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傅青主

第77章 傅青主

「這楚朝的高官,我當不起。」傅青主淡淡道。

王笑一愣,覺得這個人似乎頗有見地,還有些像是……憤青。

於是他輕聲道:「你過來,我問你個問題。」

他心裏想道:反正大家都在坐牢,你也不知道我是誰,那便問一問你吧。

傅青主依言靠了過來。

王笑以一種頗為神秘的口吻輕聲道:「你說,我們楚朝還有幾年氣數?」

一句話出口,王笑頗有些後悔。

他很擔心對方大喊一聲「來人啊,這有個人對朝庭大不敬」之類的。

然而傅青主只是沉默了一下。

「我不信氣數。」傅青主道:「我認為所謂氣數不過是人力使然,若是君明臣賢,自然山河永固。但若是再如此下去,綱紀敗壞,又是天災不斷,許是沒幾年光景了……」

王笑愣了愣。

這楚朝的人才,莫非都在牢獄里?

「傅先生覺得,我們楚朝會不會被滿清打下來?或者……外面有沒有闖王李自成?」

王笑自然也問過王珍這個問題,王珍卻只說未聽過什麼李自成。

此時王笑卻有些反應過來,作為京城富商公子,大哥王珍的目光有他的局限性,他眼裏太多風花雪月,看不到太遠處的民間疾苦。

卻聽傅青主哂笑一聲:「遼東戰局糜爛,遲早會拖垮朝庭……至於李自成,我沒有聽過這號人物。」

王笑道:「那是農民起義軍……」

「呵呵,義?」傅青主嘆了口氣,「但後生可畏啊,竟能看出來。流寇確實是楚朝心腹之患。如今唐中元恐有十數萬人馬了吧,兵發中原,禍亂天下,致使生靈塗炭。官兵愈剿,賊勢愈盛,局勢如火矣。」

王笑只覺腦袋裏「當」的一下,喃喃道:「為何這些事,我這些天從未聽過?」

「你沒聽過有何稀奇?」傅青主道:「難道天下世情,還真要讓你們這些愚昧百姓得知,鬧得京中人心惶惶不成?半年前開封一戰,唐中元掘了黃河,沖毀開封城,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你能想到那是怎樣的景象?數以百萬計的屍首!只是想想,我便覺得是人間地獄。但等消息傳到京中,卻成了汪喬龍擊退了唐中元,黃河大雨潰了堤……」

傅青主說着慘然大笑起來:「哈哈哈,連陛下都不知道的事,你竟問我為何你沒聽過。你又算什麼?」

王笑嚅了嚅嘴,愣在那裏。

沒有李自成。

但當歷史的進程到了,還是會有張自成趙自成,時間從來不會放過誰……

牢中的兩人便沉默下來。

王笑看着牆上的氣窗愣愣出神。

他目光所見,只能見到這京城的波瀾不驚。

但在這個寧靜的京城之外,卻是一片亂世亡國的景象。

沒有人能一眼看到天下。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平靜的生活,但不知哪天,災禍會猛然壓下來。

歷史從來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了哪個誰誰如何如何了得,而是一整個時代的人,在水與火、刀與箭之間求生,是時間長河中,一代一代人的……悲歡離合。

那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良久之後,王笑嘆了口氣。

傅青主也嘆了口氣。

王笑打起精神,又問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牢裏的犯人一般都會問的「你是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傅青主反問道:「你呢?」

「我打了一個刑部朗中。」

「呵。」傅青主笑了笑,道:「我是妖言惑眾。」

王笑奇道:「你說了什麼妖言?」

「你若想聽,說與你聽倒也無妨。」傅青主又嘆了一口氣,道:「山西境內已經死了很多人了……」

「開始時,是有人喉間長了個小肉,飲食不進,目眩作熱。接着便開始嘔吐,吐的卻不是食物,而是殷紅的東西,就像腐爛的西瓜肉,一個時辰左右,便倒地而亡了。接着,死的人越來越多,一旦染上這個病,卻是闔門皆歿,全家死盡,連上門弔唁的親戚回去之後也開始嘔吐身亡……」

「鼠疫?!」

王笑心頭一顫。

「不錯,大災之後皆有瘟疫,但這次的鼠疫特別厲害。」傅主青冷笑一聲,道:「倒是你這毛頭小子能知道是鼠疫,京中官員卻沒幾個有這樣的見識。」

王笑卻是一下子驚嚇在那裏,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明末大鼠疫!

