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論法度

第751章 論法度

毛九華一臉怒容地指著王笑,正打算把得罪士大夫的嚴重後果鄭重告知,好震懾一下這小子……

一轉頭,他就見到那血淋淋的頭顱堆了一地。

滾下的頭顱上還有一雙雙死不瞑目的恐怖眼神。腥味湧來,讓人作嘔。

毛九華老腿一抖,膝下一軟,整個人摔坐在椅子上。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嘴唇抖動得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僅是嘴唇抖得厲害,心也顫得厲害,他感到吸不到氣,背上涼風嗖嗖。

於是他乾脆把眼一閉,終於,眼前一片黑暗,一片暗無天日。他沒剛才那麼害怕了。

——啊,老夫真……真是太蠢了,為何要跑來送死?不對,孫浦澤沒來,卻是第一個死的……

~~

「爹!」

孫炎彬悲嚎著,跪倒在地。想要向門外爬去,又覺得四肢提不起力氣來。

他眼皮抖得厲害,目光掃過,不忍看又忍不住辯認著一顆顆頭顱。

「四叔!」

「二哥……」

往日裏他巴不得自己的二哥去死,但此時凝望着那滿是血污的臉,他只希望這一片沒有發生。

「爹啊……」

下一刻,有人一腳踩在他背上。

「行了,擱這認親呢。」

孫炎彬滿是淚水的臉貼在大堂的青磚上,無比冰涼,他渾身顫抖著,忽然發出如野獸般的嘶吼。

「啊啊!」

他奮力掙扎著,嘴裏大喊道:「王笑!你怎麼敢……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嘭」的一聲,踩着他的將官一腳將他踢在門檻上。

孫炎彬一口血吐出來,轉頭一看,正看到他二叔那雙恐怖的眼,又啞聲大哭。

「夠了!」傅票初終於忍不了,站出來喊道:「萊國公,你縱容手下官將行兇,還有沒有王法?!」

他臉上滿是鄭重,話語中依舊忍不住有些顫抖。

「左……左公,你你……也看到了……」孟宏益開口說道,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居然這麼抖,嚇了一跳,努力捋直了舌頭,又道:「這……這這樣做,朝廷法度……法度何在?這樣做,與流寇,與外虜何異?還……還不如流寇與外虜……」

聲音抖得太厲害,他終於還是停了下來,最後威脅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腦子裏想的原本不是這樣,他本想揮斥方遒,大聲叱罵王笑。

但控制不住。

左經綸也覺得難以收場,但他什麼場面沒見過,並不正面回答,緩緩道:「振揚不必害怕,先喝口茶,聽國公如何說。」

孟宏益一愣,瞥了王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王笑坐在主位上,神情冰冷。

「帶上來。」

「是。」

蔡悟真抬起血淋的手一揮,有兵士扛着一口大箱子進堂,「嘭」的一聲放在地上。又有兵士押著幾個管事模樣的人進來。

又過了一小會,王珠皺着眉,繞過門口的大堆頭顱走了進來。

王珠臉色有些疲憊,在大堂環顧了一圈,開口說起來。

「半城財富是孫家,不必我說,諸位對濟寧孫家都不陌生。孫家世代讀書應考為業。有楚以來,出過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五個進士、九個舉人、四十一個貢生和秀才……」

堂中沉默著,每個人神色都很不善。

王珠難得開了個玩笑,又道:「我王家就笨得多,到現在也沒能出一個進士。家中一共就出過一個舉人,勉強還算是有一個貢生。」

王笑一臉威嚴地坐着,並不知道二哥口中這個『貢生』指的就是自己,更不知道這『勉強』有多勉強。

所謂貢生,指的是府州縣秀才中成績或資格優異者,挑選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王笑雖在國子監讀過兩天書,卻不是秀才。

王珠這個自嘲的調侃,堂上自然有人能聽懂。但沒人覺得好笑,反而愈發沉默下來。

「說回孫家,楚朝開國以來,孫家入仕途者四十餘人,出過一個中樞大臣、兩個大學士、一個總督、兩個巡撫、一個按察位,道員以下至府縣三十八位。可謂諸子秀立、青紫盈庭……那孫家有多少田地呢?」

