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高頭

第8章 老高頭

既然問過了話,耿當就領着王笑主僕往回走,七拐八角再穿到大堂時,便聽到有哀嚎聲傳來。

之前大堂雖然也有不少人求饒叫冤,卻只是嘈雜,此時這個哀嚎卻有些撕心裂肺。

王笑順着那哭聲看去,卻見是個乾瘦老者伏在地上,向一個官差不停磕頭。

那老者衣裳破爛,手上帶着枷鎖,花白的鬚髮亂糟糟,臉上涕淚橫流,哭起來的時候瘦瘦的脖子上像只包了一根骨頭,只看起來頗為可憐。

被逮到巡捕營來的多是些悍匪或老油條,縱有一些被冤枉的,也多是悶不吭聲的老實人,少有這樣歇斯底里哭的,便都把目光落在這老頭身上。

「哭嚎個啥子!」一個戴着枷銷,脖子上紋了老虎的大漢罵道:「老子竟與你這樣的窩囊玩意兒坐一個牢子,沒來由丟了老子的臉。」

又有一個身材削瘦,面相油滑,還留着山羊鬍子的漢子笑嘻嘻道:「這牢裏有吃有喝的,關上個一年兩載出來,又是一條好漢。哭啥哭?」

便有人朝那山羊鬍道:「你關上一年兩載還能出來,這老頭怕是要沒那許多光景嘍。」

「哈哈哈哈,瞧他這又瘦又老的,竟還能偷東西,佩服,佩服。」

「你們這些光棍關了就關了,不興人家在外面有婆娘?」

一幫老油條便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時不時便有人哈哈大笑起來,顯得頗為皮滑。

纓兒見這些人有的紋面、有的滿臉橫肉、有的奸滑、有的帶着刀疤……她心中害怕,拉了拉王笑。

王笑卻是不走,還看得饒有興趣,他覺得自己太喜歡這群人了。

他甚至看到那個山羊鬍漢子一邊笑嘻嘻的,一邊偷偷從官差身上順走了一串鑰匙以及一個荷包。

發現王笑的目光,那山羊鬍漢子將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還眨了眨一隻眼睛。

王笑亦是眨了眨眼。

巡捕營真是個好地方,三教九流,人才市場。

「吵什麼吵!」一個面相兇惡的官差喝道。

接着,他拿了條鞭子在那老頭身上重重摔了一鞭,罵咧咧道:「老不死的東西,嚎,讓你嚎,有膽偷銀子沒膽認。」

那老頭挨了一鞭,摔在地上嗷嗷直叫,臉上淚水更甚。

「官爺吶,小老兒真的是冤枉吶,那銀子真不是小老兒偷的……」

「不是你偷的?」那官差冷笑道:「還敢跟老子嘴硬。」

說着又一鞭甩下去。

耿當看不過眼,過去攔住那官差,輕聲道:「袁環,怎麼回事?」

王笑心中好笑,這官差竟名叫『圓環』。

袁環瞥了耿當一眼,不耐煩道:「你別管閑事。」

「俺是怕你捉錯了人。」耿當低聲道。

「老子告訴你,這回老子還真沒捉錯人。」袁環冷笑道,末了他還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一天到晚俺俺俺,哪招來的土冒……」

耿當臉色一變,嚅嚅著正要開口。

忽然聽到有人笑了出來,一個有些稚氣的聲音道:「哈哈,這回沒捉錯人,那就是前幾回捉錯人嘍。」

「少爺,你不要亂說。」纓兒拉了拉王笑,輕聲道。

一時間,卻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紋著老虎的大漢譏諷道:「這狗屁官差,一看就不是好鳥,果然是個時常逮錯人的,哈哈哈哈。」

「笑什麼笑。」袁環鞭子一揮,湊到王笑面前盯着他獰笑道:「哪來的小兔相公,後面洗乾淨了嗎?敢到環爺面前放肆。」

王笑眨了眨眼。

這傢伙面相又不好,嘴裏又不乾不淨的。

正好自己又是個痴獃。

於是他直接啐了一口,啐在袁環眼裏。

「老子幹了你丫的祖宗!」袁環怒極,舉起鞭子就要揮下去。

王笑既然敢啐他,就是余光中看到耿正白從那邊過來。

「住手!」

果不其然,隨着耿正白一聲大喝,袁環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幹什麼!」耿正白走了過來。

袁環其實並不太怕耿正白這個把總,因為他自己的親爹還是個千總。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卻也不能在把總面前放肆,罵咧咧道:「把總,這個小免崽子取笑我,還啐了我一臉。」