在原來的歷史上,就是這一場鼠疫導致華北一地十室九空。只京城每天就死人上萬,史料記載,城門都被運出的棺材堵塞,街坊間小兒為之絕影,路上連乞丐也沒有,九門外的屍體計數已二十餘萬,戶丁盡絕,屍橫遍地,無人收斂者不計其數。

李自成攻進北京時,面對的便是一座「人鬼錯雜,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有人說老鼠亡明,不管王笑認不認同的這個觀點,但小冰河時期的異常可怕的氣候頻繁引發的水災、旱災、蝗災,終究還是形成了這樣極可怕的巨大瘟疫。

哪怕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在這個平行時空的楚王朝,當各種天災紛至沓而來,這場可怖的災難竟也是如約而至,躲也躲不開。

良久之後,王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呵,果然你也是不信。」傅青主道:「這件事,京中有人不信。更可怕的是有人明明是信的,卻還是說我妖言惑眾。」

王笑道:「我信你說的。」

傅青主冷笑道:「你信,又有何用?」

他說着,倚著牆,猶自意憤難平。

他從山西一路急馳而來,連着幾日不眠不休,連口水都沒喝一路進京。

沒想到面對的卻是無數的冷眼與指責,當年正氣凜然的師長、義氣相投的同窗竟已都變得面目全非。

隨從被殺,自己被指責成妖言惑眾的瘋子,鋃鐺下獄,而外面還在死人……

想到這裏,傅青主倚著冰冷的牢牆,閉上眼,輕罵了一句:「那就隨他們去死好了。」

突然,他竟是聽到隔壁牢裏的少年在輕聲念叨着什麼。

「常年乾旱,糧食減少,沒有吃的,老鼠的免疫力下降,生出更多病菌。又因為乾旱,它們到底尋找水源,將鼠疫帶向各處,與人接觸的機會大大增多,而人沒有吃的,免疫力也越來越差…………」

傅青主愣了愣。

他自然能聽懂那少年的分析。

呵呵,高堂高官閱盡,卻是在這在牢獄中遇到一個有見識的人。

傅青主心中這般譏諷了一聲,卻還是打起精神來,說道:「不錯,山西已經連續四年旱災了,長城外的草原都被啃光了,大量的老鼠從草原湧進關內。晚上睡覺時,全是吱吱聲……」

王笑喃喃道:「那是因為它們缺水,又有病菌在體內成倍地爆發,高熱導致身體炎熱難忍,就會瘋狂地找水,還會咬人……」

傅青主有些驚訝,想打量王笑幾眼,但黑暗中又看不清這少年的面容。

他便點頭道:「不僅如此,受災的人沒有吃的,也在找老鼠洞裏的吃的,吃老鼠的亦是不計其數。」

王笑頭上冷汗不斷流下來,喃喃道:「防治……只有朝庭有辦法……」

「呵,朝庭。」傅青主冷笑一聲。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他在牆上重重鎚了一下。

王笑道:「這件事你跟誰說的?為什麼說你妖言惑眾?我們應該捅上去啊。」

傅青主冷笑道:「捅上去?呵,我既找過內閣首輔鄭元化,也找過次輔盧正初。當年一起扳到閹黨的兩個人,如今正為了內閣的大權斗得你死我活,又豈會理我這些事。」

這是王笑今天第二次聽到盧正初的名字。

內閣,首輔,次輔……這本該是個距離他很遙遠的存在。

人家是醒掌天下權的輔國重臣,自己卻只是個……醉卧美人膝的小人物。

本來人家在治大國如烹小鮮,自己是不該多嘴的,畢竟不如人家專業。

但現在,自己都看到他那鍋小鮮里有顆極大的老鼠屎了,怎麼也得提醒他把它挑出來才行。

思及自此,王笑深深吸了口牢房裏不算新鮮,卻還沒沾上鼠疫菌的空氣。

「傅……大哥,你和盧正初很熟嗎?不如你和我說一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這個夜裏,所有人都各自忙碌著。

王珍被鐵鏈緊緊綁在刑架上,獄卒獰笑着拿起鉗子夾住他的指甲蓋一點一點拔出來。慘呼聲響起,汗水瞬間浸濕了他的額頭……

王珠喝到第七場酒宴,終於有了醉意,他扶著假山大吐,卻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大人說了,交出白義章的證據就放了你大哥……」

唐芊芊的馬車在城門外停了一會,京城的大門便緩緩打開,接着有人遞了一張紙條過來。唐芊芊低頭看了一眼,卻見上面寫着:「王珠已做好劫獄打算……」

纓兒睜開眼,拿開了頭上的濕毛巾,她勉強支著身子站起,望向窗外,蒼白的嘴唇輕輕張了張,喃喃道:「少爺……」

秦小竺支著頭坐在窗前,看着皇宮中的天空出神。在她身後,淳寧公主正捧著一本書看着。桌上的鴛鴦綉品已經綉了一半,卻沒有一針一線出自她手……

耿當看着黑乎乎的山路,撓了撓頭,頗有些疑惑地想道:「秦玄策怎麼還不來俺家呢?那他晚上能睡在哪裏呢……」

月光下。

有少年少女倚坐在屋頂,低吟淺唱。

有白首匹夫登高望遠,看向茫茫遼北。

有謀士坐於燭光中機關算盡。

有病人蜷著身子倒在地上漸至無息……

燭火燃盡,羅德元又點了一根蠟燭。

他在紙上寫下最後一個字,將桌上的三份奏書上的墨跡吹乾,抬眼看了看天色。

他收好奏書,出門,上朝。

這一刻,他心中意志更堅。

為御史者,當為國家仗義直言,今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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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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