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半個楚

第734章 半個楚

江北大軍從瓦廟口起行,兩日後重新行到黑羊山。

這一次鄭昭業十分謹慎,先派兵上山去探。

不多時,士卒回報:「報,山上有楚軍,不知有多少兵馬。他們……他們邀楊督師與二公子前去相談。」

「你是說王笑在山上?」

「好像是。」

「裝神弄鬼。」鄭昭業冷笑一聲,道:「沒什麼好談的,攻山。」

「是!」

大軍變陣,緩緩向黑羊山上壓過去。

炮火再次落下,這次江南兵馬已有準備,徐徐前進,又不停派兵馬繞道從側面攻擊。

「散開陣列,向前沖,敢後退者殺無赦!」

炮火轟鳴中,江北大軍雖還是有傷亡,卻不同於上次遇襲時的心慌,依然能有序推進。

漸漸地,火炮發射的速度減緩下來。

士氣漸漸振奮起來,開始大舉向黑羊山進攻。

「他們火炮用盡了,衝鋒!」

「殺啊……」

鄭昭業抬頭看着山巒,眼中滿是殺意。

王笑在山上也好,不在也好,反正大軍殺過去殺個片甲不留,還管它那麼多。

——這一次,先踏平了這破山。

下一刻,鄭昭業眼睛一眯,發現己方氣勢如虹地攻到山腳,攻勢卻又停滯下來。

他不由策馬向前,喝問道:「怎麼回事?!」

有兵士拍馬回來,稟道:「報,兵部右侍郎鄭大人正在山上,請督師暫且收兵。」

「誰在山上?」楊嘉一愣。

「四叔?」

鄭昭業也是有些發愣,接着心中驚喜,問道:「四叔被王笑捉了?」

——不必管他,讓他去死,我們殺上去啊。

「鄭大人並非被捉,乃是帶了皇孫殿下的詔書,正在向王笑宣詔。他請督師大人與參議大人上山。」

一絲不好的預感浮上鄭昭業心頭。

「此乃王笑奸計,不必理會!」鄭昭業大喝道。

他故作不信,喝令大軍繼續進攻。

然而關明、童元緯這些人得了借口,已不再聽令,不肯讓麾下兵馬衝殺。

縱使鄭昭業竭力阻止,大軍還是重新退到火炮的射程之外。

如同兒戲一般,戰場終究還是慢慢安靜下來。

鄭昭業轉着頭,四下望了一會,眼中滿是無奈與譏嘲。

終於,他下了馬?腳步踉蹌地向山上走去。

山道崎嶇,驚鳥不時飛起?似在嘲笑他的瞎了一隻眼……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亭。

鄭昭業停住腳步?抬頭看去,只見亭中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那裏?風袂翻飛,有出塵之氣。

「那就是王笑了。」他心裏想道。

彼此照面?那隻瞎了的眼睛讓他愈發覺得自慚形穢?於是愈發憤怒。

亭中有人走出兩步?鄭昭業轉過目光,看到了鄭隆勖。

鄭隆勖是鄭元化第四子,時年三十八歲,渾身上下都透著年富力強的氣質?眉宇之間官威壓人?此時衣冠上有些風塵僕僕的樣子。

「愣著做什麼?」鄭隆勖開口道:「確實是我來了,去,撤軍吧。」

鄭昭業張了張嘴,感到憤怒、不可置信。

鄭隆勖也不與他多說?向手下吩咐一聲,有人拿了一道詔令遞在楊嘉手中。

楊嘉作為南京兵部尚書?在鄭隆勖這個兵部右侍郎面前卻不敢拿大,忙將那詔令看了,臉上神情一變,便要向山下跑去。

「臣領旨。」

「不許撤!」鄭昭業大吼道。

「這是殿下的詔令。」鄭隆勖淡淡道。

「四叔你這是在做什麼?」鄭昭業重重喘著氣,抬手一指王笑,喊道:「你明知道他馬上就要敗了,為何要讓我撤軍?!」

亭中有人「嗤」地笑了一聲。

「擺出這表情做什麼?你把自己當成是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武穆不成?」

卻見王笑身後又走出一個與其年紀相仿的少年,手裏還牽着一頭白色的小老虎,嘻嘻哈哈地說着,臉上俱是諷意。

鄭昭業不由大怒。

他這一刻的心境確實是岳飛那種『十年之功、廢於一旦』的悲涼。但對方這種話是不好回答的,他鄭昭業自視甚高、有臉皮把自己比作岳飛,卻沒膽子把祖父鄭元化比作秦檜。

因此哪怕他多謀善辯面對這樣的諷刺卻也是答不出話來,只能氣得渾身發抖。

鄭隆勖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彷彿現在才看到他瞎了一隻眼,隨意地皺了皺眉,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有什麼話回去見了祖父再說吧。」

