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5章 土包子

第795章 土包子

行唐縣。

喬阿良和田永除了讀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每天還會和民兵隊伍一起操練。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要保護這一方安寧,自然也要有武力,護民大將軍鐵豹子便是民兵隊伍的大首領。

當然,這個「大將軍」的稱號是百姓們自己喊的,並沒有哪個名正言順的朝廷給他封冊。

這邊的民兵隊伍也不像官兵那樣等級分明,事實上大家也都是農夫,平時更多時候都在種田,種完田還要到山上種些蕃薯,還要再養些雞鴨……只有農閑時才有空操練。

好在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居樂業,因此民壯也都很熱情。

氛圍比起楚朝軍墾確實可謂是天壤之別。

喬阿良和田永混在隊伍當中跑了好幾圈,又打拳打了半個時辰,不停喊著「保衛鄉里」的口號。

等操練完,已是近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里都有炊煙升起。

喬阿良抬頭看去,見鐵豹子獨自一人走到了一座瞭望台上坐着。

「我們叫大將軍吃飯吧?」喬阿良向田永說道,他還是有些害怕這個長得凶神惡煞的大將軍。

田永想了想,應道:「我們把飯端上去給大當家吃吧。」

晚飯也很簡單,糙米和蕃薯混著煮,又配了幾片蘿蔔。

兩個孩子端著碗上到瞭望台,見鐵豹子嘴裏叼著一根草,看起來有些寂寞。

如今幾位先生帶着牛老二、諸葛老三到鄰近的曲陽縣去了,寨子裏只剩下鐵豹子坐鎮。

「大將軍,你坐在這裏幹嘛呀?」田永問道。

鐵豹子自然不會和小孩說自己是因為不想讀書才躲過來,於是隨口應道:「老子在放哨,省得夜裏有潰兵到寨里搶劫。」

喬阿良一聽,很崇拜地看着鐵豹子。

他聽說鐵豹子以前曾經拉着幾十萬人造反,後來被官兵打敗了,忍不住問道:「大將軍,你以後想當皇帝嗎?」

鐵豹子沉默了一下,其實當時聚眾造反,他也沒想過當皇帝,無非只是想着大丈夫於世,該轟轟烈烈大幹一場。

「老子就想着兄弟們能吃一口飽飯,老子連兒子都沒有,當個屁的皇帝。」

喬阿良漸漸也不那麼怕了,又問道:「那大將軍你為什麼沒有兒子啊?」

鐵豹子扒拉了幾口飯,抬起頭緩緩說道:「老子有一個兒子,早幾年跟他娘一起餓死了,他要是還活着,今年也該十八了。」

喬阿良知道自己觸到了鐵豹子的傷心事,有些內疚,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田永卻是道:「大當家,劉嬸說要再給你說個媳婦。」

