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禍息

第6章 禍息

在西市玩到暮色已遲時孫安錦才同百一葉和陳家兄弟告了別,獨自回到孫府。輕手輕腳地推開孫府大門,院內如往常一般沉寂,白日裏到處蹦躂啄草籽的雀鳥也不知所蹤——許是在老樹的枝椏上犯困吧,孫安錦心裏忽然湧起一絲不安,只能這樣安慰地想。孫汝的書房裏仍暈著燈光,窗紙上的剪影如往日般靜止著。孫安錦輕噓一口氣,看來並沒有什麼糟糕的事情發生。

屋內燭火跳了跳,窗紙忽明忽暗。孫安錦正想回去自己屋裏,路過孫汝書房時無意中又向孫汝書房的窗紙上一瞥,頓時驚得大叫一聲,猛地后跳——屋內不只孫汝一人,還有很多……持刀的人。

孫安錦慌忙後退幾步,蹲進院裏生得半人多高的雜草叢裏,捂著嘴抬頭盯住窗紙上的剪影。強盜?不,不對,是強盜的話聽到她的聲音不可能毫無反應。那些持刀的影子一動不動,彷彿屋裏不過是擺了十幾個人偶。這些人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再加上前幾日遇到了微服出訪的皇帝,那麼他們只能是……

屋內,坐在自己案前的孫汝仍是一派雲淡風輕地翻着手中的書卷,時不時打個哈欠。四周立着的持刀者對他的態度十分不滿,一手按著刀鞘,一手握住刀柄,怒目視着案前的白衣書生。

「打算當匪首,殺人越貨?」半晌,孫汝放下書,抬起頭,對上書案對面坐着的人的目光。那人正是學堂散學時攔住張粟詢問的男子,南梁皇帝,明湛。

「回答我的問題。」明湛毫無讓步。

孫汝似乎輕笑了一聲,將手邊的書合上,扔到一邊,「脾氣見長。」

明湛眯了眯眼。

「孫家的孩子,與明澄有何干係?」孫汝要起身,剛一動作,「噌」地一聲,身後站着的兩個侍衛齊齊拔刀。孫汝動作頓住。明湛抬手示意,那二人方才收回刀,但孫汝已經坐回去了。

「大老遠跑來見我,是要叫我留個遺言?」孫汝扯了扯嘴角,卻是笑意全無,「安錦是我四嫂所生,四嫂隨四哥常年奔波在外,帶着孩子多有不便,便將安錦送回本家。我前幾年回去,見這孩子在本家受氣,就將她帶在了身邊。」說完,又將方才扔開的書拿回來接着翻看,似乎不打算再理會這一屋子的人。明湛聽了這番話后陷入沉默,心裏分辨著這段話的真偽。

「先生……」書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門后探出孫安錦一張乖巧又有幾分怯懦的小臉。滿屋的持刀侍衛齊齊拔刀,刀光閃得孫安錦眼前一盲。

明湛回頭,見來的是自己白日裏見着的小姑娘,小姑娘此刻一副呆愣的樣子,似乎是被嚇傻了。

「沒事,過來。」孫汝忽然開口,聲音波瀾不驚,彷彿周圍立着的不過是圈帶刺的籬笆。孫安錦怯生生地看了離自己最近的持刀者一眼,猶猶豫豫地邁開步子,奔到了孫汝跟前。孫汝伸手拉着她讓她坐到自己身邊,面朝明湛。孫安錦惴惴不安地坐下,對面就是明湛,一不小心對上明湛打量自己的目光,心裏更是發憷。

「這是誰,認識嗎?」孫汝語氣溫和,彷彿父親在給女兒介紹在女兒小時候抱過她的老友。孫安錦望着明湛,喉頭髮緊,一時無法言語。而明湛亦看着她。

僵持半晌,孫安錦方才有些僵硬地轉頭,對孫汝道:「之,之前見過,在李家門口。今日散學時也見着了……實在不認得。」起初說話還有些結巴,到這話說完,卻已是流暢自然了,眉頭微蹙,似乎在回憶自己到底還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孫汝聞言,抬手,輕撫孫安錦的頭,緩緩道:「這位就是當今……」

