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恰特與烏香
田爾耕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犯過錯誤的人,所以他的很多行為都抱有贖罪的心態。
他始終抱着這種戴罪之身過活,這讓有幾分痛苦,偶爾還會做噩夢,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就會嚇的渾身冒冷汗。
所以,他一直按著萬歲當初在午門外說的那句活着,堂堂正正。
何為堂堂正正?
抓建奴的耗子,在他看來就是堂堂正正,抓那些吃的肥頭大耳走不動道,還出賣大明利益的碩鼠,就是堂堂正正。維護大明朝的利益,就是堂堂正正。
他喜歡去通惠河上抓黑眚,喜歡在西山的山林里搜尋山魈,喜歡在地下通道里抓建奴的間諜,喜歡欣賞這些狗東西跪地求饒的模樣。
其實田爾耕不僅僅是他自己,他身後一大群這樣的朝臣,都是這麼艱難的活着。
死,不敢死,螻蟻且偷生。
壞,又不敢徹底變得徹頭徹尾,像郝東那樣用茶湯行刺皇帝的壞到流膿的壞人,他們萬萬不敢做。
那怎麼辦?那隻能贖罪式的活着。
然後某一天,如同那個倒在行軍路上的緹騎一樣,沒人知道姓名,沒人知道他做過什麼惡事,只知道這個緹騎,在抓捕的建奴間諜時,死在了路上。
到那時,就算是贖罪了。
「王八蛋!」
田爾耕一腳將景陽侯踹翻在地,撩開了車駕,裏面是兩個瑟瑟發抖的女人,還有兩個建奴在她們身上聳動着。
車架外,膽敢反抗之人,已經成了刀下亡魂,反而車裏的兩個牛錄,還在賣力的玩弄著。
田爾耕沒費多大勁,就把兩個褲子都來不及兜的牛錄給拖了下來。
「景陽侯,這倆姑娘,是你的小妾吧。」田爾耕看着梨花帶雨的兩個女人,面色奇怪的問道。
景陽侯唯唯諾諾的說道:「是,諸位緹騎!小人,不是,某乃晉陽侯,去喜峰口做點買賣,不知是何事……」
田爾耕拉上了車簾,驢唇不對馬嘴的說道:「算你這犢子還有點良心,我會問萬歲請旨,送你一副全屍,讓你家人收葬。」
在沒有見到這兩個女子待遇前,景陽侯把妻女留在京師,田爾耕以為景陽侯是喪良心,逃難只顧著自己。
結果現在看到這兩個小妾的待遇,若是景陽侯把妻女都帶上,那才是真的喪良心!
田爾耕帶着人回到京師的時候,已經是第四日,他踏進京城們的一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兒。
平時囂張到了極點的五城兵馬司的校尉軍,此時卻對錦衣衛諸人畢恭畢敬。
走過街頭,百姓們對緹騎指指點點,卻沒有了平日裏的避讓,反而左右討論著緹騎。
當田爾耕手裏提着一筐雞子,回到左鎮撫司衙門的時候,一臉的莫名其妙。這是路上一老翁遞給他的。
不是臭雞蛋。
這他才走了三天的功夫,京城的人都被人施了咒嗎?怎麼都變了個模樣?!
等到田爾耕弄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整個人面如土灰,如喪考妣!
田爾耕戳著郭尚禮的腦門子,一個字一個字咬的很清楚的吼道:「郭!尚!禮!你肩膀上抗的是腦袋嗎?!做事之前動動你這個腦瓜子行不行?用你替萬歲爺做決定嗎?我們就是負責查案、辦案,萬事聖裁!我就去抓了趟人,你就給老子把天給捅破了!」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不不不!你不是糊塗,我看你是看上了我這個位子,或者是看上了吳千戶的位子!」
「你自己着急著投胎,別捎帶我們行不行!」
田爾耕噴的郭尚禮滿臉唾沫星子!
