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龍抬頭

第735章 龍抬頭

楚壽昌元年,二月初二,龍抬頭。

一輛馬車緩緩駛入濟南城。

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奇奇怪怪的臉,嚇得街上的孩子哇哇大叫。

「看!那是個鬼啊,紅鬍子的鬼……」

馬車上的安德里安·馬里奧有些無奈,轉過頭對王璫道:「他們,為什麼,這樣?」

「你長得丑唄。」王璫隨口應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對了,『長得丑』用你們佛郎機話怎麼說?」

安德里安聽了顯然不怎麼開心,嘴裏嘰里嚕咕說起來。

王璫倒也能聽得懂一點,他奉命學佛郎機語,但並不像別的學員那樣搖頭晃腦地學,而是整天和安德里交談,看起來弔兒郎當的,進展竟比別人快了不少。

此時他揮了揮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不是佛郎機是『西班牙』行了吧?我告訴你,前幾天賀琬又找到了一個尼德蘭人,說他們的炮比你們佛郎機炮好,打得更遠、更准、更凶,炮還輕巧,能裝在車上到處跑,叫什麼『榴彈炮』,知道吧?還有,他們的燧發火槍也比你們做得精細……你要是見了笑哥兒,哦,公爵大人,見了公爵大人你再不老實,我們就和尼德蘭人做生意了。」

安德里安又是一通嘰里嚕咕。

「你慢點說啊。」

安德里安放慢語速,有些吃力地道:「賣炮可以,開工廠……不行,工藝是不賣的。還有,是『鷹炮』不叫佛郎機炮,我們是……西班牙。」

「好好,西班牙。我告訴你,公爵大人可沒有我這麼好臉色,他要是和尼德蘭人合作了,就直接把你咔嚓了。」

王璫長嘆一聲,拍著對方的肩,語重心長地又說道:「馬里奧啊,我們是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和我們合作,不然我還要學尼德蘭人的語言,我也不想的,你知道嗎?」

「賣炮可以,開工廠,不行。還有……只能和我們西班牙?貿易。」

「提條件是吧?你要是不懂工藝就早交待。等見了公爵大人要還敢扯謊,他就咔嚓了你。」

安德里安脖子一縮?眼睛一轉?不再理王璫。他轉而指了指街上的人群,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今天是龍抬頭嘛,祭祀龍神?祈禱今年是個好年景唄。」

王璫隨口說着?掀開車簾看去?遠遠的有人在舞龍,又見前面搭了一個高台,下面百姓圍得水泄不通,不時有人大喊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快停下。」

王璫忽然叫停馬車?快步向高台那邊走去?嘴裏喊道:「葛先生。」

葛翁山正捧著一堆種子在與百姓講解,聞言轉過頭,見是王璫過來,搖了搖頭。

王璫撥開人群到葛翁山面前?行了一禮,道:「見過先生。」

再抬起頭?他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表情不像是見先生、倒像是見一起坐過牢的獄友。

「大呼小叫,你成何體統啊?」葛翁山板着臉道。

他身後的王寶斜睥了王璫一眼,又覺羨慕、又覺不滿。

——呵,傻瓜一個,一天到晚到處瞎晃。

「先生在做什麼?學生能幫忙嗎?」王璫道。

「發些種子,再告訴百姓這些作物該怎麼分配着種……今年是個好年景吶,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時生……哦,這些你小子不懂,不用你幫。」葛翁山說道,語速慢得王璫差點睡過去,末了道:「你又是從哪過來的?」

「學生去了青州一趟。」王璫道:「笑哥兒要在那建槍炮廠、火藥廠。」

王寶打斷道:「這麼大的事他交給你?」

「那沒有,我就幫忙接待一下夷人,再談點生意。」王璫抬手一指,道:「看,那個紅鬍子就是,我還跟他學佛郎機話。」

葛翁山一摸鬍子,鄭重道:「你堂堂華夏漢人,怎能跟着一個蠻夷學那些粗鄙之語?成何體統?」

若是別人聽了、許是要和葛翁山爭辯一二,王璫卻是嘻嘻一笑,道:「先生說的是,就是笑哥兒和齊王逼着我學的,不像話。不如先生和他們說說,免了學生這遭罪?」

「哼。」王寶心眼壞,馬上就告狀道:「先生,他巴巴地跑過來就是要扯你的虎皮作大旗,別中他的計。」

「好你個王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葛翁山也不理會兩個小子吵鬧,眯着眼遠遠望了那安德里安一會,緩緩交待道:「老夫看這個夷人,貌似憨厚、實則奸滑,你和他打交道注意些。」

