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歸來

第15章 歸來

初夏的風吹過樹梢與白牆,穿過街道,探入幽深的小巷。暑氣漸漸地起來了,但還只是睡眼惺忪地伏在地上伸了伸脖子,抬頭看看湛藍的天。樹蔭下的閑人還能搖著扇子侃上幾句,老翁還可以倚著樹榦舒服地睡上一覺。夏來了,可畢竟只是剛剛來到,人們還能抱着新鮮與快樂的心情出來走走。

李家醫館給人們發了解暑的綠豆粥,走過路過的都去領一份,找個牆根兒就著一點陰涼喝下去,抹一把額上的汗,似乎就涼快了一點。

「我說高重,你這已經是第三碗了!」孫安錦蹲在醫館門口看着醫館的人發粥,在第三次見到孫府鄰居高家的小子時,忍不住發話了。

「我的目標是十碗!」高家小子高重很是自豪地說。一旁的黃狗跟着吠了兩聲,給主人打氣。

「我看你是想刷碗。」孫安錦白了他一眼。

高重結果第三碗綠豆找,一仰頭喝下,抹嘴道:「男子漢,多吃點長身體。」

「是,是,長身體,」孫安錦將頭別到一邊,不想再搭理他,「吃多了不舒服就進醫館,有瀉藥。」

「好嘞!」高重接過第四碗粥,爽快應道。

孫安錦又蹲了一會兒,看着街上人來人往,同往常沒什麼不同,時間久了很是無聊,便打了個哈欠,站起想要回孫府去。

「安錦,走了?」原本在醫館里幹活的當歸看見孫安錦起身要離開,忙招呼道。

「嗯,家裏有些事情。」孫安錦隨口應付道。

自從那日偷聽事件后,孫安錦就感到自己再無法像以前那樣和當歸相處了。或許等到事情弄清楚以後就好了,她這麼安慰自己。

走到孫府門口,孫安錦發現院門被打開了。

咦?忘了關了?由於之前也總是粗心大意地忘記給門上鎖,孫安錦沒想太多,徑自走進院裏。說來奇怪,她在別的地方做事從來都是滴水不漏的,唯獨在孫府總是忘這忘那。或許是受了孫汝那種懶散生活的影響?想到孫汝,孫安錦莫名地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又覺得這氣嘆得真是毫無道理到好笑。

走過荒草叢生的院子,路過古樹和樹下堆滿落葉的石桌石凳,再向左拐就是孫汝的書房。鬼使神差的,孫安錦看了孫汝書房的方向一眼,忽然想着許久不打掃該積了灰了,於是抬腳向那屋子走去。接近屋子門口時,聽到一陣「唰啦」「唰啦」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孫安錦這才驚醒——有人進到孫府來了。

孫安錦立刻側身,背貼在牆壁上,挪步過去,屏住呼吸試探著向屋裏看去。一個身形修長的年輕男子背對着房門,正在裏面做着什麼,似乎是聽到身後有響動,男子回過頭來。孫安錦趕緊收回探出去的頭,但聽到那人往門口移動的腳步聲,孫安錦就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跑嗎?她跑得不快,估計是來不及了。

「安錦?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出人意料的是,屋裏走出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年節前離開的敬觀月。孫安錦之前沒有認出是他,此刻看着他從門裏探出頭來看自己,怔了半天沒反應。

「我不在,你也不知道打掃一下,」敬觀月也沒管孫安錦站在門口愣神,自顧自地碎碎念,「你看府里落了多少灰,掃得掃一天……」

孫安錦聽着這話,怎麼覺得自己才是這兒的客人?

「師叔才是來了也不說一聲吧?」孫安錦回過神來,走進孫汝的書房,不巧敬觀月一掃帚的灰掃來,頓時嗆得她咳嗽不止。

敬觀月忙扔下掃帚查看孫安錦的狀況。孫安錦咳了一會兒后終於平靜下來。

「師叔怎麼來了?」孫安錦問。

「上次沒見到我師兄,這次再來,結果還是不在。」敬觀月撿起掃帚繼續幹活。

「我爹說他要秋天才能回來,之前告訴過師叔了啊。」孫安錦道。

「已經入夏了,秋天還遠嗎?」敬觀月掃着地,道。

其實就是還想着百年心吧?孫安錦心道。

「師叔,」孫安錦終於還是壓下了心裏的話,問了些別的,「師叔是做什麼的?總能在棗縣住着。」敬觀月雖然看上去是個無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可萬一真相出乎意料呢?更何況他似乎還跟什麼捲簾樓有關係。從給穆雲深寫信那日算起,也有兩個多月了,怎麼一點回信也沒有?

