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第 140 章

劉文吉做了兩頭準備。一是讓人去攔人,二是去找丹陽公主。

一名老道人在宮中自己的宮觀熬好了皇帝要的湯藥,小心翼翼地端出觀舍。他是劉文吉去海外為皇帝找來的老神醫,據說會一些通神之術,也會看病。

無論真假,反正其他御醫都對皇帝的病情不樂觀,只有這位老道人言辭篤篤認為自己可以幫皇帝調養好身體。生死關頭到,皇帝更信任誰,不言而喻。

這位老道人要出觀時,被一個內宦攔住,拽到了殿宇廊下。內宦笑嘻嘻地和老道人閑聊兩句,說了劉文吉的吩咐:「……劉公公讓你偷偷去掉幾味葯,這碗湯,不能真的絕嗣。」

老道人為難:「……這可是欺君之罪。」

來傳話的內宦也不勉強他,只說:「老神仙是境外之人,和我們這些腌臢人都不一樣,當然不懂來日陛下歸去后,這宮裏誰的話算數。老神仙自己看着辦吧。」

老道人被威脅得戰戰兢兢,十月霜天,他端著自己熬好的葯站在宮觀門口,出了一身冷汗。

那內宦悄悄和他說了這麼句話就走了,老道人無措地立在原地,等來了皇帝吩咐來請他的內宦。這位內宦看到他端著葯,喝罵:「已經熬好了還不端去?等著陛下責罰么?」

內宦說着來搶老道人的葯,這個七老八十的老道人卻突然行動靈敏,側身躲開。

老道人皺開笑成菊花似的臉,卑微無比地躬身:「大人,老道突然想起這葯少了一味藥材。哎,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內宦皺眉,本能不信。但是這個老道人近日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他不便得罪,就揮揮手,讓對方重新製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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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聽着小內宦的通報,急匆匆向宮外走。他心神凌亂,又生幾分踟躕。然而距離出宮的道越近,他的腳步越慢。

他想幫言尚……但是,如果皇帝發現是他傳話報信給公主的,以此為借口來殺他,可怎麼辦?老皇帝一直想殺他,只是幾個皇子還好好的,老皇帝沒找到機會。

劉文吉不願自己親手把機會遞給皇帝。

過龍首渠,在即將出宮的丹鳳門前,劉文吉徹底停下了腳步。一直跟隨他的內宦:「公公,我們不出去了么?」

劉文吉淡漠:「不去了。」

他轉身就要回去,然而眸子一眯,看到了一輛有晉王府標誌的華車從丹鳳門駛了進來。這輛華車的規格不夠,不能直接通行,正在宮門口接受檢查。劉文吉盯着這輛馬車半天,心裏忽然一動,大步走了過去。

守着宮闕門的內宦守衛們紛紛低頭:「公公。」

劉文吉到馬車前,一言不發,一把掀開了車簾。果然,如他所料,車中坐着的,是春華。春華睜大眼睛,吃驚地看着他,沒想到他會直接掀開車簾,外面的侍女衛士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顯然,春華是受那對夫妻的命令,進宮來盡孝的。

劉文吉陰陽怪氣般:「晉王與王妃不來,卻只派一個側王妃,如此,豈不是怠慢了陛下?臣勸娘娘一句,好好回去把利害關係說給你們郡王。派一個妾室來,算什麼意思?」

他登車,湊到春華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

春華身子微微一顫,對上他的目光后,她對他輕輕點了下頭。

劉文吉對她一笑,他笑起來時,鬱氣消緩,眉目含春,若有若無地勾著,頗有幾分少年時意氣風流的模樣。春華既為他的好心感動,想他雖然如此境界,卻還如此關心舊人;又為他心酸,別過目不忍多看。

劉文吉見她還是如此善良,不禁一哂,忍下心裏片刻的酸澀感。

她還以為他單純,而他不過是要把晉王也拉下來共沉淪——藉此和晉王扯上關係。

放下車簾,面對着晉王府侍女和衛士們的道歉和請教,劉文吉不置一詞,轉身回宮去了。幾位僕從見應付了這位皇帝面前的紅人,正鬆口氣他們可以進宮了,卻聽他們的側王妃在車中聲音輕柔、卻非常堅定地開口:「我給母后做的鞋子忘了帶了,我們回去取吧。」

眾人紛勸,但是平日好說話的側王妃,今日卻不理會他們。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出宮。

