的身世其實不簡單哦吼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