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9 誰毀了誰
南安普頓,德雷克商會。
亞查林縮著脖子,被冷著臉的海娜一路押到了洛林的卧房前。
這很不正常。
因為貴族的卧房是很重要的私秘空間,而且帶有家庭的特殊屬性。
除了直系家屬和家中傭僕之外,有教養的未婚女眷通常只會招待自己的閨中密友進卧房,而男性則基本不會在卧房招待任何人。
洛林無疑是有教養的。
在戰場上被俘之後,亞查林被妥善安置在市郊一個租借來的小莊園里,每天吃好、喝好,早午兩茶,美酒點心,還有一個專門的廚師和一個年紀稍有些大的女僕。
他甚至被允許在莊園的草地上溜馬。
作為一個貴族俘虜,亞查林享受的待遇無可挑剔,而這種無可挑剔本身,恰恰證明了洛林的教養。
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紳士怎麼會在社交問題上犯如此巨大的錯誤呢?
正躊躇間,海娜不耐煩地從亞查林身後超過去,把門一推,冷聲說:「進來。」
亞查林三孫子一樣慌忙進門。
進入大門,首先是私人書房,亞查林以為洛林可能會在這裏見他,但進門卻發現,這裏依舊沒人。
海娜又推開了卧室門。
亞查林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德雷克先生要在卧室見我?」
「進,或是死。」
亞查林狠狠打了個冷顫。
德雷克商會當中,他最怕海娜,從他被俘的第一天起就怕。
這裏面有那枚擦著耳廓的紅絨飛刀的功勞,更多的卻是海娜看人的眼神。
除了有限的幾個人,她看人的時候少有離開眉心、咽喉、心臟、胯下這四個部位,都是一擊致命的要害。
他一點也不懷疑海娜會背棄貴族的榮耀捏死他,她的膚色和穿着都證明了,天主教世界的規則對她沒有任何約束。
亞查林二話不說就屈從在海娜的淫威之下。
他硬著頭皮進門,用最底限的禮儀敲了敲門,輕聲問:「德雷克先生,我啊!」
海娜一腳把他踹進去,啪一聲,門關上了。
亞查林花了點時間去適應乍然改變的光線,直到能看清地毯的花紋,這才抬頭。
屋裏的人出乎意料得多。
洛林裹着滿身的繃帶靠在床頭,臉色青白,他的左邊坐着花裙大袖的諾雅,右邊坐着淺藍禮服的卡門。
羅姆人的長相和卡斯蒂利亞人一點也不像,但卡門有摩爾人的混血,恰好擁有了和諾雅一樣的黑髮黑瞳,如今室內光線陰暗,看起來,就像一對美艷奪目的姐妹花。
克倫和拉莫斯也在屋裏,就站在床頭的兩邊,一個有意無意地搭著從亞查林手上繳來的法軍校官劍,另一個索性就把不離身的大鐵鎚拄在地上。
這陣仗有些嚇到亞查林了。
面前除了洛林,每個人臉上都有恨,眼睛裏都有怒,好像只要一個合適的借口,他們就會把他生吞,活剝。
什麼故事啊!
洛林虛弱地笑了一聲:「抱歉,德賽先生,我其實沒那麼虛弱。只是考慮到三天後就要出海,我的夥伴們非要我卧床休息。」
「您……受傷了?」
「是啊,托您的福,您的家族拒絕贖還您,還在會談現場埋伏了大概三十人……」洛林認真想了想,「再次抱歉,昨晚殺的人有些多,一時數不太清。」
「三……三十人?」
亞查林呆若木雞,小步後退,才退不兩步,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腰眼被什麼頂住。
一回頭,皮爾斯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身後,小臉蛋上的怒意比屋裏的人更甚,這會正提着他的象牙火槍,從背後瞄準着他的心臟。
看扳機的狀態,槍是上膛的……
亞查林猛咽了一口唾沫:「德雷克先生,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誤會?家族是必定會贖我的,我的血統,我的技能對家族都很重要,他們是不可能放棄我的!」
「看來您高估了您自己,我也高估了您。」洛林自嘲一笑,「您的家族拒絕承認您,那麼按照私掠規則,我會以海盜的名義把您移交給巡遊法庭,他們會選擇一塊合適的礁石,作為您……」
「等等!」亞查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顫抖著大喊出聲,「德雷克先生,我能不能問一下,代表家族與您談判的,是家族、商會,還是艦隊?」