而離宮闕遠了一段距離,春華吩咐:「去丹陽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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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正在府上見劉若竹,她的小姑子言曉舟也陪伴在側。因為言家人想求公主幫言曉舟操持婚事,自然要言曉舟和暮晚搖多熟悉熟悉。

而劉若竹前來,則是告別的。

劉若竹笑吟吟地把筆墨紙硯、各種珍藏孤本書籍分給公主和公主的小姑子,她聲音清婉:「我夫君被調去河西府任職,那裏是外族人和我大魏人混著一起住的地方,我聽聞那裏有許多古本被當柴火燒,十分心疼。

「於是,我和家人商量后,決定跟隨夫君一起去河西。接下來數年可能見不到殿下,便要來告別一番。」

暮晚搖心生不舍。她在長安的數年,和長安女郎們的日常相處,劉若竹幫了她不少。這個女郎雖一身書卷氣,卻並不是書獃子。劉若竹分外知情識趣,就算一開始因為言尚而生起的那一點兒敵意,這些年,也消失沒了。

暮晚搖挽留道:「那改日我與言尚為你們夫妻辦過宴,你們再走吧。」

劉若竹彎眸,正要說些什麼,外面侍女匆匆報說晉王側王妃來了。暮晚搖詫異,因微妙的立場關係,春華從不來拜訪她。可是今日……門簾掀開,春華行色匆匆、一身狼狽,她提着裙裾奔跑而來……

言曉舟和劉若竹都沒聽到春華跟公主說了什麼,但是她們看到暮晚搖臉色驀地一邊,一下子站了起來。暮晚搖來不及招呼她們兩個,就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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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在殿中,和皇帝談一些公務,談近日吏部的事。皇帝一直閉着目,等到那碗絕嗣湯被端到了言尚面前的長案上,皇帝才睜開了渾濁的眼睛,緊盯着言尚。

言尚垂目,望着這碗葯汁半晌。

心中酸楚、難過、悵然,又混著一絲難以言說的解脫感。想這樣也好,起碼能讓所有人放心……他端起葯碗,一飲而盡。

皇帝輕舒口氣,躺了回去。

言尚出了大殿,日頭明晃晃地照着他。他暈眩難受,立在殿廊下出神,身後跟着的內宦成安也不催促他。言尚望着天上的大雁成群飛,由北向南歸,然而也是凄涼,也是伶仃……

暮晚搖的聲音自下傳來:「言尚!」

言尚回神,俯下目光,看向丹墀下、不知何時出現的暮晚搖。她仰望他,提着裙裾向他跑來。言尚對她微微露出一個笑,眼底悲涼釋然,唇角卻向上輕輕勾一下。

暮晚搖奔了過來,抓住他的手腕,她盯着他,語氣急促近乎尖厲:「你喝了么?你喝了是不是?」

言尚見她要發瘋的架勢,伸手攔住她:「搖搖,冷靜,沒什麼的……」

暮晚搖:「不,有什麼!明明有什麼!」

她扶住他手臂,拽着他就往丹墀下走。她發了瘋一樣的:「去尚藥局,去把所有御醫都找過來!我要他們催吐,要他們把這葯解了……」

成安在後勸:「殿下,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是為了殿下好……」

暮晚搖回頭,厲目森森:「我不接受,我不需要!去給我找御醫們,把開藥的人找來,我要殺了他!我非要殺了他不可!」

她目中已有淚光在閃,她覺得自己近乎崩潰,被自己這個有病的父皇折磨得快要瘋了——「言尚若是出事,若是如了你們所有人的意,我絕不放過你們!

「若是父皇要殺給我報信的人,那就一起殺了我吧!若是父皇想殺了言尚,那就連我一起殺了吧!」

她渾身發着抖,握著言尚的手也冰涼。言尚反手來握她,而她仰臉看他,可憐無比的:「你想吐么?能吐出來么?我們試試催吐好不好……我們找所有大夫來看病好不好?」

言尚輕聲:「何必如此……我覺得沒什麼的。你我夫妻,如此豈不是更能信任些?」

暮晚搖眼中的淚快要掉下來了:「如果娶我,要做這種犧牲,我情何以堪?我不想你變得和我一樣,我不想用這個來證明什麼……你是造了什麼孽,才遇上我們這樣有病的一家……我不要你這樣!」

她抓他手臂的力氣大得顫抖,她難受的:「可以吐出來么?可以的吧?你什麼時候喝的葯?言二哥哥,你聽我的,我們把葯吐出去……好不好?」

言尚俯眼看她,他自己心裏就不好受,但是暮晚搖臉色這樣慘淡,她整個人六神無主一般……他本來已經認命了,可看她如此,他還是微微笑了一下,說:「好,我聽你的。」

暮晚搖哽一聲,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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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聽說暮晚搖鬧的動靜,嘆口氣后,隨女兒鬧了。他心裡冷血,問了那個開藥的老神仙,得知葯不容易除后,便放下了心。