王璫一樂,道:「先生也看出來了?這馬里奧原就是個夷將,被賀琬捉了。他聽說我們想找工匠製作火炮,他便說自己會鑄炮,其實屁都不懂。但他知道哪裏能買到火炮,也是有用的。這次笑哥兒和尼德蘭人談,拿他當個陪托,壓壓尼德蘭人……」

話音未了,葛翁山在他頭上一拍,道:「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這些是公務,你怎好輕易說出來。」

「和先生說說,有什麼打緊……」

葛翁山道:「我朝的鑄炮工藝不輸於夷人,早在延光初年,時任工部尚書的黃克贊便募匠人仿製紅夷大炮二十八位,我朝泱泱大國,冶金之術遠高於西夷,以鐵、銅複合鑄炮,更勝於西夷大炮……不行,這事老夫得去和國公說說。」

「先生勿急。」王璫嘿嘿一笑,拉住葛翁山,低聲道:「笑哥兒知道的,所以已經先建了鑄炮廠,這次是想把那個榴彈炮的工藝弄過來再鑄更好的野戰炮,再參照一下夷人那邊制火槍的技藝……」

「是嗎?老夫不懂這些,老了啊。」葛翁山老眼眯了眯嘆息一聲,又向王璫問道:「你如今在哪個衙門任職啊?」

他之所以有此一問,因為周衍如今只是齊王,不能再依楚朝中樞舊制任官,屬下臣子都只能算是王府屬官,王笑乾脆藉此機會依照腦中印象,重新劃分了官制。

葛翁山對此也苦惱……像他以及何良遠、左經綸這樣的老臣不願去南京投奔新皇,擔任齊王屬官又不妥,於是便成了什麼『國務顧問』,讓人摸不著頭腦。

王璫聽了,老老實實答道:「學生在商務處任職。」

「商務處?」葛翁抬起頭,咂著嘴,像是記不起來。

王璫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們商務處的部堂大人就是我二堂兄王珠,我大哥王珍任農業處的部堂……說起來,等齊王殿下稱帝了,商務處就可以改叫商務部,軍機處就可以叫軍機部。就像是六部被分為十二部,這麼一說老師就懂了吧?」

「原來如此,商務處啊。」葛翁山點點頭,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

與葛翁山聊了一會,王璫又將安德里安送到驛館,與人交接之後便乘馬車回府。當然,他的小宅院其實也稱不上什麼府。

家中人口也不多,王璫有個使喚的小廝、碧縹從王家帶了兩個貼身丫環、小兒子有三個奶媽,再加上前陣子買來的那個張嫂。

好在王笑不是真的要逃到海外,王璫也終於保住了自己這個小宅院,對此也是頗為高興。

他走進院子,只見碧縹正領着兩個丫環與張嫂在院裏撒灶灰,這是二月二的習俗,名曰『撒灰引龍』,就是拿灶里的草木灰撒一圈,因為這條灰線又細又長,形似傳說中的龍,寓意把象徵吉祥的龍請到家裏。