「在西楚當官兒,混點吃喝罷了。」敬觀月隨口道,一聽就是在胡謅。孫安錦知道他這是不想說,故也沒再追問。二人一起收拾收拾屋子,敘敘舊,一天也就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孫安錦在醫館門口遇到了陳家兄弟。陳阿四牽着陳阿六的手,二人一黑一白,像對兒無常。

「安錦,城南去不去?」陳阿四招呼孫安錦。

「城南有什麼呀?你們總去。」孫安錦問。

「有條小河溝兒,玩玩水,涼快。」陳阿四答。

「玩水?阿六也去?」孫安錦擔憂地看了看面色愈發慘白卻仍笑得開心的陳阿六,「他身子弱,別貪涼了。」

「玩嘛,沒事。」陳阿四嘴上說着,牽着阿六的手卻緊了緊。阿六感覺到手上的力道重了,莫名地看向堂兄,倒也沒鬧。

「你們去吧,我在醫館幫忙。」孫安錦知道勸不動陳阿四,謝過他的好意邀請后,與二人告別,進了醫館。陳阿四人傻些,可是一旦認準了什麼就是頭倔驢,誰勸也沒用,從以前得知陳阿四通宵背書結果累得生病那時,孫安錦就知道了。

「你說陳家那個小六,是不是懂事不少?」一個夥計見孫安錦站在窗口望着陳家兄弟遠去的身影,湊過來道,「剛才我也看到了,要擱以前,誰捏疼了那小子的手,他能哭一天!」

孫安錦聞言想了想,方才發現陳阿六確實變了不少。從前幾次相處,陳阿六都是個任性又鬼機靈的,最會用眼淚騙人,但從今年開春兒再見到他以來,這小子都是一張人畜無害的小臉,一派天真可愛討人喜歡的樣子。想來這一病陳家人對他也是照顧不少,總算將他那愛鬧的小性子給改了些。

「你說,這陳阿六得的到底是個什麼病?真不能治了?」孫安錦偏過頭問那湊過來的夥計。

「治不了,治不了!」夥計垂著眉毛搖著頭,一副很是惋惜的樣子,「你看他那張臉,哪兒還有點兒血色?一看就知道該準備着了。」

孫安錦看着這夥計做作的動作和神情,厭惡地皺皺眉,轉過頭去繼續看窗外。那夥計本就瞄著孫安錦,見她皺眉,知道自己剛才不討喜了,忙收起嘴臉,繼續說道:「不過人各有命,那小六子得人喜歡,也不枉人世間走一遭了。」

孫安錦沒再理會身邊的夥計。夥計討了個沒趣兒,悻悻地走開了。

晚上,孫安錦同敬觀月在院裏乘涼閑聊,無意中聊到西楚的人和事,孫安錦想起從前看的雜本子裏提到過幾個人,便問出來:

「師叔,我看過本兒閑書,裏面說你們西楚有位神醫,叫明月老人,師叔聽過嗎?」

敬觀月捻着手裏的摺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道:「聽過,怎麼?」

「聽說明月老人是華佗再世,世上沒有他治不好的病。師叔信嗎?」孫安錦問。

「你可知明月老人怎麼死的?」敬觀月答非所問。

「不知,」孫安錦搖頭,「他已經過世了嗎?」

「帶着徒弟採藥,染了風寒,不治身亡了。」敬觀月似乎嗤笑一聲,「你說,這世上沒有他治不好的病?」

孫安錦沉默下來。傳聞能妙手回春的神醫自己倒在了病魔腳下,聽着是有些可笑。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會因為他是神醫就能逃過。」孫安錦喃喃道。敬觀月聞言瞥了她一眼,黑暗中女孩兒的眼睛映着身旁燭火和光,眼裏氤氳著的水汽卻像遮了月的雲。

「你這眼睛……很特別啊。」敬觀月道。不是人們所期望女孩子擁有的清澈的眸子,是像被江南煙雨熏出的柔情脈脈的眸子。

孫安錦抬頭,對敬觀月笑道:「像我娘,我娘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你娘一定是大美人。」敬觀月手裏捏著扇子,開合扇子的動作停止了。