「四叔!」鄭昭業吼道,「你們與王笑議和了?他有什麼資格和我們議和,我馬上就能打敗他……」

「可惜,你一步都踏不進萊州。」王笑開口道。

他聲音很平淡,目光望着山下的軍陣,也不看鄭昭業,道:「這已經是你第二次到黑羊山了,你看,小小的黑羊山你都攻不下來。」

「我攻得下來!」鄭昭業道,「要不是那些人太蠢,你已經死一萬遍了!」

「你把別人都當成蠢材,楊嘉、關明、童元緯……你覺得他們蠢。但其實是他們的立場和目的與你不同罷了。就好比羊兒想吃草,你偏要它吃肉、還罵它蠢,那是你蠢還是它蠢?我沒死一萬遍,因為我比你更清楚他們想要什麼,包括鄭元化想要什麼。」

「你胡說!只要我四叔不議和,我馬上就要你死!」

「哦。」

王笑無所謂地應了一句,道:「知道什麼是真正有用的威脅嗎?你把軍隊都調到萊州。但別忘了秦山海還在濟南,再加上濟南城的四萬守軍,他們如果直接揮師南下,你追得上嗎?」

「你們不敢這麼做,離開城池你們只有死路一條……」

「那就一起死,我們能殺到哪裏算哪裏,破壞總是比建設容易,哪怕我們把人都拼光了,也要把江南殺成廢墟,鄭元化不費十年之功休想恢復過來。」

「你不敢……」

「那讓鄭元化賭一把啊,看我敢不敢?」王笑淡淡道:「你調兵來攻萊州,就是最大的戰略失誤,托你的福,現在該談的條件我已經和這位鄭侍郎談好了。唔,謝謝你。」

「談好了?」鄭昭業神色一變,轉頭看向鄭隆勖,喃喃道:「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丟了一隻眼睛……你不能說不打就不打了。」

鄭隆勖並不答話,向王笑拱了拱手道:「駙馬不必再羞辱小侄。這就告辭了,我們會依言退兵,駙馬好自為之。」

王笑亦是一拱手,淡淡笑道:「後會有期。」

鄭隆勖哼了一聲,向亭外走去,鄭昭業一把攔住他,吼道:「你不能這樣!三天,再給我三天,我踏平萊州、攻下濟南……我要去告訴祖父,放過王笑這一次後患無窮……」

「啪!」

鄭隆勖一巴掌摔在鄭昭業臉上。

「你給我清醒一點,我讓你上山,就是讓你知道父親已經做了決定,閉上你的嘴,隨我撤軍。」

鄭昭業臉上一片通紅,恨恨盯着鄭隆勖,牙縫中咬出血來。

為了這一戰他瞎了一隻眼,沒人知道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

鄭家有鄭家志向,他鄭昭業也有自己的志向,如果把鄭家比作篡魏的司馬家,他鄭昭業則一直把自己視作稱帝的司馬炎……而如今,隨着瞎掉的這一隻眼,個人的理想都已經變得渺茫。

自己這樣的付出,竟被人不屑一顧地隨手丟掉?