女兒要找御醫,他也隨便。至於給女兒通報的人,不能殺,他便責罰一通。不光讓晉王府禁了春華的足,還罰了劉文吉的俸祿。皇帝心想暮晚搖到底是公主,她很快會明白自己是為了她好。

皇帝堅信自己是在保護暮晚搖。

暮晚搖卻恨極皇帝。

言尚的家人還在長安,就住在他們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皇帝是要言家人恨透她么?就因為娶了她,言尚就要被皇室這般羞辱么?

御醫們來公主府,暮晚搖甚至不敢聲張,她不敢說是言尚出事,只說是自己頭暈,讓御醫們來看看。而得知公主生病,言家格外擔心,他們平日不太敢和公主打交道,這時候卻派了言曉舟來,問有什麼需要言家幫忙的。

言曉舟還為公主帶來了公主非常喜歡的嶺南一種蔗糖,笑盈盈:「我二哥經常寫信給我們,說殿下喜歡吃。殿下若是不方便,我們也不探病了。就是殿下喝完葯,嘴苦的話可以含口糖吃。」

言曉舟在院中踮腳,憂心忡忡:「方才見到我二哥也回來了。殿下病得很重么?若是好了,能不能讓二哥跟我們說一聲?」

可是公主府的人只知道御醫們是來給言二郎看病的,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看的什麼病,內情大約只有公主和言二郎知道。秋思將言曉舟的話帶給暮晚搖,暮晚搖正站在寢舍的外舍,看着御醫們進進出出,又一個個低着頭不敢看她。

暮晚搖低頭坐下,看着自己的掌心。她面容雪白,眼眸冷黑,一點兒反應也沒給。

有大膽的御醫來為難地說:已經喝了的葯,就算吐出來,藥效也一定吸收了一些。

暮晚搖態度堅決:「我不管,我要你們治好他。他剛剛服了葯沒多久,只要吐出來就好了。你們若是治不好他,你們全都去死。」

御醫為難:「許是藥效太厲害,二郎發了燒,我們此時應當先退燒……」

暮晚搖尖叫:「我不管你們要如何!你們給我……」

裏面傳來言尚虛弱的聲音:「搖搖……」

她一呆,猛地推開身邊人,進內捨去了。她穿過屏風,見言尚伏在床榻前,張口吐著一攤清水。御醫們不知給他開了什麼葯,他胃中酸水都要吐出來了,精神疲憊至極,臉卻因為發燒而滾燙紅透……

暮晚搖心酸地坐過去扶住他,讓他靠在她肩上。

他嘆氣:「別折騰了……搖搖,你要折騰死我了……」

暮晚搖倔強道:「你再忍一忍。我要一個健康的你……」

言尚閉目,氣息虛弱。然而他握住她冰冷的手,與她說話時聲音依然是輕柔的、寬慰的:「難道我這樣,你就不愛我了么?你讓我歇歇,我實在吐不出來了。

「與其浪費時間在我身上,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不更好么?」

暮晚搖:「不。」

言尚嘆氣:「搖搖,聽話。」

暮晚搖低着頭,聲音淡漠:「你為什麼不聽話?你聽御醫們的話,把毒性排出去就好了。你才喝了葯,一定能排出去的……」

他摸索著,撐著身子坐起來一點,將她抱入懷裏。她臉挨着他頸側,言尚微笑:「你呀。」

盡做些無用功。

暮晚搖仰頭哄他:「你別說話了,我們給你治病,我們幫你好起來。他要你斷子絕孫,我們偏不如他的意。回頭咱們就給你納妾,就立馬去睡十七八個女的,氣死我父皇……」

言尚撐不住笑,目中微彎:「又胡說些什麼。你想氣死自己,還是累死我?」

暮晚搖目光執著:「這事沒完。哥哥你放心,我一定為你討回公道。這事不會就這麼算了……你要好起來,你不要自暴自棄。娶我是一件喜歡的事,一定不是讓你受傷的事。言二哥哥,你放心,我不會、絕不會……讓你受傷!」

言尚靜靜地看着她。

他看出她目中沒有僥倖,她絲毫沒有因為這件事而開心一點。她是自己不能生子,可她從來沒想過讓他和她一樣。這就是他的搖搖……他愛的女郎。她和她父皇不一樣,她心裏是有他的。

