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千里故人 8

第二十九章 千里故人 8

晉王殿下這份如獲至寶的激動實在是太宣之於人又呼之欲出了,門前諸眾除了謝遙,一時都愣得不清。

這是晉王殿下?

無人動作、無人言語、連馬兒都乖得很,晉王府的大門前靜得就像沒人一樣。

忽然而至的擁抱,令白錦玉愕然,也有一些些不解。儘管如此,卻並不妨礙她感受到鳳辰此刻內心的激越。

一作為蘇麗華,二因為能感受到他的心情,白錦玉沒有推開鳳辰。

白錦玉的臉龐輕貼著鳳辰的肩頭,他的衣衫沾染了這濃夜的清洌,呼吸間都是這份舒爽的涼意。鳳辰胸中的起伏,是與這寒涼的衣襟恰恰相反的溫度。

片刻,鳳辰平復了心緒,扶著白錦玉的肩頭把她推離了一些,仿若久別重逢似地,目光在她的面孔上巡梭。

而同時,白錦玉也看見了自己在鳳辰肩頭留下的一方污印。

銀色的絹緞上,淺淺的烏灰,與鳳辰的頤雅極不相稱。她連忙伸手撣了撣,抬起頭不好意思地以目光致歉。

鳳辰凝視着白錦玉,目光很關切,看着看着,他抬起手,指尖在她側頰上颳了一刮。白錦玉側眼睇去,只見他併攏的手指間沾了一撮粉狀的血痂。

白錦玉大驚失色,目光遊離閃躲。

良久,卻沒有任何質問,她訕訕地自己摸上臉,用指甲颳了刮臉上乾結的地方,也颳了一手的血痂。

這下真的惶窘了,她無路可避,只得有點老實地開口解釋:「這……殿下放心,這不是我的血。嗯……」

「我沒有要問什麼。」鳳辰道。

白錦玉抬頭,只見鳳辰靜心地看着她,闔了闔眼眸確認。

白錦玉頓時心頭寬裕,像被人放了一馬,有種劫後餘生的體會。但同時,也似乎更加自疚了。

「進去吧。」鳳辰輕輕道。

「好。」白錦玉與他相視一笑,略過了很多話。

白錦玉心裏慶幸,鳳辰和蘇麗華都是極為通透之人,二人這樣彼此留有空間的處事默契,真是讓自己逃過一回。

見鳳辰和白錦玉恢復了常態,謝遙和張猛等人都彷彿忽然松容了下來。謝遙一招手,兩個護衛從車上搬下來幾摞高高的書簿和文冊。

鳳辰吩咐他們把東西搬進書房,白錦玉忍不住問到:「莫非殿下今晚還要看這些東西?」

鳳辰道:「嗯。」

白錦玉看着眾人走遠,壓低聲音道:「王崇到底給人家抓了什麼樣的把柄,竟然肯頂買題的罪狀?」

鳳辰看着她。

白錦玉連忙道:「哦哦,我懂我懂,機密的事殿下不方便對外人說就不要說了!」

鳳辰道:「剋扣貢品。」

白錦玉愣住,倒不是因為王崇的這個罪行,而是她完全已經做好鳳辰不告訴她的準備了,鳳辰卻開了口。

她清咳一聲,奇道:「不會吧,各地進獻的貢品都會登記造冊,他怎麼剋扣啊?」

鳳辰道:「我朝幅員遼闊,有些地遠的郡縣為防運輸途中貢品有所損壞,往往都會在出發之始將貢品備上雙份。」

白錦玉一點就通,當即瞭然:「哦!我懂了,戶部掌管進貢事宜,所以一旦這些貢品沒有損壞,那這多餘的一份就被王崇吞下了。」

鳳辰點了下頭。

白錦玉駭然,真是有點大開眼界,深為這世上貪贓枉法的花式之多感慨。

「我還需要將賬目梳理一番,才好面呈聖上。」鳳辰道。

聽此,白錦玉張口想勸他明日再做,但是一想此番並非平凡的小事,便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回到房裏,白錦玉剛剛換過衣服,就聽見了兩下扣門聲。她詢問著上前打開門,便看到是謝遙端了些夜宵過來。

一盅燕窩湯、幾樣花式的點心,甜甜地,很合白錦玉的胃口。謝遙就站在她身邊,看她把幾個碟子吃得乾乾淨淨。

白錦玉用帕子抹了抹嘴,總結道:「晉王府的廚子真的太出色了,做什麼都這麼好吃,不過這幾樣都是甜點,我記得殿下不怎麼吃甜食,估計不是很合他的胃口。」

謝遙聽了,靜默了一會,道:「殿下沒有夜宵。」

白錦玉一怔,道:「為什麼?這就是你們的疏忽了,這麼晚了,就算殿下用過晚飯,到了這個時辰也該肚子餓了!」

白錦玉有些責備地看着謝遙,卻看到他掖了掖嘴角,似乎欲言又止。

他這副樣子倒叫白錦玉好奇了,她乾脆一手支頤起腦袋,專程盯着謝遙等他把話說出來。

在她洗耳恭聽的架勢下,謝遙醞釀了一會兒,道:「殿下從不用夜宵。」

「哦。」白錦玉點點頭,這倒是也有可能。同時她對這個答案感到無趣,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理由呢!

