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歸路

第17章 歸路

「先生你等等,等我會兒嘛。」常青山的清晨少有的除了鳥鳴樹響還出現了少年的嚷嚷聲。孫汝回過身去看跟在後面的少年,見那少年一路不住地望一旁的山澗,不知這孩子要做什麼。

「啊,找到了,先生等等。」少年終於看見了什麼,眼睛一亮,撒開腿朝山澗跑去。孫汝知他自幼常青山中長大,故也沒阻攔。

少年跑去水邊,伸出手向水裏撈去。山澗水寒涼刺骨,少年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孫汝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見他一個猛子踩到水裏,大驚之下疾步過去想拉他回來,卻見少年又彎下腰去抱住個什麼東西,也不顧被弄得一身水,站起來笑道:「抓到了!」

孫汝在水邊停步,見少年轉過身往岸上走來,懷裏抱着的居然是只有臉盆大的龜。那龜生了一副笑臉相,向前伸著脖子看着他。

「先生,這是福兒。」少年抱着龜趟水過來了,「咱們帶着它好不好?」

孫汝看看少年臉上的水珠和笑容,又看看彷彿靜止了的伸著脖子的笑面龜。

「你照顧它。」半晌,孫汝終於開口了,「回去換衣服,走了。」

少年得了答應,喜出望外,當即抱着龜跑回竹屋。龜的腦袋隨着少年跑動一顛一顛的,卻始終是副笑相。

孫汝看着一人一龜樂顛顛地跑走了,轉身向山澗里望去,心想那龜看着年紀不小了,怎麼自己以前在這裏時從沒見過?又想,幸虧當初沒見過,否則定要被師弟抓去燉了湯喝。

「先生,換好啦!」不出片刻,少年換了套乾淨衣服出來,手裏還捧著個大木盆。那笑臉龜趴在盆里,伸著脖子向外瞅。

「走吧。」孫汝淡淡說了聲,移步往下山的路去。

「不和我爺爺說一聲嗎?」少年跟上,回頭瞅了眼竹屋,忽然有些不舍。

「不必,」孫汝一邊走着,一邊對少年道,「你祖父將你託付給我,從今以後你要跟着我了。」

「那我們可以回來看我爺爺嗎?」下山的路前幾日叫雨水衝過,還有些泥濘,少年走得深一腳淺一腳,但好在自小就走這山路,故而現在還有功夫同孫汝說話。

「等你以後長大,可以自己回來。」孫汝道。

「先生不回來了?」少年問。

「嗯,不回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山林里緩緩走着,間或有少年險些滑倒時發出的驚叫,驚起幾隻林間小雀,除此之外,只有水流着的聲響。雲霧悄悄隱去了身後的路,竹屋前的一碗茶盛着水汽,溢成一滿,卻未漾出一絲想來鬆動碗口的波紋。

常青山的一切都是幽的,兩個正離去的人心裏念著同一個地方,而那地方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啊!」陳阿四擠到圍在醫館門口鬧事的人群中央,想要將事情解釋清楚,但聲音卻被更高的不滿聲淹沒,他只能徒勞地揮舞雙臂。