「我也這麼覺得。」孫安錦托腮,雙肘支在石桌上,「可是我娘以前女扮男裝進書院幾年,愣是沒被人發現,難道在別人眼裏我娘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這……」敬觀月沒想到看上去乖巧老實的孫安錦居然有個特立獨行的娘,一時接不上話。

「可我覺得我娘是最好看的了,其他那幾個,誰也比不上!」孫安錦這麼多年來從未和人提起過娘,今日一說,一時竟想不起那麼多,不管不顧地說出從前在宮裏的事來,「那些個女人成天一哭二鬧三上吊,作天作地,卻還是討不來半點兒好處!我娘就不是,她自己過得好好的,根本不在乎我那個……」「父皇」二字剛要說出口,孫安錦幡然醒悟,趕緊住了嘴。又怕敬觀月察覺,忙偷瞄着他,改口道,「我那個……那個祖母!和我爹說什麼……」說完,自己也覺得有行前言不搭后語,趕緊閉了嘴尋思糊弄過去的辦法。

「沒事兒,你說,」敬觀月卻像是沒聽出什麼不妥的樣子,「我知道你不是師兄親生的,也不認識你親生父母,不會告密的。」說完,還朝孫安錦眨眨眼睛,示意他是「自己人」。

「不說了,我困了。」孫安錦已經察覺失言,自然不能再說,起身要回屋去。

「拿着燈。」敬觀月將石桌上的燭燈向孫安錦的方向推了推。

「不用,我能回去。」孫安錦早已走熟了孫府的路,閉着眼睛也能回去自己屋子,將燈留給了敬觀月。

孫安錦走後,敬觀月獨自坐在院中望月。與孫汝對月飲茶的習慣不同,敬觀月喜歡就這麼看着,什麼也不想,又或許什麼都想了,但什麼也沒記住。

此時此刻,望月的人自然不止敬觀月一個。遠在他鄉的遊子,盼兒歸來的父母,燈下縫補的妻,幻想着久未謀面父親是大英雄的孩子……除了燭火,這漫漫長夜裏,能看到的就只有月了。

遙遠的常青山頭,整塊的青石是老天爺隨手放置的觀月台。青石台上坐着個白衣書生,身邊擺着茶壺,手裏舉著茶碗,邀月共飲。風來了,拂過書生的衣角袍邊,於是便有個望上去飄然若仙人的身影映在了月幕上。

這人還真是奇怪,見了此景,一個少年想着。少年趴在不遠處的竹屋的窗邊,歪著腦袋看那個白衣書生。

這人一到月圓時便要在觀月台那裏坐上許久,一直望着月亮喝茶,也不知在想什麼。想爹娘?想妻兒?還是想知己?少年如是琢磨著。

白衣書生仍坐在那裏,舉杯邀月,可惜回應他的只有風聲樹響。

少年忽然想着,這人該不會是在外面欠了錢,跑到這山裏來避仇家了吧?前幾年就有個賭徒一路跑到這兒來,引來一群追着討債的人,將這家裏鬧了個雞飛狗跳。後來還是祖父領了人將他們趕出去的。少年越想越覺得眼前這個書生也是來避難的,於是擔心起來:上次有祖父將人趕走了,這次祖父下山採買東西去了,若有人鬧上來,他該怎麼把人趕走呢?少年的腦子亂七八糟地想着將人趕下山去的方法,想來想去卻沒一個可行的,後來想得累了,就趴在窗邊睡著了。孫汝回來時,少年睡得正香。孫汝輕手輕腳地將少年抱去床上,給他蓋了被子,自己則走到方才少年趴着的窗邊,又向月的方向望去。

少年不知道的是,祖父已將他託付給了這個白衣書生,自己遠去了。少年更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祖父就是從前名震八方,可稱「帝者師」的常青老人。不過不知道又如何呢?總歸他過得開心快樂,這就很好了。

孫汝走回少年床前,望着少年的睡臉,忽然想起些往事。關於年少時的竹林和山風,關於怪脾氣的老頭和嘮嘮叨叨的師弟,關於自己初下山時的同游同窗,關於那個風風火火的身影……

該回去了,孫汝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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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謀:鳳歸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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