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 鳳林君

第783章 鳳林君

漢城。

王以文今年二十五歲,本是濟南府歷城縣人。

楚延光十一年,清軍入塞,深入二千里,攻佔一府三州五十五縣二關,焚毀濟南城,俘獲人口四十六萬餘人。當時王以文只是四十六萬俘虜當中的一個。

幾年的包衣生涯,王以文漸漸被磨平了血氣,卻沒想到命運再次迎來了轉折——他被安排給李淏為仆。

與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八個楚人,被李淏稱為『九義士』。

李淏是朝鮮國主李倧的嫡次子,被封為鳳林大君。在朝鮮降清之後,他與其兄昭顯世子一起被押到盛京為質子。

在王以文眼裏,鳳林大君精通漢學、待人寬厚、胸懷壯志,只要度過在異國受辱的這一劫難,往後必將成為一代雄主。

總之,九個來自楚朝的俘虜重新燃起了鬥志,誓死效忠李淏成就一番事業。

終於,崇德皇帝死了,清軍再次南下。年幼登基的順治皇帝為安撫朝鮮,派鳳林大君回國宣詔。

李淏與九義士本以為這是放手施為的大好時機,沒想到歸國後面臨的是朝鮮錯綜複雜的政局……

這一天夜裏,忙了一天的王以文回到李淏賜給自己的宅院,推開門進入廳堂。

突然,有燭火亮起。

王以文嚇了一跳,轉身便拿起頂門棍。目光再看去,只見一個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盤膝坐在堂中,身後還站着一個高大的壯漢。

「你是誰?!為何闖入我家?」

「我也姓王,也許和你三百年前還是一家。」那人青年男子不緊不慢地拿着火摺子又點了一根燭火,道:「我是楚朝虢國公的二兄王珠,從濟南來。」

「你要幹什麼?」

「你不必急。我帶了油旋餅,你吃不吃?」

王以文一愣,反問道:「你還是替齊王來求娶淑安郡主的?我告訴你,此事大君是不會答應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不是替齊王來求娶淑安。」王珠淡淡道:「我是為自己來迎娶金自點的女兒金恩惠的。」

「金自點?」

「金恩惠。」王珠糾正道:「我是要娶金恩惠。」

王以文沉默了一會,道:「此事我做不了主,我只是大君的僕從。」

「坐下說吧。」王珠抬了抬手,搞得好像這裏是他家一樣。

王以文警惕地看了鍋頭一眼,緩緩在王珠對面坐下來。

「你是楚人。」王珠問道:「可有想過歸國還鄉?」

「沒有。」王以文很乾脆,也很堅決,「濟南城破、我全家被殺時朝廷在哪裏?我在建奴腳下做牛做馬、生不如死的時候朝廷又在哪裏?大君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再生父母,我決不叛他。你若是來勸降的,現在就請回吧。」

「不必激動,我不過隨口閑談。」王珠掰開一塊油旋餅,問道:「你要吃哪塊?」

王以文知道他不會放毒,緩緩伸出手,拿過半塊嚼了。

他已下定決心留在朝鮮,但家鄉的食物入口,他還是在忽然間、猝不及防地感到眼睛一酸。

「說正事吧。」王珠只咬了一口油旋餅以示無毒,就不再吃了,緩緩道:「我想讓你替我引見李淏。」

「為何?」王以文道:「我安知你不是要行刺大君?」

「我行刺他做什麼?呵,能說出這話,看來論權謀之道,你還沒入門,我不妨提點你幾句。」王珠冷笑,「李淏若想要世子之位,不是讓你們殺掉李瀇就行的。」

「你……你怎麼知道?!」

「朝鮮國主李倧身體並不好,也就是這三五年之內的事。他接連上書懇請建奴放回李瀇。想必李瀇歸國也就這在一兩年內。你們打算等他歸國了就毒死他,哦,你今天就是去賄賂醫官李馨益……」

王以文神色大變,站起身來,退後兩步。

「你追蹤我?!」

「你不要激動。」王珠伸手虛按了兩下,「做大事,一定要有大泰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萬不可像這樣我一說你就跳起來。」

「你……」

「坐下。」

王珠看着王以文坐下,又說道:「最近漢城市井開始流傳一個說法,說是李瀇在瀋陽時,依建奴習俗佈置居室,又募招建奴勇士,種種跡象說明建奴準備扶持他奪取朝鮮王位……這也是你們放出的風聲?」

王以文緊緊閉着嘴不應。

王珠搖了搖頭,鄙夷道:「手段粗鄙,不堪入目。」

「你……」

王珠又道:「李淏的第三條計策,賄賂李倧的寵姬趙昭容,讓她吹枕邊風,構陷李瀇,然也?」

「你……你怎麼又知道?」

「我也是恰巧得知的,李淏賄賂趙昭容的那些珠寶,就是你們從我手中買的,成色確實不錯,這幾筆生意我虧了不少銀子。」

俘虜出身的王以文顯然無法在言語間與王珠爭鋒,滿臉駭然,開口又是只有一個「你」字。

王珠又道:「但你們別忘了。李瀇就算死了,依制,世子之位也該由其子李柏繼承。就算你們再殺掉李柏,還有李檁、李檜。這兩個孩子可都是李瀇在瀋陽生出來的,你說建奴是會支持他們繼位,還是支持李淏?」