「你別聽她放屁,老子不用她說媳婦。」

「但劉嬸說大當家該有個媳婦……」

鐵豹子懶得聽田永瞎扯,罵道:「孫先生讓你做的功課做了沒有?還不快去做,把碗帶下去。」

「哦。大當家,你的策論也要寫啊,先生們回來要檢查的。」

「屁大點的娃怎麼這麼煩人,還不快滾下去……下樓梯的時候小心點。」

喬阿良與田永端著空碗下了瞭望台,正好見劉嬸跑過來。

劉嬸穿着襟裙也不方便爬上去,抬頭沖着上面的鐵豹子喊道:「大當家,快下來,俺又給你相看了一個……」

「沒看老子忙着嗎?一邊去!」

「大當家你下來看一眼唄。」

田永聽得好奇,拉着劉嬸問道:「嬸子給大當家相看了怎樣的?」

「就是前幾天逃難來的一戶人家的女兒,水靈得很,今年正好二十八。不是二八十六的那個二八,就是二十八歲,大當家說不喜歡太小的。」

劉嬸絮絮叨叨地說着。上頭的鐵豹子也不下來,心想:「才二十八?跟豆芽菜一樣,乾乾癟癟,能有什麼味道……」

落日在山巔上沉了一半,巨大的金色圓輪染了漫天的紅光。

忽然,遠遠有呼喝聲傳來。

幾個民壯奔回寨子裏,大喊道:「二順他們被人搶啦!整袋糧食都被搶啦!」

鐵豹子迅速從塔上下來,喝問道:「怎麼回事?」

「大當家,二順他們幾個扛着糧食去城裏換鐵塊,被一個女人搶了。那女人很能打,十幾個人都摁不住。現在三隊的人圍着她,估計寨子裏還要再派人過去。」

鐵豹子眉頭一擰,大步就向寨子外奔去,附近的一群民壯見了,有的喊著「大當家」有的喊著「大將軍」一個個跟了過去。

田永手裏還拿着個空碗,見狀也忙不迭地跑去看熱鬧,喬阿良連忙跟上。

趕到官道旁,他們目光看去,只見三十餘個民壯圍着一個中年女人正打得起勁。

那女人力氣極大,舉起一個漢子就能往地上摔。

「嘭」的一聲響,但凡有人被摔在地上都是慘叫連連,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她身後還有兩匹馬,馬上坐着一個被綁着的少年郎君。

喬阿良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人物,只看一眼就呆了一下,心想這人比孫先生他們還要像神仙。

鐵豹子也呆了一下。

他才不在意什麼少年郎,目光卻是落在那打人的女人身上。

她大概四十歲左右年紀,長得不美,但非常有味道。

鐵豹子說不清那是什麼味道,總之就像是石頭縫裏長出來的雜草一樣有種活生生的力量感。

如果說劉嬸給他相看的小閨女們是清晨樹葉上的露水,眼前這女人就是一壇最濃的烈酒!

露水連漱個口都不夠,唯有烈酒,才能一醉方休。

那眉眼中一往無前的殺氣,那有力的腰肢,那蓬勃欲出的腚……鐵豹子有些挪不開眼。

「敢搶我們的糧食,給老子搶了她!」

田永聽了,抬起頭說道:「大當家,先生們說了,你現在不是山賊了,不能亂搶東西。」

「都上去,搶了她!」

說話間鐵豹子已大步沖了上去。

他來得匆忙,沒帶武器,但赤手空拳也有信心拿下這個女人……

喬阿良被鐵豹子的霸氣所懾,小臉綳得緊緊的,很是緊張。

小孩子不懂什麼男人女人,只知道那個想搶大家糧食的是個壞人,大將軍一定能把壞人打敗。

但下一刻,才威風凜凜沖了出去的鐵豹子停下腳步,抬起了手。

「別!別開銃……都住手!」鐵豹子大喝道。

喬阿良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只見那女人手裏拿了個黑呼呼的東西指著鐵豹子。

喬阿良也不知那是個什麼東西,能把大將軍嚇成這樣。

「姑娘,有話好說,別開銃。」鐵豹子說道,向後退了一步。

……

張嫂皺了皺眉。

「姑娘」這個稱呼讓她感到了冒犯。

如果不是對方人多,她就要把眼前這個大鬍子直接打死。

張嫂也懶得說話,用腳勾起一袋糧食背着,翻身上馬。

她還很忙,沒功夫和這一群村民鬧騰。

……

鐵豹子眼見這女人搶了糧食要離開,心中頗為遺憾。

他自然也看得出來,這女人身手不錯、拿着火銃、還帶着個貴公子,想必身份不尋常。

可惜,有緣無份……

然而下一刻,異變突生。

只見那女人才跨上馬,馬上的少年郎突然身子一仰,後腦勺重重撞在那女人的額頭上。

好重一聲響,那少年又是身子一撞,把女人手裏的火銃撞了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鐵鵬子如蛟龍出海般撲了上去,蒼鷹撲兔般把那女人撲下馬來、摁在地上。

他在綠林中名聲響亮,自是武藝高強,此時沒了火銃的威脅,放手一搏、施出了渾身解數。

那女人力氣也極大,咬着牙、面上泛起怒色,死死掙扎。

縱是鐵豹子武藝高超,也漲得滿面通紅,只覺像是在駕馭一匹烈馬。

兩人全力相搏,彷彿巨浪揚起又拍下。

「捉住她!」

終於,一眾民壯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

……

王笑轉頭看着這一幕,頗為從容。

把張嫂手裏的火銃打掉了他也無所謂。

反正張嫂也不會輕易把自己殺掉。

沒想到那漢子那麼勇猛,居然還能制住張嫂,倒也是一員猛將。

又過了一會,只見張嫂在眾人圍攻之下竟還用腳踹倒了不少人。

最後,還是一個民壯拾起地上的火銃指著張嫂的腦袋,她才乖乖就擒。

~~

「凶,叫你凶啊!」

「他娘的,好凶的女人。這輩子頭一次見這麼凶的……」

一群民壯押著張嫂,牽了馬匹,進了一個偌大的寨子。

寨中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不多時,鐵豹子讓人將受傷的民壯帶下去歇養,又讓人提着張嫂與王笑到堂上審問。