「二月二、打簸箕,大囤滿、小囤漾……」

碧縹一邊念叨著,一邊拿着銅錢放在灰上,一轉頭看到王璫,很是高興。

「相公回來了?」

夫妻二人說了幾句,王璫捏了捏兒子的臉。

「啊,可算回來了,真不想當官啊。」

王璫說着,拉着碧縹便要回屋躺着。

「還沒熏蟲呢。」碧縹低聲應了一句,向張嫂咐咐道:「張嫂先把屋裏熏了吧……妾身去收拾一下,相公稍坐。」

王璫打了個哈欠,在院裏坐下來,不多時,卻見吳培帶着兩個下人在門外探了一眼,走了進來。

吳培以前天天和王珍一起花天酒地……不對,一起吟詩作對,因此王璫對他也很是熟稔。

「咦?吳大哥。你怎麼來了?」

「你不知道嗎,我與你是比鄰而居。」吳培笑着指了指隔壁一間宅院,又道:「今日龍抬頭,我給你送給吃食過來。」

王璫早看到他身後那兩個下人每人各提着一個食盒,應道:「果然每次見到吳大哥都有好吃的。」

吳培將食盒裏的菜一道道擺出來,嘴裏還說個不停。

「這是豬頭肉,自古供祭總要用豬牛羊三牲,后簡化為三牲之頭,豬頭即其中之一。今日宜吃豬頭肉。」

「這是春餅,今日吃這餅便叫『吃龍鱗』,哈,今日龍抬頭,吃的都以龍為名,吃麵條名曰『吃龍鬚』,吃餛飩為『吃龍眼』,吃餃子為『吃龍耳』,麵條餛飩一塊煮為『龍拿珠』……」

王璫不用他說,嘴裏便已塞滿了吃食,笑嘻嘻道:「怎麼不在家與嫂子一起吃?卻拿這些酒菜便宜了我。」

「在家已吃過一遭。」吳培道:「你嫂子不讓我多吃,只好拎出來再吃一遍。」

「哈哈,嫂子也是為了吳大哥好。啊,我的牙咬豬頭肉好累。」

「今日多吃龍食,祈禱五穀豐登……」

兩人在院中邊吃邊談,隔着牆,聽到那邊兩個丫環領着張嫂拿着蠟燭熏蟲的動靜。

「張嫂,你得像我們這樣,一邊熏一邊唱『二月二,龍抬頭,蠍子蜈蚣不露頭』。」

張嫂便跟着哼了兩聲。

又有個丫環問道:「張嫂,你沒熏過蟲嗎?」

「沒呢,我們這不興這些。」

接着便聽到有敲擊聲傳來,那是長竿敲擊房梁的聲音。又聽丫環唱道:「二月二,照房梁,蠍子蜈蚣無處藏。」

接着便聽張嫂跟着哼了幾聲,唱得十分難聽,遠不如丫環唱得悅耳。

吳培聽得有趣,笑道:「你這僕婦不是京裏帶來的?」

「不是。」王璫嘴裏塞著嘴,大咧咧道:「我在這邊買來的。」

「是嗎?家口查清楚了嗎?」

「放心,我都問清楚了,她就是濟南城外的葦溝村人,丈夫前幾年死了,人伢子說了,知根知底的。」

吳培點了點頭,稍有些疑惑道:「山東這邊二月二不熏蟲嗎?」

這只是一樁小事,他隨即拋諸腦後。

兩人就在院中坐着,將盤裏的菜肴掃了個乾淨,吳培起身告辭。

「吳大哥不再坐坐?」

「不了,還有公務,今晚還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

王璫拍了拍肚皮,打了個哈欠,自語道:「天色也晚了,我明夜再去見笑哥兒吧。」

「明日怕是不成。」吳培道:「明日我與國公爺去趟東阿……」

「去那做什麼?」

「不該你問。」吳培在王璫頭上一拍,施然而去。

王璫吃飽喝足,腦中半點也不想公務,悠哉回到屋裏,抱着碧縹便笑道:「好碧兒,今天你來扮一扮西夷國那邊的女王,如何?」

「啊?妾身不知那女王該怎麼扮。」

「為夫來教你……哦!上帝保佑你,我的女王陛下……」

~~

稍稍胡鬧了一場,王璫眯了個迷糊覺,睡得正香卻被碧縹推醒過來。

「哦……女王陛下,為何喚醒你卑微的僕人?」

「相公你別鬧了,國爺派人喚你和他一起去東阿縣呢。」

王璫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幾時了?」

「卯時。」碧縹道:「相公你以後若是上朝,還得起得再早些。」

王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嘴裏嘟囔道:「該死的笑哥兒。」

他洗漱更衣,臨要出門,才發現自己的小廝桂皮昨天一夜都在上吐下瀉,搞得面如金紙不成人形。

王璫皺着眉,拿手在鼻子前揮着,向桂皮問道:「吃了什麼弄成這樣?」

桂皮站都站不穩,癱坐在地上,道:「小的……昨天就吃了吳大人帶的龍食……」

「胡說八道,我和吳大人吃的不比你少。」

「五少爺。」桂皮急得渾身都是虛汗,有氣無力道:「小的真沒吃別的。」

「說了多少次了,叫我老爺。」王璫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你這樣是去不成了,算了,我自個兒去。」