他說着,從堂中的大箱子上拿起一本賬薄。

「孫家的田地管理得可比衍聖公府好太多太多了。」嘴上如此說着,他翻開賬薄,緩緩道:「帳面上大概是兩百六十萬畝,還都是不納糧的……」

並沒有感到驚訝。

堂中諸人抬眼看了看王珠,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族中田畝多者更是又氣又怕,輕輕顫抖起來。

王珠又念道:「延光十四年,蝗災傷稼,歲大歉,人相食。孫浦澤開倉賑民,實以糧食換土地,踵門者趾連而摩肩。初一斗米換一畝地。三日後,四升米換一畝地……延光十三年,大旱,歲大歉……延光十二年……」

「夠了!」

傅票初終於忍不住,指著王珠喊道:「孫家此舉雖有不妥,並無違背律法。縱要懲治,何至於……何至於此,你們可還有公道?!」

孫炎彬正縮在門檻大哭,聞言感動莫名,盯着傅票初拚命點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萊國公,你因孫家有田便要殺孫家,與強盜有何不同……」

「嘭」的一聲,王笑拍案喝道:「老子就是強盜!來人!」

咣啷啷一陣響,孔府中官兵紛紛撥出刀來,衝上大堂。

傅票初臉色登時煞白,腿一軟摔坐在椅子上。

毛九華嚇得眼皮閉得更緊,整個人都縮起來,顫得椅子都在抖。

孟宏益驚得也是一抖,喃喃道:「國……國公爺……有話好好說……我我……」

下一刻,王珠道:「來人,把別的罪證帶上來。」

他勉強從那張臭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又道:「諸位勿驚,舍弟與大家玩笑話的,開玩笑的,豈有因孫家田多就殺孫家的道理?殺他,自然是有原由的。」

毛九華本嚇得不輕,聽到『勿驚』二字,睜開一絲眼縫瞥過去,見那些官兵手上的刀又收了回去,這才大鬆一口氣。

——這他娘的,真是太暗無天日了。

左經綸卻是看得明白這王笑兄弟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他素來知道王家老二的性子刻薄,沒想到還能出來扮好人。

王珠又道:「我楚朝開國,太祖寶訓要求『今後放債,利息不得過三分』,楚律亦是明文規定,每月取利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隻可一本一利,不得以餘利計贓。」

他說着揮了揮手,又有兵士抬了三口大箱子上來。

箱子打開,密密麻麻全是借條。

王珠隨手拿起一沓,念道:「立契為證,劉保才今向孫茂緣借錢本金一千五百文,言明每月每千四分五厘行息,來年十二月內清還……呵,有意思的是這個時間,中平八年十二月十八……中平八年,那還是昭宗在位之時,諸君可知道劉保才的子孫後代到如今還欠孫家多少銀子?」

翻了幾頁,他笑道:「還欠二十八兩銀子。」

堂中一眾士紳依舊不覺得驚訝,盯着那三大口箱子不言不語。

左經綸長嘆一聲,緩緩道:「諸君說這天下為何流寇四起?就因為幾場洪災、幾場旱災,百姓們就要揭竿而起、與朝廷為敵嗎?!老夫請諸君設身而想,你若是這劉保才的子孫,因祖輩借了一千五百文,世代做牛做馬也無力償還。你們是否會跟着唐中元造反?諸君吶,天下亂了,吃虧的還是你們。」

傅票初臉色蒼白著,道:「左公所言,晚輩明白。但……」

「你們要談法度。」王珠打斷道,「舍弟不想談這種護着你們特權的法度,但我可以和你們談,來……」

他說着,把手中的欠條丟了一張在地上。

「重利坐贓論罪,杖一百。」

他又丟了一張在地上。

「杖一百。」

又丟。

「杖一百……」

三口大箱靜靜擺在堂中,依王珠這個丟法,也不知要丟到什麼時候。

王笑不耐煩看他擱那慢慢數,又揮了揮手,道:「諸位要的法度,可滿意了?」

傅票初四下一看,只見眾士紳一言不發,顯然不想當出頭鳥,他咬了咬牙,站出來道:「不論如何都沒有這般動用私刑的道理……」

話音未了,大堂又是一聲高喊:「報!國公,刺殺國公的刺客已押到。」

隨着這一句話,羊倌按著一個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話到一半被人打斷,微有些著惱,但心中卻也放鬆不少,至少王笑沒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時此刻,他看着門外那一地的頭顱,竟是覺得王笑還肯拿出罪證和人證,也算是很講道理……「不對,我為何會如此覺得?」