愛情不是生意,不是公平。不是我什麼樣子,你就必須和我一樣慘。他們辛苦地呵護這份愛,小心翼翼地怕傷到這份愛……

暮晚搖低聲:「所以,你就聽我的,好好聽御醫的話看病,好不好?」

言尚聲音沙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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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言尚因服了太多的葯,暈了過去。御醫們一直在想辦法,又要給言尚退燒。

暮晚搖坐在外舍,聽到外面的雷鳴陣陣,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逼仄無比。她不能再在這裏坐下去了,御醫們的愁眉苦臉要逼瘋她,隔壁府邸的關心要她羞愧。

暮晚搖驀地站了起來,向公主府外去。她出了寢舍,頭頂就噼里啪啦,開始下起了暴雨。

皇帝在自己的寢舍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外面的喧囂動靜吵醒。他睜開眼,宮殿門已經一重重開了,他那個全身濕透、狼狽又張揚的女兒踩着一地水,在電閃雷鳴下,闖入了他的寢宮。

皇帝抬手讓宮人們都退下。

皇帝看着暮晚搖的臉色,放下心道:「藥效除不掉,對不對?」

暮晚搖立在大殿中,看着幽森處披衣坐在躺椅上的那個老頭子。她面容綳著,漂亮的臉蛋因情緒的激動而抽.搐,神情變得幾分扭曲。

她咬牙切齒:「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混賬!你一手毀了我不成,你還要毀了我的夫君!你毀了言尚,就是要毀我和他的感情。你明明答應我們成親,可你都在做些什麼!

「你是想要言尚恨我么?是想要言尚和我反目成仇么?你這個老匹夫,你都在做些什麼!」

皇帝沉下臉,怒拍案,卻苦於因病而氣勢不足:「大膽!你跟自己的父皇怎麼說話的?朕這都是為了你好!」

暮晚搖忍不住大笑。

她覺得自己像個瘋婆子一般,她確實是瘋了,才來這裏宣洩情緒。可是她盯着這個皇帝,她一點也不怕他。她不掩飾自己的仇視:「為了我?你是想說為了保護我不被男人背叛,就要男人自己犧牲?只有言尚不能背着我亂搞,我的地位才能保住?

「你這是為了我么?你少騙自己了!你分明是怕言尚坐大……你怕言尚不受控制,怕沒有人能壓制住言尚……而他沒有孩子,就好了。他無法為自己的後人鋪路,他就只能、生生世世……是我們的工具,奴隸!

「為我們辦事,操持政務一輩子,可是什麼回報也沒有!你要他斷子絕孫……你逼着他成為工具。你是為了自己的江山,是為了你那充滿了病態和羞辱的控制欲!你什麼時候是為了我?!」

暮晚搖向前大走一步,厲聲:「我才知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子了,你早就知道我在烏蠻壞了身體了。你不是為了我,你從未讓御醫為我看過我的身體,從未問過我一句……別人說我不能生了,你就希望我不能生!你根本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補救!

「你何曾為我想過一點么?你有想過言尚的父親還在,他大哥和三弟還在長安!他們就住在我府上對門!你讓我們怎麼面對他們,怎麼告訴他們——因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我父皇把你兒子也廢了,來陪我?

「這種話,你讓我怎麼說得出口?!你以權壓人,以勢逼人,可是你沒有心!

「你巴不得我沒有子嗣,巴不得言尚沒有子嗣。難怪你願意讓我來扶持寒門,願意我和言尚成親……我一直以為,你這些年待我很好,是憐惜我的不易,是終於想起了我是你的女兒,你要對我好……原來你還是從未改變!

「皇權!皇權!你心裏只有這個!」

皇帝狠狠拍案,電光映着漆黑的大殿,照着他臉上的死氣。他被女兒的直白氣得發抖,他仍一身帝王之氣,震懾着她——「朕哪裏有錯?這天下,本就姓暮!千秋萬載,這都是暮氏江山!朕是為了大魏,是為了整個天下太平!