「大君已然成年,可擔重任,他們都還只是孩子……」

「福臨也只是孩子,多爾袞爭到奴酋之位了嗎?」

一句話,又問得王以文啞口無言。

王珠搖了搖頭,嘆道:「要成事,需要的是『勢』,而不只是殺人。像你們這樣……我真的因為你們的愚蠢感到髮指。」

「你……」

「你以為李淏在瀋陽時那些自作聰明的手段皇太極、多爾袞看不出來?他們之所以不殺他,是瞧不起他而已。呵,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既不願屈膝建奴,又不能像李瀇那樣拉下臉來投效。」

王珠譏諷著,又道,「李淏在建奴那邊已經是借不到勢了,他已經輸了李瀇遠遠不止一籌。現在我大楚願意借勢給他,他居然還怕因此得罪建奴,不敢接受?兩頭都得罪,與取死何異?此人既無手段,又無魄力,竟也敢爭位?虧還有你這樣的蠢材全心輔佐效忠。可笑至極!」

王以文臉色唰地一下變得通紅,心中無比羞怒。

他憤然指著王珠,但……說不出話來。

他發現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怎麼反駁,想罵一句「去你娘的」但又不敢。

「你到底想要怎樣?!」

「蠢材,我都說過了,我要見李淏……」

~~

次日。

王以文說了王珠是如何揭破那三條計策。

李淏微微一笑,道:「此人竟能看出我的三層計策,倒也有幾分手段。」

王以文不敢提及「志大才疏」、「眼高手低」這些內容,只好又道:「他還說,世子投靠建奴,借了建奴之勢。大君卻兩邊不靠,恐是略輸了一籌。」

「能看到這個層面……看來他確實值得一見。」李淏大度一笑,揮了揮手中的摺扇,道:「既如此,請他過來吧。」

過了一會,李淏轉頭看去,見王以文領了一青年男子走來,想必便是王珠,其風采讓人一見心折。

他們走到庭中,自有侍衛上前要給王珠搜身。

「不必搜了。」李淏擺了擺手,親自迎上去……

李淏時年二十八歲。他五歲起便學漢學,先是師從南人學者尹善道,后又師從西人學者宋時烈,從小就頗有才名。

李淏少時問尹善道處身之道,尹善道回答「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從此李淏感悟到韜光養晦之道,飲酒享樂度日。但丙子胡亂之後,他身為朝鮮王子,淪落異鄉為質,方才明白家國危難之際根本就沒有什麼清歌妙舞,唯有男兒奮發,振興朝鮮。

為了這個抱負,他能忍辱負重,也自問胸襟氣度不低。因此,今日一見到王珠,便存了交好、招攬之心。

總之一派賢王風範。

當然,這不代表他願意把女兒嫁到楚朝。王珠對王以文說的那些話,也只能讓他給王珠一個出謀獻策的機會。

彼此相見,含笑恭維了幾句,李淏抬手請王珠對坐於庭中,笑道:「我今日見王公子,可是擔了偌大的風險。」

王珠笑道:「大君雖擔了風險,但所獲絕不會小。」

「但願如此吧。」

李淏岔開話題,嘆道:「觀以大楚之衰亡,我等華人聞延光皇帝之事,皆道其外無游畋之娛、內無苑囿之樂。可見『治國』二字,不能一言以盡其道。以此推論,誠感可懼也!」

「大君失言了,我大楚不過小挫,豈能以『衰亡』二字論?」王珠淡淡一笑,「我三弟以前不過京中一小子,遊手好閒,玩樂度日。然先帝一封詔令,他尚可領兵縱橫遼東,破盛京、毀福陵、斬奴酋。可見我大楚人才濟濟,國力尚雄。只是三百年盛世,承平日久,之前難免趨於安逸,如今楚人盡皆振奮,建奴指日可滅。他日定可替彼國接回昭顯世子,以還彼國曾奉我大楚為君父這一番情意。」

李淏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

他看着王珠的臉色,明白王珠還有一層意思——你們朝鮮奉我大楚為君父之國的情意我們記得,但轉投建奴的反叛我們也會記的。

尤其是「接回昭顯世子」這六個字,讓李淏感覺到了冒犯。

下一刻,他提醒自己得有容人之量。

——「我是賢主、我是賢主。」

心中念叨了兩句,李淏笑道:「卻不知王公子此番來漢城,所為何來?」

「我主齊王聽聞大君之女淑安郡主嫻淑貌美,有意納其為側妃。因此,特派鄙人前來提親。」

「此事我父王已經拒絕了。」

「那大君覺得這婚事如何?」

「淑安如今不過十二,我欲讓她在閨中再待字兩年。」

「我主今年十六,正和郡主相配。」

李淏無奈道:「王公子何必咄咄逼人?明人不說暗話,這婚事我一旦答應,便是和滿人撕破臉。王公子如此相勸,與欲殺我何異?」

「大君可知,建奴如今正與我楚瑞聯軍在北直隸鏖戰,並無餘力顧暇朝鮮?」王珠目光灼灼,勸道:「此天賜大君之良機!大君若願與我主聯姻,正可借我大楚之力登上世之子位。山東、朝鮮只隔着短短海路,從此連成一片,共伐建奴。往後大君必可成為朝鮮中興之主,受萬世頌表。」

李淏一愣。

有這麼一瞬間,他確實感到心動。

但……不敢,如此一來,建奴一怒,自己必然與王位無緣。

——呵,聯楚抗虜?丙子胡亂的教訓尚在眼前。

勇氣也只有那一瞬間,李淏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嘆道:「王公子休要哄我,此絕非易事。」

王珠笑了笑。

這一笑,他已對李淏感到失望。

這不是能成大事的人,沒有魄力,再勸也無用。

——呵,志大才疏,不足與謀。

「既然我給出的上策,大君不願採納。」王珠道:「那大君不妨聽聽我的中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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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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