——好恨……

鄭隆勖卻不管他心裏這些多愁善感,揮了揮手,自有親兵架起鄭昭業、如扛着麻袋一般向山下走去。

……

「終於走了。」

亭子中,王笑蹲下身,在白老虎頭上摸了一摸。

白老虎伸出爪子想要拍他,被他迅速躲掉。

「你打不到我,喵……」

「嗷嗚……」

秦玄策撇了撇嘴,道:「別玩了,等它再大一點,拍不死你。」

「我不喜歡你剛才的比喻。」

「什麼比喻?」秦玄策愣了愣,「岳飛那個?我又不是真把他比作岳飛。」

王笑忽然笑了笑,道:「說到這個,有件事很有趣。我以前常聽人說,趙構之所以召回岳飛,是因為不想迎回徽、欽二宗。」

「不是嗎?」

「我最近看史料才知道,徽宗當時都死了好幾年了,欽宗只是趙構的兄長、又是『失德之君』,就算迎回來也構不成絲毫威脅。」

「那是?」

「史載只說岳飛與兀朮大戰如何如何,但當時,兀朮是分四路金兵南下,另三路金兵與宋軍的交鋒史料提及甚少,想必不容樂觀。」

王笑說到這裏,擺了擺手,道:「我並不是想與你討論趙構是不是昏君。我想說的是,屁股決定腦袋,後世人看幾百年前的事,覺得這人那人是大傻子。但不管換誰當了趙構或岳飛,依當時的情況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選擇。

說回這次的事,站在鄭昭業的立場來看,鄭元化、鄭隆勖的選擇完全是錯的。但事實上,鄭元化、鄭隆勖,包括關明、童元緯,站在他們的立場與目的而言,每個人做的都是最好的選擇。

戰爭的勝利與否,不在於你殺了多少人,而是戰略目的是否實現。所以啊,你秦玄策若能英勇殺敵,就能算是將才,但若能上兵伐謀,才能稱作帥才。」

「哦。」秦玄策道:「所以你是說,鄭昭業就是個蠢貨。」

「他蠢不蠢我不知道,他輸就輸在……把別人都當成蠢貨。」

「但你說來說去,也沒說為什麼不喜歡我的比喻,我看你一直在用我的比喻啊。」

「你的比喻,就顯得我像個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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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與鄭元化之間和談,世上知道的人並不多。但隨着江軍大軍的撤退,天下的格局也隨之暫時穩定下來。

延光皇帝的靈樞隨江南大軍南下,葬於南京孝陵。死因則是以『落足失水』四字大白於天下,濟南與南京都極有默契地咬定了這個說法,於是塵埃落定。

先帝下葬之後,皇孫周昱於南京繼位登基,改元『壽昌』。

新皇即位,封鄭元化為寧國公,累加太師、奉天殿大學士,入閣典機務;封周衍為齊王,屏藩濟南;改封王笑為萊國公,總督遼東、登州、萊州軍務。

同時,楚朝承認瑞朝名義,雙方和談,劃定疆界,割讓北直隸、山西、陝西、河南,以及湖廣的大半領土,楚朝每年向瑞朝納貢白銀三十萬兩……

隨着這一系列的詔書,天下似乎終於迎來了一點安定。

而這些事的背後,周纘的含屈而亡、唐中元的騎虎難下、周昱的年幼無知、鄭元化步步為營、周衍的無可奈何、王笑的韜光養晦……這些,在所有人權衡利弊之後,全都被掩蓋下去。

楚朝改朝換代、丟掉了半壁江山,但也暫時保住了半壁江山……

~~

十日之後,濟南。

行宮已改成了齊王府。

大殿中的先帝靈樞已被移走。

周衍獨坐在空曠的大殿中,心中俱是茫然。

「宏圖壯志到頭來,一場空啊……」

隨着吱吱呀呀的響聲,門被人推開。

周衍抬頭看去,只見王笑緩緩走進來。

「殿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

周衍雙目無神,問道:「姐夫是在怪我沒有去城門迎你嗎?但我現在只是一介藩王,姐夫是國公,我們不是君臣……我終於不必去迎你了……」

王笑輕輕笑了笑,道:「也好,殿下不必管這些虛禮。」

他在周衍身邊坐下來,看着曾經擺放着延光帝靈樞的地方,又道:「殿下失去了皇位,很失望嗎?」

「若說不失望那是騙人的。」周衍想了想,緩緩道:「包括姐夫在內,一開始不也是一副要奉我為天子的樣子嗎?」

「那只是個名義。」王笑道,「這一次,我們還是守住了。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八萬大軍並沒有太大的損耗。」

「所以呢?我們還有這八萬大軍,還可以當周昱的屏障?」

王笑道:「那如果換一個結果,殿下能滿意嗎?我們可以和江南大軍打,拼盡全力,到最後未必會輸。但殿下你要明白,這八萬人除了原先的遼東兵馬,其餘都不是精銳。他們從京城逃到濟南,根本沒有休息過,重編之後連同袍都還沒認全。讓這樣一支兵馬和江南大軍拼下去,到最後能剩下多少人?