「阿四,沒關係!咱一定把你家受的冤屈給平回來!」一個身材臃腫的婦女揮舞著厚重的手掌,朝陳阿四喊道。

「不是,不是!」陳阿四欲哭無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一個詞。

醫館內,百年心坐在桌旁沉默著。百一葉站在她身邊,一雙眼惱怒地望着門外的人山人海。當歸擔憂地陪在百年心身邊,時不時望一望門外。屋內的沉默是外面的沸聲壓不住的。

到了晌午時分,日頭烈了,許多人抹了把臉上的汗,相互招呼著要回去了。

「咱晚上再來!」

「就是,何苦在這日頭下烤著?晚上一樣鬧他個翻天!」

官府的人在這會兒終於來了,棍棒吆喝着趕走了剩下的幾個人。醫館門口剩下一堆爛菜葉臭雞蛋,在烈日的炙烤下愈發地爛成一攤了。

「哐」的一聲,百一葉重重放下茶杯,怒道:「還有沒有王法了?報官吧,讓他們徹底閉嘴!」一旁的幾個夥計和當歸贊同地點頭。

「那你的醫館還要不要開了?」正在這時,門外走進個笑眯眯的女孩兒,淺碧的衣裙彷彿給煩悶里的幾個人帶來一絲清風。

「自然是要開的。」百一葉見這人進來,原本的怒氣莫名地消散一點。

「那就過來,聽我說。」來人正是孫安錦,正微微笑着,朝百一葉走來。

百一葉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還是向前走了幾步,附耳過去。

「為什麼啊?」聽完孫安錦的話,百一葉驚訝不小,「直接報官,省去多少麻煩!」

「知道他們為什麼不報官嗎?」孫安錦嫣然一笑,走到桌旁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

「拿不出什麼證據唄。」百一葉翻了個白眼,也走到桌邊,從孫安錦手裏接過茶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無憑無據的事鬧得這麼大,你覺得接下來,他們要怎麼收場呢?」孫安錦將杯子湊到嘴邊,吹去熱氣。

「要麼找證據報官,要麼一直鬧到我家給個讓他們滿意的答覆。」百一葉答著,似乎想到了什麼,看着杯里的一片碎茶葉,沉默下去。

「我師叔查了,楊七來鬧之前,找過幾個外地行商。」孫安錦呷一口茶,道。

百一葉點頭表示記下,卻沒答覆。

「還有一件事,是關於李二姐的。」孫安錦看向一直坐在桌邊沉默不語的百年心,想起昨日傍晚的事來,忽然有些不想說了。

「什麼事?」當歸趕忙出聲問道。

「有些人說,李二姐以前就做過相似的事。」孫安錦把握著分寸,沒再往下說。直覺告訴她,那件事和現在這件事對百年心的刺激或許很大,又或者,現在這件事只是一個爆發點,而以前的事才是一切的起始。

果然,這話一出,所有人立刻憂慮地看向百年心。百年心只是靜靜地垂著頭坐着,不言不語。

「以前是以前。」百一葉似乎也不願想起往事。

「只是這事被人拿來做了文章,」孫安錦看眾人的反應,知道這件事或許比較棘手,「李二姐,你能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嗎?」看屋內幾人似乎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孫安錦不由擔心起來。自己最不願意去想的事,往往最會被人拿來做文章。

所有人都看向百年心,等着她開口。

「說起來,倒也沒什麼,」百年心終於開口了,聲音冷得非常,神情也平靜得非常,「當年母親病重,接到家書時我正在照顧師父。師父帶我去西楚採藥,染上了『風寒』。本以為是小病不礙事,可後來發現那邊的村子都漸漸染了病,師父的病也愈發嚴重。我們意識到這或許是時疫,於是趕緊動手研製藥方。方子即將完成時,師父不治身亡。我一人將方子完成後,把它交給了當地人分發製藥,自己趕回棗縣。」

「回到棗縣,還是晚了一步,母親已去世了。有人說我不孝,估計就是這件事吧。」百年心淡淡地結束了講述。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孫安錦看向百一葉。這姐妹倆的心結就在母親去世一事上,不知一葉此時是個什麼想法。

「二姐辛苦了。」百一葉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沒有任何情感。或許這件事在不同的角度看,即使事出有因,也難以被人接受和原諒。

「可這和不給陳阿六醫治有什麼關係?」當歸忽然插嘴道。

孫安錦一想,倒也是,這件事對大多棗縣人來說只是無關痛癢的事,死的又不是他們的娘。唯一落了話柄的,也就是百年心被人議論的「不孝」。

「後來我回去那個西楚村子,才知道當初我將方子交給的那人將方子賣給了官府。官府先是將方子高家出給了當地富家,那家又管窮人要高價,買不起就賣地,再不行就賣身為奴,當地人叫苦連天,最初那個賣方子給官府的人早就跑了。」

「我趕緊又寫了一副方子,給了當地人,可製藥的藥材被握在那富家手裏。沒辦法,我動用了李家的商道,製藥發下去。」

聽到這裏,百一葉終於有了反應,猛地轉頭看向二姐:「家裏幾年前曾在西楚那邊出了事,險些虧空了李家。」

「就是那時候。」百年心點頭,「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最後才放棄了我,選擇了你吧。」