他實在是不能抑制自己的火氣,他出城抓人肯定是報備給了皇帝,萬歲爺早有打算先下手為強,年前出巡計劃不變的情況下,這是必然的選擇。
結果,皇帝還沒下詔,郭尚禮自己把這事辦了。
田爾耕破口大罵,戳著郭尚禮的腦門憤怒的說道:「蠢!蠢!蠢!知道蠢字怎麼寫吧!給老子寫十萬遍去!少一個字,把你的狗腦袋擰下來!滾!」
郭尚禮灰溜溜的走了,田爾耕氣呼呼的坐在了長椅上,越想這個事,就是越頭疼,嘆氣的說道:「唉,我得趕緊進宮去請罪去,這治下不嚴肯定是有的。真是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都讓某碰到。」
吳孟明撓頭,他還以為這件事到郭尚禮褫奪百戶已經了結了。
現在看,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田爾耕匆匆的趕到了乾清宮,雪雖然停了,但是乾清宮的頂上的積雪還沒化,朱由檢就蹲在西暖閣里處理奏疏,這地方小是小了點,但是暖和。
「田都督,你抓的景陽侯抓到了嗎?」朱由檢寫完了最後幾個字問道。
田爾耕跪在地上,將頭埋得很深說道:「都抓到了,建奴共有三十五人,景陽侯府家僕十七人,算上景陽侯的兩個小妾,一共抓到了五十五人。」
「果然田都督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甚好,甚好!」朱由檢笑呵呵的繼續問道:「那有沒有到兵部去報備抓到的這些人?這一顆人頭就是五十兩,那景陽侯的兩個小妾,不算,其餘都可以算作是建奴。」
雖然人還是大明人,但是早就成了建奴魂,算作是建奴,算是給風雪出差的緹騎們出差補助。
雖然現在人還沒砍,但審過之後,總歸是要砍的。
亂世用重典,才能安定人心。
「臣應了景陽侯給他求個全屍。」田爾耕繼續說着抓捕景陽侯之事,尤其是兩個小妾比較凄慘的待遇。還有給景陽侯全屍的理由。
朱由檢聽聞,深深的吸了口氣,眼下還是景陽侯兩個小妾,若是自己表現不好,放了建奴入關,到時候,就是整個大明朝的女眷,都是如此的下場。
誰都不能例外,哪怕是范文程,這個建奴的鐵桿走狗,也免不了這樣的命運。
「准了,給這兩個小妾在教坊找個生計。」朱由檢點頭說道,教坊可不僅僅是娼妓,還有些女紅、刺繡之類的活兒,也是能夠養家餬口,不至於餓死。
等到風平浪靜,時間修復她們心中的創傷之後,在讓她們找個良人嫁了就是。
「此次田都督倒是辛苦了,還是要將大明京師打造的固若金湯,不能咱們這邊剛做了點事,建奴那邊不到十天就知道了,尤其是在英宗朝時候,那些封侯封伯之人,都是嚴查的重點。」朱由檢說起這個就是一陣嘴角抽搐。
朱祁鎮這個扣門天子,人都死了多少年了?還留下了這麼多坑,和建奴勾結的人裏面,多數都是奪門之變后的封爵。
洪武年間、永樂年間、成化年間的封爵世襲至今,貪是貪了點,但還是有人做事,也有人給勛戚長臉。
比如勇字營,就有不少人踴躍報名。
遼東還在打仗,敢報名,肯定是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這讓朱由檢糟糕的心情,變好了不少。
但是在奪門之變中封爵的這一系,都這麼多年了,依舊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狗改不了吃屎。
生產力低下的年代,都是如此。
很早很早以前,書信很慢,車馬很遠,一個……
一個家族的調頭會很困難。
這些在奪門之變中封爵之人,多數都和關外的商賈有關,想要將利益切斷,哪裏有那麼容易?你伯侯想要切割,人家關外行商能樂意?再說誰會放着生意不做?
這做着做着,把自己個做成了關外人。
出賣大明利益之事,壓根不在乎,甚至不認為自己是錯的。
朱由檢不查做生意的人,他讓田爾耕查的是以出賣大明利益謀取私利之人。
「田都督。」
「臣在。」田爾耕將自己的身子壓低,跪的更低,他在等萬歲對他的處罰。
朱由檢笑呵呵的問道:「田都督,倪元璐去長陵磕頭,罵朕勝似宋高宗,說朕膽小怯懦,說朕丟了祖宗榮光的面子,說朕是個糞霸,不太對,他含沙射影的說朕是個煤霸,貪得無厭,只為私利,這件事,你怎麼看?」
田爾耕眼睛珠子來迴轉了下,說道:「臣不知道怎麼看,但是萬歲爺的寢宮的頂依舊未曾修繕。」
「你說大明百姓信倪元璐還是信朕,從實說來。」朱由檢揮了揮手,讓王承恩把暖閣的火燒的弱一些,田爾耕都熱出汗了。
「這……」田爾耕思忖了片刻,說道:「具實來說,大明的百姓有的會信倪文公的話,但是也有人會信萬歲是無奈之舉。」
「這其中到底有多少。臣不知道,但是臣以為應當是信萬歲的居多。」
朱由檢哈哈大笑着問道:「那田都督,為什麼還在地上跪着呢?」