「我姓黃,小友可稱我『黃先生』。」明湛忽然打斷孫汝的話,收起先前細察的目光,朝孫安錦和善地笑了笑。

「黃先生好。」孫安錦立刻起身乖巧一禮,再次坐下后,卻彷彿有些不樂意道,「黃先生是做什麼的,怎麼帶了這樣的人來?」說着,目光落向一旁的持刀侍衛。明湛笑笑,手一揮,持刀者得令立刻收起刀有序地撤出書房。孫汝這才偏過頭,對孫安錦吩咐:

「奉茶。」

孫安錦應了一聲,起身跑出去了。

門關上后,明湛一抱拳,對孫汝道:「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孫兄見諒。」說這話時,語氣中彷彿兩人還是幾年前的關係。

孫汝沉默,伸手用撥子撥了撥案上燭燈的燭芯。

「有人告訴我京城的當鋪里出現了皇家玉佩的殘塊,我……」明湛解釋道。

「即便是有了那小子的消息,你身為帝王,怎能以身犯險?」孫汝打斷他的話,「再者,那小子逃了數年,怎會讓玉佩散落鬧市?」

明湛沉默片刻,開口道:「你說的我自然明白,我本也不想親自來這棗縣。我身邊有一人,可當大用,又和我是年少至交,我怕他……」

孫汝扶額:「怕他有了二心,將那小子或許藏了起來,於是過來興師問罪?」

明湛聞言大笑,倒沒否認。孫汝似是無奈地搖搖頭,目光又落回書卷。

「先生,」門忽然被推開了,孫安錦探頭進來,「忘了問先生,是用什麼茶?」

「不必,水就可以。」明湛不等孫汝有所反應,笑着接過話,「還指望你爹給我什麼好茶?」

「先生……」孫安錦遲疑地望向孫汝。

「去罷,燒壺水來。」孫汝似乎早已習慣明湛這樣帶刺的話。孫安錦應了一聲,又走開了。

「這孩子有幾分像玉鏘,」明湛看着孫安錦離開的身影,「初次見着可把我嚇了一跳。」

孫汝終於抬眼,也看向門口孫安錦離去的背影,道:「是有幾分,在本家見着時我也是一驚。」

孫安錦端了壺熱水進來時,屋裏的二人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孫安錦隱約聽出其中的試探意味,不由嘆息一聲。記得這位皇叔從前是個爽朗人,如今當了皇帝,也開始話裏有話了。不知自己那位堂兄,如今的太子明華業,可還是原先那副愣頭愣腦的樣子?

「這倒水的姿勢也像玉鏘,」明湛瞅著正在倒水的孫安錦,忽然道,「你這丫頭,該不是她又投了胎吧?」

孫安錦手一抖,壺嘴微偏,熱水灑在了案上。許玉鏘,正是孫安錦生母許芸在書院女扮男裝念書時的化名。孫安錦看到灑出了水,一驚,趕忙用布巾擦拭,擦拭時眼睛時不時瞟向明湛——方才那句話,是玩笑,還是試探?