他鎮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卻發現對方分明是個挺丑的大漢,一身裝扮讓人看了就倒吸一口涼氣。

「說!誰指使你刺殺國公?!」羊倌一腳踹在那女裝大漢腚上,手中刀已揚起。

那女裝大漢顯然已受過刑,雙手一片血淋淋,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嘻,想裝好漢是吧?自己看看,孫家的人頭在這了,想想你的家小如今會在哪。」

那女裝大漢悲嚎一聲,在地上磕了個頭,也不敢轉頭看孫炎彬,高喊道:「少爺,對不住你了!稟各位官爺,小的……小的是奉孫老爺之命來刺殺萊國公……」

孫炎彬大驚,想要往堂外爬,手才放在門檻上就看到自己父兄的頭顱擺在那裏。

再一抬頭,他又看到蔡悟真執著刀柄的那雙血淋淋的手。

孫炎彬嚇得又哭出來,死了逃命的心思,轉過身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各位世叔!各位世叔……求你們救救晚輩!求你們救救晚輩……」

他也不知如何措詞,腦中也想着要不要向王笑求饒。但想到那血海深仇,實不願向大仇人告饒。

一輩子活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是何等無奈……

「世叔們……救救晚輩吧……」

毛九華閉上眼,如果昏死過去一般。這外面的世道顯然是太黑暗了。

孟宏益身子縮了縮,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暗恨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麼上首的位置。

曾聞達心想着「老夫自身都難保,怎麼救你?」,忙把袖子裏的佛珠扯出來一顆顆數着,「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傅票初有心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如果是孫家先動的手,那事情就很難說了……曹操殺孔融,不管背後的政略目的是什麼,抬上枱面的理由那也是為父報仇……對了,孔融也是孔聖人之後呢。

心裏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傅票初抬頭看了王笑一眼,又看了王笑旁邊的孔興燮一眼,心中思量不定。

王笑心裏微有些失望——這些士紳盤心底根本就不覺得剝百姓無數是罪。反倒是刺殺一個國公是罪不可恕……

「世叔……救救晚輩吧……」孫炎彬在地上爬了兩步,極是可憐。

唯一開口的是掖縣張家的子弟張端。

張端搖了搖頭,開口道:「孫世兄啊,你怎麼敢?我們都是耕讀之家,詩書門第。和你們孫家可不同,這種雇兇殺人之事……簡直駭人聽聞,是我們讀書人做的出來的事嗎?!」

孫炎彬一抬頭,錯愕的目光瞪住張端。

「你……」

「何況僱用兇徒,要行刺的是什麼人?是堂堂國公,此舉與謀逆何異?」張端又開口說道:「萊國公,下官斗膽說一句。我們各家前來為孔府,確是對分田之事有異意。但我們是來與國公商議的,絕非是要動刀……」

王笑忽然沖羊倌揚了揚下巴。

羊倌會意,手起刀落,一刀斬下孫炎彬的頭顱!

「噗」的一聲,血柱噴涌而出。

張端還在侃侃而談,一瞬間熱血噴了他一臉。

他鬼叫一聲,整個人退了兩步,摔在地上。

「啊!」

孔興燮早已被門外那些頭顱嚇破了膽,只是想着『幸好自己委曲求全保護了孔府』才掙到現在,剛才看着孫炎彬,他心裏滿是同情,還在盼著有人能站出來幫一幫孫炎彬。沒想到下一刻就看到這樣的場景。

孔興燮只覺心膽都嚇得碎開,一口氣提不起來,眼睛翻了翻,終於暈倒在地。

倒地之後腳還抽搐了兩下。

「羊將軍,你怎麼回事?!」王笑大喝一聲,叱道:「嚇到張翰林了知道嗎?還不退下……唔,張翰林,剛才說到商議分田之事,你接着說。」

孟宏益心中暗罵一聲。他剛才聽張端說話,心中還暗贊了好幾句『好,這後生不錯,與老夫所見略同』。張端的意思看似站在王笑這邊,其實頗為微妙。簡單來說就是:撇開孫家,我們好好談,誰都別動手。

——這『誰都別動手』主要是讓王笑別動手。至於『談』,誰能談過自己這些讀書人、士大夫?