「啊?」田爾耕抬起了頭,茫然的看着大明的皇帝,他是為了治下不嚴請罪,但是進了暖閣萬歲爺就問個不停,他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你呀,當局者迷。」朱由檢示意田爾耕起來回話。
大明朝請罪的時候,會跪下,但是接見朝臣可不興三拜九叩。
哪個皇帝沒被清流騎在臉上一頓輸出,那就不是大明皇帝了。
萬曆皇帝為了個《酒色財氣疏》,大過年連飯都吃不下。
所以,打田爾耕一進暖閣,跪在地上,朱由檢就知道田爾耕要請罪,他就話趕話,把田爾耕的話,堵了回去。
「有位智者,曾經說過一句話,我那時候一直想不明白。你知道他老人家說什麼嗎?他說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時候我怎麼都想不明白,因為怎麼看,這百姓都是盲從的,無意識的群情激奮,極易被擅動,現在,朕想明白了,這話也送給你。」
田爾耕撓著腦袋,他乃是一介武夫,書讀過一些,但是都讀不進去,所以才走了武職,萬歲爺說的雲里霧裏,他還是想不明白其中的關卡,俯首說道:「萬歲,臣還是不太明白。」
朱由檢看田爾耕,以為田爾耕在揣著明白裝糊塗,看了半天,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
朱由檢輕笑着搖頭,他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優勢,那就是他可以跳出這段歷史,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去考量問題,他的眼界雖然在後世只能算中流,但是在大明,卻是跳脫歷史局限的目光。
「慢慢你就明白了。」
「謹遵聖上教誨。」田爾耕離開乾清宮,就得到了一句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句話。
他不明白,想了很久,他還是沒想明白,索性就不再想下去了。
朱由檢抱着那本萬曆皇帝的《酒色財氣疏》愣愣的出神。
他對這個過年上奏疏氣皇帝的奏疏十分好奇,做皇帝四個多月了,朱由檢深知大明皇帝的權力到底有多大。
比如說六科封駁詔書,這一條限制皇權的制度,其實形同虛設。
若是大明皇帝不樂意聽,按照流程下詔封駁、下詔封駁、下詔,第三次下詔的時候,若是六科給事中還要封駁,那皇帝就要行使自己的權力,強行頒詔了。
萬曆皇帝還真的這麼干過。
所以,大明罵皇帝可以,但是罵皇帝需要有理有據,拐著彎兒的罵,否則皇帝會直接下詔廷杖、停俸、罷免、干臟活等等手段。
比如倪元璐罵大明皇帝和建奴苟合,罵大明皇帝煤霸,也算是有理有據,不算是瞎掰扯,而且都拐到了宋朝皇帝身上,也算是拐了個大彎。
那大明皇帝因為這個處罰,就是無容臣之度。
《酒色財氣疏》的主要內容,酒色財,是以勸諫為主。
少喝點酒,喝酒有害身體;
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君父不要被騙了,女人都是壞心腸;
錢這東西賺不完的,君父是皇帝應該着眼於天下四方,而不是困於外圓內方的金銀之物。
這種勸勉,還不至於讓萬曆皇帝氣的吃不下飯。
酒色財氣疏最核心的問題是氣,開始朱由檢還以為是勸諫萬曆皇帝不要發脾氣。
但是看完之後,他才知道完全想差了。
嚴格意義來說,是一種名叫烏香之物。
由暹羅進貢,每次暹羅進貢,都會帶上三百斤的烏香,兩百斤獻給皇帝,一百斤獻給皇后。
烏香當然不是烏鎮盤出的香,那東西是熏香,當初嘉靖皇帝修仙的時候,安神用的。
萬曆皇帝酒色財氣疏里的氣,也就是這個烏香,是大煙,從一種美麗而妖艷的花中提取。
雖然萬曆皇帝有點懶,但是萬曆十三年的時候,萬曆皇帝還是很勤勉。
這封酒色財氣疏氣的他食不下咽,這裏面勸諫的話,他都沒當回事,但是這烏香,倒是下旨申斥了暹羅,勒令停止進貢了。
這玩意兒為什麼引起了皇帝、朝臣如此側目,專門大過年的討論?
因為這東西大名叫鴉片。
「還真是總有刁民想害朕呀!」
朱由檢合上了奏疏,開始草擬第一次禁煙詔書,淡巴菰是捎帶,但是這烏香必須嚴格封禁。
其實類似於烏香的毒物,在大明的寶庫里,還有一樣,名字叫恰特草,由大食商人舶來,也在大明的封禁名單之上。
永樂年間,大明寶船泛舟南下,馳騁於印度洋江面,橫行無忌,今天殺海盜,明天俘虜國王,後天檢查這些藩屬國的國王有沒有不臣之心。
這一來二去,南洋、印度洋藩屬國,打又打不過,罵又不敢罵,只好生出些餿主意,恰特草、烏香都是此類。
好在大明的宦官多,但凡是進貢之物,都鎖在了庫房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