眾人目光看去,王笑背着雙手,一張好看的臉上帶着純良無辜的神情。

耿正白便在袁環肩上輕輕拍了拍,壓低聲音道:「這位公子家裏與都司大人相熟。」

袁環臉上陰晴不定起來。

既然拿出都司大人來壓了,那自己就是被白欺負了一頓,這場子一時半會也找不回來,他只好朝耿正白拱拱手:「知道了。」

袁環這算是給耿正白一個面子。

他轉過身,一腳踩在那老者身上,恨聲道:「老不死的玩意,讓你他娘的多嘴,接下來有你好受的。」

接着他提着那老者就要走。

「慢著,這案子你還沒說明白呢。」耿當忽然道。

袁環沒想到自己才給耿正白一個面子,耿當反而還敢跟自己叫板,咬了咬下唇,神色愈發狠厲起來。

「耿蛋是吧?你剛進巡捕營,有些規矩怕是還沒弄明白吧。」袁環盯着耿當,冷冷道。

他念耿當名字的時候,發言故意含糊了些,聽着便有些像『蠢蛋』。

「他說自己是冤枉的,俺們就要再問清楚。」耿當道。

袁環手指在他胸膛上點了點:「有些規矩你不懂,我告訴你,新來的多看、多學、少開口。知道了嗎?」

耿正白並不想得罪袁千總的兒子,拍了拍耿正的背,道:「別插手別人的案子。」

耿當道:「可是這人是冤枉的。」

「冤枉?」袁環踩在那老者背上又加了些力道,踩得那老者慘叫了一聲。

他聽着這慘叫聲獰笑了起來,向耿當道:「好,你說他冤枉,可以。但若是我沒捉錯人,你以後但凡見到我,恭恭敬敬叫一聲環哥。」

這要求聽起來並不算過份。

袁環看着自己腳下的老頭,心中卻知道,只要耿當答應了,就等著一輩子被自己踩在腳下吧。

耿正白向耿當搖了搖頭。

耿當低着頭,有些猶豫起來。

那老者卻是苦嚎道:「小老兒真是冤枉的……」

「好,俺答應你。」耿當道。

袁環笑了笑,吩附人去把苦主和人證叫回來。

「好香油坊的郝老闆是吧,昨天你丟了一枚三兩六錢的銀子,是也不是?」

「是。」

袁環點點頭,又問道:「這老高頭是個賣油翁,時常在那你進油,是也不是?」

「是。」

「昨天你丟了銀子,正好是老高頭來沽油時,是也不是?」

「是。」

「你丟了這枚銀子,有店裏的夥計做證,是也不是?」

「是。」

袁環在郝老闆身上一拍,道:「把銀子拿出來。」

郝老闆眼睛轉了轉,頗有些不情不願地探手入懷。

「利落點!不會吞你這點銀子。」

袁環搶過郝老闆手中的銀子,往身後一個胥吏手裏一拋,道:「老方,你掂掂,幾兩幾錢。」

老方一手捧著這銀子,另一隻手撫著長須,微眯着眼,輕輕一掂,顯得極是專業。

沒有人能懷疑老方掂錢的手藝。

「三兩六錢。」

一語說完,耿當臉色一變。

袁環面露得意,摸著自己的嘴走了兩步,忍不住笑了出來:「有些人吶,總喜歡多管閑事。老子明明白白地辦案子,他非要橫插一手。這下沒話說了吧?」

耿當一拍腦門,拉起地上那依舊哭嚎不止的老高頭,問道:「你說,咋回事?」

老高頭一把鼻涕一把哭,道:「小老兒真是冤枉的啊。」

「呸,人證物證俱在,還敢叫屈。」袁環又是一腳踹在他身上,罵罵咧咧道:「不是偷的搶的,你哪來的這麼大一枚銀子。」

王笑微微皺眉,心中暗道,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辦案,還敢稱人證物證俱在、明明白白?

他這般微帶嘲諷地想着,旁人卻頗有些服氣,嘆這案子辦得不錯。還有人說這老高頭太滑頭,慣會哭喪。

「你說你這銀子哪來的?」耿當見老高頭模樣凄慘,又問了一句。「你再不說,俺也救不了你。」

「這銀子……是小老兒……賣了一雙兒女換來的呀!」

老高頭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聲淚俱下,枯木般的身體不停抖動,讓人望之不忍。

一聽這話,那紋著虎的大漢罵罵咧咧道:「沒用的老玩意,賣兒賣女,你他娘還不如真去偷。老子竟跟你這種窩囊廢坐一個牢子。真他娘的晦氣!」

「賣兒女?」袁環鞭子狠狠摔在老高頭背上:「賣兒女?賣得了正好三兩六錢嗎?我看你別叫老高頭了,叫老滑頭好了。」

「就是。」郝老闆站了出來,指著老高頭道:「他那雙兒女骨瘦如柴,眼見就是養不活的,送人都沒人要,誰會花銀子買?」

那方姓胥吏亦是撫著長須,搖頭道:「這年頭人命如草,窮人家養不活孩子多的是拋在路邊,賣不了這個錢,賣不了嘍……」

「耿當!願賭服輸,你別在那婆婆媽媽的了。」袁環道。

王笑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有心為耿當與老高頭出頭,卻又不想惹人懷疑,一時心中頗有些猶豫。

「算了,不管了。」

他咬了咬牙,還是站了出來。

「郝老闆,你怎麼知道這枚銀子就是你的?」

郝老闆見眼前突然跑出來一個富貴公子盯着自己問話,愣了一愣。應道:「我當然知道,這銀子我天天看,如何會不認得?」

「天天看,你在店裏也看嗎?」王笑又問道。

「對啊。」

王笑又問道:「沽完油也看?」

「對。」郝老闆不知底細,只好耐著性子答到。

下一刻,王笑飛快地搶過他手裏的銀子。

「你幹什麼!」郝老闆嚇了一跳。

卻見王笑跑到長桌邊上,拿過一個喝水的碗,倒上水,直接就將銀子往裏一丟。

「你要拿我的銀子幹嘛!」郝老闆破音道

王笑抬頭頭道:「這銀子不是你的。」

「小兔……小兄弟,你胡說!這銀子如何不是他的?」袁環神色有些可怕。

「你們看,這銀子丟在水裏,一點油腥都沒有,肯定不會是油坊里出來的。」王笑的聲音回蕩開來,頗為清脆。

耿當撓了撓頭,心想,這王家三公子不是個痴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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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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