這個說法,孟宏益很滿意,於是轉頭看張端,希望他繼續站出來說……

張端嘴裏濺了血,想要吐,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

他抹了抹臉,站起來,只覺背後涼颼颼的,於是轉頭又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在後面把自己的頭砍下來。

再轉過頭,士紳們都用鼓勵又膽怯的目光看向他。

——繼續說啊。

「下官……下官覺得,分田是有利之事。我掖縣張縣……下官做不了主,但願回去之後與宗長稟明道理,定……定給國公滿意的答覆。」

「很好。」王笑很是讚許,「掖縣張家,我記下了,你們是繼衍聖公府之後第二個倡議分田的。」

他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又道:「還有誰不同意分田?」

毛九華真的是很害怕,但他還是努力睜開了眼。

「國公爺啊,老朽今年七十有九了。猶記得中進士那年,還是昭宗皇帝在位時,自稱一句『四朝元老』不過分吧?今日老朽豁出去了,國公哪怕要殺老朽,但毛家的田也是分不得。非是毛家人貪財,實因這些地田都是祖輩清清白白得來的,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沉默著的士紳們見有了出頭之人,紛紛說起來,依舊是不肯分田,還各有各的道理。

他們不是不怕死,也不是愛財勝過自己的性命。

而是因為這些田地都是家族的產地,在這個時代,家族才是他們的根基。如果沒有家族幫襯,他們讀書考學不成,婚喪嫁娶不成,做點事與現在是天壤之別。

如果是自己的田,這樣被人拿刀逼一逼,給就給了。但今日若是拱手把族中田地讓出去,往後自己和妻兒要面對的就是被族人戳脊梁骨的一生。

這一刻,士紳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家族,他們終於還是迎著王笑的屠刀……小心翼翼地叫起委屈來。

「國公爺啊,我曾家真的沒有多少田地……」

「國公爺……」

「還不夠是吧?」王笑冷笑一聲,道:「沒關係,我們一起看看。」

隨着他這一句話,堂中又是一靜,所有人都心慌起來。

——這……這混世魔王又要做什麼?

~~

剛才在孔府外,佃戶們鬧到最起勁之時,蔡悟真忽然領着兵馬衝出來,將士們還提着一個個帶血的麻袋。

那場面血淋淋的,鬧事的佃戶們駭破了膽,一邊驚叫着一邊給官兵讓開道路,也不知踩踏了多少人。

等官兵過去,他們一時間也很迷茫,又想繼續鬧,又怕被官兵殺了。

緊接着,又是一大隊官兵向孔府這邊而來。

一眾佃戶目光看去,登時魂飛魄散……

秦玄策處事顯然和蔡悟真不同。

蔡悟真比較實際,殺了兩百多人,拿麻袋把頭顱裝起來,把大部兵馬留在孫家管押犯人。總之他雖兇狠,但也內斂。

秦玄策殺得不多,就幾十個,卻是把頭顱一顆一顆都掛在長槍上,一路招搖過市,隊伍後面還用繩索牽着三四百個穿着中衣的犯人,一路悲嚎不斷。

佃戶被擠在路邊,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個都是滿面猙獰,還在往下滴著血……

不少人受不了這場面,轉身就要跑,卻見後面錦衣衛又驅趕着一群人過來,再後面還有佃戶跟着。

兩撥佃戶當中還有不少人是相識的,雖然害怕,但還是打起招呼。

「土娃他爹,你咋來了?你不是說不肯給主家說話嗎?」

「嘿,你當俺是你這蠢豬,俺老婆娃兒都活不下去了,還給主家說話?跟你說了弄了田地要緊。」

「那你咋還來了?」

「俺來告狀。官府說了,告狀有賞錢領,發兩個饅頭、二十文錢。」

「咦,官府這邊也是兩個饅頭、二十文錢?」

「你傻啊,發錢又不難,就那些大老爺會發嗎?官府就不懂得發嗎?」

……

到處都是亂鬨哄的議論。

孔家大門轟然打開。

秦玄策提槍大喊道:「各位父老鄉親!今日虢國公就在這孔聖人的府邸大門內,處置橫行鄉里的惡霸,為父老鄉親們作主!」

他聲若洪鐘,大吼聲傳開,所有人都是愣了一下。

「你們要來鬧,好啊!虢國公今天就跟你們把這事掰扯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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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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