「你貴為公主,仍不懂么?」

暮晚搖盯着他。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掛在她睫毛上。她輕輕一眨眼,水滴順着腮幫滑落,沾在下頜上。

暮晚搖忽然道:「我不陪你玩了。」

皇帝愕然。

聽暮晚搖決絕道:「我再不當你是父皇了,再不為你做這忙那了。你要殺言尚就殺吧,你要殺我就殺我吧。你要是不殺我們,就讓我們離開。我再不做這什麼公主了……你另外找人去扶持你的寒門去吧,你另外找人去跟你警惕的世家對抗去吧。

「這盤棋,我們不陪你下了!」

皇帝怒:「放肆!」

暮晚搖轉頭就走。她大步向外走,冷風刮面,卻不敵她心中之寒之疲憊。她走出大殿,不理會宮人們惶恐的眼神。她渾渾噩噩地向外走,身後成安很快追了上來:

「殿下,殿下留步!

「殿下,陛下讓你回去!陛下願意和你談條件——殿下,請回頭吧!」

燈火蜿蜒出宮,一眾宮人在大雨中向暮晚搖下跪。燈火重重,他們哀求這位公主回頭。

暮晚搖僵立在雨中,又想哭,又想笑——她賭贏了。

父皇還是要低頭。

因為他,沒人可用。

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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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高燒退了,從床上起來,問起侍女暮晚搖在哪裏。聽聞暮晚搖下午便出去了,言尚聽着外頭的電閃雷鳴,心中更是憂慮。

他起身,不顧侍女們的阻攔,撐傘出去,說是進宮接暮晚搖。侍女們得了公主的吩咐,不讓駙馬醒后亂跑,外頭跪着一地御醫,都還在唉聲嘆氣——駙馬怎能亂跑呢?

然而平日總是對她們和顏悅色的駙馬,這一晚態度卻很堅決。

言尚撐著黑色大傘出門,出了巷子,雨大如斗,噼里啪啦打在傘面上,如同洪水一波波沖刷。雨夜視線模糊,言尚即將走出巷子時,見被風吹得飄向自己這邊的雨水中,一個女郎走了過來。

身後侍女和衛士們緊追着給她撐傘:「殿下,殿下……」

侍女手中所提的燈籠光照下,暮晚搖抬頭,和立在巷口、撐傘望着她的言尚四目相對。

言尚輕聲:「我醒來不見你,你去做什麼了?」

暮晚搖神色空洞的:「威脅我父皇去了。」

言尚沉默一下,說:「我不是讓你忍耐,讓你不要去,不要將關係鬧僵么。」

暮晚搖淡聲:「有什麼關係。他能把我怎樣?他對你做了這樣的事,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言尚嘆氣,道:「你威脅他什麼了?」

暮晚搖恍惚地出一會兒神,言尚沉靜地看着她,就見她又回了神,像是說夢話一般地跟他說:「他答應如果我們不是要叛國,他永不奪我的權。他寫了聖旨給下任皇帝,說要讓你做宰相。他當着我的面,讓成安把聖旨供送去了太廟,送去了宗正寺。

「他說,不管下任皇帝是誰,除非想要背祖忘宗,都要遵守聖旨,不敢違背。」

暮晚搖緩緩露出一絲笑:「我用這件事,為我們換來生機了。我做得好不好?」

言尚心中刺痛,卻對她笑了一笑。她如今對政治的敏銳,已不用他操心什麼。她輕易可以用一件事為自己找到任何機會……他不用擔心她,可是看着她這樣,他還是難受。

言尚顫聲:「我毀了你們父慈子孝的機會,對么?」

暮晚搖:「不。你讓我認清現實,徹底不對他抱期望,也很好。把我們所有的事,當成一件生意就好。從此後,我再不當他是父親了。我的那些親人都是折磨我的惡鬼,我全都不要了。」

雨水滴答。

她連父皇都不叫了。

黑暗中,燭火幽若。

暮晚搖顫抖的:「他明明也曾愛過我母親,可是他為什麼,好像一點也不懂愛?」

言尚將傘撐開,向她道:「不要管那些了。搖搖,過來,讓我抱一抱。」

暮晚搖怔立着看他,她試探地向他走了一步。他仍垂目望她,目光溫潤。而在他溫潤的目光下,她找到了勇氣。她於是再向前走,直到撲入他懷中,被他抱進了懷抱中。

她手抓着他潮濕的衣襟,摟着他瘦極的腰身。她想到他遭受的摧毀,於是心神更痛,在他懷裏哽咽起來。

暮晚搖紅着眼眶喃聲:「我不要他們所有人了,我只要你。」

言尚低頭,在她額上輕輕親一下,笑:「好了。搖搖姐姐,不要哭了。」

然而他叫一聲「搖搖姐姐」,她反而哭得更加厲害。

深巷中,侍女與衛士們或淋雨或撐傘,站了整整一排。他們雖不知道公主和駙馬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們眼睛都跟着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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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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