「其實,」謝遙有點決心似地想說什麼,但只說了兩個字又猶豫了。

剛卸了興頭的白錦玉又被他釣起,重又支頤著下巴等他,追問到:「其實什麼呀?」

謝遙神情凝住,彷彿要說的話十分令他掙扎。

「啊?」白錦玉等著,如果換個人她早就掐着他的脖子逼他了,但現在對方是謝遙,她真的拿謝遙沒辦法。一來人家平素風格就是話少,二來就以現在她和他功夫的懸殊,她也掐不了謝遙。

許久,謝遙終於下了決心,道:「殿下也不用晚飯。」

短短几個字,聽得白錦玉正奇,剛想發問,謝遙補道:「娘娘忘記了嗎?」

哎喲,對,她是蘇麗華,她不能表現得這麼驚訝。

整理了一下情緒,白錦玉生澀地笑道:「哦哦,我這陣子回尚書府待得太久了,差點忘了這些了,真是……」

「殿下已有三四年不用晚飯了。」謝遙似是自言自語。

「啊?」白錦玉驚得輕吟出聲,三四年不吃晚飯?!她已經有點快被這個訊息嚇到了。

「那,那……」白錦玉「那」了半天,竟語無倫次。突然,她想到黃姑曾告訴過她,鳳辰這幾年結交了幾個道士,便好奇問到:「莫非這也是道家的一種類似辟穀的修行方法?」

謝遙俯身收拾起白錦玉剛剛用完的碗筷,直聲道:「殿下是不思茶飯。」

「不思茶飯?他為什麼不思茶飯啊?府上的廚子這麼好。」白錦玉坐着,看着謝遙一樣一樣有條不絮地收著東西,眼睛追逐着他,可謝遙偏偏就是不看她。

末了,謝遙道:「娘娘都不知,微臣又怎會知道呢?」他的臉極冷,彷彿澆上水就能結冰。

「你……」白錦玉噎住。真是奇了怪了,她明明知道謝遙對人說話一向是如此,但這會兒就是感覺自己被他硬生生地嗆了一下。

三四年不吃晚飯,熬夜也不吃夜宵……白錦玉似乎有點明白為何鳳辰幾年不見瘦了許多,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她恍然想到一個畫面,那日在宮中夜宵,言洛收拾到鳳辰的碗碟時曾手下一滯。

現在她總算明白是為什麼一滯了,就因為那晚鳳辰吃了一塊棗泥酥!

「娘娘真想知道原因?」謝遙的聲音響起,白錦玉才發現他還沒走。

她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想知道啊!」

謝遙看着白錦玉,道:「娘娘為何不自己去問殿下?」說完,他就狀若謙遜地躬了一身,實則毫無誠意地端著東西退了出去。

咦!

這謝遙,這最後那眼神,是在挑釁嗎?!

怎麼一副認定她不敢去問的樣子!

切,白錦玉嗤道,這才多大點事有什麼不敢的!

想着白錦玉就站起身徑直出了房門。

中夜的晉王府靜謐無聲,也顯得更加碩廣寬闊,花影樹木都在夜色中隱身,交錯的連廊掛着統一造型的燈籠,在黑夜中看起來每一處都差不多。

白錦玉三繞兩繞越走越不對勁,她停下腳,她抓了抓頭皮,有點無語,但還是得接受一個事實:她迷路了。

站在連廊里審時度勢,白錦玉前後左右地看了看,最後頹唐地開始生自己的悶氣。

她幹嘛這麼不經激,被謝遙激一下就跑了出來?

人家三四年不吃晚飯不是好好的,用得着她操心嗎?

再說,就算問,幹嘛非得這時候問呀,明天也可以問啊!