王笑轉頭看去,見堂上佈置得頗為雅緻,兩邊擺着一個個矮桌,像是個學堂,又像是個議事大廳。

大概既是學堂又是議事大廳吧。

旁邊擺着一排柜子,放着許多書。前面掛了個牌匾,寫着「大道之行」四字,字不錯,但也算不上什麼頂尖的書法。

「你們是什麼人?!」鐵豹子喝問道。

張嫂被五花大綁了丟在堂中,想了想,應道:「我是京城難民,逃難過來的。」

王笑發現她不只山東話說得好,一口京腔也十分淳正。

「難民?你蒙誰呢?」鐵豹子喝道:「有這麼武藝高強的難民嗎?」

「我家裏是走鏢的,京城鎮遠鏢局。」張嫂道:「我爹是鎮遠鏢局張天揚,四年前我爹和我丈夫在薊鎮走鏢,被建奴殺了。這次建奴入塞,我打算帶着兒子南下避難……」

張嫂說了好一會,說得十分細緻詳盡。她這樣的細作,入關前自然是備了好幾個身份。

就好比,王笑自己就是朝鮮的李京花,家住漢城鷺梁津。至於什麼鎮遠鏢局之類的,王笑聽都沒聽過,無非是民間的小人物。

鐵豹卻是神色一肅,想了想又問道:「老子憑什麼信你?」

「我左腿上綁了一個袋子,裏面有鏢局的牌子。」

鐵豹子走上前,掀起張嫂的褲管一看,只見小麥色的腳踝上綁着一個小小的袋子,他不由心中一熱……

解下袋子一看,果然有信物。

「原來是張老爺子的千金,老子在雞冠山時也曾聽聞過鎮遠鏢局的名聲。」鐵豹子拱了拱手,目光又看向王笑,「這位,便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

話到這裏,他眉頭一皺,又問道:「你為何把他綁着?」

說着,他伸手要去拿王笑嘴裏塞著的布。

「不要解,我兒子瘋了。」張嫂語氣飛快,「四年前我爹和丈夫死後我兒子就瘋了,他聽說王笑縱橫遼東的事迹之後,整天說自己是虢國公王笑,要去領兵去給他爹報仇。到處蠱惑別人跟他去送死。沒辦法,我只好把他綁起來。」

「瘋了?」鐵豹子愣了愣,目光又在王笑臉色打量了一眼。心想這小子倒是俊,本以為老五已經很俊了,今還見到個更俊的,雖然瘋了,倒也是個好兒子……

王笑頗覺得好笑。

張嫂這種謊話要拆穿也不難。

只要把他嘴裏的布條解下來,嗯,也就是幾句話的事情……

鐵豹子卻沒把那布條解下來,而是看向張嫂,目光越發熱切。

「咳,咳,我雖聽說過令尊的大名,但你搶我們的糧食、打傷我們的人,這事不好這麼算了,總得要有個說法。」

張嫂早有腹案,道:「是我不該,但我沒帶銀子。這樣吧,我那兩匹馬留給你們,請當家的放了我們母子二人……」

「不行!」鐵豹子擺了擺手。

這要是以前在雞冠山上的時候,想搶一個壓寨夫人,還不是說搶就搶了。

但現在不能這麼蠻橫,免得幾個先生回來又要啰里吧嗦,得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了。

鐵豹子想了想,讓人先把王笑帶下去,又讓人把劉嬸找來。

等劉嬸到了,他驅退眾人,低聲與劉嬸說了幾句話。

張嫂被綁在那裏,轉頭一看,已不見了王笑的身影,她心中不由着急起來。

該死,費盡心力好不容易才把這小子從山東劫出來,竟又遇到了一群土包子和這個大鬍子蠢材……

用漢人的話說,虎落平陽被犬欺!

~~

「大當家。她?比起俺相看的那幾個閨女,她有啥好的?」劉嬸忽然驚呼了一句。

「讓你去說你就去說,廢話什麼?!」

張嫂微微一愣,便見那劉嬸走到自己跟前,讓打量了自己幾眼,目光讓人不爽。

「大妹子啊。」劉嬸開口說道。

大妹子?