這話說的是另一件事了,孫安錦敏銳地察覺到。就是李家的那個秘密,她寫了信託穆雲深去查的那個秘密。

「可誰想到,那批葯被人動了手腳。」百年心繼續講道,「製藥時,有人被那富家高價收買了,加了一味其他的葯,有人一喝下去就嘔吐不止。那富家就說,他那裏賣解藥,依然要了高價,又說我是個騙子,是專去害人的。」

「可是當地人不信,」說到這裏,百一葉忽然笑起來,笑容在蒼白的臉上是那麼的脆弱,「他們說知道我是被人害了的,紛紛鼓勵我儘快制出解藥。我當時感動得不行,信誓旦旦地應了,畢竟要解那味多加進去的葯很容易。可是我忘了,當地的藥材握在那富家手裏。」

「於是當地人跟我說,你像上次一樣,用你家的商道啊。可是那是李家已經陷入了危機,還是多虧長姐後來力挽狂瀾,才保住了李家。當地人這次卻沒再聽我的解釋,只罵我跟那富家一樣,為富不仁,見死不救。當時我年紀小,氣不過,就打算在夜裏離開,不再管那些人死活。」

「結果,那夜在離開時,被人發現了。他們知道我要跑,就把我關起來,說我要是不讓家裏人給出製藥的藥材,就關我一輩子。」

「可是這些你怎麼不和家裏說?」百一葉終於也氣不過了,問百年心。

「家裏當時的情況你也知曉。」百年心回。百一葉沉默下去。

「我在那裏被關着,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從西楚京城來了個少年官員,聽說我的事後,立刻要人將我放出來。當地人不幹,那少年官員便先將藥材的事解決了,這才把我救出來。」

「這人是敬觀月吧?」孫安錦忍不住插嘴問道。少年官員,放眼這天下,也就只有常青山內門弟子能暢通無阻地少年為官了。

「是。」百年心聽到敬觀月的名字,似乎有一瞬間的怔然,又道,「我出來后,本想就此離開,在不管這些人,可那人……敬觀月勸我再留一留,說無論什麼事都會有個結局,既然自己沒輸,何不好好欣賞一下對方的表情?猶豫再三,我還是留下了。」

「後來那富家被下了獄,罪名不少,我記不清了,但當地人都拍手稱快。」

「這件事也算有個好結局啊,可李二姐為何會被傳見死不救?」孫安錦疑惑道,「師叔當時沒將謠言肅清?」

「那還用說?定是給人拿來斷章取義了。」百一葉恨恨地道,「只要一出什麼事情,往日的事自然都要拿來了!」

此時屋內其他人聽完百年心的講述,只覺得彷彿聽了齣戲,一時都沉浸在惡人終於遭了報應的結局中,回不過神。

「如此說來,這件事倒好解決了,」孫安錦笑得有些狡黠,「估計楊七他們正忙着偽證呢,要些不明真相的人來鬧,擾我們的眼,好給他們騰出時間。」

「哼,偽證這種事情,我李家就沒怕過!」百一葉冷哼一聲,笑道,「這事放心,定叫他們砸了自己的腳。」

「至於眼下這些人,」孫安錦目光投向屋外,果然看見幾個人趁著天涼爽些后又開始拉幫結夥起來了,「聚眾鬧事,交給官府的人去管就是。等到事情明白,他們就各干各的去了,不用管。」

「而醫館的名聲……」孫安錦頓了頓,看向百一葉,「可能又要李家破費了。」

「不必。」百一葉剛要說話,卻被百年心搶了先,「我打算離開。」

「李二姐?」孫安錦已經,道,「李二姐何必這樣?事情總會過去的。」

「不必了,我答應過和敬觀月去西楚。」百年心面上波瀾不驚,卻透出不可撼動的堅定。

「二姐……」百一葉正要再勸,卻被孫安錦攔下了。孫安錦望着百一葉的眼睛,透過那堅定的目光,孫安錦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什麼。

「那麼我回去后和師叔說一聲。」孫安錦頓了頓,忽然又是一笑,語速極快道,「要不李二姐自己去和師叔說?」這其中的調笑意味已是十分明顯了。

百年心自然明白她是在笑什麼,瞪了孫安錦一眼,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孫安錦看到百年心的耳朵紅了。