洛林微皺起眉頭:「是貴商會第一艦隊提督,維侖.德賽先生。」
「果然是他……果然是維侖……」
看着亞查林神色不屬的樣子,洛林沒來由就產生了興趣。
「不知您與另一位德賽先生……」
「德雷克先生,您的船上缺司炮手么?我有法蘭西海峽艦隊三級艦,敬畏號司炮長的任職履歷。我很優秀,而且服從,希望能在您的麾下……自贖!」
洛林突然聞到了狗血的味道……
……
隨着亞查林絮絮叨叨的自述,關於他與維侖的恩怨很快就剖白在洛林和他的海員們面前。
「我和維侖都是德賽家族的外圍子弟,兩家都住在波爾多的瑟農縣,是鄰居,連出生日期我也只比他早了三天。」
「雖然是外圍子弟,但因為家族經商的關係,我們的家庭多少也做些小生意,我家是賣蠟燭的,他家是賣燈油的。」
「小商之家,不窮不富,足夠讓孩子衣食無缺,還能供我們上教會學校。」
「我們在同一所教會學校上學,成績優異,每一科都分享前二,也因此被家族看中,一起被安排到法蘭西海校入伍求學。我是炮兵科,他是指揮科。」
「在海校,我是同期炮兵科第一,他是指揮科第一。我們結伴去參加舞會,一起愛上了一個女孩,蘇菲.拉布雷德,並同時向她發起了追求。」
「我勝了。」加查林一臉驕傲,「我奪走了美麗少女的初吻和初夜。從那時起,他就恨上了我。」
「我們以各科頭名的成績同時畢業,加入海軍,又因為表現優異,連連晉陞,還先後被家族收入繼承人序列。我是第三十九順位,他是第四十順位,這是他憎恨我的第二個方面。」
「後來兜兜轉轉,我們又被分配到一起。在海峽艦隊的三級戰列艦敬畏號,我是少校司炮長,他是中校二副。」
「他開始報復我!」亞查林的臉上露出恨意,「他通過各種方法排擠我,抹黑我,終於把我逼出了海軍,到家族的商會,任職遠光號船長。」
「誰知道一年之後,他也主動離開軍隊,居然成了家族旗艦馴鹿號的船長!」
「他徹底毀了我的人生!」說到這兒,亞查林怒不可遏,「德雷克先生,他是我的一生之敵,一輩子都在給我添堵,現在居然還公報私仇,想要我的命!」
「我要報復!我要殺了他,只要能殺掉他,我願意和魔鬼做交易!請您一定要收留我!」
狗血的故事到這裏戛然而止,洛林聽得百感交集。
他的船缺司炮長么?缺。
拉莫斯調任貓尾花號之後,蝴蝶花號上正好缺少一個指揮火炮的合格司炮長,而且還是急缺。
亞查林的履歷優秀么?優秀。
法蘭西海校的教育水平較普利茅茨海校略遜,但也屬於世界一流,亞查林能在那裏得到第一,後續還能在三級艦上任職司炮長,足見其在職業上的優異。
問題是這種加入的方式未免也太詭異了些……
難道說,亞查林其實是德賽商會針對德雷克作出的陷阱?一個見諜?
洛林險些被自己逗笑了。
且不說如此複雜且生硬的潛伏流程怎麼安排,在貝勒島海戰之前,德賽商會怎麼可能知道洛林.德雷克是誰。
事情的關鍵在於,即使亞查林的初衷不是間諜,也不代表他會對德雷克商會忠誠。
怎麼試探他的忠心?或者說……退路。
洛林眼前一亮。
「蘇菲.拉布雷德女士,她是你與維侖一切恩怨的起點,是吧?」
「您的記憶令人嘆服。」亞查林趕緊恭維了一句。
「她後來怎麼樣了?我是說,你們結婚了么?」
「誒?」亞查林愣了一下,滿臉奇怪,「我為什麼要和她結婚?」
「呃……」
亞查林一臉唾棄地甩甩手:「先生,婚姻是浪漫的大敵,是愛情的墳墓,只有維侖這種老古董才把婚姻當作全部,我只追求愛情。」
洛林終於聽出了一點味:「這麼說,你們分手了?」
「是的,分手了,但故事卻沒有終結。三年之後,她與維侖結婚,在教堂的儀式上,我看着她身穿白紗,突然又找到了愛情的味道。」
亞查林一臉興奮。
「您知道么?我重新向蘇菲發起了追求,只花了半年就成功了,她與維侖離了婚,重新和我走到了一起,渡過了蜜月般美妙的三個月光陰。」
洛林一臉怪異:「那是在海軍的時候,而且你還沒有去敬畏號,是么?」
「您怎麼知道?」亞查林滿臉異。
「猜的。」洛林舔了舔嘴唇,「請問,維侖.德賽先生……再婚過么?」
「沒有,似他這種無趣的人,怎麼能知道追求愛情的美妙!」
「你真的認為是他毀了你的人生?」
「是的,他毀了我的人生!」亞查林斬釘截鐵道,「我恨他入骨!」
「好吧……」洛林從領口抽出一枚打了孔的金路易,神色不屬,「因為你在偉大的愛情爭奪戰中獲勝,恭喜你,你被錄取了,司炮長……亞查林.德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