張嫂又是一愣。

「你覺得我們大當家怎樣啊大妹子?」

張嫂轉頭一看,見鐵豹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那柄火銃正靜靜放在桌案上。

至於鐵豹子這個人怎麼樣?呵,蠢材一個。要不是老娘孤身一人,早把他剁碎了喂狗……

那劉嬸臉上笑容更甚,又問道:「大妹子你想不想再給你兒子找個爹?不如就嫁給我們大當家吧?」

張嫂又是一愣。

——世上居然有這種蠢材,一個國公擺在面前看都不看,覬覦自己這個老女人?該死!

「我不……」

「大妹子,你可想清楚了。你打傷了我們不少人,這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劉嬸又說道:「走,你們是休想走的。留在我們這裏,保不齊以後那些被你打傷的人要找你們母子麻煩。但跟了我們大當家可就不一樣了……」

張嫂低下頭,思索起來。

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眼前這個蠢材現在覬覦自己……雖然這事情很奇怪,但總之……嗯……總之這蠢材現在沒盤問王笑,不代表接下來不會盤問。

只要王笑一開口,娘娘交代的任務就失敗了。

等王笑脫困,一定會殺了自己。

嫁給鐵豹子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也許能說服他投靠大清。就算不能,也可以繼續迷惑他別相信王笑。或者,等洞房的時候,殺了他逃走。

沒想到這輩子居然還有再洞房的時候……

張嫂還在思考,鐵豹子已經等不及了。

過兩天那些先生們就要回來了,事情得儘快辦。

他大步上前,徑直道:「不用婆婆媽媽的。老子就直說了,這要擱以前老子直接就讓你做了壓寨夫人!現在不一樣了,現在老子也要講禮數了。至於這禮數怎麼講?這麼說吧,答應老子之前,你休想再見到你兒子……」

~~

王笑被帶到一間柴房裏。

喬阿良和田永心中好奇,也跟着過來看。

兩個孩子目光在王笑臉上不停地掃著,不由自主便被那雙深遂的眼睛吸引住。

「這是個瘋子嗎?」喬阿良向田永問道。

田永沉吟了一下,看了王笑一眼,伸出手解下王笑嘴裏的布。

他想看看瘋子是什麼樣的。

呼。

王笑舒了一口氣。

他沒有急着證明自己不是瘋子,而是看田永,問道:「你為什麼拿着一個空碗?」

「啊,因為剛吃完飯,我就跑去看你們打架了。」田永滿臉澀然,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那碗吃得很乾凈,可能吃完之後還舔了一圈吧,但還是能看到上面沾著些東西。

「你們晚飯吃的是地瓜?」王笑於是問道。

田永點點頭,道:「你也知道地瓜?」

「嗯。」

王笑沉默下來。

和兩個孩子說自己是虢國公王笑,對方可能不會相信。

但他沒空玩這種證明自己不是瘋子的遊戲,還是開口說道:「你們相信那個女人說的話嗎?她想搶你們的糧食,還打傷了你們的人。」

「你是說你娘?」

王笑收回嘴裏那句「她不是我娘」,循循善誘道:「真的有娘親會把自己的兒子綁起來,不讓他說話嗎?」

喬阿良還是向後退了一步,有些緊張,對田永喃喃道:「他是不是瘋子啊?」

田永卻是低着頭想了想,又向王笑問道:「那你說,你們是誰?」

「我是虢國公王笑,被那個女細作綁了。」

喬阿良拉了拉田永,說道:「他真的瘋了……」

王笑的神情很平靜,控制着自己,不給兩個孩子壓迫感。

「我們是從濟南來的,不是來自什麼京城鎮遠鏢局。」王笑緩緩說道:「你們去看我們那兩匹馬的馬臀,那女人把印跡剃掉了。還可以再看看馬蹄鐵,左右各有五個釘孔,這是山東特有的,別的地方產不出。」

他說完,目光定定看着田永,問道:「你相信我嗎?」

田永有些猶豫,他記得先生們說過的判斷事情要用「辯證」的眼光,於是應道:「我要去看看才知道。」

王笑點點頭,目光滿是嘉許。

他正想再說些什麼,忽聽外面一陣喧鬧。

接着一個民壯跑過來,喊道:「你們怎麼把他的布條拿下來了。」

說着,這民壯又把布條塞回王笑嘴裏。

「鐵柱哥,外面怎麼啦?」喬阿良問道。

「快去看看吧,大當家要成親啦!」

「啊?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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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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