當晚醫館門口又鬧了一場。阿長和人對罵着,似乎終於找到了稱心的活兒,一點不知疲倦。

「這人留不得,」孫安錦忽然想起之前的事來,「愚笨不說,還諂媚好事。」

「無妨,我自有打算,」百一葉點頭,算是領了孫安錦的好意,「傻人自有傻人的用途。」

「三小姐,官府的人馬上就到了。」這時,一個身形瘦小的夥計走過來,向百一葉彙報。

「嗯。」百一葉應了一聲。

「這是阿丁吧?」孫安錦看着這小夥計,忽然覺得有些眼熟,「李二姐犯心病那日,是不是你去孫府找的我師叔?」

「啊?是,是。」那小夥計顯然吃了一驚,愣過後連聲應道。

「你好記性啊,」百一葉此時終於有心情同人開開玩笑了,「你還記得我家裏哪個,說出來,讓他們知道自己還入了別家主子的眼了。」

孫安錦見她心情見好,也放下心來,笑道:「說什麼呢,怕我挖你家牆角?」

「可不是,」百一葉望着趕來驅散人群的捕快,似乎忽然有些惆悵,「我這個主子可算不上什麼算無遺策又能泰山崩於面前而面不改色的好主子。」

「但是是個開明又有威嚴的好主子,」孫安錦知道她在說什麼,回道,「你說的那些,是謀士需要做的。」

聞言,百一葉轉過頭來,詫異地看向孫安錦。

「我會幫你的……我答應過。」孫安錦卻沒看她,只是喃喃道。那個穿着嫁衣遠去的身影至今還留在她的腦海里。

二人站在醫館門口,望着燈火照不到的夜幕,再無言語。

「先生,福兒好像暈車。」從常青山下來后,孫汝二人上了馬車,一路往棗縣的方向駛來。因着孫汝說過一年就回去,所以時間緊迫,條件允許時二人會趕夜路。

「它需要下車去吐?」孫汝淡淡道。

「不用,它吐在盆里。」少年撫摸著大龜的殼,柔聲道,「福兒,你難受就吐盆里,我會倒的。」

烏龜縮在殼裏,沒理他。

「先生,我們還要走多久啊?」少年終於放棄同烏龜講話,轉而朝孫汝問。

「走到秋天。」孫汝回。

「啊?那還要好久的。」少年老大的不樂意。

「不久,最多兩個月。」

「可是福兒暈車啊。」少年的注意力又回到烏龜身上,「先生,你說福兒白天為什麼不暈車?」

「它是睡了。你也該睡了。」

「可是我睡不着,」少年喋喋不休道,全然沒有在常青山上時的安靜乖巧,「先生,到了棗縣,有人陪我玩嗎?」

「沒有。」

「啊?那多沒意思?」少年有些失落。

「你要問他們,他們或許願意和你一起。」孫汝看着少年失望的神情,忽然又道。

「他們?他們是誰?」少年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我有個女兒,比你長兩歲。她還有些朋友。」

「真的?先生都有女兒了?」少年聞言,忽然湊近孫汝的臉,仔細瞧了瞧,「先生看着這麼年輕,居然有那麼大的女兒了嗎?」

孫汝頓了頓,沒有回答。

這時,福兒忽然將腦袋伸出來,轉了個個兒,看向少年。

「呀,福兒,你不暈車了!」少年驚喜道。

福兒看了他半晌,忽然朝他噴出一股水來。少年驚叫一聲,向後躲閃,正好碰翻了孫汝用來裝茶葉的罐子。孫汝波瀾不驚地將罐子扶起,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掀開蓋子,裏面居然是空的。

孫汝忙將罐子湊近再看。不是眼花,是真的空了。

「咦,福兒,你吃什麼了?」少年此時正關心着自己的烏龜,「這是什麼?看着像是……茶葉?」少年在盆里找到了茶葉碎片,撿起來放在手心裏仔細看。

孫汝看向烏龜。烏龜感到有人在看他,費力地轉了個個個兒,看向孫汝。一人一龜瞪視許久,最後烏龜也許覺得累了,縮回殼裏不再理人。孫汝的目光在空茶罐上落了許久,最後也覺得睏倦,漸漸合上眼。少年早已困得不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去了。

車行在月光里,月光照在回去的路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朱顏謀:鳳歸京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朱顏謀:鳳歸京華
上一章下一章

第17章 歸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