我們打光了麾下的將士,耗盡了所有的錢糧。戰亂不停、百姓不能安生。打上一年半載,打敗了周昱,讓殿下繼位稱帝。然後呢?等著建奴或者反軍南下,殿下你當個百日的帝王,這樣的話……你覺得滿足嗎?」

周衍閉上眼,覺得無奈又泛上來。

他長嘆一聲,道:「我並非是在怪姐夫。但,是你問我失不失望,我實話回答罷了……我也不想在姐夫面前再故作振奮。是啊,姐夫又能什麼辦呢?還能真扶着我這樣沒用的人平南京、復京城、驅虜寇、定天下不成……」

「嗯?為何不可?我們爭取到了時間。」

周衍道:「爭取到了時間又如何呢?山東是四戰之地,無山川可守,如今連正統名分也沒有了。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越往後只會越艱難。」

「我剛到遼東之時,秦老將軍說,打仗要先學會看山。錦州、寧遠扼守遼西走廊,守的是山與海之間的要道;京城北憑燕山、西憑太行;太原、西安,那更是據天下地利之雄……但這些山,真能守得住敵人嗎?這些地方還是丟了不是嗎。在我看來,山川之險可以助守。但打仗,靠的還是每個人心中的戰心。」

王笑說到這裏,輕輕笑了笑,又道:「我呢,有很多小辦法。但總是沒有時間實施。這楚朝一直都是危如累卵、危如累卵,讓人一口氣都喘不上來。這一次,我終於爭取到了時間,這很值。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對我而言,這比殿下得到皇位都值。」

周衍默默看着王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王笑腦子裏總是有太多東西讓他覺得古怪,這是彼此之間跨越了近四百年的……代溝。

「沒有什麼是一蹴而就的,亂世逐鹿,有勝有敗很正常。殿下不必因此太過失望。」王笑道:「許貴妃、太后都還在濟南,何良遠、左經綸寧願致仕也不到南京任職,為什麼?因為他們看得出來,等我們喘過這一口氣,等我們實力真的足以與南京抗衡,天下正統還是在殿下你身上。」

周衍想了想,道:「他們只是在賭。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們的利益與鄭元化不能相容。」

「那……像羅德元這樣的先帝忠臣,支持的還是殿下。」

「那是因為周昱確實派了刺客來行刺父皇。」

王笑道:「那隻要殿下還沒放棄,他們就還會支持殿下。」

他神色慢慢鄭重起來,又道:「記住,這次與南京和談,殿下你並不支持,是我一意孤行,所以我帶兵離開濟南,殿下你也沒有留我。而與瑞朝求和、割地、納貢,這些都是周昱的旨意,殿下你也是從來沒有同意過。

等那些忠誠的文人、士大夫反應過來,這些會成為殿下的賢名,當天下亂象再起,殿下便能成為真正的楚朝正統,到時候無關嫡庶,只因殿下你做過這些選擇,你比周昱有主見、有風骨,因此更能贏得人心。」

周衍愣了愣,抬起頭,喃喃道:「姐夫……」

「安下心來,靜等它發酵吧。」王笑伸手拍了拍周衍的肩,嘆道:「所謂『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最難的便是這『緩稱王』,要看我們能不能抑制住那些虛妄而無所謂得野心。」

說完這最後一句,他站起身,走出齊王府。

~~

馬車上,唐芊芊正低頭看着手中的卷宗,見到王笑回來,她不由笑了笑,道:「若非上次聽你說的那些,人家還以為你要把周衍培養成一個名君。」

「有何不可?他越賢明,天下越容易歸心。」

「你就不怕壓不住他?」

「我只怕他成長得太慢。」

說到這裏,王笑看着唐芊芊那促狹的表情,嘆息一聲,道:「你們所有人啊,總是把皇帝的名號看得過分重,那只是一個名號而已……」

馬車漸行漸遠。

街角更遠處,一個身影閃過。

~~

是夜,濟南城一個角落裏,兩個身影聚在一起。

「王笑回濟南了。」

「不錯。」

「阿布林人呢?」

「他跟着王笑到了萊州,結果被當成流民帶走了,聯絡不上……」

「彌爾達那批人又要動手了,我們也要儘快。」

「放心吧,我已經混到了王笑的身邊,找到機會便可以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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