好了,這大半夜的,她現在不僅找不到鳳辰的書房,徹底連蘇麗華的卧室都回不去了。

獨坐半晌,白錦玉覺得自己有點傻愣愣地,遂站了起來,隨意扔了個石子決定了個方向。她想着大不了整個繞王府一圈,花點時間而已,總能找到蘇麗華的屋子吧。

穿過幾個拱門,沒有用太多的時間,白錦玉就發現了一間亮着燈光的屋子。雖然離著還有點遠,但也令她欣喜不已,當即加快了兩步朝那光亮走去。

到了跟前才發現,這是個完全陌生的院落,白錦玉確認這個地方几日裏她絕沒有來過。不過王府實在太大了,有幾處她沒到過的地方也不稀奇。

白錦玉尋思也無所謂只要亮着,就說明有人,進去能叫個人起來送她回屋就行!

於是她舉手敲門,結果敲了好幾次也無人應答。她有些疑惑,伸手略一用力,門就輕輕應聲推開,其實並未從裏面鎖上。

門一打開,中間正對着就是一尊同人大小的觀音坐像,莊嚴寶相慈眉善目。空氣還留有焚香的清味,左右兩排點着的燈燭把屋裏照得明亮,燭身尚長,應是當晚剛點上的。

「原來是一間佛堂。」白錦玉心忖。

她跨進門來,目光在這一進縱深的地方大致一掃,沒看見一個人。莊重的佛像在前,白錦玉先不管不顧其他,跪下蒲團去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等她站起身,這才好好地打量起了這間佛堂。

這件佛堂雖然不大,但一片光明,正氣宣人,縵布經幡塑像都打造得十分精緻,供台上的鮮花水果也色彩鮮澤,可見篤信之人的確是有用心在打理的。

之前黃姑說過蘇麗華多年虔誠禮佛,白錦玉直覺這間佛堂應該就是蘇麗華平時禮佛的場所。

這次來到長安,白錦玉總覺得好像一直在認識嶄新的蘇麗華。像是收集珠寶傢具、裁做衣服、還有這禮佛,都是她以前不知道的。這讓她感到對蘇麗華的印象十分模糊,以前就不知道她的為人和心中所想,現在就更弄不清楚了。

白錦玉轉過步子,繞着三面牆將擺在側面供台上的神龕一一看過去,彌勒佛、阿彌陀佛、地藏菩薩、文師殊利菩薩、四大金剛、十八羅漢……

掌管各司的神佛悉數都有,她正想說蘇麗華所求還真多,忽然,一方小小的木牌映入了白錦玉的眼帘。

「愛妃西趙國鈺賀公主之靈位」

!!!

白錦玉轟然震住!心跳驟停,全身僵得硬硬梆梆!

鈺賀!!

白錦玉眼前像炸了一電。

她怔怔地、怔怔地與那塊靈位對視,心上像被一塊巨石壓過,直接最後壓平了,透不過氣來!

如果問這世界上白錦玉最對不起誰,那她必然第一個就是說鈺賀!

七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西趙擇婿大選,如果不是她扮成聞宴插上一腳,鈺賀或許真能尋着一個屬意的夫君吧!

也許,最終夫君還是鳳辰,但總不會是以那番心情嫁過來吧!

世上的事有時真不知是不是個玩笑,誰能想到天下的好男兒任她選她不選,卻偏偏芳心錯付看上了她這個喬扮男裝的女子呢?

為此事,她一直很懊悔,但鈺賀說:「錯付了就錯付了,喜歡誰是改不了的。」

「你知道嗎?我多幸虧自己嫁了鳳辰,因為在這裏,我又與你重逢了!」

「能天天看見你,能和你一起吃飯、說話做一些普普通通的事情,我不知道多開心!」

「我、你、鳳辰,我們三人這輩子就好好過,下輩子嘛就不帶他了,只許我們兩個了!」

「我是正妃沾了大便宜,那咱們家的第一個孩子讓給你來生,好世襲鳳辰的王位。」

……

嬌嬌鶯語猶在耳畔,而今卻物是人非,這裏已沒有鈺賀,只剩她的牌位了!!!

白錦玉緊緊攥著拳頭,又氣又恨又絕望,渾身無法抑制地發顫,發不出聲音,更哭不出來。

這塊牌位是個死物,怎麼可以代替那個活生生的鈺賀?!

她接受不了。

「你真的不記得七年前的事情了嗎?」忽而,身後一個聲音緩緩地浮起。

白錦玉沒有扭過頭。

鳳辰已走上前來,與她並肩。

他靜默地注視着鈺賀的牌位,良久良久。

「鈺賀對你如何,你我都看在眼裏。你,」鳳辰轉過臉,直視着白錦玉,一字一字道:「最不該的,就是忘記西趙的所有事。」

西趙,白錦玉神思繾綣,腦海中有一副群像翩然而至,越來越清晰。

七年前,是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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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妃雖晚不須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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