「別逗這孩子,」孫汝不動聲色地接過話,「夜了,她該睡了。」

「可是先生,玉鏘是誰啊?」低頭擦拭水跡的孫安錦抬起頭,看向孫汝,一臉天真好奇。

「舊識,」孫汝彷彿不想再提,「去睡吧。」

孫安錦像個沒得到答案卻被禁止再問的好奇孩子,嘟了嘟嘴,向二人道禮后,轉身走了。

「小丫頭挺有靈氣兒。」明湛看着她離開,笑道,「像昭昭,但聽話多了。」

「公主聰明可愛,哪裏是安錦能比的?」孫汝舉杯,淺飲一口。

明湛亦舉起杯,湊到唇邊,呷了一口,嘆息道:「我那丫頭,是個粗心的,若是叫她給我端水,非得燙了我的嘴。」

「安錦心細。」孫汝端著杯子的手不露痕迹地緊了緊。

「若說心細,還得是明澄的惠敏。」明湛提起自己那位被奪了位的兄長,倒也不避諱,「那小丫頭,鬼機靈!若不是個女孩,定留不得。」

聞言,孫汝抬眸看了明澄一眼,見他似在回憶什麼,又垂下目光看回自己的書,一副興緻缺缺的模樣:「何出此言?」

明湛放下杯,一手扶額,似乎有些睏倦了。

「七年前我從北疆回京,暫居宮中。有日外面有些動靜,我閑來無事,便聽了一會。聽着是個宮女,弄壞了主子的頭飾,急得沒了主意,立在路邊哭。正好惠敏——那時還沒這封號——那丫頭路過,說了一句『此處是王爺暫居之地,莫要擾了王爺休息,到時可是禍不單行』,那宮女立刻就止了哭聲。惠敏那丫頭將事情問清楚后,將應對之法三言兩語清清楚楚講給了那宮女。你說才三歲的小丫頭,辦事就如此明白,以後可還了得?」明湛回憶往事,頗有感慨,「後來我聽宮裏人說,那宮女非但沒有受罰,反而因遇事伶俐得了主子賞識,被調到主子身邊當差。當時我就想,惠敏這丫頭真不愧是玉鏘的孩子。只可惜如今撞了頭、毀了臉,痴痴傻傻坐在落鳴宮……」

「女子慧極必傷,不必太過感慨。」孫汝淡淡道。

「慧極必傷,可不是?」明湛長嘆一聲,「玉鏘,惠敏……」

「夜了,歇息吧。」孫汝忽然打斷明湛的感慨,徑自執了燈,回去自己卧房了。

書房裏頃刻便只剩明湛一人倚坐案邊。明湛垂首,無聲笑笑,復舉杯敬了窗外月色。月色迷離,似在明湛面上結成寒霜。

翌日一早,孫安錦正在院中臨帖,忽見一個身影急吼吼地推開院門進來了。昨夜忘記鎖門了,孫安錦意識到。

來人是百一葉,今日穿了身翠色衣裙,像片柳葉飄了進來。百一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孫安錦面前,氣喘吁吁:「幫幫我!」

「怎麼了?」孫安錦立刻放下筆,伸手扶住喘得似乎要暈厥的百一葉。百一葉本來就甚少求人,此番又是這般着急,定時出了不得了的事。

「我長姐,我長姐……」百一葉攀住孫安錦伸來的手臂,急得眼眶泛紅。「有人要娶我長姐!我長姐她,她……」

孫安錦腦中忽然閃過幾日前明湛看見百世華時的眼神——寫滿了驚艷。

「是個……權貴?」孫安錦趕緊甩開這個可怕的想法,試探著問。其實她大概是猜到了的——以李家的財力和地位,能讓百世華無法拒絕的婚事,只能是……

「是,是皇上!」百一葉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出來了,「怎麼辦,怎麼辦?我長姐她不能……」

「別急,」孫安錦扶著百一葉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你與我說清楚,是下了旨,還是……」

「沒,沒有……」百一葉抽噎著,「剛才皇上突然到我家,找我爹說的……」

「以『皇上』的身份?」

「嗯。」百一葉點頭。

這倒是奇了,孫安錦暗自想道。在她這裏仍隱瞞身份,在李家卻不藏着掖着,這是為何?要麼是有所圖謀,要麼就是無法隱瞞了。李家富甲天下,李老爺從前見過這位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長姐說什麼了?」孫安錦忽然想到這場婚事的另一個主角,百世華。

百一葉搖搖頭,說自己還沒有問過長姐的意思。

「既然這樣,你也先別急,回去問問你長姐。」孫安錦柔聲安慰道,「雖說皇命不可違,但皇帝也是人,是人,想法就可以改變。若你長姐不願,這事兒就還有迴旋的餘地。」她孫安錦仍好好活着,不就是對皇命的違抗嗎?

百一葉點點頭,抽搭著往回走去。孫安錦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李家。

不遠處的書房裏,孫汝通過半掀的窗,望着兩個女孩離去的身影。

「子爾,皇命難違,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記憶里女子的話仍響在耳邊。

阿芸,你的女兒,還真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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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謀:鳳歸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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