碧縹急急跑到院裏,拿了一包糕點想給王璫帶上,又覺他自己拎着太累,也不知往哪塞。

「相公你這出遠門沒帶下人怎麼行……」

「去趟東阿膠又不遠。」王璫打了個哈欠,無所謂地道。

碧縹目光看去,見張嫂正在灑掃院落,便道:「張嫂子,你隨老爺去一趟吧。」

「誒。」張嫂應着,放下掃帚,雙手在腰間擦了擦……

~~

王璫上了馬車,先是對王笑行了禮,又老老實實向王笑身邊的唐芊芊磕了三個頭。

「見過恩公。」

王笑手中的筆一指,笑罵道:「你見我這個國公也沒這麼大禮數。」

「那不一樣啊,在京城,七殿下可是保下了我的。」

「唔,自家人不必客氣。」王笑隨口道,大腿便被唐芊芊擰了一下,兩人手指一勾,王笑臉上依然一副威嚴。

王璫笑嘻嘻站起身,嘟囔道:「笑哥兒你年紀輕輕,一天到晚臉色像我爹和大伯一樣,也忒沒意思了。」

「我比爹和二叔能治你,別給我嘻嘻哈哈,說正事。」

「是。」王璫臉色一正,道:「馬里奧的底細我打探清楚了,他們那群佛郎機人幾十年前就佔了琉球,十幾年前被尼德蘭人打敗了,他們就只在琉球北邊叫雞籠的地方還有據點。三年多以前,尼德蘭人又把他們打敗了,馬里奧就逃到呂宋島。前不久他又想去占琉球,又被尼德蘭人打敗了,逃命的時候被賀琬捉了。這小子是騙我們的,他根本就不會造炮。但他知道哪裏能買到炮……」

王笑點了點頭,淡淡道:「他有什麼訴求?」

「他想和我們做生意。」王璫道:「他說要是我們能答應只跟他們西班牙人做生意,他可以低價賣槍炮給我們。他還說,尼德蘭人殺了很多琉球人,說他們在那邊收苛捐雜稅、奴隸百姓,勸我們出兵收復琉球,慫恿我們和尼德蘭人干架……」

「那是因為他們正在菲律賓和荷蘭打仗……異想天開,到現在還盼著壟斷遠東的貿易。」王笑冷笑一聲,道:「你告訴他,西班牙稱霸海上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他們必然要輸掉與尼德蘭的戰爭,也要輸掉與歐洲諸國的戰爭。讓他轉告他們的國王……」

話到這裏,他低頭向紙上看了一眼。

王璫忙道:「國王『非禮視視』。」

「讓他轉告菲力四世,要想和我大楚做生意可以,提出平等得貿易條約……」

「啊?」王璫一愣,問道:「我們真要和他們做生意?葛先生說那些夷人不是好人。」

王笑聳了聳肩,道:「知道他們有多少錢嗎?近一百五十年以來,他們從世界各地掠奪的白銀就有將近兩萬噸……」

「什麼叫『噸』啊?」

「嗯,大概是……三億五千萬兩,吧?」王笑提筆稍稍算了一下,緩緩道。

王璫一愣,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這個啥,西班牙,有多大?」

「不怎麼大。」

王笑隨口應着,又從唐芊芊手上接過一疊資料,翻了翻,兩人又低聲交談了一會。

「這是賀家的……這是文家的……可以算個大概……」

接着王笑眯了眯眼,方才對王璫道:「七十年間,我楚朝賣給西班牙的瓷器、絲綢,合算起來大概是……六千萬兩銀子,相當於一年八十五萬兩,四萬大軍一年軍餉,這還是我們楚朝那些人瞎搞海貿的情況下……」

他隨口說着,抬頭看向天空,輕聲感嘆道:「這罪惡又讓人眼紅的……資本原始積累的黃金時代啊。」

王璫眼睛一直,不由自主地便向後退了兩步。

「笑哥兒啊,這麼大的事,交給我辦……不好吧?要不……你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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